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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魚腸寶劍


  雁蕩三劍一來,崇明島九指駝俠心中一松,他和三劍中老三劍多謙有數面之緣,當下連忙上前寒喧,那劉老三是出了名的囂張難惹,但此時九指駝俠竟覺他無限可親。
  那雁蕩三劍中老大沉拳大俠單言飛向眾人拱拱手,轉過身來向小孟嘗方通天道:“在下三人不速而來,尚請尊駕原諒。”
  方通天連道:“好說,好說,今日老朽賤辰,單大俠無論如何給老朽一個面子。先喝几杯酒再說。”
  他心中卻尋思雁蕩三俠聯袂而來,不知是什么天大事件,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來今夜壽宴無論如何吃不安穩的了,要知雁蕩雖在江南開派,但一向鮮与江南武林中人打交道,這三人又都囂張非常,是以江南眾人一向對他們都是敬而遠之,但雁蕩三劍武功實在太高,大家也不敢招惹。
  那沉拳震天下單言飛笑道:“在下來此,想向方前輩打听一椿事情。”
  小孟嘗方通天心中不安,暗忖人言此人愛劍欲狂,他師兄弟三人都是持著古劍,此來多半是為這魚腸寶劍了。
  原來方通天此劍偶得之于肆間一落魄少年,回家賞玩之下,發現此劍竟是春秋名劍,与干將莫邪齊名的魚腸劍,他知武林中人珍惜兵器,往往怀寶惹禍,自己又非善使劍,便將劍交普陀天一禪師,要他相机贈給江南少年杰出人物,此事江南英雄皆知,大家都會伸大拇指贊方爺心怀廣闊,了無自私之情。
  方通天沉吟半刻道:“單大俠自管指教。”“沉拳震中原”單言飛道:“不敢,在下听江湖上傳聞,方前輩日前得了一柄寶劍,劍名魚腸,不知此事可真?相煩前輩出示。”
  方通天心道:“果然是不怀好意而來。”當下略一沉吟,那雁蕩單言飛接口道:“在下也知此舉极是失禮,但此事有關敝派師門,是以斗膽前來。”
  方通天道:“此劍原是老夫無意間得來,單大俠別說要見識,就是前來要劍也是當得,只是此刻現下已非老夫所有。”
  他話中之意點出雁蕩三劍不夠江湖道義,持強搶寶,有失大派風度,單言飛何等人物,當然明了他話中含意,但此刻有求于他,只有忍气哈哈一笑道:“方前輩言重,小可前來杭州之前,敝掌門再三告誡,訪得劍主,一物相換一物,務必劍主心甘情愿,是以著小可帶來丙辰年間玉蟬丹半瓶,總共三粒……’”
  他話未說完,群雄一陣竊竊私語:“雨辰年間玉蟬丹,那是玉蟬丹中极品。”
  “如能得到半丸,可就等于多了一條命。”
  “這魚腸寶劍雖是寶貴,但玉蟬丹乃是救命圣物,相形之下,這筆生意可以做。”
  小孟嘗方通天也不禁怦然心動,要知雁蕩祖師不但劍法超凡,而且深通藥理,昔年行腳遍于天山名山大澤,盡采靈藥异草,整整二十年工夫,才采齊各藥,于雨辰年間在雁蕩山岭設爐煉丹,費了七七四十九周天,爐火純青,知丹乃成,名曰玉蟬,乃取意服食此丹功能起死回生,改變天生秉賦,如秋蟬蛻變,一飛沖天,后來雁蕩祖師雖又開爐煉過兩次,但爐火溫度,煉爐火磚,總是不能和第一次一般,是以藥料雖是一般,品質畢竟差了些。
  雖道如此,這后煉兩爐丹藥,武林中也視為至寶,便是雁蕩弟子,立了极大功勞,得賞半丸,也是极大恩典,相傳此丹主藥是成形靈芝,千年參王,天地靈鰻血三味夢寐難求的寶物,那搜尋之難是不用說的了,而且要碰机緣,天玄真人能采齊各藥,煉就丹丸,真是一件震古爍今之事,這“五蟬丹”、少林“大檀丹”、南极藥仙的“九陽神散”同是江湖上至寶靈藥。
  “沉拳”單言飛見諸人都面露羡慕之色,他微微一笑,從怀中取出一個玉瓶,道:“方前輩,此劍与本派极有淵源,家師要從此劍上參悟一件敝派多年疑案,君子有成人之美,請前輩見諒,這丹藥或許有助江南諸同道。”
