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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徐少龍實是“反間”身份這一點,如若揭穿,害處十分明白,不必細表。至于他是五旗幫中堅份子的身份,一旦被揭穿,則五旗幫將必收回成命,不讓他擔任眼下的任務,這么一來,他如何能搜集到證据?
  他曉得必須以全力應付,擺脫這個陰陽谷高手才行。
  不然的話,就須得取他性命,使他永遠緘默。
  他心中的念頭轉來轉去,頗感為難。一時之間,涌起了無限的恨意,但覺這個家伙,簡直是存心跟他搗蛋來的。
  街上許多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總不免對這兩個俊美的年輕人投以訝异的一瞥。
  徐少龍曉得不可久留,當下道:“秦兄要小弟到什么地方去?”
  秦三錯欣然一笑,道:“咱們先找個地方,好好的談一談,如何?”
  徐少龍道:“謹如尊命。”
  秦三錯道:“徐兄好說了,請!”他當先行去,徐少龍在后面跟著。
  他們走了不久,轉入一條比較沒有那么繁盛的街道。
  正走之時,突然兩名大漢從一道大門內奔出來。
  這兩名大漢發出喧笑之聲,根本沒瞧瞧門外有沒有人,就莽撞沖出。因此之故,險險碰著了秦三錯。
  徐少龍看得真切,但見這時秦三錯及時剎住腳步,是以兩名大漢,都擦著他身子沖過去。
  如果換了普通人,必被這兩條大漢撞翻不可。
  秦三錯含怒向那兩名大漢望去,但見他們嘻嘻哈哈的急行而去,竟不曾回顧他們一眼。
  徐少龍轉眼一看,這道門口,敢是一座鏢局。無怪這些人如此魯莽強橫,敢情都是練武的粗人。
  他扯扯秦三錯,道:“秦兄走吧!”
  秦三錯收回目光,舉步行去。
  一面說道:“依我的脾气,這兩個家伙一定活不成了。”
  徐少龍情知他的話不假,卻裝出惊色,道:“你說什么?”
  秦三錯道:“假如我不是為你著想,怕你受人注意,剛才一定教那兩人躺下。”
  徐少龍道:“原來是躺下而已,那倒不要緊,但小弟還是十分感激你的好意。”
  秦三錯冷冷道:“躺下的意思,就是死亡。”
  徐少龍忙道:“小弟懂啦!但是……唉!秦兄何必這么大的火气呢?”
  秦三錯道:“誰教他們如此放肆冒失,沖撞了我?”
  他擺手阻止徐少龍開口,又道:“你不必勸我,也無須与我講道理,反正各人有各人的規矩,至于這規矩行得通行不通,那就是看這個人的本事了。”
  徐少龍嗯了一聲,果然不再做聲。
  秦三錯忽然轉入一間廟宇,徐少龍轉眼看時,前面敢情是座大雜院,除了好些人家居住之外,尚有不少屬于跑江湖混飯吃的行業,有看相的,有占卜的,有賣藥的,有玩雜耍的,也有賣零食的,形形色色,是以進來游逛之人,可真不少。
  他們沿著長廊,往里面走。
  忽見柱邊有個乞丐,坐在地上,背靠著石柱。
  這刻那乞丐恰好轉頭向里面瞧看,是以秦徐二人,只能看見他的側面和后腦。
  徐少龍突然感到必有事故發生,但一時又測不透將有什么事情出現。
  秦三錯徐徐走去,一面道:“這地方你到過沒有?”
  徐少龍道:“沒有來過。”
  秦三錯淡淡道:“那太可惜了,后面好玩得很。”
  ,說時,已走到那乞丐面前。
  秦三鍺面色忽然一沉,冷若冰霜,眼中射出森厲的光芒,提起一只腳,向那乞丐攤在地上的手掌踏下。
  他的動作不急不緩,极為自然,看起來很順眼。
  他踏落之處,向側歪了尺許,并非平時走路。但姿勢卻与走路無殊。
  徐少龍眼力何等高明,馬上曉得那乞丐已躲不過這一踏之危了。
  這是因為秦三錯這一腳,已充分顯示出他深厚的內功,以及奇奧的腳法。
  按理說,手掌是最靈活敏感的部位,莫說略有微風,便能覺察,就算未覺,直到靴底沾上,亦不一定不能及時抽縮避過。
  但秦三錯的腳法,大有學問。
  一則他落勢不急不緩,可使對方既不能感到風力,亦听不到聲音。二則他的踏式十分自然順遂,正如星辰運行,万物生滅一般,都屬于天生如此。
  換句話說,他的腳式合乎自然的道理,因此含蘊得有宇宙的力量。這等力量,豈能輕易化解。
  果然他一腳踏落,便踩住那乞丐的手掌。
  旁人看見這一段經過的話,必定不覺有异。只有徐少龍這等大行家,方始瞧得出其中許多深奧道理。
  還有就是那名乞丐的手掌掌部寬厚,但五指卻甚是纖長,徐少龍一看就知此丐必定練過一种特別的手上功夫。
  現下秦三鍺一腳就踏住那乞丐的手掌,表面上看起來,似是十分容易,其實這里面的講究可多著呢?
  那乞丐震惊地回頭瞧看,但見他雖是蓬首垢面,可是年紀甚輕,最多是甘余歲,眉目疏朗,頗為清秀。
  秦三錯面上泛著冷笑,道:“咱們又見面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對不對?”
  但見那年輕乞丐雙眉緊皺,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可見得他的手掌,必定受到极沉重的壓力,甚是疼痛。
  他急促地道:“少爺,你說什么?小丐不懂。”
  秦三錯道:“懂不懂都無關重要,你叫什么名字?”
  那乞丐道:“少爺你先把腳拿開,小丐痛死了。”
  秦三錯冷冷道:“我問你叫什么名字?”
  年輕乞丐忙道:“小丐姓范名同,哎!哎!痛死我啦!”
  秦三錯發出一聲嘲笑,道:“原來你是飯桶,這倒是真象。”
  范同的目光轉到徐少龍臉上,發現他有不忍之色,登時求助地望著他,道:“少爺你們做做好事,小丐的手快要踏爛啦!”
  徐少龍推推秦三錯道:“秦兄,你這是干什么呀?”
  秦三錯不悅地道:“你沒瞧見嗎?”
  徐少龍一怔,道:“小弟當然瞧見了。”
  秦三錯道:“瞧見就行啦!我不是正在踩他的手掌么?”
