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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劍之后


  白鐵軍哈哈一笑道:“錢百鋒么?白某不認識。”
  銀岭神仙微微一擺衣袖,那楊群如一縷輕煙一般退到了寺門,看樣子他們是不問出個明白不放白鐵軍走了。
  一元大師冷冷地插言道:“老施主,老衲有一言要提醒你——”
  銀岭神仙道:“什么?”一元大師一字一字地道:“此地乃是少林寺中!”
  銀岭神仙呵呵狂笑起來,他指著少林寺的彌勒大佛大聲道:“少林寺又怎樣?老夫一生之中最恨的就是你們這些自命為武林正宗的禿驢雜毛們,你們看看,這個彌勒禿驢一臉淫笑……”
  他話尚未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道:“罪過罪過,老施主不可口不擇言——”
  銀岭神仙似是突然失去理智,他聞言一聲不響,忽地反身就是一掌,只听得轟然一聲,銀岭神仙竟是沒有把身后之人擊退,他側目一看,正是少林寺的主持方丈。
  少林方丈合什道:“老施主与這位白施主有事不要以小寺為解決之地!”
  銀岭神仙冷笑一聲,心中暗暗惊震這少林一代掌門果真名不虛傳,但他仍是理也不理地繼續對白鐵軍道:“姓白的,你是說出你師承來歷還是要想立斃于老夫掌下?”
  白鐵軍微微一笑道:“我看老前輩還是你先動手的好。”
  他這句話一出,少林群僧又是一陣騷動,銀岭神仙數十年前威震武林,功力之高深不可測,白鐵軍這句話等于說絕了今日非戰不可,他們一面心惊,一面又暗自有些興奮,要想看銀岭神仙到底厲害到什么境界。
  銀岭神仙听了白鐵軍這句話,便一言不語了,他只是靜靜地打量著白鐵軍,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最后,他忽然仰首大笑起來。
  白鐵軍直等他笑完了才冷冷地道:“笑什么?”
  銀岭神仙道:“好,好。”
  白鐵軍見他說到第二個“好”字時,陡然之間面色又劇然酡紅起來,他不敢再答一言,也連忙把全身功力聚集到雙掌之上。
  銀岭神仙卻接著笑道:“初生之犢不畏猛虎,傲气直沖牛斗,老夫少年之時也就是這個調調儿。”
  他“儿”字尚未說完,忽然之間一掌發了出來,整個少林寺中驟然發出嗚的一聲怪響,少林群僧一個個都惊駭失色。
  白鐵軍橫跨一步,一掌由橫里迎了上去,發掌之神速,拿位之准确,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銀岭神仙陡然變掌,電光石火之間已換了七掌。
  白鐵軍連擋七掌,后退了半步,抓住最后一個机會,反攻了十掌,一掌強似一掌,几乎天下各家的拳式都在其中卻又都不相同,到了第十掌上,一招“孔雀南飛”,巧妙之至地把銀岭神仙逼退了半步!
  這一招“孔雀南飛”原是少林寺中七十二路羅漢舉中的起首之式,少林寺數百和尚個個識得,卻沒有一人知道這一式會有這么大的威力,白鐵軍掌勢才出,少林寺中已傳出轟然叫好之聲。
  少林方丈緩緩走到一元大師身邊,低聲道:“阿彌陀佛,武林中又將有不世高手了,這姓白的少年不得了,不得了。”
  一元大師道:“掌門師兄,說怎么今日不能讓銀岭神仙毀了他。”
  少林方丈道:“師弟你且細觀,依老衲看來,銀岭神仙雖是一身神功,但今日若要取胜,希望甚是渺茫……”
  這時,白鐵軍滿面緊張雙掌翻飛,每掌揮出皆足以摧石毀山,然而他卻是信手連揮,輕若無物,一掌重似一掌。
  堪堪到了第三十招上,銀岭神仙雙掌一沉,忽地發出絲絲白煙來,少林方丈的臉色驟然一變。
  又過了五招,銀岭神仙的雙掌中發出古怪的熱力出來,掌風所過,挾著一股熾人熱風,仿佛他雙掌之中挾著一輪火球一般。
  少林群僧到了此時,齊高聲惊呼起來。
  “火焰掌!”
