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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預讓与小桃默默地走到后門口,大桃正在殷切地等待,看見他們來了,忙迎上來道:“馬匹在門外,船只也准備了,你們快上馬渡河,我來封門阻擋追兵。”
  小桃輕輕地搖頭:“姐姐,我們并沒得手,而且不必逃,是君侯放我們走的。”。
  “啊!你們失手被捉住了?”
  預讓也搖搖頭道:“一切都不是你所想像。走吧,大桃,程通已經被扣押起來,你沒有留此的必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桃問。
  “一言難盡,回家去再說!”
  “回家?回哪個家?你們若是失手露了行藏,大家都認得你們,家里可藏不住。”
  “不需要躲藏,趙襄子已經知道我是預讓了。他既然放我走了,就不會再派人抓我。”
  大桃莫名其妙,但是被他們拖著走了。
  回到家里,預讓才說明經過。因為在首先出手的那段經過,連小桃都不知道。
  一直等他說完了,大桃才道:“預讓,如果你能夠再耐心等一下,等君侯如廁時候,一擊當可得手。”
  “是的,他雖然已有預感,但是絕沒有想到會有人守在附近要謀刺他,攻其不備,定可得手。”
  “你為什么不忍一下呢?”
  “我忍不下去,眼看著智伯的遺骸將受那仆子之辱,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
  “我就可以,我要做一件事情時,不會受任何的影響。”
  預讓輕歎道:“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
  大桃也一歎道:“你是劍客,你重視榮譽,不能受辱,我是飽經憂辱,我們對事情的看法与做法自然不一樣。君侯也因為你是個磊落的劍客,才沒有殺你,若是換了我,怕早被他劈成兩片了。”
  預讓苦笑道:“若是換了你,他早已被你砍成兩段了。”
  “我不敢這樣想。隔著牆,破壁一擊殺人,我沒這么大的本事。要是讓他有了准備,我絕對不是對手。我成不了劍手,就是因為我的心胸不開朗,永遠無法在劍術上有大成。”
  預讓無語。他也明白襄子所以放過他,有一半是因為襄子本人也是個极高明的劍手,對于一個跟自己劍術相當的人,有一份相惜之情。
  一個真正的劍手,除非万不得已,很少去殺死對手。切磋的目的,只是求胜求進,絕不想消滅對方。
  襄子出手不過才三兩招,那已經夠了,一個真正的劍手只要手中握劍,就足以表現他的气勢与造諧,并不需要真正的出手。
  默然良久,小桃道:“現在我們做什么呢?”
  預讓道:“你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只有跟著你了。我知道你雖有文姜,卻也承認我是你的妻子,我自然是跟你們。”
  預讓搖頭道:“我們,你要跟著我們?”
  大桃道:“她當然要跟你們了,別忘了她也是你的妻子,即使在名份上她不能算是正室,你也不能扔下她。”
  預讓道:“我不想扔下她,也不會這么做,但她不能跟我們在一起。她可以去找文姜,也可以另外再嫁人,當然也能再來幫我的忙……”
  小桃笑道:“什么?你不回到文姜姐那儿去?”
  預讓道:“我去干嘛?分手時我就說過了,不提著襄子的頭,我絕不再見她。”
  “你還要去行刺君侯?”
  “是的。我既然立下了誓,一息尚存,決不中止!”
  “那怎么成呢?襄子對你饒恕過一次。”
  “那只是報答我第一劍沒殺他。我放過他一次,他也放過我一次。”
  大桃忍不住道:“預大哥,這么說就叫人不佩服了。大丈夫當光明磊落,你可以再去謀刺他,但不能說這种沒良心的話。你放過他是逼不得已,他卻是真正地饒恕了你。”
  預讓道:“我知道,但我一定要這么想。在我再次動手,才不會因內心有所虧欠而猶豫,放過另—次机會。”
  “這樣想就會使內心無虧欠了嗎?”
  預讓道:“我每天這樣子對自己說,久而久之,或許可以使我在心里生了根,才有對他再次出手的勇气。”
  大桃冷笑道:“你非要再繼續下去不可?”
  “是的,我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智伯。”
  “為智伯?現在你無論為他做什么,都對他沒有用處了。以前你要刺殺襄子,還可以說是免得智伯的遺骸受辱,現在君候已經答應將頭骨送回河東安葬,對一個仇敵如此,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是的,我知道。襄子不愧為人杰,气度胸怀非常人所能及。”
  “他跟智伯之間只是為了爭權勢而戰,而且首先發動的還是智伯,君侯只是維護既有之國土,他殺了智伯,不能算是仇恨。”
  預讓只能點點頭。
  大桃又道:“你也沒有理由去為智伯報仇雪恨。”
  預讓道:“是的,我也沒有認為自己是在報仇雪恨。”
  “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我不敢說,但我盡量地做到這一點。”
  “君侯今天寬恕你行刺傷人之罪,饒你一命,這能算是恩惠嗎?”
