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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龍騰虎躍刀鳴杖毀


  青田道:“貧僧已跳出是非之圈,從來處來,往去處去,施主何必多問。”
  那人大聲喝道:“胡說,把帽子脫下。”
  青田征一下,道:“施主何故動气,貧僧實在不解。”
  那人似乎覺得自己太過火了。恢复平靜的聲音道:“我便是上官民,武林的朋友送我一個外號稱為乾坤手,和尚你或許有個耳聞?”
  青田和尚單掌合十道:“貧僧孤陋寡聞,极少注意世事。不過以上官施主的气派看來,必定是极負盛名的人物。”
  乾坤手上富民目射奇光,道:“好,好,你脫下帽子,讓我瞧瞧是不是青田和尚。”
  青田這一下可墜五里霧中,想道:“我頭上連頭發也沒有,他怎能認出我是不是青田和尚?”
  乾坤手上官民微觀怒色,催促道:“快點儿,別耽誤我的時間。”
  青田和尚不知不覺地舉手脫下僧帽,但隨即醒覺地戴回,道:“上官施主可滿意了吧?”此刻他心中,正為了自己何以不知不覺地將僧帽除下而羞愧。因為這樣簡直是自己受到對方威嚴的聲容所攝,顯出太無定力。
  乾坤手上官民微晒道:“我怎能瞧得清楚,再脫下來。”話聲如嘲還想,表情冰冷。
  青田和尚抗聲道:“上官施主你迫人太甚了,幸虧貧僧乃是出家人……”
  “住嘴。”乾坤手上官民叱了一聲道:“你既未曾听聞過我上官某人的名字,哪有我這一號人物在眼中,可是……”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和平一點,繼續道:“可是我倒真個沒曾听聞江湖上有你這么一號人物,咱們可得交個朋友。”
  青田和尚這時才知道對方乃因自己不認識他的大名,當下歉然道:“貧僧的确是規矩的出家人,不理紅塵世事,上官施主莫怪。”
  可是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負有特別任務,親自出馬到這大華嚴寺來,有所行動,這刻心中越發疑惑,只因他是有身分名望的人物,不肯輕舉妄動,賄人口實。是以這時心中雖仍有所惑,依然沒有說出難听的話。
  他道:“和尚你是佛門弟子,不必多嘔閒气,何妨脫帽讓我瞧瞧。”
  青田和尚見他不像方才那般咄咄迫人,二次舉手,欲脫僧帽。
  “罷了,我給他瞧瞧又何妨?”青田想道:“反正他已好言相求,而且,我也想知道究党我和尚的禿頭上有什么秘密。”
  他徐徐將帽脫掉,微微俯首,讓對方觀看。
  乾坤手上官民冷冷道:‘你可是剛剛受戒?”
  青田和尚恍然想道:“原來他從我頭上的成疤,看我受戒時候多久。”
  目中答道:“正是。”
  乾坤手上富民道:“你本來叫什么名字?”
  青田和尚反問道:“上官施主既已看過,那么貧僧可是青田?”
  乾坤手上官民冷笑一聲,忽然側身一掌拍出。掌風呼地一響,极是強勁。
  青田和尚因所站位置,乃在大殿內,那乾坤手上官民卻在門口与他之間。是以目光給擋住,但從靈敏的听覺中,也發覺上官民這一掌,乃是將一件体積細小而勁疾的暗器打飛。
  那暗器啪地打在殿牆上,這時青田和尚可瞧見了,敢情僅是塊拇指大的干上。
  乾坤手上官民降一聲,并沒有立刻縱出門外,反而橫睨青田一眼,那眼光森冷之极。
  青田和尚念聲佛號,將眼光垂向地上。
  乾坤手上富民道:“這是哪一位朋友?想將我引開,好放你走么?”
  青田和尚道:“貧僧沒有朋友,更不是施主所說之意,貧僧若要走時,也不怕施主攔阻。”
  他說話時沒有一絲火气,這是因為他認為事實如此,便照樣說出。若他知道對面這個相貌威嚴的中年人,便是名聞天下的一等人物乾坤手上官民時,便不會這等從容了。
  上官民反怒為笑,呵呵數聲,然后道:“你試試看。”
  青田和尚道:“貧僧犯不看得罪主啊,況且外面還有別的人,施主你不出去瞧瞧去?”
