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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不合時宜春夢劍


  綠野念念不忘常青遇害之事,問道:“常青,誰下毒手殺你?是霍昭。秦龍?抑是還有別人?”
  常青道:“是一個二十余歲的男人,姓殷名海。長得很清秀,衣服很漂亮,看來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右手拇指套著一枚翡翠扳指,我從未見過那么碧翠那么澄淨的翡翠。他一進房,霍昭秦龍就出去了。”
  綠野怒哼一聲,道:“這樣說來,雖然霍昭秦龍沒有親自下手,但有何分別?”
  常青道:“那時我极為虛弱,殷海向我報名后又道:‘姚常兩家答應過永不提血劍會和姚本善名字,幸而你只向霍秦二人提起,所以只須殺死你就夠了。’說罷用一支小小金針在我中指指尖刺一下,我馬上昏迷不醒。”
  小辛道:“此人果然不是老江湖,若是老練些,多刺一針,神仙難救。”
  花解語道:“常青既然還須靜養半個月之久,這段時間危險得很。”
  小辛道:“你有銀子沒有?”
  花解語微怔道:“銀子?有,要多少?”
  小辛道:“大約五六百兩就夠。”
  綠野道:“五六百兩我也有,但你要錢干么?”
  小辛道:“常青現下所躺的棺木本來只值二兩,但我花了二十兩。另外買些東西又花了一百兩。是以身上連半兩都沒有了,不過,你們可以從這口棺材的价錢上猜出我要錢之緣故。”
  綠野咕嚕道:“你是呆子,值二兩銀卻花上二十兩……”口中雖在批評,手卻已摸出銀票遞給小辛。
  小辛瞧了一下,道:“哈,一千兩,你出手蠻大方,但將來我怕我還不起。”綠野道:“誰要你還?你肯拿去用我就很有面子了。”
  花解語也掏出銀票,道:“既然花錢可以利用棺材店的人辦事,瞞過了霍昭秦龍,則常青靜養一事,亦可用銀子擺平。一千兩只怕不夠,再拿一點去。”
  小辛道:“看來我快發財啦,每位一千兩,我至少可賺千把兩。”
  誰也不當他的話是真心的,綠野道:“這件事銀子真的可以弄妥?”
  小辛道:“一定可以,至少可以隱瞞到常青完全痊愈可以出手拼命。”
  常青道:“我只要能走動,兩位姑娘所花的銀子即可奉還。唉,三位如此高義熱心,我……我真不知日后怎生報答。”
  小辛道:“等你能行動,幫我把許多秘密查出來,那就不枉咱們相識相交一場。”
  常青道:“就算赴湯蹈火粉身碎骨,閒話一句。”
  小辛轉身出去,不久就回來。道:“我已跟此廟的王道士講好。一千兩,分兩次付。先付五百兩,他自會設法掩飾一切,另外找個极僻靜地方供常青休養。等常青完全恢复,再他五百兩。”
  綠野道:“靠不住,如果他收了銀子不与人消災,豈不是害死常青?”
  小辛道:“諒他不敢,我在他眼前擰下銅獅的頭。除非他自問脖子比銅獅還硬。但當然他比不上鋼獅硬。”
  常青忽然道:“小辛,我心里有一句話,但說了怕你生气!”
  小辛道:“我絕不生气,不過你心中這句話,連花解語都知道。”
  常青道:“真的?”綠野也惊异得瞪大美麗的眼睛。她心中的想法一向不會掩飾,總是完全在迷人漂亮面龐上表露出來。
  花解語笑道:“你仍然要請教他一招,對么?”她和小辛一起時,總是拿開面紗。所以她這一笑,使常青感到一陣暈眩。
  小辛道:“既然徐無理只用一招,你不想我比他差,所以也只要一招,對不對?”
  常青道:“天啊。對,對,對得不能再對了。你不生气?”
  小辛道:“這是武學上的疑問,并非恩將仇報。我為何要生气?”
  常青歎道:“可惜我不能動,不然我一定要向小辛叩三個響頭。”
  綠野道:“不必了。他不是人,是魔鬼。”
  常青道:“小辛,將來我如何找到你?”
  小辛道:“我們自然會見面,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踏破鐵鞋的滋味小辛最近已嘗到。橫行刀的下落?血劍會的秘密?嚴星雨是否殺傷連四的凶手?花解語、綠野、閻曉雅,甚至宋媽媽這几個女人心中究竟想什么?
  小辛已奔走跋涉不算短的日子,當真鐵鞋也足可踏破了。可是問題仍然沒有減少。他還須踏破几對鐵鞋呢?
  命運已經放射出許多蛛絲(又黏韌又鋒利,無物可以將之弄斷),織成一個蛛网。小辛有如飛虫,也已經黏于网上正在掙扎。
  幸而小辛不是飛虫,除了有強大力量和鋒利賽過刀劍的身手之外。還有智慧和勇气。
  勇气包括堅強無匹的意志毅力,在与命運抗爭時的重要性絕不下于智慧。當然智慧才真正是一切力量之泉源。沒有智慧,任何事情、任何掙扎抗爭都無從談起。
  篱笆高与肩齊,纏滿了九重葛、紫藤花以及几种蘿蔓。可以想像得到春光爛漫、炎炎夏日甚至西風愁起綠波間的時節。這一道篱笆,仍然會有花朵茁放,替污濁的人間多添數點美麗色彩。
  篱笆內是二十余丈方圓的園圃,有架高的花壇花架,也有雅致的町畦。林林總總的花卉,有木本有草本。
  連那屋子外牆都牽滿藤蘿。窗下的丁香、大理菊、夾竹桃等正當盛放,雖是花光照人,卻有一种恬淡宁靜之美。
  小辛大步走入園中,放眼四下濟覽一陣,輕歎一聲。
  只有幽雅恬靜,全無富貴气味。那荀燕燕、程士元果然不是凡俗之輩。不過,命運的力量,它的殘酷,畢竟不是人都能了解、都能抗拒的。
  荀燕燕的色与藝,膾炙大江南北。但她宁可逃出繁華富貴,与一個心愛的人埋首閉戶隱居不出。她要求什么?她犧牲了多少?
  但命運仍然不放過她,冷酷的消滅了她。是誰主宰命運?主宰命運者何其無情冷酷?
  小辛推門而入,首先看見一地碎瓶。查看之下已知道是兩种瓶器。一是青花碗,一是酒杯。
  左邊屋頂有個破洞,小辛看了一下,心中有數。如果有人能隔著堅牢的屋頂厚瓦而听見屋內聲音,又能夠一掌拍開一個洞口(比常人身体小一些),又能夠從不夠大的洞口滑過。這個人的武功絕對不水皮(差勁)。
  他炯炯目光接著觀察地面,一切痕跡都像日記一樣告訴他當時發生的事。例如那些很淡的血跡,小辛已瞧出荀、程二人如何中劍,所以血液飛洒而留下某种樣子的痕跡。又例如碎瓷散布地上的情形,亦看出這兩件瓷器怎生碎裂的。由此亦可推知荀、程二人正在做什么?
  小辛站在屋中,但覺屋內布置予人雅淡舒适之感。如果他是程士元,擁有美麗而賢慧色藝絕世的荀燕燕,住在此屋。美人名花,小園芳徑。遠處是悠悠青山,知己在颶尺間笑語。即使沒有言語,僅只是默默靜寂地享受那陽光,那花草樹木泥土的气味,亦足以使人神往滿足了。
  誰也想不到荀燕燕不但認識公門高手,還學了几招。其中一招就是預早留言。她簡略說明和程士元的相戀經過,還提到煙雨江南嚴星雨這個男子瀟洒英俊多金,財雄勢大,對她很好很好,無奈她一縷情絲卻系在程士元身上。
  她自認很對不起嚴星雨,可是這卻是天下間最無法勉強的事。她知道嚴星雨一定會報复,更知道他的報复很徹底。
  尚有些細節小李都記在心中,惘然出屋走到花園。
  荀燕燕在留言中最近加添上無憾的結論。相信程士元亦無异議。生与死畢竟是人生中必然又無可奈何的現象過程。能夠無憾,已沒有白活了。
  任何人能与真心相愛的人,极親昵极恬靜度過三年之久,誰還有憾?