  “火焰掌!”
  白鐵軍在這一剎那之間斗然變得冷靜了,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赶快走!”
  他雙掌齊發,千斤之力始出,他身形已驟然而收,如一只疾勁的箭矢一般倒竄向寺門,那收掌換勢之快,足今天下任何高手駭然失色。
  然而站在門口的楊群這時對著疾飛而來的白鐵軍輕悄悄地發出一掌。
  楊群的掌力強如巨斧,白鐵軍只覺背上如壓泰山,他已知是楊群出掌,只見他一個翻身,對准楊群一拳擊去!
  由鐵軍這一舉無异千斤之杵,“啪”的一聲,楊群被他打出了寺門,他的身形也被震得高飛起來,這時,銀岭神仙雙掌一推,一股熱風直扑而至!
  銀岭神仙厲喝道:“倒下!”
  白鐵軍雖在一心一意不敢一攫這傳聞中怪异無比的“火焰掌”力,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也只得碰它一碰了!
  只見他身軀在空中跨行兩步,身形緩緩下降,雙掌卻是一路打將下來,直到落地為止,他才意識到他和“火焰掌”已經碰了十几掌了!
  銀岭神仙停了下手,惊駭地望著白鐵軍,白鐵軍臉如酒醉地站在一丈之外,雙目中射出又緊張又机警的光芒。
  忽然,一個低沉之极的聲音一字一字地道:“老施主若不反對,老衲請你立刻离寺!”
  銀岭神仙側目望了望,只見少林方丈雙目如炬地凝視著自己。
  站在門口的楊群這時忽然道:“大叔,咱們要藥目的已達,先回去解了青天的毒要緊。”
  銀岭神仙回首一看,只見本來擠聚一起的少林群僧不知何時已經如星羅棋布般各就各位,少林寺的大羅漢陣已布緒。
  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陣不寒而栗,倒不全為了少林寺的羅漢陣,而是他自覺對于那個离他一丈開外的少年敵手几乎已經無能為力了,他用一個奇怪的目光注視著白鐵軍,足足有半盞茶之久,然后冷冷地道:“姓白的,老夫還會來找你的。”
  這口气,已經不再是倚老賣老,像是對一個平輩的對手說話了,他對楊群打了一個招呼,大步走了出去,直走到寺門口時,頭也不回地道了一聲:“少林寺?半年后老夫要血洗此寺!”.
  說完便一躍而出,少林和尚緊跟而出,已不見這兩人的影子。
  白鐵軍卻在這時悄悄盤膝坐了下來,銀岭神仙對他怀著万分戒意地离去,其實他已真力耗盡,不堪一擊了。
  站在彌勒佛像下的少林方丈忽然揮了揮手,所有的少林和尚一言不發靜悄悄地退出了大殿,只剩下方丈和一元大師兩人。
  白鐵軍靜靜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大殿中突然寂靜下來,只有一元大師壓低著聲音道:“此人十年內必成天下第一人!”
  方丈低聲道:“他對火焰神掌太過畏怯了,緊張二字乃是消耗真力之第一利器。”
  “他若真与錢百鋒有什么關系,那……”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白鐵軍忽然呼的一聲跳了起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徐徐呼出,他的臉上露出一個快慰的微笑,喃喃地道:“還好,沒事。”
  抬起頭來,這才發覺自己仍在少林寺中,他望著少林方丈,恍然之間不知說什么是好。
  一元大師這時走上前來,合十道:“白施主無妨了么?”
  白鐵軍連忙回了一禮道:“白某無狀,私潛入寺,又复打斗扰亂清修……”
  少林方丈揮手止住他說下去,微微笑道:“白施主不必自責,倒是貧僧有几事請教!”
  白鐵軍道:“不敢,大師有話請問。”
  方丈和尚道:“方才那銀岭神仙見施主一掌擊毀那口古鐘,曾大聲喝問施主可与‘錢百鋒’是什么關系,想是他看出白施主掌力之中有什么特點与錢百鋒有相同之處,貧僧孤陋寡聞,敢問那是什么掌力?”