  徐少龍道:“是呀!但這正是小弟不解之處啊!你瞧,人家痛得冷都冒出來啦!”
  秦三錯道:“別慌,人家是丐幫高手,莫說出一點汗,就算是鮮血,能用內功壓出來……”
  徐少龍忖道:“我還用得著你教么?”
  秦三錯又道:“丐幫之人,個個皆受過嚴格訓練,最能熬受毒刑,他只過在裝模作樣罷了。”
  徐少龍惊訝地啊了一聲,道:“這話可是當真?”
  心中卻想道:“我已可以算是用刑專家了,丐幫中的一些小技,如何礙過我的眼睛?”
  原來他一開始,就曉得范同乃是詐作痛苦。不過以他前的身份,非得裝作不知才行。
  秦三錯道:“當然是真的,但等一會他就裝不出來了,你可知道是什么緣故?”
  徐少龍道:“小弟焉能得知?”
  秦三錯道:“這是因為他們斗不過我的緣故。”
  徐少龍恍然道:“原來如此,小弟怎的想不到。”
  秦三錯道:“你只要听到一陣劈啪之聲,就是他真正求饒之時了。”
  徐少龍忖道:“敢情他借著与我問話的机會,對范同施以攻心之術。”
  口中應道:“那是什么物事發出聲音?”
  秦三錯道:“他的手指骨碎裂,自然會發出聲響。”
  徐少龍道:“太可怕了,秦兄一定要這樣做么?”
  秦三錯道:“是的,我也是被迫無奈,不得不爾。”
  范同哼哼卿卿地道:“哎喲,痛死人啦!”
  徐少龍現出不忍之色,道:“秦兄,秦兄,你別用大力行不行?”
  秦三錯道:“當然可以。”
  說時,大概腳下力量撤回不少,是以范同的面色馬上好轉了很多。
  徐少龍問道:“秦兄,誰迫你這樣做呢?”
  秦三錯道:“便是這個飯桶啊!”
  徐少龍詫道:“他么?他沒得罪你呀!”
  秦三錯道:“有些江湖上之事,你不懂的。”
  徐少龍道:“秦兄若肯解說,小弟豈不是就懂了。”
  秦三錯道:“好吧,我告訴你,這家伙一定不肯投降認輸,所以等得我非踏碎他的指骨不可,至于為何惹得我收拾他,卻是兩天前的事。”
  徐少龍忙道:“別的事小弟不想知道,但假如秦兄肯放過了他,小弟就感激不盡。”
  秦三錯突然冷冷的注視著他,過了一會,才道:“你認識他么?”
  徐少龍道:“小弟如何會認識他?”
  秦三錯道:“那么你為何給他講情?”
  徐少龍道:“一來小弟听說丐幫是很好的幫會,并不為非作歹,也不恃勢欺人。二來小弟与秦兄萍水相逢,辱蒙見愛,結為友濤,是以總得盡力為了友情,向秦兄進點忠言,也不在一場相識……”
  秦三錯道:“這話听起來蠻有道理的。”
  徐少龍道:“既然秦兄認為有理,何不就放過了他?”
  秦三錯冷晒一聲,道:“哪有這等便宜之事?況且我平生就是不愛講理,越是有理,越是不做。”
  徐少龍一怔,忖道:“他如果真是這樣之人,倒是十分叫人頭痛的人物了。”
  秦三錯又道:“再說,你我之間,還沒有友情可言,我對你有何存心,你還一無所知,居然向我勸阻起來,豈不可笑之至。”
  徐少龍聳聳肩,道:“小弟不是不知自己冒昧。但好在小弟只是一個寒士,沒有什么身份面子可言,是以秦兄不肯听從,小弟也沒有什么損失。”
  秦三錯道:“你的嘴倒也鋒快得很。”
  徐少龍道:“可惜卻是胸無成見,喜歡講理。”
  他針鋒相對地反擊對方,連嘲帶罵,自忖可能引起對方凶心,因此,他已迅即考慮自己如何應付之法。
  他盯衡大局,一來自己的假面具不可被揭穿。二來這個來自陰陽谷的秦三錯,對自己必有利用之處。
  所以他馬上決定,秦三錯如若出手,只好逆來順受。料他必定不會施展毒手,取自己的性命。
  秦三錯果然眼露殺机,忿然道:“你好大的膽子。”
  徐少龍馬上頂回去道:“你好小的气量。”
  秦三錯一愣,但覺此人的大膽,出乎意料之外。
  然而他反而怒气全消,哈哈一笑,道:“好极了,你已抓住我不講理的弱點了。”
  徐少龍忖道:“你此計只好騙騙別人,我決不相信你真心喜愛不講理之事。”
  但表面上卻裝出錯愕之色,道:“你反而不生气么?”
  秦三錯道:“當然啦!我就是不照情理行事之人,現在你听听此人的指骨碎裂聲,當真悅耳得很。”
  他話未說完,范同已哎喲哼卿地呻吟起來。
  徐少龍心知范同練的是指上功夫,他的指骨自然不易碎裂,可是如果他敵不過秦三錯的腳底功夫,指骨碎了,那就等如功夫全毀。
  “正因如此,才顯得秦三錯為人的惡毒。周為他也是行家,深知此理,才使用這一招,收拾范同。
  但目下徐少龍除非出手把秦三錯打跑,不然的話,簡直夫法可施。
  他難過地低下頭,長長歎一口气,想道:“我雖然是俠義中人,理應援救范同。但形格勢禁,為了更大的目的,只好任得秦三錯毀去范同了。”
  他一向都深知“環境”力量之巨大可怕,也知道人力往往無法与之抗爭。但這一瞬間,此一感覺特另(鮮明深刻,眼前好像幻現出一頭猙獰巨獸,那便是“環境”的化身,無人能夠擊敗它。
  秦三錯縱聲笑道:“喂!你怎么啦?剛才的鋒利辯才到哪儿去了,為何不挖苦我呢?”
  徐少龍吃一惊,抬頭望去。但見秦三錯俊美的臉上,露出自傲自滿的笑容,可知他心中极感得意。
  吃惊之故,乃是因為忽然發覺自己的弱點。
  敢情徐少龍他本人可以什么都不怕,然而對頭們如若利用別人的生死安危,對他加以威脅的話。他縱然能不就范,也感到极大的痛苦。
  此是他天性“仁俠”的部份,乃是与生俱來,沒有法子可以改變。
  秦三錯又發出得意的笑聲,道:“真開心啊!我這一腳,竟可以使兩個人感到痛苦,這真是偉大的發現。楊老兄,你還有什么道理反駁我沒有?”