  嫣紅奼紫的花朵,翠綠的樹葉野草,仿佛籠罩一層淡淡哀煙愁霧。連炎夏的陽光也不能使之消散。只不知程士元荀燕燕的精魄還留在這儿呢?抑是向來生再結未了之緣?
  那庄院占地相當大,庄內屋字有四五十間之多。到處有高大老樹和搖曳的修竹。遠遠望去處處綠意,使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道只有三尺高石牆圍繞整座庄院,圍牆很齊整結實,卻完全不能阻止任何人跨越。更不能阻止庄外的視線。
  圍牆唯一用處,便是明顯划出庄院的界限而已。
  庄院正面的平坦廣場,有些部分是草地,有些部分是堊土堅硬地堂可以晒谷。但廣場偏右一棵濃蔭廣覆的老樹下,地面都舖上青磚,洁淨光滑,風味盎然。
  樹蔭下磚地上,一組紅木交椅茶几,一張紅木搖椅,一張紅木羅漢床。
  炭爐在十余步外,烹泉煮茶。
  但任何景色任何精美家具都比不上交椅上的人。那是主位,可知必是本庄主人無疑。
  此人赤袒上身,露出很白的肌肉,很肥,呼吸時身上肥肉都會顫抖。他面圓頭禿,笑嘻嘻的活像彌勒佛。
  椅后有兩個侍婢,一個忙著擰手巾替他擦拭汗水,一個不停打扇。看來這彌勒佛似的胖主人蠻會享受。
  清風拂過,稍遠處院牆邊的芭蕉擺個不停。如果在芭蕉樹下,也一定很涼快适意。
  一群人從庄門口進來,組成分子复雜而又可笑,兩個年老鄉民為首,帶著兩名泥水匠,一個木工(都拿著本行家生,故此一望而知)。接著是兩名道士,一老一少顯然是師徒,帶著很多法器。
  但小辛一點不覺得好笑,因為這些人他見過。是在荀燕燕程士元的屋子。當然那時小辛已隱起身形。卻見他們裝模作樣,根本沒有修補屋頂破洞。道士也沒有醮祭遇難的人。
  小辛嗅到感到危險,似乎死亡之神很接近他。但四下毫無异狀,樹下那些人,亦似乎沒有問題。
  危險在哪里?居然有死亡的气味,誰有這等手筆這等本領?
  不一會樹下的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一個老道士和一個年老鄉下人。胖庄主對他們相當禮遇,烹茶奉客,悠閒談笑。
  小辛細心研究過,又等了一陣,才大步從庄門走入去。
  樹蔭下磚地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胖庄主本來正哈哈笑著,笑聲忽然中斷,好像喉嚨被人砍了一刀。
  小辛踏上青磚地,濃蔭中覺得相當涼快。
  碧綠色的茶,香气送入鼻中。居然是最好的雨前茶。
  胖庄主勉強笑一下,道:“我姓龐名福,世居新路村。這個庄院我已住了五十多年。兄台你可想喝杯熱茶?”
  一個侍婢馬上端一杯茶送到小辛面前,細細瞧他一眼。回到龐福庄主背后,忽然哎一聲,說道:“庄主,小婢可弄糊涂啦!”
  龐庄主面上漸漸恢复和藹親切笑容,道:“什么事使你糊涂了?”
  侍婢道:“那客官究竟有多大年紀?好像三十多歲又好像只有二十歲?”
  龐福哈哈笑道:“這是橫行刀小辛如假包換的招牌。你瞧得出才是怪事。”
  他站起身,又高又胖宛如人山。恭敬迎客入座,道:“小辛兄,請坐。你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此事傳出江湖,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龐福的福气。”
  小辛既不入座亦不回答,手捧熱茶,忽然走到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和鄉下老頭都已站起迎接,這是普通禮數。所以小辛和他都站著面面相對。
  小辛說道:“這茶很好,是采于谷雨節前的龍井,名貴得很。”
  老道士說道:“辛施主很懂茶道,真想不到。据我所知世上已很少人能聞香辨色就知道是這种茶了。”
  小辛搖頭道:“品茶之道是一回事,藥物之學是另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
  老道士疑惑不解,道:“這話怎說?”
  小辛道:“例如我把茶葉當作藥物,所以分辨得出各式各樣不同品种。但會不會品嘗呢?”
  老道士一怔,道:“這話既奇怪而又有理,品嘗果然与分辨能力是兩回事。”
  小辛道:“如果這杯茶加點連翹和天山雪連,味道一定更好。”
  老道士先是一惊,接著眼中光芒閃閃,冷酷如冰雪。道:“加點鵝不食草味道更佳。”
  小辛道:“可惜太甘香了,不如加些龍牙粉。”
  老道士道:“如果有龍牙粉,放些山慈菇和鶴虱。”
  小辛道:“你錯了,若到這一步,只須少許羚羊角就無路可走。”
  老道士初時冷笑兩聲,但想一下便皺一皺眉頭,后來仰眼向天想得如痴如醉。
  小辛這時才入座,舉杯道:“請”,慢慢呷啜,看來那茶很正常,根本沒事。
  龐福苦笑一下,道:“小辛兄,你們剛才談論的藥物性理,很有詭秘古怪意味。只不知傳授醫藥之學的尊師是誰?”他一定很感到不安,因為老道士簡直變成木頭雕刻的傻瓜。
  小辛道:“大自在天醫李繼華曾經与我談論過醫藥之學。但他不是我師父,他只不過是一片落葉而已。”
  龐福一定未听過大自在天醫李繼華的名气。所以全無反應,說道:“小辛兄,你決不是來探訪我。只不知為誰而來?”
  小辛道:“是為五個人而來。”
  他一開口就可以使人惊疑莫測,使人頭痛。龐福笑臉改為皺眉憂煩。但据說皺眉要動用二十余組肌肉,但微笑用五組肌肉就足夠,所以龐福胖臉的表情相當吃力。
  龐福道:“五個人之多?誰呀?”
  小辛道:“瞎神仙、常青、程士元荀燕燕夫婦,還有你龐庄主。”
  龐福搖頭道:“我不明白,為什么有我?”
  小辛道:“本來沒有你的份,但既然你身份很特殊,又是第一流流星錘高手。當然你的身份才是我最感興趣的。”
  龐福咽一聲咽下一大口唾沫,才道:“我二十年沒有亮過流星錘,我以為世上只有自己知道我會使流星錘。你怎么知道?誰告訴你的?”
  小辛的微笑在迷霧后顯得更神秘。
  這一套觀測術得自天下無雙的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當然不同凡響,小辛足足死背了五年才把二千四百條原則記得滾瓜爛熟。
  小辛忽然大聲道:“殷海,想通沒有?”
  老道士茫然應道:“還沒有。”忽然警覺地瞪視小辛,眼中光芒冷酷异常。說道:“你知道我的名宇?”
  小辛道:“你喬裝改扮之術糟透了。你的頸和雙手早已告訴別人你還很年輕。你可知道必須三十歲以上雙手關節才有皺紋?但你連這些皺紋都沒有。”
  殷海不覺抬手瞧著。小辛又道:“改扮作老道士本來很好,可惜毒教中人太干淨,由頭到腳冠履袍服全部新制,沒有一件是舊的,天下焉有此理?”
