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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忽如一夜陰風來


  春水碧于天,畫船听雨服。江南春雨杏花盛開時節,就算你躲于畫船中听著瀟瀟雨聲,仍然美得迷离,亦不气悶。
  嚴溫的船,不但是裝飾豪華精美的畫船,同時亦兼快艇、戰艦特長。
  茫茫東流大江中,這艘明月訪,所過之處,黑白兩道無不側目而又敬畏。
  但嚴溫本人卻很少在防上,這個秘密只有几個人知道。
  嚴溫是大江堂的堂主,總舵在鎮江,百年來威名赫赫。由南京到海口泉明島都是大江堂勢力范圍。他暗中卻有很多畸形怪事。
  但外間人很少知道,甚至連大江堂數千幫眾亦知者不多。
  他外號空前絕后,人家當面阿諛奉承,說他家傳大江流創法有空前絕后之威。但背后卻是詛咒他絕后沒有后代。
  不過大江堂三香、五舵八位名震當時高手(也是大江堂老臣子)都知道嚴溫有一個儿子,這也是一個秘密。
  三香、五舵大江堂八大高手似乎很忠心。不讓嚴溫傷半絲腦筋,仍能保持興旺強大的局面。
  但不可不知,嚴溫卻有一個嫡親伯父血劍嚴北,號稱古今最偉大第一殺手,所以你若身在大江堂想不忠心也不行亦不敢。
  當然嚴北是最大秘密。大江堂中只有三香、五舵八大高手曉得,連他們的妻子儿子都絕對不知道。
  嚴溫三十多歲,清秀溫文,尤其對女性体貼溫柔有禮,見過他的人都會留下美好深刻的印象。這樣的人為何被詛咒絕后?
  答案很簡單:
  ——明月舫永遠直駛,絕不慢下來或者閃讓其他船舶。所以被此防撞沉的船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還可以保證你的船一撞便碎得四分五裂。
  ——大江堂捕獲的人,不論同行中對頭、敵人或本堂失職兄弟,審問時如果嚴溫忽然出現在當中座位上,被審者最好能立刻自殺。
  死亡誠然可怕,但嚴溫那套酷刑更可怕。
  何況有理沒理都一定要受刑,結局也是死亡。
  幸而他不常出現,同時對本堂八大高手十分和敬尊重,所以他受無數人詛咒而大江堂仍然興旺強大。
  華燈紅燭照耀下,嚴溫好像比白天更漂亮也更溫柔。
  外面靜寂或噪吵完全不相干。
  這個寬大華麗房間蕩漾充滿旖旎气氛,溫暖明亮的燈燭,名貴舒适的各式家具,地上還有厚厚的地氈(從西域買回來的),美酒佳肴一應盡有。
  最重要的是兩個主角,男的是嚴溫,溫文爾雅,面貌俊美。每句話都有趣又有情。
  女的稍稍有點鄉气,很美麗,尤其是她裸露軀体那么晶瑩雪亮曲線起伏,但仍有感到她沒有見過多少世面亦非大家出身。
  她很美很誘惑,任何人見了一定會流唾涎,這就夠了,出身高低貧富完全沒有關系。
  當一個人赤裸軀体之時誰還能想到權勢金錢等等。
  嚴溫微笑著欣賞她。
  王若梅的确是值得欣賞享受的美女。
  可惜她自動送上門,而且還是千方百計自動送上門。
  她一定想不到我完全沒有胃口,凡是自動自愿送上門的就算美如天仙我都沒有這個興趣。
  不過王若梅跟別的女孩有點不同。她全身肌肉特別勻稱有彈性。
  這一點由于全身一絲不挂更瞧得清楚。平躺時乳房很高挺,渾圓雪白的大腿可以彈起男人也能承受任何重量。
  嚴溫手掌落在她胸前和身体各部分,她触電般輕顫扭動。
  任何人都知道跟著會有何种情景出現,但那是一般男人。
  嚴溫忽然起身走到房間中央站定,他甚至連外衣都沒有脫掉。
  王若梅赤裸的身体放松后又縮緊,微微睜開眼睛,恰好碰到兩道冰冷如電的眼光。
  在這要緊關頭他為何走開?為何面光眼色都那么冷峻?
  嚴溫連聲音也很嚴冷,道:“我想知道我們有沒有緣分?”
  剛才的瀟洒溫文俊雅,還有淫褻或柔情笑語哪里去了?
  王若梅茫然睜大眼睛,沒有回答,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什么事,哪能回答。
  嚴溫又道:“味頭有兩條綢帶一紅一黃,你任選一條用力拉一下,就知道我們究竟有線沒有。”
  他轉身走出,房門發出沉重聲響,使人感到房門既堅厚又沉重。
  王若梅定定神,床頭靠牆邊果然有兩條綢帶透過天花板垂下來。
  王若梅舉起玉手,胸前高挺的乳房變了形,卻充滿誘惑。
  五只玉指先捏往右邊紅綢帶,忽又改抓黃綢帶,其實扯動哪一條一樣都無所謂,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有何區別。
  黃色綢帶猛然動了一下,王若梅眼睛凝注房門,房門若是打開,進來的難道不是嚴溫?如果不是他會是誰?會不會閉然無人?
  左面牆壁一道帷幕忽然沙沙移動,露出另一道門戶。
  那道門緩緩無聲逐寸拉開。
  但王若梅沒有錯過,因為她現在一直在盯住這道門,富麗房間華燈照耀得很明亮,但确有一种詭秘妖异气氛。
  左牆上的門終干大開,門內很黑,燈光居然照射不到,突然一個黑袍人鬼扭般飄滑出來,一下子飄到床邊。
  他面孔也用尖頂黑巾罩住,神秘也如鬼扭。
  王若梅赤裸身子大大顫抖一下。
  因為那蒙面黑袍人手有一把尺半長鋒芒閃閃的短刀。
  鋒利尖銳的刀子指向她心窩,那黑袍人聲音嘶啞難听,道:“找不到嚴溫,先宰了你也是一樣。”
  短刀化為一道白光刷地插落,鋒快刀鋒刺透厚厚褥墊深插床板,發出篤的一聲。
  王若梅已滾入床里面,動作矯捷之极。雪白映眼的雙腿突然翻踢上來,一只腳踢中黑袍人背后,一只腳落在小臂上。
  雙腿勁道十足,黑袍人有如被巨大鐵鉗夾住動彈不得。
  但別人看來,黑袍人卻享盡艷福,白細醉人的大腿,高挺乳房纖細腰肢,卻在他的眼前颶尺之處而已。
  王若梅雙手扣住黑抱人另一只手,纖指宛如鋼鉤。
  她露出微笑,道:“你想暗殺嚴溫?你是誰?”
  黑袍人道:“我跟他勢不兩立,恨不得食他的肉寢他的皮。”
  王若梅聲音很冷靜,与她年齡似乎很不相稱,說道:“你究竟是誰?”
  黑袍人道:“我不會告訴你,你快殺了我向嚴溫領功吧。”
  王若梅道:“你真不告訴我你姓名來歷?但如果我放了你,你還會殺我么?”
  黑袍人訝道:“放我?為什么?”
  王若梅坦然道:“因為我和你是同路人。”
  黑袍人道:“同路人?”聲音更惊訝道,“你也想殺死他?”
  王老梅道:“當然啦。”
  黑袍人昂起頭于是把她看得更清楚,尤其她的腹部和大腿簡直近在眼前,他呼吸急促道:“放開我,快點……”
  王若梅看來完全沒有殺他意思,道:“為什么?你怕我?”
  黑飽人道:“你好香好白。唉,如果我不是男人就好啦。”
  王若梅全身一直屈曲得像蛇一樣,但她好像一點都不會累,她道:“你還未回答亦未答應我的事。”
  黑飽人忙道:“我叫李二郎,我決不向你動手。”
  王若梅的面孔忽然扭到他眼前,道:“你為何想暗殺他?”
  李二郎道:“報仇!我小妹子進了嚴府就從此失去了消息,后來听說她已死了,死得非常的悲慘。”
  王若梅道:“听說的話靠得住么?”
  李二郎道:“靠得住,我花了三千兩才買到确實消息。”
  王若梅忽然放開他,坐起身道:“那么你不會跟我動刀子了吧?”
  李二郎收起短刀,眼光卻离不開她胸前高聳的山丘,還巡視她小腹下以及兩條大腿。
  他道:“不動刀子了,絕不動刀子。你是誰?為何也要殺他?”
