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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高青云瞿然道:“啊:咱們還沒有談到正事呢!”
  吳丁香道:“還有什么好談的,我搬到城外便就是了。”
  高青云道:
  “從明天開始,每日黃昏之時,就放春菊到她姊姊那儿,她一出門,你也悄悄出城,据我猜想,大概不出十天,必可碰見陸鳴字。”
  吳丁香道:“我每天仍然要回來么?”
  高青云道:
  “當然啦!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春菊看見李表妹,這樣,當她再中陸鳴宇蠱術之時,便不致泄露机密了。”
  吳丁香道:“我每日來來去去,不是太危險么?”
  高青云道:
  “不妨事,好在這回全是秘密行事,洛川派之人,最多只有一兩個人來此,同時亦須深居簡出,不准露面。因此,誰也不會碰見你。”
  他停歇一下,又道:
  “陸鳴宇狡詐多疑,唯有此計,能使他上當,來此查探。”
  他們又談了一此細節,例如吳丁香每日乘坐的馬車,乃是等到李慧心乘車抵達,便換上她,逕出城外。”
  之后,高李二人辭別,約好明天傍晚,由李慧心獨自乘車前來,停在屋后。這時便由吳丁香把她帶入屋內。
  吳丁香接著乘坐車离開,直到破曉才回來。一旦陸鳴宇出現的話,則她就暫時居住在城外別庄中。
  出得外面。高青云再度背負李慧心,躍過脊牆頂,落在屋后。
  這一回李慧心算是有了經驗,所以盡管留戀高青云背上的滋味,卻沒有賴著不肯下來。
  他們駕著馬車,很快又回到李府中。
  翌日的中午,李益已經赶回來。
  同車抵達的有阿烈和歐陽菁兩人。
  他們連車子也沒下,只有李益從大門入宅。阿烈和歐陽菁則是隨車轉入后面廳院,這才下車,由一名家人,領到李益書房。
  阿烈見到高青云,甚為喜悅,談了一陣,便已擺好酒席。
  李慧心得到消息,連忙出來晤見。她一瞧阿烈果然英挺俊發,而歐陽菁則嬌美活潑,談笑風生。
  心中真是又艷羡又傾倒。方知高青云前此的形容詞,句句皆實,毫無夸大。
  阿烈這一對,得悉李慧心將要冒充吳丁香,釣那陸鳴宇上鉤。
  而又已深悉其中的危險,居然能不懼伯,這等膽色,自然不是尋常巾幗可及,是以也都對她十分敬重。
  尤其是歐陽菁,与她更是投緣不過,可說是“一見如故”。
  整個下午,大家都在談論种种細節。
  李益在整個行動中,完全沒份,因此,他再三要求高青云給他—個差事。
  高青云考慮許久,才讓他專管接送李慧心和吳丁香來去,而又在破曉之時,須得回到吳丁香家,把她送去,將李慧心接回家。
  若然只是一兩天,還不怎樣。若是十天八天,准保李益非活活累死不可。
  高青云然后化妝成車把式,到街上轉了個把時辰,將各路潛入本城的武林高手,都聯絡安排好,這才回返本府。
  這座古城,表面上看來仍与平時一樣,沒有絲毫不同。無論在什么地方,例如飯館、澡堂、旅舍等公共場所,都不會出現一個扎眼的人,誰也不知道,此地正醞釀一個武林風暴,巨大得叫人難以想象。
  高青云安排好“天羅地网”,對各方面都精細的算計過,實是沒有一絲空隙破綻,這才略略放心。
  可是他的心情,仍然相當緊張。現在他唯有等候陸鳴宇上鉤,假如陸鳴宇命不該絕,則他只要不往羅网中鑽,誰也對他無可奈何。
  傍晚時分,李益親自驅車,載了李慧心,直駛吳家。到了后門,便悄悄停下來,耐心等候。
  過了一陣,突然一陣香風扑鼻。李益吃了一惊,轉眼四望,但見一個美麗少婦,不知何時已坐到他身邊。
  他曉得她必定就是吳丁香,但為了穩妥起見,仍然不敢問她是不是。
  后面的李慧心道:“吳大姊,那是家兄李益。“
  吳丁香笑一下,道:“原來是李公子,怎么讓你駕車呢?”
  李益忙道:
  “在下是自告奮勇,苦苦哀求了許久,高兄才肯給我這么一個差使的。”
  吳丁香道:
  “這真是‘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場’了,我听到江湖之事,恨不得掩耳疾走呢!”
  李慧心已下了車,吳丁香躍落她身邊,伸手抱住她纖腰,已躍過屋頂,瞬息不見蹤影。
  李益親眼看見她的本事,不禁咋舌不已。
  不—會,吳丁香回到車上,李益馬上驅車出城。
  吳丁香帶著面罩,又是在黑夜中。因此,雖然与李益坐在一起,外人可以看見,但也無法認得出她。
  馬車出了城外,天色甚是黑,是以便得慢慢的走。
  李益低聲問道:“吳姑娘,你為何不躲在車內,放下帘子?”
  吳丁香道:“這個辦法我也想到過。”
  李益哦了一聲,道:“照高兄的說法,你似乎不便公開露面,是也不是?”
  吳丁香道:“是的。”
  李益道:“既然如此,你應該匿藏在唯恐不密才對呀!”
  吳丁香道:
  “在這等古城中,人与人之間,不易保持秘密。假如人家看見李公子你親自駕車,而車帘深垂,不知裝載些什么人,則必定引起大家的好奇心,傳說不已,甚至會跟上來看看。”
  李益道:“這倒是實情。”
  吳丁香道:
  “因此我倒不如与你坐在一起,人家一看你帶了一個人,可就不覺得奇怪了,這等風流韻事,在你們這等貴公子,本是尋常行徑。大家最多只想看看我長得漂亮与否,而不會傳說長揚。”
  李益道:“這果然是釜底抽薪的妙計,在下慮不及此,适見愚陋。”
  吳丁香笑一下,道:
  “明天如果我們還要走一趟,請你注意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在車上談話,可能會有人竊听,听以我們務必用詐語,閒話家常瑣事才行。或者是擬出一個故事,捏造我的身世,交談之時,就盡是說這些話……”
  李益忙道:“現在不怕有人竊听么?”