  上富民不覺狐疑地閃動一下眼光,顯然他被青田和尚的態度所惑。他方才以為青田是故意激怒他。然而,此刻卻覺得青田并非假裝。
  但他只稍歇了一下,便道:“不勞和尚挂念,外面的入,自有他的遭遇。”
  青田哪知他話中之意,不啻暗示外面另有能手,足以截擊那發暗器的入,仍然糟糟然道:“那個人有什么遭遇啊!”
  乾坤手上官民把不定他是否裝佯,沉聲道:模扯別的,你說隨便出去,倒是試試看行不行?”
  青田和尚遲疑一下,道:‘貧僧不想多生事故。”
  “廢話,快試試看。”聲音變得嚴厲得多。
  青田忖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憑什么非攔住我不可,想來你不過比南陽四鼠高明些,我可不怕你……”
  他這种想法,完全是不懂江湖過節的普通人的想法。要知江湖上最講憲的是面子,剛才青田的話,可使乾坤手上官民沒法下台,除非他賠罪求饒;那也還要瞧著辦哩。
  青田和尚忖想一下。決然拽杖而行。
  他邁開大步,直走向殿門,乾坤手上官民反而給他嚇一跳,身形微閃,又退了三步之遠。
  青田直走而前,連跨三步,乾坤手上官民生平以一對鐵拳以及腰間圍著的一柄緬刀;馳名武林垂三十年之久。所使的乾坤十三式,無論是掌或刀,從未走過下風。尤其那柄緬刀,乃是緬甸寶物,刀身扁狹,可軟可硬,平時圍在腰間,有如常人所用的腰帶,科直時鋒快無匹,尋常兵對遇上,必受損缺。
  這時上官民可不能再客气,舉手虛虛推出一掌,風聲呼地一響,勁襲青田。
  青田突然止步,道:“施主真要動手么?”
  這一問無异是最后警告,乾坤手上官民蘊怒于心,修然真力貫注掌上,本是虛虛推出之掌,這時再擊前數寸,掌風已大不相同,重壓如山。青田禁不住揮臂一格,內家真力自然外溢,硬擋了這一下,這電光石火般一触之下,青田不覺面目失色。敢情已覺出敵人掌力奇重,迥非南陽四鼠可比擬。
  這時他左手回緣擊出。掌風又比上一掌強勁,而且有點儿堅硬的感覺。青田吃了一惊心中電急忖道:“這人怎的這么厲害,光是第二掌,威力巨大不相同。這是特別的劈空掌力啊,是越打越厲害的一种,我且運足真力,應付他一會儿。”
  力隨心生,霎時渾身都布滿了真力,他的內功,乃是天竺秘傳,別具另一种威力,左掌同時使出降龍十八杖的變式,猛可迎擊。
  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大內領袖人物,所發出的掌力,豈比等閒。雖非劈空傷敵,但在兩尺之內,吃他掌風掃著,也會有皮裂骨折之厄。
  故此青田和尚必須嚴密地拆招解式,一來要抵擋住敵人掌風,二來不能露出空隙,予敵可乘之机。
  兩人掌力一触,青田和尚微微路前半步,那乾坤手上官民腳下沒有移動分毫。
  那位名震天下的乾坤手上官民,饒他半生戎馬,屢經戰陣,這刻也沉不住气,微噴一聲。敢請他這第二掌推出,已用了全身八成功力,可是猛覺那和尚舉掌抵擋時,那內家真力之強勁不但是生平僅見的高手,而且甚是特別,反應之力极強,大有自己的力量超用得重,則反震之力越強之勢。是以當掌力排山倒海船去之時,陡然懸崖勒馬,硬生生將力量撤回來,眼見敵人進了半步。
  其實在方才彼此真力一触之下。青田立刻感到自己的內力,与敵相比,實是相形見細。這番他還是生平第一次和這么強的高手較量內力,是以他本身的功力,不免因完全沒有經驗閱歷而打個折扣。幸而他所練的天竺异功,反震之力极強,把個領袖大內的魔頭也給瞞住,陡地收回力量。致令他煞不住腳步,隨之踏前了半步。
  他的掌法簡直沒有認真鍛煉過,這時心中一惊,不覺使出十八路降龍杖法,呼一聲半截掉杖疾砸而出。
  杖風沉重如山,威勢惊人,乾坤手上官民這刻已認定這和尚,乃是喬裝故意攔阻自己的敵人。可真不敢大意,以免半世英名,折損在這大華嚴寺中。當下腳下微動,又退開三步。
  青田和尚禪杖打出,腳下如影隨形,行云流水般挪前兩步,呼地又是一杖斜戀過去。