  秦三錯如果已經一腳踏碎了范同的指骨、情況就不相同。但他沒有那樣做,使人被一絲希望所誘惑,便無法作出決絕的決定,也不能放手去做。
  徐少龍心中十分痛苦,生像陷身于可怕的噩夢中,生出無力振拔的絕望之感。
  但他終是天資絕异之上,是以方會被“五老會議”看中,寄以大任。
  他只絕望了那么一下,馬上醒悟一件事,那就是目下他的真正敵人,不是五旗幫,而是這個來自陰陽谷的高手秦三錯。
  在太原則之下,他必須妥善處理,只要能保持身份的机密,任何犧牲,也在所不顧。
  此外,他務須反客為主,以至高無上的心机妙算、使對方處在被動之勢而不自知,方能在這一場暗斗中,獲得胜利。
  他迅如電光石火般忖道。
  “秦三錯對我有某种目的,自不待言。現在且不去推二他的目的,先說他對付范同的手法,分明是拿他作試金石,以窺惻我的真正身份,他必須直到确信我完全不懂武功,才肯開始利用我。”
  結論很顯然的是:徐少龍他目前只要不讓對方試出真正身份,就先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
  他堅決保持不懂得武功的秘密,秦三錯就算敗了一仗。
  這些念頭,說來羅嗦,其實只是一剎那間而已。
  徐少龍一經決定,心中痛苦全失,馬上蹲下去,伸個抱秦三錯的腳,用力搖撼。
  自然他此舉沒有用處,宛如靖蜒撼石柱一般,秦三錯站在那儿,紋風不動。
  但這景象可真夠好看的了,一個乞丐癱在地上,一個抱住秦三錯的腳,沒命的扳。
  徐少龍使的气力,略比常人大些。
  因此秦三錯覺得很合理。
  他轉眼一看,四下已有不少人惊訝地向他們瞧看,當下心念一轉,伸手把徐少龍抓起來。
  他若是知道這個被他玩弄著的書生,竟是當今的一流高手,在這一瞬間,隨時可以取他性命的話,他一定會駭出一身冷汗。
  徐少龍雖然被他抓起來,但仍然忿忿的掙扎,秦三錯道:“楊兄別急,兄弟腳下已減少力道,你瞧。”
  他指指范同,徐少龍隨他的手望去,但見范同的神色間果然已沒有那么痛苦,當下停止掙扎,但仍然忿然地望著他。
  秦三錯道:“兄弟看在楊兄的面子上,就饒他一趟如何?”
  徐少龍愕然道:“饒了他么?那自然最好不過了。”
  秦三錯道:“可是楊兄領了我的情,如何報答。”
  徐少龍道:“報答?這……這隊何說起?”
  秦三錯面色一沉,道:“你不領我這個情么?”
  徐少龍忙道:“領,領,你把腳拿開再說。”
  秦三錯道:“你領情就行啦!”
  他轉向范同道:“你身為丐幫高手,當必有點眼力,我剛才這一腳,是哪一家派的絕藝,你可知道?”
  范同突然不再哼哼卿卿,目光也變得銳利如刀,筆直望著秦三鍺,卻不言語。
  秦三錯冷笑一聲,道:“我無須憑借言語,窺測你的武功深淺,這一點諒你也可以放心。”
  他停頓一下,又道:“但我卻怕你認不出來,日后沒有地方報仇,你懂了沒有?”
  范同心想這話也是實情,當下也冷冷的道:“尊駕是陰陽谷高手,本人豈能不知。”
  秦三鍺道:“原來你是早已知道我的來歷。”
  范同道:“那倒不是,你這一腳,蘊含陰陽至理,威力無窮,是以才得知的。”
  秦三錯道:“咱們約法一章,那就是你即管向我報今日之仇,但卻不得向別人提到今日之事,自然包括不許提到我的姓名來歷,這一點你辦得到辦不到?”
  徐少龍心中一樂,忖道:“他心計甚佳,又攻口才,這樣說法,范同除非自認沒有复仇的本事,否則非得答應不可。”
  果然听得范同說道:“可以。”
  秦三錯道:“君子一言。”
  范同道:“快馬一鞭。”
  秦三鍺收回那只腳,揪住徐少龍的手,轉身循原路出去。
  徐少龍邊走邊道:“你不是說里面還有很多東西看么?”
  秦三錯道:“現在不看啦!你跟我來。”
  徐少龍簡直腳不沾地的往外走,片刻之間,已离開了這一處無數江湖人混跡的地方。
  到了街上,秦三錯才讓他恢复自己步行的常態。
  他現在似乎一點也不急躁,這一下連徐少龍也測他不透,當下問道:“秦兄剛才急于离開那儿,是不是忙著躲避什么可怕的人?”
  秦三錯道:“笑話,我几時把天下之士,放在心上?”
  但這樣說來,終究失于大言不慚,而不能使人心悅誠服。
  因此秦三錯又道:“我只不過避免你与那乞丐說話,才赶緊把你拉出來而已。”
  徐少龍道:“如若小弟与那乞丐說話,便會使秦兄感到不便么?”
  秦三錯道:“那也不是,主要是為你著想,要知他目下只知道我的姓名來歷,還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這樣,將來他就不容易找到你,你一個讀書人,自然不可与這等江湖道人物接近。”
  徐少龍道:“依小弟愚見,這些人也沒有什么可害怕的。”
  秦三錯哼一聲,道:“你對江湖中的情形,全無所悉,難怪說得輕松。嘿!
  嘿!這些人說得好,便可算是俠義之輩,說得不好听,那都是附骨之疽,一旦認識相交,這輩子就休想不与他們來往。”
  他停歇一下,又道:“尤其是當你金榜之后,處于為官,往往會管轄到他們的地盤,如果你与他們相識,麻煩就大了,說不定你的烏紗帽也斷送在他們手中。”
  徐少龍只淡淡一笑,沒有作聲。
  他們邊談邊行,不覺已到了一個碼頭,但見江邊船舶無數,岸上也熱鬧非常,很多腳夫正在起卸貨物,此處還有上落的商旅客人,又有多式多樣的生意人,活動繁忙,一片嘈吵。
  徐少龍一眼望去,已從槁桅如林的船舶中,看出有多少艘是屬于“五旗幫”的,有些則屬于其他小幫派的。
  碼頭上擁擠活動的人群中,也有各式各樣的江湖人物,亦有公門中人混跡其間。
  秦三錯停步瞧了一陣,道:“奇怪,我兩年沒有在江湖走動,如今复出,已感到情形与往昔不同了。”
  徐少龍大感興趣,因為他的确不知道兩年以前的情況,与現在有什么不同?