  吳丁香道:
  “今儿被一些人看到,便會報告上去。因此,明儿我們再出現的話,那些身份較高之人,才會赶來查看,甚至可能包括陸鳴宇在內。”
  李益尋思一下,覺得這番推測,合情合理。由此可見得吳丁香江湖門道极精,頭腦縝密,才慧過人。
  他已見過她的芳容,又見她如此多才,不禁大是傾倒。
  忖道:
  “她不但十分美貌,而且文武全才,可想不到她的婚姻,竟是這么坎坷,叫人扼腕不已……”
  吳丁香忽然問道:“公子在想什么?”
  李益支吾道:“沒……沒什么……”
  吳丁香道:“你可是想到,像我這么一個女人,必定很可怕,對不對?”
  李益訝道:“為什么可怕?”
  吳丁香道:“因為我想得太多,也很敢想,同時懂得武功,這些本事豈不教人害怕?”
  李益道:“我倒沒有想到這方面。”
  吳丁香道:“那你在想什么呢?”
  李益吶吶道:“我剛才在想的是……是……”
  他終是不好意思說出,是以吞吞吐吐,一時又想不出用什么謊話搪塞一下,不覺把臉都脹紅了。
  吳丁香平靜地道:
  “假如是會使人難受的話,不說也罷,我也不會怪你。”
  這一記栽髒手法,迫得李益不說也不行啦!不然的話,豈不是承認他剛才腦子中的念頭,竟是見不得人的。
  “唉!在下早先是想,以姑娘你的才慧,又藻麗質天生,若然娶得為妻,真不知是几生修來的福气,可是据說你的婚事似乎不甚如意,是以在下既感不解,亦為姑娘抱屈……”
  吳丁香听了,心中大為受用,同時對這個文弱書生,也生出“知己”之感。
  她被他勾起了心事,不禁低頭歎一口气,意態幽凄,令人十分生怜。
  李益忙道:
  “姑娘請勿過責,在下并非故意多管姑娘之事,只是……”
  吳丁香道:“別說啦!我只怨自己命苦而已。”
  李益可就不敢作聲了,他小心地駕著車子,走了一程,耳中听得吳丁香低嗟輕歎之聲,心緒不覺為之大亂。
  他默然忖道:
  “自古以來,都說紅顏薄命,我直到如今,才真正領略得到這句話,竟是包含著多么深沉的悲哀。這也可以為此證明吳丁香的确是十分美貌,才能令我如此同情于她……”
  他念頭轉處,忽發奇想,自己問自己道:
  “嫁給我,而且可以從此獲致幸福,我敢不敢娶她呢?”
  這個問題頓時使他頭昏腦脹起來,原來是他馬上就想到父母的想法,戚族的意見,以及自己能不能令她幸福?怎么樣的生活,才算是幸福?”
  這等情況,并非行軍布陣,有固定的敵人可供著力。而且從未涉及情感之事,總是可大可小,身在局中之人,必是陷入“治絲益勞”的窘境中,只有越想越糊涂,沒有弄得明白的一天。
  因此李益更加悶聲不響,靜寂的晚間,只有馬匹的蹄聲和車輪的聲音。
  又走了一程,前面已隱約看見燈光。
  李益才道:“那就是了。”
  吳丁香看了一眼,道:
  “這段路荒僻得緊,你以后記著別在夜間孤身到這儿來。”
  李益訝道:“我怕什么?”
  吳丁香淡淡道:
  “這等情形,最多宵小剪徑之徒。你是千金之子,犯不著冒險。”
  李益道:“這話甚是,在下定當銘記。”
  不久,馬車已到了庄院大門。
  李益敲了一陣,里面有人高聲詢問,及至听得是公子來到,連忙點起燈籠出來,几名壯丁,牽馬拉車,把他們擁入庄去。
  鄉間的農庄,別有風味,尤其是他們赶了一段夜路,到了此地,特別有溫暖舒适之感。
  庄中管事之人,迅即遵命收拾好兩個房間。可是他們都不覺流露出詫异的神情。因為公子帶了這么美麗的少婦,夜行而至,即居然不是与她同宿一室,這是一段怎么樣的關系,誰也猜不出來。
  李益吩咐庄中之人,不得向外提到吳丁香之事,眾人心中更感到納悶。
  李吳二人本應各自歸寢,早點休息,以便在天明以前起來赶返城中。可是他們都沒有睡意,不想上床。
  因此,他們在燈下對酌,遣此長夜。
  談了一陣,彼此漸漸增加了解,并且由于不少興趣相投,是以十分融洽,談得更津津有味起來。
  吳丁香不是平常女子,是以他們之間的稱謂,很快就達到互呼名字的地步。
  李益突然記起一事,道:
  “對了,你說咱們明天在車上交談之時,務必制造一段故事,使竊听之人,誤以為真不會對咱們再予注意,只不知咱們捏造一段什么故事才好呢?”
  吳丁香沉吟一下,道:
  “我們之間的情形,最能令人深信不疑的,便是在男女關系上做題目。”
  李益道:“我沒有關系,只不知會不會影響你的將來?”
  他的体貼使吳丁香十分感激,道:
  “不妨事,除此之外,實在很難編造得出什么藉口了。”
  她停歇一下,又道:
  “你也許不知道我處身在非常嚴重的危險中,只要江湖中人,發現我的真正面目。不出五日,我就會被人殺死。”
  李益駭了一跳,道:“那么你最好躲起來。”
  吳丁香道:“我能在這儿躲一輩子么?”
  李益道:“這又有何不可?”
  吳丁香笑一下,道:
  “不行,就算我愿意,這儿仍然太危險了。因為一來太接近洛陽。二來我獨住此庄,消息傳出,免不了有歹徒打主意,很容易鬧出事來,以致泄漏消息。”
  李益搖首道:
  “然則將來你有何打算?你一個婦道人家,又長得如此美貌,不論走到那儿,這等危險總是存在的呀?你雖精通武功,可是你又不可隨便出手……”
  吳丁香道:
  “我的出處不外兩途,一是削發出家,遁入空門,從此与世俗水遠斷絕。另一是擇人而嫁……”
  李益道:
  “削發出家不是坏事,不過你如不是因信仰而出家,那就無殊不投身地獄了。至于第二途,倒是可行之法。”
  吳丁香道: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出家才是穩妥的辦法,試想我如今還能夠選擇怎樣的人去嫁呢?”