  墓地眼前白光一閃,跟著金刃臂風之聲,疾卷進來,敢情那乾坤手上官民已掣下腰間緬刀,抖得筆直,從杖風疾卷進來。他的面色寒如冰,兩道烏黑濃眉上,盡是煞气。
  青田和尚嘿然一喝,收杖封架,杖尾迎擊敵刃,枝頭卻從下暗襲。
  乾坤手上官民猛可發覺敵人這一招雖是神奇嚴密,但內力似乎嫌弱了一點儿。大叱一聲,旋風般連環送去。
  鑽然一響,刀杖相触,那支鑌鐵打成的梯杖,竟然給削斷寸許長的杖尾。
  青田和尚簡直無暇去瞧那掉落地的鐵塊,連連奮力招架。
  霎時間白气彌漫,黑龍亂舞,這座寬大的殿堂中,竟被刀光杖影所占据住。
  青田和尚這時忽又閉目,盡量施展出十八路降龍杖法。但見杖影繞身飛舞,嚴密神妙,兼而有之,他的閉上眼睛,并非故意如此,乃因當日左右月陀囑咐過他,說他本練成佛家大金剛心法,不能對敵無所畏怯,豈非影響到杖法和功力。因此,遇在上強敵之時,可以先閉住眼,將杖法盡量施展出來,等到局勢稍定再作打算。
  不過,若是他老閉著眼睛,那也不成。因為若是這樣,便絕對無法作逃走的打算。
  這天竺秘傳的十八路降龍杖法,的是佛門奇技。四五個照面過處,杖風山響,竟是嚴密异常。方才已落下風的敗象,已經完全挽回。
  乾坤手上官民這時已使出武林稱絕的乾坤十三式,那柄利可削鐵的緬刀,光芒如雪,盡是縱橫揮霍,不停進擊。
  可是他立刻被敵人杖上所帶出的風聲和力量所迷惑,以他們這种高手軟技,差不多全是從敵人兵刃上的風聲來決定自己的動靜進退,可是目下這個和尚,枝法神妙,這時不但削他的排杖不到,反而那禪杖是重兵器,必需找尋机會削,不敢硬砍,而且那招數之神妙,似乎還在自己的乾坤十三式之上。更有甚者,敵人杖上的風聲和內家真力,极是古怪,分明察覺出敵杖已經砸上身來,連忙閃時,卻發現敵杖實在未曾夠得上部位。
  這一來可把他弄糊涂了。于是在十五招之后,他更改變了打法,專一游身疾走,向隙進擊。
  他的身形如此迅疾,使人驟眼瞧去,嚴似穿花蝴蝶,繞飛花叢之中。
  枝風刀影,此起彼落,漸漸將戰圈擴大,甚且在那些碩大無朋的銅像間出沒。
  大約一頓飯工夫,青田和尚但覺自己十八路降龍杖法,益發使得應手得心,便放膽張開眼睛。
  他這時的情形,大可比方作一塊無价的寶石,愈磨愈見光彩。
  乾坤手上官民是何許人也,這時已約略估出敵人杖法神异之處,攀然大喝連聲,揮刀進擊。喝聲堅宏響亮,殿中回音激蕩,更添聲勢。
  青田和尚立刻又得將杖圈收窄,卻因應變略慢,常然一聲,又給敵人別斷兩寸許杖尾。
  他心中一陣諫然,卻連轉念頭的工夫也沒有,全神凝注在十八路降龍杖法之上。
  看看又戰了許久,殿門外人影屢現。
  乾坤手上官民久經大敵。耳听四面,目觀八方,早知那是自己的人。
  他這番不意遇著這位平生強敵,鏖戰許久,仍未分出高下。雖說曾經兩度削斷敵人兵器,到底沒有將這不見經傳的和尚收拾下,終是盛名之累,因此完全將殿外之事略下不管,全力窺伺這和尚的破綻。
  青田和尚總覺得敵人內力之強,使自己常有首尾難顧之弊,幸虧杖法神妙無比,戰了這么久,還沒有現出破綻。
  又是個把時辰過去,青田和尚已被敵人刀光四下裹住,漸有相形見納之勢。
  猛听殿外有人叱道:“老和尚你找死么?快回后邊去。”
  一個蒼老聲音念佛號道:“殿里是誰在弄刀動棒啊?這是佛門清淨地
  “住嘴,老爺不念你年老糊涂,可不跟你這么客气,現在快給我老爺滾回后面。”
  那蒼老的聲道:“老衲是這里的住持啊,你們……哎,好,好,老衲這就走……”
  殿中的兩人,正在舍死忘生地苦斗。青田一點儿沒听見外面的對答。但人家全听在耳中。
  乾坤手上官民呵呵大笑道:“你的朋友早就遠走高飛,那老和尚不是你的同党吧?”言中大有譏嘲的意味。青田和尚只听到他后面的話,勉強隨口應付道:“什么和尚、同党?”乾坤手上官民笑容未放,故意將刀法松弛一下,再說了一遍。
  青田和尚趁机又擴大杖圈,一面搖頭道:“我連主持是哪位大師也不曉得呢!”
