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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早飯剛過,威遠鏢局后院看上去相當平靜,相當安宁。
  可是前院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几個年輕鏢師跟趟子手們,在兩邊廂房里進進出出的,看樣子挺忙的。韓七少克威正從后頭出來,一眼就全看見了,過來就道:“大伙儿這是干什么?”
  一名趟子手煞有其事,一本正經的道:“少鏢頭,那主儿不是快要來了么?咱們不能不防著點儿,得早打算哪!”敢情是為防郭怀。
  韓克威一點頭道:“好,好得很,家伙藏上身了么?”
  “這────”
  那名趟于手為之一怔,一時沒能答上話來,他兩手空空的,腰里癟癟的,哪藏有什么家伙?韓克威臉色微沉,叱道:“防姓郭的用得著你們?真到用你們的時候,這种人就不值得防了,想等著看看他,就說想等著看看他,干嘛編這么好听的詞儿?”
  那名趟子手漲紅了臉,賠上了一臉的窘笑:“少鏢頭,您高明,難逃您法眼——”
  韓克威冷然道:“那么,咱們威遠鏢局上下,就這么沒見過世面,非讓人家笑咱們小家子气不可?”韓克威總不好沉下臉來訓叱那几個鏢師,逮住一個趟子手給這么一頓,他這是“殺雞儆猴”,還真管用,只這么几句,那些個原本進出挺忙的全躲進屋里不露面了。
  就在這時候,又一名趟子手神色慌張,匆忙的繞過影背牆,連走帶跑的過來了,一躬身道:“稟少鏢頭,人到了!”韓克威冷然道:“既是人就不至于讓你慌張成這個樣儿,請!”
  “是!”
  那名趟子手恭應一聲,忙強自鎮定,躬個身又折了回去。
  也難怪,這幫人盡管走南闖北,可還沒見過領袖通記錢庄跟天津船幫的這种人物。
  韓克威的臉上去了冷意,可卻沒帶一點表情,把兩手往后一背,微仰著臉挺立著。
  轉眼工夫之后,剛才那名趟子手從影背牆的那一邊帶過個人來,可不正是郭怀?
  郭怀的穿著,還是玉貝勒第一趟見到他的那一身,這樣的穿著雖然稱得上講究、气派,可是在這京城地面上,威遠鏢局上下眼里,并不算怎么不得了的。
  可是就不知道為什么,韓七少他剛還端著架于挺像那回事儿,如今一旦面對郭怀,他立即覺得自己似乎矮了半截,渺小了不少。
  他自己明白,那是因為人家自然流露著的威儀跟气度,這,是一些儿也“端”不來的。
  就這么一轉變間,郭怀已到了近前,從容泰然,含笑抱拳:“韓少嫖頭,郭怀應約來到。”韓克威忙定過了神,抱拳答禮,還不自覺的欠了身:“家父正恭候大駕,請!”
  他側身微退擺了手。
  郭怀瀟洒欠身:“謝謝。”
  他邁步往后行去。
  韓克威連忙跟上。
  賓主一前一后進了后院,那帶路的趟子手還傻在那儿,兩邊廂房里的立時全擁了出來,几十道目光,齊盯后院門。几個鏢師都沒說話。
  卻听剛才挨了一頓的那名趟子手道:“沒什么嘛!也跟咱們一樣,一個腦袋,兩條胳膊,有鼻子有眼的,只不過比咱們英挺。比咱們俊些罷了!”
  還有別的不同,可是他肉眼凡胎,沒看出來,也沒覺出來。
  后院里,空蕩蕩的沒一個人,但是有好几雙目光,高高的在那座小樓上,其中有兩雙各含异樣,但异樣又自不同。只不知道郭怀他覺出來了沒有?
  韓克威讓客直入后廳,廳里,老鏢頭韓振天正佇立著。
  陪客人進了廳,韓克威就悄悄的退了出去,偌大一座客廳里,就剩下韓振天跟郭怀兩個人。韓振天身為主人,卻由于不必要、不該有的自詡身份,站著沒動,沒先招呼。
  郭怀毫不在意,含笑抱拳:“老鏢頭,郭怀打扰!”