  李益道:“以你的才貌,不必憂慮這一點。”
  吳丁香道:
  “你錯了,我認為与其嫁与我不能愛他之人,倒不如忍受寂寞。如果定要選擇理想之人,對方一定具有优越條件,我又配不上人家了。”
  李益道:
  “也許在下可以為你留心,只不知你心目中,如何才是理想之人?”
  吳丁香抿嘴淺笑,道:“我也不知道。”
  李益誠懇地道:
  “我了解你目下的心情,正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普通的人,你自然看不上眼。可是,像高兄那等雄駿之士,在下亦的确沒有法子為你介紹,這一點你當必亦能明白,如是文人,那就好辦得多了。”
  吳丁香搖頭道:“文人不行。”
  李益頷首道:
  “當然,像你這等巾幅英雄,自是不會喜歡文弱書生。”
  吳丁香道:
  “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文人要受俗禮所拘,對某些方面,必定十分計較,試想豈能成功?”
  李益道:“原來你并不是嫌棄讀書人文弱無用。”
  吳丁香笑道:“我又不是找人為我打架,何須限定會武之人?”
  李益專心地尋思起來,但想來想去,都沒有合适之人。
  吳丁香突然道:
  “其實我并不自視太高,只要我能喜歡之人。縱然作他的滕妾,也沒有關系。”
  李益馬上喜歡地道:
  “那就行啦!我可以為你選取風流倜儻之人。”
  吳丁香搖頭道:“暫時不談這個,好不好?”
  李益道:“好,好,談什么呢?”
  吳丁香道:“我們還未編好故事啊!”
  李益杖著几分酒意,忽然大膽地道:
  “既然形勢如此,那么你就算是我的情人好了。”
  吳丁香怔一下,道:
  “你對庄中下人,也須這樣說,才瞞得過別人耳目。”
  李益道:“可是咱們卻分臥兩個房間,下人們一看便知,說也沒用。”
  吳丁香考慮一下,道:
  “那么我們就同居一室好了,只不知這樣做了,對你將來會不會發生問題,例如你的雙親,你的妻子……”
  李益道:
  “我的妻子尚未過門,不但管不了這許多,而且我听說她性情溫柔,气量寬大,相信我即使真的置妾,她亦不會怎樣。”
  他停歇一下,又道:
  “至于家父母,早就有意替我先行納妾了,因為我的妻子還有一年多孝服才除,雙親大人生怕沒有人在身邊服侍我……”
  吳丁香道:“那么就這樣決定吧!”
  她心中已有預感,曉得這件事,必會弄假成真,問題是時間的遲早而已。
  她替李益斟滿了酒杯,道:
  “你為我多方設法,增添了不少麻煩。但愿他日我有机會報答你……”
  李益笑一笑,眼見她玉頰上染了紅暈,微有酒意,十分撫媚動人,心中不覺泛起痴戀之意,付道:“此情此景,日后只不知可能复得?”
  吳丁香又替他斟滿了一杯酒,柔聲問道:
  “你又在想什么呀?”
  李益不答,逕自吟道:
  “翠袖殷勸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無低楊棄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吳丁香除了精通武功之外。還妙解音律,簫藝高妙無比,連帶也涉獵過詩詞之類。因此,她一听而知這是晏几道的“鷓鴣天”。她一向也很欣賞這位曾是宰相公子、后來落魄而又多才的作品。
  是以隨著李益的吟聲,也搖頭擺腦起來。
  而且,當李益停歇之后,她馬上就以嬌脆悅耳的聲音,接續將此詞的半闋,抑揚有致地吟誦出來。
  在銀燭之下,溫暖舒适的房間中,盡管外面月黑風高,他們卻享受著一种難得的清福。
  吳丁香的聲音,裊裊的傳入李益耳中。
  他不必留心聆听,也能清清楚楚的听到每一個字,那是“從別后,億想逢,几回魂夢与君同。今宵胜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李益既陶醉在這纏綿的詞意中,又神往于吳丁香嬌艷的容顏和悅耳的聲音中,但覺有生以來,第一次享受到這等佳趣。
  吳丁香接著又吟誦了几首著名的小令,使得這間房內,充滿旖旎風雅的韻事。
  她忽然若有所覺地側耳傾听了一下,隨即起身取壺,替李益加滿了酒杯。這時他們湊得很近,吳丁香悄聲道:“外面有人。”
  李益已沉醉在她的風情中,尤其這刻香澤微度,雙方的面孔,几乎都要碰上了。是以他根本不曉得她在說什么,一味欣賞她的美態,隨口應道:“是么?”
  吳丁香道:“當然是真的啦!”
  她又斟滿了酒杯,但仍不縮回去。
  李益完全表錯了情,以為她乃是給他一個主動的机會。當下借著酒意,增長色膽,速即伸手抱住她的纖腰。
  吳丁香一身武功,何等高明,若是使出內勁,李益就算把吃奶之力都用上,也沒有法子使她移動分毫。”
  但正因為她發現外面有人,一來為了不讓外人窺見自己懂得武功。二來為了他們已約定藉口,那便是他們須得裝做一對情人。三來她的芳心,本來也沒有多少拒絕這位俊逸公子之意。
  因這种种緣故,她只好順勢向他身上倒去,頓時被李益抱個結實。
  李益的目光,熱烈地注視著她,面龐漸漸微低,向她的香唇吻去。
  吳丁香礙于有人在外面窺視,心中很不自在。但形勢也迫得她不能推開他,只好任他吻在唇上。
  這個年輕公子,另有一种男性魅力,又与彭春深、高青云等不同。吳丁香已有充分的經驗,使她能欣賞得到此中的樂趣,以及辨別不同的風味,因此,她心中一迷忽,便已深醉在其中,忘了窗外有人之事。
  他們這一吻,只不過剛剛開始,窗外便傳來叩敲之聲,把他們分開了。
  李益訝疑地向窗門望去,當然他看不見任何東西,當下大聲問道:“誰呀?”
  李益雙手仍然不肯松開,因此吳丁香還是坐在他的怀中。
  他們在對方回答前的一剎那,忽然都想到敲窗之人,可能是高青云,是以心頭大為震動,于是不約而同地一齊急速地分開了。
  窗外之人應道:“老衲寒木,公子可還記得?”
