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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清溪水滑映仙姬


  他默然站著。
  四面的火光照映出他孤獨身影,以及像美女似的容貌。
  “你殺不死他?”詢問的人不但美如仙子艷若春花。
  連聲音也甜密得沁人心脾。
  可是這句問話的內容,卻未免太殘忍一點了。
  她眼前的男人,白色外衣干淨得好像剛剛換上,身子修長,面容清秀,眉眼處卻棱棱含威。
  他雖然在那美女對面緩緩坐下,卻沒有放下挾在左脅的長劍。
  他點點頭,聲音態度都很斯文瀟洒。
  像他如此俊拔華秀的人物,竟當真會拔劍殺人么?
  他說:“龍向陽不是容易殺得死的人。”
  那美女笑道:“但你是李不還呀!”
  李不還微微搖頭,道:“龍向陽不是普通高手,你就算派一千個精銳死士圍攻他,他也有辦法跟這一千人同歸于盡。”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所以看來你的綽號要改一改了!”
  那美女微訝道:“我的外號要改?怎樣改法?”
  李不還道:“你現在應該稱為有愁仙子而不是無愁仙子了!”
  無愁仙子笑著輕啐他一口,道:“別胡鬧。我瞧你眼神中有點疲倦,但你卻還有心情開玩笑……”
  李不還道:“我不是胡鬧也不是說笑。試想有一個像龍向陽這种人物跟著你,你能不暗暗發愁么?”
  無愁仙子定睛望住他,眼光好久都不從他面上移開。
  然后,眼中忽然涌起情意。
  房間內一時彌漫著春水般溫柔的气氛。
  她輕輕道:“你仍然有疲倦神色,可見得你的确已為我耗盡心力精力,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李不還想了一下。
  他才緩緩把脅下長劍放在桌上。
  而突然間他畢直腰肢微微彎曲,眼神中疲態畢露。
  他當然极之疲倦。
  因為他對付龍向陽之時,乃時利用劍气遠遠傳送森厲殺机,使對方疑懼交集。
  也因此終于迫得龍向陽不能不施展最隱秘可怕殺著。
  在這段過程中,李不還不但須得催動劍气,有一次還運足全力從十几丈外彈出兩粒“碧寒珠”,弄熄了兩棵樹身上的火光。
  那兩粒“碧寒珠”能立刻弄熄任何种類(例如化學品所引起)的火,是一個煉金術士的惊人發明。
  現在且不細述碧寒珠的來歷,且說當時李不還為了無影無聲送出那兩粒碧寒珠,只好不惜大耗真元強運內力,使出“吹竹”之法。
  用兩口真气化成的勁道送出兩珠。
  看來他只不過吹兩口气,其實當時他已几乎虛脫了。
  由于真元損耗不比体力損耗那么容易复原。
  故此李不還一旦決定接受美人恩澤,決定讓她按摩。
  此時全身一松懈,登時疲態畢露無遺。
  無愁仙子美麗手指在他頸項肩背等地方揉捏捶敲。
  她的身体也不時會碰到他的,香气陣陣送入李不還鼻中……
  疲倦能不能立刻被祛除,好像已變成不重要的事了!在情思蕩漾時,在心神迷惘,誰還能記得身体疲不疲倦呢?
  無愁仙子雙手一連活動,一面俯低身子,這樣她便可以從李不還額頭前方,向下窺看見他的眼睛。
  雖然他們是倒持著對瞧,可是絲毫無損于彼此心中形象。
  而且由于接触部份增加,大家又貼得那么近,于是柔情蜜意漸漸濃到好像可以看得見,可以用手掬起。
  甚至可以嗅到那种芬芳气味……
  過了好一會,無愁仙子才恢复原先站立的姿勢。
  仍然是在他的背后。
  但雙手仍繼續替他推揉。
  然后,她十只手指忽然散開,每只指尖都准确地停在一個穴道上,一共十個穴道之中,有三個是极重要的大穴。
  李不還當然知道。
  像他這等高手,對穴道向來是最敏感的。
  不過他沒有動彈,沒有抗拒。
  他甚至連防備的念頭都不生起。
  “你心里有什么感想呢?”她低聲問,口脂幽香中人欲醉。
  李不還答道:“我的感想好像大海波濤翻騰洶涌,我找不出頭緒來,根本無從說起……”
  他稍稍閉眼,深深吸气。
  這种心神迷醉,血行加速的感覺,何其陌生何其奇异?
  為何忽然間覺得生命丰富充實?
  忽然看得見春天的燦爛?
  從前沒有這种感覺,那是因為我的心閉塞了?
  抑是眼睛瞎了?
  又為何甘心情愿撤消一切戒備?
  為何忽然失去任何疑懼?
  明明知道她那只美麗的手,可以隨時殺死武林高手,但何以不怕有這种可怕的事件發生呢?
  他歎息一聲,卻是充滿了幸福滿足的聲音。
  無愁仙子的玉頰涌起鮮艷紅暈。
  不知何時已貼住了他的面龐了。
  兩個人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一會仍是如此。
  像水一般溫柔,又如火一般熱烈的感情,往往會把世間很多事情改變,甚至于能使歷史改寫……
  雄心壯志漸漸從旖旎愛情之湖抬頭升起。
  這般的如花美眷,這般的絕代佳人。
  若是平平庸庸之士,如何能匹配得上她?
  大丈夫自當叱吒風云功業彪炳,然后攜同素心伴侶,立馬關山揚鞭笑語……
  他豪情飛揚起來之時,卻也同時感到無愁仙子身子漸硬,面靨暖熱漸退。
  是什么原因使她發生了變化?
  應不應該開口問她呢?
  無愁仙子稍稍离開他,仍然站在他后面。
  十指仍然落在他頸項肩背等十處穴道上。
  她輕輕道:“你使我心情波蕩,使我忽然變回十七八歲的女孩子。”
  李不還道:“這樣不好么?”
  無愁仙子道:“事實上不太好。我心情一波蕩,就會想起我姐姐。我意思是心里真真切切的想,并不只是嘴巴說想,亦不是有其他圖謀的想……”
  李不還道:“動机的不同有關系么?”
  無愁仙子道:“關系大极了。如果我動真情想,不但另有后果(這一點是滿州通靈上人告訴她的),而且會有別人知道。”
  李不還听得不怎么明白。
  他隨口問道:“還有誰會知道?”