  韓振天這才答禮:“好說,請坐!”卻不愿多說一句。
  連個稱呼都沒有,顯然,他是既不愿叫一聲“堂主”,更不愿叫一聲“郭爺”,畢竟,他成名多年,在大江南北的、江湖道上德高望重。
  郭怀仍沒在意,含笑欠身稱謝。
  但賓主落了座之后,郭怀他卻來了這么一句:“我所以敬邀老鏢頭單獨相見,是不愿話傳六耳。”韓振天淡然道:“放心,韓某已經交待過,威遠上下,連小儿、小女都算上,誰也不敢近這座客廳。”郭怀含笑點頭:“那最好,其實我是為老鏢頭著想。”
  韓振天听得雙眉一聳:“書有未曾為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閣下這話怎么說?”
  郭怀淡然一笑道:“老鏢頭,這話恐怕要從廿年前說起!”
  韓振天目光一凝:“廿年前?”
  郭怀道:“廿年前,老鏢頭春秋正盛,老鏢頭卻正值初創,老鏢頭保著一趟重鏢途經南海——”韓振天神情一震,道:“閣下恐怕弄錯了,韓某保鏢多年,足跡遍及大河南北,卻從沒有走過南海。”郭怀道:“以老鏢頭今日的身份地位,不該有此一說,有什么理由使老鏢頭不愿承認那趟鏢么?”韓振天臉色微變:“韓某不是不愿承認,而是——”
  郭怀道:“老鏢頭應該想得到,沒有十分把握,郭怀不敢惊扰大駕,老鏢頭更應該想得到,海威堂下,一個通記。一個天津船幫,都是在京城一帶多年,分支、勢力遍布遠伸,精明干練的人不在少數,由來知人之所不知。”韓振天有點沉不住气了:“就算韓某廿年前曾保過那么一趟鏢,那也是韓某自家事——”
  郭怀道:“老鏢頭是位明白人,那一趟既然保的有鏢,就不能說是老鏢頭的自家事,是不是?”韓振天道:“不出差錯不說,只出任何差錯,大不了賠鏢,還是韓某的自家事。”
  “老鏢頭,倘若是一趟沒有辦法賠的鏢,而且至今未賠,是不是就該另當別論?”
  韓振天臉色大變:“郭怀,你究竟是——”
  郭怀臉色一整,雙目之中威棱隱現,道:“韓老鏢頭,不必管我是什么人,廿年前的那一趟,你保的是一家人頭鏢。但是在途經南海的時候,那一家的男主人被人殺害,尸身扔入大海,女主人遭人劫擄,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你這個保鏢的卻是安然無恙的回到了京里,沒多久你這家威遠鏢局就大展鴻圖,不但買下了這座宅院,而且逐漸在各省設立分支,這是不是實情?”
  韓振天神情大震,霍地站起,惊聲叫道:“你——”
  郭怀坐著沒動,道:“老鏢頭,我怎么樣?”
  韓振天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用心?要知道這儿是我威遠鏢局,我韓某人內有義女胡鳳樓,外有權勢顯赫的親貴朋友——”
  郭怀雙眉微揚,淡然笑道:“老鏢頭,我郭怀也擁有通記跟天津船幫。”
  “好,那咱們就試試看,我這就叫人——”
  “老鏢頭,我敢說,這件事除老鏢頭你自己之外,再無一人知曉,這就是我為什么邀約老鏢頭單獨見面,為什么說是為老鏢、縹頭你著想的道理所在。”
  韓振天惊怒冷笑:“郭怀,你休要威脅我,空口無憑,事隔廿年,也根本不可能再有對證——”郭怀抬手一擺,道:“既然如此,那么老鏢頭你盡管叫人,請!”
  “你——”韓振天惊怒一聲,突然須發告動,身軀暴顫,砰然一聲又坐了下去,顫聲說道:“這,這就是你來京的目的?”
  郭怀道:“可以這么說。”
  “你究竟是——那一家并不姓郭,事實上那一家不過三口——”
  “我說過,不必管我是什么人。”
  韓振天剎時像泄了气的皮球,他頹然低下頭,半晌才道:“看來虧心事是做不得,保那趟鏢的只我一個,我只當是神不知鬼不覺,更不會有旁人知道,卻不料廿年后的今天…好吧!我承認你說的都是實情,可是殺人劫人的不是我郭怀道:“誰知道不是你?誰又能證明不是你?”
  韓振天猛抬頭,急道:“真的,真的不是我,廿年后的今天,你既然找上了我,我也承認你說的是實情,別的我還有什么不敢承認的。”
  “是么?”