  “對我而言,算是大恩了。”
  “他也答應將智伯頭骨歸葬,而且還親臨致祭,這能算是恩惠嗎?”
  預讓想想道:“這倒不能算是,因為他是故意示恩,以平复河東對他的仇意,他那樣做只是為了自己。”
  “好!就算是如此好了,君侯對你有恩,總算不錯的。”
  “我沒有否認。”
  “但你仍然要恩將仇報去刺殺他?”
  她的詰問一步緊是一步,起初預讓還有點難以招架,回答時略有躊躇,但到了后來,他反而回答得流利了。
  尤其是最后最主要的一個問題,他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是的!我仍然要刺殺他。”
  “為什么?你要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既已身許智伯,此身亦非我所有,施于我身上的恩惠,我會記在心中,但是不會影響我的決心。”
  “我實在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預讓道:“其實很簡單,我欠智伯的太多,多得無法償還了,這是智伯生前要求我的事,我也答應了,因此我必須完成。”
  大桃道:“智伯活著,才需要殺死君侯,智伯既死,這個舉動就沒有任何价值了。”
  預讓歎道:“大桃,這些話不用你說,我已經考慮過千百遍了,最后我的決定仍是如此。智伯跟襄子之間,固然是霸業之爭,但我對智伯,不是為功利計的,我若能助他成功,必然會功成身退,他失敗了,我也不會半途而廢,這一點你明白嗎?”
  大桃想了一下,才鄭重地點頭道:“明白了,你是個劍士,所以以劍土的方法來報智伯。”
  “就是這個意思。既諾必踐,生死以赴,是做一劍士最基本的條件。”
  “好!總算你的道理說服了我,我繼續幫你下去。”
  預讓一怔道:“你還要幫我?”
  大桃道:“是的。你要我幫助嗎?”
  預讓道:“經過今天這一戰之后,宮中警戒必嚴,要想混進宮中是不可能的了,再次行事,只有在外面等机會,我想用不到你幫助了。”
  大桃道:“不,你更需要我。你在這儿人生地不熟,需要我為你掩護,為你打听君侯的行蹤。”
  預讓道:“程通已然伏罪,宮中侍衛也都知道你們姊妹幫助行刺的事,還會把消息告訴你嗎?”
  大桃笑道:“不必要他們告訴,我自然會知。君侯若有遠行,必然會先遣一批人先行,部署警戒事宜。為了掩人耳目起見,這些人都喬裝而著民服,在市間巡逡,看見了他們,就可以知道君侯將至,別人极少能認出這批人,但我卻每個人都認得。”
  預讓道:“你實在不能再擠進這件事來了。”
  “但我已經介入,也只有干到底,而且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別的事好做了。你也明白,第一次參与,我已存必死之心,事情發展到如此,并沒有改變什么!”
  預讓不禁無語。
  小桃說道:“大哥!你任何行動都沒辦法把我們姊妹撇開了。第一次行動,已經把我們三個人連在一起,生則同生,死則同死,你要遠走高飛,我們跟你,你要繼續行動,我們幫著你,這有什么好辯的?”
  預讓歎了一口气:“大桃,你既然決心要繼續參与,剛才又為什么多方盤詰,一定要我說出理由呢?”