  雁蕩三劍在江湖上何等身份,單言飛更是三劍中老大,瞧他謙虛如斯,殷殷相求,可見這事關重大,雁蕩是非得之而后心甘的了。
  方通天礙于情面,別人合情合理要求,江南人也覺得這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都紛紛動容,但這求助別人寶物,乃犯武林大忌,如果真的應了雁蕩三劍之求,江南同道實在沒有面子。
  單言飛見他沉吟不決,心中知他之意,他是极厲害的人物,武功机智并胜,當下又道:“如果蒙前輩見怜,敝派掌河大自會親來向方前輩道謝今日之事。”他不說家師,而言敝掌門,實是加重語气,給眾人面子。
  他見二師弟倒還不怎樣,三師弟卻面有憤意,當下連忙向他使了眼色,要他稍安勿躁,心中卻忖道:“寶劍得手,以后的事都好辦。”
  方通天至此再無話說,雁蕩掌門無憂老人,是天下武林中泰山北斗,這滿座好漢,在江南雖也是一方之霸,但提起雁蕩無憂老人,人人都是心向往之,再也不覺得失了光彩,當下小孟嘗緩緩地道:“既是無憂老人吩咐,老夫無話可說,明日老夫便領三位前往普陀取劍。”
  單言飛大喜,連忙稱謝,忽見身邊不遠那黑衣少年冷然道:“只怕沒有這么容易。”
  雁蕩三劍中老三劉多謙年紀最輕,武功卻是极高,出道以來,你拜我拍,把他捧成一個目高于天的人物,他見師兄一再軟語相求,心中老大不耐,這時見有人憑空出來生枝節,當下如何能忍得下,兩目一翻道:“你是什么人?敢管此事?”
  那黑衣少年冷然道:“我是這魚腸劍一半主人,當然要管。”
  他語气并不起火,但語气极橫,雁蕩老三想不到世間還有比他更橫的人,一時之間,全身血液都往上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黑衣少年轉身對方通天道:“小孟嘗,咱們約好只要我再胜過這九指神駝,這劍便屬我,是也不是?”
  方通天不語,那金華來的少女卻叫道:“這是你自己規定的,誰也沒承認過。”
  黑衣少年一怔,心想這少女說倒是不差,別人是沒有答應過,當下心中一惱,狠狠瞪了少女一眼,卻見那少女直扮鬼臉。
  劉多謙道:“那來這許多夾纏,喂,你道要怎樣?”那黑衣少年道:“你三個如能胜過我,我拍馬便走。”
  劉多謙哈哈大笑,笑聲中沉拳單言飛卻道:“這個容易,小哥儿,你接我一拳。”
  他為人最是把細,心知這少年膽敢出現江南群豪之前,定非易与之輩,此事不宜多所拖延,快快料理他才是上策,當下雙拳發出,竟是十分力道。
  那少年臉色微微一變,也是兩拳打出和前面人出招一模一樣,眾人都是一奇,兩股拳風一碰,轟然一聲,單言飛退后兩步,那少年卻是分紋不動。
  單言飛臉色鐵青,呼呼連擊五拳,眾人見他一招之中連變數式,真令人眼花繚亂,但式子雖多,力道卻是愈變愈是沉重,絲毫未因繁而削弱,這是沉拳精体,這人身高体闊,施展開來,直如開路神一般,那看得清他拳路的高手,都是心中暗暗喝彩不止,只覺每招每式都是恰到好處,雁蕩二俠左君武。三俠劉多謙,都是心中緊張,大師兄一上來便施出生平絕藝,沉拳中最厲害招式,“開山五式”,這人之強,實是不敢想象的了。
  那黑衣少年卻是見招即破,他雙腳連走,每招都是從間不容發中閃過,閃動之間,也還了他五拳,依稀之間、也和單言飛招式類似,勁道之強猶有過之。
  單言飛這五招都是极其威猛的攻招,很少人能全身而退,閃過兩招,閃不過第三招,充其量勉強接到第四招,至于如排山倒海般第五式,那是從來無人能閃身而退的了。
  昔年無憂真人傳授此拳,單言飛曾問師父這正式為何未帶守勢,無憂真人傲然道:“如果有人能在此五招攻擊之中反擊,那是你功力未濟,天下豈有能破雁蕩沉拳開山五式的拳法?何必要帶守勢?”