  李益一怔,道:“原來是胡伯伯……”
  他向吳丁香遞了一個又气又惱又無可奈何的眼色,接著道:
  “胡伯伯可是有事見教?”
  胡伯伯道:“老衲希望進房与公子談一談。”
  李益看來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走去開門。
  只見一個老和尚走進來,雖然雙眉已灰白,但腳下甚是輕健。
  吳丁香初時對這個老憎,滿怀敵意,因為他在這個當儿敲門,自然來意不善。然而這一見面,但覺這個老和尚不但面目慈祥,并且有一股很斯文瀟洒的風度,使人生出可親可敬之心。
  他入屋之后,向吳丁香打個問訊,道:
  “老衲法號寒木,只不知姑娘貴姓芳名?”
  吳丁香說了姓名,李益已端了一把椅子過來,給他落坐,同時補充介紹道:
  “胡伯伯是家父的好友,相交數十截,直到出家之后,仍然時想過從。”
  寒木老憎道:
  “老衲深夜敲窗之舉,未免太不近人情了,還望你們見諒。”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打量吳丁香,從頭到腳,毫不遺漏,几乎把吳丁香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寒木老僧接著倚老賣老地指指椅子,道:
  “李益你坐下,咱們好說話。”
  李益如言坐好,道:“胡伯伯有何指教?”
  吳丁香斟了一杯酒,雙手捧到老和尚面前,道:“大師請喝一怀。”
  寒木搖頭道:“這酒色兩項,出家人早已戒了。”
  李益道:
  “胡伯伯名滿天下,持戒精嚴,每當開壇說法,不知有多少碩儒名宦,都赶來拜聆……”
  他這番話,自然是說給吳丁香听的。
  寒木笑一笑,道:“听起來很可怕,是不?”
  吳丁香頓首道:
  “雖然与別人無干,可是在一塊儿之時,總會感到拘否不安。”
  寒木道:
  “其實老衲并不是很嚴肅之人,但我堅持一點,那就是必須照自己認為是‘對’的途徑去做,換言之,如果心中覺得這件有點不對,那就須得有勇气毅然拒絕去做。”
  吳丁香道:“這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可很難呢!”
  寒木道:
  “那得看是什公性質的事,如果是為別人做。就容易得多,如果是為自己,而又与愛俗有關的,就很困難了。”
  他顯然借机點出了題目,也暗示他之所以敲窗而入,便因為他認為李益与吳丁香的行為不對,是以現身阻止。
  吳丁香為之大感興趣,道:
  “寒木大師,你可不能要求天下之人,都跟出家人一樣吧?”
  寒木道:
  “當然不啦!天地之間,万物殊態,若是通通一個樣子,還有什么趣味。”
  李益笑道:“胡伯伯,你們出家人,也講‘趣味’么?”
  寒木道:
  “趣味本身并不是罪惡,也沒有過錯。而老衲說話的對象,是你們而不是其他僧侶,是以措詞和含意,須得有點分別。”
  吳丁香道:
  “大師轉來轉去都說得通,這且不必多辯,我們相信大師今晚決不是來与我們爭辯這些問題的,是也不是?”
  寒木道:
  “是的,老衲想勸你們,千万不可墜入俗海。假如吳姑娘竟是羅敷有夫之人,那就更將牽涉到名節的問題了。”
  吳丁香道:“我沒有丈夫。”
  寒木道:
  “你應是已婚的婦人,既然沒有丈夫,而不是寡婦之相,那么情形一定更加复雜了。李益若然納了你,恐怕會有殺身之禍。”
  吳李都愣住了,作聲不得。直到這刻,他們才發覺到這位老僧,并不是一本正經的向他們說教。
  從他一語就指出了可能的后患這一點看來,他不但人生經驗丰富無比,同時無疑也是智慧廣大的得道高憎。
  寒木沉默了一會,才又道:
  “据我所知,李益乃是儒雅規矩的讀書人,不是他沒有俗念,而他的天性和學力,都能使他把精力寄在高尚風雅的趣味上,所以自然而然的与庸俗愛欲疏遠。”
  他的目光轉到吳丁香面上,又道:
  “你的出現,顯然是很奇怪,很突然之事,你也不是普通的女人。因此,老衲特地問你一聲,你這樣做法,對良心可會有愧疚么?”
  吳丁香幽幽歎一聲,道:
  “如果一定要嚴格的追究,我的失德,已是很明顯不過的了。”
  她突然想起了彭春深和高青云,這兩個男人,都會令她傾心愛慕。可是結果都為了某些原故而分手。
  現在這個俊逸多情的公子,似乎又將因這老和尚的作梗,因而离她而去。
  她暗自問道:
  “為什么我如此命苦?我自從嫁給姚文泰之后,就沒有起過不軌的邪念。可是他迫得我沒有法子,只好离開他……”
  房中气氛似乎變得十分嚴肅,李益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過了一陣,吳丁香又歎息一聲,道:
  “李公子,看來妾身最好還是削去三千煩惱,遁入空門的好。”
  李益吃一惊,道:“你說什么?”
  吳丁香道:“你瞧,我現下該怎么辦呢?”
  老和尚淡淡的笑一下,道:“你們最好認真的談一下。”
  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本書卷,披閱起來。
  他閱著的是一部不知何人的詩卷,口中還發出低低的吟聲。
  李益和吳丁香瞅住老和尚,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說起的好。
  寒木低頭看書,雖然似是十分入神。可是李益和吳丁香,都因為他的在座,而有些話不便出口談論。
  事實上他們之間,若是要談論何所适從的問題,縱然無別人在座,也不容易談論。
  這是人類的一大悲哀,人与人之間,由于性情、才智、經驗、趣味等等不同,因而對每一件事,反應亦不同。
  因此,但凡是喜歡為別人著想,則雖然是一件簡單之事,到了面對商談之時,往往感到很難開口。
  “你們難道已心心相印,一切落在不言中了么?”
  李吳二人都微微搖頭,寒木道:
  “如此大好,老袖只不過給你們一個沉思冥索的机會,而你們馬上就發現了許多問題,深深不了解對方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沒有法子開口談論……”
  李益道:“胡伯伯可是向我們說机鋒語么?”