  “還是那句老話,我做事一定要問明白,是不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這樣才可以下定決心。”
  “那只是我的理由,你不必非做不可。”
  大桃道:“是的,這件事跟我沒有直接關系,但是一件很大的事。我活著已經感到很沒意思了,就必須找一個轟動天下的死法。”
  預讓道:“大桃,听你的說話,似乎是在從事一項游戲。”
  “對我而言,确是如此。很早以前,我已把自己的生命付諸于游戲。不過你可以放心,我做任何事都很認真,即使是從事游戲,我也會一絲不苟地去做。”
  預讓長歎無語。他早已從小桃的口中,對大桃有了相當的了解,知她是個很執拗的人,因此,他也不再去嘗試勸阻或拒絕了。
  假如他堅持不讓她參与,那必然會有兩個可能:第一是她不顧一切,單獨一個人去搶先謀刺,那成功的机會自然极其渺茫,而且會預讓的工作更難進行:第二是她會去告密,徹底破坏阻撓預讓的讓划。
  這兩者都是預讓所不愿發生的,因此,除了讓她參与之外,可以說沒有第二個法子了。何況,大桃的參与還具有很大的幫助,她的人頭熟,消息靈通,計划完善,頭腦冷靜。
  第一次安排的謀殺行動,几乎是十全十美万無一失的,之所以未能成功,完全是預讓本身的原因,將最具威力的第一擊移開了目標。
  再找那樣的机會自然更困難了,但預讓相信大桃會找到這樣一個机會。
  大桃放棄了自己的家住到預讓這邊來,其實原本就是她的娘家,只不過她們姊妹都是很懂事的女人,她們尊敬預讓,把他當作了一家之主,絕不使預讓在心里有一絲不愉快或牽強的感覺。
  宮中的那一次行刺被襄子壓了下去,大家都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一次謀刺君侯的行動,自然也沒有人認出預讓來。
  只有程通一個人處死了,是被秘密處決的。但襄子并不糊涂,他對宮內的人,主要是這些侍衛,仍然說明了理由,以及程通的致死之由。
  他對經過的情形,完全了解,說程通先前為得到大桃,与總管陳甫利用職權陷害捕役以求達到目的,而且大桃早已許字他人,程通又利用勢力,逼令對方退婚,凡此种种,卻為致死之由。
  但他既娶大桃后,居然自己的妻子言行思想都不了解,大桃對于他及當政者已是充滿了仇恨之心,他居然還將大桃引進宮中來任事,因而才使防備有了疏漏,使刺客有可乘之机,一個身負警戒重任的人,犯了這种疏忽的過失,尤不可恕。
  這些事情未經揭發前,那些侍衛都很清楚的,現在經襄子當眾宣布,也沒有一個人表示不公。他們只是奇怪襄子何以也會如此清楚。
  連預讓也感到不解問道:“襄子怎么會知道內情呢?而且那天他立刻將程通收押起來,可見他是早就得知了。”
  “不錯,關于程通欺壓我家的种种,君侯早已得知了,殺死的那個小鬼臧興,小名叫做林儿,是君侯的耳報,宮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知道,然后密奏君侯,所以對臧興之死,君侯倒是很難過的。”
  預讓歎了口气道:“我現在也頗為后悔殺死那孩子,他其實不過是個孩子,只是為了討好襄子,才想出那些主意,但是在當時,我實在忍不住。”
  大桃一笑道:“這個你倒是不必怀疚,君侯對臧興之死只是難過而已,也認為他該死。”
  “哦!襄子也認為他該死了?”
  “是的!他提議以尿來淋澆智伯的遺骸,是一种大不敬的行為,襄子怀恨智伯還有個道理,他知沒有怀恨的理由,僅為了取悅主上,做出那种激怒鬼神的行為,也十足是個小人,長大后必為佞臣,小人与佞臣在人主之側而得寵,實在是件很危險的事。”
  “這個……襄子就不該了,他自己有主見,就不該信小人与佞臣的。”
  大桃道:“君侯對此也有個解釋。他說君侯雖居高位,不是万能的,也不可能事事前知。他不知道身邊的人哪些是君子,哪些是小人,端視各人表現。臧興死后,君侯仔細地思索他的行為,才發現這种行為演變到后來的可怕,小人多佞,最易致君主于不義。你殺了臧興,對趙國而言,他是深為感激的。”
  “這也是襄子當眾宣布的?”
  “是的。他說經此一變后,他自己也要好好檢討一下,一國之君,竟會讓自己的百姓幫助外來的刺客行刺,這是他深深引以為戒的憾事,也是他的失德之明征,他以后一定要在撫民、牧民上多下工夫。”
  小桃欽敬地道:“他能作如此想,倒是好國君。”大桃點點頭。
  預讓明白了她們的意思,立刻道:“你們應該退出刺殺他的行動。”
  大桃道:“你一個人是否還繼續呢?”
  預讓道:“我跟你們不同,我不是趙國人。”
  大桃道:“這不是理由。你是燕人,可是你沒為燕盡一份力量,你做的事也与燕國無關。”
  “我已身許智伯,而且答應過智伯了。”
  大桃道:“我們也身許于你,而且也答應過你了,你自己不改變,我們自然也不會改變了。”
  “但是你們對襄子的印象已經改變了。”
  “你呢?難道沒有改變嗎?”
  預讓無以為答。
  大桃道:“你要殺君侯,并不因為他該死,只是為了踐諾,我們幫助你的原因也是一樣,不會為了發現君侯的不該死而中止。”
  預讓歎了口气:“這個問題我們已不知談了多少,實在沒有必要再談了,我們該談的是如何行動。”
  “等待。”大桃道:“十日之內,我們不可能有任何行動。”
  “為什么呢?”