  他這一番話問得果是厲害,雖然不曾明言,但是隱隱之中等于已經說定白鐵軍与那錢百鋒是有關系,問的只是那一掌叫什么掌,白鐵軍如何听不出其中之意,他哈哈一笑道:“方才自某不是答覆他自某不認識什么錢百鋒么?”
  少林方丈和一元大師對望一眼,繼續道:“白施主此上少林究是為何貴干?”
  白鐵軍道:“不敢相瞞大師,白某此行只是為了一個傳聞。”
  一元大師道:“什么傳聞?”
  白鐵軍凝目望著少林方丈道:“聞說少林寺中有一方羅漢石,不知此事可真?”
  少林方丈一聞此言,臉色驟然變了一下,他与一元大師對望了一眼,然后道:“白施主此言何意?可否再說明白一些?”
  白鐵軍不斷地觀察那少林方丈的臉色,他聞言淡淡一笑道:“若是傳聞屬真,白某想借那羅漢石看一看!”
  少林方丈道:“此石和白施主何關?”
  白鐵軍道:“于公于私,均极重大。”
  方丈啊了一聲:“敢問白施主這訊息是由何得知?”
  白鐵軍吸了一口气道:“白某受一人臨終所托,五年以來夢寐難忘,近日稍獲頭緒,万望大師指示——”
  方丈面上神色陰晴不定,雙目微瞌,好一會緩緩睜開雙目道:“如果老地猜想不錯,白施主,你是和丐幫有關了!”
  丐幫兩字一出,一旁的一元大師吃了一惊,白鐵軍面上一陣激動道:“大師所言不差,白某斗膽相問,方才那銀岭神仙薛大皇所指‘故人之言’,又提出楊陸楊老幫主之名……”
  少林方丈一聞楊陸之名,面上又是一陣劇變,冷然道:“施主到底尚有多少事情相問!”
  白鐵軍怔了一怔,半晌才道:“楊老幫主那年在星星峽一去不返,這是中原人人知曉的,倘若大師知道他老人家的下落,在下還須打听什么羅漢石?”
  方丈面色森然,卻也不便再言,好一會才道:“老衲明告施主,那傳聞是不錯的。”
  白鐵軍面上一緊,搶著道:“既是如此,可否——”
  方丈冷然打斷道。
  “此事既如白施主所說,与丐幫關連极其重大,就應該由丐幫的首腦人物,嗯,楊幫主之后是丐幫湯奇湯二俠,他自會出面的……”
  一元大師在一旁插口道:“方丈師兄,听說近一年來丐幫又有重振的跡象,武林之中又傳出一位新的幫主,雖行動神秘,但威名已傳——”
  方丈啊了一聲:“丐幫有后這是必然之事,只不知這新幫主——”
  他陡然雙目一張,目光如電,注視著白鐵軍,恍然道:“白施主……丐幫新任幫主……”
  白鐵軍點了點頭,沉聲道:“大師猜對了,在下便是丐幫繼承之人!”