  殷海把道冠胡須等扯掉,果然露出一張年輕面孔,很清秀,不超過二十五歲。
  小辛忽然轉眼望鄉下老人,問道:“你呢?叫什么名字?當然是真姓名,假的就不必說。”
  鄉下老人腰肢一挺,坐得畢直,眼中閃耀光芒,通非适才老邁衰昏之態。他道:“我姓胡名不凡。”
  小辛對這個名字全無反應,因為他的确不知道近二三十年武林出了什么惊世駭俗人物。
  龐福歎口气,道:“胡兄你應該讓小辛猜猜。因為听說他是魔鬼。”
  小辛道:“叫我魔鬼究竟罵我抑是奉承我?”
  龐福應道:“當然是奉承,說你像魔鬼一樣可怕難測,不是說你坏。”
  小辛道:“胡不凡,殺死程荀夫婦時你只不過把風而已。但以你的輕功和指法,尤其三鉤指加上九節鋼鞭再加上輕功,便是武林絕藝龍卷風,縱橫天下難逢敵手。”
  “但你卻只是副手,為什么?不敢殺人?下手的人比你更厲害?”
  胡不凡突然彈起一丈高,半空打個筋斗落下仍坐在椅中。
  人人都瞧得發愣,胡不凡卻不解釋,也扯掉假發假須。
  他年約三十六七,垮垂的眉毛和眼睛顯得本來很容易相處性情和善,但此刻都隱隱豪气飛揚。
  龐福忽然道:“世上但知毒龍一現胡不凡的輕功鋼鞭是武林一絕,也是近十年南七省二十四名家之一。卻無人听過胡兄擅長指法,更沒有听過三鉤指名稱。”
  胡不凡仰天歎道:“當今之世听過龍卷風絕藝的人寥寥可數。唉,小辛,你真是魔鬼。你怎能知道這些奧秘?”
  小辛道:“我不是魔鬼,你們剛才到程苟夫婦家,我看見你繞到屋后躍上气窗,身子吊在牆上查看你自己上一次的遺留痕跡。在此之前,我早已查出有人曾吊挂气窗邊,三鉤指在石壁上留下明顯痕跡。”
  別的不用多說,既然胡不凡于殺人行動中只吊挂在窗外。則破屋頂而入者自然不是他。由此可知胡不凡當時只負責把風并沒有出手殺人。
  胡不凡頹然道:“我可能不敢殺人,因為我已有五年未殺過人的紀錄。”
  看他听他的情形,此人縱然武功很好。但已經沒有用處,不能作殺人工具。
  小辛道:“但殷海殺人之時,你也在外面把風,為什么?”
  殷海冷冷道:“本人出手時何須旁人在側。”
  小辛道:“瞎神仙屋外常青房間后面都留下三鉤指痕跡。”
  殷海忿然望住胡不凡,道:“真的?”
  胡不凡說道:“我不是替你把風,只不過接到消息赶去瞧瞧。”
  小辛道:“既然你不曾親手殺人,我只帶去你三只手指。”
  胡不凡怔一下,道:“三只手指?”
  小辛道:“對,三鉤指。”
  胡不凡呼一聲從交椅中飛起,快逾閃電。身子在空中一個筋斗改向后面飛去。
  一切都猝出不意,追赶胡不凡的人必定落后數十步之遠。
  但小辛卻忽然已站在胡不凡面前。如果胡不凡不能及時剎住去勢,一定會撞入小辛怀中。
  胡不凡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惊駭。十年來踏遍江湖會過無數名家高手。今天卻是第一次發現有人輕功比他更高明。
  指法鞭法又如何,能不能解今日之圍?
  突然間胡不凡三根手指已鉤到小辛面前,另外一條黑黝黝的九節鋼鞭像矛一樣疾刺小辛肚腹。
  旁人但見小辛一個筋斗打胡不凡肩上翻過,落于他背后。
  只是小辛身子落地時,胡不凡的鉤指已經反手划到他面前。
  太陽下這兩個人所有的動作纖毫畢現,迅速無与倫比卻也清楚玲瓏之极。
  唯其如此,當小辛的手抓住胡不凡三只手指并且拗斷之時,使人更加感到惊异而又惡心。有人哇一聲嘔吐,卻是兩侍婢之一。
  胡不凡三只手指和手掌分開,因為三只手指在小辛手中,而小辛已退后三步。
  小辛面孔隱藏在一層迷霧后,誰也不知道他曾有過大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龍卷風果然不愧是天下有數絕藝之一,雖然胡不凡未能發揮十成威力(小辛估計他只練成六七成而已),但惊濤駭浪死生一發,小辛總算嘗到滋味。
  但以胡不凡這等身手功力,亦只不過副手而已。你敢不敢忽視主帥?一個是毒門高手殷海。另一個便是常青的姚三叔木魚姚本善。
  小辛目送胡不凡奔逃的背影,直到看不見才回到樹蔭下。
  嘔吐的侍婢已經恢复如常。另一個侍婢忽然回去宅內。剩下那侍婢說道:“多可怕,硬生生拗斷人家三只手指。”
  龐福忙道:“不准多嘴。”
  小辛把三只手指放在茶几上,道:“希望三鉤指不至于從此失傳絕跡。”
  龐福道:“不會,不會。胡不凡未死,他總不能沒有傳人。”現在他一點也不似彌勒佛。因為彌勒佛永遠笑嘻嘻腆起大肚皮。但龐福除了憂煩外還有惊恐神色。
  小辛說道:“殷海,輪到你。”
  殷海雙眉一挑,道:“好。”站起身,突然甩杯落地,蹦一聲碎瓷四散。
  他一定很生气,但生气也犯不上摔茶杯,簡直像女人。
  小辛忽然蹲下低頭瞧看地上的碎瓷和茶水,一面說道:“殷海,桃花水蠱是廣西容縣勾漏山獨門秘藝。你來自廣西?”
  殷海面色變得似灰白。道:“你去過勾漏山?”
  小辛道:“三十年前容縣馮樂天逃出勾漏山毒門羅网,流浪天涯。勾漏山許多不傳之秘毒功由此被人得知。”
  小辛站起身,殷海連退三步,駭然道:“你識得敝門絕技還不打緊。但你連桃花水蠱也不怕。天下到底有沒有毒藥殺得死你?”
  小辛向他行去,道:“只怕很難。如果海枯石爛李碧天在此,當然情勢就大大不同。”
  殷海又連退五步,惊道:“你認識李碧天?”
  小辛道:“李碧天是你們南北毒門的公敵。我不認識他,但很佩服他。”
  殷海又想再退,但忽然身子一震,倒伸出的腳縮回來。
  小辛道:“現在好得很,你站在我的消毒隔离圈中。我呢,陷入你的毒陣內。”
  殷海喃喃道:“消毒隔离圈?那是什么。何以我從未听過?”
  小辛說道:“以后你會永記不忘,但希望你有以后。”
  殷海面色更加灰白,使人擔心他的面會變成白粉。
  龐福說道:“小辛,我們有得商量沒有?”
  商量之意就是談判講條件。有一方想議和撤退的話,此是第一步要緊手段。
  小辛道:“你可能贏我,但也可能輸。現在輸贏之數未定。你急什么呢?”
  龐福站起身,肥胖臉孔蒙上一層霜雪,道:“小辛,人命換人命,橫行刀也可以的,要不要?”
  小辛道:“用誰的命換誰的命?”他聲音流露明顯不滿甚至忿怒。又道:“你豈可把別人的性命像花銀子換取各种東西?”