  “龍向陽會知道。”她答:“他也修成我東土系秘傳蜃异大法,所以我和他可以用心靈交談。”
  “那么我們在這里所談的所想的一切,他都可以知道了?”
  這一點使李不還相當震惊。
  他倒不是想到“危險”,而是立刻想到這兩個人既然心靈相通,他們的外貌才學又那么匹配。
  試問還有誰能從龍向陽那儿奪走無愁仙子呢?
  她先搖搖頭,才道:“他不知道,除非我故意讓他知道。此外我修過‘陽焰換心功’,所以連我姐姐与我兩人先天的心靈相通也切斷了,龍向陽自是更不能窺知我的心意。”
  李不還這才稍稍松口气。
  他說道:“看來我仍然還有机會了,剛才我的心好像忽然停頓了,是因為絕望灰心使然……”
  無愁仙子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其實應該更為別的事先擔心才對,但你卻只想感情!你好像是十八二十的少年,而不是志在天下的幫派雄主!”
  李不還微微苦笑,道:“如果能夠更為另一個人,而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這樣雄霸天下才真有意思。我的确是這樣想的!”
  無愁仙子沒有立即回答。
  不過她十只指頭卻都射出一縷熱气,侵入李不還十處穴道內。
  這十縷熱气有強有弱,有剛有柔。
  侵人之時起初被李不還体內真气阻擋了一下,但旋即全無阻礙長驅直入。
  顯然李不還已撤去任何防御,全身變成一座不設防城市。
  她現在如果要取他性命,實是易如反掌。
  但她沒有這樣做,她也泛起苦澀微笑。
  她說道:“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放過你?我曾派人殺你,我擺設圈套等你,可是當我有了十足把握的机會,我竟又下不了手?”
  李不還瞑目不語。
  因為她指尖發出的熱气,正迅速使他真元复原甚至增長。
  她顯然不惜損耗自己的真元,憑借絕妙指功輸送一些功力給他……
  她又喃喃道:“那龍向陽雖然不知道我真心動向,卻能知道我已大大動了一次真情,所以他會設法盡快找到我。
  會抓住這机會施展蜃异大法,從心靈上制住我。如果我的意志受制于他,無由自主。那么我就變成他的部屬,或者變成他的媵妾了……”
  龍向陽果然很快就找到這間還有燈火的房間。
  他在房門外佇立了一陣。
  眼光終于不再四下流動,只凝注坐在桌邊的無愁仙子嬌靨上。
  無愁仙子微笑一下。
  笑容卻透出慘淡之意。
  龍向陽舉步跨入房內,像美女似的面上露出既惊訝又歡喜神情,他沒有迫得太近,在八尺外就停步不動。
  “你這么快就找到我。”無愁仙子說:“我很佩服。”
  龍向陽道:“你看來很疲倦,為什么呢?”
  無愁仙子道:“你的口气和態度忽然變得不怎么尊敬客气,難道我們的地位已經對調了?”
  龍向陽道:“先告訴我,你為何有疲倦之色?你剛才遇上了敵人?”
  無愁仙子道:“敵人在我心中。我不必遇見,他總是跟著我。”
  龍向陽欣然而喜,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查看之下,房內并無任何拼斗過的遺痕,既然敵人是在你心中,那真是好极了!”
  無愁仙子道:“好從何來?”
  龍向陽道:“至少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換了別人便一定幫不了你了!”
  無愁仙子螓首輕輕搖動。
  她道:“不好,雖然你言之成理,然而當我与心里敵人拼得心力衰竭之時,你那時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鎖錮我的意志。”
  她想了一想,又說道:“我看是變成沒有自由意志的人,那豈不是等如變成你的奴隸嗎?”
  龍向陽一甩頭顱,帽跌發墜。
  一頭長發披垂肩際,向前跨出三步。
  他面色一時變得蒼白如雪,雙眼睜大而冷光直射。
  他的樣子一望之下,由俊美轉變為邪异。
  看來簡直有如巫士甚是詭异邪气。
  他的聲音也尖銳而又冰冷,增添不少恐怖气氛。
  他說:“我現在就試一試,我喜歡鎖錮別人的意志,如果是你的意志,那我就更喜歡了!”
  燈光好像由于某种神秘力量,顏色突然由昏黃變為青白,使房間內的人和一切,都涂抹上一層陰冷詭邪顏色。
  燈焰也忽然冒高忽然低縮,閃爍不定,無端投出重重陰影。
  無愁仙子雙手按住桌子,身子坐的端直,大有仙家入定雍容意態。
  大凡仙家入定,除了神靈呵護力拒陰魔之外。
  還有一些人間的外邪,就須得筑壇結界布設勢制,以護持這個有形質的色身。
  如果只是侵扰心靈的法術,則由于定中無念,心識靜靈深藏,那些法術多半不發生作用。
  假如無愁仙子當真有如他家入定,并且達到真正靜虛境界。她自是不必畏懼龍向陽的扰心制神邪法。
  可惜她并不能進入那么深的定境,故此她面色忽然中蒼白如雪,与龍向陽的面色遙相交映。
  同時她雙手也輕輕顫抖起來。她顯然极力想不讓那雙玉蔥似的美手顫抖,但無力制止了。
  看來她能夠不讓雙手顫得更厲害就很不錯了。
  此時龍向陽兩眼冷光越盛,神色森厲陰沉。眼光焦點對正無愁仙子,鼻中微微發出詭异笑聲。
  他的古怪笑聲一下一下鑽入無愁仙子耳中,她覺得好像是大鐵錘猛烈撞擊,又好像利錐鑽刺耳鼓。
  心靈因而引起了強烈痛苦反應。
  房內的時間似乎在陰邪气氛中凝結住。
  很可能只是一剎那,也可能已經過了很久。
  總之這場看不見摸不到的災難,在感覺中卻是沒有起點也沒有終結。任何事情(包括快樂或災難)沒有起點,則只有迷惑而己,尚可忍受。
  如是感到沒有終結,則連快樂也會變為不可忍受了。
  而災難和痛苦等等就更不必說了。
  原來我們人類都因為恐怕不可知的毀滅及死亡而拼命追求永恒。殊不料我們根本也不怎么明白永恒的性質。
  當我們真的得到永恒的話,不論是快樂或痛苦,必將變為不可忍受之事。
  所以真正的解脫,實是超乎永恒的境界。
  假如你能想像得出超乎永恒的境界是怎樣子的,那你不妨試試想像看。但如果不能,那也不必灰心失望。
  因為那原本就不是人類文字語言思維等所可以描述的!