  王若梅道:“跟你一樣,但被害的卻是我姐姐,為了接近他,我只好這樣。”
  李二郎咽一口唾沫,道:“便宜了那狗吠,我得走啦。”
  但他的目光仍然沒离開王若梅身体,尤其最隱秘的部位,他簡直不掩飾貪婪心意,以至王若梅忽然全身發軟,發出呻吟聲,道:“你快走,快走,我求求你。”
  李二郎那雙眼睛從黑巾后閃動射出奇异光芒。身上黑袍忽然解開像蟬蛻委墜,黑袍內沒有其他衣物,故此一望而知是男人的裸体,而且正處于清欲沖動的狀態中。
  王若梅全身微微發抖,眼睛也變得水汪汪,她低聲自言自語道:“不,李二郎,快走,這樣做太危險,你為何不走?”
  肌肉相触裸体碰到裸体,王若梅雙手推拒,但用的力道卻連稻草人也推不開,她忽然看見抓捏于乳房上的手,五指纖長白細干淨,指甲有如涂油般光亮濕潤。
  肌肉充滿彈性修長雙腿分開,王若梅發出呻吟聲。
  可是她右手忽然多出一把匕首,鋒刃明亮如鏡,顯然极為鋒利。
  修長的大腿突然變成兩根鐵柱,李二郎不但馬上發現無法繼續最原始的沖刺動作,而且背心要害碰到尖銳刀尖,那刀尖卻又毫不停頓向要穴刺入。
  就算大羅神仙背處要害被刺中這一刀也活不成,但王若梅雙腿忽然不再是鐵柱,恢复滑膩彈性。
  李二郎又能繼續最原始的動作,因為刀尖沒有刺入要穴,那只匕首甚至掉落床邊地上。
  王若梅閉上眼睛,這种情況中的女性多半閉上雙眼,但她眼角卻淌出一顆晶瑩淚珠,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生光。
  然后(相當久之后),肉体分開,李二郎站在床邊,手中拿著撿起來的匕首。
  他披上黑袍道:“你全身肌肉的彈性,掌手和腳板的厚皮,還有每個動作,我是早發覺你練過武功,而且還很不錯。”
  聲音居然是嚴溫,除冷酷味外還含有譏晒。
  嚴溫又道:“但你如何能夠瞧出我不是李二郎而是你想殺的人?”
  王若梅不能開口說話回答,因為當她匕首狠狠刺落時忽然全身一麻,連開口講話都不行,更休提任何有威脅的動作。
  嚴溫聲音透過蒙面黑巾又道:“我全身上下唯一可能透露線索,揭破秘密,只有這雙手,你很細心,居然能從這雙手認出了我,但如果你沒認出我,日子過得一定快樂得多。”
  他把匕首伸到王若梅眼前,還用鋒刃刮刮她白嫩透紅的面頰。
  冰冷的刀鋒使人聯想到死亡。
  王若梅眼睛睜得很大瞳孔迅速收縮,流露出心中的駭懼。
  嚴溫道:“別怕,我會叫一個很丑陋,像野獸的男人,很強壯,我要他糟踏你,然后你仍可活下去,如果,你肯永遠跟著他。”
  那男人的确很丑陋,突出唇外的犬牙又尖又黃,赤裸黝黑身体好像很污穢,但果然很強壯,由胸口直到下腹長滿黑毛,嚴格一點說,他像野獸比像人還多。
  嚴溫指一指王若梅。
  那男人便像野獸一樣扑上去。
  王若梅看清楚那張面孔,涌起恐懼。屈辱、惡心种种感覺,肉体痛不痛苦,甚至有無快感已經全不重要。
  因為她心中知道自己快要暈過去。
  人昏迷之后任何問題都暫時消失,而王若梅在昏迷一瞬間腦海閃過一個疑問:如果剛才扯動紅綢帶,命運有改變么?比現在好些抑或是更慘?
  嚴溫的密室,大概當得上天下最秘密,最堅牢的地方。
  所謂密室并非只有那么一間密不透風的房間,而是一幢高大的房子,鐵質大門之內,有廳房還有天井。
  天并能選天光和空气,但有八層鐵枝焊牢的网嚴密覆護。
  所以他的密室不如稱為密屋。
  密屋內有三條密道之多可以通出外面,其中兩條根本不能通行,除非利用預先已備妥的鐵鏟鑿通尋丈泥土才可透出地面。
  但另一條密道卻可通行,出口是一座幽靜院落。
  這座院落就在嚴府后園中,大江堂以及嚴府任何人都不准踏入這座沁紅院,假如他知道沁紅院中住著的是血創嚴北。
  整個嚴府占地甚大,房屋連綿銜接,最少可容上千人居住。
  但嚴府上下只有五十名仆婢,其余都是護院和嚴溫隨從衛士。
  真正屬于姓嚴的人只有三個,老的是嚴北(一輩子獨身),中的是嚴溫(發妻已亡),小的是嚴星。
  嚴星這時只有六歲,由乳娘盧大娘以及十二個丫環傳養,住在內宅。
  嚴府另有密道由外面直通嚴溫書房(不是密室),所有賣身甚至擄劫回來的女子都從密道運入。
  所以嚴府大門很庄嚴干淨,兩只巨大石獅高踞傲然地看著街上行人。
  王若梅僅僅是由密道運入的第七十八個妙齡少女,她后來死了也好活著也好,都不過像大海中一點小小的泡沫。
  存在或不存在對于廣闊無限的人海全無影響。
  繁華富庶的地方,歌舞升平的時代,黑社會勢力必定迅速興盛,賭。娼是供應養份的兩大血脈。
  此外一些奇异的命案竊案亦往往于此時此地出現。
  但杭州五年來,比任何時期還平靜安宁,衙門沒有一件未破懸案。
  原因說來簡單,浙省總捕頭沈神通本人坐鎮杭州。
  沈神通只有四十歲左右,人很和气,身材高瘦,他出身決不簡單,是全國欽仰的神捕中洗碗柱孟知秋的得意門生之一。
  他亦不愧是孟知秋得意門生,任何奇怪神秘命案到他手中必是迎刃而解。
  尤其江湖黑道人物只要踏入浙省地面,一舉一動,他都了如指掌,因此沒有人愿意輕易招惹如此神通廣大的公門強人。
  越是高手就越懂得這個算盤。
  但即使有沈神通坐鎮,杭州城內強奸、搶劫。斗毆、謀殺等案仍然不斷發生。
  這是人性和社會環境關系,与沈神通威望無關。
  你總不能要一個強好或謀殺犯,在動手前先考慮到沈神通吧?
  杭州財勢雙全的馬家,秘密請沈神通前去,馬二爺摒退左右仆從,私下要求沈神通秘密偵查一宗奸案也就不算稀奇。
  沈神通踏勘現場,是宅內一座右接的二樓上,查明二十四名護院武師巡邏時間路線,還有十只靈警凶猛巨犬助陣情形。
  在靜室中只有馬二爺和他。
  清香扑鼻的熱茶和精致果子點心,點綴些許气氛。
  馬二爺道:“總座,此案非你親自出手不可,家兄已向朝廷告假回家省親,到時定親自來叩謝。”
  馬二老爺的兄長便是馬大老爺,官居刑部左詩郎。
  不但有錢有勢,還恰好是沈神通上司。
  沈神通心中歎口气,欠欠身道:“豈敢當得大老爺征顧,府上的不幸事件,本來就是在下應盡的責任。”
  老實說即使沒有馬老爺的權勢,即使是普通窮苦百姓,只要沈神通知道了,亦從未有過疏懈不管的。
  沈神通又适:“在下勘查之后,有一點最重要的卻無法判斷。”
  馬二老爺道:“哪一點?我幫得上忙么?”
  沈神通簡直歎气出聲道:“二老爺當然幫得上忙,但……”
  馬二老爺聲音不大卻十分堅決,道:“那就清說出來,我馬仲海永不后悔。”
  馬二老爺默然想一下又适:“一定受得了,就算少這么一個孫女也受得了。”
  沈神通道:“此案很特殊,很難判斷,在下除非耳聞眼見經過情形,否則不能判斷出手。”
  馬二老爺點點頭,親自入內宅安排。
  一盞熱茶后,沈神通又處身二樓香團內。他并不孤單,一個頭發蓬松的少女坐在窗邊,夕陽霞彩使她面龐不至于太蒼白推停。
  她很嬌俏,長眉飛鬢,顯示出固執任性的性格。
  但現在她有如病貓,毫無性格可言。
  沈神通道:“玉儀姑娘,先回答我一句真心話,你想不想破案,抓到侵害你的惡徒?”
  這話問得多怪,受害人想報仇?誰不想惡徒落网,受到應得懲罰?
  馬玉儀半晌沒作聲。
  沈神通很有耐性,徐徐將問題又說一遍,過了一會儿,馬玉儀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沈神通面上,她輕輕道:“這一問真有必要么?”
  沈神通道:“有。我認識一個女孩子,七年前,也遭遇同樣的不幸,當然那時不在我轄區亦未認識,但現在提起舊事,她只有傷心而并不想報仇。”
  馬玉儀惆然想了一會儿,道:“我不懂,這种傷害還不夠深矩?”
