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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章 龍困淺灘


  泡澡堂子在江南几乎已成為男人們生活的一部份了;尤其是在冬天,這更是一种無可言喻的享受。
  數九寒天,在燒得滾燙的熱水里一泡,已經驅盡了寒意;然后,有人替你擦背,那可不是光擦背后手夠不到的地方,而是擦洗你全身每一處地方。那些人的本事很大,能把你深藏在毛孔里的污垢都擦洗干淨。
  擦好了再在熱水中泡洗一會儿,出來還有人腿捏胸等等。總之,不必自己動一下手,就可以使你干干淨淨,輕輕松松,洗淨疲勞,去卻寒冷。
  杜英豪是在金陵長大的,這個地方的人有兩大生活上的享受,就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皮包水是士茶館喝茶、吃點心,水包皮就是洗澡。
  杜英豪想不到在此地也能發現了一家澡堂子,這個從未怀鄉的游子,忽然動了鄉思,說什么也要去光顧一下。那是道道地地的女人之禁地,但他可以帶了賴皮狗去,所以賴皮狗奉了四個女人的命令,隨行去保護杜英豪。
  那實在是句笑話,杜英豪說什么也不會要他保護,他也沒這個能刀;但柳小英与杜若華仍然堅持要賴皮狗跟看去侍候,因為杜若華知道這個地方仍然是高九的勢力范圍,是高九的拜兄弟跛龍馬五照管著。
  論武功,馬五比高九強得多,論性情,馬五也比高九強,精明能干,人緣也比高九好,照說第一把交椅該是馬五才對;但是因為他們磕過頭,拜過兄弟,高九的年紀大上那么一點當長,所以馬五才居第二。
  馬五管的這個碼頭比高九小,但跟看他的弟兄卻多出一倍,負擔自然比高九重;可是,在這儿的船家所繳的例費,反而此高九那邊低,而且馬五的弟兄們卻沒有一個撈過界的,那是馬五守看結義之情。
  杜英豪殺了高九。馬五一定得到了消息,他也不能坐視,否則很難在綠林道上叫字號了。
  杜若華再三向杜英豪提出了瞥告,但杜英豪不在乎,柳小英只有硬逼看賴皮狗跟了去。
  她吩咐說:“賴皮狗,叫你跟去保護,不是要你用拳頭保護他。杜大哥如果不行,你再饒上十個也不行,而是要你沉住气,發現有什么不對勁,赶緊來通知我們一聲,這點想必你能做得到嗎?”
  賴皮狗想想道:“若是小的跟杜爺一起進去,別人知道我們是一起的,他們有心對付杜爺,絕不會放過我的,所以不敢說有把握。”
  這家伙的腦筋很活,想的也多,這個推測也有道理。柳小笑道:“那你就跟在后面,別讓人知道你們是一起去的好了,見了面也當作不認識。”
  杜英豪笑道:“小英,若是我在那儿跟人打起來,通知了你們也沒有用,難道你們還能幫忙不成。”
  柳小笑道.““為什么不能?他們若是要對付你,一定是采用群毆的方法,我們來幫手也不算破坏江湖規矩。”
  “我倒不是怕這個,而是那個地方全是男人,個個全是光條條的,你敢進去嗎?”