  因此他不著痕跡的道:“這叫做山河依舊,人面已非啊!古今多少人都曾經為此感触慨歎了,有何奇怪?”
  秦三錯道:“你說的是詩人墨客的感慨,但我說的是江湖情況的變化。”
  他停頓一下,又道:“你看,在左邊靠那家雜貨店的門口,站著一堆人,其中有兩個人就是公門捕快喬裝的。”
  徐少龍轉眼望去,果然不錯,那兩人正是公門捕快。不過喬裝得相當高明,不易看得出來。
  正因如此,這秦三錯已顯示出他過人的眼力。
  要知徐少龍与秦三錯的身份情況,都大不同。
  徐少龍是受“五老會議”之重托,專門對付“五旗幫”,因此,他在鑒識各种階級之人方面,曾經下過功夫,是以眼力特別高明。
  但秦三錯是著名的“陰陽谷”的高手,雖屬武林人物,但卻又与一般混跡江湖的武林人不同,根本無須關心這等未節小事。
  所以秦三錯奇高的眼力,真使徐少龍暗暗吃惊,當下已明白這是秦三錯天生過人之處,而從這一點再理一步推測,但可知他是個才智過人之士。
  于是,徐少龍對這個人,登時列為提高警惕,拿他作最難斗的敵手看待。一只听秦三錯又道:“這等繁盛的碼頭,可說是龍蛇聚集,不知多少江湖人在這儿討生活。因此,有公門之人在此出現,也不算得是希奇之事。”
  徐少龍一怔,道:“既然如此,秦兄又何須大惊小怪?”
  秦三錯道:“我几時大惊小怪了?雖然公門之人在這儿出現乃屬常事,但你須得知道,這些公人,全都是高手,這便顯示出事態的不尋常了。”
  徐少龍道:“原來如此,但秦兄如何看得出這些公人,均是高手?”
  秦三錯道:“視人之術,須從隱敝之處窺測,你只須瞧瞧,這些公人混雜在人群中,全然使人不會感到有絲毫的不同,這便是他們高明的地方。”
  徐少龍笑道:“可是秦兄仍然看了出來了。”
  秦三錯道:“我又不同了,其實看得出他們.并不算得是什么大學問。”
  徐少龍道:“那么你敢是連人家想查什么人或事,也看出來了么?”
  秦三錯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但公門好手云集此地,其中必定有不少是別處調來的,因此,我們最少也知道這個案子,決計不是僅屬于地方性的。”
  徐少龍道:“秦兄之論,真是使人不得不服,我想,假如官家能夠延納得你這等人才,負責治安,必定能做到盜賊絕跡,夜不閉戶的地步。”
  秦三錯仰天一晒,道:“哪一個官家能夠用我?事實上在我們陰陽谷附近百里方圓之內,當真已做到夜不閉戶的程度了。”
  徐少龍道:“啊呀!那真是了不起。”
  秦三錯道:“這算得什么?”
  徐少龍道:“雖然那百里方圓內的居民,都托庇在貴谷之下,得以安居樂業,這等功德,胜卻千千万万空言抱負之人。”
  他這种推崇敬佩之意,出自衷心,是以真誠感人之极。
  秦三錯也不禁被感動了,道:“在你心中,這件事如此有意義么?”
  徐少龍道:“唉!我們讀書人,如若沒有机會出將入相,外御強敵,內撫黎民的話,便希望有一日能當個百里据,治理州縣。而只要能使治內的百姓良民,安居樂業,便是平生之志得酬了。”
  他吁一口气,又道:“但秦兄身在林野,卻已能使四鄰百姓,得沐仁恩,豈能不教小弟敬佩?”
  秦三錯心中十分受用,道:“假如你將來做了地方官,碰上有事,不妨找我商量。”
  徐少龍忖道:“他善念一萌,從今以后,福報無窮。但他自己還不知道呢!”
  當下說道:“小弟如有相懇之處,必定要秦兄,共襄義舉。”
  秦三錯道:“听起來有趣得緊,也許有一天我會替官家出力,哈!哈哈!”
  徐少龍道:“秦兄是風塵中的奇人异士,自然從來不會想到替官家出力,這等心情,小弟倒是理會得。”
  秦三錯忽然凝目望著他,眼光變幻不定,一時銳利似刀,一時又很溫和,甚且含有相惜之意。
  徐少龍真以為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被他看出了破綻。
  秦三錯瞧了一陣,才道:“你一表人才,福澤深厚,相信不致于遭遇不幸。”
  徐少龍一愣,道:“秦兄這話怎說?”
  秦三錯道:“沒有什么,但我不瞞你說,你如是与我在一起,總免不了有些奇奇怪怪的危險。”
  徐少龍笑道:“古人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一點秦兄毋須過慮。”
  他移動一下雙足,又道:“秦兄打算在這個碼頭上,等候多久?”
  秦三錯道:“快啦!快啦!”
  徐少龍實在想不通這兩聲“決啦”,究竟是什么意思?
  當下只好不作聲,靜觀其變。
  過了一陣,忽見四艘巨舶,沿流而至,都駛到碼頭停泊。
  這四艘巨舶,形式与長江下游常見的略略有別,船身似乎較為狹長,利于遠航,但比較顛簸,乘坐起來,便不甚舒适了。
  徐少龍憑著加入五旗幫后所學得的丰富水道知識,一眼望去,已知道這四艘巨舶,都裝滿了沉重的貨物,是以吃水甚深。同時又曉得這些巨舶,一定是從四川那邊一直駛到此處的。
  他感到十分奇怪,迷惑地忖道:“四川雖然盛產藥材,可是藥材的重量,与一般貨物無殊,就算裝載過多,船身吃水的程度,亦不應如此之深。是以看來倒像是載運私鹽,然而川鹽如何能運銷到此地來呢?”
