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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乘快艇奇人試胸襟


  肆內本來已空出大半,但片刻間已擠得滿滿的,原來都是听到王元度、管中流在此飲食的消息,便都擁來瞧瞧這兩人的風彩。
  過了一會,大家都瞧過管、王二人,慢慢恢复常態,各自豪飲劇談,一片熱鬧。突然間人聲沉寂下來,靠內面的豪客武人都感到有异,人人自動停止飲談,抬頭四瞧發生了何事。
  頓時全肆二三百道目光都集中在剛剛踏入肆內的一個人身上。
  但見這人烏發披肩,明眸皓齒,紅扑扑的雙頰,透出十分健康的血色,竟是個年才十六七歲的絕色少女。她穿著直黑色的薄綢緊身衫褲,腰間系著一條紅羅巾,足登軟底繡花鞋,卻是一雙天足。
  這等裝扮本已夠奇怪的了,但最惹人注目的是她上身短衫乃是短袖,露出一雙欺霜賽雪的玉臂,尤其是在黑衫襯托之下,更加皓白動人。
  有人甚至直吞唾涎,就連管中流、王元度這等老成持重的君子,也不禁頻頻打量。
  這玄衣少女大方之极,明亮的眼睛在肆內滴溜溜轉動,找尋座位,對于全肆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毫不理會。
  一名酒保走到她面前,道:“姑娘這邊請。”
  帶她走到距管、王二人有一桌之隔的座頭,那儿本有四個勁裝大漢据坐,這刻卻自動起身离開,讓出此座。
  原來肆內早就派人占据了六七副座頭,以便等有身份特殊之人來到可騰出來招呼。
  那少女落坐之后,道:“要上好的酒。”
  酒保應聲去了,她便又開始用靈活澄瑩的眼睛向四周之人瞧看。
  當她的目光落在王元度面上,便停留了一下,好像曾經微微而笑。接著便移到管中流面上,竟停住不動。
  管中流可真不明白她為何對自己大感興趣?反而是被她瞧得垂下目光,不敢跟她對望。
  肆內轟飲談笑之聲漸漸恢复原狀,王元度輕輕踢管中流一下,低聲道:“大哥,你們可是以前相識的?”
  他問的另一人自然指那异裝少女,管中流搖搖頭,仍然不敢向她那邊望去,道:“愚兄生平未曾見過她。”
  王元度雖是生性沉穩端肅,但這刻也忍不住微笑道:“但大哥可知道她一直注意你?既然以前不認識,那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管中流苦笑一下,道:“賢弟且莫取笑,莫說愚兄如今年紀已不小,便是昔年,也從來沒有過風流艷遇。”
  王元度笑一笑,沒有搭腔,管中流又道:“她的口音像是南方之人,加上這一身裝束,定是從岭南等地來的無疑,但愚兄從未到過那邊,因此苦思之下仍然找不出一點頭緒。”
  王元度輕輕道:“她現在目不轉睛的瞧看此肆的少東主啦!”
  管中流這時才敢抬頭向那少女望去,誰知剛剛望去,她恰又回頭看他,雙方目光碰個正著,管中流赶快撤退逃避。
  王元度自語道:“難道她有意前赴日月塢不成?”
  管中流道:“金鰲大會向例不許女子參加,她自然不是往日月塢去的。”
  王元度忽然道:“瞧,那位小東家出馬啦!”
  管中流赶快望去,但見那俊美漂亮的小伙子走出柜台,滿面含笑向那少女走去。
  他們的目光互相注視著,各不相讓。一般情形之下,在這等眾目睽睽的場所中,決計沒有年輕男子膽敢過去向一位如此受得注意的女孩子勾搭,而且很少有人受得住這么貌美的少女的眼光。
  但那漂亮俊美的少東家卻膽大得出奇,好像周圍的人都是死人一般,他一徑走到少女桌前,停住腳步。而這時那少女反倒被他駭倒,避開了他的眼光。
  那少東主柔聲道:“姑娘芳駕蒞臨敝店,幸何如之,不敢請問姑娘貴姓,仙鄉何處?”
  少女受挑戰地抬目瞪他,道:“我不告訴你。”聲音雖不算大,但鄰近的十多個座頭都能听見。
  那美貌少年居然流露出失望的樣子,道:“姑娘好像很討厭在下呢!”
  王元度只覺全身汗毛直豎,心想這小子真不要臉,肉麻當有趣,我若是那女孩子的話,非給他一個耳光不可。
  但事情還有更奇怪的,那少女不但不生气,反而格格嬌笑,道:“不,我很喜歡你!”一伸手,在對方面頰上摸了一下。
  肆內群豪都密切注視他們,這刻雖然听不見他們的說話,可是少女摸那少年一把的動作無不瞧見,登時哄堂大笑,還有些人呼嘯吹哨,惹起一片騷亂。
  管中流不禁發愣,王元度卻搖頭歎息,全場只有他們兩人沒有哄笑,那少女迅快回瞥一眼,便察覺王、管二人神態与眾不同。
  那少東主摸摸自己面頰,耳朵居然全不發紅,拱拱手道:“小弟甘拜下風。”長揖而退,登時又惹起一場哄笑騷鬧。
  喧笑聲漸歇之際,一個人踏入肆門,朗聲大叫道:“元度兄,想死小弟啦!”
  群豪不禁轉眼望去,但見此人長挑身量,面皮白淨,一對桃花眼光暈流動,竟又是個俊美少年。
  他一直向王元度奔去,忽然瞧見那絕色少女,登時停住腳步,眯縫起那對桃花眼,笑眯眯直打量她。
  眾人眼見此人好一副色迷迷的樣子,頓時喧笑大作,但那人似是全無所覺,向那少女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在下柳昭,敢問姑娘高姓芳名?”
  那絕色少女怔了一會,雙手交叉抱胸,雙掌分別搭在雪白潤滑的臂膀上。這副情景极是迷人,使人恨不得變成她的手掌,得以貼在那等細致嬌嫩的手臂上。
  柳昭恭謹小心地在她對面坐下,那少女眉頭輕皺,好像想發作而又拿不定主意。
  王元度不禁十分替柳昭擔心,生怕對方一旦發作,柳昭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還能做人?他明知柳昭只是生性喜愛美女,樂意奉承討好,其實并無不軌的念頭,但別人焉知他是這么一個人。
  柳昭替她把盞斟酒,嗅到酒香,便道:“好酒,好酒,在這等地方居然有此佳釀,實是難得,姑娘不妨盡興,切勿錯過。”
  那少女一賭气連干三盅,柳昭殷殷斟滿,泛起快活開心的笑容,像這些酒都落在他肚子里一樣。
  王元度此時甚為尷尬,不曉得應該過去跟他打個招呼呢,抑是任他胡鬧。
  柳昭极盡溫柔地道:“姑娘喜歡美酒,那是最好不過的事,寒家藏得有逾百年的上佳极品,自當取來奉贈姑娘。”
  那少女道:“這么名貴的東西你當真舍得送給我?”