  但眼前這敵人卻真的從自己攻勢中反擊過來,偏偏那掌法又和自己招式大同小异,一時之間,門戶大開,那里再守得住,只有不住后退,待退到第五步,忽覺背后圓桌阻路,但對方攻擊又到,只得再往后退,閃過黑衣少年第五式,但是嘩啦一聲,一桌酒肴推翻,桌上人一聲沉喝,紛紛閃避。
  到了這個地步,以單言飛的身份,早該罷手認輸了,但他這人最能忍辱負重,凡事鍥而不舍,務求達到目的,這是他生性中一點難得長處,雁蕩三劍能出類拔萃,名滿江湖。成為各派敬畏人物,多半与他這領導者性格有關,只要他單言飛出手,天大的事也非辦到不可,別人自然不敢与他相爭。
  單言飛長吸一口气,卡嚓一聲,長劍握在手中,他深深打量那黑衣少年一眼,緩緩地道:“閣下武學惊人,敝師兄弟還有一套劍法、請閣下品評品評。”
  他向兩個師弟一施眼色,卡嚓一聲,眾人只見寒光一閃,三把劍子在燈下發出藍汪汪的光芒。那黑衣少年冷冷道:“久聞雁蕩‘四合劍陣’是中原一絕,但如缺了一方,威力便大減了,單老大,你再找一個師兄弟來吧。”
  他本來言語冷漠,這時又加上驕狂,眾人原覺雁蕩三劍恃眾欺人,有失好漢行徑。但見這少年大言不慚,那一點抱不平之心便不存在了,都希望雁蕩三劍能出手擊倒他。
  沉拳震天下單言飛道:“這個倒不用閣下擔心。”他說著又從背后拔出一支長劍,三人品字形站在少年面前。
  那少年心中微惊忖道:“這人同時要施兩路劍法,倒也不可輕視。”
  當下气凝于胸,順手取了一支筷子,故意漫不經意地道:“發招吧!”
  他愈漫不為意,雁蕩三劍愈是心惊,他運气到了十分,正待出招一擊,忽然与一道目光相接,只見那眼神中竟是惋惜与憂慮之色,他暗自忖道:“這許多人中.只有太湖陸公子關心我的安危。”心中一軟,几乎想敗給雁蕩三劍,那魚腸寶劍也不想要了。
  單言飛見他臉上現出茫然之色,高手過招,講究凝神聚气,當下机不可失,口中喊聲留神,刷的揮手便是一劍,他劍子一發,兩個師弟分別在左右方向出手。
  黑衣少年攸然一惊,后退半步,單言飛得勢直上,一時之間劍气縱橫,又將少年通在劍圈之中,那少年左閃右躲,招招見險。
  單言飛心中一定,知道劍圈一收小,這少年便有天大能耐,也難逃四劍洞穿之危,這人年紀輕輕,武功之強,真是不可思議,今日乘机除去,實是天假良机,不然后患無窮。
  那黑衣少年間躲之間,不時偷空瞧那太湖陸公子,觀察他臉上神色,竟是又急又气,卻無可奈何的模樣,最后索性閉起眼睛不瞧了,黑衣少年心中忖道:“我且試試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略一疏神,單言飛招式大盛,他雙支劍從上下一齊擊到,卻是全然不同的招術,左手施出青云劍法中“彌天落网”,右手施的是七巧劍法中“橫斷大河”,兩招精妙之處都發揮無余,端的是一心二用,功力深厚,單憑這一手,江南群豪便沒有能及得上的了。
  驀然那少年惊叫一聲,他左肩閃動微慢,哧的一聲,衣服被挑破一個大孔,他一惊之下,雁蕩劉三俠一劍又攻到了,堪堪及到他面門,他一低頭,劍子刷的從他頰邊揮過,只差一分,這少年臉上非划個血淋淋的口子。
  太湖陸公子吃惊站了起來,目不轉睛的注視場中拼斗,錢冰一顆心也象提到喉間一般,他雖對這少年無好感,但見雁蕩三劍三個大漢,滿臉殺气對待一個少年,不禁心中起了不平之感。
  雁蕩三劍中劉多謙性子最惡劣,他胜算在握,出劍不由輕薄起來,招招都是差上一分半毫,那少年惊叫連連,嚇得滿臉變顏,他臉色本白,這時更是慘白,狼狽不堪。那劉多謙愈打愈是得意,就如一只飽貓捉住一只小鼠,盡情戲耍,一時之間,卻也不傷他性命。
  好少年眼中盡是倔強之色,猶自拼命苦戰,不肯屈服,單言飛臉色愈來愈是陰沉,劍式一招緊似一招,那少年額邊汗珠露出,出手已不見先前靈敏,戰到分際,衣袖又被刺穿一個洞、少年咬牙不退,正在此時,忽然座中太湖陸公子大喝道:“三個人合戰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好威風喲!”