  龐福的反應很奇怪,因為他忽然換上笑容,一手撫摸腆突有如圓墩的肥肚脯。看起來簡直是站著的彌勒佛。
  他道:“你說得對。所以可能要拿我自己性命交換了。”
  小辛道:“你只要走過來,在我站的位置站一會。如果死不了,我放殷海走。”
  殷海面色很白精神很差,他一定發生事情否則不會一言不發。
  龐福道:“殷兄勾漏山絕學不是開玩笑的,我不敢試。”
  小辛忽又嗅到感到死亡的可怕气味。不久以前在庄外他也有過這种感覺。其實當然不能肯定誰具有此种威脅。但現在卻可以肯定。絕不是殷海,必是龐福。
  此地除了殷海和龐福之外,還有一名詩婢。但那侍婢絕非閻曉雅改扮,根本是普通村女。所以具有死亡威脅的人,一定是龐福。
  小辛從怀中掏出一個布袋。
  袋中有十五种藥物,每种份量很少。使人感到就算不懂藥性通通煮來喝了,也沒有什么了不起。
  他選七种出來,每种數量更少得可怜。
  但殷海瞧見,身子便劇烈發抖。
  小辛握拳一捏,力透掌心。藥材完全變成极細粉末,隨手揚洒。藥粉大部分被風吹走,相信落地的很少。
  小辛又揀出五种藥材,仍然捏成粉末揮手揚洒,口中說道:“殷海,勾漏山七毒留行、桃花水蠱,并稱兩大絕藝。但你只布下五道禁制,只能叫五毒留行。莫非那兩道禁制秘法已經失傳?”
  殷海不作聲,誰也瞧得出他遭遇极大痛苦恐懼,根本不暇開口。
  龐福道:“也可能他沒有使盡煞手。”
  小辛道:“難道你相信自己這句話?”
  龐福拍拍肥肚,啦啦的響,道:“我不相信。”
  小辛的動作沒有停過,一共洒出五次藥粉。說道:“龐庄主,你很看得起我肯講真話,那么我也不說假話。”
  龐福道:“請說!”
  小辛道:“看來我們非得決戰不可。”
  龐福道:“對。
  他的气概風度無怪能使小辛激賞折服。大凡是堪作敵手的雙方,往往有奇异极深刻的了解。一言半語彼此全都明白,不必多說。
  小辛道:“你可曾有過畫家朋友?”
  龐福仰天一笑,道:“有過。當世號稱南徐北張。南徐即是潭州(今湖南長沙)徐公望,最擅人物花鳥。”
  小辛道:“他可曾來過此地?”
  龐福道:“來過,住了二十天,為的是替我畫一幅人像。”
  小辛頷首道:“既然有南徐之畫傳世,可以無憾。”
  他大步走回座位落座,呷一口雨前龍井。又遭:“龐庄主,三十多年前武林出過一位高手,使流星錘也是姓龐。”
  龐福歎口气,道:“你說來听听。”
  小辛道:“他叫做龐烈,高大英俊性如烈火。龐烈的流星錘左右兩路格調完全不同。左手妖秘詭异,右手凌厲陽剛。加上他忽好忽坏的脾气,所以外號稱為兩面人。”
  龐福踱兩步,地下青磚塊塊進出裂痕。說道:“龐烈是先父。小辛,世上還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小辛說道:“別拿地下青磚出气。我問你,知不知道令先翁結局如何?”
  龐福道:“不知道。只知他最后隱居于此庄,永不言武。”
  小辛道:“那是因為他欠人的多給人的少,甚至可以說根本不曾償還人家。當時天下并譽的七大美人。他弄上了五個。”
  龐福苦笑一聲,道:“這便如何?”
  小辛道:“如果他既不能對那五大美人以及她們家屬用硬功,又不能一齊兼蓄并收。他只好逃跑,像喪家之犬(說這句話時他自己表情很奇怪)。當然他震惊天下武林清風摧花,明月照妖流星錘法亦決不可于世間重現。其理甚明。”
  龐福笑容有點慘談,所以看起來已不像彌勒佛了。
  他道:“小辛,你知道的事遠遠超乎我意料之外。難道你真是魔鬼?”
  那邊殷海突然大叫一聲,聲音慘厲。龐福轉頭一看,殷海已跌倒僵臥。
  龐福走到紅木的羅漢床邊,忽然手中出現一對流星錘。鏈子是金色,錘大如西瓜也是金色。
  看來這對流星錘不但很重,而且很值錢。縱然不是純金所鑄,也一定有六七成金質。
  小辛的眼睛不會遺漏任何情況,所以龐福用特別肥和長的手臂探人床底取出兵器動作,看得清而且楚。
  小辛道:“龐庄主,你一定想起家中六十七口人丁。唉,如果我有六十七個子孫家人,當然也十分擔心憂慮。”
  龐福怔一下,道:“你說什么?”
  小辛道:“將心比心的想,殷海乃是毒門之人,講究睚眥必報手段惡毒無比。但我小辛,最多殺死一兩個主謀,絕不會波及無辜。”
  龐福砰一聲坐在羅漢床,全身肥肉以及突出的面頰肥肉顫個不停。他道:“小辛你還知道什么?”
  小辛道:“我只知道你用盡心机手段想救回殷海,不是你怕死,而是怕殷海師門之人向你報复。他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你龐家庄六十七口休想有一人漏网。”
  龐福頹然長長歎气,道:“既然你知道,何以不肯手下留情?你何以要逼我拼命?你以為天下無人殺得死你?”
  死亡的惡心气味忽又送入小辛鼻中。一點不錯,真正威脅果然來自龐福。
  他的流星錘當真有那么厲害?厲害得居然連小辛也抵擋不住?
  小辛覺得不能置信,明明龐福已顯示出他武功特點。一是腕力臂力特強,尤其是臂長掌大,故此運使流星錘時有意想不到之妙。二是他雙掌顯示修煉成“粘天連地”大擒拿功夫,任何人獸只要他任何一只指尖碰到,休想掙脫逃生。
  但不管他錘法何等精奇奧妙,擒拿何等辛辣殘毒。都沒有用處——因為小辛身兼數家之長,專治奇難雜症。龐福最得意最使人感到意外的秘藝,往往正是小辛最容易克制擊敗的。
  既然如此,何以有濃重危險死亡的可怕征兆?
  小辛的确瞧不出,當他用心觀察推想之時,忽然無端閃過一個雜念——那幅畫,南徐徐公望替他畫的人像。一定很有趣。濃濃樹蔭青磚地堂上,紅木羅漢床一個活生生的彌勒佛。
  雜念迅即摒除,龐福有何惊人神秘殺手?這才是切身要緊之事。
  龐福長臂一動,兩枚黃金流星錘鳴鳴的飛舞。
  任何人看見都會有一种感覺,那就是這對流星錘簡直等如龐福加長的雙拳,靈活迅疾极了。只怕比真正兩個拳頭,還靈動快捷。
  龐福道:“小辛,請亮出兵刃吧。”
  小辛道:“我本來用橫行刀,但現在什么都沒有。”
  龐福道:“很抱歉,此地沒有刀只有劍,卻怕你使不慣。”
  小辛道:“沒關系,總比赤手空拳好,對么?”
  龐福騰出左手,突然掌中多出一口劍。
  當然小辛瞧得見他乃是恰逾閃電從床底拿出此劍。但換了別人恐怕很難很難看見。
  小辛道:“此劍還不錯,只不知三十年來你拂拭過沒有?”
  龐福將劍連鞘扔給對方,訝道:“你怎知此劍跟隨我三十載之久?”
  小辛道:“因為此劍劍身寬厚而略短,吞口形式奇特,想必是春夢劍,或者叫做不合時宜劍。”
  劍名春夢,悅耳賞心而又雅致之至。但稱之為不合時宜,卻就不免大煞風景了。
  宋代蘇東坡以天縱之才,文章詩詞無不精妙直詣天人。當他貶謫時,一個鄉下老婆子當面對他說:“內翰昔年富貴,一場春夢。”
  人生當然是一場春夢,古往今來,即使是漢武帝唐太宗,或者一代天嬌的成吉斯汗。丰功偉業到頭來還不是一場春夢的么?
  另外蘇東坡又曾經腆起大肚子,問侍妾侍婢說:“此中何所有(里面有什么?)?”
  寵妾才女朝云說道:“學士你一肚皮不合時宜!”
