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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怜花怜月更怜人


  全身黑衣佩著長刀的曹一興和鄭全,顯然是屬于凡庸之輩。
  他們根本瞧不出“真幻雙劍”黃晉董宏是何等人物。
  在曹鄭想法,黃董二人只不過是戚風云新近雇用的打手而已,若論身份地位,他們當然比不上一直在戚家執役做事的舊人。
  所以曹一興對于他們的對答根本不屑聆听,甚至大大不滿意。
  因為你姓黃姓董兩人自說自話,好像他們才是戚家雇來的,難道當我曹一興和鄭全都不存在的?
  曹一興聲音很不高興,道:“你們是真幻雙劍也好,幻真雙劍也好,我老曹只想告訴你們一件事,那就是公子的女人細軟以及他的死耗,我和鄭全會帶回戚家的。你們兩位請吧!”
  黃晉冷笑著嘴角微動,正要開口。
  但忽然目投窗外,窗外只有一些飄飄柳絲影子,以及綠得晶瑩涼沁的湖水。
  并沒有船只駛來,但黃晉卻好像看見了什么。
  而這時的董宏的神情也一樣。
  黃晉不久就歎口气,慢慢道:“你們沒有資格!”
  他口中的你們,自是指曹鄭二人。
  曹一興登時怒形于色,說道:“你說什么?我們兩個沒有資格?難道你反而有嗎?哼!”
  黃晉道:“正是。第一點,你們已把敵人引了上門。第二點,你們絕對沒有能力把女人和細軟送回戚府。”
  曹一興怒极反笑,道:“你們才有資格?好笑。你們知不知道我和小鄭跟隨公子已經有八九年?你們呢?你們是什么東西?”
  黃晉道:“你們是奴才,所以當然要一直跟著公子。但我們不是,我們是戚三爺戚定遠親自上門禮聘,要我們保護公子這一趟,我們當然与你們不同。”
  董宏重重歎一口气,無疑這一聲歎息是為了不能達成任務而發的。
  戚三爺戚定遠是誰,那曹一興和鄭全當然知道,一時面色都變白了,因為戚定遠就是戚公子戚風云的三叔。
  据說是戚家三大高手之一。
  但武功高低是另一回事,權力是另一回事。
  戚定遠乃是戚府最有權力的人,而戚府若是處死三五個家人,簡直有如棉絮飄落水面,連一絲漣漪也不會生起。
  所以如果成三爺對這件命案很不高興,他只須講一聲,曹鄭二人包管人頭落地,而事后連官司都沒得打。
  也許黃晉董宏就是專門斬頭的劊子手?
  戚三爺有沒有授權他們呢?
  曹一興和鄭全的擔心疑慮竟然十分正确。
  只听黃晉又道:“三爺說過,如果公子遭遇不測,隨公子的人誰也不必活著,你們是隨侍公子的人,而且隨侍了很久是不是呢?”
  鄭全搶先吶吶道:“我們……我們都是,但……但魔刀呼延長壽那么厲害……”
  黃晉舉步走到軒窗前,稍稍俯身出去,好像查看什么。
  所以現在只好由不大說話的董宏回答了。
  不過董宏也有他不講話的辦法,他緩緩掣出長劍,便已經不必用言語解釋了。
  曹鄭二人一齊拔出長刀,作勢待敵,不過既然董宏還未出手攻擊,他們也不敢出刀先攻。
  曹一興厲聲道:“你們是怎么回事?我們就算犯了死罪,為何不先行同心合力應付敵人,等回到了戚府再說?”
  黃晉在窗邊回首淡淡笑道:“因為如果我和小董一旦戰死,你們一定不會回到成家的。”
  曹一興又訝又駭,道:“胡說八道,我們不回戚家,卻到何處去?”
  黃晉仍然淡淡的笑,道:“你且瞧瞧那個穿碧綠衣裳的女子。”
  曾一興一眼掃去,立即掃回凝定黃晉面上,道:“我認得她,我老早見過她,她叫崔怜花對不對?她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她叫崔怜花沒錯,但跟你們關系卻大得很。”黃晉說:“我已經暗中查看過,你們沒有一個人不為她著迷,所以你們怎會把她送回戚家?”
  黃晉之言自是不會無的放矢。
  而曹一興心中自知,确實連他自己在內一共六個下人(也可稱為侍衛,卻不包括黃董二人在內),都對這個崔怜花生出強烈的愛慕据有之念。
  那崔怜花只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農家女子。
  她住在六和塔前的錢塘江邊。
  据調查,同住的那兩個老農夫婦是她的伯父母,兩人都家貧年老体弱,所以戚風云用強搶手段。
  他又放下了百多兩銀子,將崔怜花擄走之后,似乎風平浪靜一切都很順利,似乎全無后患。
  可是曹一興卻知道不但有后患,而且方興未艾,因為崔怜花實在長得太漂亮了。
  她當初雖是蓬頭垢面,已經使戚風云一見之下,差點從馬背摔下,現在換上絲綢合身的衣服,當然更不必說了。
  那崔怜花的漂亮美麗本來似乎只跟威風云有關系,話是不錯,但戚風云死了之后,就跟任何能掌握住她的人有關系了。
  如今看來不但戚公子六名手下都為崔怜花色授魂与,根這“真幻雙劍”黃董二人亦是一樣。
  所以問題就大大复雜了。
  關于這一類的推理,在男人來說簡直不必經過大腦。
  故此曹一興亦不必傷腦筋了,他只須決定還要不要爭奪那個叫崔怜花的美女,如果要爭,便要出力拼命。
  光是嘴巴說那是決計不能把美女弄到手的。
  不過真刀真槍拼命的事,卻是屬于說時容易做時難那一類。
  就算是武功很好的人,也很少認為好玩,很少認為是游戲,除非迫不得已,拼命這种事情總是不做的好。
  曹一興的長刀緩緩收攏,這是歸鞘的准備動作。換句話說,他似乎已不想為那美女拼命了。
  但他忽然胸膛一挺,刀勢開展。
  顯然心意作了一百八十度轉變。
  黃晉聲音中有點訝异,道:“你敢出手一拼本來并不奇怪,但你明明已經決定束手待斃,卻何以忽然改變主意?”
  曹一興笑得大見慘厲,道:“這是因為鄭全之故!”
  這句答話甚有波譎云詭之妙。
  黃晉禁不住睜大眼睛查看鄭全,但見那人除了一副凶狠的表情之外,別無他异。
  這個人怎會使曹一興忽然由懦夫變成勇士?忽然由投降乞生變成宁死不屈?
  董宏不必等到黃晉詢問,已經回答:“我也看不出來,真是莫名其妙!”
  不過黃晉已經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現在向曹一興或鄭全探詢其故,他們大概不肯回答。
  于是他离開窗邊,向曹鄭二人行去。
  寬闊敞朗的軒堂內沒有聲音,也沒有人移動。
  曹鄭二人長刀擺開,互相呼應門戶。
  由于董宏已經退到一邊了,所以他們的注意力,暫時全部只集中在黃晉他一個人的身上來。
  遠遠坐在角落的六個女性,也都以十分惊訝的目光投向這些拿著刀劍的男人們。。
  一切好像都是幻夢景象,一切都沒有真實感。
  那些男人們玩什么游戲呢?