  劉多謙手中絲毫不放,口中卻道:“你看不慣,你便也上吧!”
  陸公子气得俊臉通紅。他一領劍便加入戰圈,他這一喊之下,眾人心中一陣慚愧,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劉多謙冷冷道:“別人怕你太湖陸家,嘿嘿,我可不怕,代替令堂教訓一下你這狂妄小子。”
  陸公子武功不弱,但那里是雁蕩高弟的對手,走不几招,便連遇險著,連劍子也差點被擊飛,那少年驀然長嘯一聲,聲音尖銳,震得眾人耳膜隱隱作痛,嘯聲一止,身法大變,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那少年身形愈轉愈快,兩雙筷子在他手中便如兩條蛟龍,時時擊在四支長劍上,鏘然發聲,雖是細小竹枝,但力道极大,武當三劍虎口震得發麻不止。
  片刻之間,情勢大變,那少年雙著又疾又狠,不是點向雁蕩三劍雙目,便是直刺面門,雁蕩三劍人人先求自保,那四合陣再也發揮不出威力來,戰到分際,那少年雙著一合,挾住劉多謙劍子口中唱聲“撤劍”,一腳飛起,那劉多謙閃無可閃,只有往后猛竄,手中一緊,長劍被人奪去了。
  那少年一轉身,后面三把劍一齊攻到,那少年身子一偏,喝聲“著”,眾人只見兩道白光,叮叮兩聲,單言飛与左二俠一人失去一劍,那少年雙著出手,竟是千鈞力道,以單、左二劍功力之強,也握不住劍了。
  忽然單言飛暴吼一聲,剩下那支劍脫手飛出,這是雁蕩派一手絕技“脫手劍”的招式,非到万不得已絕不使用,原是与人同歸于盡之意,這一劍真是單言飛畢生功力所聚,雁蕩三俠縱橫天下堪近十年,劍一出手嗚嗚帶起一陣風聲,疾如閃電往那少年身上射去,那少年背向樓門,足下一運勁,身子平升丈余,貼在樓頂橫檐,那劍直飛樓外,忽然門帘外一聲女子惊叫之聲,眾人眼一花,只見一人身若大鳥,凌空扑向樓門,那身形之快,簡直有如鬼魅,竟是后發先至,硬生生超過那劍子,沖過門帘,伸手抱起一個女子。
  他勢子太疾,眼看非沖到西湖上,驀然那人身形一折,竟又憑空避過長劍飛回樓上,這時扑咚一聲,那劍子勢盡落入湖中。
  眾人眼見這惊心動魄的一幕,都是口結目呆,那兩人也是面面相噓,好半天才定下神來,眾人仔細一看,出手救人的是個清秀少年,正是錢冰,全身朴素打扮,絲毫看不出惊人之處。
  那黑衣少年打量錢冰一番,正色道:“我自忖輕功比不過兄台,這魚腸寶劍不要也罷。”
  他轉身對太湖陸公子道:“姓陸的大哥,你出手救我,我心中感激得很,我……我一定到太湖去看你。”
  那陸公子只是苦笑,他自以為文武兩道臻于佳境,想不到那黑衣少年年紀只怕比自己還小,一身功力真惊世駭俗,便是眼前這少年,适才露的一手,叫人想都不敢想,這可敬可佩的功夫,也不知是如何練成?