  一元大師只覺心中震惊不已,方丈大師單手撫髯,不住頷首:“難怪如此,難怪如此……”
  白鐵軍滿面企望地望著少林方丈長歎一聲道:“既是楊老幫主后人,這羅漢石之事,師弟,你說給他听听吧。”
  一元大師搖了搖頭道:“這羅漢石在少林寺中一向不甚受人注視,由于當年敝門之中有一個不屑的弟子曾作了一件极為惊人之事,那弟子本是一個平平凡凡的行腳僧人,為人甚是深沉,他常年在江湖行走,每年年終回寺一趟。
  “四年以前,到了年終他遲遲未歸,當時寺院中監院僧人;倒也不十分重視,直到年暮除夕,他才匆匆赶回,面上神色甚為古怪,眾弟子見了奇怪相問,他卻默不作聲第二日清晨他一言不發,匆匆又出寺而去,這便引起監院僧人的注意。
  “他這次出走還隨身帶了一個大包袱,當時他面色据說是木然,凄愴兼而有之,監院僧人便派了兩個弟子跟隨他去,一日之后,不但他未回轉,就是那兩個跟去的弟子也不見蹤影。
  “監院僧人心中感到惊异,卻也無法可使,只好空等,一直到第四日,兩個跟出的弟子回來一個,報告他行蹤倒沒有什么可疑,只是不停向江南走去,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一人回寺報告,另一人繼續跟隨到了第二月,一個派出的弟子回來,他報告一個惊人的消息,乃是他一直到了江南,在秦淮河畔徘徊了兩日,到了第三天抱著包袱到河岸,那派出的弟子越看越是心疑,那一天絕早,一個人站在秦淮河畔,緩緩打開那包袱。”
  白鐵軍听得入神,他知道馬上便是事情的關鍵了,只見那一元大師面上神色茫然,緩緩又道:“那派出的弟子當日吃了一惊,原來包袱中包是正是那一塊在少林山上放了好久的羅漢石!
  “當時天色不明亮,但那羅漢石确是不會看錯,那派出的弟子心中十分納悶,正在沉思間,忽然他抱著石頭,一頭竟然投入秦淮河中!”
  白鐵軍吃了一惊,忍不住啊了一聲,一元大師歎了一口气:“直到今天尚不知他為的是何事,當時也曾怀疑那派出弟子的話,只因此事有關本寺名聲,暗中派了好几批人外出打听,卻始終不得要領。”
  白鐵軍面上神色連變,吶吶說道:“多謝大師相告,只是——在下只想知道那羅漢石上所刻的字,大師可否相告?”
  一元大師面上一怔道:“刻的字?”
  白鐵軍伸手一陣比划,猛然想到一事道:“那……那羅漢石是否為一塊相當大的圓石?”
  一元大師頷首道:“不錯?”
  白鐵軍道:“大概這一塊又是尚未打碎的堅韌石頭了,要打碎方才可找出印刻了字的……”
  他心思一轉,雙手抱拳道:“白某私越貴地,且失手損毀神器……”
  一元大師笑了笑道:“不瞞自施主,這口被施主神力打碎的鐘中,正藏了一部本寺失傳的秘本,方丈師兄這一年來閉關就是想能一舉擊碎此鐘,不料白施主無意中卻幫了本寺大忙——”
  白鐵軍呆了一呆,只覺心中一松,忙道:“不敢不敢……只是,大師可否見告那行腳僧人法號?”
  一元大師思索了一下:“法云。”
  白鐵軍道:“多謝!”
  他是一幫之主,雖對方是少林高憎,他也不行大禮,雙手抱拳,倒行三步,身形一掠而起。
  一元大師突然想起一事,大聲道:“他俗家姓董,名叫一明。”
  白鐵軍身形在空,卻覺一震,那董一明三字好生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
  他身形似箭,一點也不減慢,不一會便下了少林。
  白鐵軍到了江南。
  他沿著一條小河緩緩地走著,他也是第一次來此,壓根儿不知道這條小河就是著名的秦淮河,在白天只看到一些船家泊在岸邊,到了晚上,船上的彩燈一點上,立刻就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
  他緩緩地走著,迎面吹來的涼風雖然仍是帶著寒意,但是比起北方的寒風來,那就暖和得多了。白鐵軍望著緩如死水的河面,喃喃想道:“人人都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此地景色雖是宜人,我卻仍舊情愿生活在北方那凜冽的朔風之中。”
  他順著河邊向前走了一程,漸漸遠离畫舫游艇,河南一片冷清起來,他瞧了一會便向回路走去。
  就在此時,忽然冷清清的河面上傳來一陣婉轉的歌聲,白鐵軍忍不住駐足傾听,只听得那歌聲幽揚中略帶悲涼,吐字卻是清楚無比:“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客。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忽忽,此恨無窮,今年花晴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誰共?”