  上官民道聲好,忽又增加壓力,兩人齊齊移動數步,正好在兩座銅像之間。
  乾坤手上官民募然飛縱而起,划起一溜刀光,急射而至。青田和尚一跨步,揮杖欲擊時,卻因這一枝擊出,必中銅像,忙不迭移形換位。杖法一懈,上官民已乘隙而進,刀光如雪,直卷進來。
  青田和尚明知身后便是那寶貴的銅像,若一閃開,敵人之刀斬金削鐵,必將銅像毀掉。
  然而他又不能不閃,因為他雖然可以橫杖招架,但從方才杖尾被削的經驗,這一招架,整根禪杖可就得分作兩截,而且自身也甚危險。
  高手決斗,講究的是分秒時間,也得爭取。這時刀風銳利急勁,已疾襲而至。
  青田和尚大喝一聲,驀地一式“銀流沙焦”,仗影橫封,全身內家真力完全由杖上溢出,宛如怒濤澎湃激蕩。
  乾坤手上富民刀光連閃,在這一触即及之際,已連變了三招。
  他的确不愧是領袖大內群雄的人物,緬刀如電,姚開放人以杖影和真力所布成的鐵壁,只尋到那么一絲地空隙,刀尖已疾深而進。
  常地一響,刀杖相砟。青田和尚已存著禪枝被削斷之心,這時毫不猶疑,全力一壓。
  這次他既不存苟避之心,力量便給用出二十成足。乾坤手上官民緬刀一削,竟不曾將敵人禪杖完全削斷,僅僅刀口深嵌在杖身之上。
  青田和尚雙手持杖全力一壓,跟著撒杖抽拿,猛擊而出。
  乾坤手上官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兵刃撒手,只好左拿一翻,硬迎上來。
  啪地三掌相交,一個是有意,一個是勉強招架。是以立分強弱。
  人影乍分,青田和尚宛如一縷輕煙,向殿門外飛縱而出。那乾坤手上官民卻連退三步,等到穩住身形,敵人的按鐵禪杖余勢勁急,不得不擰身跨步。那鐵樣杖重逾五十斤,掉在殿中方磚之上,發出极響亮的聲音。
  青田和尚一個起落,已搶出殿門。只見兩條人影,各向一方追扑而去。眼光一掃,地上有兩三粒鐵菩提和三粒鐵蓮子,兀自流轉未息。料得那兩條人影,定是被那鐵菩提和鐵蓮子的兩人引開。心中電光大石般掠過一個念頭。
  “怪不得那廝不肯放過我和尚,敢情這里面有佛門中人。”
  心雖在想,腳下可下停留,疾向殿后飛躍,穿過一座佛堂,轉出一道廊,再經過一個院落,陡見前面花木扶疏,曲徑通幽,卻是一座院落。
  他惟恐讓那魔頭從空中飛縱時瞧見,不敢停留在院中,一徑沖入堂中。
  只見堂后一道門口,連忙走進去,卻是個小彈院。
  廊上一個老和尚,憑欄站著,一徑凝視著他。
  青田和尚合十道:“老禪杖請恕擅闖之罪……”
  老和尚轉身臨房,一面道:“請進來吧!”
  他疾如飄風地閃入禪房中,只見這禪房甚是雅洁,自有一种庄嚴清靜的情調。
  他立刻便推想到這是本寺方文排房。
  那老和尚攝衣坐在禪榻上,一面擺手請他在一張椅上坐下,然后徐徐道:“師兄絕藝惊人,老銷方才已略窺一斑,不胜仰佩。”
  青田不知所措,囁嚅一下。
  老和尚又道:‘老衲廣智,乃是本寺方丈,敢問師兄法號?”