  那黑衣少年見陸公子彷然若失,便依聲道:“公子莫格灰心,以公子才智,什么功夫學不成?”
  他柔聲說著,竟是一口又軟又悅耳蘇州話,太湖陸公子听得親切,見他臉色誠懇,心中十分感動,他也是十多歲的少年,別人對他好,他自是十分高興,伸手握住那少年右手。只覺又嫩又滑,不由一怔,連到口邊的話也忘了。
  那黑衣少年輕輕掙脫他的手道:“咱們在太湖見!”
  說完雙腳一縱,從窗中飛躍下去,他顯然是有意賣弄,身子在空中打了一個轉,頭下腳上,筆直落在湖上,月光下眾人見一條白浪起處,那黑衣少年消失在黑暗中,陸公子呆呆看到浪花也消失了,這才默默坐下,适才和這少年生死相搏,這時竟又怀念他,人生際遇變化之速,真是不可預料。
  雁蕩三劍慚愧得恨不得有個洞鑽下去,但單言飛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知道此時多留一刻,便自多增几分羞辱,當下拾起寶劍,和眾人一揖,也自揚長而去.
  好好一場喜气洋洋壽宴,被這兩趟人一打扰,已是明月當頭,午夜時分,眾人都覺興致勃勃,舉目見錢冰身畔站了一個少婦,正是他适才所救,真是艷光四射,多看几眼,竟然令人目眩心跳,便連小孟嘗這等人物見了,也不由眼前一花,忍不住瞧個清楚。
  那少婦依在錢冰身旁,根本不理會眾人目光,小孟嘗忽然對錢冰道:“老夫眼拙,請教閣下台甫?”
  錢冰道了姓名,眾人都是一愕,小嘗盂交游遍天下,心中盤磨了几遍,卻是想不起這人姓名。沉吟之間,那少婦輕輕握住錢冰右手,點點頭表示贊許。
  小孟嘗道:“閣下出手挽回江南武林聲譽,座下各位對閣下都是感佩不已,既蒙捧場前來老夫賤辰,便是老夫朋友,老夫有一物相贈。”
  錢冰謙遜不止道:“小可無功無德,扰美宴,敬謝主人,便此告退。”
  方通天道:“閣下武學惊人,老夫聞所未聞,自來寶劍贈英雄,相得益彰,這魚腸寶劍三日之內,老夫親自送上。”
  錢冰還待推辭,那少婦向他施了一個眼色,錢冰便不言語了,過了一會,眾人紛紛告退,經過錢冰身旁,或瞟或瞧,總是朝那少婦多看一下,那太湖陸公子也忍不住瞧了几眼,心中忖道:“古人說傾國之色,只怕便是如此了,這少年原是和她相識的,只怕是她丈夫吧!”
  想到此處,心中不由微微生妒,他那寬胸怀中,竟是不能相容此事。那金華三義老大的小女儿看了,心中大是不樂,嘟著嘴對她爹爹道:“這兩人只怕是串通了來臥底的。”
  她爹爹橫了她一眼,怪她亂說話,但心中也自覺她話有道理,只是目前這人功力通天,一應付不好便是大禍,當下默然。
  那少婦道:“大哥,咱們回家去吧!”
  錢冰一怔,隨即道:“對,我們也該走啦。”
  他攜著少婦緩步下樓,只見漫天星斗,明月映湖,那波光起伏,鱗鱗閃耀,月下湖畔,清風徐徐,真令人如歷仙境,錢冰不由得瞧呆了。
  那少婦催促道:“大哥,咱們一年總有半年住在這里,瞧都瞧得發膩了,你留連什么?又有什么好看的?”錢冰心念一轉連道:“巧妹,你說得也是。”兩人漸漸走遠,巧妹道:“大哥,我回到家里把房子全都重新布置了一遍,你一定喜歡的。”
  錢冰唯唯應諾,巧妹又道:“我在家等你等得好苦,听說方老爺子壽宴,忍不住想混來偷听一點江湖上消息,真想不到你也在這里,大哥,我剛上樓,要不是你救我,我只怕已經被那劍子貫穿了,那人是誰呀,怎的力道這么強?”錢冰道:“是雁蕩三劍的老大,武功實在不凡。”
  巧妹道:“大哥,你那輕功真俊,叫什么身法呀?我從來沒見你施展過。”
  錢冰胡湊几句岔開話題,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一事,不禁脫口道:“好險!好險!”