  無愁仙子雙手顫抖幅度顯見增加。
  她眉毛上有些冷汗汗珠,眼光透出絕望痛苦。
  龍向陽“嗤嗤”詭笑,舉步行去。
  他知道大致上已控制了無愁仙子,只須走過去,只須在她身上某一部位碰触一下,就大功告成了。
  而她則從此意志受制,從此心靈加上枷鎖,永遠都是龍向陽的奴隸,永遠任由奴役,絕對不會反抗。
  他唯一剩下些許心念,都因為要舉步行去而用掉了。
  所以在這一剎那間,一道影子像落葉似的無聲無息輕墜在他身后,而他仍然不曾察覺到。
  他也不是全無所知,可惜已遲了一兩個剎那。
  他乃是看見無愁仙子雙手忽然不再顫抖,心中大吃一惊,由此他心中也知道情形不妙了。
  那無愁仙子怎能在真的受制之下,而忽然生出抗拒之力?
  唯一答案就是她獲得某种額外能力。
  但是這种額外能力卻似乎不可能來自她自身,那么就必定是來自外界,來自別的人身上了。
  他念頭才一轉間,心靈忽然掀起一陣卻所未有卻又有點點熟悉的震撼惊懼。
  那是從何而來?
  由誰而引生的惊懼?
  老師主當日說過——可惜現在才記起——無愁仙子崔怜月不是好應付的,若要真正有把握制馭她,至少還須苦修十年。
  不過,若是只求殺死她,只求能取她地位而代之,便很有机會了!
  老師主果然沒有偏私,他的确指出真正形勢。
  如今回想起來,何以最近一些日子以來,明明有机會暗殺得了她,卻把每個机會都輕輕放過?
  天啊?莫非我心神其實已暗暗受制于她?
  他的眼睛神色又恢复正常,連面色也有紅潤之色。
  總之,他已恢复“人”的身份而不再是“巫”了。
  与此同時,他覺得由背脊到胸口,不知何時竟曾經被冰條刺穿,所以寒颶颼冷冰冰,卻又疼痛得入心入骨。
  他從無這种經驗,然而奇怪的是他卻知道這种奇怪兼奇疼的感覺,必定是一把可怕的劍做成的。
  既然那把劍沒有在他眼前及胸前出現,可見得必是由后背的要害刺入了,透過了身体里面。
  此所以胸前后背都開了洞而寒冷疼痛。
  這把劍是誰使的?
  此人怎能于無法察覺下完成這一劍?
  這是一种怎樣的劍法?
  無愁仙子也略略恢复血色,登時艷麗得教人很難作劉幀平視。
  她盈盈笑著說話,聲音相當虛弱無力。她道:“講講你,李不還,我真的很感謝你呢!”
  龍向陽不必回頭,腦中已幻現一個白衣英挺瀟洒男人。
  只不知現在那柄劍是不是已經歸鞘?
  是不是已經挾在肋下?
  原來早在一個更次前,在那條大路上面;砭骨沁心的恐懼竟是李不還的殺机劍气。怪不得剛才惊懼時,亦有些熟悉之感了!
  他背后升起李不還爽朗堅強聲音,道:“不必感謝我,你其實是自己擊敗龍向陽的!我只不過是一把劍罷了!”
  無愁仙子道:“哎,別這樣說。我有什么本事可以使用你這把劍呢?”
  龍向陽居然還挺立不倒,亦沒有快死之人那种神情那种面色。
  他插口道:“李不還,你是堂堂一幫之主。听說你雄心万丈,气谷牛斗,大有威霸天下大志。我的消息有沒有弄錯?”
  “沒有!”李不還答得很坦率:“但你現在提起這些,有什么用處?”
  龍向陽道:“我認為你不應該由背后偷襲我。如果你只會使用這种手段排除敵人异己,只怕天下人心不肯服你!”
  李不還道:“你說得也是。但你是不是已忘記我們在鎮外大路上曾經暗暗交鋒了一次?”
  “我沒有忘記,那便如何?”
  “老實說那一次交鋒,我已受到挫敗。你只不過不知道而已!”
  龍向陽訝道:“你受到挫敗?但我們其實并沒有真正交手過呀?”
  李不還道:“沒有正面交鋒是不錯的。可是你拼掉余只影之后,功力稍打折扣,而這時我竟殺不死你,還因而真無損耗以致功力減弱。我不得不悄然走開。所以我其實已經敗了一陣。”
  龍向陽道:“我仍然不怎么明白!”
  李不還道:“你明白与否已不重要。因為不論你用什么方法想提聚最后一擊之力,都必定失敗。
  我知道你最后一擊用的是火器,這与背后暗殺人沒有什么區別。我也知道你很想來一個玉石俱焚同歸于盡的大場面。但很抱歉,我決不容許這种慘劇發生!”
  龍向陽這時突然面色轉為灰白,眼中神采消退,只剩下絕望和恐懼。
  他喃喃道:“李不還,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雄才偉略嚴然是大幫大派英明之主。但你的智謀手段,卻又像是第一流的殺手!”
  李不還回答道:“那么你且把我李不還當作一流殺手吧!”
  龍向陽忽然跌倒,雙目已瞑,气息已絕。
  無愁仙子提醒李不還道:“這個可怕的人已經死了!”
  李不還仍然道:“龍向陽,好教你得知,我其實天生就是一流殺手,這是我身体中血液中与生俱來便有這种特質!如果你知道我的家世,你就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了!”
  桌上孤燈未滅。
  仍然散發出昏黃暗淡無力的光線,气氛凄清寒漠!
  不過當李不還的手握住了崔怜月的柔荑之時,兩個人的心中升起青春之火以及希望之火。
  因而他們內心世界中,這個房間不再凄清寒冷,而是活力和希望的未來
  那無愁仙子的美貌笑靨風姿等等,實是万中無一,難以描述。
  可是跟她那么漂亮動人的女人——其實形容為跟她一模一樣也可以——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
  那就是她的同胞胎孿生姐姐崔怜花。
  崔怜花受盡了折磨災難,還有貧窮和孤獨等等。如今總算透一口气,至少現在有一個強有力的呼延長壽在身邊。
  這個武林高手論年紀好像比她還小些。
  但他卻是不折不扣真真正正的武林高手,天下武林刀道中,不下千万名家好手,他卻是其中翹楚。此人使別人不禁想起了“刀王”蒲公望。
  昔年那蒲公望与“血劍”嚴北,都并稱為天下無敵。
  但若是這兩個天下無敵的超級高手放對拼斗,那時究竟誰才真正是天下無敵呢?