  青田連忙說了。
  老和尚道:“适才和青田兄交手的人,乃是方今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今供職大內,与南疆血掌尤鋒并為領袖,天下之八,聞名色變。師兄居然能夠与他以兵刃相見,爭持兩個時辰有多。這件事著傳出江湖,必定震動江湖無疑。”
  青田和尚呀地一聲,道:“弟子實不知該人來歷,是以冒失挺斗,若知底細,恐怕會曳杖而走。”
  廣智老和尚道:“老衲早年也曾研練武功,然而總不成材。晚近二十年靜中有悟,然而筋骨已衰,已無寸進。不過以老衲愚見,師兄杖法絕倫,只惜方寸中雜念未祛,不時動心轉意,影響功力。而且那上官民的緬刀,乃是希世之寶,師兄禪杖被削,更加影響斗志。目后尚須從持心定慧方面加點儿苦功,再与上官民相逢時,定能一挫凶焰。”
  青田和尚心中如有所悟,不禁著意尋思,歇了好一會儿,才連忙向廣智和尚道謝。
  老和尚道:“那上官民率同兩名大內好手,來本寺搜尋敵人,其中一位正是佛門弟子,啊,師兄果真不管世事,那么老油也不須多言。不過有一點要奉告的,便是他們欲搜捕之人,果然匿伏本寺,幸虧那魔頭被師兄牽制住,否則后果如何,便難說了。”
  青田道:“老樣師切勿誤會,弟子雖是出家為增,但仍然記得非我族類,其心必异的話。而且,弟子之看破紅塵,与山河淪落于外人之手,亦有關系。不過,此刻弟子身有重任牽涉到佛門大劫,是以日夕惕惕,不能自安耳
  廣智和尚誦一聲佛號,道:“師兄有此緣法,可喜可賀。然而佛門劫運,系于天心,師兄雖然必須謹慎從事,但也不可太于執著,反墜龐道。啊,老袖饒舌了,請師兄海涵……”
  青田連聲不敢,猛然又如有所悟。
  老和尚道:“那魔頭收拾不下敵人,定然無顏留在此地,況且另兩人已現身逃走。他奉了密旨,必定不敢先私仇而后公事。那屋角一根竹枝,權當排杖,師兄可持去,力挽狂瀾。我佛無所不在,必定庇佑師兄。”
  青田轉眼一看,只見屋角靠住一根長逾眉際的竹杖。大約是久無人理,是以有點儿黯淡。
  他走過去,伸手拿處,但覺竹杖重量還在自己那根掉杖之上,不禁詫异細瞧,只見那杖僅僅粗及儿臂,色澤金黃中,隱隱幻出一圈圈的紫景,极是悅目。
  老和尚道:“這是沙門至寶南海紫檀竹,堅逾鋼鐵,可也甚重。以師兄之功力,再不怕人家的寶刃了。師兄既棄以往的按鐵禪枝,今日之事,便傳為另一人所為。如此一則師兄來日走動時,不致多生麻煩。二則有這么一個高手,便可為我方益增聲勢。”
  青田無道謝過贈杖之德,然后道:“弟子此時無暇及此,一切便請老禪師裁決。”他再坐下傾談,便將此行內容說出來。
  廣智老和尚原來也會見過左右光月頭陀,當了便約定代為留意,兩個月后再來此一晤,以便得知确實消息。
  青田和尚用過齋膳之后,才又從容上道,先到云崗堡瞻仰石窟佛像胜跡,然后一路北上訪尋。
  不過他這一路上都不像以前那么急切,他深深体味到廣智老尚話中微旨,從而了悟出許多道理。于是,他變得沉默深思,路上所見的一切,部另有一种意義,那是恒久的內在的意義。他似乎探索到宇宙的真相,他得悉生命中更多的限制,不論人類智慧如何發展,但仍然有許多限制,是超乎于智慧之上,為智慧和人力所無法逾越的。他從北方折回大名府,逼著了小毛。兩人都無所獲,青田算算日期,便攜同小毛回到大同的大華嚴守謁見廣智老和尚,探听一下消息。
  十天之后,他們已到了大華嚴寺。
  遠遠已望見寺門,小毛已買了一匹馬,這時揚鞭追上青田,呼叨道:“三相公,前面可是大華嚴寺?”
  青田點點頭,小毛又問道:‘哪位老和尚是約定這個時候么?”