  寒木道:“不是,不是,老衲只是盡一點力,使你們找出蔽錮而已。”
  他停了一下,又道:
  “要知你們早先覺得很契合,好象簡直可以論及婚嫁似的,原因是你們只被對方的表面所吸引。一個人的相貌、才情、談吐、風度等等,皆屬外表之物,加上男女之間,天生便有互吸之力,便使得你們感到契合投緣了。”
  吳丁香輕輕道:“也許我們是一見鐘情,大師敢是認為世間沒有這回事么?”
  寒木道:
  “誰說沒有?但你們這番深思冥索的功夫,正是求證你們究竟有沒有一見鐘情的大好机會。”
  李益道:
  “胡伯伯說來說去,不外是要小侄与吳姑娘分開,以免誤人誤己,是也不是?”
  寒木道:
  “你們都不是參憚的材料,老衲這般撕提,你們尚不了悟,可堪浩歎。”
  李益道:
  “小侄如果是材料,早就被伯伯渡化去了,現下還望指示了玄机,不要參話頭了。”
  寒木道:
  “好,老衲這就直說。你們的离与合,定須考慮到各方面,不可被情欲和外表上的吸引力而結合,以免既貽害本身,又累及父母。”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
  “在你們未能彼此了解之前,如若結合,便是苟合。若然經過考慮,并且安排妥當,這等結合,才屬正當。”
  李益道:“小侄一定謹遵胡伯伯的誨示。”
  吳丁香也很誠懇地向老和尚道謝。
  她心中知道,這位得道高僧,曾經對她暗示過,必須把阻隔于她与李益之間的人,妥為解決,方可結合。
  這便是他何以剛才低頭看書,而不离開房間,讓他們商談之故了。
  這一夜在城內的吳家,也沒有事故發生。
  被安排到陳宅去作釣餌的春菊,看過她姊姊,回到吳家,并沒有受到高青云這路人馬的盤問,以免此事留下任何印象。
  整座宜陽城几乎都在高青云這一路人馬的監視中,只要陸鳴宇踏出陳家一步,他們便會馬上接到訊號,向吳家聚集包圍。
  但這一夜安靜地渡過了,無疑是因為陸鳴宇沒有到春菊姊姊的房間,所以也沒有看見春菊已破去蠱術的事。
  第二天的日間,凡是參与本案之人,几乎都是在睡覺,養精蓄銳,以便准備應付另一個漫長緊張的黑夜。
  到了晚間,李益又把妹子送到吳家,換了吳丁香,便驅車出城。
  這一回他們不但已經熟絡了,同時又因為昨夜的談話,彼此間有了一种微妙的關系,在雙方的感覺中,他們已不是普通朋友。
  在路上他們的話題,已經有了默契,反正不离男女關系,就不成問題。
  因此,他們初時還談了一些各自的嗜好,之后,李益把話題轉到他們自家身上。
  他道:
  “阿香,我始終覺得你很了不起,我在你面前,往往有自慚形穢之感。”
  吳丁香道:“唉!我已經是殘花敗柳之身,配不上你才是真的。”
  李益道:
  “你這個說法,一般的俗人,也許認為很對。但我豈能也用這种庸俗的眼光來看這件事呢!”
  吳丁香道:“假如我們終于分手的話,我一定永遠忘不了你這些話。”
  李益歎一口气,道:“分手,唉!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啊!”
  吳丁香道:“我可不是想离開你,你別誤會才好。”
  李益沉默了一陣,突然微帶興奮地道:
  “這樣好不好,我設法求個一官半職,咱們一塊儿离開此地。這樣,你就可以公然的成為我的夫人了。”
  吳丁香道:“游宦生涯你過得慣么?”
  李益道:“那有什么過不慣的?”
  吳丁香道:
  “我只愿做你的滕妾,跟隨著你到任所居住,我這一輩子也就滿足啦!”
  李益道:“不,你豈可屈充滕妾?”
  吳丁香道:
  “我的話實是出自真心,你理應由父母作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親事,這樣別人也就沒有法子講閒話了。”
  李益雖然曉得這是千妥万妥的法子,可是他深心中,的的确确認為吳丁香肯嫁給他,已經是有點委屈了,何況充作滕妾,那更不必說了。
  因比他堅持道:
  “不,我一定要娶你為妻,我相信我能說服雙親。至于這儿的親友們,反正咱們不回來,他們看不見,永遠不知你是誰……”
  吳丁香突然輕輕搖他一下,道:
  “你何必這么固執呢?你自家也知道,這事一定會被堂上雙親反對。”
  她搖這一下,李益已知道她已發現有人跟蹤竊听,頓時心跳加速,大為緊張起來。
  他生怕自己一開口,聲調有异,被竊听之人發覺,所以干脆不作聲,讓她說話。
  在黑暗中,吳丁香的嬌軀,忽然靠貼在他身上。
  李益對于此一現象,本來并不惊奇。
  可是他馬上就發現自己泛起了“厭惡”和“恐懼”的情緒,但這等情緒,卻不是因吳丁香發生的。
  相反的,他被這等奇异的情緒壓迫之下,特別覺得需要吳丁香的慰藉,因此他伸出手臂,把她抱住。
  李益擁抱住吳丁香之時,腦中已想到,她可能也是因為生出這等情緒,才會向自己靠貼過來的。
  不管怎樣,他這刻是真真正正的,把這個美麗動人,而又善解人意的女性,擁抱在怀中了。
  這一點,使他感到异常的安慰。
  他一點也不明白,為何一個人會突然生出“厭惡”之感,因而渴望從別的安慰中,求得解脫的?
  吳丁香依偎在他怀中,好象馴服的小貓一般。李益不覺激起了熱情,低下頭去,吻在她的唇上。
  此時天色甚是黑暗,他們雖然靠貼在一起,但也不過依稀辨認得出面龐輪廓而已。
  當然這是指李益而言,吳丁香武功精妙,修習過夜眼功夫,自然能把對方瞧得清清楚楚。
  她曉得在黑暗中窺伺的那人,亦必能看見,正因如此,她必須裝出跟普通女人一般:“看就讓他看吧!”
  她心中想,一面享受著這熱吻的滋味。
  過了一陣,李益惊覺地抬起頭,道:
  “啊呀!咱們停在大路上,路人碰見多不好意思。”
  吳丁香嬌慵地唔了一聲,道:“那么決到庄子里去吧!”