  此一問題饒有趣味,億万武林之人時時暗下揣測猜度。
  只不過這等事情決不是憑空猜測可以得到答案的。
  所以前几年“刀王”蒲公望,“血劍”嚴北突然失蹤,,從此雙雙銷聲匿跡,許多人怀疑他們之間必有關聯就很合理了。
  此外,在他們之中,還夾有一個號稱天下第一神捕“中流砥柱”孟知秋。
  此人既同時失蹤,同時這位神捕多少年來,無案不破。他自是不肯讓刀王血劍兩大高手橫行天下。
  于是這些絕代高手們的失蹤,就成了議論紛紛种种猜測的話題了!
  那魔刀呼延長壽目下在武林中几乎公認為可以繼承“刀王”蒲公望地位之人。
  只可惜他不是蒲公望的傳承,所以他再厲害些,其實也只是异軍突起。
  正如古語說:“江山代有才人出……”
  在這個眾生囂攘鼎沸,時光流轉不停的世界中,的确异才輩出,后浪追過了前浪,時時刻刻如此。
  也因此世上有無窮的嗟歎,無限低徊!
  許許多多被時間波浪拋到后面的人,怎能不緬怀往事而興無窮感歎?
  呼延長壽挾著魔刀,在春日艷陽下,靜靜望住那神仙似的伴侶。
  他心感到絞扭之痛楚,這是平生從來未有過的經驗。
  她究竟是仙女抑是魔女?
  她倒底有沒有武功?
  她真的被人欺侮而無力自保?
  崔怜花笨拙地踏落溪畔,看來隨時隨地都會失足滑跌。
  所以呼延長壽赶快上前數步,以堅強有力的手抓住她臂膀。
  此時即使她在万丈懸崖之外,也可以肯定她絕不會跌墜下去,更遑論小小溪邊失足滑倒?
  清澈平滑的溪水上,映出一張如花似玉,沉魚落雁的面龐。
  她掬起溪水,在嬌靨上抹一把。溪水瀉落時濺起水珠無數,將那國色天香的面影迸散了。
  其實人生本來就是如此。
  一切最好的、最美的,亦不過是“假相”而已。一旦碰到外來的干扰沖擊,當即粉碎而歸于虛幻。
  崔怜花歎口气,道:“呼延長壽,你的生命中若是沒有我,豈不更自由自在?豈不更光明燦爛?”
  呼延長壽聲音向來有如雷鳴,不過現在听來,雖然震耳如故,卻大有溫柔意味。
  他道:“我听不懂。你知道我讀書不多,我見識也不廣!”
  “那么你挾刀南下。”崔怜花說:“為的是什么?你好像殺了不少人,也樹了不少強敵,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只要是該死的人,我就出手。又只要是無理阻我去路之人,亦不是好東酉,我也出手!”
  “唉!昔年的‘刀王’蒲公望的橫行刀天下無敵,卻也不是這樣子橫行法……”
  “那么請你告訴我!”呼延長壽聲音很懇摯真誠:“我應該怎么辦?莫非見到這些人張牙舞扑欺負人迫害人,我仍然不管?”
  崔怜花大吃一惊,道:“這是什么話?你怎能不管?”
  呼延長壽登時彷徨無主,道:“殺人不行,不出手又不行!那你要我怎么樣做呢?”
  崔怜花痴想了一會,才徐徐仰首向天,也徐徐舒口气。
  她才道:“我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因為你的事已變成我的事一樣,于是我才當真投入而且必須決定。”
  她垂下目光落在呼延長壽面上,眼中神色溫溫柔柔宛如春風般馨暖。
  她又說:“從前我只不過是局外人,所以我考慮的事情不夠周詳,也体會不出你的處境,可是現在我卻知道了。”
  知道和了解是一回事,但如何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柔聲又道:“當然你能夠盡力不殺人。不結仇是最好不過了,因為那樣實在非常危險。古語說一山還有一山高,真的絲毫不假。
  不過到了沒有辦法之時,想不出手不殺人也不行,那時你自當專心一志,以便完成自救或救人的任務。”
  呼延長壽長長松了一口气,看來他的心中亦不是沒有過疑問,只不過他忍得住不多想而已。
  現在既然崔怜花已站在他這一邊,她親口說出支持他的話,尚有何疑?
  尚有何懼?
  他豪情勃發,仰天長嘯,聲震原野。
  這時他心中真是暢快之极。
  崔怜花摟住他強壯有力臂膀,柔柔笑道:“我還有一些秘密要告訴你的,但不是現在呢!我好喜歡看見你快活的樣子,以及豪情激越的樣子。你是不是從來都不畏懼、不害怕的呢!”
  呼延長壽頷首說道:“是的,但我也很容易生气的。只要對方不是好東西,或者是他用詭計陰謀等等,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害我,我就會忍不住大怒,這時我的刀就會被拔出來了!”
  但她覺得很開心也很舒服。
  她道:“看來你的刀法竟是越生气越厲害。這真是很奇怪很玄妙的事,如果我想知道為什么會如此,天下大概只有一個人,能夠解答得出來。”
  呼延長壽訝道:“那人是誰?”
  崔怜花心中泛起沈神通那張清秀中年人的面影。
  不過她沒有說出來,昔年少女時代對他的暗戀情怀,現在何必提起呢?
  那沈神通乃是當代天下公門中第一強人。
  雖然他已經隱退了好几年,雖然現在江湖上很多后起之輩,已經不知道這一號人物。
  可是在崔怜花心中,卻是永不會忘記。
  同時亦禁不住想起了隨待他身邊那個极俏麗的侍婢李紅儿(她其實是杭州神手幫幫主,卻因某种緣因,變成了沈神通侍婢)。
  他們現在在哪里?
  他們過著怎樣子的生活?
  從前叱吒風云,天下震畏的日子,還會不會在沈神通夢中出現?
  呼延長壽道:“你不說我便不問,不過有一件事我非問你不可!”
  崔怜花微微吃惊以及迷惑,道:“你問吧!你想問什么呢?”