  沈神通道:“她被傷害后甚至還有了一個儿子,你當想像得到她處境何等的苦,況且她家一向相當窮困。”
  馬玉僅打個冷戰道:“漠非你看我像哪個女孩子?”
  沈神通道:“不,你一點不像,我只不過告訴你,世上具有這种事情。”
  馬玉僅連歎數聲,才道:“我希望你抓到他,請問我該怎么辦?”
  沈神通站起身,凝立如石像,目光嚴肅冷酷得能使人連打十個寒噤。
  馬玉儀不敢看他的眼睛,垂頭道:“鎮的請告訴我應該怎么辦?”
  沈神通道:“根据我勘查所得,此案最辣手、最難判斷的是惡徒身份,他可能是普通人,也可能是武功超卓的高手,我第一步須得決定偵查方向才不至于誤人歧途。”
  普通人和武林高手兩者相去懸殊,當然非有准确判斷不可。
  沈神通又嚴肅地道:“因此,我不能不触及你身心傷痛,找出最正确的判斷。”
  馬玉儀雖然全身乏力癱軟,但低低應道:“我該怎么做你才滿意?”
  沈神通一個字一個字說出:“那天晚上一切過程全部重演一遍。”
  馬玉儀歎气點頭。
  沈神通道:“別答應得太快,全部過程我投那惡徒,不但解帶脫衣手法動作照做,連最可怕的每個動作都照作。”
  他決不是開玩笑,因為他聲音嚴肅得近乎嚴厲冷酷。
  不知道他心中想什么?如果每個動作都照做,馬玉僅這朵鮮花豈非又要遭一次風雨之劫?
  馬玉儀忽然抬頭直直望著他,竟不畏懼他冷電似的眼光。
  沈神通道:“好,現在開始。”
  馬玉僅舉手挽攏頭發,姿勢很好看很動人。
  接著她解開衣帶脫掉外衣,她身上只有一件极薄,簡直透明的內衣以及一條短褲。
  于是晶瑩大腿都裸露不說,連胸前挺突的乳房也等如全無遮掩。
  任何男人看見就算不扑上去也必會心跳加速。
  沈神通眼睛瞬也不瞬從頭到腳細細瞧著。但哀怪的是他好像不受一點影響,好像只在瞧一件非得細加觀察不可的事物。
  馬玉儀兩手又有動作,是扯脫僅有的短褲。短褲剛脫下一點,沈神通道:“等一下,當時你沒穿褲子?”
  馬玉儀聲如蚊叫,細聲道:“我剛要穿上。”
  沈神通道:“好。”
  于是那花朵似的少女變成半裸,除了上身透明內衣別無絲縷。
  馬玉儀走到床前,作出要穿內褲的姿勢。
  的确很難有這种強大誘惑力的場面,連沈神通內心也不得不承認,所以移開眼光,道:“暫時不必如此逼真。”
  馬玉儀道:“那時窗戶已閉,窗帘也拉上,窗帘忽然開一下,不知何故我想到一個人,并且想到是那人鑽進來。”
  “當然我很害怕,因為那漢子逐邪的眼光叫人忘不了。”
  沈神通對這消息好像不起勁,道:“你几時見到此人?”
  馬玉儀道:“前天中午。”
  這件強奸案發生于前晚,她白天見到淫用邪眼光盯著她的漢子,晚上出事,她自然就會想到他。
  馬玉儀又道:“那漢子有說不出的邪气,面孔又丑得可怕,我心中想起他時,果然一個黑布蒙住頭臉身穿黑袍的人站在我身邊,而我居然駭得連聲都發不出。”
  沈神通道:“如果你叫得出聲,有何后果?”
  馬玉儀道:“我知道樓下永遠有人巡邏,如果惊動他們……”
  沈神通道:“好,清說下去。”
  馬玉儀咽住護院武師方面的話,又道:“他伸手摟住我。”
  沈神通突然又站在她身邊,道:“是這樣子。”
  她用手指示對方的手,所以沈神通左手摟住她纖細柔膩腰肢,而另一只手卻落在她的乳房上。
  緊接著在她的指示下,沈神通摟腰的左手,腰身滑到臀部,后來還陷入深溝內。
  但沈神通問的卻是右手,道:“這只在衣服下面還是隔著衣服?”
  馬玉僅低聲道:“衣服很薄,隔不隔著有分別么?”
  沈神通道:“有,万一你這透明內衣是天蚕絲織的,又万一有移宮換穴奇功。他右手在內衣底下等如緊緊縛起,但如果在衣外,隨時可以捏斷喉嚨,分別是很大的。”
  馬玉儀道:“我記得在衣服外。”
  沈神通忽然發覺她全身重量都落在他手中。
  如果松手她一定落在地上。
  馬玉儀又道:“那時我全身發抖也沒點气力,我的心好像眼身体分了家,很清楚看見他把我放到床上,又看見他脫掉黑袍,里面沒有衣物,白白的一個身子,接著……”
  沈神通忽然截住她的話,道:“除去他白白的身子外,還瞧見什么?”
  馬玉儀立刻道:“他的手,五指纖長白晰,連指甲也极干淨而濕潤,好像涂過不帶紅色的指甲膏。”
  馬玉僅被放在床上,那曲線玲球白晰的銅体,确實當得玉体橫陳四字。
  沈神通也躺下,甚至把她壓在自己身下……
  房間內,仍然是沈神通和嬌美的馬工儀兩個人,燈光不甚明亮,卻仍足夠使他們互相瞧個清楚。
  但不同的是,第一點:房間已不是馬玉儀杭州的閨房。
  第二點:兩人都穿著很整齊,沈神通似乎心事沉重,歎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犧牲多大?”
  馬玉儀看來姿采風韻嬌美動人,比初見時之推伴相差很遠。
  她道:“我知道,沈大哥,我不打緊,但可惜可恨連累你。”
  沈神通陷入沉思中,過一會儿才軒眉笑道:“只要抓到他,我一生事業成就已達到巔峰,我敢打賭除去家師之外,任何一個部門都抓不到他。”
  馬玉儀柔聲道:“難道你忘了殺身之險?還有辛苦掙到的地位?還有大嫂和侄儿女他們?”
  沈神通喃喃道:“人生中任何遭遇都是命運,急也急不來,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
  提起命運,馬玉僅不覺愣住。
  出身富貴之家,從小到大規規矩矩,未試過大膽頑皮踏出家門,更不騙人害人或者為口腹殺生,也時時盡力幫助一些窮苦有困難的親友。
  但命運為何如此殘酷?;
  身心的劇痛几乎連死亡也解脫不了?將來如何呢?還有將來么?既然沒有將來,活下去又為了什么?
  她忽然得到靈感啟示,這個靈感像電光掠過夜空,照亮她的身心。
  她故意長長歎口气,道:“沈大哥,請告訴我,我……會不會留下孽种?”
  雖然她從靈感啟示中知道應該怎么做,亦決心去做。
  但這种話仍禁不住惱羞面紅。
  沈神通道:“絕對不會,出率至今一個多月,你很正常對不對?”
  任何女人如果仍有月事,當然證明在此之前沒有怀孕。
  馬玉僅低聲道:“幸而如此,但沈大哥請你指點我,我此生既不能嫁人,我活下去好或者趁早死了好呢?”
  沈神通吃一惊道:“你何必想到死?你……雖然遭遇不幸,但將來日子還長久得很。”
  馬玉儀細聲道:“我若不能嫁人,孤孤單單一個人活下去,日夜記著那件事,我為何要活下去?”
  沈神通啞口無言。
  因為她理由堅強之极,她為任何其他緣故活下去都可以,但絕對不能為那件慘事守一輩子生寡。
  馬玉儀低聲道:“沈大哥,我決定等你辦完事就結束這悲慘一生,你可肯幫忙我?”
  沈神通大惊道:“幫忙?你要我……”
  馬玉儀道:“你不肯,難道要我痛苦這一生?為什么?”
  沈神通吶吶道:“我……我不能,我不知道。”
  馬玉儀忽然把聲音放得更低,道:“沈大哥,你幫忙我并不非必定要殺死我。”
  沈神通比撿到一千兩黃金還要高興,松口大气問道:“還有什么方法?”
  馬玉儀道:“哦若是為一個愛慕。欽敬、感激的男人守几十年寡算得什么?”
  沈神通眼睛已睜得不能再大,再大眼眶就要裂開。
  而馬玉儀則粉首垂得更低,只見到白嫩粉頸。
  但她又輕輕道:“既大哥,如果我有個孩子,這個孩子又是我最欽仰愛慕的男人給我的,我守一輩子寡絕無怨言。”
  話說得容易,一輩子時光卻長久得很,其間多少變化誰能預料?