  他又點點頭,凝目瞧著遠處的寺門。
  小毛已抱怨地道:“三相公啊,自從在大名府再見到你,但覺你已變I一個人,老是不做聲,盡在思索些什么,三相公休老是想些什么啊?”
  青田道:“你喜歡我說些什么呢?”
  小毛道:“什么都行啊,只要別那樣子不做聲,可要憋死小的了。說些老和尚的事,或者是大小姐……什么都可以。”
  青田微唱一聲,道:“你怎會明白我的思想。”
  小毛道:‘’這就快到大華嚴守了,若果仍然沒有大相公的消息,可把大小姐等慘啦,對了,三相公啊,那天你不是對大小姐說你愛她么!那時小的心里很气憤,那是為大相公气憤,故此當你閣小的慢走,你和大小姐先赶去西安時,小的還以為你有什么不妥的念頭,現在小的才知道自己該死,三相公你……”
  青田截斷他的話頭,道:一這些事不消再提,你瞧我已經是個和尚,那就太夠了。”
  小毛囁嚅一下,道:“小的知道三相公不會怪責,三相公你果真愛大小姐么?”
  青田沉思片刻,緩緩道:“那是以往的事情,我如今已不是昔日的青田,哪還有什么愛不愛的。”
  小毛征一下,大聲抗議道:“你三相公的話太絕了。你能夠削發出家,也可以蓄發入世啊,大小姐她呢?她怎樣說?”
  青田嗯了一聲,側顧小毛道:“你今天這么多話,奇怪?”
  “小的在想,大小姐怪可怜的,又是那么一個美人,唉,大相公也大忍心了,然而作,也一樣地忍心。”
  青田心波蕩漾,遐想欲飛,連忙誦聲佛號,自個地念道:“有喜無情成解脫,欲追前事已溟蒙……”
  小毛道:“三相公,等會儿若果然不知大相公下落,你就蓄發還俗吧,小的知道唯有三相公你能夠使大小姐拋開愁思……”
  青田猛吃一惊,再看他一眼,只見他面上神情甚是思摯,仿佛這個要求,乃是對他本身十分重要。這要求生像已非羅淑英之事,而僅是小毛生命中最要緊之事。
  “他……他想什么啊!”青田吃惊地思忖:“他為什么這般替她著急。”
  羅淑英情影已經多日沒有侵扰他的心靈,但這刻卻清楚地浮現心頭,他悲哀地歎息一聲,想道:“我焉能代替她心中的影子,若是能夠的話,我……”下面的他不再想下去,這刻他已生出犯罪的感覺。
  他大聲道:“小毛以后不得再胡說了,你可知自己說些什么話。”
  小毛勇敢地點頭道:“小的知道自己說什么,小的但求能使大小姐快樂,心中便覺得舒服。三相公作應該蓄發還俗的啊。”
  青田和尚央一下馬腹,沖在前面,一面惊詫地想道:“真料不到,小毛對她也生出這么強烈的感情,雖然因為各方面都太過懸殊,故此不像尋常的愛情形式表現出來,但他的确是對她有了莫大的感情,她……”
  蹄聲得得,已走近大華嚴寺,只見寺門石階上,一個和尚站在那儿。
  那和尚正是大華嚴寺的老方丈廣智者和尚。
  青田滾鞍下馬,上前行利,廣智老和尚也還了一禮。
  他道:“老納已探出圓通師兄的行蹤,他乃是往南海朝拜,大概此去時間很久。”
  小毛可不知圓通即是袁文宗。青田道:“多煩老禪師指點,既是如此,弟子便歸西安。”
  廣智老和尚微微點頭道:“如今寺中尚有惡客留駐,彼以老銷不知耳。師兄禪光沖和,遇异昔日,大是可賀。”
  青田和尚向寺門投一瞥道:“既是如此,弟子先告辭了。”
  當下彼此行禮告辭。
  小毛跟著青田遠了,才問道:“剛才三相公和那老和尚寥寥數語,便立刻离開,已經知道有什么消息么?”
  青田沉重地點點頭。他這一回到西安府,找著了羅淑英,便立刻得將底蘊揭穿,那時候,后果如何,正未可預卜。縱然他如今已深悟世相,不再執著。然而,到底關系甚大,不由得他不耿耿于心。況且他极不愿令羅淑英傷心,然而當他說出真相之時,她焉能不芳心盡碎?