  此劍命名有這些掌故,當然不應是凡夫俗子的兵刃。
  小辛又道:“春夢劍本是王太史的兵刃。三十年前王太史忽然暴卒,至今成為懸案。但春夢劍的出現,懸案從此有了著落。”
  龐福目瞪口呆,道:“小辛,三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你真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
  小辛道:“但你卻沒想到近三十年之事我全然不知。”
  龐福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追問,卻道:“這等名刀名劍我多得很。小辛,換回殷海一命如何?”
  說來說去龐福仍然深深恐懼勾漏山毒教之人報复,生怕滿門六十七口遭遇毒手。
  小辛道:“不行,但問題并不出于你身上,是命運。你只能怪命運。我定要看看命運之神這一回用哪种方法能置我于死地。”
  別人永遠不會了解小辛這些話的含意。誰知道小李竟是向命運抗爭,以命運為敵?
  既然命運想他死,亦已有了朕兆。小辛更不肯屈服,更不能放過這個抗爭的机會。
  “來吧!”小辛大聲道:“久聞清月摧花,明月照妖赫赫威名,今日如不能親眼見識,當是平生之憾。”
  龐福歎一口气,誰知左手錘卻在歎聲中砸向小辛足踝。這一錘來無蹤去無跡,端的妖异詭秘之极。
  小辛跨前兩步,不但躲過金錘,還迫入流星錘圈內。要知流星錘打遠不打近。若是容得敵人近身,流星錘就等如作廢無用處。小辛跨步時,正是對方出錘之際,甚至還早了一點點,所以外人看起來小辛簡直毫不費力。其實這一下舉腳踏步,已不知用了多少血汗智慧勤苦堅毅才換得回來。
  龐福第二錘是左手錘,轟轟烈烈光明正大由半空砸落頂門。
  小辛忽又迫前兩步,以致對方不但錘勢落空,門戶也大開而不能閉。
  龐手的右手金錘砰匐砸地,碎磚紛飛火星四濺。這一錘之力最少也有數千斤重。
  龐福忽然像傻瓜一樣呆住。打死他也想不到小辛這兩步是怎生跨出來的。因為龐福左手金錘迎胸欲出,誰敢用胸膛硬碰數十斤重飛舞蕩掃的金錘?
  小辛居然敢,而且還算定對方左手之錘根本不會發出,只不過是虛招而已。但一旦算錯了,立斃當場便是小李的下場。
  以時間來說任何一個動作都是用百分之一二秒計算。比眨眼所需的時間還短促。欲要決定生死系之的反應動作。生死之間已不能一線形容。簡直比一線小無數倍。
  生与死在年輕人心中,只不過是模糊抽象的觀念。
  但飽經滄桑的、曾經深思冥索的、又曾真正經歷過無數次生死一線的人,生与死便不复是抽象觀念。而是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事實遭遇。
  龐福左錘一著之差失去机先,此錘忽然變成全無作用的廢物。只剩下右錘飛旋掃砸,連攻三招。
  但龐福的流星錘完全失去兵器威力作用,簡直有如玩具。
  小辛用最簡單的側身縮頭等動作,就躲過金光燦爛耀眼的左手錘。
  外人看來后面這几下搏斗根本是儿戲,全無生死拼搏意味。真正關鍵在于龐福左手錘失去作用。
  龐福忽然騰出雙手欺上去擒拿扣摘斫劈。沉重名貴值錢的流星錘則雙雙高飛半空,但并非遠遠飛走。因為龐福不是拋棄雙錘,卻用口咬住鏈子。而在雙錘高飛的剎那間,雙手連攻八招之多。
  金澄澄兩顆大錘迅疾落下攻砸小辛后背兩側。
  由形似儿戲場面忽然變成慘烈凌厲雷霆万鈞的攻勢。這一剎那間,時間好像停頓不動。因為人們心中很難立刻接受消化此等激變形勢。
  但情勢又突然改觀,時間不复停頓,因為一道光華划出時間空間的瀑流軌跡。
  速度本來就可以改變時間空間。近代相對論已證明這一點。而光速又是速度的极限,所以小辛手中春夢劍划出的光華,令人徹底扭轉時空的觀感,根本是合理而又自然不過之事。
  兩只瓜大金錘以及龐福奇詭凌厲的雙手擒拿,比起突然閃耀的劍光。前者慢得好像剛學步的呀呀小儿。而后者則有如世上最擅跑的健將。
  剛會走路的小孩不但動作慢,而且蹣跚欹側不穩。
  劍光震開兩顆瓜大金錘,每個金錘破剖為兩瓣,掉向遠處。
  龐福雙手攻勢亦同時被劍光震開,每雙手的拇指都掉落地上,但血末流出。
  劍尖老早抵達龐福胸口,只須向前送出,不必太多,龐福此生就宛如一場春夢,消散無蹤。
  不過小辛劍勢沒有移動,他的姿勢連人帶劍簡直天然生成,簡直多少年以來就是這樣子。自然极了。
  龐福苦笑道:“小辛,為何不殺我?”
  小辛道:“兩只拇指已經沒有的人,何須殺死!”
  龐福這時才感到奇疼徹骨,但還能夠提气運力兩手交互點住穴道,止住流血。
  小辛道:“我出劍時忽然想了很多事,有的复雜,有的簡單。”
  龐福道:“你由出劍以用劍抵住我要害,連眨眼都來不及,哪能尋思忖想?更不能想了很多事。”
  小辛道:“你可能不相信。不過我有過很多次經驗。如果出劍之快到了某种程度,你會覺得并不快,足夠時間想事情。也能隨心所欲切割任何空間。”
  龐福用心想過,才道:“我不懂。”
  小辛道:“我也不懂。”
  龐福道:“你不懂什么?”
  小辛道:“你。”
  龐福忽然舒展眉毛恢复笑容,頓時變回慈祥親切的彌勒佛。
  他道:“莫說你不懂,連我自己亦不懂得自己。”徹骨攻心的傷痛居然不能影響他,這個人控制自己的本事的确了不起。
  小辛道:“你使我感到危險,几乎可以用手摸到死亡。你的武功固然是第一流,卻還不及毒龍一現胡不凡狠毒有效。但連胡不凡也沒有此等可怕味道,你卻有。為什么?”
  龐福的笑容忽然凍結,雖然仍是笑著,但顯然內心上情緒上都沒一絲一毫笑意。
  任何人最深的秘密忽然被触及,絕對笑不出。甚至連哭也不能。
  小辛道:“龐庄主,你肯回答也好不肯回答也好。我先告訴你,我出劍時想過一些事。其中一件是不可殺你。因為你已經變成風景的一部分。庄院、老樹、濃蔭下紅木交椅和羅漢床。但你卻是這一切的靈魂。”
  龐福總算解凍,深深歎一口气,道:“小辛,等你有一天成家立室,而我居然不能活在世間,我把那幅畫送你。”
  那幅國畫不但是當代最享盛名的南徐徐公望所畫。最重要是畫中人物景色正如小辛形容:安靜富裕的庄院,平坦寬廣的院場,婆娑老樹濃蔭廣布,而青磚地使人更感清涼。坐臥其中的彌勒佛古意盎然,一片和平宁靜。時間、名利等等都消失意義。
  小辛道:“謝謝,十五年來第一次有人答應送我禮物,我實在很感謝。所以我不想繼續用劍抵住你胸口。否則太滑稽太可笑了……”
  小辛不但收劍歸鞘擱在一邊,還洒些藥末于龐福傷口。藥很靈驗有效,龐福馬上就全無疼痛。
  他們甚至分賓主在交椅落坐,一個侍婢送上香茗。
  龐福頹然道:“現在別說殺人,連茶杯也拿不動了。”
  小辛捧茶啜飲,沒有一點慚愧不安。忽然問道:“兩個侍婢只剩下一個,她在何處?”