  柳小英的臉紅了,但她毅然地道:“敢!若是杜大哥有難,任何地方都擋不住我去幫手。”
  這份情意很使人感動,所以杜英豪也不忍心拒絕她們的關切了,而且他高興有個伴儿。
  浴罷小憩時,有個熟人聊几句是賞心樂事,所以他們分先后腳進了那間澡堂,也坐了兩個隔得頗遠的座椅。在一開始,他們不想有接触。
  擦背的老師父只有一個。杜英豪洗罷剛好輪空,很快就接上了擦背,等賴皮狗想要接上去時,卻已有兩三個人在等看了,他只有繼續在水里泡看。好不容易等他擦背,回到生看暖爐的屋子里,卻看見杜英豪已經躺在榻上,閉眼小寐,等看人來腿。
  腿的江北師父又沒空。拉開了江北腔叫道:“小五子啊!你那邊要是有空,過這邊來幫幫忙。”
  隔屋有人答應了一聲,接看有人抱了几條干床單過來了,那是擦干身子以及蓋看身子用的。
  那個被稱為小五子的人卻不小了,年紀看上去最少也有四十五、六,個子不高,卻十分的精壯。
  他有一條腿走路不太方便,到了杜英豪身前,把布巾抹干了水漬,而后又用另一床蓋住了杜英豪的身子,自己坐在腳頭,抬起杜英豪的一條腿,擱在他的大腿上,熟練地捶了起來賴皮狗心中一動。他從這個捶腿的家伙走路的姿態上,想起馬五的外號就叫跛龍,而且這么大的年紀了,怎么還叫小五子呢?
  以出生序為乳名,是揚州人的習慣,所以那儿的小孩多半是叫小三子、小五子、小六子,但孩子長大成年后,就沒人再那么稱呼了,這個人怎么還會叫小五子呢?跛龍馬五,這莫不是一個特別的稱呼呢?還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在杜英豪之先,已有几個客人浴罷小憩,也等看要腿,但這小五子一過來就去侍候杜英豪了,這不是很特別嗎?杜英豪倒是很懂禮貌,謙辭道:“這兩位先出來的,你先去招呼他們,我可以等一下。”
  一個客人忙道:“不!不!尊駕請,我怕痒,所以不敢要人擦背腿。”
  另外的一個卻笑看道:“我是這里的老主顧,等等沒關系,兄台今日第一次來,理應先招呼兄台的。”
  賴皮狗心中已有個不祥的感覺,因為第一個客人說的是鬼話,賴皮狗是等在他后面擦背的,那家伙可沒表示怕痒呀!
  另一個客人的話乍听倒還有理,但仔細一推敲,破綻就多了。首先,上澡堂子的客人未必互相都會認識,見久了的,固然會認識,但不認識的,未必就是第一次來的,那家伙除非是認識杜英豪,知道他第一天來。
  看來,不但那個小五子有問題,而且這些客人也有問題。賴皮狗很注意,他們都是在自己之后進來的,脫衣服下池后,泡了一下子,有的甚至于把身子打濕了就立刻起來了,有的連擦背都等不及。
  并不是每個洗澡的客人都要擦背,腿,但是上操池里浸一浸就出來的人卻不多見,因為這种洗法大可不必上澡堂子里來。
  這种浴池要不斷地燒火,在池外有一口大鐵鍋,熊熊的火燒看,一個小伙計則把鍋里的熱水舀出來,倒入一個竹漏斗中,再以竹管注入池中,以保持池水的熱度。
  這既耗水、又費火,更費人工,洗一個澡价錢不便宜,一個全套外加小費,差不多要兩、三錢銀子,那是一個普通家庭中數日生計之資了。
  有錢,喜歡,這點花費不算什么,但花了高价只來沾沾水,就是發了神經病了。
  除非,他們是另有目的的。
  賴皮狗看出不對來了,卻不敢聲張,也不敢提出警告,因為杜英豪正在對力的掌握中。
  他自己也不敢穿衣服先走,去通知柳小英她們。因為自己若是走得太匆忙,必會引起對方的注意。他找了塊布蓋住身子,也躺在榻上,只希望杜英豪也能像自己同樣的瞥覺,看出對力有鬼。
  但杜英豪顯然的沒有注意自身的危机,居然微微地發出鼾聲,瞌睡了起來。
  賴皮狗只有在心中叫苦。他知道要脫身只有趁現在,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忽然,他眉頭一皺,計上心頭,立刻苦看臉,跳了起來,穿看草拖鞋,跳起來向替杜英豪捶腿的那個家伙道:“你……你們這儿有茅房沒有?”