  呼延長壽忽然皺眉,大有難色,沉吟自語道:“不行,若是你不說真話,我問了又有何用?”
  崔怜花悅耳聲音中透出堅決意味,說道:“我一定講真話,我決不對你說謊,我可以發誓……”
  她的聲音和表情,有一种令人不能夠不忍心不相信她的奇异力量。
  其實“發誓”跟“真偽”全無關系,有些人天生就沒有法子撒謊,所以發誓与否都一定是真話。
  但有些天生不講真話的人,哪怕每句話都發一個毒誓,假話仍然是假話,決計不會變成真話。
  至于發誓有沒有拘束力?亦是人人不同。
  但絕大部份人都不怎么困難就可以違背誓言,所以通常的老江湖,總是不肯相信發誓的效力。
  只不過呼延長壽卻已經百分之百相信了。
  他有時也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給她看。
  他連忙道:“不必發誓.我一定相信你,一定相信你!”
  崔怜花道:“那么你問吧!”
  呼延長壽几乎已記不起自己本來想問什么?所以追想一下才道:“你會不會有時候變得很邪惡?
  我意思是說你現在簡直是最仁慈最美麗和最真實的仙女。可是你會不有有時變成邪惡呢?”
  崔怜花心中感到相當苦澀。
  給他這种印象的無疑是崔怜月。
  唉!從前心靈相通性情活潑善良的妹子,何以現在已變成一個陌生可怕的人?從前的她,到哪里去了?
  “我不會變成邪惡。”她定定神才回答。“不過我還有另外一個我,這一個我究竟會怎樣?那就不知道了!”
  呼延長壽仔細一想,登時頭昏腦脹,知道像她這一類有如禪宗參話頭的話,必定弄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于是他舉手作個投降姿勢,道:“好吧,這件事以后再說……”
  他停口沉默了一會,忽見笑容在他年輕粗獷的臉龐上出現,漸漸地擴散,有如水面上的漣漪。
  他道:“我忽然想到現在應該是吃飯時間。以前我肚子一餓,很容易就解決,大飯館也好,路邊的面攤子也好,總之我都可以吃得飽。但現在卻有點不同!”
  崔怜花笑道:“你的口气好像哲學家,你究竟想說什么?”
  呼延長壽道:“現在我想到吃飯,就不知不覺想到你的口味。而且和你在一起,當然最好是在干淨幽雅的大飯館吃飯。”
  崔怜花道:“雅洁的地方自然比較有情調些!我現在只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你好像還有別的意思?”
  呼延長壽頷首,說道:“我只是從吃飯這件事,記起你剛才說的話。你說我的生命中若是沒有了你,當必更加自由自在的,我看在吃飯這一件事上面,已經證明了你的說法是很對的。”
  崔怜花嫣然微笑,說道:“其實那只吃飯一件事?你大概已經感覺得到,也想像得到了?”
  呼延長壽忽然伸出雙臂,堅強穩定而又很溫柔地擁抱著她。
  他從來沒有擁抱過女孩子。
  但這种事情卻又好像不必有人教導指點。
  他將她抱得很好,使她除了溫暖安全之感之外,還泛進男性較力的強烈刺激。
  他還會低頭吻她鮮嫩紅潤的嘴唇上,而此時天地和人世,已沒有任何一件可以打扰他們了……
  江南春暖花開時節,比北方猶自連天苦寒的味道真有天淵之別。
  在北方住慣了的呼延長壽固然強烈感覺出。
  連在江南久住的人,看到桃李遍野花光燦爛,也禁不住會想到荒漠窮塞之苦,想到江南春日竟是如何之美!
  現在芳怀感触之人卻是無愁仙子崔怜月,她自己已變成面色發黃的中年婦人。
  她的易容術還真不錯,盡管鳳眼櫻唇如舊,卻由于面色焦黃,以及頭發衣著改變,看來便只是個中年村婦了。
  她眼光凝注一株盛放桃花樹下,那儿有個素裝美女,竟比桃花更嬌艷更眩目。
  崔怜月自然認得那美人是誰,雖然已經有几年不曾見面,但血肉相連心靈相通的姐姐,她怎能忘記?
  桃花樹下的崔伶花眼望綠波粼粼的湖面,身子動也不動,惘然若有所思!
  然后魁偉威猛的呼延長壽也出現了。
  他左手挾著寶刀,右手伸過去溫柔擁住崔怜花,低聲說些什么,兩人便都吃吃而笑起來了。
  崔怜月心中沒有歡喜,亦沒有嫉妒。
  她如果細細觀察自己,必定覺得很奇怪。
  因為既然數年不見的姐姐出現在眼前,而她又有了男朋友,她怎能完全沒有一點情感上的反應?
  就算是嫉妒吧!也比連嫉妒也沒有好得多。
  她怎能好像是木石一樣,一味的細心注視著他們兩個人的一舉一動,卻不過去与姐姐相見呢?
  呼延長壽崔怜花兩人沿著西子湖畔緩緩走去。
  看方向顯然是要找條小艇,到湖心亭的樓外樓,憑欄酌飲。
  崔怜月站了一會。
  一直到那對情侶的儷影,沒入碧水煙波,了無蹤影,她才發出微微的冷笑,轉身悄然走了。
  呼延長壽但覺得這十天以來,簡直是活在天堂而不是人間。
  直到現在,他才發覺四周的景色除了美觀悅目之外,竟還有撼動人心震栗靈魂的力量呢!
  他知道無論隔了多少年之后,哪怕是白發蒼蒼垂暮之年,但若是遠遠看見一個娉婷美女站在盛放桃花下,他一定會想起目下這些日子,一定會熱血奔騰,也一定會感動追憶不已!