  白鐵軍還是頭一遭听到這等婉約動人的歌聲,他平日相處的全是粗豪漢子,這時听著這歌聲,不禁有些痴然了。
  只听得嘩啦水中,那對岸深長的水草叢中划出一條小舟來那船頭上跪著一個全身白衣白裙的女子,那女子放開了雙漿,似是准備隨波逐流,她低著頭俯望著水中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隨著船過波起而上下蕩漾,河水是墨綠色的,襯著那船上的姑娘一襲白衫仿佛是仙境中人物一般。
  白鐵軍不禁停下腳步來,靜靜地欣賞這圖畫一般的美景,那船上的女子絲毫沒有發現岸上站著一個男人,她自在地伸手在水中撥弄,河面上的風不小,吹著她的衣角腰帶飛舞,益更顯出飄然逸气。
  白鐵軍從來對女子看都不看一眼,這時竟然看得呆了,他暗暗想道:“人道江南人物秀,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船中的女子坐了起來,她把手上的水甩了一甩,從身邊拿出一個琵琶來,只見她隨手撥動几下,叮咚然數聲,接著便低頭唱了起來。
  這一回,她唱的卻是白香山的琵琶行,只听她唱道:“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獲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
  唱到這里纖手微拂,一陣清越無比的琵琶聲隨手而起,仿佛就是潯陽江畔的瑟瑟秋風之聲,白鐵軍听她彈得動人,几乎要想喝彩出聲了,這時那女子忽然一抬頭,正好看見了白鐵軍,于是歌聲琵琶聲驟停——
  那女子抬起頭來,正看到了白鐵軍,白鐵軍心中一跳,竟然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年約二十七八,雖非天姿國色,卻是讓人一望而心醉,尤其是一雙眼睛,真是有如一碧秋水,頭上髻盤輕挽,气質高雅之极,她望著白鐵軍似乎想起了什么,臉上露出又惊又疑,似悲似喜的表情。
  白鐵軍悄悄低下目光,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這時竟然有些害怕那一雙清若無底的眸子,但是他依然忍不住再抬起頭來望了一眼——
  這一眼,使得白鐵軍忽然心房劇跳起來,他自己也不明白何故,只是他覺得那女子的臉上忽然流露出無比親切之色,万种風情,倒叫白鐵軍不知所措了。
  那女子這時輕攏慢撥兩根弦,啟口唱道:“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魂旅思,問君何處來?”
  白鐵軍一听到“問君何處來”,頓時吃了一惊,他抬目望時,那女子正微微含笑地望著他,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胡亂拱了拱手,便慌慌張張走了。
  白鐵軍一直走出了半里路,頭腦中還是迷迷糊糊的,他想起那個白衣女子似乎是在那里見過一般,仔細想想,卻又太覺荒唐,自己從來不曾到過此地,怎會見過這女子?
  這時,他已步入了城中的熱鬧地區,他隨便揀了個館子,獨自喝了几杯,吃飽飯走出來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了。
  白鐵軍漫無目標地沿著大街道走著,不知不覺之間走到了城邊,他向一個老翁打听道:“老丈,敢問秦淮河怎么走法?”
  那老人打量了白鐵軍一眼,笑道:“只往左邊直走便到了。”
  白鐵軍見那老人面上帶著一种難以解釋的古怪笑容,心中大是不解,只好匆匆道了一聲謝便向左走去,他走了一半,忽然發覺原來秦淮河就是方才自己漫步的地方。
  然而前后不到一個時辰,整個秦淮河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世界,放目望著,只見燈光水影,搖曳著紅紅綠綠,美麗之极。
  白鐵軍暗暗想道:“好個豪華世界,原來白天看去那些泊在岸邊的木船到了晚上竟是如此之美。——
  他信步走去,沿途全是踏青的王孫公子,絡繹不絕,船上岸邊鶯鶯燕燕,笑歌不絕。
  白鐵軍恍然大悟,暗道:“難怪方才那個老人用那古怪的笑容對著我,敢情這淮秦河乃是歡娛之地。”
  想到這里,白鐵軍不禁啞然失笑。白鐵軍也跑過不少地方,雖是不比孤陋寡聞的錢冰,但是他平日可接触的全是江湖粗豪之士,所關心的也全是武林中的腥風血雨,從來就不曾涉足歌榭舞台,這時一想到自己處身這种紙醉金迷行列中,竟是忽然全身不自在起來。
  這時他走到一條大船之旁,船上一個濃妝艷裝的女子正引著兩個酒頭粉面的公子哥儿走上船去,一陣輕薄笑語傳了過來,白鐵軍忽然感到一陣惡心,他心中不知怎地竟然浮起那個白衣白裙的影子,他暗暗想道:“莫非那個女子也是歌伎?”
