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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獲奇書脫胎又換骨


  董香梅在他強健的臂膀中,擦拭掉面頰上的淚珠。她記得自從三年前由榆樹庄南遷杭州之時起,到如今已被這位師兄擁抱過三次之多,每一次她都從這壯健有力的擁抱中,都獲得了被保護的快感。
  于是她忽然奇异地自問道:“為什么我平時不喜歡和他接近呢?莫非是他太冷太硬?像鋼鐵那般硬,像冰雪那么冷?不,他對我一點也不是這樣子,但我為什么不肯和他接近?然而,卻只有他一個人了解我和能夠給予我以保護的慰藉……”
  她痴痴地想著,竟不曾覺察曲士英輕輕地吻著她的額角和鬢發。
  當然她不會曉得,性格上的抵触本已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更何況她心中老是隱現著一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其實也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相似的人的綜合。
  她喃喃自語:“我一點也無能為力去抗爭這個命運,這豈不太悲慘么?“
  曲士英听了吃一惊,同時也有點不快,這是因為董香梅沒有一點反應之故,他略略思忖一下,蕭索地道:“師妹你不知可還記得,三年前我和你泛舟西湖,那時我曾經說過一些話,一些我不能忘記而又一向奉行不誤的話……”
  “是什么呢?”她問,顯示不耐煩追憶而急不可待的樣子。
  “我曾經說過,我不要一個心想事成的世界……”
  董香梅啊了一聲,她這時的确記起來了。
  “我之所以不要這种如意的世界,意思是說人生必須有苦難和挫折,才能令人從奮斗中獲得充實,否則事事如意,又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
  她點點頭,輕輕道:“后來我也同意你的想法,所謂但是有情皆滿愿,更從何處著思量,這兩句話,便足以說明這個思想的含義,可是……”
  曲士英卻截住她的話,搶著說:“可是現在已不能忍受這殘酷的事實了,是不?”他歇一下,變得更頹喪地道:“是的,殘酷而嚴酷的命運,到底有時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我曾設想一些死在我手下的人,他們曾經是如何抗爭過,企圖避免一死的惡運,然而,他們還是無力地倒下去,現在我才明白他們并非倒在我的跟前,而是倒在命運腳下。咳,我曾主宰了些什么,歷年的奮發圖強,又有什么用?”
  他的長篇大論,卻沒有使得董香梅心煩,在苦難中的人們,多半能夠接受一些較為艱澀的思想。
  “我覺得十分痛心。”曲士英又道:“對于你的親事,在師父決定之后,我便到京師跑了一趟,結果查出那位吏部郎中的寶貝儿子,即是你的未來丈夫,敢清是個相貌猥瑣,言行鄙陋之人。癖嗜之多,難以枚舉。那時候我真想把他宰了。哼,他怎配娶你為妻?”
  董香梅恍然明白了一點,便是敢情這位年齡和自己相差將近二十歲的大師兄,居然深深地愛上她,雖則他從來沒有直截地表示過,但這已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她真想掙脫他的摟抱,然而她卻反而放任自己,甚至腿上全不用力,由得他將自己整個抱著。
  “然而我可沒有背叛師父的勇气和力量,而且也不知道你的心意如何……”他說了這句試探性的話之后,便突然住嘴。
  董香梅只含糊地嗯一聲,沒有任何表示。
  曲士英忽然低頭去吻她,董香梅猝不及防,想回避已來不及了,那強壯有力的擁抱,火熱的嘴唇,帶著酒味的呼吸……
  她的神智已迷失在漠漠原野,那儿既沒有光亮,也不是黑暗,只是一團混沌,令人迷亂而興奮的渾沌。
  曲士英緊摟著她的丰滿的肉体渾身神經都繃得緊緊的,生像那快要斷絕的弓弦。
  多年心愿,已開始實現,現在縱然有什么后果,他也敢挺身承受。
  外面燈火交輝,人聲喧騰,七步追魂董元任和王若蘭,并肩緩步回府。他們一徑向這道半開著的側門走來。
  到了門邊台階,王若蘭先走一步,一直走到門口。
  她的眼光到處,只見燈火余輝之下,曲士英正抱著董香梅在熱吻。
  她大大震動一下,禁不住往后一退,然而身后一股潛力逼來,使得她身形穩穩不動。
  董元任細心地輕聲道:“你小心一點……”
  王若蘭芳心一陣鹿撞,正待出聲惊動那兩人,以免讓嚴厲的董元任發覺,恐怕兩人都將是死路一條。
  卻听董元任在她耳邊冷冷低哼一聲,登時不敢做聲。
  董元任可真想不到這位愛徒如此斗膽,居然擁吻行將出閣的愛女,而且是在這公開的地方。
  他早在一眼瞥見之時.右掌往后微揚,發出一股無形潛力,几個跟在后面的家人全都迫得進不得半步。
  董香梅從迷惘中醒來,忽然一掙,脫出他的怀抱。
  曲士英瞪大眼睛瞧著她,脖子中射出愛火情焰。
  她忽然覺得被人侮辱了似的,一陣沖動,玉手揚處,啪地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曲士英卻木然直立著,動也不動,臉頰上雖然傳來一陣火辣辣的感覺,但他沒有撫摸一下。
  董香梅一轉身,沖進屋子里去。
  曲士英不覺喃喃:“我,我做了什么事啊?”
  耳邊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來,道:“你喝酒喝糊涂了,啊?”