  柳昭正色道:“自然是真的,莫說區區几缸酒,即使是更貴重之物,只要在下有的,都愿意奉贈。”
  他只差沒有說出連性命也愿意給她的話而已,那少女抿嘴一笑,道:“為什么你對我這樣的好?”
  此言一出,四下听得見他們對答之人無不凝神側耳等他回答,人人都曉得那少女這一問凶吉未定,可能是真的詢問,但更可能是她將要發作的前兆。
  柳昭毫不遲疑,應道:“姑娘問得好,你大概不曉得自己長得多么美麗可愛,我柳昭走南闖北,眼角可不低,但像姑娘這么美麗的卻是第一次見到。”
  他的神情口气都极為真誠,那少女焉能不大感受用?當下不禁滿面堆笑,心中的歡愉流露無遺。
  四下之人至此都不愿再听下去,但覺這對少年男女處處不近人情,男的是當著大庭廣眾向她阿諛奉承,無所不至,女的則欣然接受,毫不羞澀,這等情狀簡直教人難以相信,是以都懶得再听他們的胡鬧對話。
  王元度這時才干咳一聲,道:“柳兄若是方便,請過來一會,小弟替你引見一位朋友。”
  柳昭几乎跳起身,連忙向那美貌少女道歉過,才离座過來。他十分高興地跟王元度見禮,又見過管中流,三人分別落坐交談。
  他喜孜孜地道:“元度兄看見沒有?小弟剛剛結識了一位國色天香的姑娘,她就坐在那邊。”
  王元度微微一笑,道:“小弟都瞧見啦!”心想不但是我,凡酒肆內百余豪客也無不瞧見。
  柳昭道:“那就行啦!小弟替你們介紹相識,兩位兄台日后便須時加照拂。”
  管中流不禁笑道:“柳兄難道已曉得那位姑娘姓甚名誰了么?”
  柳昭一愣,道:“呀,我真是失禮得很,待我過去向她請教。”
  那玄衣露臂少女站起來,舉步向他們走過來,柳昭連忙抽椅拉凳的請她入座,侍候得無微不至,她坐定之后,便道:“我叫做阿閃,你們呢?”
  柳昭立刻介紹管、王二人的姓名和來歷,阿閃對王元度力斗諸凶之事竟沒有一點惊訝之意,反而听說管中流便是上一屆的魁首時,口中輕輕啊了一聲。
  她定睛凝視著管中流,好一會才道:“我非打你几下耳光不可。”
  管、王、柳三人都大吃一惊,管中流苦笑一下,道:“在下不知几時得罪過姑娘?”
  阿閃眨眨眼,顯出一副頑皮的樣子,道:“你幸虧沒有得罪我,否則我就要打你一百個耳光了!”
  王元度覺得她的話說得很過分,甚覺不悅。面色微沉,道:“然則姑娘憑什么加辱管大哥?”
  阿閃發覺他的不高興,登時也噘起嘴巴,道:“我高興,你管得著么?”
  王元度心想這女孩子甚是刁蠻,不可理喻,目下不必跟她斗嘴,看她怎生下手再談,于是不做一聲,表面上便變成承認他管不著此事。
  阿閃見他不聲不響,認為他不敢出頭,這才甘休,轉向管中流道:“你長得像我的一個叔叔。”
  管中流不知所對,只好含糊地嗯一聲。
  她又道:“我最恨這個叔叔,所以把你當作他,打几個耳光消口气。”
  管中流和王元度這時才恍然大悟她何以很注意管中流,敢情是這個緣故,柳昭忙道:“阿閃姑娘,你心中也知道管大哥不是你叔叔,何必跟他過不去?”
  管中流倒沒有怎樣,但王元度听了柳昭此言,卻覺得他大是不該這樣說,好像管中流這几個耳光已經挨定,無法躲避,所以柳昭才向她求情,他再度面色一沉,還未說話,只听阿閃應道:“我本來可以放過他,可是誰教他是上屆的魁首,你不要勸我啦!”
  管中流訝道:“在下五年前之事,如何又得罪姑娘了?”
  阿閃道:“我坦白告訴你,假使日月塢藍巒不是識趣的宣布本屆金鰲大會任得天下之人參觀,不限男女,也取消了黑名單。哼,我就偏要到日月塢去,瞧瞧有誰能把我擋住,我也不爭什么第一第二,但我可瞧不起你們,你是上一屆得第一的人,我就打你耳光,好教天下之人皆知我比男子的第一名還要高強。”
  原來如此,柳、管、王三人便都沒有法子多說,阿閃見他們都有點垂頭喪气,便安慰管中流道:“你不必難過,反正這一屆的第一名也別想不挨我的耳光。”
  王元度忍不住搖搖頭,道:“姑娘難道深信一定贏得天下之人?”
  阿閃道:“誰也不放在我眼中,好啦,我們到外面動手去,在這儿出手也使得。”
  他們的對答由鄰近的几副座頭迅即傳遍全場,人人皆知阿閃向管中流挑戰,目的是要壓倒男性的第一名,這一來群豪大感興趣,紛紛向當中這一桌張望。
  靠近門口的一個粗豪大漢突然間被人重重的踩了一腳,惊疼交集,不禁勃然大怒,跳起身罵道:“瞎了眼的狗頭,亂踩老子的腳。”
  那人是個矮胖少年,被大漢這么一罵,環眼圓睜,喝道:“你找架打是不是?”
  大漢怒道:“哈,火气比老子還大呢!看打!”攢拳猛掏出去,拳風呼呼,勁道十足。
  那矮胖少年一挺,砰的一聲,對方拳頭結結實實的擊中他胸口,但他身形紋風不動,一伸手就抓住那大漢,舉過頭頂。
  這一陣紛亂,吸引了全場的注意,群豪眼見這少年硬挨一拳,若無其事,而舉起那么魁偉的人時又毫不費力,都不禁呆了。
  王元度朗聲叫道:“又猛兄,不可傷人。”
  那矮胖少年正是魯又猛,他一听王元度的聲音,頓時煞住摔人的姿勢,接著把那大漢放下,狠狠道:“看在元度兄面上,饒你一次。”
  對方被他抓捏得身軟骨酥,連話都說不出,魯又猛大踏步穿過群豪,來到王元度身邊。
  他會見王元度之時,滿心歡喜之情完全流露出來,管中流忖道:“王賢弟胸襟气度都与眾不同,無怪這些桀驁不馴的朋友都很傾慕他。”這魯又猛對管中流也很敬重,但跟柳昭卻只冷冷地點一下頭。
  柳昭卻不以為意,還向魯又猛道:“這位是阿閃姑娘。”
  魯又猛淡淡的瞅她一眼,道:“是你以前的相熟朋友么?”
  柳昭道:“談不上以前二字,實是剛剛認識的。”
  魯又猛道:“嘿,我早知道你又犯老毛病啦!老實說,我可看不慣你這副樣子,若不是元度兄在此,哼,哼!”