  他想到這里,忽然又覺得自己十分不應該,那仙女一般的人儿怎能把她想做歌伎?他低頭胡思亂想一陣,又向前走了一程,走到了河邊上。
  河水中倒映著自己的影子,風吹水動,不時牽曳几條紅綠的燈光疊在他的影子上,他默默忖道:“想不到像我這樣的人會跑到這种地方來,將來回去定要好好吹給我那些兄弟們听听。”
  這時,有一個形容猥瑣的漢子走上來,向白鐵軍搭訕道:“客官,可要找個好姑娘陪陪你喝酒?”
  白鐵軍心中一動,便道:“不,不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那漢子立刻湊上來道:“什么事?秦淮河上的著名娘儿們我老王是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客官有什么事只管問……”
  白鐵軍道:“你可知道——嗯,有一個人曾在這河上投河而死……”
  他話尚未說完,那個漢子已經面上大變地道:“啊……這個,這個,前天百花舟上阿翠投河自殺,那完全是那流氓老何逼的,詳細情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你老是官府遣來的吧?……”
  他一面說一面開溜了,白鐵軍見問不出名堂來,只好暗自苦笑一下作罷。
  白鐵軍沿著河岸向前走來,前面傳來陣陣喧嘩之聲,白鐵軍走前一看,原來是几個錦衣公子圍著一個老太婆正在爭吵,其中一個大聲嚷道:“陳媽你昨天答應大爺蘭芳今夜陪我去參加柳員外的詩會的,怎么不成了,大爺的五百兩銀子都給你了……”
  另一個叫道:“你先答應我的,我的銀子也付了呀……”
  那陳媽毫不覺理屈露著金光閃閃的大板牙搖手道:“不是我陳媽無信,實是蘭芳小姐今日病了……”
  几個公子哥儿又大聲嚷叫起來,白鐵軍暗自笑道:“陪他飲酒作詩就要五百銀子,這蘭芳也真高貴得緊了。”
  他走了過去,那邊喧嘩爭吵之聲逐漸遠去,他走到一個比較清靜的地方,站在河邊心中盤算如何打探羅漢石的事情,忽然,一個嫩怯怯的聲音響自身后:“大爺——”
  白鐵軍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望著他,他四面望了望不見有別人,問道:“小姑娘你是喚我么?”
  那小姑娘怯怯地道:“正是……”
  白鐵軍奇道:“什么事情?”
  那小姑娘道:“請大爺過來一步說話……”
  白鐵軍心中犯了疑,但他仍舊跟著那小姑娘走過去,那小姑娘一直向前面荒涼黑暗的地方走去,白鐵軍走了几丈路,心中更是大疑,但他回心一想,暗道:“怕什么,難不成我白鐵軍還怕了這么一個小姑娘?”
  他大步跟了前去,那小姑娘也不說話,只是向前走,白鐵軍忍不住快行几步追了上去,問道:“有什么事在這里說可好?”
  那小姑娘道:“咱們小姐想見見你。”
  白鐵軍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問道:“你們小姐?我不認識她?她——”
  那小姑娘掩嘴笑道:“你跟小婢去便知道了。”
  白鐵軍踉著她又走了一程,忍不住問道:“你們小姐是誰?”