  曲士英猛然一震,全身都沁出了冷汗,鼻端一陣香風拂過,董夫人王若蘭裊裊地走過去了。
  他緩緩掉轉身軀,只見七步追魂董元任就站在他跟前,距离只有尺許。
  剎時間,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掠過他的心頭:“我這回是死定了,但只要我猝出不意擊一掌,也許死的不是我……”
  可是另一些思想又襲過他的心頭,在這生死存亡,天人交戰的一剎那間,他居然記起師父自幼如嚴父般教養之恩,与及好些牢不可拔的感情。
  七步追魂董元任不悅地道:“酒能亂性,你喝得真糊涂啦,還不回房去睡……”
  說到后面的話,他自己已經向里面走去,因此把話聲帶出去老遠。
  小閻羅曲士英豈是愚笨之人,這時抬袖一抹額上冷汗,大大透一口气。
  剛才的瞬息,在他生像已經涉歷過漫長的人生路途,使他有點精疲力竭之感。然而他終于慶幸他到底平安經過了這段艱險的歷程。
  不過他仍然猜不透師父的真正心意,“師父可能放過我,但也可能留待妥當适合的時机才將我收拾掉……”他痴痴推想著,好些人在他身邊走過,他一點也沒有注意:“我現在必須立刻決定,究竟是冒險逗留此處,測驗我的命運,抑是馬上遠走高飛,從此浪跡天涯呢?”
  他下意識地走出董府,眼前的火樹銀燈,花雨繽紛,以及那賞燈人群所造成的喧鬧聲,都沒有使他覺得生命活力在激蕩流布,反而覺得生命活力在激蕩流布,反而覺得自己像是置身在窮谷深壑,非常非常的孤單和寂寞。
  穿過燈棚和人群,他悵然回轉身,瞧著董府大門。現在他已經沒有想到嚴峻殘酷的師父,僅僅記起嬌小可人的董香梅。
  老實說,董香梅那一巴掌,可真打得他迷糊之极。只因董香梅起先和他甚是合作,一雙玉臂,緊緊地抱著他的脖子,然而,后來猛力推開他和打他一記耳光。這兩下動作全是發自她的內心,絕不是因為她發現了師父才這樣,是以他心中非常迷糊。有點自卑,又有點怨恨。
  惘然發一回怔,忽見董府匆匆沖出三個人,跟著人影一閃,七步追魂董元任也隨后出來。
  前面的三人乃是管家許保,黑蝙蝠秦歷和歐陽昆,他們的神色都顯得十分緊張。而且許保背上斜插著長劍,黑蝙蝠秦歷手中拿著一束白布包裹著几許長的東西,分明是他擅用的兵器判官筆。
  這种如臨大敵的緊張神色,還不算稀奇,最叫他曲士英心惊的是七步追魂董元任,只見他外面長衣已經脫掉,露出一身古青色的短打衣褲,腳下是軟底布鞋,一派尋仇拼命的樣子。
  自從他懂事以來,從未見過師父因凶殺拚斗之事而脫掉過長衫,即使前些日子,對付衡山金蜈蚣龔泰和峨嵋高手青陽道人,也沒有脫掉外衣,然而此刻——
  他開始全身冒汗,想到師父嚴峻殘酷和一擊必中的性情,不覺對自己的安全恐懼起來了。
  須知這小閻羅曲士英天生奇才,二十余年刻苦鍛煉,又是白骨門中第二把高手。是以七步追魂董元任若要取他性命,也得經過一番困獸之斗,然后才可奏功,關于這個思想,即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脫下外衣來對付這回事,并非曲士英瞎替自己捧場。卻差不多是必然結淪。
  他一轉身,忙忙遁走,且喜人聲喧鬧,彩燈處處,更有許多孩童,提燈到處亂走,他的身形便真不容易教人發現。
  且說那邊四人行蹤緣由,敢情小閻羅曲士英是瞎疑心,就在他走出府門不久工夫,一個人匆匆沖進府去,向七步追魂董元任報告一件事,使得穩重自信的七步追魂董元任也暗自緊張起來,傳令各人立刻出動。
  可是眾人在府中找了好久,也找不到小閻羅曲士英的蹤跡。三人到了七步追魂董元任之前,由許保報告找不到曲士英之事。
  董元任冷笑一聲,已經明白小閻羅曲士英定是畏罪潛逃。說老實話,他本人此時仍未曾決定如何對付曲士英。
  本是准備晚上好好考慮一下,可是沒料到他居然逃走了,當下怒火暗焚,然而表面上卻沒有露出絲毫神色。
  他緩緩道:“既然已發現那少年行蹤,咱們這就動身,据說此人穿得很是破舊,在南街上逛蕩看燈,并非你們所言那般穿著整齊,這個情形相當特殊,你們有什么意見沒有?“
  三人呆了半晌,在這位嚴厲的一代高手面前,他們的确不敢隨便發言。
  黑蝙蝠秦歷終于猜忖地道:“這廝大鬧榆樹庄之后,大概一路赶著南下,以致風塵仆仆也說不定……”
  敢情他們所要對付的,正是大破榆樹庄,把鐵掌屠夫薄一足和歐陽煜致死的韋千里。
  七步追魂董元任見他們終說不出什么道理,便道:“咱們現在動身,你們三人前頭走,最好想法子引他到僻靜之地,老夫才好下手。”
  三人齊聲應是,這時他們見這位名震天下的白骨門高手親自出馬,心中可都泯掉畏懼。于是四人匆匆出府,直扑城內。
  許保頭直向前奔,霎時已到了南大街,他們也無心觀賞那燈市奇景,徑直追綴到韋千里的行蹤,
  一個盯稍的漢子向許保傳個暗號,眾人同向左面瞧去,只見一個買零食的攤子前面,站著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
  這個少年雖然衣衫襤褸,而且是前面向著他們,可是站在那里,四平八穩,淵亭岳峙,一望而知是個練家子,而且是個很不錯的練家子。
  歐陽昆忽覺熱血攻心,首先沖將過去,黑蝙蝠秦歷記得當日人家神威凜凜,一下子把榆樹庄給毀掉,余悸猶在心頭,這時豈敢魯莽,倏地飛縱上去,把歐陽昆攔了回來。
  歐陽昆這時猛然醒悟過來,以自己這點微末之技,冒冒然上前,准保活不成。膽气一餒,隨跟秦歷走向一旁。
  現在已可以看見他的側面,挺直的鼻子,洁白的膚色,正是當日大破榆樹庄的少年韋千里。
  他生像有點嘴饞地砸砸嘴唇,眼光一直在那些食物上溜來溜去,可是秦歷和歐陽昆兩人,怎么也想不到這一點上面去,是以覺得這個少年站在這里,真是莫測高深,會不會是誘他們出面呢?