  那家伙用手一指就沒開口,但是卻更證明他大有問題了,因為他所指的竟是他先前出來的房間。
  如果那儿也是客座,這就證明他在那邊捶腿還有可說的;但隔房只是茅房,他顯見是藏身其中等候的。
  賴皮狗直朝那屋子沖去,希望自己的聲音与行動能引起杜英豪的注意。
  可是杜英豪卻全無注意的意思,甚至連眼睛都沒有開。賴皮狗心中直沉,沖到隔房,果然那儿有一口粗馬桶,是給客人方便用的。
  男人本來就不可使用馬桶的,他們都施用露天的坑,最多是搭個遮雨的蓬頂,底下仍然是個坑。
  只是這儿不同,隔壁就是客人浴罷休息的地方,如果用露天的坑,臭气可太重了,所以改了口粗馬桶,為的是有蓋子可以蓋住臭气。
  這屋里還放了一疊干的布巾,但賴皮狗注意的卻是有沒有窗子。這一看就涼了,那屋子是沒有窗子的。
  他要從窗口脫身的計划已經失望了,但沒有絕望,因為他又看見了一根粗瓦管由屋頂下面穿牆而過。那是煙囪,也是暖管。在客座中有一口火爐,在很冷的天气,火爐中燒起了火,燃燒多半是煤炭或大木頭塊子,熱力由大瓦罩子上發出,使屋內溫暖如春。
  煙霧則由頂上開個口,用圓形的瓦管一截截地連通起來,導至屋外,而且煙囪本身也有送熱作用,它要從這間小屋經過,因為上這儿來方便的客人,多半是沒有穿好衣服的客人,此地也必須保溫的。
  煙囪只有一個菜碗粗細,那當然是鑽不出丟的,一截截的瓦管有兩尺來長,一頭大,一頭小,這樣才能密切地套合連接,漏煙出來。接頭處更還用灰泥糊好,防止漏。
  賴皮狗頗有一點鬼聰明。他把瓦管用布包看,悄悄地卸了一截,再用布巾堵死了通向火爐的那一端。
  再度回來躺下,那個小五子仍在為杜英豪捶著,已經由腿上移到背上,手法熟練,聲響節奏,輕脆悅耳,使賴皮狗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有錯。跛龍馬五是此地的龍頭老大,他怎么會懂得替人捶腿呢?
  不過,這時煙囪中的濃煙受堵,已經開始由爐門中冒出來了。二個伙計來拉過爐門看看,轟的一聲,火舌卷了出來,大量的濃煙立刻彌漫了屋子。
  賴皮狗趁亂叫道:“不好;失火了!失火了!”
  他抓起了自己的衣褲套上,披了衣服就往外沖;但是他沖到了屋外,才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出來了,其他人似乎根本沒有受到影響。這說明了里面的人個個都是江湖上行動的好手,鎮靜從容,不會輕易慌亂的。
  這也證明了里面的那些人是真有問題了。
  他既沒听到里面有亂聲,又沒見杜英豪出來,就想到事情一定不妙了,只有急急地回客棧中報告了。
  柳小英一听就急了,拖看三個女的,揚劍就殺進了那家澡堂子。賴皮狗領看,一直沖到休息處,卻已看不見杜英豪了。
  不僅如此,好像那些師父与客人都不對了。他們愕然地望看几個殺气騰騰的女煞星,因為他們身上只有一塊布巾。
  賴皮狗指看杜英豪躺的那張椅問道:“這儿原先的客人呢?”
  那儿是個胖胖的中年人,他搖搖頭道:“什么事,我不認識尊駕呀!
  “他顯然是在打馬虎眼儿。賴皮狗這時膽气也壯了,一把掀起那塊布來,但想起還有几個女的在,只掀到一半又停止了,掀袖探出一支匕首冷笑道:“朋友,我也不認識你,我在一刻工夫前才离開這儿的,那時還沒見到你,少裝糊涂了。
  我問你,杜大俠上那儿去了?”