  “君侯宣布了要齋戒十日,閉門思過,這十天之內,他單獨地幽居靜院,不見任何人,不作任何事!”
  “那就沒有下手的机會了嗎?”
  大桃苦笑道:“連宮中的侍衛們也都分批的休假了,每天只有兩個人守值在院門口裝裝樣子。”
  “這不是更利于我們下手行動嗎?”
  大桃道:“君侯若是真的在院中守戒靜思,那些侍衛們怎么會有空休假呢?一定要加倍地警戒才是。”
  “他不在那所靜院中?”
  “那只是一個借口。宮中的人都知道,君侯不會在里面的,他早已秘密的离開了。”
  “上哪儿去了呢?”
  “這是個秘密,誰也不知道,大家的揣測是他到一個秘密的地方練劍去了,因為每次君侯齋戒后,劍技必然又精深一層。”
  預讓點點頭道:“這倒是可能的,你不妨想一想,在百里附近有什么隱名的高人劍士沒有?”
  大桃想想道:“晉城鄰近百里之內,名山深谷很多,哪一處有隱名高士,卻沒人知道,因為隱名的高人,必是不為人知,而君侯所去的地方,更是無人得知。十年來,宮中的侍衛們也試圖找到他的下落,卻無人成功過,所以我們也不必去費這個力气。”
  預讓一歎道:“除了等候,別無事事?”
  “那也不盡然。君侯是以齋戒為名而去練劍的,他要練劍的原因,必然是見你決斗時所用的劍法很犀利,因而去构思破解的方法。”
  預讓笑笑道:“那可不值得去构思。他的劍技比我高,一劍就擊敗了我。”
  大桃道:“預大哥!假如你真是連他的一劍都接不下,就不必再作行刺的打算了。君侯說你的劍術与他在伯仲間,那天他能胜你,第一是他在一處已經看你決斗了好几個人,略知虛實,第二是他身披軟甲,放開空門,而受你一刺,才可以攻你一劍,這种机會不是常有的,所以他要去演一下劍術,你也同樣的有些需要。”
  預讓沉思了一下道:“好!我的确需要演練一下!”
  “我們幫助你,我跟小桃的劍術雖不高明,但是比一般的庸手強得多,我們兩個人合起來陪你對練,一定能給你不少的幫助。”
  預讓搖頭道:“你們幫不了我的,現在我所練的劍法誰也幫不了我的忙,不過你們可以在其他方面幫助我。”
  小桃現在已經變得溫馴柔順,很少說話,這時她才開口道:“大哥!你要我們做什么?”
  “幫我做草人。各式各樣的姿勢,但必須与真人差不多大小、高矮。”
  大桃道:“你是要用草人來練劍,那何如真人呢?草人是不會動的……”
  預讓道:“草人沒有生命,可以死很多次,真人只能死一次。”
  “真人會躲,會抵擋招架,草人卻不會。你用草人做目標,能管用嗎?”
  預讓苦笑道:“應該有用的,因為我現在所練的也只有出手一擊,一擊不中,就再也沒有机會。襄子本人精擅技擊不說,他身邊的人也不會給我再度出手的机會了。”
  “這倒是。可是草人是放在那儿不動的,而你刺殺的對象是活動。”
  “這個我有辦法,到時候你看好了。”
  姊妹兩人由柴房抱出了竹杆与干草,扎了十几具草人,或坐或站或騎,各种姿勢都有。
  然后她們把每一具草人的腰系上一根繩子,預讓抱劍端坐,眼上還蒙了一塊布。
  那些草人圍成一個圓圈,排在他四周兩丈的范圍內。再由大桃小桃姊妹兩人輪番拉動繩子,繩動則草人跟著動,只發出微微的聲息,預讓即時發劍進擊,必須一劍斷首,因為襄子內披避刃軟甲,除了咽喉處的要害,別處是殺不死他。
  發劍慢一點,草人被擲遠了,夠不上部位,發劍偏一點,不中咽喉,也等于是虛發。
  所以這是一种很困難的劍法,預讓雖有那么好的基礎,也不能每發皆中,尤其是目不能視,全憑听力,更難以取准。
  前三天,他發劍十次,只能中一兩劍,大部份都是刺錯了部位,但都能刺中在草人身上,這份造詣也相當惊人了。但預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他的毅力也是惊人的,一開始了就不停止,一次复一次,不停地練下去。
  而且每一劍他都集中全力以發,所以每一劍之后,他都要經過調息,運气凝神聚勁,使自己處于极佳的狀態時再進行下一劍。
  三天中,他不眠不休,不斷地進行下去,慢慢地,已經能減少錯誤的次數,十劍中已有五、六劍中的了。
  大桃与小桃姊妹倆也夠瞧的,她們也陪著不眠不休,好在是兩個人,可以輪流地活動,一個人在拉繩子時,另外一個人就在一邊閉閉眼。
  到了第四天,預讓拉下了眼布道:“好了!我們可以休息一下了。”
  大桃呼了口气道:“我的天,你現在才想到休息,我還以為你是鐵人,永遠不知道累呢?”