  因此這件事直到三日后才重提(以便慎重考慮),并且是馬玉儀提起。
  仍然是客舍房間內,已經點起燈,桌上有酒,有四式小菜,她道:“沈大哥,已到了約定時間啦。”
  沈神通那冷靜堅強的人,面上眼中居然露出緊張神色,連話也講得不很清楚,他道:“你考慮結果怎樣?”
  馬玉儀低聲卻堅決地道:“沒有改變,我為誰一輩子守寡呢?”
  沈神通道:“如果這一次抓到惡徒,而我安然沒事,你我之間情形就很尷尬麻煩了。”
  馬玉儀道:“你放心,我會躲得遠遠,遠得連你也懶得找我了。”
  于是,馬玉儀丰滿、青春、嬌嫩。白晰的軀体再度呈現沈神通眼前,不過上次沈神通像石頭、像冰塊似的。
  除了模擬出事時的情況而大略表演,其實等于沒有碰她。
  但現在他像烈火,而她卻像能增加火勢的油,總之,房間內充滿使人心跳的聲音,也熱得教人不能忍受衣服的溫暖。
  纏綿熱烈而又隱藏悲慘的日子過了七天。
  茂興綢緞庄門面高大,里外都裝修得很富麗很有气派,所以除非是大客戶,普通人若是打算只買几尺花綢,還真不敢踏進大門。
  林掌柜大概五十來歲,面上總是挂著和靄的笑容。
  從他舉止及不時命令其他掌柜伙計做這做那的派頭看來,他就算不是老板,也一定是全權替老板看守荷包的人物。
  他把那個抱著一歲嬰儿的少婦請到一間華麗會客室,他注意到這位打扮朴素的少婦,對綢庄堂皇气派以及陳設布置都毫不惊訝畏懼,她走動或坐下一切舉止卻很摘雅大方,全無絲毫局促之態。
  林掌柜拿著一封信,那是她特地來送給他的,但林掌柜卻沒有拆開,并且請她到會客廳,顯然有机密話要說。
  林掌柜道:“這封信暫時會耽擱一下,相反的我這儿也有一封緊要密函要給沈神通,可是他已不在杭州,所以我沒有法子把這封信交到他手中。”
  那少婦顯得迷惑地道:“這是怎么回事?”
  林掌柜再打量她一會儿,才謹慎地問道:“你是沈神通的女人?你貴姓名?”
  那少婦點點頭道:“我叫馬玉儀。”
  林掌柜道:“這孩子也是他的?叫什么名字?”
  馬玉儀答道:“是他的孩子,叫作沈辛,辛酸的辛。”
  林掌柜皺眉搖頭道:“就算你們經歷過辛酸辛苦的日子,也不必在孩子身上留下痕跡。”
  馬玉儀道:“也許不應該,卻是事實,我們不必把悲慘的事實用美麗的綾羅綢緞遮掩起來,對嗎?”
  林掌柜歎口气,道:“你一定有過很可怕的悲慘遭遇,人往往在苦難中才會成熟。”他同情地望住馬工儀,又道:“如果我這封密函托你帶給沈神通,他會很快收到么?”
  馬玉儀道:“不知道,可能很快收到,也可能永遠收不到。”
  林掌柜道:“我明白,干他這一行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他几時回來。唉,沈夫人既然你撫育他的孩子,我只想知道他臨走時留下多少錢給你?如果他很久才回來,你母子的生活能支持到什么時候?”
  馬玉僅沒有直接回答,只微笑一笑,但笑容卻含有無盡的辛酸和凄涼,甚至惊懼,她道:“那已經不是重要問題了。”
  林掌柜柔聲道:“比起一個人的生和死,錢財固然是不重要,但問題是你和沈辛還得要活下去的。”
  馬工儀說道:“三五年之內還不成問題。”
  林掌柜道:“那么我替你安排一下,希望一二十年之內都沒有問題,你順便把密函帶去,也希望你很快地就交到他手中。”
  如果她能夠很快見到沈神通把密函交給他,那就等于說沈神通已經無恙,已經安全,當然這是人人都愿意為他祝福,愿意看到的結果。
  但沈神通已經到了鎮江,他已經入了虎穴。他究竟要干什么?究竟能不能回來呢?
  破舊狹窄的房間,一燈如豆閃動著昏黃的光芒。臭虫結隊在牆壁床舖間游行示威。
  這种第三流的旅館,誰也不相信浙江省總捕頭會落腳居住,而且一住就是三天之久。
  不過沈神通安慰自己,又安慰得力助手笑面虎何同說:“爬險峻的高山,開始時步伐必須緩慢。”
  笑面虎何同只有二十余歲,外表像個白面書生,永遠帶著微笑,完全不似公門捕快,但事實上他嘴巴很牢,武功很好,為人机警又不貪酒色財。所以沈神通近兩年一直帶他在身邊,一直訓練他。
  因此何同已經成為沈神通的衣缽弟子,成為浙省公門第二把高手。
  何同連一句都不問為何要等候這么久還不動手緝拿嚴蒲,就算不久會被臭虫蚊虫吃干了全身血液,他也絕對不會多嘴詢問。
  當然沈神通并非故意隱瞞,并非對何同有提防之心,只不過時机未到,所以懶得提起,懶得談論,關于公事方面他們照例不肯多講一句廢話。
  第四天早上他們跑到菜市場吃過牛肉油豆腐細粉,一路走回客棧。
  路上何同曾經掏一把銅錢給一個乞丐,他們沒有回房間,卻在客棧附近一間茶館各泡了一壺龍井,茶客已經不少,其中有很多人托住鳥籠,神色悠閒。
  沈神通羡慕地歎口气,道:“他們并非有錢人,他們等一會就要開始做事,但他們日子過得悠游目在,工作時也許很辛勞,但一個鳥籠,一杯龍井,或者加上几盆花草,便足以使他們的人生另辟境界,使他們內心沒有煎熬沒有煩躁,很多很多人都是這樣熬過艱苦年頭的,不但不被生活重擔折磨成神經病,反而還能從恬淡中享受一些樂趣。”
  何同的微笑消失一下,就像把面具暫時收起來,然后又挂上了,說道:“但我們決不可能過他們那种生活,沈公你辦得到么?”
  沈神通道:“我從前不行,但現在卻可以了,我可以在長江邊那座房子過隱居生活,我可以一年足不出戶。”
  何同當然知道南京靠江邊那座房屋就是馬玉儀和小儿子沈辛的居住。
  那儿已离開城市,但屋后不到一里就是村庄,那儿也就是沈神通另外一個家。
  看來沈神通的心已經放在這個家,而不是放在杭州的家了。
  也許過一二十年之后,何同也可以收創隱退,但現在卻絕對不行,現在還不能接受不能欣賞那种清談生活,所以他說:“沈公,請振作起來,等完成這次任務才考慮別的問題。”
  沈神通點點頭,道:“你接到什么消息?”何同只征一下就笑道:“沒有事情能瞞過你的眼睛么?”
  沈神通道:“希望沒有,你這一次好像比以前沉默,你的招牌(笑容)也常常消失不見,你有心事?”
  而想了一下,忽然道:“就公,我們能不能放棄這一次任務,反正不是在我們轄區,而且我們有很多時間,我們可以設下羅网耐心等待,等到他自授羅网那一天。他一定會到杭州,只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沈神通道:“這就是你的心事?”
  何同道:“我們在這儿勢孤力弱,你又不肯叫這邊的人幫忙。但他卻正好相反,此地是老巢穴老根据地,精銳盡聚于此,我們好像以卵擊石,我們是雞蛋,他們是石頭,你認為如何?”
  沈神通道:“你到底得到什么消息?”
  何同道:“只知道他還在家里,三天以來,未出過門口一步。”
  沈神通道:“那乞丐很年輕,眉清目秀,腳下也有點功夫。他是你布置在此地的眼線?”
  何同道:“是的,已經一年,但從未動用過。”
  沈神通慢慢地站起身,何同深深歎口气道:“我們不能張設羅网?我們非去不可?”
  沈神通聲音很輕,有如耳語卻十分清晰,道:“對,因為有一個鳥籠告訴我,馬上就有一輛馬車會駛入一條地道。我們必須乘搭這輛馬車,這是唯一的空隙,也是他身邊最少人護衛之時。”
  何同目光掃過桌子上七個鳥籠,但看不出任何一個有什么异狀,他顫栗一下,似乎忽然掉在冰容。
  這個老總永遠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怪布置奇怪手法,而且他几乎在鎮江埋下了線人呢?踏出茶館時,何同居然還提到羅网的事。他道:“沈公,我們還是回杭州張設羅网的好了。他不是簡單之輩,而且他手下猛將如云,謀臣如雨,我們真能夠順順當當入虎穴探虎子么?”