  他們終于回到西安府,那羅淑英在城郊外租賃了一間孤零零獨立野外的房子,每日除了到處溜溜,希望碰到袁文宗之外,便是等候青田歸來。
  如今已是秋深時分,田野間一切都枯黃了。縱目遙覽,難得見到代表生命的綠葉,只有山谷間楓樹千重,染得遍谷紅成一片。可是這种顏色,終不似鮮花之紅,使人無端生出衰颯之感。
  她的屋子孤零零地獨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秋風中,倍覺孤單蕭索。
  可是她的心境比之這座屋子更加凄涼,在這几個月的等候中,她覺得像是已過了千年。日子是這么地難以排遣。而相思之情,則日益深刻。好多次她站在門前,眺望西沉的太陽,余暉殘彩,映得遍地像抹上繽紛油彩,尤其是那長滿楓樹的山谷,更加美麗醉人。
  可是只在眨眼工夫,這一切一切美麗的景象,都隨著暮色降臨而消失。
  她深深覺得悲哀,這不僅是像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悲哀。而是痛惜青春的惆悵。那原本是生命中最燦爛美好的日子,卻是輕忽地讓它逝去。她的青春,正如那黃昏夕陽美景般令人愛戀和美麗,然而一會儿便失落了。尤其是袁文宗的遠走出家,那是不可填補的損失,永遠再也不能填補。
  是以她變得沉默、衰頹。生像青春已從她身上消逝了,再沒有那种活力。
  她忽然發覺頭上出現了一銀白發,這是一個极惡劣的凶兆。
  以她那种道家罡气的造詣,本可以轉白為黑,返老還童,可是她居然有了白發,這是多不可思議的現象啊!
  如今她深深体會到憂愁滋味,并且無能擺脫相思的樊籠羈絆,這情枷恨領真個把她折磨得比普通的女人還在弱,她經常靜靜地哭泣,卻說不出是什么緣故。
  這天,她清晨便起來了,曉色迷离,曙光黯暗,她盥洗罷之后,走回房間,四下一瞥,但見紅窗寂寂,一個茶杯孤單地擺桌上,床上多枕末整,卻是凌亂得那么單調,她歎口气,輕輕誦道:“紅窗小泣低聲怨,永夕春寒斗帳空,中酒落花飛累亂,曉等啼破夢匆匆。”聲音凄清,玉容慘淡,跟著又將這首詩倒轉來念道:“匆匆夢破啼鶯曉,亂絮飛花落洒中,空帳斗寒春夕永,怨聲低泣小窗紅!”
  她念的那首詩,乃是宋代眉山蘇東坡的回文詩。詩中之意,除了節候不對之外,其他的全都极貼切她這种孤單零丁的心境。而且,她實在也曾紅窗小泣,曉鶯破夢。
  她獨自坐了不知多久,猛然外面的馬蹄聲,使她墓然惊覺。
  那蹄聲毫不遲疑,直向她屋子疾馳而來,她心中猛然震動,霍地站起來。可是她沒有立刻奔出房去,因為她甚至在夢中也惊怕的,便是兩騎并馳而來,卻沒有他在其中。而來人更帶著惡訊。
  她在房中團團走動,始終不敢出去。
  蹄聲在屋前嘎然而止,接著木門有敲叩之聲。
  她屏息靜气,不敢做聲。
  叩敲之聲又響,并且有人叫道:“大小姐可在屋里,大小姐……”
  卻是小毛的聲音。她忽然流下兩點淚來。她記得當日青田曾說著小毛回袁家鎮等候。也許袁文宗會回到故家,那樣小毛便可帶領他來西安。
  她也從蹄聲中得知來的若是兩騎,那么另一騎不是他還有誰?
  清淚悄悄從臉上跳下衣襟,她感激上蒼地用雙手抱住心房,長長歎口气,于是,徐徐走出房去。
  叩門聲仍然繼續著,她一下子便來到門邊,伸手輕輕卸下門檢,然后吸一口气,猛然拉開木門。
  小毛站在門口當中,把她的眼光遮擋住,只約略瞧見他身后露出灰色的僧抱。
  她的心突地一跳,想道:“難道他真出家了?那么他還來此干嗎?”
  小毛歡喜地道:“啊,大小姐你起來啦,這一陣子可好?”