  許保也走過來,他未曾親眼目睹韋千里在榆樹庄施展的本事,是以雖怀戒懼,卻不至于過份。這時悄悄道:“這廝生像饞涎欲滴的樣子,想干些什么呢?”
  秦歷和歐陽昆兩人都聳聳肩,露出茫然之色。
  許保回頭一望,只見七步追魂董元任站在那旁屋檐下暗影中,當下壯壯膽,道:“我自己過去便是了,你們會被他認出來……”
  說著話,便邁步過去。到了那少年身側,他還一如不覺。
  他一伸手,輕輕拍在他的肩上,低聲道:“閣下可是韋千里么?”
  那少年猛一轉頭,瞪眼瞧著許保,眼神奕奕,銳利之极。
  許保禁不住稍微移開眼光,但隨即發覺自己這樣子,适足露出更多破綻,連忙鼓勇气看他。
  只見那對銳利的眼神,忽然流露出奇异的神色,那不是奇怪或發怒,反而像是惊懼,一如被獵人捕到手中的兔子惊懼的眼光。
  這使得許保忽然更加膽壯起來,須知他出身江湖,什么事情沒有見過,這种察言觀色,欺軟怕硬的勾當,正是他的拿手好戲。
  不過他也不敢魯莽,這少年倒底不是普通之人,這原是從他的眼光中已可以猜到。他神秘地笑一下,又低聲道:“是韋老兄吧?我姓許的絕不會弄錯。”他故意稍微頓一下,果見對方被自己這种神秘的態度,弄得多加一份迷糊的神色。
  “你老兄且跟我來,我有件東西讓你瞧瞧,包管你會不相信……”他又故意眯眯眼睛,露出那种神秘的樣子,然后伸手去拉他的臂彎。
  那少年哦了一聲,滿是惊詫之意,并沒有躲開他的手,讓他拉住。口中卻問道:“你為什么知道我的姓名呢?”
  許保此人本來手底工夫平常,全靠精明能干和耿耿忠心,是以七步追魂董元任看中了,視如心腹。
  當日董元任外出,整個董府便全由許保監管,可見倚賴之重。少年魏景元所遭致的不幸,也是由于他的告密而使然。
  不過近年來得到七步追魂董元任親傳秘技,手底工夫比之過去,已不啻霄壤之別,也稱得上是武林中的硬手了。
  這時他兩只手提扣在韋千里的曲池穴上,但那少年生像不知那里乃是人身重要穴道似的,一點也沒有閃避過。
  正因這樣,許保心中倒抽一口冷气,更加不敢妄動。他道:“老兄不必疑問,你且跟我來……”
  說著話間,拉他便走,手指上毫不用出真力。
  韋千里果然愣愣地跟他一齊走去。
  他一徑把他拉到那邊屋檐之前,暗影中站著的七步追魂董元任動也不動。然而兩人這一停步,韋千里目光一掃,就可看得清楚。
  他失聲叫道:“是老庄主?”聲音甚是惊懼。
  許保心中道:“是真的么?這廝眼力這么厲害?我雖知道是老爺站在那儿,但面目仍瞧不清楚呢。”
  這念頭不過像電光般一掠而過,耳中一听韋千里惊慌的聲音,膽气陡壯,驀然真力運向指上,擒住他曲池穴道。
  韋千里哎一聲,絲毫沒有反抗。
  許保冷惻惻一笑,道:“小子覺得好看么?”這時,他可不怕對方掙扎了,因為這一擒住曲池穴,對方必定半身麻木,轉動俱難。
  七步追魂董元任峻聲道:“把他帶回去,不要耽誤……”話未說完,首先前行。
  他雖一步一步地走著,但每一步都跨出去七八尺遠,迅疾之极。因此許保拉著韋千里追赶時,便不得不用快步跟隨。
  黑蝙蝠秦歷和歐陽昆這時迅速地赶上來。
  秦歷冷冷道:“小子你還認得大爺么廣
  韋千里靈活地扭頭一看,哎了一聲,道:“是秦大爺?你……”
  “嘿嘿,你還認得我,這位許大爺你便不認得了,是么?他一向在外面替庄主辦事,無怪你認不出,嘿嘿……”
  秦歷連聲冷笑,那笑聲不但陰森,而且露出狠毒之意。
  歐陽昆一伸手也擒住他右手的脈門,咬牙道:“好小子,你終于也得落在白骨門手下……”
  韋千里面色變得青白异常,嘴唇不住輕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久工夫,已自望到董府。許保道:“咱們繞側面進府去,前面人太多了,不大妥當……”
  于是兩人挾著韋千里,腳不沾地般向府側繞去。那高樓峻牆的董府,矗立在夜色中,雖有花燈照映,卻仍然沒有現出全貌,因此反而覺得像是深閎不可測度,隱隱浮動著可怖的气氛。
  韋千里惊慌地哼了一聲,歐陽昆怒罵一句,倏然屈肘一撞,正好撞在他腰肋之間。韋千里痛得哎呀一聲,身軀疼痛地向前直俯下去。
  許保的動作亦狠亦快,忽然抬膝往上一頂,啪地響一聲,膝蓋撞在韋千里的面門,把他撞得又复直起身軀。