  黃晉用光華耀目的長劍向曹一興鄭全二人指著,冷冷的道:“俗語說強將手下無弱兵,你們既然是戚家家將,我不敢太小看你們。
  所以我不用普通的劍法,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強敵已經快要到達,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
  像他這种話似乎很難接口談下去。
  況且實在也沒有接口交談的必要。
  曹一興低吼一聲,居然在對方話聲未歇之際揮刀攻去。
  他刀勢宛如鳳凰展翅,側取黃晉左邊太陽穴、脅下以及腰間要害。
  而同時之間鄭全刀光一閃,長刀以媲美閃電的速度抹向敵人咽喉。
  這兩人配合得嚴密神妙之极,正如黃晉所說:“強將手下無弱兵”,戚家將果然真有一手。
  他們雙刀夾攻之勢雖然神速妙密,但黃晉還是能夠及時閃退。
  只不過黃晉卻仍然被雙刀綿綿凶歷攻勢籠罩著不得脫身。
  一眨眼問黃晉已退了十二步,身子也快要到窗框。
  此時曹鄭二人刀光宛若奔雷掣電,耀目生花,陣陣森寒殺气真可以使膽小之人駭死。
  又雖然這段時間甚是短促,旁觀者若是常人自是沒有能力及時有任何反應。
  可是董宏并不是常人,故此當他眼見黃晉失利猛退而仍然不動聲色,好像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這時腦筋夠快的人,當然看得出真正內情。
  只見黃晉在雙刀夾攻猛劈之下,突然一劍削出。
  這一劍极是恰到好處,曹鄭二人有如蘇州虎丘那塊試劍石,齊齊整整分開兩邊。
  這儿并非說他們身体都分開兩邊,而是嚴密凶厲的聯手刀勢忽然被這一劍隔開,變成互相不能呼應的兩個單位。
  黃晉鋒快長劍忽然從右手到了左手,迅疾攻出三劍之后,又回到右手向右邊的鄭全連攻三劍。
  曹鄭二人登時被迫退兩大步。
  不過黃晉這种玩魔術似的劍法,不但沒有駭惊他們,反而使他們心中竊喜。
  假如這就是“真幻雙劍”的絕藝,那就沒有什么了不起了。也怪不得真幻雙劍沒有什么名气了。
  但這時黃晉忽然左手(沒有劍)食中二指捏劍訣虛虛一指,相距四五尺外的鄭全立刻慘叫半聲應指跌倒地上。
  好像被一柄真的劍刺中了咽喉要害,馬上身亡一樣,連慘叫也只能發出半聲而已!
  如今只有曹一興才知道錯了。
  另一個應該知錯的人是鄭全,而他卻已經死亡。
  說也奇怪,曹一興心中最想的事竟不是逃命,而是想知道鄭全中了那一記看不見的“幻劍”之后,咽喉有沒有流血?
  本來他自己瞧瞧就有了答案,可是黃晉明晃晃的真劍忽已刺到咽喉要害,使得他連轉眼瞧看的机會也沒有。
  他不得不奮力翻腕揚刀封架。
  這一招刀勢竟從想不到角度出現,宛如火焰飛揚。
  “叮”一聲,居然蕩開敵劍。
  黃晉身子一側,左手劍訣极快隔空遙刺。
  曹一興但覺胸口一陣尖銳刺痛,仿佛真被一把利劍刺入,登時全身气力消失,手中長刀握持不住,“當琅琅”掉在地上。
  他低頭看見胸口并無血漬。
  這個意念閃過心頭之后,他也像鄭全一樣永遠躺下了。
  呼延長壽回想起剛才好想摸摸湖水,年輕的臉上不禁浮現響往的微笑。
  那碧綠的西湖水一定很清涼,也一定像漂亮女孩子的臉蛋一般柔滑。
  但呼延長壽卻不敢實現這心愿。
  因為湖水誠然澄碧可愛,然而若是掉進去,只怕比起在情海中沒頂還要可怕。
  于是他沿著蘇堤徐徐而行。
  他以惊人的眼力,在极遠處早已經看清楚曹鄭二人是走入湖邊那一間屋宇。
  反正陸路也可以到達,而他的水性卻又馬虎之至,故此還是下來走比較穩當。
  他轉動念頭時其實已經站在軒外叢樹陰后面好一會,所以軒堂內發生的一些事情他也听見了。
  只是不知道那崔怜花的臉龐,有沒有西湖那么的秀麗?有沒有湖水那么樣的柔順滑潤呢?
  真幻雙劍秘藝似乎很奇詭難防,這是從鄭全和曹一興中劍死亡之間,那种半聲慘叫情形推想而得的。
  而且那黃晉董宏二人都能夠知道有強敵迫近。這种超乎物質的本領,又可以想見他們內功方面的修為造詣。
  關于這一點呼延長壽固然不敢小覷,卻也不至于太重視,原因是他本身也有這种本領呢!
  現在他已感到軒內有兩种不同的殺气,一种是屬于陽剛悍厲气勢,另一种則盡是陰柔惡毒味道。
  可能這就是“真”“幻”的真正意義?
  他們的劍法究竟奧妙到什么程度呢?
  陽剛凶厲的劍法屬于“真”,而陰柔惡毒的劍法屬于“幻”。
  呼延長壽自以為這种揣測必是百分之百不會錯。
  然而當他大步走入軒內,此時“真幻雙劍”之一的董宏忽然像脫兔,以快得惊人身法從另一面窗戶溜掉。
  呼延長壽當即知道錯了。
  另一方面他也因而得知敢情真幻雙劍并非必須兩人同時施展,而是每個人都可以單獨施展的神奇劍術。
  既然如此,剛才兩种不同的殺气究竟是出于黃晉一個人身上,抑或是另外還有潛伏未露的強敵呢?
  所有女性都以惊异甚至仰慕的眼光,瞧著那個身材雄偉,面貌軒昂的年輕男子。
  他不論進來之時抑是站定,都有一种迫人的威武气概,使人一望而知這個年輕人必定從來不知道“懼怕”是何物。
  連黃晉也不覺倒抽一口冷气,道:“你一定就是魔刀呼延長壽了。戚風云公子死在你刀下看來當真是技不如你,沒有什么可怒的。”
  呼延長壽聲音響亮得好像別的人大聲叫喊。但看他神情卻只不過是用平斷交談那种聲音而已。
  他說:“戚風云的矛法我很佩服,但他為人邪惡,所以被我殺死。”
  在表面上他好像解釋何以出手殺死戚風云,但其實他是在透露“魔刀”的奇异威力罷了!
  不過別人卻很難了解他的意思。
  黃晉道:“我們不必分辨誰是誰非。我老實告訴你,我雖然是藉藉無名之士,卻仍然為戚家拼這一次命。”
  呼延長壽兩眉尖驀地迸射出怒气。
  這是因為他确切了解,黃晉的拼命,并非真的為了戚家報仇,而是為了那個美女崔怜花!
  這种人嘴巴說的總是冠冕堂皇,但心里呢?
  呼延長壽生气就是為了這一點,但含怒的眼睛可也忍不住向另一端屋角的女性們望了過去。
  崔怜花非常突出,雖然她身邊几個少女很漂亮美麗,但跟她一比就好像路邊的野花跟盛放的牡丹放在一起。
  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見她,而這時任何人都一定看不見她身邊的美麗少女。
  呼延長壽仿佛看見她嘴角輕輕一動,掠過一個很淺很淺的笑容。
  另外她那明亮如秋水的星眸里,這一剎那間,好像向他露了許多許多心事情怀。
  這怎么可能呢?
  呼延長壽暗自惊訝。
  誰能在稍一凝眸互視的頃刻間,就表露深心的情怀以及希望等意思?
  他也算得是很狠心很能自制的人了。
  因為他眼光居然能夠迅即從美麗得使人心軟的崔怜花嬌靨上移開,移到另一個粗布青衣的中年婦人那邊。
  這個婦人屬于粗丑之類。
  呼延長壽雖是目光一掠而過,心中卻留下某种奇怪印象。
  說時遲,那時快。
  呼延長壽其實只不過眼光從黃晉身上轉開了一下而已。
  黃晉說道:“怎么樣?她還算漂亮吧?”