  巧妹睜大眼睛疑惑的望著他,錢冰心中忖道:“我剛才自報姓錢名冰,怎的忘了這姑娘在身旁,幸好她以為我不愿用真名實姓,還點頭嘉許,真是錯有錯著。”
  她天性溫柔,也不追問原委,錢冰和她并肩而行,只見她無限歡愉,不時款款情切望自己几眼,嫣然而笑,夜風吹來,她身上放出一陣陣香郁,她布裙單衣,亭亭洒洒,但畢竟有三分纖弱,臉上雪白大病初愈,血气尚未恢复。
  錢冰瞧著瞧著,忍不住解開外衫,要替巧妹披上,巧妹柔聲道:“我不冷,你別擔心。”
  她停下身來,慢慢將錢冰外衫扣子一顆顆細心地扣好,又用手輕輕拂平衫上的皺紋,仰臉凝視錢冰道:“大哥,這些日子你也夠苦了,我本來是有洁僻的,這衣衫很久沒有換了吧,一定連換衣的工夫也沒有,回家可要好好休息一段時候。”
  錢冰臉一紅,他行走江湖,總是囊中羞澀,那還注意穿著,這時瞧瞧身上,确是油垢風塵,和這容顏絕世的美嬌娘并肩站在一起,實在有點配不上,他天性豁達,哈哈一笑道:“巧妹,你是香噴噴仙女一般,我這臭小子連當你跟班也不夠資格,不要說別人看了不順眼,便是我自己也是自慚形穢。”
  “巧妹”含憂帶媚看了他一眼道:“大哥,你性子變了。”
  錢冰一惊含含糊糊地道:“什么?”
  “巧妹”柔聲道:“你性子柔和些,我心里喜之不胜,但……但我知道……知道你高華傲气,你;你…你…為我一定受了不少气,吃了不少苦,你勉強自己,心里一定苦得緊,大哥,你……你…還是照你自己性儿行事吧!我再也不會連累你了。”
  錢冰佯怒道:“別說這些廢話,巧妹,你對我不相信么,你難道不知道我心么?”
  巧妹嚇得臉色蒼白,囁嚅地道:“是我……我說錯了話,我相信你,你別生气。”
  她楚楚可怜,就象是受惊的小兔,錢冰心中大為后悔,暗自忖道:“我愈裝愈象,簡直好象不由自主似的,怎么今晚說出這等話來,錢冰啊錢冰,你難道真想假戲真作不成?”
  他心中暗暗警惕,身形移開半步,走了一會,只見前面一片竹林,竹葉隙處露出一處屋角來:
  錢冰知道往前再走一步,便是更加深陷一步,那笑語溫柔,款款情意,自己說不定會做出遺羞天下的事情來。他一向行事洒脫,這時竟吶吶不知所措,只覺舉步唯艱,步子愈來愈是沉重。
  錢冰略一沉吟,几乎想將真象說出,但見巧妹歡喜神色,怎樣也說不出口,他上次則剛救轉巧妹,便是不忍說,此刻心中一般想法:“總有机會讓她明白真象,目下且先讓她歡喜。”
  一時之間,覺得此事有了交待,不再煩惱,走了几步,忽然右邊傳來虎虎風聲,巧妹道:“有人在打架,我們別管。”
  錢冰道:“去瞧瞧看,說不定可以排解一下。”
  當下往左邊走去,前面一塊巨石,他繞過巨石,只見兩人掌風呼呼,四周竹葉紛紛震落,打得十分激烈。
  錢冰高聲叫道:“且慢!”