  他已學會了喝一點酒,而在微醺之時,崔怜花的嬌姿艷容看來竟又更美几分。
  而且他也能夠說出一些較為風趣的話,使得气氛更融洽更銷魂。
  假如酒只有這些好處而沒有別的坏處,那恐怕世上所有的人工湖蓄水池等,全都盛裝美酒,亦不夠供應人類需求了。
  酒的一個坏處是能腐蝕甚至摧毀靈魂。
  而如果在愁恨之時,酒意又可以增加愁恨的強度。
  因此當一個顯然已經醉了的人歪歪斜斜撞到他身上之時,他就決定自己此生此世不可以像這個人那么討厭。
  不過他的思想很快就轉移到別處。
  他看了崔怜花一眼,是深深的一眼。
  然后站起身到欄干邊,稍稍伸頭向下面的花樹眺望。
  其實他眼光卻望著掌中一張很皺的紙,紙上寫著“今日未末申初,玉泉南坡決戰,不必惊動婦孺。戚定遠。”
  字寫得雖小,卻渾厚有力四平八穩。
  戚定遠就是山東蓬萊戚家第一高手,亦是戚家最有權力之人。
  他居然親自來到杭州,并且用這种隱秘方法的斗。
  的确令人感到迷惑不解。
  唯一解釋就是“不必惊動婦孺”這一句話了。
  戚家的莫當鋼矛名震天下,而戚定遠是第一高手,自然是有惊世駭俗的真才實學。
  但他是不是遠遠窺見過崔怜花的絕世容顏?
  看見她快樂歡欣的樣子?
  所以不忍惊動她?
  不愿她親眼看見血淋淋慘酷場面?
  呼延長壽极之贊成這种決斗方式,但考慮及已經全無武功的崔怜花的處境,就不免首鼠兩端遲疑不決了。
  天色已過午好一會了,亦即是已經未時時分。
  這時候艷陽滿山滿湖。
  若是泛舟湖中,那是何等愜意之事?
  他回到座.上,舉杯一仰而盡。
  崔怜花眼中透出些少憂色。
  她柔聲道:“你忽然有了心事,這心事從何而來?難道這儿的青山綠水秀麗景色,仍然使你惦記著北方?”
  呼延長壽又喝干一大杯酒。
  崔怜花道:“啊!我原意也不是這樣猜想的。你且別多喝,喝多了會影響距离和速度的判斷力(現代醉后駕車失事,其故就在此)。我知道你很快就极之需要這些判斷力。”
  呼延長壽歎气之聲,響亮得好像平常之人大叫一般。
  他歎完才道:“你說得對,但我不想告訴你詳情。”
  崔怜花輕輕道:“你只須決定去不去!至于結果,我一定知道的。”
  呼延長壽道:“我想去,因為他不像是卑鄙人物,他根本不想惊動你!”
  崔怜花道:“你去吧!如果我是你的顧慮,那么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還能夠照顧我自己。
  至少我有法子永遠逃离痛苦,我告訴你,我一定還坐在這個座位,等你的身影出現于欄干外的遠處!”
  她知道些什么?
  當然她不知道。
  但既然呼延長壽認為“他”不是卑鄙之人,那么她的危險就大大降低。
  這樣的話,若是不讓他前去,只怕今生今世,他將為此而輾轉反側永遠不安,而她自是也不得安宁。
  世上的難關和危險,往往須得挺身正面相對,才是真正解決方法。
  卻不知道這一回是也不是?
  四下古樹森秀,幽靜之极。
  連綿的草地好像大海綠波舖展,那茸茸軟碧,教人真想在上面狠狠打滾,或者讓春天太陽照晒著睡它一大覺。
  戚三爺戚定遠提著鴨卵粗的鋼矛,站在一片寬坦草地當中。
  他身量矮壯雄穩,年紀大約是五旬上下。
  國字口面予人以公正正直之感。
  他眼中看見的雖然是松柏杉槐之類的古樹,可是在他心中卻看見疏秀的桃樹,那些鮮艷桃花顏色,竟比不上崔怜花嬌靨的光采。
  無怪侄儿戚風云為她丟了性命。
  即使是我——他想到這里苦笑一下——看見了她之后,好像也不能不把她奪回當作一件平生最重要的事了。
  但她既然跟呼延長壽形跡如是親密,何以會悄悄出現我眼前,要求我公公平平提出決斗?
  假如可以不決斗不流血,豈不更好?
  戚定遠自信眼力不凡,從來看過任何一個人之后,決不忘記。
  所以他當然想不到那個悄然出現于他眼前的美女,乃是崔怜月而不是崔怜花。
  戚定遠的“莫當鋼矛”能不能擊敗“魔刀”?
  這個問題實是极饒趣味,許多人都想得知。
  至于局中兩個人——戚定遠和呼延長壽——自然更想知道。
  只不過到了謎底揭曉時,其中總有一個又發現答案對他全無意義。
  遠達百步外出現呼延長壽魁偉身影。
  他挾著“魔刀”,大步踏草而來。
  他步伐并不急促,亦沒有裝腔作態。然而卻涌起千軍万馬的气勢,大有威懾敵膽的奇异力量。
  他以千軍万馬之威勢,“沖”到(其實只是走到)敵人前面十步左右,才停下來。
  雖是停住了,卻又有如十万精兵結下陣勢一樣森嚴可怕。
  戚定遠屹立不動分毫,宛如堅頑石山。
  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眼中神情很平和,完全沒有喜怒惊懼等感情。
  他們兩人雖然尚未出手,也沒有交談過一言半語,可是彼此雙方的心中都知道一件事情。
  那就是對方絕對是當世真正名家高手。
  當然他們終歸也會說几句話才動手。
  假如一個是官差,一個是逃犯,那就不必說什么話了,拿人的拿人,拒捕的拒捕,大家一齊便是了。
  戚定遠聲音甚是雄渾,道:“我是山東蓬萊戚定遠。”
  呼延長壽學他方式報出姓名。
  戚定遠道:“你的确有殺死舍侄戚風云?”
  呼延長壽道:“有這回事。”
  戚定遠道:“听說你只用上一刀,就劈落他手中鋼矛,這話有沒有傳錯?”
  “沒有錯!”
  “咱們之間有兩件事要提一提。”戚定遠看來更沉著更自信:“一件是人,二件是鋼矛。”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說什么?”
  “請听我說。”他口气保持禮貌,因為這位年輕刀法大家,是值得尊重的敵手。“關于人的方面,戚風云行為不檢,所以被殺并不為過,我雖然為他之死難過以及覺得丟臉,但報复之心并不強。”
  呼延長壽聳聳肩,沒有作聲。
  因為這只是戚定遠個人的想法和感受,与他無干。
  戚定遠又道:“關于第二點鋼矛,這才是我不得不赶到江南來找你之故。”
  他舉起手中鋼矛,陽光下那雪亮精鋼映出耀眼光華。
  “戚風云的鋼矛跟我的一樣,他學的也是寒家世代相傳的矛法。所以他的鋼矛既然被你劈落地上,我的鋼矛也應該會出現同樣的情況。我此來就是專程來請敬,又實地加以證實!”