  呼延長壽的魔刀連鞘滾落左手手掌,他向來喜歡把刀挾在左脅下,而不喜歡別在腰間或者綁在背后。
  他心中怒火稍稍熾盛一點,原因自是為了黃晉的話。
  這個姓崔名伶花的女子漂亮与否,跟你黃晉根本沒有一點關系。
  戚風云這混帳東西顯然是以不正當手段得到她,而現在戚風云死了,她不但不能恢复自由,反而好像變成戚風云的遺產,任由你們這些人爭奪……
  他的右手忍不住在怒气中握住刀把。
  他原本知道自己此刻應該突然躍出軒外,先找尋那逃走了的董宏。
  由于從軒窗外望出去不見有任何船只,可見得董宏乃是循路逃走,但董宏卻一定不肯馬上就走。
  一來黃晉未必一定輸敗未必被殺,二來就算黃晉落敗身亡,他董宏也可以多點資料回去報告。
  所以如果出其不意撤下黃晉而先找董宏,一定可以有更大收獲。
  可是他的怒气郁勃于胸臆間,他手中之刀好像要跳躍出匣。
  管他娘的,呼延長壽心想:反正董宏逃掉我也不怕,但是黃晉的人頭卻非砍下來不可的。
  只听黃晉又道:“听說你最近一刀就殺死‘雪橫秦岭’秦封。据我所知秦封乃是近几年來擠身刀道的一流高手的人物,年紀不大,人很正派,因為他是‘真君子’居仁厚的門人之一……”
  呼延長壽濃眉一皺,表示他心中不耐煩之意,他隨口說道:“‘真君子’居仁厚是誰?”
  黃晉訝然道:“你是學刀的人,居然不知道當今天下武林所謂的七大名刀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居仁厚是其中之一?”
  “唉,你答得這么乾脆,大概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師父何以不把天下七大名刀告訴你。”
  但總之你當日一刀把‘雪橫秦岭’秦封連人帶刀都斬為兩截,這件事固然使很多人震惊你的魔刀絕學。但也有不少人很憤怒,因為‘雪橫秦岭’秦封很正派很俠義,他的朋友可真不少!”
  呼延長壽在自己脾气發作之前,忽然迅速向崔怜花望了一眼,他眼光瞬間已回到黃晉這邊。
  但心中還留著崔怜花稍稍顰眉和垂下眼帘的樣子。
  她顯然有無限惋惜之意,此意用楚楚風姿表現出來,更有一种使人震撼而又回蕩不已的感覺。
  他怒气登時狂涌爆發,厲聲叫道:“你混蛋,你小心點儿,我也要一刀把你劈成兩片!”
  黃晉長劍斜挑伸出,立下門戶。
  這一招雖是守勢,卻是千嚴万密,毫無一絲縫隙。
  但呼延長壽一眼望去,卻看見黃晉頭頂“上星穴”以及陰部的“會陰穴”兩處,都有空隙破綻。
  在怒火熊熊中,呼延長壽閃電般掣出魔刀。
  一片眩目光華,還有兩顆晶瑩眼淚立刻閃現空際。
  他全然不尋思考究何以對方擺出万分嚴密守招,卻居然在頭頂陰部兩處要害會露出空隙!
  他已有過很多次經驗,每一次盛怒出刀之時,自自然然就看得見對方破綻,別的人能不能利用這破綻攻殺對手,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魔刀一定可以辦得到,他又知道他的魔刀并沒有一定章法路數,總是因勢而施,見隙即破。
  事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刀的手法究竟怎樣,應該稱為什么招式?
  假如黃晉不是再三強調“雪橫秦岭”秦封為人正派俠義,他的怒气大概還不至于這么大。
  秦封明明不算是好人,黃晉偏要顛倒是非,以致連崔怜花顯然也生出誤會,這一來他的火可是真大了。
  黃晉用“真劍”嚴密防守,但“幻劍”連出掣一次的机會都沒有,就看見兩顆閃亮淚珠迫近眼前。
  同時頂門也有一种從未經歷過的奇怪感覺。
  他自然應該有奇怪陌生感覺,因為……
  刀光寒冷如雪,又如漆黑夜空之閃電。
  橫絕大地山河,凌駕万物。
  崔怜花自個儿輕輕歎口气,背脊乏力地靠向椅背。
  這個年輕男人……可是我好像太疲倦了,我甚至不想跟他認識……
  另外有四個美麗少女都已經昏倒。
  那是因為一個人活生生被劈開兩片——由頭頂“上星穴”一直到“會陰穴”,宛如破竹一樣。
  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于是乎恰好變成兩片。
  破竹之時听到必必剝剝爆響,以及刀勢順利劈落,不論旁觀者也好,自己也好,都必定得十分暢快和有趣。
  然而一個活人破開兩片,情形就大不相同。。
  腦漿鮮血內髒等等,固然絕不能令人生出快感,而生命的毀滅這一點更會使人受不了的。
  那柄魔刀竟然雪亮光華依舊,竟沒有沾染血漬。
  不過這一點只有眼力很好之人才看得見,因為魔刀剎時已經歸鞘而隱沒不見。
  呼延長壽正如任何人預料一樣,大步跨過尸体和血漬穢物等等,走向崔怜花。
  他在崔怜花座前六、七尺遠停步,兩道濃眉忽然鎖起。
  他目光雖然仍舊凝注崔怜花,但顯然他并不是真正的在“看”她,他的眼光好像瞧著宇宙間一些瞧不見的東西。
  宇宙中的确有些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
  若以物質而論,原子就無法看得見,就算細菌也看不見,除非是借重顯微鏡之類的工具了。
  若是在心靈精神方面,則連工具也不管用。
  只能夠用“慧眼”,才有用處。
  呼延長壽倒底“看見”什么?他自己沒有作絲毫的表示,幸而有個人出聲了,解答此謎題。
  “你的确是一流高手。”聲音粗,卻仍然听得出是女性口音,她又道:“連看不見的危險你都看得見,黃晉和戚風云他們無疑差了一截!”
  說話的女人坐在崔怜花左邊,一身粗糙青布衫,年齡約在三十左右,面貌并不是很好看的。
  這個青衣婦人曾使呼延長壽心中留下一种奇异印象,當時他沒有時間再予觀察研究,而現在卻已不必研究了。
  他默然轉眼望她,不作任何表示。
  他站立時的雄姿宛如山岳,不但穩定強大得有如山岳,而緘默也一樣。
  誰听過山岳會開口說話呢?當然更無可能像長舌婦的喋喋不休!
  青衣婦人眼中閃現這神采,使她從一個丑陋平凡的女人,變成一個莫測高深的大人物呢!
  而且她聲音居然也溫柔動听得多,她說:“你連真君子居仁厚,以及真幻雙劍是什么人物,是什么門路都不知道,但你卻刀不留情,一點都不在乎,所以我是什么人,你大概亦不在乎,不會問?”
  呼延長壽打破山岳似的緘默,道:“不錯因為我只要心里知道你很厲害,是我前所未見的強敵,也就夠了!”
  青衣婦人很客气也很誠懇問道:“請問你何以知道?”
  “因為在我未曾進來以前,已經感到你的殺气,剛才我停步,也是同樣的原因,你知道吧!”
  唉,這真是沒有法子的事,老實說你的殺气也強大得使人遠在几里路外就感覺出來。當世之間,听說除了少林鐵腳神僧能完全收斂殺气,好像刀斷流水,鳥飛空中全然不著痕跡之外。
  別的人總是多多少少有些窒礙,不過鐵腳神僧已經一百多歲,現在的人想見他一面都難,更談不到證實殺气有無這回事了!”