  秦歷稍稍墜后,這時抬腿一踹,正好踹在他的臀骨上。踹得韋千里整個人差點儿蕩起來。這是因為兩旁有人用力扣住他雙臂間的曲池穴和脈門,故此身軀不能前沖。
  這三下連續的痛擊,可不是鬧著玩的,每一下力量雖是剛柔不同,但若是平常人換上了任何一下,准保立時往閻王殿報到。
  韋千里痛极一叫,猛然一甩右手,歐陽昆本已牢牢扣著他的脈門,按理說他已不能移動,可是他這一甩,勁道奇大。
  歐陽昆猝然一惊,同時也想到韋千里何以能夠用力甩手的怪處,不由得如響斯應般一松手。
  惚地一響,他可來不及縱避,已被韋千里這一甩手的勁道兜將起來,整個人飛起丈許之高。
  他連忙腰間一疊勁,想翻身飄落時,但覺全身勁力全無可施展之處,到地砰地一響,結結實實摔了一家伙。
  就在韋千里一甩手之后,相差不過瞬息之間,那邊左臂也是一掙。
  許保但見歐陽昆飛開去,可不知是什么緣故,這時驀覺敵人一掙,唯恐讓他掙脫逃跑,一時也想不到敵人既然穴道被拿,何以還有力量掙扎的疑點,赶忙真力貫注指上,拼命一扣。
  韋千里掙一下沒動,發急似地倏然曲肘向外一撞。
  許保這個苦頭可就吃大了,但覺敵人掙開之勢未盡,卻又猛然涌來一股力量,重逾千鈞,壓將上身。
  心中大大凜駭,驀然電光一閃般想起對方一舉手間能夠毀了榆樹庄,定有超凡人圣的武功造詣。
  急忙松手時,啪地微響過處,許保慘叫一聲,整個人平飛出丈七八之遠,砰地掉在地上,敢情他的手腕已經被韋千里那种出奇的力量,在一拉一扯之時,硬生生地拉斷了腕骨,同時也被韋千里一肘撞個正著,登時如受千斤大錘猛然一擊,平飛開去,已經震昏過去。
  后面的黑蝙蝠秦歷在他們一動之時,大叱一聲,忽然舉掌疾斫而下。
  掌鋒已及對方腦后,但見許保已經平飛開去。黑蝙蝠秦歷這時即使因惊而想收掌后退,也已辦不到。
  更何況他掌鋒所斫之處,正是敵人腦后的玉枕骨處。這一掌挨上了,即使是鐵鑄的腦袋,也得斫凹一條掌痕。
  說時遲,那時快,黑蝙蝠秦歷但覺掌鋒發出的力量一虛,敢情對方已經其疾無比地俯將下去。
  秦歷立知不妙,方才是奮不顧身的架式,力量用得太猛,以致根本無法控制。這時情知自己下盤空虛,卻也無法解救,只好努力一掙,雙腿驀地拳曲起來。
  啪地一響,韋千里果然疾如電閃般向后踢出一腳。這一腳時間与及部位之佳,即使他當時沒有使盡勢頭力量,也將無法招架,如今卻因知道敗勢分明,故此只求減輕受傷,這一屆腿,正好護住下陰要害,響聲過處,他就像個大元寶似的翻飛開去。
  韋千里這些動作,生像一點也沒有考慮過似的,一腳踢出收回之后,忽然惊叫失聲,拔腿往前便跑,也不知那三人有沒有爬起來追。
  這一心慌意亂,竟然直闖董府,身法可是快到极點,一縷輕煙似地飛上牆頭。
  眼光到處,只見近大門那邊一個人正沿著牆走來,可不正是那殺人不眨眼的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
  當下嚇得心神皆亂,伏身一竄,輕靈如乳燕投林,橫空飛渡過三丈之遠,飄落一座院子大門的檐頂。
  可是身形在高處,极易為人發現,是以他毫不停留,疾然躍下院子,什么也不管往院內闖去。
  也不知穿過几座院落,仗著身法神速無比,乍聞人聲,便自穿越而過,故此倒沒有泄露形跡。
  終于他停下腳步,只因這個院子里再沒有開著別的角門,他想穿過的話,只好從牆上越過。
  但他決不敢讓身形暴露,因此盡管這座院子廊間有兩盞大宮燈,照得四下甚是明亮,但因為廊下房間都沒有人聲,故此停步透一口大气,回頭張望有沒有追兵。
  腰間一陣劇痛,那是因為歐陽昆撞他一手財之故。一則乃是冷不及防,二則也因那腰肋間的部位,即使是功力卓越的一代高人,若不事先運气,倉卒之間,也來不及保護。
  故此韋千里雖然反應极靈,能夠自動運气保護全身但恰好在這刁鑽的部位,也不免受了傷。
  另外面門和后臀骨的兩處,可就沒有受傷,他伸手按住腰間,微微呻吟一聲。
  忽然听到一個人低微呼吸之聲,把他駭了一大跳,連腰上的痛楚也忘掉了。
  掃目一瞥,只見傳出呼吸聲之處,乃是一根徑尺寬的廊柱,一個人站在柱后,看不見面目,卻瞧見了衣裳。
  他立刻沒有那么慌亂,只因那衣裳色彩艷麗,顯然是女人的衣服。
  “你受傷了么?”一個嬌軟的女人聲音響起來,問道:“傷得可重?”