  呼延長壽簡直懶得作聲,歸根結底總是不免拔刀一戰。
  這些羅嗦的話何必說呢?
  戚定遠不愧是老江湖,一望而知對方心思。當下微笑道:“你可能嫌我多話,嫌我找理由出手。
  可是世上每一個人,在他生活中總有他自己的哲學,他必須勸服自己,認為很有理由去做,才可以心安理得。”
  呼延長壽道:“結局反正不外是咱們刀矛相見,拼個你死我活而已!有理由也好,沒理由也好,与我全不相干!”
  戚定遠搖頭反對,道:“不,同樣是殺人,但明正典刑的殺人,那操刀的劊子手絕對無罪。
  而逞強斗狠或蓄意謀殺的殺人,便不是這么回事了!你看,結果同是殺人,其中卻大有分別。”
  他的話似乎無懈可擊。
  呼延長壽本非擅長言詞的人,所以應該更加啞口無言才對。
  呼延長壽沒有口才亦不喜歡說話雖是事實,卻并非就是心智有問題。所以他冷冷說出心中的感覺。
  他道:“我只知道我老早就把你們放在同一類人那邊,所以你的任何道理對我來說,都等如沒有。因為你一定要提矛決戰,一定是這种結果!”
  他的結論的确沒有錯。
  除非戚定遠現在轉身就走,否則他雖有一千個理由,但在呼延長壽心中,仍然是同一類別的人物!
  戚定遠當然不會拍拍屁股就走,微笑也消失不見了。
  他聲音有些難听,道:“我究竟是那一類人?”
  呼延長壽應道:“是那种一定找我麻煩找我決斗的人!”
  戚定遠松一口气,他還以為呼延長壽把他歸屬于不講理由仗勢欺人那一類人。既然不是,那就沒有什么關系了!
  “呼延長壽,其實你也說得對,我既然決定南下杭州,我自是非出手不可,所以我真的是你心目中那類人了!”
  他坦白承認,反而使呼延長壽稍稍生出好感,但覺此人雖可歸類于非戰不可那類人之內,而他卻好像又与那种人不盡相同!
  左腋下的魔刀,本來挾得緊緊,忽然滑下,落在他左掌內。
  現在除了刀未出鞘,一切已准備好了!
  戚定遠連退三步,卻絕對不是敗逃那种退法。
  相反的他退得极有威儀,如龍行虎步使人無從起得輕侮之心。
  他的閃閃生光鋼矛,已經平提腰際,矛尖指住了敵人。
  從他嚴肅凝重的臉色神態,一望而知他絲毫不曾托大松懈,而是全力以赴,這正是搏兔用全力。
  搏獅亦用全力的名家風范。
  呼延長壽全身上下紋風不動。
  當然是說過了好一段時間的不動。
  而那戚定遠亦一味凝眸尋伺,壓矛不發。
  過了相當久一段時間。
  呼延長壽好像站得累了,身子重心稍稍移到后腳。
  這細微的動作卻惹起天崩海嘯似的壓力和攻擊。
  但見七尺鋼矛精光彌漫耀目,霎時間已刺出七矛之多。
  若是把這七矛細細分析妙處一時不易盡述。
  總之戚定遠每一矛都有如數以万計的精兵沖殺,威勢難以形容。因而不問可知抵擋之人必是凶險百出。
  每一矛都刺向呼延長壽上中下三處要穴。
  矛尖俱是离他肌膚不逾一寸。
  所以如果那支鋼矛竟會像變戲法那樣忽然伸長兩三寸的話,呼延長壽面孔和身上起碼多出七個窟窿了!
  戚定遠七矛攻完,把呼延長壽迫退整整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然后他又是七矛連續刺出。
  每一矛的方位手法速度完全跟第一波攻勢一樣。
  呼延長壽再退整整七步,魔刀竟然無法出鞘反攻。
  山東蓬萊戚家的“莫當鋼矛”的确是名不虛傳,尤其是在戚定遠這等一流高手使將出來的。
  雖然矛式完全一樣,其中卻隱隱另有變化,而且威勢有增無滅。
  叱吒之聲山搖地動,鋼矛光芒閃耀刺眼,攻勢一波之后又一波,一連繼續進攻了七次之多。
  呼延長壽連退七七四十九步之后,背肌忽然碰到巨大堅牢的樹身。
  此時戚定遠全無再而衰,三而竭的疲態。
  他反而厲叱一聲,宛如晴天霹靂,鋼矛起處,光影如閃電如蛇舞般,又是一連七矛攻將出去。
  他在這瞬間居然也看見了呼延長壽兩道濃眉眉尖射出的怒气。
  他還來不及研究何以人類的眉毛尖端,能夠射出好像看得見的有形質的怒气?
  而這時也就同時看見漫天匝地的晶亮刀光,以及晶瑩瑩的兩大滴淚珠閃耀空際!
  那兩大滴淚珠竟能在這時這際出現,确實大是匪夷所思,讓人大費猜疑。
  可惜當世間极少人知道,凡是魔刀刀光中出現這兩顆眼淚,那就表示戰事結束,亦表示必定有流血死亡。
  且說呼延長壽魔刀乘怒出鞘,一揮之下,至少有十八道刀光交織空際。
  那十八道刀光之中,有十七道攢集裹住鋼矛。
  只有一道最細卻又是最明亮的刀光,越出重重光影。
  一剎那間,這道刀光大概可以繞了地球好几圈。
  換言之,這一刀快如光電,無与倫比,而且不是在鋼矛四周出現,卻是在戚定遠身上掠過。
  兩大滴淚珠的幻象變得更加鮮明,亦不散去。不過過了一陣之后,除了戚定遠之外,誰也看不見淚珠了。
  戚定遠面色陡然蒼白如紙,卻仍然泛起微笑!
  “好刀法。”他說,聲音卻已不若早先那么雄渾有力:“我雖已負傷,卻仍有決一死戰之力。”
  呼延長壽魔刀入鞘,道:“我知道。”
  “你并非刀下留情,只不過殺不死我而已!同時也不能劈落我手中鋼矛。”
  “本來你的刀气已足以殺死十個人有余,但我外衣下面有一件背心,可以抵御任何兵刃的。
  這件背心名為‘蒼龍鱗’,是我戚家祖傳至寶。我出道以來,平生惡戰無數,都從未動用過這件防身寶物。”
  “……”呼延長壽并不是故意沉默冷落對方,而是從未听過這些秘聞,亦實在不知道他講這話有什么用意?