  談論的內容既然是無上武功的造詣境界,這自是跟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話大不相同。
  呼延長壽很感興趣問道:“你能不能從我的殺气中,知道贏得贏不得我?”
  青衣婦人搖頭算是答覆,反問道:“你呢?”
  呼延長壽道:“有時可以,有時不行。”
  青衣婦人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本以為戚公子有真幻雙劍護駕,足可橫行天下有余,誰知道加上我也不行。”
  你是一個很可怕的敵手,單打獨斗我可能也像黃晉的下場,但我有我的想法和辦法。
  “我知道。”呼延長壽兩道特別粗黑濃眉再度鎖起,說:“你不怕死,我不知道為什么人人都怕死而你可以不怕。
  同時你隨便手一動,那五個女孩子馬上變成死人,你用玉石俱焚同歸于盡的辦法跟我拼,但為什么對我用這种方法?”
  青衣婦人冷笑道:“因為我若有些決心,我就有可能贏你。”
  從他們較為隱晦的對話中,至少可以听出這青衣婦人用的是背水為陣以及玉石俱焚的戰略。
  背水為陣之意是當她殺盡所有女孩子之后,她本人必定不會被呼延長壽放過。
  在這种絕境之下,她舍命奮力的一戰,很可能反而獲得胜利。
  至于“玉石俱焚”這一點,暫時還不知道“玉”是她抑是諸女?
  而假定“玉”是諸女的話,卻又是諸女之中那一個?
  是崔怜花么?
  呼延長壽雙眉緩緩倒豎,聲音更像是雷聲了,他大聲說道:“你最好是別激怒我,后果你該知道!”
  他這個人就是怒不得,一怒之下魔刀出鞘,那時的后果除了“死亡”之外,大概再也找不到別的了。
  別人自是不知他的怒气對于魔刀有如此密切關系,有如此巨大影響。
  青衣婦人眼中神采更盛,晃然已經運聚全身的功力,面上同時流露出迫人的悍潑表情來了!
  女人一出現這种悍潑表情,那就是說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怕。
  果然听她冷笑道:“不要激怒你?嘿,嘿,好笑,真是好笑,激怒了你,你又能夠怎樣?”
  事實上她的确不知道激怒了呼延長壽會怎么樣?
  她底下跟著當然有更惡毒更气人的話要說的,女人若想要激怒男人,往往是很容易辦到的事。
  因為她們都各有一套不傳之秘,而男人們則往往不能招架,便只好中女人所設的計而發怒了。
  不過她的話卻由于一個嬌柔甜潤的聲音及時升起而窒住,說話的人是崔怜花,聲音有如她面貌一般動人。
  她說:“呼延長壽,請你不要生气。”
  她一定极之清楚自己的魅力,故此根本不講什么理由,事實上竟也這么簡單,呼延長壽馬上就收斂怒容不生气了。
  青衣婦人冷笑道:“他好像已經不生气了。但我敢保證他很快就會忍不住他的脾气的!”
  崔怜花的笑容微微淡淡,嫵媚風華無比。
  她說:“我曉得,因為你只要殺死我們這几個女孩子,他就一定會怒不可遏,如果我沒猜錯,我希望你听我一句忠告。”
  青衣婦人以銳利目光仔細觀察對方好一會,才道:“你果然不是平凡的農家女子,我老早就有此种感覺,不過左看右看,又發現你完全不懂武功。”
  “我只是沒有,不是不懂。”崔怜花說:“如果我有武功,當然戚風云恃強劫走我之時,我自是會盡力掙扎反抗一下。”
  青衣婦人道:“這話甚是,但我直到現在還沒有听見你的忠告!”
  崔怜花道:“我的忠告是你最好悄悄的回南疆去。”
  青衣婦人面色一變,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你怎么知道的?”
  崔怜花心中忽然泛起一個清秀的中年人面龐,他那對充滿智慧深邃的眼光,好像可以讀出對方心里的每一個念頭。
  唉,沈神通,如果你是我,你一定能比我知道對方得更多,因此你也必定有更好的方法避免這場慘劇。
  但可惜我是崔怜花而不是你沈神通,所以我一點把握都沒有!
  青衣婦人的目光催她回答。
  崔怜花只好道:“我只須嗅到你的气味,以及你左手永遠戴著的肉色人皮手套,我便知道你是南疆纏綿毒劍高手,但你的真姓名我可不知道。”
  南疆纏綿毒劍乃是當世堪与“血劍”相提并論的無上劍法之一,按道理說武林中有人認得并不稀奇。
  但問題卻出在這一派的劍客(都是女性)极之隱秘深藏,連姓名也罕得讓人知曉,所以崔怜花能道破她的門戶,便不是簡單的問題了。
  青衣婦人冷笑表情中含有惡毒冷酷之意,道:“好,你很了不起,可惜你不知道我已不能夠回南疆去。”
  而天下之大,也只有戚定遠戚三爺敢收留我,所以今日也只能夠做我應該做的事情了!
  崔怜花點頭道:“我明白,所以我不會怨怪你,以我想來,那戚三爺一定雄才大略英姿凌世的人物。
  要不然像真幻雙劍他們,而尤其是你這等人物,怎肯毫無怨言的為他而死?”
  青衣婦人道:“他的确是人中龍鳳。如果我像你那么年輕漂亮,我一定愿意做他的姬妾,一輩子都跟隨他服侍他……”
  崔怜花眼波散溢出悲哀,微笑也變成苦笑;道:“看來如果呼延長壽不殺死你,就一定是你殺死他,此外已沒有第三條路了!”
  青衣婦人道:“你怎么知道?”
  崔怜花道:“假如你沒有這种決心。”她說到這里,忽然又想起了最擅長猜測人心的沈神通。
  這是因為她覺得此時所作所為很像他的緣故,她繼續說:“你決不肯把深心真話告訴我們!”
  青衣婦人道:“對,但我仍然是希望你們死而不是我死!”
  這筆賬連小孩子也會算,無須討論。
  崔怜花微笑道:“話雖如此,卻可惜你算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青衣婦人冷道:“不會,絕對不會。”
  崔怜花笑道:“你太自信了。”她笑容仍然那么地美麗,聲音也保持十分悅耳動人的特質。
  “你為何竟然不考慮一下?假如呼延長壽贏了你,他自然不會死。而你雖然落敗,卻也沒有死,僅僅負傷受制而已,那時候你怎么辦?你不敢回南疆,他偏偏將你送回南疆,你想死,他偏偏不讓你死。”
  青衣婦人面色變了那么一下。
  崔怜花追問道:“要是出現如此情況,你怎么辦?”
  青衣婦人想了好一會,才冷笑道:“那是我和呼延長壽的事,与你無干。因為那時候你已經沒有呼吸,沒有知覺,世間上任何事情都永遠与你不相干。”
  崔怜花道:“我相信你有十分把握殺死我們的,但是你出手之后,卻又一定极之遺憾悔恨!
  你想想看,如果你決計要我們五個女孩子陪你同赴黃泉,但忽然發現其中有一個你殺不死。
  你自是很不滿意而覺得遺憾,別人死不了還不打緊,如果這個人竟然是我崔怜花,你豈能死得瞑目?”