  柳昭眼睛一瞪,流露出怒气,道:“不錯,若非元度兄在座,我非教訓教訓你這混蛋不可。”
  兩人眼看又吵將起來,王元度忙道:“兩位等一等再說,小弟先敬你們一盅。”魯、柳二人果然停止吵嘴,齊齊干了一盅。
  阿閃很有興趣地望著他們,她一點也弄不懂,柳、魯二人為何這么听王元度的話。心中暗暗忖道:“這個王元度只要向我說話,我就給他一個大釘子碰碰。”
  事情告一段落,大家都想到阿閃向管中流挑戰這一宗,柳昭可就坐立不安,低聲向阿閃道:“好姑娘,你剛才的話不是當真的吧?”
  阿閃道:“當然是真的,你跪下來求我也不行。”
  王元度真怕柳昭下跪求她,同時他也不信阿閃能夠贏得管中流,更別說打他的耳光了,當下道:“那么現在我們就出去動手吧!”
  阿閃已決定給他釘子碰,應道:“不,我高興等一會才出去。”
  魯又猛听得莫名其妙,問道:“什么事呀?”
  王元度正要告訴他,右側一個人接口道:“魯又猛你一進門就鬧事,還問東問西。”
  口音嬌脆,眾人抬頭一望,原來是那個漂亮俊美的少東家,魯又猛啊了一聲,站起身,道:“你……你是……”
  那少東家迅即插口道:“我知道你以為我是誰。”
  這么說法,分明表示他不是魯又猛心中猜測之人。
  魯又猛定睛細看一下,道:“啊,果然不是,但有七八分肖似,你怎知我猜的是誰?”
  少東家道:“我當然知道啦,因為我就是你猜的那個人。”
  魯又猛又是一怔,睜大雙眼瞧一陣,道:“對,對,你就是他。”
  這一番對話,饒是才智過人閱歷丰富的管中流,也如墜五里霧中,全然不懂。
  王元度只在少東家最初答話時瞧了他一眼,便沒有再看他,這時忽然道:“原來是你,請坐。”
  少東家道:“謝謝你啦,但我還有事。”
  王元度頭也不抬,又道:“請坐!”口气中略有命令之意。
  阿閃惊訝地看那少東家怎生決定,只見他遲疑一下,終于拉了一把椅子,在一旁落坐,她可就忍不住問道:“喂,你為什么要听他的話?”
  那少東家只笑一笑,阿閃又道:“他的武功比你強是不是?”
  對方含笑搖頭,道:“這可不關武功強弱。”
  他眼珠子一轉,又适:“姑娘可有意思先赴日月塢瞧瞧,我可以陪你到處走走。”
  柳昭眉頭一皺,道:“什么?你陪她?你是誰?”
  王元度心中若有所悟,說道:“這位姑娘跟我們還有一點過節,你最好不要把她拉走。”
  阿閃沖著王元度的話專唱反調,起身道:“我偏要先去。”
  她一手抓起那少東家,又道:“他敢攔阻,我就打他耳光。”
  王元度沒有動靜,反而柳昭站了起身,道:“我也陪你們去。”
  阿閃道:“不要你跟著,我們走!”拉了少東家就向門外走去。
  群豪以為有戲看,紛紛起座出去,王元度伸手攔住柳昭,道:“咱們總算擺脫了阿閃姑娘,至于那個陪她出去的便是柳儿姑娘呀,柳兄怎的忘了?”
  柳昭一拍腦袋瓜子,道:“唉,我居然沒認出來。”
  管中流也恍然道:“原來阿閃姑娘早就瞧破柳儿姑娘的女扮男裝,才對她毫無忌憚。”
  他們繼續喝酒閒談,管中流覷個机會,在桌底下輕踢王元度一下,接著很自然地用手指沾酒在桌面上寫道:“左方第三桌恐是异人。”
  王元度故意掉筷于地,撿起時順勢向左方第三桌望去,但見該桌只有一個人危坐酌飲,面向這邊,這一瞥之下,已留下极深的印象。
  原來那人穿著破舊,不類武林中人,身軀高瘦,但面龐卻很是肥大,使人覺得很不顧眼,年紀約在五六旬左右,果然有一种怪异的神情,不過一時又說不出他怪在何處。
  酒肆很快又恢复高朋滿座的局面,噪鬧异常,王元度因見管中流以指醮酒寫字傳意而不口談,心想管大哥為人机智絕倫,閱歷又丰,此舉必有深意,便也依樣畫葫蘆,口中參加閒談,暗暗寫道:“瞧見了,很怪,但与咱們有何干系?”
  管中流寫道:“楊老毒請凶若要報仇,有一法极惡毒,便是阻你參加金鰲大會。”
  王元度心想這話极是,這些凶人們只要能使我錯過會期,便是終身大大遺憾之事。
  管中流又寫道:“倘若有變,你切切不可戀戰,須乘間遁走,此是兩全其美之道。”
  王元度忖道:“管大哥才智過人,認定對方一心一意要妨礙我參加大會,因此倘然我早早遁走,對頭們定必舍下其他之人,再度設法攔截我,假如我戀戰不走,反而會釀成慘酷的結局,話雖如此,但一旦有事,我焉能舍棄了朋友而獨自遁走?”
  他在這剎時間已下了決心,宁可錯過了爭霸天下的良机,也不能棄友獨逃。
  此時十多個酒保一齊出動,向每一桌的客人通告日月塢已派來大批船艇,有意赴會的人可速往江邊登舟。
  他們得到通知之后,便著酒保算帳,掌柜的親自到他們座邊,躬身道:“小肆東家吩咐過,這酒盞之數諸位英雄不必挂齒,還有就是敝東留下一函,請王爺過目。”
  王元度接過密封的信,掌柜便行禮而退,他拆開一看,微笑道:“真有意思,管大哥請看。”
  管中流接信一看,點頭道:“她的才智,真不是常人可及。”說時,把信箋扯個粉碎。
  魯、柳二人都不明白,但此時王、管二人已起座,便跟著起身,不暇多問。
  四人出得肆外,但見許多武林之士三五成群的向江邊走去,走到鎮外大路,東首一座土丘后面有人叫道:“王元度,我老毒在此等候多時。”
  管中流一皺眉,道:“賢弟不要理會他。”
  王元度道:“大哥說的是。”心想對方只要不現身攔阻,我自然不必理會。
  楊老毒陰森森的聲音又傳過來,道:“路上來往之人太多,老毒一出手的話,只怕連累不少人受害。”這老奸巨猾的凶人竟已瞧准王元度天性俠義,所以用這個法子迫他自動上門來。
  王元度果然被他危言所聳,向管中流道:“小弟過去瞧瞧,大哥和柳、魯二兄先走一步。”
  魯又猛洪聲道:“這如何使得,咱們一齊過去。”
  楊老毒冷笑一聲,道:“不怕死的就跟他來。”
  管中流心中叫聲糟糕,暗念倘若王元度獨自前去,對方縱然有多人埋伏,也未必困得住王元度,可是魯、柳二人這一跟去,王元度勢必被他們拖累得不能突圍而去,豈不糟糕。
  管中流万般無奈之下,伸手攔住魯柳二人,口中大聲問道:“楊老毒,那土丘之后有多少人?”