  當然這問話是廊柱后的女人發出,然而韋千里這一惊,比之遇見董元任更甚。這倒并非他認出這聲音之人是誰,而是他感覺出這嬌軟的聲音中,含著無窮關切之意,同時也有點慌急,他如何會受一位女人的眷顧?而且是在董府之中?
  他非常渴望這位有著嬌軟好听的聲音的女人會出來讓他看一眼,然而他又拼命地想赶緊离開這里。是以腳下猶疑了一下,倒底沒有一縱而逝。
  那位女人嬌軟的聲音又響起來:“你為什么不答理我呢?難道你認不出我的聲音?”
  靜默落在兩人之間,韋千里當然認不出是什么人的聲音,然而他忽然泛起看看她是誰的沖動。“也許是當年在榆樹庄中認識的人。”
  他想,然而既不回答,也不上前。
  “你倒是赶緊上來啊!”她在廊上叫,聲音仍是那么嬌軟動听。
  于是,這位女性出現了,瓜子形的艷麗面龐,汪汪媚眼,細細彎彎的眉毛,跳動著一种魅人的風韻。
  她的眼睛里閃動著奇异的光芒,嘴角微微噙著微笑,一种令人心動和怜憫的微笑。
  “你一定是受傷了。”她道,一邊伸出手,作出挽他上廊的姿勢:“你上來罷,即使冒著生命的危險,我也要把你藏起來……”
  韋千里是完全地被迷惑住,現在他認出這位千嬌百媚的美人,正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妻子王若蘭。她似乎比三年前較為老了一點,然而她的美麗,卻更加醉人。
  他即使想個三日三夜,也無法明白這位美艷逼人的少婦,何以會對自己說出這种深情的話,而且是那么衷心真摯。這使得他不由自主地緩緩走上台階,終于到了廊上。他的确不忍違拗她的要求。
  王若蘭用細碎的步子走過來,她頭上插著的金釵,在燈下光芒閃閃。
  她似乎沒有發覺他身上襤褸的樣子,因為她的眼光,除了曾經向他腰間移動過一下之外,便一直是那么熱烈地深注在他的面上,生像想從他的面上和眼睛里,找尋出她所要求的答案。
  韋千里覺得非常感動,心中确信她是想對他好,雖則他不知是何原故,因此他的眼光中赤裸地流露出感激之意。
  王若蘭伸出玉手,牽著他的臂膀,一徑走進房間里。
  韋千里立刻被這房間里華麗堂皇的布置弄得眼花繚亂,在他有生之日全部的記憶中,也未曾到過這么富麗漂亮的房間,因此他顯得非常迷惘和呆木。
  王若蘭足不停步,一直牽他走進另一間房中。這個房間的布置可沒有那么輝煌耀眼,但另有一种舒适的气氛。
  “我的房間在隔壁。”她說,一面用手指指牆壁。“這是兩個套房之一,乃是紫琴所住。現在可得請你委屈一下。”
  韋千里當然不知紫琴便是她貼身丫環,心中想道:“這房間還說委屈我,只恐我還夠不上這福气……”
  她煞有介事地將他擺弄到床上,軟綿綿的衾被,如蘭如麝的香气,使得韋千里心慌意亂,不知如何已睡到床上。
  王若蘭再問他的傷勢以及傷他之人,韋千里怯怯地答了。她听知是歐陽昆,便十分忿怒地道:“我一定會替你出气……”
  然后,不知如何,王若蘭已躺在他身旁,緊緊地依偎著他。韋千里這時魂飛魄蕩,方寸間波瀾激天,就如發生一場大風暴。
  他真想大聲叫喊,告訴她,他不是她所盼望想念的人,因為他從未曾和她說過一句話,甚至對面交瞥也沒有試過。
  他明知她千縷柔情,一腔蜜意,完全是對另外的一個人,卻不知如何纏夾到他身上。這是一個永不可解之謎,他開始覺得痛苦了。
  幸虧她很快便爬起來,用那戀戀的眼光瞧著他,低聲道:“現在我一定要守在外面,以免……”
  她歇了一下,知道他了解她的意思,便繼續道:“可是你千万別偷偷离開啊,你答應我么?”
  韋千里正想如此,故此一時回答不出,為難地瞧著她。
  他忽然瞧見她流下淚來,不禁大大吃惊。
  淚珠在燈下發出閃閃光芒,她徐徐舉袖拭掉。
  “我明知配不起你,可是又情不自禁,作蠻自縛,可不能怪我,是不?”