  她的話句句都言之有物,又句句連環相扣,使人不得不听,而且更不得不想其中的利害了。
  故此青衣婦人也一直沒有猝然發難出手。
  崔怜花繼續說道:“南疆的纏綿毒劍雖然是當世名劍之一,堪与嚴北的血劍相互媲美,但世上還有几門無上劍法可与你們相提并論。
  例如從前揚州‘春風花月樓’兩個武林世家,其中‘劍劉’世家的大自然劍法便是了。”
  青衣婦人道:“春風樓劉家大自然劍法就算天上有地下無,卻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不姓劉。”
  崔怜花道:“我雖不姓劉,但我卻姓崔,花月樓崔氏世家的無情蕭,似乎也不弱于春風樓劉家的劍。”
  天下著名的几個武林世家中,以揚州劉崔兩家較為特別。
  那是因為兩大世家都同在揚州一地,而世世代代關系密切,宛如一家。
  在劉家有座春風樓,崔家有一座花月樓,都建筑得甚是精美富麗。
  于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天下武林將他們兩家合稱為“春風花月樓”。
  劉崔兩大世家近數十年來早已勢微衰落。
  据說几年前兩家都忽有風波,以致連一個后人都沒有,著名的春風樓花月樓亦已換了主人。
  不過這兩家威名仍然未被完全忘記,尤其是當代高手,一定听過這兩家的聲名和事跡的。
  此所以青衣婦人惊訝得睜大雙眼,便不足為异了。
  她既然出身于南疆纏綿毒劍門,當然知道“花月樓”崔家無情蕭,乃是宇內极之上乘的武功絕藝之一。
  如果崔怜花真是無情蕭的傳人,則她能夠不在死亡名單之列,并不是件奇怪的事。
  青衣婦人眼角隱秘地脫視呼延長壽,仰天冷笑道:“就算你是花月樓傳人,我也不怕,而且更不肯放過你……”
  本來她應該突然施展毒手,這是她准備好而又決定了的步驟,誰知她眼角所見的呼延長壽剛好比她發動快了一點。
  他忽然轉身大步出軒,頭也不回。
  他脅下挾著的“悲魔之刀”,當然也隨著他身形一齊消逝。
  只剩下滿地血污,兩片人体以及曹一興鄭全的尸首。
  青衣婦人一時忘了出手殺人這回事,反而問道:“他干什么?他為何忽然走了?他已不再把你們的生死放在心上?”
  崔怜花沒有回答,只輕輕歎息一聲。
  別以為呼延長壽挾魔刀橫行天下,殺人的刀不留情,這种人就一定不會出現于佛寺內听經的人群里。
  老實說他在聆听佛法的一眾男女善信中,坐得最直的是他,最肅穆最專注的也是他一個人。
  他的刀用黑布包住,擱在膝上,沒有人投以注意的一瞥。
  因為通常在清靜佛門善地,連酒肉也沒有人帶進去,更別說殺人利器了。
  講壇上那位老法師聲音宏亮,寶相庄嚴。
  使人一接触他的儀表神態和口才,就禁不住會生出罕有的敬仰之心。
  這一點也可以解釋何以佛門無數宏法大師之中,一定找不到五官歪斜,身有殘疾這類人的原因了。
  呼延長壽极力使自己專心吟听那精微奧妙的義理。
  他倒不至于不習慣听經講道這類事情,因為他十五六歲時,在天津就跟一位淨意法師相處過不少時間。
  法師總是會說法的,縱然對方只是個大孩子,多少也會說一些。
  現在他也覺得老法師講得很精彩,因為老法師恰好詳細的闡釋“空間”和“時間”,而時与空正是上乘武功中最必須講究的要素。
  老法師說空間和時間都只屬于靈或物質的特殊現象,并無本質可言,換句話說,并非真的有時和空兩件東西(卻不是虛無之意)。
  例如“空間”,在心之相應行法中稱為“方”。
  老法師舉例說,方向何以只屬現象?
  因為你說你站在東邊,意思只是指站在西邊相對的地點而已,并非真有一個“東邊”的。
  你若再往東走,剛才的東邊就變成西邊了。
  “時間”也是如此。
  在我們這個婆娑世界一天是廿四小時,在另一個世界可能一天也分為廿四小時。
  只不過它那邊的一天卻可能等于我們地球的一年或十年,甚至更長久或更短促(相對論已指出及證實了)。
  總之,類似時間和空間這一類東西,如果是真的有本質的東西,就不可以有這些變幻不定性質。
  所以在佛學里,時空都是:心色分位,都屬于“心不相應行法”之內。
  由于時間空間限武功關系极之密切,所以呼延長壽听得津津有味,暫時可以忘記了那張宜喜宜嗔美不可方物的臉龐——崔怜花。
  只是她如今到底怎樣了?
  她能不能制服那青衣婦人?
  她到何處去了?
  假如她不能制服對方,那么她會有什么遭遇?
  他眼睛雖然凝視著壇上的老法師,心卻飛出了蘇州的寒山寺,直飛到杭州西湖之濱,至少是在那一帶徘徊巡逡。
  他忽然泛起立刻赶去瞧瞧的念頭。
  但旋即打消,因為事情已隔了一天。
  不論崔怜花制服對方也好,或者仍被那青衣婦人制住也好,總之現在已經太遲了,來不及了。
  但万一她竟然正如青衣婦人所說毫無武功,那么她有什么可能制服那青衣婦人?有何可能能夠安然脫身?
  但如果她全無武功,她何以又敢說五女之中只有她可以不死(假如青衣婦人出手的話)?
  他兩道濃眉逸散出憂慮,而不是發怒。
  他魁偉的身形忽然從听眾席中站了起來。
  老法師洪亮的聲音忽然中斷,作了一個手勢。
  呼延長壽馬上很注意地望住老法師。
  那是因為老法師手勢看似隨便揮舞一下。但在呼延長壽感覺中,卻是一招极厲害的奇奧刀法。
  這一招如果用刀施展出來,十個八個強敵尸橫就地,并不奇怪。
  本來任何上乘武功,都足以引起呼延長壽的注意。
  何況是刀法!
  呼延長壽好像只站在荒野中,周圍一百几十個听經的男女善信根本不存在,他眼中只有那老法師一個人。
  老法師仍然那么庄嚴,但眼光和聲音都很柔和,他說道:“我想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呼延長壽道:“不見得,但我卻知道你是側峰大師。”
  老和尚的笑容既慈悲又親切,道:“我介紹你去見一個人,好不好?”
  呼延長壽后來連自己也奇怪,何以拒絕得那么快和那么堅決。他說:“謝謝老法師眷愛,但我現在誰都不想見,尤其是他!”
  這個“他”是誰?呼延長壽沒有說明,而側峰老法師居然也不問。
  佛道兩門中的高僧仙人,往往會有奇怪莫測的舉止。
  側峰老法師目送呼延長壽走出講堂,還看見他稍稍低頭,以免碰到堂外一株楓樹的枝葉。
  老法師沒有再叫住他,面上表情除了几絲悲憫之外,便沒有其他意思了!
  寒山寺外就是一條溪流,橫互河面那座古橋已經不知建造于几千年前。
  但我們仍然可以想像那唐代詩人張繼,當他中宵惊醒大有所感,而寫下:葉落鳥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首傳誦千古的名詩之時,張斷先生的船一定不會离得很遠,甚至很可能就泊在這座古橋邊。
  呼延長壽剛走上橋面,腳步驀然停窒。
  此時橋邊有兩艘烏蓬小船靠泊。
  每艘小船都鑽出兩個女人。
  呼延長壽眼睛一時瞪得比胡桃核還大。
  怎么那么巧?崔怜花為何也來到姑蘇寒山寺?
  他瞪視著美貌如春花,裊娜如楊柳的崔怜花。
  看她輕輕盈盈踏上岸,禁不住低微嘿一聲,心中本來擠塞得滿滿的莫名其妙情緒,似乎忽然消散。
  崔怜花以极优美動作轉半個身,仰起嬌靨向橋上的呼延長壽望了一眼。
  她的眼波使人禁不住想起西湖的碧柔湖水,使得呼延長壽听見他自己的心髒咚地大跳一下。
  可是恬靜清瑩的湖水總不免也有些漣漪,何以她美眸中全無一絲波紋?莫非她也認不出我了?