  老毒楊幽冷笑道:“人倒是不多,只有兩個。”
  管中流何等老練,接口道:“除人之外,還有別的什么物事?”
  土丘之后沉寂了一會,楊老毒才道:“你們過來瞧瞧,自然就知道啦!”
  管中流大聲道:“齊大圣在不在?”
  他們對答之時,已惊動了許多人,都站住腳步聆听,是以剎時間已聚集了一大群人。
  他們听到齊大圣之名,都騷然議論,楊老毒道:“不錯,正是齊兄和我兩人在此。”
  管中流道:“既是齊大圣在此,他所豢畜的惡猩帶來了多少頭?”
  楊老毒陰聲笑道:“你問來問去,想是不敢過來,好,我們只好出去啦!”他在土丘頂上現身,但見他身子高瘦,身上一襲黑色道袍,形容陰森怪异。
  他手中有枚拇指般大的銀球,輕輕拋動,面上帶著詭笑,森厲的目光掃過王、管等四周的人群。
  接著土丘兩邊出現了猙獰巨大的黃毛巨猩,共有四只之多,路上的人群都不禁向后移動了几步,而此時土丘頂出現一人,長得甚是矮小,形狀如猴,人人一望而知這人必是著名凶邪之一的齊大圣。
  王元度一看這情勢极是可怕,只要齊、楊二人一出手,路上厚集的武林同道們勢必會有多人喪生。他朗聲大喝道:“在下可沒有把你們放在限內,這就獨自上前。”
  楊、齊二凶倏然退回丘后,那四頭惡猩也隱沒不見。
  管中流抗聲道:“賢弟焉可單身過去應戰?”
  他有意成就王元度俠義之名,當下又道:“你若要應戰,也不必到那土丘之后,免得陷入埋伏之中。”
  王元度心中甚急,忖道:“管大哥怎的想不到我是為了免得連累別人,所以要獨自過去應戰?”
  這話又不便說出來,只好連連說道:“小弟過去就行啦,小弟過去就行啦!”
  管中流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道:“是了,楊老毒剛才曾以路上許多武林朋友的性命為威脅,你不想連累別人,所以決意獨自應戰。”
  王元度不能不承認,只好點點頭。群豪听知他的用心如此仁義,不禁大為欽佩傾慕。
  管中流朗聲道:“既是如此,賢弟非去不可,但賢弟不必戀戰,免得誤了前赴大會的行期。天下英雄都見到對方的陣勢,因此賢弟只要能突圍而出,已足以震動武林了。”
  楊老毒又在丘頂現身,冷笑道:“他縱然能突圍而出,也不能前赴日月塢,除非南阿洪的火器失靈,燒不毀江邊船只。”
  群雄嘩然叫囂責罵,楊老毒凶睛一瞪道:“哪一個不服气的話,不妨過來跟老毒斗一斗。”
  魯又猛撤下亮銀畫槳,喝道:“誰怕你不成,妖道你下來。”
  王元度一手把他抓住,道:“魯兄何必搶了兄弟的生意,你和柳兄都跟管大哥走,依計行事。”
  柳昭哦一聲,道:“原來王兄已有對策。”
  楊老毒手中的小銀球不停的拋上拋下,詭笑中又含蘊得有鄙夷之色。但群雄都久聞此人擅長各种毒藥暗器,稱霸多年,因此誰也不敢上前。
  人叢中忽然飛起一片砂子,疾向相距五丈遠的土丘頂射去,勢道神速之极。但這一處細砂還未到達丘頂之時,楊幽拋弄的那枚銀球突然波一聲爆開,化為千百點銀光,楊老毒慘叫一聲,一跤栽倒。
  這一下變故很少人瞧得清楚,但楊老毒跌跤的姿勢一望而知受傷极重,正是被那一片爆散的銀光所傷。
  王元度、管中流卻瞧出楊老毒手中那枚銀球敢情是千百支細短銀針聚集而成,因此他早先一旦發出此物,再以什么手法使銀球爆散,這路上的一大群武林同道能夠幸免的只怕沒有几個。
  由此可知剛才的情勢委實險到极處,再說倘若王元度被迫走到土丘之后,楊老毒、齊大圣他們根本不須出手,只要楊老毒發出此球,王元度不明就里,勢必當場遇害無疑。
  他們暗暗倒抽一口冷气,但覺好像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轉般。管中流低聲道:“不知是哪一位高人施展絕藝,先以無上功力撤出一片細砂,掩敵耳目,而暗中另用摘葉飛花一類的上乘手法在細砂掩護之下,突然早一步擊中楊老毒手中的銀球,使他作法自斃。”
  王元度道:“管大哥說得是,這位高人的手法固然無懈可擊,但他的目力更是惊人,相隔如此之遠就瞧出那枚銀球的古怪。這等眼力稱得上天下無雙,咱們若是能夠拜見一面,死也無憾。”
  魯、柳二人一听內情,也都覺得王元度如此崇敬實是有理,便都同聲表示贊同。
  此時土丘后的齊大圣,一把抱起楊老毒,率領著四頭巨猩,迅即逃走。他并不是害怕王元度,要知他乃是當今有數魔頭之一,眼看楊幽如此中了暗算,便知這個對頭比王元度難惹百倍,連忙開溜。
  若是正派高手,到了齊大圣這等身份名望之時,宁可當場戰死也不能在武林群雄面前開溜。但齊大圣卻不管這一套,這正是正邪之間极大的不同處,也是這些凶邪人物為何活得特別長久的原故。
  群雄望見齊大圣及眾猩的背影時,已相隔甚遠,大家一齊鼓噪詈罵。
  管、王、魯、柳四人暗中查看之下,找不到線索,心知這等身負絕世奇功的高人若是不肯露面,再查問也是枉然。當下与群豪向江邊走去,不久,便見到一個碼頭上停泊著數十艘船艇,都懸挂得有日月塢的旗幟。
  但碼頭上悄然無人,船上也不見有水手。反倒是离碼頭數丈的江邊,聚集著一大群人。其中不少是船上水手打扮,碼頭人口處站著一個身穿鮮紅奪目上衣的人,身形矮胖,手提銀鞭。左肩上挂著一張彈弓。
  這人便是以火器成名的凶人南阿洪,他在此處出現,管、王等人是早听楊老毒說過的,所以不感惊奇。
  王元度向管中流點頭示意,然后超眾而前,朗聲道:“南阿洪,你可是不讓王某上船?”
  南阿洪想不透他如何能過得楊、齊二凶那一關,但這刻已不暇多問,杰杰怪笑道:“不錯,老子要瞧瞧你有什么本事能赶到日月塢去?”