  她的幽怨自悲的聲音,使得韋千里一時呆住了。
  在他的心中,她本是高不可攀的另一個世界的人,然而她卻親口說出這种自悲自怜的話,這的确是他所難以理解。
  “啊,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是的,你不必再隱瞞我,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我所不能了解的光芒。”
  她冉冉轉身走出房去,到了門口時,解下門帘,回頭道:“無論如何,請你別偷偷跑掉,我可不是光為自己著想呢!”她凄婉地笑一下,走出去了。
  韋千里惊异的呆住了,此刻他已忘掉了偷偷离開這個念頭,從她的身上,他發現了一件事,便是不論這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里,痛苦總是存在著。當然這里所謂痛苦的觀念,含義相當概括。一時間心中思潮洶涌,許許多多零碎的生活片亂,都爭著涌上心頭。
  他自從逃离榆樹庄之后,在亂山中遇到那位怪人——白骨門三英之一的奪魄郎君上官池——于是他得到那本白骨門秘籍。
  他曾經因為被奪魄郎君上官池扣住脈門之故,以致血气逆涌,暈了過去。
  到他醒來時,已是繁星滿天,一鉤新月,挂在一座高聳的山尖上。
  他回憶起遇見那怪人的情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光是張大眼睛,不敢動彈。
  這樣過了許久許久,四周總沒有什么聲息,連野獸的叫聲也沒有,大概這些年來,早給奪魄郎君上官池用什么手段殺怕了,都躲得老遠。
  他本不敢動彈,可是內急得很,早先原本把褲子尿濕了,現在總不好在褲子里再撒,于是憋不住時,勉強掙扎坐起來。
  半邊身子有點不大管用,但他已無暇注意,赶快四下張望。
  只見就在他旁邊數尺之遠,俯仆著一個人,姿勢十分奇怪,乃是盤著膝,兩個膝頭生硬地支在地上,上身俯扒在地上,兩條手臂向前伸抓,其中一只手已經深深沒在泥中。
  韋千里嚇得差點儿躺下,他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那姿勢奇怪的人乃是奪魄郎君上官池。
  這是幸虧他暈了過去,那上官池不過在垂死之前,想掙扎著爬過來,看看他是否已死,然后他自己才能放心地死掉。
  可是他終于力竭而死,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時,他已經對世事看淡了許多,也許是由于心力不支之故,是以那本白骨的秘籍,就在他雙手前面不及一尺之遠,他也沒有剩余力气爬過去一點,將此書毀滅。倘若韋千里還清醒的話,這個倔強一生的魔頭,可能仗著這一點要強之心,奮力過來將他弄死。
  韋千里終于起身撒泡尿,于是整個人也變得平靜許多。判斷出這個可怖的怪人已經死掉,便稍稍安心地溜進那石洞去,就在樹葉上坐下來,背脊無力地靠在石壁上,閉目休息。
  洞中雖有一股難聞的气味。但他一則自幼捱苦慣了,并不苛求這些小節。二則他的确太累了,早先是因為血脈不通而暈死過去,故此并不等于睡眠,反而更加感到疲累,現在他睡在石洞中,心里較覺安全,于是一下子便睡著。
  清晨的風,帶點寒意地刮過山頭,那本紫府奇書靜靜地躺在地上,書頁在風中不斷翻動,拂拂作響。
  一只手伸出來,把那本紫府奇書撿起來,晨曦中可以看見這只手滿是青紫之色。
  那是上官地扣他脈門而致使血液停下來的痕跡。這青紫之色,曾使上官池誤以為他是中了書中頁邊附著的奇毒而死的征象。
  韋千里本來對這本書沒有什么好感,可是他又直覺出這本書里面載著极奇怪的秘密,以致即使像奪魄郎君上官池那樣的人物,也視之如命,加之他素來性嗜讀書,故此當他決定赶快离開此地時,便將那本書撿起來,藏在怀中。
  對于高山大岭,他倒并不畏懼。只因他熟悉山中各种可以充腹的植物,晚上只要在樹上睡一覺便可以,因此三五天是決不妨事的。于是他認定向北的方向,一直走去。
  足足走了五天,他才算脫离了亂山叢岭的區域。不過他覺得似乎离榆樹庄仍是太近了一點,故此繼續往前走,沿途唯有以乞食支持,一直走到洛水。
  他沿著洛水,慢慢往東北方走。起初他還得行乞度日,但隔了不久,對于水上各种操作都學會了一點,便偶而上船幫工,偶而又在碼頭覓食,倒是不必再去行乞了。
  這段時間約莫過了半年,在這期間里,他几乎是毫不停歇地為了求得一飽而到處找活做,因此他什么也沒有想,混混沌沌地過著日子。
  半年之后,他已經學會了許多种粗賤的活儿,卻不覺已沿著黃河到了開封府。
  他在開封閒溜著,在一家客棧門前忽然遇到一個名叫魯明的人。
  這個魯明乃是本府一家鏢局的伙計,在本省各處來往,因此在船上認識這膽小勤懇的小伙子。
  魯明也知道他是個到處找活的散工,這時一見了他,便十分歡喜地告訴他說,要介紹他干一份差事。
  原來在江南有家廣信鏢局,這次保了一注鏢北來,已經交了差。可是這邊有同行托他們另保一點貨物回到南方。
  然而他們的伙計有一個生病了,非得補充一個幫雜的人不可。
  韋千里當然愿意,便由魯明帶他到廣信客棧去。