  抑是認為不屑一顧?
  心髒由激跳而忽然變為收縮,有點痛楚,好像被崔怜花眼光刺穿胸膛,在心髒上留下几道傷痕。
  雖然如此,呼延長壽仍然看得見崔怜花身后是個秀美侍婢。
  而另一只船上來的兩個女人,其一是個中年美婦,身穿色彩鮮艷真絲衣裙,褲袖在微風中輕輕飄揚,更添風韻。
  她后面也是個侍婢,腰間有口短劍。
  他不但能看見這些人,還能听見崔怜花向侍婢問:“咦!小鵑,那個人是不是他?”
  秀美的小鵑目光流轉,掃過橋上,輕輕道:“是的,一定是他。”
  崔怜花搖搖頭,道:“他跟著我有什么好處呢?”
  小鵑道:“只為了遠遠瞧你一眼,除了他之外,還有很多人也是這樣!”
  呼延長壽心中多了几道傷痕,身子轉向古橋另一端。
  舉步之時,耳中卻仍然听見崔怜花說:“另外那個人的嘿聲含气斂勁,內力极之深厚,我只希望他不要老跟著我……”
  那崔怜花和中年婦人以及兩名侍婢,后來究竟走入寒山寺?
  抑是到別處去?
  呼延長壽不知道她們到那里去了,但心中產生了另一种感触。
  他在气味馥郁泥土肥沃的田野中默默趨行,他心中傷痛仍在,那是因為崔怜花居然已完全不認識他了。
  第一次相見只不過是昨天之事,何以今天就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此所以他必須比她更澈底更乾脆完全忘記她。
  從今以后若是狹路相逢,定必有如從來未見過她一般,定必望望然而過之。
  ——但由昨天到今天,腦海里心頭上都是她,情緒因而煩躁,紊亂不堪。
  ——我如果真要忘了她,為何還要跟蹤這個白衣秀士?
  在他前面不很遠有個一身白衣的年輕文士,也是踽踽獨行于田野泥路上。
  這個白衣秀士,剛才站在古橋另一端,遙遙望著崔怜花。
  當崔怜花眼波掠到他那邊,呼延長壽還來得及看見她澄澈眼波中漣漪迭起。
  這也是使他心中多几道傷痕之故。
  由于那白衣秀士一直跟著她,故此認得他。
  這本來既平常又正常的事,任何人若是被人跟了一些日子,怎會不認得跟蹤者的面貌呢?
  只不過她眼波中漣漪疊生擴散,問題就大不相同了。
  她就算對我呼延長壽沒有好感,但眼色中也不應該表示連一絲印象都沒有,而卻對另一個也是陌生者,流露出波蕩心情。
  那白衣秀士是誰?
  他長得很標致?
  武功很高?文才很好?
  抑或是很有錢?
  他忽然發覺已經走到蘇州西北角的虎丘。
  虎丘是我國著名古跡胜地,每逢春秋佳日游人如纖,即使是平日,也仍然有不少的游客。
  所以那個白衣秀士站在千人台下,有几個人剛好在他旁邊不足為奇。
  而他后來穿過“別有洞天”拱門而宁立于劍池邊,仍然有些人在他身畔,亦不足以引起別人注意。
  那劍池聲名雖盛,其實不大,只不過是在兩座石崖之間的一行潭水。
  据說吳王闔閭的陵墓就是秘密筑于池底,這個傳說是真是假迄未可知。
  呼延長壽雖想瞧瞧那白衣秀士的樣子,然而他卻沒有走到劍池邊,反而是在半空中的石橋上。
  在橋上的人既可以俯視底下的劍池,又可以前往更高處的云岸寺,那著名的虎丘塔就在寺內。
  本來對于這個白衣秀士只不過好奇和不忿而已。
  但現在卻平添一种奇怪感覺。
  呼延長壽曾經用心想了一下,卻終于弄不清楚那怪怪感覺究竟是什么?亦不知道何以會產生?
  好在不必跟這個人交朋友,所以想了想也就淡然丟開。
  那白衣秀士既然仍舊宁立池邊,呼延長壽眼睛不必緊盯他不放。
  當下流目四瞧,卻見好些游人都腳步匆速往外走,現下辰光還早,誰會匆匆賦歸呢?
  他服力极強,一兩百步內的螞蟻都瞧見。
  故此他及時看見有兩個粗壯大漢向几個剛剛到達的游人,翻開衣襟,露出雪亮刀劍,那几個游人連忙轉身离去。
  像那個壯漢裝束的人,如今上上下下,四方八面一數,大約有二十余名之多。
  假如不是親眼看見他們亮出兵器,呼延長壽仍然會以為他們乃是游人。
  他的目光不再向底下劍池俯視,而是迅即望向石橋另一端。
  那白衣秀士飄飄舉步走來。
  他不知何時腰間已多了一口長劍,如果此劍是從劍池內剛剛撈上來的,那么不是干將就是莫邪了。
  呼延長壽忽然明白那种“怪怪感覺”是怎么回事。
  說來簡單,他敢情直到現在面對面,但人家的面貌仍然瞧不清楚。
  呼延長壽雙眼絕無毛病,他仍然可以看得見一兩百步內任何螞蟻。
  可是那白衣秀士無論在何時何地,不是背側臉孔,就是用手輕輕捂著鼻子或是揉眼摸臉的。
  總之你最多只能看見他臉孔一部份,所以沒有法子獲得鮮明清晰的印象——這就是怪怪的感覺了。
  白衣秀士在七步外停住腳步,這時他人在橋上,山風吹起雪白衣袂
  頎長身形和點漆也似的眼睛,還有年輕緊滑的皮膚,在在足以讓任何人一望之下,便得歎一聲“好俊”。
  他左手仍然很自然的阻擋了鼻子和嘴唇部份,故此呼延長壽仍然需要高度想像力,才描畫得出他的全貌。
  “我是李不還。”白衣秀士說:“我知道你是誰,所以一切都不必多說了!”
  呼延長壽听得莫名其妙。
  但他卻又覺得追究這些很無聊,很可笑。
  當下濃眉一掀,道:“我一直都沒有看見你的全貌,你怎么搞的?是不是嘴唇破了,還是歪了?”
  “都不是。”白衣秀士李不還語音清勁,口气斯文和气:“我知道呼延兄想眼瞧兄弟的樣子,所以故意遮掩一部份,使你好奇之心不消失,以便引你來此地說話!”
  “那又是為了什么?”呼延長壽聲音自然而然就有雷鳴隱隱之威,如是含怒叱喝,自是更可怕駭人:“我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你不必浪費時間。”
  李不還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談談不是交朋友的事。”
  呼延長壽搖搖頭,因為已經感到脅下魔刀微微跳躍,它又想出匣了,我希望李不還你別惹我。
  雖然你很可惡,直到現在講了不少話,仍然掩住小半截面孔,但這一點罪不至死,所以你最好休要惹我。
  李不還道:“以你的眼光看,剛才在寒山寺外石橋邊那位崔姑娘漂不漂亮?”
  呼延長壽濃眉為之一皺,敢情他連崔怜花的姓氏都已經知道,只不知他還知道些什么呢?
  李不還又道:“假如有人說她不漂亮,我會爭辨甚至大打出手,但你卻不同。”
  呼延長壽開始有點興趣,問道:“我有什么不同?”
  李不還道:“因為你是勁敵!”
  呼延長壽真想仰天大笑。什么勁敵?簡直是廢話,崔怜花昨天才見過我,今天已宛如陌路。
  但她看見你之時,眼波中卻起了漣漪,我怎可能是你的勁敵?