  要知五旗幫本是專運私鹽圖利的水道幫會,是以徐少龍深知全國哪些地方需要,哪些地方不要。”
  而這江浙地面,產鹽最丰,自然不必遠從川省運來。
  他偷看秦三錯一眼,但見他對這四艘船舶,似乎亦有興趣。不過他旋即發現秦三錯之所以感到興趣,大概是因為碼頭上許多喬裝改扮過的公人,都分別擠近江邊,目標均是這四艘巨舶而起的。
  碼頭上一共有十多名化過裝的捕快,雖然已擠近巨舶靠泊處,但顯然都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動。
  這一點又使徐少龍十分迷惑,忖道:“今日所見种种情形,都相當的不合情理。官家方面既然出動大批人手,必定是掃”算搜查這些船舶,或是搜捕某些人。何以他們不但沒有動手的跡象,反而极力掩藏蹤跡,生似深怕舶上之人看出來?官家行事,几時變得如此隱秘小心的……”
  忽听秦三錯道:“楊楠,你瞧那四艘剛剛靠岸的巨舶,是干什么的?”
  徐少龍瞧了一陣,道:“小弟瞧不出來。不過秦兄這么一提,小弟可就看見那三個喬裝的公人,對這些巨舶十分注意,恐怕就是沖著這些巨舶而來的。”
  秦三錯道:“看來果是如此,若然他們是沖著這四舶而來,便算他們走運。”
  徐少龍道:“為什么走運?”
  秦三錯道:“假如他們的目標不是這四舶,自然另有對象,對不對?”
  徐少龍道:“對呀!”
  秦三錯道:“照此推論,則他們的目標,便有可能与我有關了。”
  徐少龍恍然大悟,道:“原來秦兄的意思,是說他們幸虧沒有惹上你,故稱之為走運。”
  秦三錯道:“正是如此,我可不管什么王法國法,若是惹上了我,照殺不誤。”
  徐少龍尋思一下,道:“但秦兄還是不要殺死公門中人的好,因為你雖然技藝高超,力敵万人。可是公門捕快一則是維持治安的人,沒有他們,這個世界就不知要亂成什么樣子,只怕你見到了也覺得討厭不安。他們既有這等貢獻,我們雖然表面上不是直接得到他們的益處,其實我們今日所處的環境,都得算是他們的功勞。是以這是不應該恃強加害他們的原因之一。”
  秦三錯皺皺眉頭,但沒有開口,大概是一時之間,想不出可以反駁的理由。
  徐少龍又道:“二則公門捕快,乃是專業從事追捕犯罪之人,如果秦兄殺死捕快,變成他們的公敵,則以后的麻煩,定然是謦竹難書……”
  秦三錯道:“我不怕他們。”
  徐少龍道:“當然,當然,如果你怕的話,根本就不會發生這等問題了。”
  他停歇一下,又道:“關于第三點,小弟還有一些意見要補充的,那就是由于公門捕快皆是專業之人,所以他們可以進時刻刻的想法子對付你,而且不拘地方,只要是朝廷政令行得通的地方,他們的勢力即可到達。而秦兄你呢?你可不能老是与他們惹是生非啊!這是小弟所謂‘麻煩’的由來了。”
  秦三錯冷冷道:“我殺他一百几十個,別的還敢惹我么?
  哼!笑話。”
  徐少龍不再駁他,因為以他這种性子之人,如果駁得他啞口無語,那就适足激得他蠻干起來。
  若以道理而論,秦三錯之言乍听雖有一點歪理。可是反過來說,他如果曾經殺害了百數十名公人,其時自然惡名四播,天下皆知,更被公門視為第一號仇人,千方百計的想法子整他,豈不更為危險可怕?
  這正是古今以來,所有的巨惡大盜最后無不伏法授首的道理。大凡是敢于与天下公門捕快作對的,必是身負絕藝,聰明過人之士,是以不把捕快放在眼中。可是當他成為天下公門皆欲得的人之時,他終久會陷在想不到的陷餅中,招致毀滅的命運。
  這時岸邊的四艘巨舶,已經有人下船上岸。
  秦三錯瞧了一陣,道:“果然是沖著這四艘巨舶而來的。”
  徐少龍道:“你說那些捕快么?”
  秦三錯道:“當然啦!可惜我另有任務在身,不然的話,定要上舶去探個究竟,看看那些巨舶上,到底是些什么人?”
  徐少龍訝道:“什么?你有任務在身?”
  秦三錯白他一眼,道:“怎么啦?你這人就愛大惊小怪。”
  徐少龍道:“秦兄有所不知,故此見怪。小弟因為感到秦兄乃是獨來獨往,不受羈絆之人,所以聞知秦兄居然還有任務在就覺得十分惊异了。”
  這話似解釋而實在是奉承,秦三錯心中甚感受用,微微一笑。
  徐少龍想道:“他的任務,一定与我有關系了,否則他不會把我拉到此處來,只不知那是怎么回事……”
  只听秦三錯道:“瞧!每逢巨舶上有人上岸,便有一名捕快尾隨跟蹤。”
  徐少龍道:“若是如此,不問可知這些巨舶中人,皆是盜賊之流了。”
  秦三錯道:“胡說,若是盜賊者流,怎會聯群結隊的到這鎮江大碼頭來?”
  徐少龍愣一下,道:“是呀!小弟倒是慮不及此……”
  秦三錯又道:“如果是能令官家側目,并且調遣了各地干員來此的盜賊,那一定是罪惡滔天,几乎与造反作亂同樣嚴重的罪行了,既然罪重至此,他們豈敢聯群結隊的到這儿來?”
  徐少龍連連點頭,道:“對,對,但可不可以反過來說,也許這些人身份特殊,所以官府方面,調派大批于員,暗負保護之責?”
  秦三錯道:“這話听起來還通,可是船上的水手,身份再高,也無須保護吧?”
  徐少龍道:“是的。”
  秦三錯道:“還有就是如果你是身份特殊之人,則官府方面的捕快,何須盡力不露痕跡呢?就算被對方曉得,也是有功無過之事呀!”
  徐少龍無話可說,只能連連稱是。
  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其中一艘巨舶上,原來舶上這時出現三個人,兩個是中年人,一個是什許的青年。
  這三人所以引起他們的注意之故,便是因為他們的身份都能明顯地瞧出來。
  那個年輕人,華衣錦服,長相英俊,在三個人當中,似乎地位最高,但舉止略見輕浮,神態甚是高做。
  一個中年人長得甚是健壯結實,面闊口大,皮膚黝黑,步履沉穩有力,一望而知是個精通武功之士。
  另一個中年人則是儒士裝束,面瘦而白,兩眼閃爍不定,手拿招扇,完全是一派擅長計謀的師爺模樣。
  這三個人的主從關系,十分明顯,那個年輕的是主腦,另兩人則是他身邊的文武心腹。
  但可怪的是以那青年的气度神情來看,絕對無法收羅驅遣這文武兩名人才。因為單單是從外表上看,那個精通武功之人,必是時下高手,縱是當今武林的大門大派,這等人才,亦不多見。
  另一個中年人顯然极工心計,才智過人。以這文武兩种人才,鍺非是雄略之士,如何用得起?