  李益深呼吸一下,發現自己剛才那种“厭惡”之感,已經消失了。當下拿起韁繩,道:
  “好,那么我們快點到庄子去,這儿又黑又冷,實在不是滋味……”
  他不曉得在暗中窺伺之人,還在不在,是以用肘頂了吳丁香一下。
  吳丁香已經看見在馬匹前尋丈之處,站著一個人。雖然面貌看不真切,但那是一個男人,卻無疑問。
  這人居然屹立在路中心,可見得他已有意攔阻馬車前進。
  因此,她迅快地回想自己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句話,看看究竟是那里露出了馬腳,致使此人決心攔阻去路。
  對方的心意,想來必是打算查個明白。
  李益驅車前行走了七八尺,馬車然停住。
  他沒瞧見有人抓住馬口嚼環,是以惊怪地道:
  “奇了,這牲口怎么啦?”
  說時,拿起鞭子,抖松了鞭身向前一揮一收,鞭梢在這空气中急速地吞吐,發出撕裂什么似的響聲。
  馬匹仍然不動,吳丁香吃惊地道:“怎么啦?”
  李益道:“我也不知道,或者是路上有個大坑……”
  吳丁香真怕他過去查看時,被那個神秘的夜行人殺死,是以一把揪住他,不讓他動彈,口中道:“那怎么辦呢?”
  李益道:“我點上燈籠到路上照照看。”
  吳丁香道:“不,我們干脆在這儿等一等,到天亮之時,自然看得見了。”
  李益也知道她乃是叫自己不离開她身邊之意,當下故意道:
  “你怕什么?這條路一向干淨得很。”
  他這話別人一听而知是說到“鬼”上面去了,相傳夜行之人,往往有“鬼擋壁”之說,轉了一整夜,累得人仰馬翻,到雞鳴之時,還是离原地沒有好遠。這是出夜門之人,最怕的事情了。
  吳丁香忙道:“別說啦!別說啦!我們等到天亮,又有何妨?”
  李益笑道:
  “宜陽城中,誰不知我李大公子是博學豁達之人,如果我也怕鬼,傳了出去,一定被人恥笑……”
  吳丁香道:“你稍等一下總可以吧?”
  李益道:
  “好吧,咱們目下神智清明,可見得不會有什么事。天下間盡有無數可怕的傳說,但究竟有沒有一個傳說是真的?我認為很有問題。”
  馬車前面傳來—個人的聲音,道:
  “李大公子這話很有道理,鄙人深感佩服。”
  此人的話聲,顯示出他并不年老,同時又不是一味只知道好勇斗狠的武林人。
  不過有一點奇怪的,便是他的聲音似乎沒有一點生气,好象是個万念俱灰之人說的一般。
  但如若他當真已万念俱灰,則何以又半夜在此,攔截這輛馬車?
  李益訝道:“是那一位在說話?”
  那人應道:“江湖流浪之客,說出姓名,只怕污公子尊耳。”
  李益和吳丁香都齊齊心頭大震,暗忖莫非這人就是浪子彭春深。
  要知以彭春深的道行,改變口音,變換形相,都是易如反掌之事。是以吳丁香听不出是誰,并不稀奇。
  此處,吳丁香由于一心一意在防范洛川派之人,反而把彭春深給疏忽了。其實彭春深反而隨時隨地都會出現。
  若然是彭春深,這麻煩就大了。
  假如彭春深定要殺死李益,則她如何是好?是与他拼個死活呢?抑是任得他向李益施毒手?
  李益雖然想到可能是彭春深,但他倒沒有考慮得太多,只感到不大好意思而已。
  他道:“尊駕見示姓名的話,小弟也便于稱呼,是也不是?”
  馬前的人道:“好吧,李公子不妨以張君相稱。”
  李益道:“張君可是獨個儿在路上?”
  張君道:“是的。”
  李益道:“路上風寒露重,張君為何屹立當途?”
  張君道:“世上許多事情,說也說不清楚的。”
  李益狐疑道:“難道說張君是特地在這儿,等侯小弟經過的么?”
  張君道:“也可以這么說。”
  他竟不往下解釋,令人感到又可怕又渴想知道。
  李益道:“現下小弟已經到達,張君有何見教?”
  張君沒有開口,李益忍不住又問了一句:“敢問張兄有何見教?”
  這一回他才回聲道:“我不知道。”
  李益道:“那么張君可肯讓一讓路?”
  張君道:“不行。”
  李益楞住了,他讀書再多,也沒听說過世上會有這种奇怪的事。而且情勢之迷亂尷尬,亦都人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他轉頭看看吳丁香,希望她說一句話。
  但吳丁香緘口不語,似乎決定任得他獨自去處理這個局勢。
  李益沉吟忖想了一下,道:
  “小弟如果驅馬闖去,只怕張君你會受到惊嚇……”
  張君談淡道:“那你就試一試看。”
  李益聳聳肩,道:“莫非張君打算在這儿耗到天亮么?”
  張君道:“當然不啦!”
  李益當真被他弄得迷迷糊糊了,問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張君默然不睬,過了好久。
  李益道:“張君,你為什么跟小弟過不去?我們以前見過么?”
  張君道:“沒有。”
  李益道:“那么你一定跟這位趙姑娘認識了?”
  張君道:“也不認識。”
  李益道:“你還沒見到她的面孔,怎么不認識?”
  張君道:
  “笑話,我看她正如她看我一般,大家都瞧得清清楚楚,肚中雪亮。”
  李益道:“如果你們互相看得見,那么至少也有些旁的牽扯了?”
  張君斷然道:
  “我跟你說過,我絕對不認識她,這一輩子,還是頭一遭遇見她。”
  李益想道:
  “如果他是彭春深,自然不可能這樣說。因為他根本用不著否認与她的關系……”
  他的心頭略寬,腦筋馬上活起來,迅即問道:
  “既然你末見過趙姑娘,那么一定是別人与她認識,托你來此,攔截我們?對不對?”
  張君道:“也不是。”
  他停歇了一下,忽然不耐煩地道:“李公子,你別問東問西行不行?”
  李益道:“假如張君處于我的地位,你能不問么?”
  張君道:“我不知道,也許我能夠不問。”
  李益頓時大為憤慨,提高了聲音,道:“這是可能的么?”