  王元度道:“我若是硬沖上前,你自問一定阻擋得住我么?”
  南阿洪左肩一甩,彈弓落在手中,他拽弓向天便放,但見一團火球破空而起,接著飛墜下來,竟是向七八丈外的王元度頭頂落下。
  王元度閃開尋丈,那枚火球落在地上,迅即在方圓七八丈尺內蔓延開,熊熊猛燒,許久方始熄滅。
  群雄見狀,都不由得暗惊這南阿洪火器名不虛傳,而單是這等神奇的彈弓手法,也已叫人咋舌了。而那枚火彈居然能在泥砂地上燃燒好久,可見得若是落在木船上,非立時燒毀不可。
  南阿洪大聲道:“瞧見沒有,老子用這种手法,片刻間就可以把此處數十只船同時毀去,試問你用什么辦法赶得到日月塢?”
  人群中爆發出一片叫囂怒罵之聲,南阿洪卻反而大樂,縱聲狂笑。
  王元度呆了一下,好像全無辦法,最后道:“你的手段雖是下流無恥,但當真使人無計可施。”
  南阿洪洋洋得意,道:“還用得著你說么?老子就守在此地,等到明天清晨,才准許船只出發。老子押尾跟著,等到這一批船到達日月塢時,即使他們再派船只來載你,你也來不及參加啦!”
  說罷,又爆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聲。王元度朗聲道:“既是如此,諸位前輩朋友,万望有惊王元度連累之罪,王某決定不搭乘這批船艇。”
  他轉身向鎮內走去,南阿洪厲聲道:“你怎樣說也不行,老子非等到明天清晨不可。”
  群豪一想,已經沒有法子,只好等到翌日上船,于是大伙儿都拔腳向市鎮走去。南阿洪卻喝止那些船家水手,威嚇著說他們若是走開,就燒毀船只。
  這個凶人也有他的一套,他把所有陸續載運武林人來到此鎮的船只也全部扣留,免得走漏風聲。如此直到晚上,江邊被扣下的大小船只已逾八十余艘。
  那個市鎮無法容納這六七百個武林人物,因此大部分的人只好露宿,有的在江邊走來走去,碼頭上南阿洪命人點燃四支巨大火炬,照耀得四下通明。他不知用些什么藥物,使得那四支火炬老是火焰粗長,徹夜不衰。
  王元度獨自坐在离碼頭數丈外的石頭上,与南阿洪遙對,彼此都瞧得見。因此南阿洪整夜不敢睡覺,但王元度卻閉目調息,時睡時醒。他曉得南阿洪絕對不敢偷襲他,以免被他纏住拼斗,其時南阿洪一則不能分手燒毀船只,二則眾怒難犯,若被群豪一涌而上,非把他踏成肉醬不可。所以他安心休息,望也不望對方一眼。
  漫漫長夜終于過去,天邊現出曙色。南阿洪在這一夜之時,又想到假使有人能夠操舟如飛,把此處到日月塢需要一晝夜的時間縮短為一日,則王元度仍可以參加奪標。
  因此,他決定延遲出發,但為了不便當真鬧成僵局,使日月塢以及金鰲大會的高手們一齊向自己尋仇,所以他放行大部分的船,但事先跟王元度講明,目下還停泊在碼頭的十艘船艇以及上面的人命運都握在王元度手中,假如他敢离開他視線所及之處,便把這些船和人都一把火燒掉。
  王元度當然不敢惹下這等慘禍浩劫,他明知南阿供這凶人一則真敢下這等毒手泄憤,二則他也看准了自己篤行俠義之道,定然不敢以這些人命賭博。而王元度他實在是這樣的人,所以只好任他箝制。
  直到午間,南阿洪才落船開行,他弄了兩個武林人和一個日月塢的水手做人質,迫令他這只快艇的水手配合行事,另一方面也利用那兩個武林人的性命作為對付別人襲擊的人質。
  王元度等到望不見船影,這才仰天大笑。只見茫茫江面上出現一艘快艇,迅如奔馬般駛來。眨眼間已抵達碼頭,操舟的大漢气宇不凡,身体雄偉。
  兩人相見,王元度笑道:“多蒙藍沛兄相助,否則在下決計赶不到日月塢的了。”
  這藍沛便是日月塢二小姐藍明珠的心腹大將,水上功夫全塢第一。他躬身道:“相公請登舟吧!”
  一陣步聲響處,只見一個高瘦老者大步奔來,叫道:“等一等,老朽也要去日月塢。”
  王元度一眼望去,但見這個身軀高瘦的老者,面孔肥腫异常,十分難看,正是在酒肆內見過一面,管中流也認為是一位風塵异人的那一個。他明知這老者大是可疑,但仍然拱手道:“那就請老前輩登舟。”
  這個形相怪异的老人在王元度面前站住,定睛打量他。他年紀雖老,可是眼神加電,簡直像兩把利刃一般刺入王元度心中。
  王元度突然間感到一陣惊悸不宁,便想移開眼睛,然而當他正要側頭之際,猛可醒悟一事,心中叫著自己的名字道:“王元度呀王元度,你平生光明磊落,行俠仗義,沒有做過一件對不住良心之事,為何懼怕這對神明一般的眼光?”
  他涌起豪情,頓時不再心悸不宁,無懼地回視對方,生像反要探索對方胸中有沒有藏著惡念以及以前做過邪惡之事途下的污點。
  那老人迅即收回電光般的眼神,道:“我老人家難得出門走動,你叫什么名字?”
  王元度心想他這可不是明知故問么?但為了尊老敬賢,仍然答道:“晚輩王元度,不敢請問老前輩如何稱呼?”
  老人道:“你叫我鄉老伯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鄉下老頭子。”
  王元度心想,此老年紀比我師父還大,叫他一聲老伯也沒有什么。當下道:“那么鄉老伯請上船吧!”
  藍沛接口道:“再耽誤的話,說不定就赶不及啦!”
  他見這怪老人妄自尊大,心中有气,所以口气之中透露出不高興的意思。
  他們登舟之后,藍沛使出本領,但見船行如飛,沖波破浪,傳來船頭響亮的拍水之聲。
  王元度坐在船板上,姿勢甚端正,神態悠恬,好像沒有憂慮到不能及時抵達這一點。
  鄉老伯銳利的目光時時探索這個少年,但見他气度沉凝,神態端穆,大有不怒目威之概。他但覺自己對這少年僅余的一點點敵意也消失了。他原本很恨這個少年人,但自從在酒肆見到一切經過,以迄如今,這個少年的浩闊胸襟和凜然正气竟使得他大為心折佩服。
  他皺一皺眉頭,付道:“我老人家這是怎么啦,為何竟會被這個小孩子的風度為之改變了心意?不行,他雖然十分正直磊落,這從剛才我老人家使用出照妖鏡的神功而不曾把他制住這一點可以得知,可是我老人家怎能被這小孩子潛移默化而打消了恨他之心?”