  所以徐秦二人,都感到惊异地注視著。
  但見他們在船上站了一陣,各自向碼頭上巡視。
  不一會,這三個人的目光,都停集在秦三錯和徐少龍這邊。
  但見他們交談起來,顯然是在談論這兩個長得一表人才的青年。
  秦三錯道:“好极了,他們也在注意咱們啦!我瞧瞧能不能抽身到船上去。”
  徐少龍道:“秦兄敢是忘了你的任務么?”
  秦三錯道:“我怎會忘記,若然不是有任務在身,我早就上船去啦!”
  徐少龍道:“我們還是別招惹他們的好,免得公門之人,也把我們給釘上了。”
  秦三錯道:“咱們怕什么?”
  徐少龍忖道:“你不怕我怕呀……”
  秦三錯又道:“這樣吧,咱們分頭行事可好?”
  徐少龍道:“如何分法?”
  秦三錯道:“我本是等候另一艘船,現下既然到那邊去了,只怕到時來不及,你可代我到船上傳個口訊。”
  徐少龍道:“這事容易,只不知秦兄的船,何時才到?”
  秦三錯道:“馬上就到啦!”
  徐少龍欣然道:“好,這事交給小弟,我可不愿招惹這四艘巨舶之人。”
  秦三錯含有深意地笑一下,道:“那么你記著,若是看到一艘大船,后桅上有一支三角形的小旗,是紅底白字的,那就是了。”
  徐少龍道:“使得,我記住啦!”
  秦三錯道:“此船也許停在外面,派小船靠岸,購買應用之物,所以你須得多費點精神,那只小船,亦有這么一支小旗為標幟。”
  徐少龍說道:“此處船只如梭,我也許會有漏失。”
  秦三錯道:“別擔心,你如看不見他們,他們也會找上你的。”
  徐少龍道:“為什么?”
  秦三錯笑一下,道:“這是本谷的秘密,你無須得和。若然有人過來向你行禮,你不必多禮,因為這些人只是奴仆階級,你可命他們先送你上大船。”
  徐少龍道:“上了大船之后,便又如何?”
  秦三錯道:“你要見的是我的師姑,也就是家師的妹子,姓左,名霧仙。你見到了她,可告訴她說,我已經達到任務,她便省得。”
  徐少龍道:“就這么簡單的一句話么?”
  秦三錯道:“是的,我去啦!”
  他舉步行去,但走了三四步,忽然停腳回頭道:“有一點我還是提醒你的好,那就是我這位霧仙師姑,性情有如迷霧,無法猜測得出。而且,你最好听話點,別得罪她,否則,一切后果,我概不負責。”
  徐少龍道:“你的長輩,等如是我的長輩,反正她吩咐什么。我都會尊重听從就是了。”
  秦三錯道:“你只說對一半,听話的部份,那是絕對的正确,但輩份部份,卻無須認真,事實上連我但直接叫她的名字,并不須尊稱她為師姑。”
  徐少龍訝道:“這怎么可以?”
  秦三錯道:“也許我們這些人,不大歡喜受俗禮拘束吧,總之你不必拘泥就是了。”
  他大步走去,再不回顧。轉眼間他己走到巨舶邊,跨上跳板。舶上的三人,都望住他。接著雙方似乎在說話,徐少龍相隔得遠,加上碼頭嘈雜异常,所以無法听見。
  秦三錯只停頓一下,就走上巨舶。
  徐少龍正在看時,忽然有人走到他跟前。他轉眼一看,卻是個水手裝束的人,長得十分壯鍵。
  他道:“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徐少龍恍然而悟,忖道:“原來秦三錯根本不打算与我一道去見他的師姑……”
  徐少龍此一想法,乃是根据秦三錯离去之時,以及這名水手現身說話,兩下的時間上推測出來的。
  他又想道:“秦三錯必定曾以暗號通知這名手下,阻他過來,等他走后,這個水手方始前來見我,不然的話,這名手下怎能認得出我呢?”
  他本是机智多謀,手段靈活變化之人,當下臉色一沉,冷冷道:“知道了。”
  那個水手默然退開,站在一旁。
  徐少龍等了片刻,才道:“大船已經來了多久?”
  那水手道:“剛剛才到,小人馬上就赶來。”
  徐少龍听了這話,心中盤算道:“如果他沒撒謊,則我原本以為他是接到秦三錯暗號的推測,便不對了,假如他不是得到秦三錯的秘密命令,他又怎能一上岸之后,就找到我?”
  因此,他仍然相信先前的推測,那便是說,這個水手早已看見秦三錯与他站在一起。
  當時,秦三錯以一种獨特的秘密通訊方式,命令他暫時不要過來,等他走開,這才前來。
  那么秦三錯這樣做法,有何用心?他是不是与那四艘巨舶,有著某种關系?根据各种跡象看來,秦三錯可能与那四艘巨舶,是一种“敵對”的關系,至于其中的內情,便無從推測了。
  他眼睛一轉,忽見那名水手,面上露出焦急的神情。
  這又是极耐人尋味的跡象,這名水手,因何焦急?是不是秦三錯馬上就會回轉來,因此他怕碰上了頭,以致秦三錯找不到推托不去的理由?抑是另有其他原因,例如尚有別的仇敵會來破坏這個行動等等、徐少龍心中冷笑一聲,忖道:“你如是焦急,可見得事情馬上就會爆發,我但須故意拖延一下,定可窺見一點端倪。”
  因此,他更加不肯走了。
  過了片刻工夫,四下雖然沒有什么事故,可是那名水手已沉不住气了,略略挪近徐少龍身邊,低聲道:“公子沒有什么吩咐么?”
  徐少龍道:“你急什么?”
  那水手道:“只因小人上岸的時限,曾有嚴格規定,如果公子沒有別的吩咐,小人就須得返去复命了。”
  徐少龍念頭電轉,在這剎那間,已經動員了所有的智慧,推究這件迷霧似的事件。以及如何方能巧妙的從這名水手口中,探出一點線索,以便多多少少地了解這一整個事件的內情。
  他迅即說道:“你還可以等多久?”
  那水手道:“小人實在不能再等啦!”
  徐少龍道:“胡說,假如我吩咐你去買些東西,你所費的時間,豈不更多?”