  馬車在黝黑地道中緩緩駛行,車夫一手拉住嚼環徒步帶路。所以馬匹不必用眼睛,也不會惊慌亂發脾气。
  車里有兩個乘客,本來是兩個妙齡美麗的少女,但是,現在已換上沈神通和何同。
  馬車忽然停住不動,在黑漆的車廂里伸手拍拍何同肩膀,接著互相摸到對方的手,沈神通互相緊緊握一下,這一握當然表示了很多意思。
  沈神通感到何同的手掌十分冰冷,而且也有冷汗,因此他再拍拍何同肩膀,示意他安慰他,不要太緊張。
  馬車其實已經停在一間空蕩而寬大的房間內,車夫走到角落扯動一條紅色綢帶。
  車帘深垂,沈神通稍稍弄開一點縫隙,車廂內立刻明亮得可以看手相看掌紋。
  平滑牆壁上忽然軋軋微響,露出一道門戶。
  沈神通很希望門口出現的人是嚴溫。但他不能不微感失望,因為出現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
  這個女人面貌五官只能形容為端正而已,美麗倒談不上,但她卻有一股能融化男人的熱力。
  這是因為她身上只穿一件薄如蟬翼,簡直透明的外衣,而外衣之內顯然并無其他衣物。
  所以那對高聳震蕩的乳房,小腹下面隱秘地帶,都能大致看得見。
  大致意思是看得見卻并非絲毫畢露,這女人身材之佳美性感,恐怕一万個女人也選不出一個。
  所以她能使男人覺得像是掉在鑄鐵煉鋼的火爐中一樣,熾熱得使人受不了。
  馬車夫面向屋角,變成一個木人似的,沒有回頭瞧看。
  那個性感女人根本不是走路,而是滑行于堅冰上,一下子就滑到馬車剛。
  她伸手撩開車門厚厚的帝幕,忽然睜大眼睛,滿面俱是惊詫之色,但她居然不叫喊,也不會逃走。
  這是因為她一來已是啞了,根本發不出聲音,何況二來她雪白的頸子已被一條金色鏈子纏住,就算能夠叫喊也叫不出聲音,當然更不能退后逃走了。
  纏住她脖子那條鏈子正如公門捕快所用的鎖鏈,天下能使用這种兵器只有一家,神探中流抵拉蓋知秋。
  所以沈神通是孟知秋的嫡系弟子絕無疑問。而金鎖鏈套住那啞女人頸項那种無聲無影的手法真是叫人歎為觀止。
  沈神通柔聲道:“你不必著急,也不要掙扎,我知道你是誰。”
  啞女人身子靠椅車門邊,既無力移動全身任何一部份,同時也發不出聲音(假設她不是啞巴的話)。只有眼睛還能轉動,骨碌碌瞧看車廂內兩個男人。
  沈神通又道:“如果嚴溫在書房里,我想見見他,但我并沒有暗殺他的意思,我們是執行法律的人,如果他的确犯罪,那也是法官的事,如果我們跟他有私怨,也不會做出公報私仇的事,希望你肯相信我。”
  啞女人用眼睛表示相信,她只用眼珠轉動的動作,就居然使這兩個男人十分明白。
  沈神通又柔聲道:“現在我們去跟嚴溫見面談一談好不好?”
  啞女人居然表示不好。
  沈神通堅持道:“不行,我們非見他不可,告訴我,他在那邊書房里?有沒有別人?”
  啞女人眼珠竟然能表示不少奇怪意思,其中包括嚴溫在書房,不要進去,請不要進去,危險,快离開此地等等。
  沈神通心靈上忽然發生感應,情況似乎奇怪而且不妙。為什么?莫非嚴溫已有了准備?已經布置足夠人手?但嚴溫怎么知道?是誰泄漏了秘密?
  何同的微笑招牌者早已經消失,他一定也覺得情況不妥,所以輕輕說道:“沈公,等有机會才卷土重來好么?”
  沈神通歎口气,道:“你和我一樣心里很清楚,如果真有問題,回頭之路也絕對走不通。”
  何同喃喃道:“是的,是的,如果有問題,大江堂精銳伏兵一定早已堵死回頭之路。”
  沈神通瀟洒笑了一下,柔聲道:“你且在馬車內歇一歇,女孩子看見凶殺場面,到底是不太好。”
  啞女人當然沒有反抗或抗議余地,她躺在馬車內之時,已經被點了穴道昏睡過去。
  沈神通當先下了馬車,何同眼光在啞女人丰滿得极能誘惑男人的身体上巡視一會,才跟著下車并且拔出長刀。
  這兩個公門強人終于走過那道門戶,置身于一個比廳堂還寬大的書房內。
  對面角落有一張舖著虎皮的太師椅,俊秀白淨的嚴溫坐得四平八穩,一點儿也不因為沈何二人出現而惊訝。
  沈神通大步走過去,距他尋文才停步,說道:“我看我只怕今天無法离開貴府了?你就是嚴溫,你的确長得很漂亮,很俊秀。”
  嚴溫懶洋洋指指牆邊的靠背椅,道:“請坐,老實說,公門中人,也只有你們兩位能夠踏入我的書房,我很佩服你們的勇气。”
  兩張交椅當中的紫檀木茶几,已經放著兩壺香茗。
  沈神通居然坐下,何同自然也跟他一樣坐落,并且還拿起茶杯啜飲。
  沈神通忽然提出比利刀還鋒利的問題:“嚴溫,你已經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大人物,你為何要還強奸女孩子?而且強奸了很多個?”
  嚴溫輕輕皺起眉頭,道:“現在恐怕只有我問你,而不是你問我,你說對不對么?”
  沈神通冷笑一聲,道:“不對,因為如果你的回答我認為滿意,又如果有我滿意的保證,我很可能跟你和解。有我點點頭,至少有六省吃公事飯的人不會找你的麻煩。”
  嚴溫愣一下,才道:“稱,沈神通也會跟我這种人打交道談條件?”
  沈神通道:“當然不會,但我真想不到极差一著,所以我也不得不考慮這种可能性了。我仍然希望你回答我的問題,你肯不肯回答呢?”
  嚴溫沉吟一下,緩緩道:“本來你說得不錯,對于女入我嚴溫何求不得?但我卻覺得不夠刺激。”
  沈神通嚴厲批評道:“你心理有問題,你狂妄自大慣了,所以根本不會替別人想過,難道這世界上只有你最重要?”
  嚴溫泛起苦笑,道:“別這么凶好嗎?如果不是六省公門來找麻煩,這种巨大誘惑,我理睬你才怪。”
  沈神通又冷笑道:“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大江堂已調集了多少精銳高手在此,就算他們能把我剁成肉醬,可是現在我一出手,仍然能夠早一步殺死你,因為你劍法雖然不錯,卻只不過得到血創嚴北的三四成真傳,你最好相信這一點。”
  嚴溫面色變得很蒼白,道:“這點我相信。”
  任何人只要看見沈神通炯炯目光以及無限自信的神情,絕對不能也不敢不相信他的話。
  嚴溫又道:“你到底想怎么樣?難道想把我抓回去審訊定罪?”
  沈神通道:“原來是這個意思,不過現在……”
  他眼睛轉向窗外,外面數株參天古樹映眼,一片蒼翠。綠色的确能使人有宁靜之感,也使人想到廣闊無垠,無拘無束的大自然,但沈神通卻從清涼碧綠中看見馬玉儀,也看見小儿子沈辛胖嘟嘟的面龐。
  他知道目下尚有一線机會,所謂机會只是指公事而言,因為他可以突然出手,与嚴溫拼個同歸于盡,但這世間的一切,尤其是馬玉儀和小儿子,卻是永遠永遠也不能再見了。這种情形之下,如果你是沈神通,你會怎樣做呢?