  那個姓汪名嘉的副鏢師,見是熟人介紹來,便立刻應允錄用。當下韋千里總算有了一席之栖。
  臨到晚上,正鏢頭回來,韋千里一眼便認得此人正是到過榆樹庄的金童許天行。敢情金童許天行在董元任大演絕學,挫敗了金蜈蚣龔泰之后,便轉到南方的鏢行去。
  他并沒有注意韋千里,第二天便率領五輛車子,六名手下,一直往南而回。
  沿途并沒有發生什么事情,韋千里那种怯懦而勤快的天性,卻在這一路上博得伙伴們的好感。
  這些人比之榆樹庄中的人,可好得多了,盡管韋千里是那么怯懦,他們卻不會怎樣欺負他,一种同伴互助的感情,使得韋千里覺得十分快樂,雖則在路上甚苦,但他宁愿忍受一切,他的确太容易滿足了。
  廣信鏢局便在長江南岸的江宁,這個古地曾是六朝故都,明成祖遷都燕京,改名為南京,膾炙天下的秦淮河如今風光正盛,每當華燈初上之際,夫子廟前,游人接踵,王子王孫,名商巨賈,都征逐流連,畫舫中風月無邊。
  然而不管這石頭城依舊是六朝金粉,繁華蕊隰,但這一切都与韋千里完全絕緣。他變成專為許天行管馬的人,當然同時也得做其他雜務。
  他開始又沉迷在書本之中,這是因為生活安定下來之故,不久便搏到正如在榆樹庄中的外號書呆子。
  那本紫府奇書再也不是空擺在囊中,而是他每當夜闌人靜時必讀之書。
  在這本書的一頁,本來粘合在一起,即在那被撕去的第一頁上寫明頁達附有奇毒的那一頁,現在是他最主要翻閱的一頁。
  上面用朱筆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把這本書的來歷和各种武功的煉法,注得明明白白。
  原來這部紫府奇書源出道家,本來世代相傳,甚是秘密,后來被一個道號明月的弟子偷攜离開崆峒,并且入世還俗。仗著這部秘籍所練的功夫,橫行天下。
  直到后來,這位明月道人忽然徹悟前非,重返玄門,卻無面目再回崆峒。然而這部紫府秘籍本是鎮山之寶,因此必須托人帶回崆峒。
  可是此書乃是天下武林人俱欲得之的至寶,唯恐所托之人,生心覬奪,便弄個狡猾,在第一頁原本空白之處,另注煉法。
  這种煉法最易走火入魔,然后將書中道裝之人細細勾改,弄得陰陽怪气,甚至多加一支白骨令,加上含有深意的按語。
  又在首頁注明這末后的一頁,頁邊附有奇毒,触之立死。估量即使流落在江湖中,也將無人敢于揭開。弄好之后,便著一個人送去崆峒。
  這個送書的人是誰,再也無法查究,但崆峒卻從此永遠失去此書。
  數百年后,江湖出現了白骨門一派,武功精奧奇毒,稱絕天下。
  一直到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師父西門陽冰這一代時,白骨門才遇到挫折,就是那三危老樵金莫邪,力折西門陽冰的凶焰。
  這三危老樵金莫邪,便是崆峒派一脈相傳下來,唯一能夠以本身絕頂的穎悟天資与及特异稟賦,將僅有那點秘傳心法,煉得成功的一人。
  他們本是同源而异途,各有所長,在江湖上同享盛名。只因三危老樵金莫邪乃是俗家人,不太受門規和玄門种种約束,加之這种絕頂天聰的人,行事不免稍為奇特。故此他會自己訂下只要有人認出他的姓名來歷,便离開當場的規條。究其實他的名頭雖可比之白骨門的西門陽冰,但江湖上竟是极少人認得他。
  兩人在鼎湖峰初陽洞外一片礦場上,展開數百年來未曾得睹的惡斗,直斗了三晝夜,三危老樵金莫邪以正宗功夫而气脈悠長之故,胜了半招。
  韋千里當然不知這些武林秘事,他每晚夜靜之后,總要按著紫府奇書最后那頁注明的各种口訣,獨自練習。
  他之能夠這么熱心地暗自練習,乃是當他只練過一次之后,翌日便大覺不同,不但沒有因睡眠的時間減少而眼困,反而精神奕奕,心神舒暢,于是,他一徑按著那秘訣練下來。
  他先練坐功,按著后頁的秘訣,以心馭气,依照書中第七、八頁所畫的坐功圖樣,丹田之气,沿著圖中那人身上的紅線,走遍百体經脈,穿透十二重摟,复歸气海。起初,他不過是自己冥想著有這么一道气穿行不息而已,但到后來,因為練那行功五式而得到助力,很快便見靈效。
  那行功五式他是听過奪魄郎君上官池說過,每一式的部位都要按著圖中減少五寸。其實書后的秘訣里載著的,卻是照練無誤。這是因為坐功練法不同,故此大有差异。
  還有那套复雜之极的掌法,起初他很用過一番功夫去揣摩,后來因太困難而放棄,只練會其中十余式。
  這可是因為這套單法名為九陰掌法,雖僅共有九招,但每一招之中,變化甚多,是以复雜繁妙之极。
  韋千里沒人指撥,本身又沒有武功底子,自然難以領悟。故此他僅僅學了十余招能夠貫串的動作,便自作罷。
  光陰茬苒,轉眼又過了年余,韋千里依舊在廣信鏢局中充任賤役。生活如一泓死水,平淡得連他自己也不复能夠記憶,生像是一片空白,既不寂寞,也不歡樂的空白。
  廣信鏢局生意蒸蒸日上,這期間以得到金童許天行為鏢師主要原因。須知許天行本來已是名鏢師,只因在豫省被挫,是以移跡東南。但有本領的,終能有出頭天,居然在兩年之間,使得廣信鏢局信譽日隆,生意十分興旺。
  韋千里開始覺得自己有點不安,他的怯懦不肯擔負任何責任的天性,使得他永遠不能遷升。
  長年做著刻板乏味的工作,以前他渴欲要求安定之心,如今已因過份的穩定而完全消滅,他對于這些毫無意義的粗賤工作,屢屢會情不自禁地悄悄問自己,是否真個這樣再于下去中,以至于老死?