  那兩人彷若未聞,忽然一人倒退三步,雙拳當胸合抱,暴吼一聲,雙拳合掌而擊,另一人漫不在乎地回一掌,兩人身形都是一震,月光下,那發拳的臉色一陣鮮紅。
  這時巧妹也走上前來,湊近錢冰道:“這人便是剛才在席間黑衣少年。”
  錢冰點點頭只見那發拳的漢子長得甚是高大,雖是布衣長衫,但臉上英气勃勃,那發掌的正是适才大顯威風的黑衣少年,這時換了一身白衫黑履,那竹林葉影風吹閃動。映在他身上,真如神仙中人,錢冰暗暗喝了聲彩。
  “可与閣下無怨無仇,閣下如再苦苦相逼只怕与閣下不利。”
  “人言江南文明之都,便是販夫走卒也知禮義,那有你這种無恥敗類?”
  那英俊漢子奇道:“我怎么無恥了?”
  “黑衣少年”罵道:“今日如讓你全身而退,在下決不再在江湖上行走。”
  那英俊漢子見他出言不遜,也是怒气勃生,叫道:“我簡文斌從未見過這等不講理的妄人,來來來,咱們再打過。——
  他雖气极,但講話仍是甚有分寸,“黑衣少年”道:“今日叫你見見?”
  錢冰見他臉色暴怒,大非适才席中冷靜自在,心想不知這英俊漢子如何得罪了他。他對那“黑衣少年”原有親近之意,就是目前這青年,也實不令人討厭,真不愿兩人性命相拼,但片刻間卻是沉吟無計。
  那英俊漢子默然連發三拳,“黑衣少年”都接下了,他腳八卦方位,等那英俊漢子三拳發盡,他剛好踏到原位,他身形閃動极快,就如立在原地未動一般。
  “黑衣少年”道:“你也接我三掌。”
  當下也不再打話,雙掌左右划了一個圓弧,待一再在前胸相交,緩緩推出,毫無半點聲息。
  那英俊漢子凝神聚气,他一向自詡掌力天下少見,當下不躲不閃,一吐气掌力暴發,只覺對方掌勁陰柔無比,竟從自己掌力隙中攻進,他發快回掌,長吸一口真气,雙掌再發,這才阻住了對方攻勢。”
  “黑衣少年”冷冷地道:“果然有點本事,比那沉拳單言飛強多了,注意,第二招來了!”
  那英俊漢子心中之惊,實在無与倫比,他雖未行走江湖,但自信天下年青輩中已是少見對手,不料面前這人武功之深,簡直神出鬼沒,眼看第二掌又將擊到,當今之計,只有奮力一拼了,万不能辱了父親威名。
  那“黑衣少年”似乎對敵人憤恨已极,下手絕不留情,他第二掌一發,那英俊漢子運盡一身功力,也拼出一掌,四掌相碰“黑衣少年”力道奇怪已极,自己掌力盡若石沉大海。
  英俊漢子苦苦支撐,他知此時想避也來不及了,只覺對一方力道不停而來,胸前一寒,喉頭發甜,不由閉目待斃。忽然背心一股熱流輸進,當下体內內力大增,那股翻騰血气也平复了。
  他回頭一看,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羞慚。一旁錢冰低聲對巧妹道:“這老者和這青年生得很象,多半是一對父子。”
  那英俊青年全神抵抗,起先竟不覺背后來了天大救星,這時只覺內力愈來愈強,對方陰柔力道,再也傷他不得了。
  那“黑衣少年”忽然身形一斜,抽出掌力,他雖是腳下微一滑步,但在那英俊青年目中,卻是比他所發掌力更吃惊了!便是他身后老者也是悚然動容。
  要知高手較量內力,往往都成不死不休之場面,這“黑衣少年”能輕容脫出對方掌力,實在令人不可想象。
  那老者雙目一睜,神光四射,錢冰見他白發如銀絲飄舞,臉上暴然一紅,雙拳遞出,便和那青年漢子式子一模一樣,那“黑衣少年”扑地坐倒地上,錢冰心中暗暗難過,只道這少年受了重傷。但只一刻,那“黑衣少年”一躍站起道:“請教閣下万儿。”那老者一持白髯道:“老夫人稱‘神拳簡青’!”