  馬玉僅把屋子里外都打掃抹拭的纖塵不染,屋里家具固然干淨不過,但她卻變成有點蓬首垢面了。
  忙碌通常能使人沒有時間流淚,尤其是等待著未可知,卻可怕命運揭曉的人,忙碌是消磨時間最好的方法。
  所以馬玉儀把几件衣服放在竹籃里,又把新舖好的床單換下來放入籃子,另一手抓起搗衣的木材,匆匆走出家門。
  園子里菊花開得正盛,空气中浮動著桂花的濃郁香味,秋日溫暖的陽光使万里晴空更顯得曠朗蔚藍。
  可惜馬玉儀甚至不敢在園子里多停留一陣,因為在這儿她會听到沈神通的笑語,會看見他充滿歡笑活力的面龐。
  所以她走到江邊,沿著一道伸入江水的石階下去,緊接水面的几層白色石階特別寬闊些,以便于几個人同時洗滌衣裳,甚至可以几個人坐在階上眺望著亙古東流滔滔茫茫的江水。
  馬玉儀忽然大吃一惊,因為她看見左面江岸邊,有一個白色的人躲在樹叢里。
  假如不是相距只有六七尺,又假如她不是從側面縫隙望人去,絕對不會發現叢生灌木里面竟然有一個男人,而且這個男人居然沒有穿衣服,白晰皮膚也使她更触目。
  馬玉儀跟著又知道這個裸体男人已經對她不构成威脅,因為他顯然已經昏迷,只靠雙手環扣叢樹根部。
  他雖然下半截身子還泡在水里,還隨著江浪飄搖,卻不曾隨波逐流而去,不曾葬身江流魚腹中。
  她剛剛得到一個印象,這個裸体年輕男人長得很俊美,就已經無暇視察他了,因為一艘順流而下的巨船向她駛來。
  相距雖然尚有數十丈之遙,但馬玉儀卻感覺到那艘巨船是向她駛來,而且一定跟這裸体男人有關。
  馬玉僅開始不慌不忙拿出床單衣物泡在水里,她知道就算巨船來到兩三丈之內,但由于角度關系,決計瞧不見那裸体男人。
  巨船不一會儿就到了三十步之內,篙師沒法把船停在那儿,船頭上一個女郎長得很美,一身雪白羅衣在江風中飄拂。
  而馬玉儀卻注意到她鬢邊插著一朵白繡花,因此她那一身飄逸衣裝便變成慘淡喪服了。
  那美麗的白衣女郎聲音不高,卻能透過江風,透過江浪嗚咽聲;很清楚地傳入馬玉儀耳中。
  她道:“你常常在這儿洗衣服么?”
  馬玉儀裝出惊訝神色,大聲道:“是的,洗了很多年啦!”
  船上女郎又問道:“請沒有看見一個人,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
  馬玉儀道:“林說什么?我听不懂?”
  有人說一個好的男人每天說謊十次,好的女人卻每天說謊二十次。
  可見得說謊乃是人生日常不能不作的事情,而卻以女人為甚。
  馬玉儀隨口應答,簡直不必考慮,雖然她說的都是謊話。
  船上白衣女郎道:“你長得很漂亮,可惜沒有梳洗而且不會打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會把你打扮得比孔雀還美麗。”
  馬玉儀搖搖頭道:“不行,我儿子快醒啦,我儿子一醒就要吃奶,我不能夠走開。”
  白衣女郎道:“真可惜,我甚至看不出你已生過孩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馬玉儀應道:“他爸爸姓沈,我叫他小辛。”
  白衣女郎道:“小辛?好怪的名字,但一定很可愛。”她從皓如雪白的手腕褪下一只金鐲,又從頭發上拔下一支金欽,很快地用金釵在鐲上刻了几個字,然后把金鐲丟到馬玉儀的竹籃內。
  馬玉儀一時倒沒有想到白衣女郎何以能夠在三丈之遠隨手就把金鑰丟入竹籃。
  白衣女郎道:“給小辛,希望他平安長大,希望他將來變成不平凡的人。”
  馬工儀不覺呆住,卻發現一轉眼間巨防已經隨著滔滔江水而遠逝,不知駛向何處。
  她當然已不能安安靜靜洗衣服了,這一幕沖擊得她緊張而又興奮。
  樹叢內那個裸体男人究竟是誰?是好人抑是坏人?白衣女郎是誰?她送了一只金鐲給小辛,看看好像不是坏人,但如果她不是坏人,則她追赶的人當然就是坏人了。
  不過世事卻又絕非如此簡單,好人可以追赶坏人沒錯,但好人何嘗不能追赶好人呢?
  何況那個裸体男人瞧來一點也不似是為非作歹之徒,他究竟是不是坏人呢?
  馬玉儀忽然站起身,并且很快將床單撕開,聯成一條相當長的繩索。
  她很艱苦才爬入樹叢,將床單一端縛住那男人,另一端已經縛在石階(也即是碼頭石階)邊的樹根上,然后用中指勾住那男人拇指根部的魚際穴,食指則勾住他拇指尖的少商穴。
  馬玉儀只用少許气力,那裸体男人雙手環扣忽然松散。因此他整個人沉墜水中,接著隨波逐流縹走。
  但馬玉儀毫不著急,慢慢爬向石階,然后扯緊床單撕成的長索,很快就把那男人拉到石階邊了。
  看見他男性的身体,馬玉儀不免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已無可選擇,非赶快做下去,并且把事情做要不可,幸而附近沒有人家,所以她可以把裸体人橫拖直拽,而且休息了七八次才拖回屋子。
  當然她已經發現這個男人右腿上有一支金色的長箭,但她卻不敢胡亂動手拔下來。
  用一碗熱騰騰的紅糖姜湯灌下去,那裸体男人不久就悠悠回醒,于是馬玉儀知道他姓雷名不群。
  雷不群雖然文秀白晰,但身体很好,回醒之后,除了皺眉忍住箭傷的疼痛之外,竟也可以述說他的遭遇。
  馬玉儀說道:“你所講的人,什么挑花溪來家,什么血創嚴北,什么海龍王雷傲候我都從未听過,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法子把腿上的箭拔出來?”
  雷不群盡量小心揭開被子,以免身体裸露得太多,他仔細看過那只金箭。歎口气道:“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她手中。這一只是沉魚落雁箭之中的沉魚神箭。怪不得我在水里仍逃不了一箭之厄。”
  馬玉僅只問道:“現在怎么辦?”
  雷不群尋思半晌,才道:“此箭已貫穿我右腿,如果直接硬拔的話,箭:簇會造成更大的傷口,但此箭杆卻又是五金之精鑄成,沒有可能拗斷。”
  馬玉儀訝道:“莫非永遠任得此箭插在腿上?那多不方便?何況還會痛?”
  雷不群道:“箭翎是羽毛,可以割掉或燒掉。這樣箭杆大小一樣,就可以從另一頭拔出來了啦。”
  馬玉僅立刻找出箭刀,將兩片美觀的箭翎剪掉,一面道:“很簡單不是么?為何你不早說出來呢?”
  雷不群苦笑一下,突然手起掌落,拍在箭杆末端,又從另一端兩指壓住箭簇,一下子就將金箭拔出來。
  他大腿兩個傷口都流出鮮血,大腿里面當然更痛,因為任何人在腿內上開一條通道豈有不痛個半死之理。
  他包扎好了之后,只淡淡地好像談論別人事情一樣告訴馬玉儀說:“這個拔箭方法很不妙,因為箭翎有毒,我這條腿已經殘廢,終身都變成踱子了,所以我沒有早說。”
  馬玉儀不覺呆住,她早已感到世上很多事情看來表面簡單,其實不然,現在這個感覺更強烈更鮮明。她問道:“你早已知道?”
  雷不群道:“是的。”
  馬玉儀道:“你怎會知道的?”
  雷不群歎口气,道:“因為我父親是海龍王雷傲候,所以總比別人多知道些。這支箭上面刻著沉魚兩個字,如果是落雁那就是銀色的。”
  隔壁傳來小儿啼哭聲音,馬玉儀輕輕道:“是我的儿子,他叫沈辛,我希望他長大之后能有你的學問,能有你的勇气,還有能有你的情洒風度。”
  雷不群道:“他一定會,而且比我好得多,因為你先生不是普通人,而你也不是凡俗的女孩子,所以你們的孩子也一定不平凡。”
  馬玉僅不禁變色道:“你知道沈辛的爸爸是誰?你見過他嗎?”
  雷不群俊秀的面龐上居然有汗珠,這种天气只蓋一條薄被絕對不應該會熱得流汗。
  所以馬玉僅更狐疑更擔心了,他流汗,是不是表示心中有愧呢?
  “你是不是曾經在附近窺視過,所以知道我先生是誰?”
  雷不群微笑道:“沒有,我為什么要窺視你們呢?只不過有些事情可以用腦子想出來的,你年輕而又美麗,你先生不在家,但你卻敢把一個負傷的男人帶回家(他雖然不提裸体這件事,其實口气中已包含此意),而且你似乎不怕你先生突然回來,不怕他看見我這副樣子,你為何不怕他誤會?還有就是你先生是什么職業呢?我看不見任何可以推測他職業的線索。就算做木匠,也應該有些工具,既然沒有一點線索,反而證明他不是普通人,當然你也不是普通女孩子,所以才配得上他。”
  馬玉儀訝道:“林說得頭頭是道,說得很有道理,但你為河流汗呢?”