  他知道自己已具有不同凡響的身手,譬如他日常接触許多武林中人,可是他知道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夠躍到兩丈之高,然而他提一口气,卻可拔升三丈以外。
  還有許多什么以硬功出名的人,叫做什么鐵砂掌黑砂掌之類的名堂,卻無人能像他那般一掌能夠把石頭拍碎,雖則未到擊石成粉的地步,卻也震裂為許多小碎塊了。
  然而他有武技又有什么用呢?他怕和陌生人說話往還,要他去交涉一件事情,那便是辦不到之事。
  這一點許天行也深深知道,故此即使是傳個口信,輕易也不命他去辦,唯恐會出紕漏。他,就是這么的一個人,沒有絲毫自信,偏偏又身負超邁當世的絕藝。
  然而年齡漸漸大了,他也像普通人一般,本能上要求著些什么。
  平靜得有如一泓死水般的生活,任何人都會為之苦悶。
  這世界在本就是欲望所組成。縱使怯懦蕊冥千里,也有點不安現狀起來,不過他并不知道自己何以不安。
  有時他會幻想自己是高官或富豪,但當他發覺做個大官或富豪也不是件快樂的事時,他便惘然如有所失。
  大戶人家總不免會有些丑聞穢史,同時這些能夠爬上顯達之位的,許多都需要毒辣和卑鄙的手段,這一點韋千里最為反對。
  他讀的書不算少,因此他知道人格是什么一回事。
  一個人必須有所不為,才能算是個人。
  譬如是個守財奴,他盡可以做個守財奴,但假如因為他貪錢的性情,因而為了錢什么都肯干,或者拔一毛而利天下都不肯為,這就變成卑鄙下賤,要受世人唾罵。
  這天他清晨起來,獨自煉完一會儿內功,想起那本紫府奇書中曾提及踏石如粉的話,自個儿忖思道:“一個人能夠把石頭踏碎,真是說出去也沒有人相信。我何妨試一下,瞧瞧我煉的功夫究竟煉成什么程度?“
  想罷跳下床,就光著腳板,在房中走了一圈,然后低頭察看,只見磚地上一圈足印,明顯易見。
  這時自家反而大吃一惊,只因他不過是好玩地試上一試而已,倒沒有想到自己已經能夠將內家真力,完全聚在腳板,借著一踏之力,便留下一個腳印。
  那些腳印都深有半寸,足跡內上面這一層,完全變成粉末,輕輕一吹,便完全吹起來,剩下那個明顯的腳印。
  這時外面十分寂靜,這倒不是因為局中伙計偷懶,而是本局人手差不多都調遣出去,連總鏢師金童許天行也親自押了一支鏢,到四川去了。
  他發了一回怔,便匆匆忙忙漱洗,走到街上買了十几塊青磚,也不勞別人幫忙自個儿挑回局中。
  原來他就是怕讓人發現磚上腳印,故此准備趁無人之時,把那些有腳印的青磚都撬起來,換上這十多塊新磚。
  哪知剛剛回到房中,院子里便有個破鑼般的嗓子大聲喊道:“韋千里,你這呆子還未起床么?快起來……”
  他認得乃是帳房先生的聲音,赶快出去,那帳房先生長得高大壯健,雖然穿著長衫卻仍然露出粗擴味道。
  “王先生,有……有什么事?”
  “快,打開大門,挂好旗幟,內內外外洒掃一遍。可得干淨點儿
  “是……是……”他連再問問發生什么事也不敢了,忙開大門,挂鏢局大旗,然后取掃帚洒掃。
  他說話雖然結巴,特別是傳話時挂一漏万。但做起事來卻手急眼快,尤其是這些瑣事,他根本閉著眼睛也弄得十分妥貼。
  因此帳房先生顯得十分滿意,連連點頭。等他掃好,另有人已泡好茶水,抹拭桌椅窗門。又另有人擦好兵器架上的各种兵器。
  王先生大聲吩咐道:“老總再過一個時辰便可以回到鏢局來,今天你們得特別規矩些,因為老總這次回來同行還有三位朋友……”
  一個年紀相當老的伙計問道:“是什么朋友呀?王先生你何妨說說,叫大伙儿心里明白一點。”
  王先生面色一凜,肅然道:“提起來武林無人不知,便是峨嵋山孤云劍客,另外兩位是華山派的徐氏兄妹……”
  眾人都啊了一聲,露出十分欽敬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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