  那中年人道:“我從一早上就在這儿了,可不知道你老哥說的是什么?”
  他又怕又急,說話時聲音直顫,大气直喘,那倒不像是裝假。賴皮狗几乎要怀疑自己跑錯了一家。
  他跑到后房一看,煙囪又接好了,只是新糊的灰泥還沒干,因此他敢肯定自己沒錯。
  “柳女俠,我相信沒錯,只是他們的動作很快,把杜爺弄走了,又換了這批人過來。”
  一個伙計立刻道:“你們說什么?大爺,這個地方可不容女眷前來,那實在不力便。”
  只是來的若是平常的女客,這些人想必會鬧看起哄了。這四個女的,個個手執兵刃,神气不對,所以沒人開玩笑。一個客人道:“各位可能是有什么誤會,我們是附近的商家,也是這儿的老主顧。”
  柳小英冷笑一聲道:“好!我來問,你們若給我來一句玄虛,我就佩服你們。”
  她走向那個胖子,厲聲道:“你老實說,你是一早上就在此地沒走開過嗎?
  “那胖子顫看腮幫子道:“是……是的!哎喲!”
  原來柳小英已在他腿根上扎了一劍,痛得他跳起來了,身上的布巾也掉了。
  還好!他竟還穿了條內褲,而且還有一只腳上穿看靴子。這分明是剛要脫衣時,她們已從外面闖了進來,所以害得他連一只靴子都來不及脫,就拉條布巾蓋住身子,做成偽裝了。
  只怪他運气不好,偏偏坐的是杜英豪的那張榻椅。
  腿上一劍,血流如注。胖子抱腿直跳,但柳小英卻更不放松他,上前一步,劍尖抵在他的鼻尖上:“說,你是一整天都在這儿嗎?”
  賴皮狗道:“朋友,你別混賴了,你還穿了一只靴子下池子洗澡的不成。憑這個,我們殺了你也不冤,你別給自己過不去。”
  胖子快哭出來了,雙膝一跪在地道:“各……各位,我是個生意人,老者實實的生意人。”柳小英冷笑道:“我削掉你的鼻子后,你會更老實了。”胖子一嚇,咕咚一聲,向后仰倒,這時才有一個瘦小的漢子開口道:“各位,別難為這些人,他們的确是本地無辜的居民,与江湖無涉。”
  賴皮狗立刻道:“那么閣下是与江湖有關系了。”
  “兄弟在馬老大手下跑跑腿,地鼠劉全。”
  “好!你們把杜大爺弄到那儿去了。”
  “馬老大請去了,有些事情要跟他談去。”
  杜若華叫道:“馬五若是要為高九報仇,該找我才對,高九是我殺的。”
  柳小英也叫道:“把高九的儿子砍成殘廢的是我,馬五要找,該我才對。”
  水青青冷笑道:“二位,這話跟他說沒用,他只是小嘍羅。劉全,他們現在在那儿?”
  “這個我也不知道。”
  水青青冷笑道:“好!你不知道,我來問知道的人。杜爺是在這儿丟的,我們找此地要人。柳女俠,你從頭上開始間,誰說句不知道,你就一劍宰了他。”
  劉全急了道:“這怎么可以,他們是無辜的。”
  水青青道:“不會無辜,他們跟馬五合作來騙我們,多少也有點責任,柳小姐,你殺第一個。”
  劉全更急了叫道:“你們還是不是俠義道上的人?竟然去宰無辜的第三者。
  “水青青冷笑道:“是你們把他們牽進來的,說到那儿去,責任也在你們。我听說跛龍馬五在地方上很得人望,他就不該把這些人也牽進來。柳小姐。”
  柳小英舉劍逼向第一個老者。他早已嚇得抖成一團,乞怜地看看劉全。
  劉全對這几位姑奶奶的手段早有耳聞。她們都是女人,未必能像男人那樣講究江湖規矩,只有歎了口气道:“我帶各位去找馬老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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