  雷不群道:“那是因為我腿上箭傷毒力發作之故,我想現在我還是快點告訴你為妙,我很可能會疼得昏迷不醒,我會發燒發冷,但只要多喝白開水,不必吃藥,熬過三天后就會痊愈,有時候有些毒藥藥性很奇怪,你既不能也不必使用其他藥物,只靠本身的抵抗力熬過一段時間就可以了。”
  馬玉儀忙道:“我很抱歉,我居然沒有想到作流汗是因為傷痛之故,但請你再支持一會,請暫時不要昏迷,我想知道我要不要通知什么人?那個穿白衣服美貌新寡的宋夫人會不會再到這儿來找你?如果她來,我該怎樣做?難道把作交給她?”
  雷不群道:“對,如果她能夠找上門來,你一定要將我交給她。”
  他想起黃蓮的倩影,也想像得出她用恨恨神情盯住他以及恨恨地扼住他脖子的樣子。唉.你為何不把我一箭射死呢?我跛了一條腿,終身成了殘廢,活下去又有何意思?
  他覺得自己疼痛得快要昏迷,所以赶快又道:“如果可以的話,找最好在這儿躺三天,請切勿通知任何人,因為你一定找不到家父,如果走露消息反而替你惹上麻煩。”
  馬玉儀疑惑不解,道:“我進城一趟,去見你父親并不是難事,他不肯見我?他不會相信我嗎?”
  雷不群道:“家父將宋去非的尸体送回船上,顯然已經偵查出我的情況,所以利用棺木傳香使我恢复行動之能,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告訴我要离開南京,要我隱姓埋名。如果我不改名換姓不离開南京,別人不說,單單是黃蓮為了報殺夫之仇,就決不肯罷休,你想想看,她丈夫已死于家父手中,我就算有能力,我能殺她么?如果我不殺她,事情又會變成怎樣的局面呢?”
  馬玉儀歎口气,說道:“我總算明白了。”
  雷不群竟然還未昏迷,所以能感覺得到她替他拭汗的溫柔動作,顯示她的善良仁慈天性,如此美麗如此年輕,又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何以居住于此偏僻地方?何以害怕有人窺伺他們?可惜現在他已經毫無能力幫助她照顧她。
  所以他歎口气,道:“希望你先生赶快回來。我一定勸他帶你搬到別的地方居住。此地大荒僻了,附近周圍,都沒有人家的。”
  馬玉儀道:“如果真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就算附近有很多人家也沒有用。”
  雷不群道:“對的。”
  馬玉儀說道:“何況我們不想被人知道。但如果住在城里,那里的公人都認得他……”
  她忽然發覺這些話會泄露身份,所以立刻閉上嘴巴,她的警覺很有道理,因為雷不群一听見了公人兩個字,馬上就聯想起公門中赫赫有名的沈神通。
  馬玉僅深深歎一聲,道:“我也希望他早點回來,如果他不回來,那就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她的話既慘淡不祥而又不大邏輯,但女人往往用這种方法表達內心的意思,她們腦筋里向來不大理會邏輯不邏輯的。
  雷不群一直痛得流汗,他很想昏過去,但現在卻不行,因為馬玉僅顯然怀著無限沉重的心事。如果他不能使她寬慰,至少他也應該為她做一點事。他道:“如果沈辛的爸爸就是沈神通,如果沈神通也必須將女人孩子安置在這种地方,事實一定非常嚴重非常可怕。”
  一個男人,為什么他的女人。孩子,要讓她們在這荒僻的地方過著躲閉的生活,一定有他們的道理,這道理又是為什么?
  馬玉儀心里是知道的,但是她并沒有用言語回答雷不群,她對沈神通的決定是有信心的,經雷不群的提出,讓她有了几秒鐘的思索,于是她臉上又展現了舒淡的笑容。
  這笑容也就是對雷不群的回答。
  雷不群接受了這樣的回答,現在他寬心了,只要忍住疼痛,疲勞已超過疼痛的忍耐度,他不是昏過去,而是睡著了。
  沒有意外的事情,平靜的三天是很容易過去的,當雷不群的毒傷已經退去,他的腿傷雖然沒有痊愈,然而他決定要离開了,被著腿支著木棍,一步一步地离開了小屋。
  看著雷不群∼步一跌漸漸遠去的身影,馬玉僅听到小辛的哭聲,回到小屋,也返身關上了門。
  答案除了沈神通本人之外,還有副手何同以及空前絕后的嚴溫回答得出。
  書房外清涼綠蔭并不能使任何人沸騰的內心宁靜下來。
  嚴溫面色變得很蒼白,眼中顯然流露出恐懼,他根本不必等沈神通說出來,就知道沈神通一定不肯妥協。
  沈神通一定會出手。也必定是蘊集全力的一擊,如果躲不過而喪命,那時就算大江堂如云高手能把沈神通剁成肉醬,但對于嚴溫已經全無意義了,嚴溫的恐懼便是由此而生。
  沈神通眼光從窗外婆裟綠蔭收回,馬玉儀的嬌艷,小沈辛的胖胖面龐都消失不見,心中一片出奇平靜,但話聲卻挂鑽有力,道:“如果不能活捉,死的也好。”
  何同應一聲是,身子已象彈簧蹦起來疾扑嚴溫,在空中那一瞬間亦已拿出長刀,閃耀出一溜精虹。
  但人影飄閃從何同身邊掠過,沈神通居然比他更快,后發先至,一伸手已經搭在嚴溫肩上。他五指齊張有如龍爪,指尖都嵌入嚴溫骨頭,這時嚴溫當然絕對無力,反抗也無力逃跑,他甚至不知道這种功夫就是中原絕藝天龍爪。
  沈神通如果要取他性命,當時五指只要換個部位就可以了,大局已經奠定,因為嚴溫活捉到手,等于是一張通行證,一定可以安然离開大江堂勢力范圍內了,然而沈神通都忽然面色大變,五指松開從嚴溫肩頭滑下。
  那是因為他助下突然一陣劇痛,一把鋒快長刀深深刺入。
  長刀刀柄已經沒有人握持,因為本來握刀之八,棄刀疾退了七八步之多。
  沈神通眼光既迷惑又悲傷,道:“何同,怎會是你?”
  何同面色非常難看,甚至好像也有點悲傷之意。他親自出手暗殺沈神通,還有什么好悲傷的呢?
  “你當然想不到,我本來就不是何同,只不過兩年多以前殺了何同,冒充他的身份成為你的手下。”
  沈神通說道:“你究竟是誰?”
  “我的姓名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但我義父伊賀川你一定知道,他几天前已經死在你的師父孟知秋手中,所以我一定要完成他的付托一定要殺死你。”
  沈神通雖然是在极大痛苦中,仍然能露出惊訝神色,道:“啊,暗殺道第一殺手伊賀川,他終于被家師除去。真不容易,听到這個消息我更感慚愧,我不但不能逮捕嚴溫歸案,還要死在我最親信人的刀下。”
  他話聲雖然不響亮,卻也居然并不衰弱無力。
  所以笑面虎何同惊懼地又退開六七步。因為如果沈神通竟然還能夠出手一擊的話,這一擊定是非同小可。而嚴溫肩骨盡碎,已經不能動手幫忙。
  不過沈神通仍然屹立不動,假如他還有最后一擊的力量,對象當然最好是抵抗力已不強的嚴溫,而不是生龍活虎的何同了。
  故此沈神通寸步不移很有道理,而嚴溫那清秀俊俏面龐也因痛苦和恐懼而肌肉抽搐皺縮,變得很難看很丑陋。
  沈神通又道:“雖然你是伊賀川義子,雖然你用盡方法投入公門變成我手下,但你和嚴溫怎會搭上關系?”
  別人可能不明白沈神通何以會有此一問?但何同部极了解极清楚,那是因為一年來沈神通下了不少功夫偵查嚴溫,這個偵查网當然万分嚴密,甚至嚴密得連何同暗中与嚴溫勾結私通的話,也不可能瞞得過沈神通。
  但事實上何同居然与嚴溫搭上,而沈神通居然絲毫不知,所以他要問,顯然這個問題在沈神通來說,是個死不瞑目的疑問。
  何同道:“有一個年青人叫做陶正直,你有沒有印象?”
  沈神通道:“我知道,听說他武功很不錯,身兼數家之長,但為人十分卑鄙,外號稱為人面獸心,是不是他?”
  何同道:“就是他。我跟他認識很久,所以他知道我本來是誰,所以我有時也不得不听他的話,而他跟嚴溫關系密切非常,所以如果這次嚴溫發生事故,我一定沒有好日子過,況且我義父已死,我也不能不再出手了。”
  嚴溫第三次從劇痛昏迷中回醒,發出呻吟之聲。
  何同皺眉道:“嚴公子,你就算肩骨被捏碎也不應該這樣呀。你一向很怕痛?”
  嚴溫乏力地道:“如果內傷未愈,忽然加上一記硬傷,你受得住么?”