  王元度自然不曉得這個面龐浮腫得十分難看的老人正在打他的主意,他望住一片煙波,心中忽然間掠過几個女孩子的面容,第一個是溫柔高貴的藍明珠,這刻正是得她之助才能赶往日月塢。第二個是她那性情變化得很快,容貌冷艷的姊姊藍芳時。第三個是聰慧嬌俏的柳儿,第四個就是舉止奇异莫測的阿閃姑娘。
  這些倩影一一掠過腦海,使他覺得有些煩惱,因為他發現這是第一次在心中烙下异性影子,這對他將來的武功修為以及目前的金鰲大會爭霸之事都有很大的影響。
  鄉老伯這刻已想出一個方法,可以折磨王元度以便觀察他的真性情和胸襟修養,因此他得意地大笑一聲。
  王元度拋開心中雜念,拱手道:“請問鄉老伯何故發笑?敢是晚輩有失禮的地方么?”
  老人搖搖頭,道:“沒有,我老人家相信你很少有失禮的事情……”說話之時,暗運玄功,身子頓時加重了几十倍。
  藍沛突然覺得不對,只好加倍用力,可是速度已減慢了不少。
  如此駛行了一程,藍沛發覺越來越吃力,而速度也不見增加,心中大是疑惑,暗念莫非我的功夫忽然減弱了不成?
  鄉老伯沉默地望住遠處,忽听藍沛洪聲道:“王相公,看來咱們已無法及時赶到日月塢啦!”
  王元度訝道:“這話可是當真?”
  藍沛道:“小可怎敢拿這等要緊之事開玩笑?”
  王元度見他滿面大汗,便道:“你且停手歇歇,咱們細作商量。”
  他的話聲中有一种力量,使藍沛情緒穩定下來,道:“小可不知為何忽然功力減弱,以致船行速度大減。”
  王元度道:‘你沒有覺得不舒服么?“藍沛搖頭道:“沒有。”
  王元度道:“只要你沒有不舒服那就好了,我赶得到赶不到還是其次。”
  鄉老伯接口道:“你這話只怕不是出自真心,試想這金鰲大會對你何等重要。”
  王元度苦笑一下,道:“不錯,金鰲大會對晚輩十分重要,若是錯過了這一屆,晚輩年齡已逾限,此生再也休想參加角逐了。”
  他轉眼望住藍沛,又道:“但我赶不到的責任不在你身上,假使當初不是被南阿洪所阻,自然赶得上這場盛會。”
  鄉老伯道:“不管是誰的責任,但你已是終身遺恨定了,日后殺死南阿洪也不能補償此恨。”
  王元度道:“鄉老伯這話說得是,既然遺恨的時間甚多,現下晚輩便須把恨意排出心外,盡力設法補救,藍沛兄,咱們棄舟登陸如何?”
  藍沛道:“可以試一試,不過最末還是有一段水路,只不知到達那儿找得到找不到船只。”說時,雙臂運力,向岸邊駛去。
  王元度想了一想,問道:“咱們先沿江邊走去,好歹找一艘輕細小船,咱們合力抬著赶路,到時便不致于找不到船只了。”
  藍沛喜道:“這是個可行之法,真虧相公想得出來,不過……”
  他忽然現出愁容,沉吟片刻,才道:“不過這么一來赶到日月塢之時,相公已筋疲力盡,如何能出手与天下英雄爭霸?”
  王元度造:“顧慮太多的話,那就什么事都辦不成啦,咱們先闖過這個關再說。”
  藍沛勇气百倍,道:“是。”
  木槳揮處,快艇驀地沖出老遠,勁急如箭。他不禁一怔,道:“相公,小可好像已恢复功力啦!”
  他再試兩次,确定不訛,便不再向岸邊駛去。
  王元度松一口气,向鄉老伯道:“真奇怪,一個人的功力固然會有強弱變化,但應當在不同的環境和不同的時間才會如此。”
  鄉老伯道:“你可是請問我老人家么?”
  王元度微感惊訝,心想我本來不是問他,但他既然這么說,只好當真向他請問了,于是微微俯身,道:“是的,甚望你老人家指教。”
  鄉老伯掉轉頭,用后腦向著王元度,一面說道:“這不是他功力強弱的問題,而是我老人家使的手腳。”說罷,回轉頭來。
  王元度听了這話,大吃一惊。但眼光落在他面上之時,又大吃一惊。
  原來這個面目肥腫的老人這刻完全變了樣子,在王元度眼中卻不陌生,竟是他曾經去請教闖過秘室量才這一關的智者宣隱。不過定睛一瞧,又有點分別。
  他立刻醒悟這位老人定必就是管中流的師父宣翔,心想這位老人家能夠不動聲色的使船只速度大減,這等功力當真可以稱得上天下第一了。
  老人神情十分冷峻,道:“老夫宣翔,便是管中流的師父,看來你已經想出了。”
  王元度屈膝行禮,道:“晚輩与管大哥結盟為兄弟,應該叩見老前輩。”
  宣翔道:“罷了,他膽敢踏入老夫仇人的大門,眼中還有我這個師尊么?”
  王元度因這宣翔乃是尊長身分,不敢出言辯駁,但心中的難受可真是形容不出。他想到管中流義重如山,為了幫忙自己過關,才甘冒大不韙帶他前往拜謁宣隱。然而此舉确實對他的尊師無可交待,因此管中流這個罪名定然無法洗刷。
  他長歎一聲,難過得俯伏在船板上。藍沛在后面望見,大惊道:“王相公,你怎么啦?”
  王元度勉強應道:“我心里有事。”藍沛這才放心地繼續划船。
  宣翔冷冷道:“老夫認為你是個很正直的人,因此我且問你一句,假如你的徒弟像管中流一般,你將如何對付他?”
  王元度定一定神,道:“只不知老前輩對仇人的仇恨到了何等地步?有沒有化解的可能。”
  宣翔道:“不能化解,他早晚非死在我手底不可。”
  王元度一直沒有抬頭,這刻仍然俯伏在船板上,歎道:“既是如此,若然還有一份師徒之情,便把他逐出門牆,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宣翔冷笑道:“如此處罰倒是寬大得很,嘿,他已經在江湖闖蕩多年,足以自立,我把他逐出門牆對他有什么打緊?”
  王元度先是單單假想自己處在師父的地位才這么說,這刻回過頭設想自己是管中流,不由得一陣悲痛,忖道:“管大哥是個极重情義之人,若是被逐出門牆,痛苦比死還要大。”
  當下說道:“假使老前輩覺得處分過輕,那就只好把他殺死。”
  宣翔不覺一怔,想道:“他怎地勸我殺死中流?”頓時大為震怒,伸手抓住他肩頭,推他坐地,冷冷道:“好啊,那么老夫就先取你性命,好教中流黃泉下有個同伴。”
  王元度面色很快便恢复正常,心情舒泰,忖道:“這正是我唯一可以不再內疚的痛苦之法,對,我須得黃泉之下陪伴管大哥。”
  宣翔怒道:“你以為老夫不敢殺死你?嘿,嘿,天下間誰能為你复仇?”