  那水手一怔,道:“這個小人就不知道啦,也許有公子擔當,小人便可以免去違規之罪,不過……假如公子要這樣做,小人亦須告訴快艇上的人,叫他們先返大船复命。不然的話,快艇開走了,大船上不知道小人的下落,逕自駛去,小人往后怎生回返大船上?”
  徐少龍已听出不少眉目,而最重要的有兩點,一是這個水手根本不知自己要上船之事,假如自己說一聲“沒事”,這水手就回去复命。
  這一點顯然是他把自己當做秦三錯,此來是瞧他可有消息報回去沒有。因為秦三錯曾經叫自己到了大船上,代為轉告左霧仙說,任務已經達成。由此可知如若這水手回得去報告“沒事”,那就等如說“任務尚未達成”。
  第二點是這艘大船行蹤神秘,派上岸之人,限以時間,如果超過時間,便不等候,巡行駛去。
  關于這一點,用意亦至為明顯。那就是說從這水手所說,他往后也不知道如何能回到船上一語,可知此舉完全是為了防止敵人從這水手身上,追查出大船的去向。換言之,這正是“保持秘密”的手法,并且相當高明。
  那么現在他可以相信這個水手,居然不是收到秦三錯的密令了,既然如此,則一方面秦三錯与那四艘巨舶,竟是沒有什么關系的,同時,為了要替秦三錯傳達“任務達成”之言,以及瞧瞧那些神秘的大船,究竟有些什么物事?
  當下更不遲疑,道:“好,我們走吧!”
  那名水手匆促地轉身領路,看他如此倉惶著急,使徐少龍也擔心起來,生怕一步之差,以致赶不上。
  偏生目下正是要緊時刻,假如他沉不住气,放步疾行,腳下只要露出絲毫懂得武功的痕跡,定將被不少人看破。
  第一個人是秦三錯,第二是分布四下的公門高手。第三是左霧仙這艘神秘大船的人。
  當然這只是可能而已,因為這刻究竟有沒有人在注意他,他并不知道。但在理論上,他必須加以防范。
  他走得雖急,但速度有限。他們還得擠過人叢,這才抵達碼頭旁邊。
  那個水手低叫了一聲,恰好把一艘已經离岸的快艇叫住。
  徐少龍松一口气,轉眼望去,但見艇上果然有一支三角小旗,紅底白字,一時之間,瞧不清楚那是什么字。
  快艇迅快的靠回岸邊,讓他們下船,然后駛出去。
  穿過了舶櫓相接,船舶如織的水面,嘈雜的聲音,漸漸被他們拋在后面。
  快艇走了一程,但見江心處停著一艘巨大的船舶。在后桅上,亦懸有一支三角旗,迎風飄拂。
  徐少龍相度形勢,發現此船所停泊之處,距碼頭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總之恰好是使人頭痛的距离。
  換言之,任何人打算從船上潛逃上岸,或是想從岸上潛泅到此船,都無法一直潛隱在水底,必須冒出水面換气。
  這樣,若是船上有人不停地監視水面的話,定可看得清楚。
  他心下微感躊躇,忖道:“此船的勢派,大有龍潭虎穴之概,我這一上去,怕只怕三五天下不得來,豈不誤了大事?”
  此刻欲待回頭,卻又來不及了。徐少龍心中不禁歎口气,暗想碰上了這個秦三錯,真是倒霉不過。
  不久,快艇已抵達大船。
  徐少龍非常注意地觀察,但見船上只有舵工和几名水手,看來毫無异狀,竟沒有別的人出來瞧看。
  此船看來越是“不動聲色”,就越教人感到不安。由此聯想到船主人左霧仙,行事教人莫測高深。
  直到他登上大船,才有一個穿得很体面的管家模樣的人,打艙中出來,很恭敬地哈腰行禮,道:“公子辛苦啦!請到里面坐坐。”
  徐少龍舉步入艙,目光所及,竟沒有任何物事,使人感覺得到這是屬于“陰陽谷”的船舶。
  那個管家又道:“公子貴姓大名呀?”
  徐少龍道:“在下姓楊,名楠。”
  管家道:“原來是楊公子,只不知大駕光臨敝肪,還有什么話要小人代傳的沒有?”
  徐少龍道:“有是有,但……”
  管家馬上道:“有就好,小的這就向里面報。楊公子請寬坐片刻。”
  他向里面的門戶走進去,那是一條窄窄的用道,相信在這條甬道上,便有兩三道內艙的房間門戶。
  那管家進去了一陣,便回轉來,道:“楊公子,瞥上有請,就在用道最末的一段房間內,請公子在駕前去一敘。”
  徐少龍道:“謝謝你啦!”
  他舉步行去,目不斜視,一直走到最末的一道門戶,但見門帘深垂,里面靜悄悄的,閱無人聲。
  可是在門前卻嗅到陣陣香气,顯然是從門帘后透出來的。
  徐少龍目光一轉,便已看出這道門帘,甚是嚴密,縱有任何气味,也透不出來。由此可見那名管家,的确已進去報告過。
  這一點乍看沒有什么道理,但在心思細密,經驗丰富的徐少龍看來,卻也有少許文章,那就是由于這個管家曾經入房報告,可見得房內之人,多半不知道自己抵達船上之事。
  因為以常情面論,若然左霧仙早已得知,她不是命管家把自己直接帶入此房,就是早已吩咐好,無須再經過通報一道手續。
  除非左霧仙是喜歡擺擺排場架子之人。只是据秦三錯听說,則她決不是愛自矜身份之人。
  他敲敲艙壁,道:“在下楊楠求見主人。”
  艙內傳出一陣嬌滴滴的聲音,道:“請進來。”
  徐少龍撥門而入,但覺眼前一亮,原來這個房間既寬大得出乎意料之外,同時又十分光亮。
  使他眼睛一亮的還不是房間的影響,而是他面前三四尺遠,站著一個妙齡女郎,玉面朱唇,嬌艷之极。
  他可沒想到秦三錯的師姑,居然如此年輕,又這么美貌,登時一愣。
  那美女淡淡的看他一眼,隨即雙眉微蹙,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絲厭惡的神情。
  她一扭腰,翩若惊鴻地走開。
  徐少龍又是一愣,呆在當地,進退不得。他平生不知經歷過多少場面,可是像現下這种情況,可還是第一次碰上。
  只見那個美女裊娜地走到牆邊,忽然推開一道木門,無聲無息地進去,完全消失不見。
  在徐少龍的印象中,這個美麗异常的女郎,真像是在夢中看見一般,欲忽隱現,叫人連瞧也沒瞧清楚。
  他呆了一陣,猛可發覺自己完全落在被動之勢,心神搖亂,根本無法應付。
  當下赶快收攝心神,澄心定慮,考慮自己目前的處境。
  自然他不會忘記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這時他心神一定,登時記起了秦三錯說過,這一次找上他的緣故,便是由于他不懂武功,又是讀書飽學之士。由此可見得這一點必定大有作用。
  他面上裝出迷茫的神情,其實心念電轉,忖道:“假如我只是武林人物,則在目下的情況中,只有‘行動’一途,那就是跟過去瞧瞧。但我既是個讀書之人,不便亂闖,同時更須化俗為雅,表現得与武林人物截然不同才行。”
  念頭轉到這里,已經有了計較。
  他舉步走到窗邊,輕輕歎口气,眼望外面浩蕩煙波,低低吟道:“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暮,接天流……”
  他故意不高聲吟誦,一來因為這是自家心中的感慨,不可高聲。二來對方不比常人,聲音雖小,也不愁她听不見。
  至于他吟的几句,是南唐李后主极著名的一首詞,這是下半閾。第一句所謂“青烏”,是;‘使者”的意思。
  他乃是取譬說:沒有使者可以傳訊息,只好發為喟歎了。這等取譬,幽深曲折,如果不是解人,听了也不明所以。
  之后,他就倚窗不動,默默看著白茫茫的流水。
  過了片刻,后面不遠處,傳來女子口音,道:“楊公子何事郁郁寡歡?”