  何同道:“我也受不了,我這儿有藥,你吃了一定很有幫助。”
  嚴溫道:“我不吃你的藥。”
  何同道:“別害怕,如果你死了,我就收不到一万兩黃金,我絕對不想損失一万兩黃金,所以也不想你死。”
  嚴溫面色非常蒼白,冷汗布滿額頭面頰,看來隨時隨地都會再昏迷,所以他不再拒絕何同的藥,事實上服藥以后,他立刻精神振作,顯然何同的藥真有效真能止痛。
  但沈神通卻道:“嚴溫,如果我是你,我絕對不吃他的藥。”
  嚴溫訝道:“你還未死?照我看何同那一刀已經刺入你的心髒,你何以還不會死?”
  沈神通苦笑道:“生命力太強也不是好事,我現在就是在活受罪,我一時三刻還死不了,除非你拔出這把刀。”
  何同道:“沈公(他仍然如此尊稱),你的遺体將會連這把刀一齊送回公衙。”
  沈神通道:“無怪你這一刀用的是少林刀法,不過若是孟老總看見,一定看得出破綻,一定知道不是真正少林刀法。”
  何同道:“陶正直說孟老總絕對不可能回到杭州或南京。他意思說孟老總永遠留在陰間,不會回到人世。”
  沈神通歎口气,道:“這話以前我絕不相信,但現在我不得不承認陶正直的确是很可怕的人物,尤其是他年輕又沒有名气。”
  何同道:“對,他很厲害。”
  嚴溫道:“我為何不該吃他的藥?”
  沈神通道:“唉,你只會記挂自己,別的事一概沒有興趣。”
  嚴溫道:“我是的。”
  沈神通道:“何同是伊賀川義子,伊賀川是東洋忍術大家。天知伊賀川有多少古怪离奇本領。所以你吃了藥,可能永遠受制于何同,永遠要听他命令,不過既然你已經吃了藥,這些話不說也罷。”
  嚴溫道:“何同,沈神通的話你不至于听不見吧?”
  何同道:“的确不至于。”
  嚴溫道:“如果我不听你的話,有何后果?難道會死不成?”
  何同道:“好像是的。”他那張白淨斯文臉龐上挂著溫和笑容,使得這句話回答不但毫無殺气,甚至像是說笑而已。
  嚴溫道:“你其實不必這么做,這樣使我們關系變得很惡劣,必要時我甚至不惜先殺死你才想法于找解藥,大自在天醫李繼華肯替我醫治嚴重的內傷,當然也肯替我解毒。”
  何同道:“李繼華也和孟老總一樣永遠不會回到人間,所以你最好還是另外找一個名醫。老實說,我就是想活著出去,想活著拿到黃金才用這种手段,你最好仔細考慮一下,因為你的命比我值錢得多了。”
  嚴溫道:“你出去之后仍然回到公衙?仍然當你的副總縹頭?”
  何同道:“我為了私怨私欲害死沈公,我唯一能稍報答他的方法,就是用他教我的本事,繼續盡力維持治安,反正我黃金已經多得用不完。我不必枉法尋私求取錢財,而你的大江堂,只要作嚴公子一日當權,我也可以限制你們的活動不難太過份。”
  沈神通忽然歎口气,眼光轉到窗外。在那充滿盎然生气的清涼綠蔭中,浮現出馬玉儀諄諄盈盈倩影,小沈辛胖嘟嘟紅扑扑臉龐。我本來還可以提聚內力作最后一擊,但我橫豎已經活不成,而這兩個人活著卻各有用處(對社會而言)。我這一擊的目標應該是誰?
  唉,工儀小辛再見了。唉,我甚至在尚有能力之時也不能出手報仇……
  為何當此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瞬間,我仍然想起浩森長江邊那小小家園?玉儀可是在臨水石階洗灌衣服?她洗刷是假,遙望等候歸帆才是真的。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她將遙望等候到何日何年才肯罷休?她本是命運坎坷的弱者,所以生命樂章總是沉郁悲哀的。但我呢?我曾是強人,然而命運卻更強,所以我現在
  江水滔滔波茫茫,灰色云層低得好像伸手可以摸到。偶然從云層中傳來孤雁嘹亮悲泣,秋風更冷更凄涼。
  馬玉儀站在臨水石階上,江風不但吹得她長發和衣掌都飄飛不定,還使她冷得顫抖。但她仍然遙望著大江,遙望著那些隱隱約約的風帆,她忽然覺得江風不夠冷,因為她的血液驟然沸騰,全身熱得几乎出汗。
  那是因為有一艘輕舟,簡直迅速向這邊駛來。啊,沈哥你終于回來了,如果你還不回來,我只怕快變成傳說中的石頭——望夫石了。
  輕舟很快駛到岸邊,船首碰擦石階時發出令人悅耳的聲音。低矮船艙內走出一個人,不是沈神通。
  但馬玉儀的興奮仍未有降低,那個年輕人很白淨很斯文,臉上挂著溫和笑容,他是笑面虎何同,是沈神通的得力助手。
  既然是何同前來,當然有沈神通消息,所以為什么她的興奮會消失呢?
  輕舟很快就走開,何同拾級而上,但臉上笑容卻越來越淡。
  他們一齊回到美麗溫暖屋子里,何同喝一口熱茶,才道:“玉姑,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馬玉儀眼光移到外面沉沉天空,仿佛听到一聲孤雁悲鳴,現在忽然冷得要命,那可恨的風雪,可恨的秋風。
  何同又道:“玉姑,老總暫時回不來,他……他失陷在大江堂里。”
  馬玉儀只覺得一陣昏眩,完了,一切都完了,青春的歡笑,融洽溫暖的家庭,未來之憧憬,難道一切忽然都破滅、都消失了?這一切究竟有沒有存在過呢?
  何同又道:“我相信大江堂不敢加害他,因為我已逃了出來,但會不會放他卻又很難說。所以我來這儿等候他,何況你和小孩子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也是危險的。”
  馬玉僅變成木石造成的人像,內心也是一片麻木,不過當小沈辛啼哭時,她仍然會照顧他的小孩。
  她還不到二十歲,還存留著少女的嬌羞,所以如果是平常的時候,她喂奶時一定會躲起來。但現在卻麻木得忘了嬌羞,忘記把乳房露在年輕男人眼前是不大妥當的事。
  她也沒有發現何同的眼光,時時會投向她雪白丰滿的胸脯上,但即使她發覺,她也只能怨怪自己,而不能見怪血气方剛的小伙子。
  她也不能發現何同忽然對這間屋子特別小心查看,前后內外查看又查看。
  若是沈神通遭遇了不測之禍,世上還有什么事再值得關心呢?
  但仍然有兩件事她關心的。一是儿子沈辛,二是何同談到如何營救沈神通。
  可惜營救之事似乎毫無把握,而且沈神通已經失陷了七天之久,仍然沒有聲息,可見得必是凶多吉少。
  第二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半夜時分馬玉儀在夢中看見沈神通被人一刀砍中脖子,駭得大哭大叫。
  惊醒時心中余悸悲哀猶在,也听到儿子的哭聲,同時也發現何同坐在床邊,寬厚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何同道:“不要灰心,不要絕望,我們再等。”
  馬玉儀軟弱地道:“我們要等到几時呢?”
  何同柔聲道:“等下去,我已經請了一個月假,我們一定要等下去。”
  直到第二天晚上就寢時,她想起鄰房的何同,心中多多少少有點溫暖,這個年輕人,不但斯文漂亮,而且十分溫柔体貼,她甚至發覺自己有一种非常倚賴他的心情。
  所以,半夜時她忽然惊醒,那是很奇怪的聲音,是夢龐中掙扎的聲音。當她听出那是何同在鄰房發出時,她馬上跳起身跑過去,點上燈火,大聲叫道:“何同,何同,你怎么啦?”
  何同從噩夢中惊醒,不但滿臉汗水,連身上也盡是汗珠,當然他仍然迷迷糊糊,所以沒有扯起被單,以遮蓋他赤裸的上半身。
  縱然只是裸露上半身,在那時候已經非常不禮貌,非常震惊女性,尤其是年輕得有如馬玉儀這种少婦。
  馬玉儀只當作沒有看見,但她當然看見這個白晰強健充滿年輕活力的身体,她甚至怀疑這個年輕男人遮蓋在被單的下半身是不是也都赤裸著?
  這個男人使她不禁想起那赤裸的雷不群,當然他們有顯著的不同,雷不群稍為瘦削,線條柔和修長,顯出養尊處代的身世。而何同則充滿活力和堅實,也表示他經歷過艱苦。
  雷不群已經走了,使她留下深刻印象,留下奇异回憶,他到底走向何方,他變成跤子之后,獨個儿如何生活呢?
  但愿何同不會給她留下奇异的回憶,只希望沈神通能夠快快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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