  那小姑娘道:“我們姐名叫蘭芳。”
  白軍軍一怔,暗道:“蘭芳?咦,方才那几個公子哥儿爭的不就是蘭芳么?那陳媽說她病了,她卻到這里來,這是怎么一回事……”
  那小姑娘見他猶疑,便回頭道:“咱們小姐只要請大爺去請問兩句話便行了,大爺您快跟小婢前去吧——”
  白鐵軍心想:“我又不認得她,她怎會有什么事來問我了這倒是奇事了。”
  他本想再問一句,但覺老是跟一個小姑娘嚕嗦大失好漢本色,便跟著她一直走,不再多問了。
  走了一回白鐵軍暗中覺得已到了下午碰上那個白衣女子的地段了,那小姑娘停下身來,她對著河中道:“小姐,那位大爺來啦。”
  只听得嘩啦一聲水響,接著河中一盞油燈亮了起來,一條船向著河岸攏了過來。
  自鐵軍仔細一瞧,只見一個青衣女子站在船頭對著他福了一福道:“這位大爺請恕小女子冒昧,實是小女子有几件事情要請教……小秀,還不請大爺上船來——”
  白鐵軍忙搖手道:“此處荒僻,船上說話多所不便,姑娘有話請說,在下在這里听著。”
  那青衣女子抬起頭來道:“此事极是重要,還是請大爺上船來一談——”
  白鐵軍吃了一惊,那青衣女子正是白天所見的那個白衣女郎,他一時之間不禁愣住了。但覺香風盈鼻,那小姑娘已牽著他的衣袖邀他上船,他不好再推,只得一步跨上了小船。
  那青衣女子指著一張大椅子道:“大爺請坐。”
  白鐵軍其實心中發慌得很,但他心一橫,暗道:“便是龍潭虎穴我白鐵軍也要闖的,怕什么怕。”
  想到這里便坐了下去,那青衣女子已端了香茗上來,白鐵軍又不敢伸手去推辭,只好由她。
  這時小船又漂到河中了,白鐵軍估量了一下,這河面有限得很,自己一個縱身就能到岸,心想也不怕你弄什么手腳。
  那青衣女子這時方開口道:“賤妾乃是秦淮河上的歌伎,名喚蘭芳,大爺不嫌輕賤肯來此一敘,戲妾這里先謝過了。”
  其實白鐵軍那里知道,蘭芳是秦淮河頂出名的歌伎那王孫公子,量珠纏頭,也難博她一笑。
  白鐵軍暗道:“你喚那小姑娘賺我來的,那又是我肯不肯?”
  但他口頭上只好客气地道:“那里,那里。”
  那青衣女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白鐵軍,白鐵軍被她看得心中發寒了,他吸了一口真气鎮定一番,然后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識,不知姑娘何事相召?”
  那女子道:“賤妾見大爺的長相与一人好生相像……”
  白鐵軍搖手道:“不,不在下實是第一次來到貴地——”
  那女子點頭道:“敢問大爺貴姓?”
  白鐵軍道:“在下姓白。”
  那女子一听“姓白”兩字,頓時站了起來,她的臉上流露出又激動又似緊張的神色,她指著白鐵軍道:“白大爺,您……您的父母可在?”
  白鐵軍心中更奇了,但口上仍答道:“在下雙親早過世了。”
  那青衣女子緊接著問道:“白大爺您可還記得您父親的容貌?”
  白鐵軍搖了搖頭道:“在下父親過世得早,我已不記得了,姑娘問這些話是何用意?”
  那青衣女子一言不發,只是緊緊看著白鐵軍,忽然之間,她從衣袖中拿出一塊白綢緞來,那緞子上用黑線繡了一幅人像,雖是繡的,卻比畫的更要栩栩欲生,那青衣女子把繡像遞到白鐵軍面前,低聲道:“白爺您可認得畫上之人?”