  徐少龍一听,甚感奇怪,因為這個女子的口音;雖也嬌軟動听,但卻不是早先叫他進房的聲音。
  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沒迅速的回頭瞧看。因為如果他反應太快,對方一看他居然听得出聲音不同,便知道他感覺敏銳,以后定必處處小心。
  他緩緩回頭,但見一個長身玉立的絳衣女郎,站在六七尺外。
  她的身段体態,都很悅目,可惜的是她面上有一層輕紗面罩,像一片白霧,把她的面貌隱藏起來。
  徐少龍作了一揖,道:“姑娘忽隱忽現,宛如天上仙人,迷离恍惚,教在下直是不知所措……”
  絳衣女郎吃吃的笑聲,從面紗后透出來,接著道:“楊公子可知妾身的姓名么?”
  徐少龍道:“秦三錯兄曾經提過,如果姑娘是本肪主人,在下就知道了。”
  絛衣女郎道:“是的,妾身就是左霧仙,公子從賤名中,便可知道妾身的為人了。”
  徐少龍道:“左姑娘當真是霧中之仙,只不知姑娘為何要把絕世芳容遮掩起來?”
  蜂衣女郎笑道:“我長得好看是不是?公子可要妾身把面紗取下,方始交談么?”
  徐少龍一愣,道:“姑娘這話是什么意思?”
  左霧仙道:“我正在想,一個人對事物的態度,究竟有多少是不受外觀所影響的?”
  徐少龍的确不懂,迷惑地道:“在下實在太愚魯了,是以姑娘之言,竟莫測旨意所在。”
  左霧仙道:“比方說,我現在遮掩起面目,你對我的感覺就是如此,一旦我取下面紗,你會不會為之影響了內心的態度?”
  徐少龍尋思一下,且笑了笑,沒有作聲。
  左霧仙追問道:“會不會呢?”
  徐少龍道:“在下認為多少會受影響。”
  左霧仙輕歎一聲,道:“天下芸芸眾生之中,實在不易發現特立獨行之士。”
  徐少龍靈机一触,忖道:“她口气中似乎十分遺憾我的凡俗,假如我能使她深信我只是個十分庸俗之人,那么她可能會遣我离開……”
  他不是不想探知這左霧仙的秘密,但是他的任務,使他不得不放棄了好奇心,以免誤了大事。
  因此,裝傻下去,道:“姑娘這話錯了。”
  左霧仙道:“錯了?難道你也算是特立獨行之士?”
  徐少龍道:“在下自從束發讀書以來,至今已堪稱讀破万卷書,博得業師友濟的贊譽。許為才子,自問必非池中之物。若以姑娘的說法,在下竟是要改為不屑功名的態度,方足稱為特立獨行了,是也不是?”
  他言之成理,立論甚是堅牢。可是最大的毛病,還是在于一個“俗”字。
  固此左霧仙果然并不肅然起敬,只淡淡的道:“士各有志,這原是勉強不得的。”
  她沉默了一會,才又道:“今日蒙楊先生在駕報訊,十分感激……”
  她一鼓掌,馬上有一個婢子進來,手中托著一個銀盤,盤中放著兩錠金元寶。
  徐少龍錯愕地望著她,又看看那黃澄澄的金子。
  左霧仙道:“這一點薄禮,還望收下。也是我預祝你考場報捷,早登金榜的意思。”
  徐少龍搖頭道:“這個……這個……”
  左霧仙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冰冷,道:“我向例是言出必行,如果楊先生不收下,那就命小婢丟棄在水中,恕我失陪了。”
  她轉身行去,霎時已隱沒在那道木門之后。
  徐少龍失措地瞅住那婢子,但見她面色冷淡,毫無表情地把盤子端到他面前。
  他搖搖頭,道:“這個我不能收下。”
  那婢子道:“我家姑娘的話,先生沒有听見么?”
  徐少龍道:“听見是听見的了,可是……”
  婢子道:“你心中真不想收下么?”
  徐少龍道:“自然是真的啦!”
  婢子眼睛一眨,透出了一點笑意。但她可不是欣賞徐少龍不貪財的意思,而是含著捉弄或譏諷的意味。
  她雙手一揚,那面銀盤便向窗外飛去,葉通一聲,落在水中。自然那兩錠金子也同時沉沒在茫茫大江之中。
  徐少龍吃一惊,道:“你……你……”
  =婢子道:“這是我家姑娘吩咐的,先生諒必听到。”
  徐少龍拼手道:“但這樣做法,豈不是暴珍天物么?”
  婢子道:“二十兩黃金,能值几何,先生不須痛借。”
  徐少龍道:“唉!二十兩黃金,已經很可觀啦!”
  她作個“請行”的手勢,徐少龍向那面窗戶,投以惋借的一瞥,這才舉步走去。
  他到了前頭,已見到早先上導他進來的管家。
  徐少龍看他的嘴臉,与初時完全不相同,當下露出十分沒趣的樣子,怏然跟一個水手,縋落快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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