  錢冰听得心中一震忖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打量簡青几眼!只覺這人白發蕭蕭,真是仙風道骨。那“黑衣少年”道:“老頭子,我打不過你,過些時候再來請教。”
  神拳簡青哈哈笑道:“好說,好說!”
  那“黑衣少年”被他笑得發火,恨恨地道:“今日之事,決不善了,老頭子,你等著瞧!”
  神拳簡青微笑不語,心中卻暗自吃惊,他揮揮袖道:“老夫——居西湖南堤,小姑娘自管請便。”
  他“姑娘”二出口,眾人都是吃了一惊,那“黑衣少年”臉色大窘,身形一起,經過錢冰身畔,一口气往他身上發道:“你別以為功夫高,站在這里也不幫我,也不幫他,看打架耍子,哼哼!那天總有苦頭給你吃!”
  他羞怒說話,再也掩不住女聲尖脆,錢冰只有苦笑,呆在當場。
  神拳簡青忽然坐在地上,閉目調息了一會,半晌望著那英俊青年道:“斌儿,你怎會和這姑娘結梁子?”
  那青年道:“爹爹,你沒受傷吧!孩儿适才經過此地,無意中見人在石后更衣——連忙回避,絕未失禮,過了一會,這人便出來和孩儿拼命。”
  神拳簡青呵呵大笑道:“人家是黃花閨女,自然气憤了,斌儿,你冒冒失失,這頓打也挨得應該。”
  他顯然對這個大儿子甚是愛怜,他笑聲一止,臉上微微憂色,喃喃自道:“難道東海那兩個怪物還在人間?”簡文斌問道:“爹爹,你說什么?”
  神拳簡青一抬頭,只見錢冰手中拿著一物,他登時臉色大變,伸手接過那布帛,臉上神色一陣慘然,一言不發,邁步而去。
  簡文斌心中惊恐,也跟著走了,如果此時有江南武林中人在旁,一定會惊得不相信自己眼睛了。
  神拳簡青,在江南武林已是“陸地神仙”一般人物,武林中人,只要能見上他一面,傳上兩三手功夫,那便終生受用不盡,那威震江南武林雁蕩大俠單言飛,昔年便是承他傳了几招,終于稱霸江湖,這時竟被小小一塊布帛惊走,再怎樣也令人不能相信。
  巧妹道:“天色不早了,再耽擱天要亮了。”
  錢冰見她嬌態滿面,心中又是一凜,急中生出一計,對巧妹道:“這事關系我一生,如果辦妥,便可重回師門。”
  巧妹知道“丈夫”一生之中,最大遺憾便是被逐出師門門牆,這事實在是由自己惹起,也是自己最不能心安的事,這時听說“丈夫”可以重入師門,當下急道:“大哥,你!你赶快去辦,我在家好好等你,你別牽挂。”
  她心中緊張,講話也結結巴巴起來,錢冰見她雙頰發紅,一臉惊喜,誠摯,又充滿希望,心中不禁一軟,几乎不想走了。他上次支開巧妹也是用這辦法,這時巧妹并未絲毫見疑,錢冰反倒慚愧,心想自己撒謊,本事也太低劣了。
  巧妹不住催促,又從頭上取下一對金釵道:“大哥,你快去快回,多帶些盤纏,不要自苦,令我心痛。”
  錢冰點點頭,回到客舍,竟不立刻北走,第三天早上,店伙送來一把古劍,上面用金絲嵌著“魚腸”兩個篆字。
  錢冰撫劍沉吟,心想小孟嘗确是杭州一霸,自己住在這荒僻小店他也尋到了。那劍子寒光泓然,并不光茫四躍,彈了几下,發出龍吟之聲,知是古來寶劍,想到無功受祿,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捧著寶劍,竟不知今后如何做,自己欺騙巧妹愈來愈深,結果不知是怎么一個樣子?忽然門外有人高聲吟道:“千山百山几重天,万里黃沙一少年。”
  那聲音豪放已极,錢冰推開門,只見一位濃眉大眼少年沖著他一笑,進了隔壁房間。
  錢冰心中也覺寬敞起來,心想只要自己以禮相待,以誠相持,那事總有個解決法,想著想著,如象那事真的解決了似的,又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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