  龐福道:“她名叫小琴。但你不如叫她做死亡女神。”
  小辛顯然明白一切,釋然地透口气,道:“小琴名字很好听,我宁愿她用這個名字。”
  龐福道:“小琴正等候我被殺之訊,一接到消息,她只須用火點燃一根藥引。”
  小辛道。“原來這片青磚底下埋了炸藥,數量一定很多,足以炸死世間任何高手。”
  龐福道:“這一個婢子叫小鳳,你千万莫小看她,她什么都不行,只有嘴巴行。連樹上小鳥也可以哄下來。”
  小辛又恍然道:“她的長處是盡其所能用言語留住我。當然她必可達成任務。因為炸藥爆炸所需時間不必長久。”
  龐福道:“十息就足夠,几句話的時間而已。”
  小辛又啜兩口茶,道:“殷海未死。你無須憂慮勾漏山。要憂慮的是血劍會。”
  龐福歎一聲,道:“我知道,亦准備接受如此下場。只不過當時刻來臨,卻又不肯不愿相信。”
  小辛道:“我希望早些見到血劍會最厲害的殺手。但我又知道最厲害的決不是木魚姚本善。”
  龐福惊訝得几乎彈起,道:“你知道木魚姚本善?你認識他?”
  小辛道:“我還知道煙雨江南嚴星雨住在此庄。”
  龐福像石頭一樣緊閉嘴唇。小辛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他何以知道?雖然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竟未死去。但常青已死(無人得知常青复活),他怎知木魚姚本善之名?
  小辛又道:“你打算叫誰?姚本善?抑是嚴星雨?”
  龐福緩緩道:“嚴公子早上走了。你一定要見,只有姚本善。”
  小辛道:“當然要見,因為我非問他一句不可。”
  木魚姚本善只有三十多歲,瘦削面孔冷峭如冰。身子挺直,雙手長垂及膝,既靈敏柔軟而又穩定。
  他那對炯炯目光好象想看透小辛心中隱秘。但小辛不在乎,根本姚本善連他面上那層迷霧都看不透,河況心事?
  他們在敞闊曠朗的廳內見面,兩邊壁下設有兵器架,刀槍劍戟光芒閃閃,想來此地必是龐家庄的練武廳。
  木魚姚本善道:“小辛久仰了。”
  小辛道:“不敢。”
  姚本善道:“听說你想問我一句話,我一定回答,只要我能夠。”
  小辛道:“一定能夠,因為這是你自己的感想,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
  姚本善這:“請說。”
  小辛道:“我站在園子和屋子里,感到程士元荀燕燕的是雅人,清新脫俗凡塵罕睹。連我未見過他們面目,也不禁油然而生眷愛。但你呢?你當時想什么?當你拔劍時他們惊慌么?”
  姚本善露出回憶神情,在別人面前他決不肯分心回憶。但小辛不要緊,因為他是小辛。
  他道:“程士元和荀燕燕不但不惊慌,還很樂意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辛問道:“你一點不猶疑?你心情如何?”
  姚本善這:“一來我殺人摒絕一切感情。二來他們值得成全。死亡并不可怕,尤其是他們。我事后回想,程士元荀燕燕是不是認為死亡才是永恒?”
  小辛輕歎一聲。
  姚本善又道:“死亡确實不必懼怕。你可曾听說死人有痛苦煩惱么?”
  小辛道:“沒有。”
  姚本善道:“但你有否想過?死亡并非永恒,并非結束一切歸于消滅?”
  小辛道:“我想過。”
  姚本善道:“你不覺得我說話矛盾?”
  小辛道:“矛盾才是正常現象。任何觀念或事物本身都會有反面因素或种子。當你肯定這一件,你同時已否定別的。一把很鋒快名貴長劍雖然真真實實握于你手。但此劍本身含有毀坏种子,此劍遲早銹蝕坏掉。”
  姚本善尋思一下,才道:“人生出來就已含有死的种子。任何物件完成時亦已含有毀坏的种子。”
  小辛道:“正是。”
  姚本善道:“但這种說法這种道理對我沒有用處。”
  小辛道:“當然沒有用處。”
  姚本善道:“不論貧与富,得意或失敗,你的日子都過得快樂?”
  小辛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并非如此。”
  姚本善道:“所以很多理論對現實生活并無用處。”
  小辛道:“的确如此。不過,我仍然不死心仍在追尋。”
  兩人沉默一會,姚本善道:“我也在追尋。”
  小辛聲音微帶譏嘲或不滿,道:“用什么方法?殺人?”
  姚本善道:“殺人只不過是我的職業。每一次行動任務都沒有是非善惡可言。”
  小辛收斂譏嘲之容,道:“那么,你用什么方法?”
  姚本善道:“我到過廣東的廣州府,認識一個遠從西洋來的教士。他只言一個神,很虔誠。每天祈禱贖罪。如果做錯事就忏悔。”
  小辛道:“忏海后便如何?”
  姚本善道:“忏海后?沒有啦,還有什么呢?”
  小辛道:“既然如此,殺人者明知不對,明知是罪惡,但忏悔之后仍可以做了?”
  姚本善道:“我每天至少祈禱多次,起床一次,每餐食前一次,就寢前一次。如果我情緒不對勁,還會多加一兩次。”
  他見小辛听得留心并且有深思冥索表情,顯然小辛真的在找尋。
  因此姚本善忽然熱心起來,又遭:“祈禱的主要內容第一贊美和感謝神,因為它賜給食物和一切。第二承認与生俱來的罪,請它寬恕,請它指示應行之路。”
  小辛徐徐踱一個圈子,回到他面前,才道:“姚本善,我羡慕你。堅定的信仰能使枯萎恢复生机,頹喪者得到力量,貧窮者富裕,痛苦者快樂。”
  姚本善道:“的确如此。”
  小辛道:“各人緣遇不同理想各异。我羡慕是一回事,我所要求又另一回事。你開始祈禱吧。”
  姚本善道:“不必,我早就祈禱過。我希望有出戰机會。我渴望能与最近崛起江湖的傳奇人物決一死戰。小辛,你很了不起。只不知你尚有何畏懼?”
  小辛道:“多謝褒獎。我的畏懼不少,當然不是死亡。”
  姚本善泛起會意的微笑。
  小辛又道:“舉例說我逃避感情,你呢?”
  姚本善頷首道:“完全正确。感情出于欲望,卑劣虛浮不實在。由于祈禱,我已能控制和舍棄很多种感情。”小辛歎口气,道:“跟你談話很舒服,沒有廢話,卻有深度。是經過千錘百煉億万磨折得來的。”
  姚本善道:“我也一樣。但我比你幸運,因為我還有過一次机會。”
  小辛大感興趣,問道:“誰?”
  姚本善道:“一具女尼,很年輕,只有二十余歲。但她懂得很多。可惜我非殺她不可。”
  小辛道:“血劍會連佛門中人都不放過?”
  姚本善道:“很抱歉,在現實中很多事我們都無法可想。”
  小辛道:“不對,你應該有法可想。”
  姚本善怔一下,想一會才道:“對,我只不過沒有堅持已見。唉,那個女尼使我留下极深難忘印象。她很了不起,從容宁恬,死亡好象回家而已。”
  小辛道:“這一點很多人做得到。荀燕燕程士元也一樣。”
  姚本著道:“區別很大,荀程這一對認為死亡就是永恒。他們可以永遠一齊永不分离。他們以欲望為基礎激起他們的勇气承擔一切,面對死亡亦不惊懼。但那女尼并不。是什么理想信念支持她呢?”
  小辛道:“祈禱也是她面對一切都不惊俱原因之一。你必定知道,每种宗教都有祈禱,只不過形式方法不同。佛教的禪定,功效和祈禱一樣。甚或過之。”
  姚本善忽然陷入沉思中,很久才道:“你在我身上已浪費不少唇舌時間。老實告訴我,你目的何在?”
  這是一針見血的問題,搪塞沒有一點用處。
  小辛道:“第一點,我也在追尋。真理有時很近。但有時很遠。而最糟糕的是你不知道獲得的是否真的真理。”
  姚本善道:“還有呢?”