  再說天下那有人追求一個女人時,便希望別人都認為她不漂亮這等道理的?
  “你愛怎樣想都可以。”呼延長壽說:“但我的想法卻不告訴你。”
  李不還似乎毫不意外,道:“這是合理而又相當客气的答覆。我已經很滿意,只不知我還可不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
  這個人似乎有點莫名其妙,有點亂七八糟。
  根本沒有內容的回答也覺得很滿意,那么當初又何必詢問?
  “你愛問就問吧!”呼延長壽認為為了這种人動腦筋的話,遲早自己也變成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人。
  所以他索性連眼睛也移開,懶得瞧他。
  李不還面色剛剛大變,這時呼延長壽也忽然有所行動。
  他一側身便從欄上翻過,魔刀“鏘”地出鞘,閃划出大片耀目精光。
  他對付的不是李不還,而是冉冉飛起已快要到達橋底的一個青衣人。
  那人手上拿著一支長長細細像竹枝似的物事,只見他挺竹往上戮中橋底石板。
  那個位置正是呼延長壽剛剛站立之處。
  假如石橋是用紙糊的,而那根細長竹枝變成尖錐,則這一下恰好刺人呼延長壽右邊腳板底。
  事實上,雖然橋身是石頭舖砌的,但青衣人的竹枝尖端卻突出一根三尺長黝黑銳直的鋼絲。
  這根鋼絲居然像刺豆腐一樣透過厚硬石板。
  青衣人的動作完成之時,呼延長壽恰好翻落看得一清二楚。也看見他被魔刀森厲殺气迫得全身一抖。
  刀光潮涌閃電一掣,青衣人在半空中攔腰分為兩截,帶著大片血雨飛墜。
  呼延長壽心中無怜憫。
  因為如果他不是有點運气,恰好轉眼看見濕崖壁反射的人影(像鏡子反映作用,只沒有鏡子那么清晰而已)。
  則他不但不能反擊,而且已經腳板洞穿了。
  他真气一沉一提,整個人急墜了五六尺而又忽然緩住墜勢。
  在這急墜忽緩剎那間,他腳尖一踢一勾,青衣人手中的細長杆子脫离手掌,向上飛了起來。
  白影乍閃,一道強烈劍光浮空刺到。
  這一劍宛如天外飛來,殺气橫溢,卻又毫無鏤冰剪彩之痕。
  馭劍的人正是李不還,現在已可以看見全貌了,白色的儒衣襯得冠玉似的臉龐更顯見俊美。
  但是目中眼神卻又冰冷嚴酷無比。
  呼延長壽當此之時,自是忘記了攫拿那支細長杆子之事,假如性命不保,就算一手撈住了細長杆子又有何用?
  換言之他自當集中心神,全力應付李不還這獨似天外飛來殺气彌漫的一劍。
  然而他卻仍然禁不住為了對方俊美面孔而心弦顫鳴一下。
  他本來极罕有這种情形,勃然大怒可以常有,但心靈震撼卻絕對不可以太多。
  對別的人有何結果他不管,對他來說,卻是可以丟了性命的大事。
  他果然因此而大大失了机先,被劍光侵入三尺之內。
  三尺距离在腳踏實地之時,大概最少還可以變化出三至四种不同刀法應付來劍。
  無奈現在身在空中,又用過度真气調節升降速度,雖不是強弩之末,卻也遠遠不可和腳踏實地比較了。
  敵劍只是平平淡淡迎面刺到,但那風姿气勢卻是難以描畫。
  呼延長壽最惕凜的是一眼望去,竟找不出任何空隙破綻。
  在這電光石火之瞬間,那有尋思机會?
  當即豎刀劈出,所劈之點,竟是敵劍劍光。
  平常之人想用大刀劈中劍尖,自是夢想。
  即使是武林一流的高手,也是极之困難凶險之事,除非持劍的人是一個沒有反應的木頭。
  否則只要劍尖稍移毫厘,就無法劈得中了,如果對方也是高手,那當然就更是難上加難而又万分凶險了。
  劍勢凶厲中又穩如泰山。
  魔刀則光華如雪。
  兩股兵器的殺气使四下气溫陡降。
  魔刀“叮”一聲居然劈中劍尖。
  此時兩人身形急墮,呼延長壽令人意外還能夠反攻一刀,涌出層層光影,籠罩對方。
  但百刀千刀,其實卻只是砍向咽喉那一刀,這一刀若是砍中,保證李不還的人頭一定飛落劍池內。
  李不還對這千百刀只回了一劍,劍尖毫厘不差點中刀鋒。
  “叮”一聲微響,兩人分開數尺。
  呼延長壽喝聲“好劍法”,聲如焦雷。
  他人在空中身子斜滑左邊,腳尖一挑,恰好又挑中那支細長杆子。
  否則細長杆子一定掉落劍池中。
  据傳說劍池深不可測,若是有東西掉下去,誰能撈起來?
  李不還打個斛斗,身子變成橫臥姿式,他一伸手剛好攫住細長杆子。
  兩人再沒有過招,飛落劍池邊。
  李不還舉舉手中細長杆子,冷笑道:“你想搶去這支寶劍,先問問我另一把不是寶劍的劍!”
  呼延長壽少許怒气從眉尖射出,道:“誰要搶你的東西?”
  此時怒气急斂,改變惊异之情,又道:“你說那根竹子是劍?我怎么看都不像。”
  李不還聳聳雙肩,道:“奇怪,我居然相信了你的話。”他相信的自是呼延長壽沒有打算奪取寶劍。
  他又遭:“此劍乃是异國重寶,名為‘毒蛇信’。平時只是三四尺長一支細杆,但運內力一邊,就可以吐出三尺又尖又利細如鋼絲的劍鋒。你剛才大概也看見了,連石頭都好像豆腐,血肉之軀更体提了。”
  呼延長壽的确親眼看見,便不再說。問道:“你為何派人暗算我?以你的武功,堂堂正正決一生死大有資格。何必用這种卑鄙鬼祟暗算手段?”
  李不還反問道:“你明明已失了先机,顯然万難逃過我那一劍,何以忽然刀威大盛,使我連劍勢也來不及移轉,所以被你劈中劍尖?這是什么緣故?”
  呼延長壽心中泛起另外兩張俊美漂亮得有如李不還的面龐。
  這兩人一正一邪,正的是揚州春風花月樓兩大武林世家之中,號稱“劍劉”的年輕主人劉雙痕。
  他的俊美風姿,敢說當世無人可及。
  邪的一張臉孔是陶正直,外號“人面獸心”。
  此人乃是心理變態者,不幸卻又是集數家絕藝于一身,而又狡計潮涌之輩。
  所以任何人碰上他(連他几個師父在內),都只好自怨前世不修孽力深重。
  陶正直也長得十分漂亮。
  呼延長壽當年几乎被他整死,心有余恨。
  所以當時他心中涌起正邪兩張面孔之時,他覺得李不還像是陶正直那類人,當下無名火起,怒气填膺。
  隨手一刀劈去,正中對方劍尖。
  這個秘密似乎無須泄露,所以呼延長壽只浮起一個曖昧笑容。
  回答的話卻是亂以他語:“你劍尖也能點中我刀鋒,你的确堪作我的敵手。”
  李不還道:“第一點,我劍尖被你一刀劈中之時,已經變鈍了,比起最鋒銳之時相差百倍。”
  所以我那一劍,其實好像用鐵錘碰你的刀鋒,這在武功比我更差的人,大概也可以辦到的。
  呼延長壽道:“你太謙虛了,若是武功劍術比你稍差的人,一定辦不到。”
  “我不跟你爭辯這個。”李不還說:“第二點我要說的,就是敵手這件事,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人成了敵人,結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決計沒有第三條路?”