  預讓看了一下院中的草道:“有這么多?我好像記得只發了百來劍似的。”
  大桃道:“你是怎么計的?從開始到現在,你一共發了一千零九十四劍,有些草被斬斷了不能再用,我們只有到街上去買,前后已經買了四十擔干草了,別人還以為我們要蓋屋頂呢?”
  預讓笑道:“我全神貫注,把什么都忘了,一定把你們累著了吧?我們吃午飯吧!”
  小桃笑道:“大哥,這是什么時候了,還吃午飯?”
  預讓抬頭看看天色,彩霞滿天,正是黃昏,才歉然地道:“我不知道會耽誤么么久,練了整整一天。”
  大桃忍不住道:“預兄,你是真迷糊還是在裝蒜?你從大前天早上開始,足足練了三天兩夜,還說是一天。”
  預讓啊一聲才道:“會有這么久?難怪我的肚子餓得厲害。小桃,有什么好吃的沒有?”
  小桃道:“這三天我們姊妹倆陪著你練劍,也沒吃東西,籠里還有大前天蒸的饅頭,恐怕已經硬了。”
  “硬了也沒關系,拿一個我果果腹。我要再練下去。”
  大桃叫:“什么?你還要再練?”
  “是的,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正是重要關頭。我正抓住了一點竅門,不能停止的,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你不在乎,我們可吃不消,這三天粒米未進,只喝了几口水,你坐著不動,我們要來回的跑。”
  預讓笑道:“我雖然動得比你們少,但所耗的气力絕不少于你們,而且還多出十几倍去。不過也難怪你們,因為你們不習慣。”
  “你以前練劍也是這樣的?”
  “是的。有時為一式劍法,連續不斷地練下去足足有六天之久呢!有次我為了一式“橫掃千軍”,跑到深山去以樹為目標,一劍橫掃,斬斷一株樹,然后又找到樹,就這么下去,足足入山十几里,也不知道斬斷了多少樹。那山上的樵夫樂坏了,陸續擔了半年,才把我砍倒的樹全部運下山。”
  “你難道不感到累嗎?”大桃問道。
  預讓道:“有一點,只不過睡了一覺就恢复了。”
  “那一覺睡了多久?”
  “三個時辰多一點。”
  “什么?只睡三個時辰就夠了。”
  “睡眠本為休息,恢复体力,其實有兩個時辰已經足夠了,再多睡下去,反倒是損耗精力。”
  “我可沒你這么大的本事。現在讓我躺下去,最少也要一天一夜才醒得過來。”
  “你可以放心地睡,我以后的練劍,只是一個人練劍,不要人幫忙了。”
  說著他自己到了廚下,取了兩個冷饅頭,就井水草草地下了肚,又開始練劍了。
  這次他不要人幫助了,他把十几個草人都擺好后,自己蒙上了眼,然后縱起發劍,刺倒一個后,跳回原地,靜坐片刻,又向第二個草人攻擊。
  一直等他把所有的草人都刺倒,他才拉下了眼布去檢視那些草人,看它們中劍的部位,再靜思片刻,又把草人排好,進行第二遍的擊刺。
  又不知進行了多久,他才停止下來,卻發現小桃倚在一捆干草上睡著了。
  大桃早就去睡了,這個小女人卻不肯一個人去休息,還在這儿陪他,預讓倒是一陣歉咎,放下劍,輕輕地將她抱了起來,小桃大概太累了,居然竟無知覺。預讓輕歎了口气,將她抱到樓間,放在床上。
  又有成群的蚊子不斷地去侵扰她,小桃全無知覺,任蚊子在她的臉上身上吮吸。
  預讓倒覺得不忍,搬一張凳,放在她的面前,自己坐在上面,閉上了雙目,然后開始凝神專注,一只蚊虫飛來,他就伸出兩枚手指,臨空一捏,把蚊虫捏死了。
  開始時,倒還有一兩只逃走的,到了后來,凡是飛近他雙手可及的范圍,他總是能准确地捏中。
  這樣又不知過了多久,小桃翻了個身,睜目醒來,看見預讓坐在她面前,正開口說話。忽然預又伸手向空中一捏,然后放在面前的地上。又是一只蚊子捏死了。地下二大堆,差不多有百多只死蚊子,然而每一只的尸体是完整的,只有先前的几只,身子被捏扁了,可見預讓到了后來,所用的勁道已能控制,到恰好處了。
  小桃伸伸個懶腰笑道:“大哥!謝謝你!”