  王元度忙道:“晚輩非是此意,別說你老武功深不可測,天下無雙,即使是凡庸之輩,晚輩也甘心受死。”
  他向來說話有使人深信不疑的力量,宣翔不覺一愣,道:“那么你听到老夫要取你性命之時,何以反倒微露笑容?”
  王元度垂首道:“恕晚輩不能奉告。”
  他如此回答,便證明他當真愿意死在宣翔手底。宣翔沉吟忖想了一會,放開手道:“你真是個硬漢,不過老夫也不是省油燈,總有法子使你怕死。”
  說罷,便扭轉身軀,不再望王元度一眼。王元度想道:“我不是不怕死,只不過愿意死在你手中,只要你老殺死了管大哥,我便更唯恐不死啦!”
  他不敢打扰老人,不久,快艇已轉入一條岔河之內。入夜之后,王元度瞑目打坐調息,只感覺到船行迅速之极,而且時時轉彎,到了午夜之際,忽然停住。
  藍沛道:“王相公,到啦!”
  王元度起身,拱手道:“辛苦了。”接著側身讓老人先行上岸。
  到得岸上,放眼一看,只見屋舍連綿,許多處尚有燈光。他感到十分陌生,好像從未見過。藍沛當先引路,宣翔一面走一面道:“見到管中流時,你別泄露我的身份。”
  王元度道:“晚輩遵命。”
  他們踏入一座屋宇之內,穿過兩座院落,到了一間雅洁的內廳,燈燭明亮。藍沛請他們稍候,便自离開。不久,四個人奔出來,卻是柳儿和管中流、魯又猛、柳昭他們,柳儿仍作男子裝扮,他們得見王元度及時赶到,不胜之喜。王元度把宣翔介紹給他們,只說是他的一位長輩,因此眾人都喊他作鄉老伯。
  管中流首先道:“今日幸蒙柳儿姑娘預先通知,在另外兩個隱秘之處留有快艇,以備万一之需,才能過得南阿洪這一關,亦可謂險矣!”
  王元度向柳儿拱手道謝過,柳儿笑著還禮,一面道:“我家小姐堅信那些魔頭們絕不肯甘心罷休,所以才預作布置。王公子不要謝我,仍要你別怪她以前失禮之罪,我家小姐已經感激不盡了。”
  大家又談起大會之事,柳儿道:“南阿洪是最后一批,須得天亮以后才能赶到,其他的一大批較早出發,但也得再過兩個時辰以后才能抵達。王公子你們最好先作休息,以免明日早晨沒有精神。”
  大家都認為須得早作休息,因為明日晨早開始,就得分頭闖過初選的一關,取五十名,再從這五十名之中淘汰四十個,剩下十個前十名的參与正式奪標,這時候起才是金鰲大會的精彩節目,預定在后日早上便由這前十名抽簽較量武功。
  王元度心中有兩個疑問,一是那個阿閃姑娘現下情況如何?二是此地到底是不是日月塢?前一個問題因有男女之嫌,不便動問,當下道:“柳儿姑娘,此地當真是日月塢么?在下瞧來卻不大像呢!”
  柳儿抿嘴一笑,道:“日月塢乃是天下三大隱秘的地方之一,王相公前次來去匆匆,焉能走遍全塢!”
  突然,一個尖澀的聲音插口道:“此地离日月塢也有五六十里,難道日月塢所轄地面如此廣闊不成?這倒是教人難以置信之事。”
  眾人訝然向發話之人望去,卻是那鄉老伯,管中流恭容問道:“鄉老伯曾經到過日月塢么?”
  鄉老伯瞪他一眼,道:“誰跟你講話?”
  管中流一怔,柳儿和魯、柳二人先瞧王元度,見他詐作沒有听見,都大為奇怪,便也不肯出言頂撞這老人。
  管中流心想此老是盟弟十分尊恭的長輩,我縱然被他責罵,也得忍下。于是仍然恭恭敬敬的道:“是!”
  鄉老伯瞧也不瞧他一眼,又道:“日月塢號稱天下三大隱秘的地方之一,但老夫卻游逛過不少次,地勢熟如指掌,小女孩你信不信?”
  柳儿豈敢得罪王元度的長輩,苦笑一聲,道:“婢子雖然不信,也不敢多嘴。”
  鄉老伯詭异地一笑,道:“好,老夫說給你們听听。那日月塢地方真不小,三面有河流相隔為界線,正面便是個巨大湖蕩,好像叫做春夢湖。塢中房舍甚多,都按照五行生克筑建,暗藏奇門陣法,這陣法中心便是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的金井銀穴,此是當世間一大秘密,防御森嚴,外人休想踏進金井銀穴周圍二十丈之內……”
  說至此處,柳儿已駭得面無人色,王元度道:“柳儿姑娘勿須恐懼,在下這位長輩乃是當世之間第一高手,平生与世無爭,不會泄露貴塢的秘密。”
  鄉老伯瞪他一眼,好像不同意這話。柳儿輕歎一聲,道:“婢子的生死只不過像螞蟻一般。”這話來得奇怪,眾人都不明其意。
  她的聲音又放低一點,道:“實不相瞞,此廳有高手在暗中竊听一切,鄉老爺說的話定被听去,而婢子泄露此秘,也有性命之憂了。”
  鄉老伯微晒一下,道:“日月塢防御如此堅固周密,不但以房舍布下奇門大陣,其中又有十道埋伏防守,再加上地位更高的几個老頭子時時巡邏,還阻不住老夫,嘿,嘿,他們縱是听得此事,又有什么手段能夠對付老夫。”
  但眾人都為之震凜不已,他們都是為了柳儿的安全發愁,卻不是為鄉老伯耽憂。
  王元度肅然道:“柳儿姑娘,在下邀管大哥一同護送你离開此地,現下就走。”
  柳儿感到此事難以置信,吃惊的望著王元度,吶吶道:“公子……你親自送我逃出此地?”
  王元度頷首道:“不錯,如若有人截擊姑娘,在下定當全力一拼。”
  鄉老伯怪笑一聲,道:“好一個多情种子,大有不愛江山愛美人之概。”
  王元度眉頭一皺,卻不辯駁。管中流覺得這事不可能如此讓別人誤解。當下道:“鄉老伯有所不知,我這個兄弟一向見義勇為,常常為了別人之事而犧牲自己,他宁可失去爭奪鰲頭的机會而護送這位姑娘逃走,動机決不是為了對柳儿姑娘有情。”
  鄉老伯老气橫秋的冷笑一聲,道:“這話倒是悅耳動听得緊,然而教人難以置信,你們誰敢說王元度對這美貌的姑娘沒有動情。”
  管中流听了這話,心想這位老人簡直在胡亂夾纏,于是不再分辯,起身道:“走,愚兄甚愿助賢弟一臂之力。”
  魯又猛、柳昭都一齊起身,异口同聲道:“我們也一道走。”
  柳儿感激涕零地瞧著這几位豪俠少年,話都說不出來。
  鄉老伯此時不能不信,自言自語道:“原來天下間真有這等舍己為人的傻子。”
  眾人已經舉步,但柳儿卻不肯移動,柳昭催她道:“快走吧,兵貴神速,万万不可耽誤了時机。”
  管中流道:“柳兄之言极是,柳儿姑娘為何尚在踟躕,難道還有什么困難不成?”