  她的臉色沉寒如冰,只點點頭。
  小毛隨即挪開身軀,于是,她清楚地瞧見那和尚,卻是青田和尚。
  她的心立刻向深淵沉沒,仿佛無休止地向下沉。
  這世界已經离她遠去,一切事物,不論是美好的或丑惡的,都与她無關。
  眼中的青田,与他頗為相像,可是究竟是相像而已,絕對不能是他。正如佛家一個譬喻,一只金鑄的獅子,再另鑄一只金獅,雖然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樣,終究已非那只金獅,即使溶了重鑄,到底已非本來的金獅。
  她麻木似地靠向門邊,這動作顯得這么荏弱的和乏力。以致青田和尚微微一惊,急步上前,伸手去扶,一面道:“咱們進去說話,你沒事吧?”
  他的心也是難過得很,一方面為了她這可怜的遭遇,一方面為了自己,因為她終究是全心全意向著袁文宗,對于他的出現,甚至于不屑一顧。
  小毛也搶上來,伸手相扶。
  羅淑英忽然將玉臂一振,青田和尚如受一堵銅牆鐵壁,硬碰過來,不由得連退四五步,卻沒有受傷。
  小毛扶著她,走進房內,他有點儿儿結巴地道:“大小姐你沒事吧二”
  羅淑英抬眼向著屋頂,卻沒有發現小毛那种焦慮的神情,那是焦慮關心得有點儿過份的神情。
  她在房外的廳子(勉強稱為廳子,其實比她的房間還要小些)坐下。
  青田和尚走進來,臉色有點發青,而且還帶出激動的樣子。
  他沒有坐下,一徑站在羅淑英之前。
  她垂下眼光,道:“你有話說么?”聲音已經平靜下來,不過卻顯得极其淡漠,使人生出反常之感。
  青田和尚瞧瞧她身側著的小毛,眼珠一轉,道:“小毛出去把馬系好!”
  小毛無可奈何地去了。
  他才繼續遭:“我已得知大哥行蹤,故此立刻來告訴你。”
  她霍地站起來,卻緊閉著嘴唇,等候他繼續往下說。
  “可是有一點要先告訴你的,便是大哥已經……”
  她忽然用手勢阻止他說下去,她急急地道:“既然知道他的消息,那等一會儿再說。我有一個問題,几個月來,經我反复思量,但至今仍不得要領。我想請你幫助找尋答案……”
  “答案?我?”青田和尚受寵若惊地隨口反問:“你且說出來,看是什么問題?”
  “我反复地想著,我本是十分驕傲的人,是么?”
  青田和尚點點頭。
  她又道:“可是你也見到的,我為他棄家出走,風塵跋涉地找尋他,可是,若果換了是他,他可肯為我這樣?又這等做法,是否太過愚蠢而令他看輕?”
  青田和尚怔一下,半晌沒有說話,最后,他心中想道:“我別要節外生枝,這些問題,老天爺也弄不清楚……”
  他斷然遭:“我先告訴你一件事,便是大哥已經做了和尚。”
  她的臉色白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复原狀,只是眉毛和眸子中,流露出一种煞气。
  她冷冷道:“我想他定是如此。”
  青田倒是沒有話好說了。她徐徐走過去,剩下青田獨個儿呆在外面。
  片刻地再走出來,玉手中捧著一口劍,她說:“我早已買了這口劍,便是為了這個消息而用。”
  青田凝視她一眼。這一眼可算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她。他几乎可以數出她那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上,那兩道細長的眉毛有多少根。然后,下面是個挺直鼻子,再下面是纖巧而丰潤的嘴唇。
  他一點儿也找不出她有什么邪惡的表征。反而在操心底同情和寬恕她,人往往要做許多不愿做的事情啊。
  他真想告訴她說,他原諒她決定的做法,而且要將那根紫檀竹杖扔掉,讓她能痛快地一劍收拾掉自己。這樣,彼此都可以免掉以后漫長歲月的折磨。
  他几乎真的把竹杖摔下,可是小毛的聲音把他惊醒。
  小毛道:“大小姐你拿劍干什么?”
  羅淑英嬌軀猛震一下,搖頭道:“沒有什么,你出去吧。”
  小毛不大情愿地慢慢退出屋門外。
  青田低聲道:“那么你要從我殺起了?這是你說的,是么?”
  淑英道:“對,就打你開始。”聲音十分堅決,顯出絕無轉回余地。
  青田道:“那么你何須用劍,只須你一舉手,我便變成苗粉。”
  羅淑英道:“你圖個省事么?那也可以破例為你這樣做。”
  她咬一下牙齒,這一下動作,顯示出她的內心并不似聲音那么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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