  預讓道:“你醒了?這一覺真好睡。”
  “可不是嗎?”小桃道:“我本來是想侍候你練劍的,先前跟姐姐兩個人,互相忙著,倒還不覺得。姐姐去休息了,剩下我一個人,也撐不住了,糊里糊涂的就睡著了。大哥,是你把我抱進來的?”
  預讓道:“是的。你靠在草堆上睡著了,我要是不抱你進來,恐怕給螞蟻抬走了你都不知道。”
  小桃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真差勁,實在不夠資格做一個劍客的妻子,連這點苦都挨不了。”
  “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挨得了。妹妹,這家伙簡直不是人,說來你也許不信,他有整整的七天沒有睡覺。”說話的是大桃。
  預讓道:“你也醒了?”
  大桃走了進來道:“我不是也醒了,是又醒了。你抱著小桃進房,我一覺初醒,那是你開始練劍的第五天,然后我就看你坐在這儿不住地抓蚊子,又是一天一夜,連頭帶尾,足足是七天了,你就沒休息過。”
  小桃連忙道:“什么?大哥,害你替我捉了一天一夜的蚊子,那實在是太不敢當了,我實在是該死……”
  大桃道:“妹妹,別過意不去了,你看他精神奕奕,比我們倆有勁儿多了,我想就是再有七天,他也沒關系。”
  預讓道:“假如是坐在這儿捉蚊子,我的确可以支持個十天半個月的,因為就是在這休息。”
  大桃道:“休息?我才不相信呢!我特別試過,我以為你已經睡著了,特地用口袋到空屋里去找了十几只蚊子來,那些蚊子才接近你,你就伸手捏了下來……”
  預讓道:“原來后來那些蚊子是你捉了來的!我正在奇怪,室內門窗未啟,窗子也沒開,縱有几頭蚊子,也該捉絕了,何以竟綿綿不斷……”
  “我是要看看你能撐多久。每隔一段時間,就從門縫中放几只蚊子進來。預讓,我真服了你了,是不是每一位劍手都你這份耐性的?”
  預讓道:“稍稍登堂入室的劍客,應該都具有我這樣的修為。
  劍術是不會一蹴而就的,造詣必須循序而進。”
  “你能一面捉蚊子一面養神?”
  “是的,而且那也是一种修為的方法。”
  大桃歎道:“我大概一輩子也到不了這境界。我的耐性不夠,我缺少這份天賦。”
  預讓道:“耐性是慢慢養成的,与天賦無關。”
  小桃問道:“大哥,你要不要睡一下?”
  “不要。閉目,心靈歸于空靈的狀態,那就是在休息了。有蚊子來了,我的感應立刻轉移到它身上,雖然它細若毫芥,可是在我心眼的注視之下,它比一頭雞還要大,因此,我一伸手就能捏住它。”
  “不會因此而傷神嗎?”小桃又問。
  預讓道:“初練時很累,半天就能叫人心力交瘁,可是漸入佳境后,就不會累了。体在動時心休息,心在動時体休息,如是循環,心与体俱能作息有時,歷久而不竭!”
  小桃道:“即使你不累,也為此耽誤了你練劍的時間,實在太可惜了!”
  “不可惜。這一天一夜間,我劍技又進了一層,現在已能劍在意先了。我想襄子出去練劍,也不會比我這片刻的收獲多。”
  大桃道:“這么說那些蚊子倒是幫了你的大忙了?”
  “可以這么說。先前我以草人為目標,因為它太大了,總是難以瞄准,后來我以蚊為目標,以指代劍,專攻一點,才使我克服了那一道難關,步入了新境。”
  大桃道:“現在你有把握能一擊中的了?”
  預讓笑道:“這個我到不敢說,但至少我是比初練時進步的多。”
  大桃想了一下,才接道:“預大哥,你一直練得很起勁,但我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沒有說出來。”
  “什么?你說好了!”
  “如果自認為是一個劍手,不管你把劍術練得多精,都無法殺得了君侯?”
  “為什么?”
  “因為君侯不可能跟你此劍,更不會讓你在戰斗中殺死他。你只有把自己當作一名刺客,才有得手的可能。”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是的!”