  張君淡淡道:
  “為什么不可能?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想得出麻煩從何而生,那須喋喋不休的問個不停?”
  李益被他輕輕一語,擊中了要害,但覺自尊心大為受損。然而他一點反擊力也沒有,人家說的話,完全當他是才智過人之士。
  因此,除非他承認自己是低能之人,不然的話,就不能否認對方的指責了。
  吳丁香到了這刻,可就不能不答腔了。
  她柔聲道:“公子,這個麻煩,一定出在我身上。”
  李益歎口气,道:“我知道,但我總希望不是。”
  吳丁香道:
  “這位張君有些問題無法作答,可見得他是奉命行事,所以我們多說也是無益。”
  李益道:
  “這真是很奇怪之事,我覺得他似是很有地位之人,气派与常人不同。可是,他竟是奉命行事的……”
  張君道:
  “世間有許多事,難以解釋得明白,關于這一點,你們不用多費腦筋。”
  李益沉吟了一下,問道:
  “張君,你不是普通的人,當然不致于畏首畏尾,請問你可知道趙姑娘是誰?”
  張君談淡道:
  “她是吳丁香,人稱‘紫衣玉簫’,可惜今晚她沒有穿紫衣服,顯然有所遜色了。”
  李益頓時呆住,敢情這人已曉得吳丁香的來歷,則不問可知,今日的處境,凶險無比。
  僅僅是他与吳丁香在一起露面之事,已足以使洛川派之人,向他下毒手了。何況他還曾經与吳丁香擁吻,被人看見。
  他倒不是完全怕死,而是在恐懼之中,又有懊惜之感。因為他与吳丁香的關系,只不過是一吻而已。
  但目下他感到自己竟是如此的愛戀上這個少婦,因而對于未能与她纏綿廝偎—段日子,感到异常的遺憾。
  吳丁香輕歎一聲,道:
  “李郎,真對不起,我這個不祥的人,連累你啦!”
  李益豪情忽發,伸手攬住她的纖腰,道:
  “別這么想,這是命運,不是你的罪過,你一定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現下曉得你是真心垂青于我,我的心中感到非常安慰……”
  吳丁香感激得涌出淚水,她暗息忖道:
  “這几句深情的話,在我這等殘花敗柳之人听來,真是感到難以置信。啊!老天爺垂怜,請讓我用我的生命,挽救李郎吧!我死了沒有什么,但他正當英年有為,家有雙親……”
  她想到心酸處,不由得頻頻洒淚。
  張君發出冷淡淡的聲音、道:“你們何以表現出一派生离死別之狀?”
  吳丁香怒從心起,恨聲道:“不關你的事。”
  張君發出晒笑之聲,道:
  “這話好沒道理,你們是被我攔住,方致如此,為何又說現我無關呢?”
  吳丁香沒話可說,口不擇言地罵道:
  “你這個坏蛋惡漢,天下間沒有比你更可恨的人了……”
  張君平靜地道:
  “你錯了,我還不是最可惡的人,我以前可有一度認為自己是天下第一惡人,誰知大大不然,所以我必須聲明,我當不起這等美譽。”
  他侃侃道來,似乎對于作為“惡人”之事,真是一种榮譽似的。
  李益定定神,問道:“阿香,這人是誰,你猜得出么?”
  吳丁香道:“我不知道,他一定是個狂人。”
  突然間兩人都感到一种說不出來的“厭惡”之感,你們并非厭惡對方,對象也不是那“張君”。
  只是一种說不出來的心情,卻找不到對象,他不知為何會如此?
  假如他們皆是多愁善感之人,碰上這么惡劣的心情,似乎世上事事皆可憎厭,毫無趣味可言。
  則他們可能會興起“自殺”的厭世念頭了。
  兩人在黑暗中對望一眼,李益握住她的手,陡然覺得勇气泛涌,足以和這一陣“厭惡”之感對抗。
  吳丁香方面也是一樣,李益傳給她的溫暖,使她忽然恢复了生机,也恢复了精細靈警的腦筋。
  她迅快忖道:
  “這种感覺,顯然不是發自我們的內心,而是外間某种情況,使我們感到憎厭煩悶。此外,這已是第二次發生的現象了,難道是姓張那家伙使用的手段么?”
  這個想法,馬上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因為這等猜想,未免太荒誕無稽了,那里有人能在無聲無息之中,令人生出如此厭煩的感覺呢?
  張君沒有作聲,李、吳二人亦不說話,過了一陣,馬車后面數尺之處,突然傳來人語之聲。
  此人的話聲送到他們耳中,馬上使他們鮮明地勾出一幅人像。
  那是一張凶橫的悍潑的面孔,也就是市井間偶然可以見到的,叉著手罵遍整條街道的潑婦的形象。
  這個女人的聲音說道:“吳丁香,你的丈夫呢?”
  吳丁香忍气吞聲的道:“你是誰?”
  那個女人道:“你何不回頭瞧瞧?”
  吳丁香尚未開口,李益已道:“別瞧,一定是很可怕的人。”
  那個女人發出一陣乖厭的笑聲,縱然是十余歲的童子,也听得出她的聲音,十分悍潑惡毒。
  假如誰娶了她,定須日夕提妨她會謀殺親夫。
  吳丁香道:“不妨事……”
  她回頭看時,但見后座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淺色衣服,面貌輪廓,不但不丑,反而相當娟秀。
  她嫌看得不清楚,啦一聲打著了火摺子,燃點起車上的小風燈。
  燈光之下,只見這個女人,年約三十左右,面貌娟秀。不過身上的衣服,顏色似黃非黃,似白非白,看起來教人生出不舒服之感。
  吳丁香道:“我看過啦:“
  那女人道:“你還是認不出來么?”
  吳丁香疑惑道:“我們曾經見過面,是也不是?”
  那女人搖搖頭,頭頂上盤著的髻,忽然松開,長發垂下來,掩住了半邊面孔,頓時令人覺得她十分丑惡。
  吳丁香突然醒悟,道:
  “你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兩面羅剎’錢如命么?”
  那女人縱聲而笑,道:“不錯,敢情我的名气,尚在世間流傳末衰。”
  吳丁香道:“你已有好些年不在江湖上走動了吧?”
  兩面羅剎錢如命道:“不錯,大約有六七年了。”
  吳丁香慎地措詞問道:“今晚你忽然現身,敢是對小妹有什么指教?”