  呼延長壽道:“我們是不是敵人問題關鍵在你而不在我。”
  李不還斜睨道:“真的?你再想想看是不是真的?”
  呼延長壽陷入沉默中。
  這話果然不是真的。
  因為如果李不還對崔怜花無法割舍,窮追不舍,而自己對崔怜花亦無法忘記的話,這便變成情場死敵。
  普通人在情場中遇到對手,彼此角逐之下,胜者不必多說,而敗者則通常也只好垂頭喪气而去。
  但在武功高強的人身上發生這种事,問題就复雜了。
  因為普通人很不容易會沖動得拿刀子殺人,然而武林高手卻會,不但會,而且是容易之至。
  這就是大不相同的地方。
  例如李不還若是情場失意,他找呼延長壽決斗并不因難。
  反過來呼延長壽也是一樣。
  雖然呼延長壽知道決不會這樣做,但可能性既是存在,就不能夠禁止別人作如此猜疑了。
  呼延長壽苦笑道:“那你想怎樣?”
  李不還回答得甚快,顯然他已經思索過這個問題。他說道:“你回到北方去,這樣就沒事了。”
  呼延長壽眼睛一瞪,道:“我不是怕事的人,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李不還冷冷地說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惹你,然而你若是阻礙我,那你叫我怎么辦?”
  呼延長壽忽然又感到匣中寶刀隱隱跳躍。
  唉,魔刀又要出鞘嘗嘗人血。
  唉,無窮盡的拼命殺戮,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人在江湖已經是身不由己,而人在命運羅网中更加身不由己,甚至連心也不由己!唉……
  時間倒流回到昨天,地點在西湖之濱臨湖一座軒堂內。
  軒內只有女人,卻不是沒有男人,只不過凡是男人都已變成尸体,滿地鮮血淋漓,血腥味使人頭昏欲嘔。
  青衣中年婦人冷冷道:“呼延長壽已經走了,他步伐有點匆邃,含有逃走意味,為什么?莫非他察覺有危險?如果有危險,又是什么危險?”
  崔怜花望向窗外,她顯然离窗太遠,所以看不見湖面綠水青山,但仍然可以感到春的燦爛以及春的气味。
  然而這一切很快都會消失,并不是春去春來那种消失,而是她自己消失了感知一切的能力——
  ——人死了之后,世上一切對他來說都等如消失了。
  我可能知道他為何匆邃“逃”走,當然不是為了危險,這個人如果有危險駭得倒他,那卻是奇跡了。
  “你知道答案。”青衣婦人冷冷說:“我一看你眼神就曉得你知道,假如你情愿為了這個答案而死,那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崔怜花發覺自己面對的是個既狡猾多智而又性情殘酷的女人,她立刻反問道:“難道我回答了之后就可以不死?”
  青衣婦人道:‘不一定,我不保證這一點。”
  崔怜花又再問道:“你剛才為何不出手殺死我們?莫非你真的疑慮万一出手而殺不死我,會招致十分嚴重后果?”
  青衣婦人道:“沒錯,呼延長壽的魔刀不比等閒,我能夠不与他硬碰當然最好。”
  崔怜花終于將答案說出:“呼延長壽大概為了逃避我,所以他連我究竟有沒有武功?我能不能恢复自由等都來不及弄清楚便走了。”
  青衣婦人道:“這答案听起來很玄,有點叫人難以置信,不過,似乎又沒有其他更好的理由。晤,我們走吧,越快越好,免得捕快找上門來,增加很多麻煩。”
  她第一步遣走另四個也算得相當漂亮的少女。
  然后才命崔怜花改扮男裝,她自己也是。
  于是崔怜花搖身一變,變成了書生,而青衣婦人則扮作長隨模樣。
  “我們是不是上山東蓬萊?”崔怜花在一面換衣服時一面問她。
  “也許是也許不是。”青衣婦人不肯透露,又道:“從今以后在路上你是崔公子,我是你的家仆老謝。
  你最好盡量不開口,如若非得講話不可,記住把聲音放粗,總之不要露出馬腳惹來麻煩,如果有麻煩,我會先在你身上刺十二劍。”
  就算世上最強壯的人,身上若是中上十二劍,大概想不死也不行。
  何況崔怜花并不是很強壯的人,自然更是非死不可。
  所以崔怜花對鏡仔細檢查自己有沒有破綻,她發覺自己改扮為男子,竟然甚是俊美瀟洒呢!
  假如路上有机會認識女孩子,被她們愛上也不是稀奇的事。
  她放粗聲音問道:“老謝,你為何放了那四個女子,卻不放我?”
  “唔,聲音好像沒有破綻了。那四個女子我要來干什么?我又不是男人,就算是男人,一個人也用不著這么多女的。”
  崔怜花道:“可能因為你不是男人,所以不知道男人的想法,男人很少會嫌女人太多的,根本上他們大都希望擁有的女人越多越好。”
  “你的話或者沒有錯,反正我既不是男人,而又相當討厭男人,所以我不去研究他們的想法。”
  崔怜花表面上沒有什么特別反應,其實心中大大吃惊。
  這個女人既然討厭男人,會不會只喜歡女人?幸而她又說了。
  老謝說道:“我這個人事實上連女人也討厭的,這就是我比較喜歡殺人,而不喜歡殺救人的緣故了。
  我只希望你一路上沒有被我找到殺死你的籍口,如果有,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你要記住!”
  崔怜花很相信這個“老謝”并不是虛言恫嚇。
  她從前見過一些喜歡殺人的人,男女都有。
  所以,決不認為她是恫嚇自己。
  不過,既然她很想殺我,為何還須要藉口?她何必給自己找這個麻煩?難道等到有借口才出手殺人,會使她更感有趣更快樂些?
  當然決非如此。
  崔怜花很肯定這一點。
  喜歡殺人的人,雖然變些花式會覺得有趣,正如老饕必定歡迎更多不同的精美菜式一樣。
  可是如果想殺而不能殺,想食卻不能食的話。
  這种過程相信痛苦大于快樂。
  那么老謝她受到什么約束?
  如果是外來的約束,幕后之人是誰?
  莫非競是蓬萊戚家最有權力的戚定遠?
  老謝喝道:“走!”伸手推她一把。
  崔怜花踉蹌數步才穩得住。
  但她已感到老謝手掌推中后背之時,小指在后心脈穴戮了一下,登時全身冷一陣熟一陣,如此情形一連反覆了三次。
  這是纏綿毒劍化人指法中的“刺穴”絕技,數百年來天下武林高手都极之忌憚南疆這一門絕學。
  因為本來以劍刺穴就已經是世上罕見的絕技,而能夠以手指代替劍,這自是更加了不起。
  但這還罷了,最可怕最頭痛的是還有“毒”侵入脈穴。
  所以就算不是被刺中要穴,卻也經常使人束手無策乃至束手待斃了。
  正因為是用手指而不用劍,比起明刀明槍拼搏大不相同。
  你怎知對方拉拉你手或者拍拍你肩膊之時,會不會已經使出這門要命絕藝。
  人有時總會碰到一些情況,假如你跟這個女人并非朋友,甚至心中知道是敵人。
  可是在某种場合及某种情況之下,她會拉拉你或者推你一下,你總不可能每次如臨大敵一個筋斗翻開躲避。
  這就是連超級高手,對這門“指劍刺穴”絕技也覺得极之害怕頭痛的真正原因了。
  崔怜花雖然感到体內髒腑收縮,很不舒服。
  但卻并不十分注意。
  她只向西湖道別,尤其是遠遠看見巍峨而又秀麗的六合塔時,芳心中不禁泛起無限的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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