  小辛道:“第二,血劍會十余年來已成為最神秘之謎。解答可能在你身上,但也可能不是。”
  姚本善道:“我是血劍會十三當家排行第七。你想知道什么?”
  小辛道:“那就不必問你。因為血劍會的主腦一定不會多過兩個人知道。你排行第七,還差一截。”
  姚本善的笑容忽然變得很苦澀,道:“對,說得對,我還不算最核心人物。”
  小辛道:“不關武功強弱,我想。而是因為你一直追求真和永恒,所以有些秘密,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姚本善眼睛發直,想了一會,才道:“很有道理。”
  小辛道:“說不定我是血劍會的老大。而我持地來查察你知道多少秘密。我敢肯定如果你知道一切秘密,你會告訴我。因為我与眾不同,對不對?”
  姚本善忽然沁出冷汗,連眉毛都濕透,應道:“對。”
  小辛道:“你看我像老大么?”
  姚本善盯視他由頭到腳再看兩遍。其實一早已仔細瞧過觀察過,再看不會有新發現,不看亦不會遺忘任何一點。
  忽然他以堅決聲音道:“你有遺世獨立但高華閒适的气度,又有堅忍孤詣像苦行僧的味道。因此你可以是最偉大的殺手,卻不是借殺人賺錢的殺手。”
  小辛笑一下,道:“那么我不會是你們老大了?”
  姚本善毫不遲疑,道:“你不是。”
  小辛道:“對,我不是!”
  兩人沉默一會,小辛又道:“你已扳回一陣,我們算是扯平,底下呢?”
  原來他們在言談中已經交手,如果其后姚本善不能堅決辨認小辛是否血劍會老大,他在精神及智慧上便徹底輸敗。
  小辛隨手于兵器架拿起一口長刀,歎口气道:“可惜不是橫行刀。”
  姚本善立刻大步出廳,一忽儿就回來,執著一口長刀。
  那刀形式古朴,刀鞘泛閃銀光,還鑲有寶石翡翠等,俱是极之名貴罕有的珍寶。但整口刀看來仍然饒有古朴之意。
  小辛接過那口刀,拍拍刀鞘,道:“久違了。人生便是如此,得得失失,誰知道呢?”
  姚本善道:“小辛,務請全力賜教。姚某人忽然醒悟,如果今日不能見識你平生絕藝,活下去全無意義。”
  小辛道:“你放心,對任何人我都敢偶爾大意一下。但對你,飛仙劍侶正反劍掃蕩天下群魔,求敗不能。我小辛算什么東西,豈敢不全力以赴?”
  姚本善悠然神往,道:“求敗不能。啊,好一個求敗不能。小辛,你如何想得出這等形容詞?据說敝先祖神仙劍侶攜手邀游天下,數十年間簡直是求敗不能。我今日只有一點遺憾。”
  小辛道:“你有遺憾?”
  姚本善道:“遺憾的是与你竟是敵而非友。”
  小辛歎口气,道:“我老早已經遺憾這件事。對了,姚兄,你可知道橫行刀刀刃兩面銘刻的句子?”
  姚本善道:“當然知道,一邊銘著一刀在手,另一邊是快意恩仇。”
  小辛道:“今日此刀定當快意恩仇,你小心了。煙雨江南嚴星雨可能很忌憚你的正反劍,但我不是嚴星雨。”
  練武廳(好寬敞高大的地方)內灰漠漠有點陰暗。
  他們講話費不少時間,他們互相吸取對方說話中的經驗和智慧,有如貪婪的螞蟻吸血永不飽饜。
  彌勒佛似的龐福忽然走人來,道:“兩位既然尚未動手,請注意現下什么時間?”
  姚本善道:“申末左右,怎么啦?”
  小辛道:“殷海走了?”
  龐福道:“是,他悄然离去。我万万想不到他還能活轉過來。”
  小辛道:“我根本沒有對他怎樣。只不過在他四周布下种种強力解毒藥物。他一身巨毒才受不了。換了別人,一點事都沒有。”
  他停一下又道:“殷海在日后必然先找我,贏了我之后才輪到你。龐庄主,你最好祈求神佛保佑我長命百歲。”
  龐福忙道:“小辛,我們雖然是敵而非友,但我不止佩服你簡直崇拜你。我龐福能活几天還不曉得,卻有一個心愿,只要和你小辛喝一次酒,死亦瞑目。”
  他打個哈哈,又道:“死算得什么?”
  姚本善冷冷道:“你只請小辛喝酒?”
  龐福道:“當然連你也請。姚七當家,你知不知道一十三位血劍會當家之中,你算是最有人情味的?”
  小辛道:“其他的人豈不是比魔鬼還可怕?”
  龐福道:“也不見得,被你擊敗拗斷三只手指的毒龍一現胡不凡,是血劍會的巡查使者,直接向會主大哥負責。他跟誰都談得來,為人和謁可親。但他比魔鬼還可怕。”
  姚本善道:“如果我告訴你胡不凡根本听我命令行事,你信不信?”
  龐福牙道:“真的?”
  小辛道:“似乎很多惊人消息都值得干一杯。龐庄主,弄一桌酒菜要多久時間?”
  龐福吃一惊,道:“你們真的能一齊吃喝?”
  小辛道:“有什么希奇?吃喝之后要拼命要离別都無分別。”
  姚本善道:“這句話我不敢說出來而已。”
  龐福仰天打個哈哈,但忽又長長連歎數聲,道:“老了,老了。唉,我居然為一點小事而感動不已。我的心一面流淚一面流血。只有老人才會如此軟弱。”
  小辛道:“你肯在我們面前講出真話,更值得喝一杯。”
  酒席費時甚短。不過菜肴卻普通粗糙。酒也只是土酒——鄉下人自己釀的。
  他們連干三大杯,吃一點菜。然后龐福首先道:“粗菜劣酒不成敬意。兩位只怕不慣。”
  木魚姚本善道:“我無所謂。”
  小辛道:“你平日也吃這种菜喝這种酒?”
  龐福道:“是。”
  小辛道:“如此可見得你真心款待之情。龐庄主,干一杯!”
  觥籌交錯,三人不知已喝多少杯。
  姚本善舌頭已經大了,話都講不清楚。
  龐福卻依然像一尊彌勒佛,胖大的肚子和藹笑容好象能包容天下眾生的苦惱和悲哀不幸。
  小辛酒越喝得多,面上迷霧越濃。他像遺世獨立之人,冷眼看著世間。卻永不讓自己投進去。
  但他忽然發現一個道理,永遠保持清醒的人,注定勞碌辛苦。
  因為這一夜小辛跟姚本善同睡一房。姚本善時時酣睡,小辛卻只盤膝打坐到天亮。雖然小辛老早就習慣辛苦艱危的生活,打坐七日七夜都不在乎。但要比起姚本善,顯然就很不幸了。
  姚本善未醉之前說過,如果有小辛在旁邊還不趁机醉一場的話,只怕永遠都沒有醉的机會。
  這話以前有人說過,小辛記得很清楚。是小鄭。
  別人都很信任他,連性命都可以托付。可是小辛自己呢?
  曙色把窗紙染成灰白,房間內依然黯黑溫暖。小辛走出院子迎著曉鳳,深深吸口气。清涼新鮮空气從鼻子透入丹田,令人精神大振。牆腳一叢石竹好些花蕾張開花瓣,飽滿清新,迎接新的一天來臨。
  但小辛等待什么?刀?劍?血?死亡?
  場景忽然回到練武廳內。
  姚本善,背上一支長劍腰間一支長劍,像冰雪堆砌,全身散發出慘凍寒冷。
  對面不到五步有一個人,就是小辛。
  這一刻終會來臨,就像黑夜過后必是白天。酒醉以后必會清醒。
  小辛注視手中橫行刀,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他自知選用此刀极為不智。如果為了取胜,橫行刀与別的刀并無不同。但他曾公開宣布過,橫行刀從前在刀王蒲公望手中是出鞘殺人取命永不空回。但在小辛老爺手中要更上一層樓,只斬下一只手指。
  境界越高越困難,危險加倍增加。這就是小辛自知不智理由。
  但危險卻是命運表現方式之一。小辛既然抗爭命運要超越它,焉能逃避危險?但上述的理由是否小辛給自己出難題的全部原因呢?