  “刺客多半不需要很高的劍技,因為他們殺人在于周密的策划,選擇最好的時机,而后冷靜地出手一擊。”
  預讓動容道:“不錯!就像你上次的安排一樣,那种机會几乎是万無一失的,所以未能成功,就因為我是劍客,設若我是個刺客,絕不會因外在的因素而改變預定計划,但是我已經定了型,再也無法從一個劍客變為刺客了。”
  大桃笑笑道:“沒有人要你去改變,我只是說你此刻所能,作一名刺客已足足有余,不必再費神去練劍了。”
  “那我該做什么呢?”
  “你該練習生活,過普通人的日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你該學會隱臧自己,使得沒有一個人能認出你是從前的預讓了,然后才能去找机會,像那些其他的刺客一般。他們都是些默默無聞的人,在他們出手之前,沒人知道他們的企圖,沒有人知道他們會殺人。”
  “哦?”預讓注意在听。
  大桃繼續道:“据我所知,有兩個最成功的刺客,他們的要价很高,從未失敗。他們在狙殺人時,絲毫不
  動聲色,即使是被殺對象在挨了致命的一刺后,仍然不信是他們行的凶。”
  預讓感光趣地道:“哦!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嗎?”
  “有的,我舉一個例子。河西大豪費采你該听說過吧?他是比你早一輩的劍客。”
  “听過,我在少年時遇見他,蒙他指點過劍法。”
  “費采的劍技無匹,仇家遍及天下,皆想盡辦法要對付他。但是都沒有成功,最后竟被人殺死在門口。”
  “這個我倒沒有听說過。”
  “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費采的家人追索了几年,最后也不了了之,只有我最清楚,他是死在一個賣瓜的婦人之手。那婦人在他家門口賣瓜,足足有兩個月之久,費采几乎天天都跟她見面,向她買瓜,因為她的瓜不但甜,而且价錢很公道,因為足足有兩個月之久,費采對她早巳沒有了戒心。結果在一個清晨,費采練完劍,听見她在后院牆外賣瓜,開門向她買了一只西瓜,當時剖了,引瓜就食之際,頸下挨了一刃,就是那柄剖瓜的刀。”
  預讓道:“事后沒有人知道是她嗎?”
  “沒有,她平時是在大門口外設攤,那天她殺人之后,收拾了一下,仍舊到原位去擺攤子,還繼續賣了有半個月,直到西瓜下了市,才不再前往。”
  “也沒有一人看見她下手?”
  大桃笑道:“沒有。她守伺了兩個多月,就是為了等這么一個机會。有几次,她雖然有更好的机會,都放棄了,一直等到万無一失時才下手。”
  “為什么呢?既有更好的机會,又為什么要放棄呢?”
  “有一次,費采赴友人之宴歸來,酒醉踉蹌,倒在她的瓜擔旁邊,那是不是更好的机會呢?”
  “不是,費采是個很謹慎的人,也知自己結仇很多,絕不會飲至爛醉,更不會倒在自己的家門口,多半是他對這個賣瓜的婦人已有所疑,故意去試探她的。”
  大桃笑道:“你倒想得很多。不過她不下手,乃是因為當時還有費采的儿子在旁,雖然他只有十二歲,可是她卻不愿冒險,職業刺客是不能讓人看到形跡的。”
  預讓道:“大桃,那個女刺客既是如此小心,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大桃歎了口气道:“是她儿子告訴我的。這個女刺客活了很久,居然能活到老死,就是因為她不出名。”
  小桃忍不住道:“姐姐,我怎么沒有听你說起過這件事呢?”
  “沒什么好說的,因為那個女刺客就是程通的母親。”
  兩個人都為之一怔。
  大桃道:“她也是到臨死前才把自己的過去告訴她的儿子,那是因為程通要入宮為侍衛。這個女殺手把自己的經驗告訴儿子,是要他注意防范那些最不起眼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程通是向我炫耀時才說出這個秘密……”
  小桃問道:“他炫耀什么?”
  大桃道:“因為我討厭他,常想法子避開他,有時他回家來住宿,我赶他回宮去守衛,他才吹噓說宮中的防務十分緊密,因為他的家學淵源,受過最權威的指點,因而道出了他母親的秘密。”
  小桃歎道:“君侯處死他的罪名是他有虧職守,疏忽了他的妻子,因而放進了刺客,這對他倒是一個大諷刺。”
  大桃好像不愿多談起有關她丈夫的事情,轉向預讓道:“預大哥!我之所以要說出這件事,是提供你一個事實,你要想刺殺君侯,應該在掩蔽行跡上去做功夫。”
  預讓想了一下道:“對!大桃,多謝你的提示,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想我是應該從這面去下手。”
  大桃道:“那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离開晉城。在這里,我們都已經受注意了。”
  預讓道:“有人在注意我們嗎?”