  “我這次出門,兩位家兄都堅持我穿上‘蒼龍鱗’,我一直心中做耿,認為他們小心得有點近乎瞧不起我。
  可是,現在卻證明了他們有獨到的眼光,同時也證明在我戚家中,我戚定遠并非是最高明人物……”
  呼延長壽深心中隱約覺得他這些話有點無聊。
  人為什么非得是最高明最強大才可以呢?
  難道不可以做平平凡凡的人?
  或者做第二流的高手么?
  戚定遠方方正正臉上,透出极堅決意思,作聲道:“我說過我仍有能力決一死戰,我意思就是仍要出手。”
  呼延長壽悍然道:“好,我等著!”
  戚定遠道:“如果你不幸輸敗,那便無話可說。若是我戰死了,請把我身上蒼龍鱗解下,我愿將此寶贈給一個能夠堂堂正正殺死我的人!這個人就是你!”
  呼延長壽沒有答應,也沒有推辭。
  這些人總是喜歡做些無聊的事,他想道。
  既然這件蒼龍鱗背心也不能保護你性命,我得到了又有什么用處?
  所以我不會多謝你,亦不必拒絕。等你死了之后,我拿不拿這件蒼龍鱗你永遠都不知道,所以我何必多講!
  戚定遠馬步一沉,鋼矛平挺,登時殺气森厲強大之极。
  這一矛雖未刺出,但若是膽小之人站在鋼矛前,定必被這強大慘烈凶猛的气勢駭破了膽子。
  而這一矛的名稱亦甚可怕,稱為“無回勢”。
  顧名思義,可知必是搏敵拼命有去無回的招數。
  呼延長壽嗤嗤退了兩步。后背又碰到大樹樹身。此時他兩道濃眉斜聳,眉尖又仿佛射出可以看見可以摸到的怒气。
  戚定遠功深力厚,矛法精純無匹,當此之時還能夠開口說話。
  他問:“你現在很生气?我記得剛才你也曾生气來著,卻是為何緣故?”
  呼延長壽道:“我若是尚有退路,便不至于生气,可是到了我退無可退,到了我生命受威脅之時,我怒气就涌起來了!你呢?那時候你會不會极不滿意那個要殺死你的人?”
  戚定遠頷道說道:“那我當然也會。但是生气愛怒不是好事呢,尤其是在最高武學的境界。
  你當必也知道,發怒人人都會,這是本能而不必修煉的。但不怒不懾保持內心平靜,卻是無上境界。”
  呼延長壽怒聲說道:“那有這許多的閒話?你是要拼命就快點出手吧,若是不拼命就走!”
  戚定遠雙眼精光閃閃,凌厲凝注對方。
  他一時不再開口,好像正在運集全力作這最后一擊。
  但他眼中敵意顯然漸漸淡退。
  一來他忽然想起一些至親至愛的人,想起那連串的歡樂日子,以及熟悉眷戀的田園屋子。
  二來更重要的是他忽然發現一個更深奧道理,那就是原來“發怒”并不像表面那么簡單呢!
  敢情怒气也正如“平心靜气”,可以分為天生本能和后天倏養兩种。
  如果只是天生勃然之怒,這种怒气有如水上浮萍,全無根底,但若是加上后天之功,這般怒气就大大不相同大有講究了!
  由此可知那呼延長壽雖然好像常常會一怒拔刀殺人,其實內容复雜曲折,例如他的“怒”從何而來?
  誰使他“怒”的等等……
  此所以戚定遠深深歎口气,眼中敵意淡至無有。他忽然向后連退了三步,柱矛于地,大聲道:“呼延長壽,我認輸了!”
  剛才他講了不少話,都無改決一死戰的結果,所以呼延長壽認為都是廢話。
  可是現在他豎矛柱地,開口認輸。
  這就絕對不是廢話了。
  他兩道濃眉射出的怒气,宛如被眉毛吸回那樣,修然消失不見。
  他道:“戚三爺,你敢認輸,你才是真正英雄好漢!”
  戚定遠道:“你說得不錯。在我感覺中,認輸比戰死困難百倍。”
  他稍停一下,又道:“不過我仍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漢,我大概是老奸巨猾那一類人,所以我早已布置另一個陷阱對付你。”
  呼延長壽心中現出崔怜花明艷倩影,登時大吃一惊。
  任何災劫禍害,任何敵人殺手,他本人可以不怕。
  可是崔怜花卻不能不怕了!
  他的眉尖又射出看得見的怒气,聲如雷鳴,道:“什么陷阱?”
  戚定遠訝凝瞧他,徐徐道:“別大呼小叫,我并不是畏懼害怕你。”
  呼延長壽心如火焚,所以聲音響亮震耳,道:“我沒說你害怕,我只要知道那是什么陷阱?”
  戚定遠念頭倏閃,他成名數十年,江湖經驗丰富無比,霎眼間已猜出對方真正關心的是誰了。
  而換言之也是真正弱點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的陷阱只對付你,与旁人無干。”
  他終是一代名家,光明磊落心胸廣闊,所以肯坦白說出。否則他大可以利用對方此一弱點,予以沉重甚至致命打擊。
  果然但見呼延長壽透一口大气,濃厲怒意消失不見。
  戚定遠又微微一笑,道:“你最好學學怎樣隱藏一些心事,尤其是會使你失敗喪命的心事。你越關心一個人,就越不要被敵人知道才行。”
  呼延長壽情知對方看穿自己內心秘密,當下道:“謝謝你指點。”
  戚定遠道:“你一离開此地,半個時辰之內,定必遭受极可怕的暗算。我一共找了兩個人,當然我認為他們一定是能替我報仇的高手。
  我跟他們約定,如果你活著走過里許外回城那道石橋,那就表示我失敗或者是死了!”
  呼延長壽絲毫不放在心上,道:“我先走一步。”
  戚定遠道:“你完全不想知道這兩人是誰么?”
  呼延長壽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對我都是一樣。因為第一點我猜想你大概不會告訴我他們是誰,否則你就變成不信不義之人。
  第二,我對武林各家各派,以及還有多少奇才异能之士等等,所知甚少。你縱然告訴了我,我仍然不知道。”
  戚定遠想一下,道:“好,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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