  柳儿搖頭道:“婢子的蟻命有何足貴。若是因婢子而誤了諸位爺們儿的大事,婢子万死也不足以蔽其辜。諸位爺們儿的恩情高義婢子自當永銘五內,但恕我不能遵命逃走。”她說得既十分可怜婉轉,但又十分堅決。
  王元度沉聲道:“姑娘須知在下不是性情沖動之人,你不必為我們著想,倒是柳、魯兩位兄台最好留下,不要介人此事。這等潛逃避敵之舉,人多反而容易敗露行跡。”
  魯又猛道:“我們跟定你們的了。”
  柳昭道:“元度兄難道就不讓兄弟分沾一點重情尚義的好處么!”
  管中流見他們不是虛情假意,心中十分感動,道:“賢弟不要再攔阻啦,走吧!”
  鄉老伯搔搔腦袋,道:“這事難道就沒有別的可行之法了?”
  柳儿靈机一触,忙道:“我敢是駭得昏了頭啦,現下還不知道是否當真有人竊听了我們的談話,怎能貿然逃走。且待婢子過去探听一下動靜,如若不妥,再跟各位爺們商議。”
  她一說完就匆匆奔去,待得她沒了影,管中流才想到她此舉大是不妥,不禁失色,道:“她此去恐怕不會再出來了。”
  王元度恍然而悟,惊道:“是啊,她本來就不愿為了她之故而誤了咱們出場奪標之事。”
  然而這刻芳蹤已杳,他們不知路徑,實在很難找得到她,眾人正在麻煩之時,只听鄉老伯沉吟自語道:“奇哉怪也,這些孩子們個個宁可自己吃虧,天下間哪里有這許多好人?”
  眾人也不理會他的自言自語,頹然落坐,其中以王元度的心事最是沉重,一則為了柳儿的安危,二則為了管中流,也就是為了這個化名鄉老伯的宣翔。
  他既答應過宣翔不得向管中流泄露机密,只好悶在肚子里。其余的人則考慮到目下的處境。管中流道:“柳儿姑娘說過鄉老伯得知日月塢這許多的秘密,日月塢決不能干休,咱們在座听聞之人也別想無事,如此咱們恐怕也不能耽留在此地了。”
  柳昭道:“是啊,柳儿姑娘沒有想到咱們也耽不住這一點,否則她就不必急急走開啦!”
  鄉老伯插嘴道:“胡說,難道日月塢之人竟敢公然現身對付我們不成?依我老人家的看法,你們盡管安心睡覺,養精蓄銳,准備明天出場才是正理。”
  他的說法也有道理,只因此處的几個人都不是凡庸之輩,日月塢方面若是派人襲擊,縱然最后得手,勢必也鬧得天翻地覆,人人皆知。再說,日月塢的秘密雖泄,他們也不須急于殺人滅口,大可以留到將來逐個暗算,或者予以网羅。
  這一夜他們終于安然渡過,原來后來不久柳儿便又出來,告訴他們說曾經用了許多方法查探,得知當時沒有派出高手竊听。
  翌晨,他們很早就醒了,有兩個年約十三四歲的俊秀詩童听候差遣,服侍他們盥洗過,又送來丰富可口的早點,人人飽餐之后,正要詢問如何能与別的武林人物會合,恰好柳儿來到。
  她仍然作男子裝扮,道:“本屆金鰲大會的場地早就布置好了,便設在這一座庄院的右方,那是一片平坦廣場,三面臨水,一面便是這在院的院牆。”說時,帶領他們出去,穿過無數院落廳堂,走了不知多少長廊,好不容易才听到隱隱的人聲。
  管中流道:“這座庄院屋子鱗接,占地之大,實是在下生平僅見。”
  魯又猛連連點頭,道:“乖乖,蓋這么一座庄院不知要花多少銀子?”
  鄉老伯道:“日月塢有的是出產金銀的井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哪里在乎銀子。”
  柳儿忙道:“我求求你們不要再談論敝塢的事行不行?”她顯出楚楚可怜的哀求樣子,別人都不再做聲,只有鄉老伯不住的冷笑。
  柳昭忍不住問道:“請問鄉老伯何故冷笑不已?”
  鄉老伯道:“這姑娘有眼無珠,以為日月塢很了不起,畏懼万分,殊不知日月塢勢力雖大,但在老夫眼中卻沒有什么。譬喻日月塢的三院十道,那十道指揮是不用說了,即使是總指揮李公衡,甚至三院院主這些高手,也不曾放在老夫眼中。”
  柳儿不敢駁他,生怕惹出他更多的話,只惊惶地左顧右盼,王元度知道此老真正身份,還不怎樣,其余之人卻覺得難以置信,尤其是眼見柳儿如此惊慌,都不禁暗怪這老者喜歡吹牛,亂冒大气,使得柳儿為難。
  鄉老伯還叨叨嘮嘮的說著,魯又猛火气上沖,大聲道:“得啦,就算日月塢的高手全然不堪老前輩一擊行不行?但我魯又猛卻是万難相信。”
  老頭子眼睛一瞪,停下腳步,同時伸開雙手,把后面的人完全攔住,他道:“好小子你敢不信么?”
  魯又猛脖子上露出浮突青筋,嚷道:“不相信,宰了我也不相信。”
  鄉老伯道:“我老人家何須宰了你這等后生小子,你們瞧著。”最末后瞧著二字聲音才一出口,他的人已落在三丈外的一架屏風之前,伸手拉開屏風上端,輕輕一拉,屏風頓時倒下。
  眾人正在震惊于他身法之速快,此時又見屏風之后現出一個身穿育市長衫之人,年約五旬左右,上唇留有一簇小胡子,目光炯炯,气度威嚴。眾人頓時更為奇怪,心想這老頭子恐怕沒有吹牛,若不是功力精湛無比,焉能查知數丈外的屏風后面有人站立。
  那青衣人雖然是突然被人揭穿隱身之秘,但神情鎮定如常,眼中閃射出嚴厲的光芒,打量鄉老伯。
  他們兩人不聲不響的對瞧,廳堂中一片沉寂,這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兆,柳儿駭得身軀微微發抖,王元度忍不住低聲道:“姑娘別怕,這一位不知道是誰?”
  那青衣人听見了,冷冷喝道:“柳儿且退,到隔壁院中等候。”
  柳儿連忙施禮,匆匆退出廳外,鄉老伯呵呵笑道:“你是子母神筆李公衡,老夫早就曉得,哪里用得著一個女孩子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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