  白鐵軍一看,頓時吃了一惊,那繡像与自己的形相竟是有八分相似,只是比自己略為瘦了一些,卻顯得极是清懼秀气,白鐵軍芒然道:“這是誰?我從未見過。”
  青衣女子喃喃:“你當然沒有見過,你當然沒有見過……可怜的孩子……”
  白鐵軍听她喃喃自語在看那緞子上的繡像,忽然之間,他心中產生一种凜然的感覺,仿佛自己与這個繡像之間產生了一种無以形容的吸力,他自己也說不出是什么感覺,他心中想快些离開這個小船,但是卻又有些舍不得离開。
  那女子從怀中一摸,又拿出一個碧綠的小玉馬來,白鐵軍見了這小王馬,終于惊得站了起來,他惊呼道:“你……姑娘,你怎么也有這小玉馬?”‘
  他說著,從怀中也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小玉馬,他把兩只玉馬拿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只見那只玉馬無論色澤形狀都是一般無二,他滿心疑惑,正自百思而不得其解開,忽然一只白玉般的手伸到他的眼前。他把兩匹玉馬放在那手上,接著他又看見一滴瑩亮的淚卻滴在玉馬上。
  他抬起頭來,只見到一張忍悲含怨的臉孔,那一潭秋水船的眸子上蒙著一層薄霧,距离他只在一尺之外,一股幽蘭般的芬芳飄入鼻息,白鐵軍不禁呆住了。
  過了一會,那女子繼續道:“白爺您的母親芳名可是一個‘芷’字?”
  白鐵軍顫聲道:“你……你怎知……”
  那女子眼淚直流下來,向著白鐵軍行了一禮哽咽道:“賤妾再請教白爺最后一個問題——”
  白鐵軍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弄得已失去了鎮靜,他急促地道:“什么問題?”
  那女子道:“白爺您的胸前……胸前是不是有三顆紅痣?”
  白鐵軍再也忍不住,一伸手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腕,顫聲道:“你怎會知道……怎么知道……快告訴我……”
  白鐵軍的胸中仿佛有團團烈火燒了起來,盡管他傲笑湖海,豪气千云,但是在他的心底處,仍有著一個死結,常常在睡夢之中,他疾聲厲色地對自己說:白鐵軍,你是一個孤儿,不知身世的孤儿……
  那女子伸手輕撫著白鐵軍的手掌,眼淚滴了下來,泣不成聲地道:“白爺二十三年前,您……您就是降生在這條船上……”
  白鐵軍努力吸了一口真气,但卻平息不了胸中澎湃著的思潮,他瞪大了眼睛望著那青衣女子,一說不出話來。
  青衣女子緩緩地道:“您——您本也不是姓白,那是您母親的姓……”
  白鐵軍叫道:“那么我的父親姓什么?”
  青衣女子道:“您的父親姓董——”
  她指著那幅繡像。接著道:“這是您母親親手一針一針為您父親繡起來的。”
  白鐵軍強抑著如狂心跳,望著那幅繡像,顫聲道:“那么我又怎會降生在這條船上?”
  青衣女子一字一字緩慢地道:“你的母親那時和我一樣,是秦淮河上的歌伎。”
  白鐵軍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一路走來時,沿河所見的那些嘴臉和笑聲仿佛一齊擺入了他的眼前,他閉著眼叫道:“不,不……”
  青衣女子繼續道:“那……那時,賤妾是令堂大人的小丫環。”
  白鐵軍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青衣女子道:“你的父親碰見你媽時,正是像你這個年紀,唉,你們父子生得真像极了,你為什么要難過?你爹爹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你媽是個天下少見的好女子,還有你的祖父——你可知道你的祖父是誰?”
  白鐵軍不敢再答,深怕一回腔,又得到一個無法忍受的答案,青衣女子接下去道:“你祖父的名諱叫做董天心。”
  白鐵軍惊得跳了起來,他痴然望著對面的女子,不知該說什么,不知該想什么,也不知該做什么……
  白鐵軍只覺頭頂上像是被人重重一擊,眼前金星四冒,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
  那青衣女子臉色鄭重地道:“相公,您……您就是董公子的儿子!”
  白鐵軍厲聲道:“不,不,不准你再亂說。”
  青衣女子柔聲道:“相公,你心中激動,喝口茶歇歇。”
  白鐵軍默然,他乃是天生的英雄,從來只知大碗喝烈酒,伸手管不平,胸中盡是豪邁之气,至于其他各种情怀,在他那寬廣的心中,卻是無立錐之處,此時秦淮河上笙歌四起,笑語盈盈,白鐵軍心中一片混亂,竟是無從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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