  其實小辛可以用暗器輕功,特异成就的內功以及毫無限制的殺著。要殺死姚本善一定辦到。但只限于斬斷一只手指,就是武學上一大難題了。
  難題的真正意義就是死亡之險。
  小辛扔掉刀鞘,然后就那樣子凝立如石像,沒有特別架式,亦沒有疏懈大意。反正他就是那樣子站著。
  奇怪的是他的冷漠程度似乎更甚于木魚姚本善。
  兩人只對峙片刻,姚本善已摸出小辛更多特异之處。他發現小辛一方面既有如万載磐石甚至山岳河川,從有宇宙以來就存在于世上,永不可搖撼改變。另一方面又朦朧飄渺,宛如虛無中的精靈。
  一個人怎能同時兼具有、無兩种特質?
  姚本善一生出劍無數次,不論對付真正敵人或假想敵。出劍絕未曾遲疑惶惑過。
  現在卻第一次感到遲疑惶惑,如果一定要他出劍先攻,攻向何處施展何式才絕對不錯?
  話說回來要他固守不動,又應該用何招式才守得絕對不失?守到几時?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人間任何變化任何价值都不能改變它的步調。
  時間永遠最公平。舉世無雙絕代美人,功勳彪炳戰無不胜的名將,吟風弄月詩人騷客,最平凡數量最多的民眾。在時間之前人人平等。
  姚本善右手正劍早已出鞘,劍刃一直閃動血紅悸怖光芒。忽然血紅褪色,有如鮮血在空气中凝結慢慢變為紫黑,失去活動跳躍鮮明色澤。
  相反的橫行刀古朴稍厚的刀身精光越盛越強烈。仿佛生命漸趨成長成熟,青春光輝煥發耀眼。
  小辛此刻要一刀斬下姚本善頭顱,易如反掌。胜負之勢已定,神仙也挽回不了。
  但小辛要斬斷的是手指而非頭顱。飛仙劍侶傳下的正反劍极盡陰陽秘奧。能生化天地万物,亦毀滅万物。一陰一陽之謂道,劍道到此境界至高無上,本已無可擊破無可取胜。而姚本善,眼力腕力臂力腰力亦俱臻上乘。但是精神修養上卻有懈可擊。
  最堅固的堤防只要有一個缺口,便會崩潰做成無可挽回災劫。
  姚本善有這個缺口,所以小辛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但堅固的堤防硬要從不是缺口處開個缺口,問題便變得复雜危險無比。
  兩人又對峙一陣,外表上全無變化。兩個人都紋風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眨。
  到這個階段,庄主龐福忍不住沖入廳中,大叫道:“罷手,兩位暫且罷手。”
  小辛微微一笑,退開兩步。
  姚本善透口大气,忽然全身汗如雨下。連眼睫毛都聚滿汗珠。
  只有小辛才退得出扣緊的對壘戰局。如果他不動,姚本善一輩子不敢松馳。
  龐福眼中現出怒气,凝視小辛,道:“你明明贏了,為何尚不出刀?”
  小辛道:“我等第二個机會。”
  龐福道:“什么机會?”
  小辛道:“我已經快等到了。本來讓事實告訴你真相最好,可惜你插手弄亂局面。”
  姚本善极用心想一下,道:“小辛你錯了。”
  小辛道:“可能是你錯不是我錯。”
  姚本善道:“我左手反劍雖然越來越難拔出。但就算這樣發展下去,你等到我的确不能拔劍,我最多也不過斷一只手,決無生命之虞。”
  他停一下,又道:“但如果你早點出手,我血濺五步非死不可。”
  龐福沉重長歎一聲,道:“小辛,我果然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
  小辛道:“知道就好,不必再提。”
  姚本善道:“你們在說什么?”
  龐福道:“小辛用橫行刀,曾聲明更上一層樓。不殺人只斬斷一指,如果我知道其中微妙區別,當然我不會瞎攪和。”
  姚本善怔一下,凝眸尋思。當他尋思之時,誰也不惊扰他。因為他的樣子一看而知正在思索一個极嚴重又公平地取決的問題。
  終于他說道:“小辛,我想祈禱。”
  小辛當然不阻止妨礙,龐福則現出一頭霧水表情。
  姚本善走入房間,跪于窗前,雙手合掌交叉十指,低頭瞑目。“主啊,雖然路已行到盡頭。但我仍然衷心感謝以往一切。主啊,求你賜我勇气賜我指示。因為另一條路漫長而艱辛崎嶇……”
  祈禱的詞句內容清晰傳入兩位武林高手耳中。姚本善的彷徨疑惑和軟弱一面,好象白紙黑字一樣呈現他們面前。
  每個人深心中的軟弱,已注定的失敗,將來未知之恐懼,誰能不惻然動容?誰不了解?
  忽然,姚本善回到廳中,舉起左手。
  鮮血淋漓,手掌上五只手指少了一只拇指,所以看來很刺眼,簡直怵目惊心。
  “界”即是“空間”。陽界是你現在所處的空間。陰界是鬼魂幽靈甚至一些統治管理的神明所處的空間。
  不論多少代多少人言之鑿鑿,几乎肯用性命保證真有鬼魂并且真的親眼見過。可是迄今仍無有力證据足以證明陰界鬼魂存在。
  但亦不能證明不存在。
  西方教會的天堂地獄。中國的陰陽兩界。以至印度教及佛教的輪回轉世。其實亦不過在有限時空內的空間轉換而已。
  從物質精神兼有,從相對有限的空間。轉換為純精神及較超越的空間。后者就是天堂地獄,或稱陰界。
  黑洞學說加上白洞最近甚囂塵上。
  黑洞其實就是絕對,超越了言語思想亦超越我們熟悉的物理現象。佛教徒可以淡淡指出,那不過近似“無間地獄”。离“一真法界”。“無有文字言事之不二法門”、“真如佛性”境界尚遠。(請參閱張澄基教授著佛學今詮,自當對絕對超越時空之觀念有所了悟)
  較超越現世空間的神鬼,有些力量現象自然大過低層次空間的人。只不過二三千年來人類既不能肯定亦不能。所以混淆至今。
  總之,在有限的相對的時空質量能量之宇宙內。空間必有層次。這些層次究竟如何?應以何种方式描述?确實十分困難。
  所以“陰間既不一定有,亦不一定無”。
  用已知推論未知,此种比量邏輯方式自有先天不圓滿的缺點。所以“陰間”究竟有或沒有?你想法如何呢?
  天上沒有月亮星光,因為烏云密布,凄風苦雨竹林發出更陰森凄冷聲音。也使得气氛更詭邪妖异可怕。
  密密竹林中居然有塊數十丈方圓空地,東首有間石屋。屋內漆黑無光亦無一點聲息。死寂。對,正是無邊蒼白荒涼的死寂。
  小辛卻瞧得清清楚楚。一道人影從石屋內冉冉飛出,如同沒有形質的幻象飄上半空。但忽然落在他面前。
  這人影面孔乍有乍無。整個形象宛如煙云在風中變幻,無有定形。不過小辛至少看見他有一條大半尺長舌頭垂到喉嚨下面。雙眼鼻孔等模模糊糊,似乎被鮮血污染而瞧不清楚。
  此外風聲更凄厲甚至隱隱有山崩地裂聲。任何人一听而知聲音是從地獄傳來。雖然無人去過地獄,卻能直覺知道。
  小辛身子動也不動。世上任何人處身如此黑暗風雨交加環境中,根本連眼前五指也分辨不出。但偏偏小辛看得見。還看得見那幽靈若有若無不停變幻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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