  兩面羅剎道:“馬車前面之人,你可認得?”
  吳丁香道:“不認得。”
  兩面羅剎錢如命忽然改變話題,問道:
  “這個姓李的書生,是你的新情人么?”
  吳丁香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好象很不客气呢?”
  錢如命冷笑道:
  “客气?誰要跟你客气?我若是拿下你和這廝,交給洛川派的姚文泰,你猜我可以得到多少報酬么?告訴你,一万兩,最少這個數目。”
  李益听到此處,差點已坐不住要跳車逃開。
  倒不是因為她的打算使他震懼,而是一种越來越強烈的“厭惡”之感,迫得他想這樣做。
  這种“厭惡”之感,顯然是由于兩面羅剎錢如命在旁邊使然,假如遠离她,大概就會消失。
  吳丁香冷冷道:
  “假如你我公平決斗,則我若是被擒,也只好認命,你要不要試試看?”
  錢如命道:“好极了,就在這儿動手么?”
  吳丁香道:
  “那儿都是一樣,假如你無法擒下小妹,我們以后互不侵犯,你可答應?”
  錢如命道:
  “使得,若是那樣,我不但不會侵犯你,還替你保守秘密,包括馬車前面那個張君在內……”
  她飄身下地,吳丁香捏捏李益的手,表示無言的安慰,然后也躍了下車。
  李益頓時感到一陣輕松,心中厭惡之感全消。
  他雖然眼力不濟,可是吳、錢兩女想隔不遠,穿的又是淺色衣服,是以看得見她們進退起落的人影。
  對于她們武功上的強弱,李益一丁點也瞧不出頭緒。不過他有他的想法,認為吳丁香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這個觀點是從兩點理由推論出來的,第一點,兩面羅剎說過擒下他們之言,可見得她本意是“生擒”。
  第二點,她的姓名叫做“錢如命”,可見得一定是十分貪財,才會被人這樣叫開了。
  而她說過若是將吳、李二人,送給姚文泰,即可得到一万兩銀子,如此巨大的一筆銀子,她豈肯殺死吳丁香而失去?
  但也正因這一點理由,李益曉得沒有法子可以逃得過她的糾纏,除非吳丁香能把她殺死。
  換言之,即使是擊敗她,仍然躲不過麻煩,除非把她殺死。
  他在黑暗中歎口气,忖道:
  “我雖然身為男子,卻反須女子保護。現下丁香為了我們的命運,与那惡婦作生死之斗,難道我光坐在這里看么?”
  事實上他乃是文弱書生,這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李益悶悶不樂地坐了一會,耳中听到吳、錢二女,不時發出叱喝的聲音。
  他忽然靈机一動,忖道:
  “這惡婦一到達我們身邊,馬上令人生出‘厭惡’之感,可見得這是她的稟賦。既然如此,那位張君也不會例外,我何不向他下點功夫?”
  這已是他唯一可以出點力的地方了,同時反正閒看也是閒著。當下看准地面,盡快跳下去,走向馬匹前面。
  張君仍然站在那儿,動都不動。
  李益走到他身邊,問道:“張君,你看得見她們的情形,是也不是?”
  張君道:“當然啦!”
  李益道:“你能不能瞧出她們那一個強些?”
  張君道:“你問這個干什么?”
  李益道:“只是問問而已,誰不想早點知道某件事的結果呢?”
  張君道:“你還是不要問的好。”
  李益忖道:“听他言下之意,似乎那阿香敵不過那惡婦啦!”
  李益不禁著急起來,但旋即醒悟著急不是辦法,務必冷靜下來,動動腦筋。
  這時想道:
  “既然阿香武功比不上那惡婦,則唯一反敗為胜的机會,相信就是使她忽然分心,因而手腳一慢,阿香就有机可乘了。”
  他的想法,极合武學要訣。但問題是他有什么辦法令錢如命分心?
  李益想了一陣,才道:“張君,你的气度大异常人,無疑是絕世之士。”
  張君鼻孔中嗯了一聲,雖不說話,但聲音卻沒有那么冷淡了。
  李益又道:“小弟想不通的是,以你的本事,怎會還須听命于這個女人?”
  張君道:“有些事情,不易解釋。”
  李益道:“你打不過她嗎?”
  張君道:“笑話,她焉是我的敵手?”
  李益真心的呆了一下,才道:
  “如果她不是你的敵手,你何以要听命于她?哦!敢是你很愛她?”
  張君皺皺鼻子,道:“愛她,我煩厭得要死了。”
  李益道;
  “是的,小弟亦有此感,不知是何緣故?若說是她的聲音樣貌,使人煩厭,但她不開口之時,一樣能令人有這等可怕的感覺。”
  張君道:
  “此是她近几年苦修練成的一种功夫,光是身体上發出的气味,就能令任何人厭惡得非逃避不可。如若逃不掉,結果定須自殺。”
  李益駭然道:“真有這种功夫?唉!居然也有人去練它,真是怪事。”
  張君道:
  “她本來就是人見人怕的女夜叉,雖然面貌有時還不錯,可是她的聲音等等,都叫男人望而卻步。所以她索性修練這門功夫,也不算稀奇之事。”
  李益道:“原來如此,那么她永遠不打算嫁人啦!”
  張君怪責地瞪他一眼,道:“娶了這等老婆,誰吃得消?”
  李益忙道:“是,是,若是小弟,一時三刻也活不了。”
  張君傲然道:“但她卻無奈我何,我与她在一起已經好几天了。”
  李益道:“原來你們不是一直在一起的。”
  張君道:“見你的鬼,誰要跟她在一起?”
  他突然發現什么似的,上上下下打量李益,過了一陣,才道:
  “奇怪,你和吳丁香居然忍得住她的‘厭功’,這倒是難以置信之事。”
  李益道:“這一點時間,就值得奇怪么?”
  張君道:
  “當然啦!我是憑一身真功夫,才勉強熬下來的,你們憑什么呢?”
  他旋即恍然大悟,道:
  “是了,你們是一對情侶,大概是‘愛情’的魔力,比她的‘厭功’還強大,所以忍熬得住。”
  李益服气地道:
  “有道理,有道理,想不到張君雖是習武之人,但卻智慧廣大,參透一切物情……”
  張君心中大是受用,道:“這也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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