  大桃道:“那是一定的。雖然我不知道是哪些人在注意我們,但是那些侍衛們的行事手法我卻清楚,他們一定會注意我們的行跡。”
  預讓道:“那倒是必須要換個地方了。”
  小桃道:“但是搬到那里去呢?离開了晉城,我們又將如何著手計划呢?”
  這的确是個問題,住在這儿,行動受人注意,自然行刺不易,但若离開晉城,則遠离了襄子,豈非更難得手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我們可以离開一段時間,再悄悄地回來。”
  大桃笑道:“沒有用的,你再回來,若是讓人認出你是預讓,一定會再注意你,若是認不出來,你就是個陌生人,也同樣地受注意。你要知道,這是都城首邑!”
  “難道每一個遷來的陌生人都要受到盤查嗎?”
  “當然了。我家是世代任捕役的,這是地方有司的日常工柞,對每一個遷來的人,都須加以了解。除非是他處有了天災人禍,大批的災民擁到,才無法一一盤詰,你要不受注意,就得等那樣一個机會。”
  “不行!我不能等。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還有就是回來后,老老實實地呆著,安份守己地過上一年半載,別人認為你沒問題,也會放松注意。”
  “所謂安份守已是指何而言?”
  “那是不僅要像個普通人一般的生活,而且還得在百工手藝中擇一行,借以營生糊口,不滋事,不跟人爭斗,不顯露出你會武功。”。
  預證又想了一下道:“恐怕也不行,我沒有任何技能,而且也很難老老實實地生活。因為我知道自己,若是遇見不平的事,或者有人欺負到我頭上,我絕難忍受。若我以一個外鄉人來到此地,受欺負是難免的。”
  大桃笑道:“是的!我沒有提出來你已經想到了,可見以前也常遇到這种事。”
  預讓歎道:“大桃,你指出了我很多的困難,都是不易解決的,是否想叫我打消那個念頭?”
  “你是那种因難而畏縮的人嗎?”
  預讓沒有回答這問題,他也不必回答,相信她們姐妹都很了解他是怎么一個人了。
  大桃也沒有等他的答复,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假如我要你打消這個念頭,你會接受嗎?”
  “我不會,這是我活著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既然如此,你就不用說那句話的。”
  “可是你指出那么多的不可能。”
  “事必謀定而后動。你已失敗了一次,這次如果不成功,你沒有机會再從事第三次了。”
  “是的,我明白。”聲音很低,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見,可見這五個字他心中所形成的沉重。
  大桃道:“我提出那么多的不可能,目的就是要找出一种可能來。預大哥,要知道,我比你還急。”
  “你比我還急?急什么?”
  “急著做一件事,急著為自己一輩子留下些什么。預大哥,說句老實話,如果你要打退堂鼓,我絕不答應,我會逼著你去干。”
  預讓望著跟前的女郎,見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种無以名狀的興奮的色彩,不禁暗暗地歎息。
  他說不出這是什么心理狀態,卻對它不陌生。
  在以往,有不少劍手找他決斗時,臉上就是這种神情,那些人都是找他決死戰的,他們為了成名,拼了命去找一些成名的劍手決斗。
  戰前,他們似已預知不免,仍無視于死亡。
  說得透徹一點,他們是在求死,他們一生中都是在求刺激,想追求一次轟動的死亡。
  他們活著已飽受各种的壓力,已把死亡視作解脫了。
  預讓不知以前的人是受著什么壓迫,但是,他了解大桃,她活著已沒有任何的樂趣了。
  默然片刻后,預讓才道:“大桃,我相信你已經想出了一條可行路。你說出來吧!”
  大桃微微一怔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你不假思索,很快就推翻了我的每一個构想,而且都有一番很正确的理由,可見你早巳把這些构想都思考過了,而且作了一個最好的選擇了。”
  大桃笑了一笑道:“預大哥,你也是個很會用腦子的人,并不是一個光會使劍的勇夫。”
  預讓道:“說你的計划吧,我們不講廢話。”
  于是大桃提出了她的計划。
  那并不是一個很完美的計划,但至少是一個可行的討划,最重要的是這計划可以很快的實行,不要等得太久,而預讓跟她都是不耐久等的。
  小桃是沒有意見的。她近來已經變了,變得十分溫順,柔媚,變成一個十足的女人了。
  她只知道,她愛上了一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她的一切。但她更明白:這個男人并不屬于她,如果她想自私地多擁有一點,就會連已有的這些都失去了。
  因為她愛上的是一個极不平凡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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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馬 掃描,無名氏 OCR,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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