  “我沒有殺人劫人,但是那跟我殺人劫人沒什么兩樣,因為保那趟鏢的是我,我任他們出事遇害,有虧道義,有虧職責。只是廿年來我沒有一天好受過,夜深人靜,倍感不安,我已經不愿再多分擔一分罪過了,事實上我也承受不了了——”
  郭怀微一點頭:“說得好,我相信不是你,那么是誰?”
  韓振天身軀倏顫,低下頭,沒說話。
  郭怀道:“你這叫不愿多分擔一分罪過?你這像承受不了了?”
  韓振天仍然低著頭,沒說話,但他的身軀卻顫抖得更厲害了。
  郭怀道:“韓振天,你也明白,殺人劫人的雖然不是你,但是那跟是你手沾血腥沒什么兩樣。你也親口說不愿多分擔罪過,已然承受不了,那么現在你有個贖罪的机會,為什么打算輕易放過?”
  韓振天仍然低著頭不說話,可是听得見,他顫抖得一襲衣衫都為之簌簌作響。
  郭怀雙眉陡揚,兩眼之中倏現威棱:“韓振天,那么你就不要怪我認定是你,事實上本就跟是你沒什么兩樣——”韓振天猛抬頭:“你,你要殺我?”
  郭怀冷笑道:“我不殺你,殺你污我雙手,我要讓你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我要讓你為廿年前的罪行,得到應得的懲罰,付出應付的代价,憑我海威堂,我做得到,而且,絕不是什么難事。”
  韓振天臉色大變,猛然站起,惊駭道:“你,你不能────”
  郭怀道:“怎么,你也知道怕?”
  韓振天顫聲道:“韓某不怕死,也愿意為廿年前的罪行,付出這條老命,韓某我是罪有應得。但是我不能不為我的儿女輩著想,這事一旦揭發,他們將無法在江湖上立足,甚至天下雖大,沒他們個容身之地——”郭怀兩眼威棱暴射:“你也知道啊!韓振天,誰無父母,誰無儿女,為什么當年你就想不到?”韓振天須發俱顫,道:“郭爺,我求你——”
  他突然哭出了聲,緊接著雙膝一曲,跪了下去。
  郭怀臉色煞白,兩眼發紅,望著跪在眼前老淚縱橫的韓振天,臉上突然閃過抽搐,當即轉過了身軀,道:“韓振天,我也受得你這一跪,甚至,就算我為你的儿女著想,至少我可以殺你,但……告訴我,殺人劫人的是誰?”他可以殺韓振天,絕對可以,也絕對做得到,一個“但”字出口,接下來的該是不殺韓振天的原因,可是他卻沒說出口。
  這么一來,那原因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那原因究竟是什么?為什么他深藏心中?為什么他不讓韓振天知道?
  韓振天并沒有問,因為他根本就沒在意,就算他在了意,此時此地他也沒心情顧那么多了。他低下頭,可是旋即他又抬起了頭。
  小樓上,憑窗几個人,姑娘胡鳳樓坐著,韓如蘭跟紅菱、紫鵑、藍玲站著。
  韓如蘭顯得有點焦急:“他跟爹究竟談些什么?這么老半天!”
  談什么?在郭怀沒來之前,她曾經羞喜的那么猜過,她居然嬌喜的那么猜過,可是,如今,她卻偏偏要這么問?這位姑娘,情愫初動,她那顆心啊……
  姑娘胡鳳樓永遠那么平靜,道:“急什么?等他走了,問問老人家不就知道了么?”
  韓如蘭突然美目一亮,惊喜急道:“鳳樓姐,快看,出來了。”
  不用她叫,姑娘鳳樓那雙深見清澈的目光,一直盯著廳門口,她看見了,郭怀跟老鏢頭并肩從廳里出來,然后兩個人抱拳作別,很客气,只是,郭怀往前去了,老鏢頭卻沒送,連叫來韓七少代為送客都沒有。姑娘放心了,至少郭怀實現了他的許諾,她相信他相信得并沒錯。
  其實,姑娘原本就沒有不放心,她所以坐在小樓上憑窗居高臨下,并不是為監視客廳的動靜,而是應韓如蘭之邀陪她在這儿看郭怀的。
  真是為陪這位義妹么?
  只听韓如蘭急道:“鳳樓姐,我下去問問——”
  揚聲就叫:“爹!”
  話落,她三不管,穿窗躍落。
  廳前,韓振天剛聞聲抬眼,愛女已像小鳥般飛落眼前,他為之一惊,不知道是下意識,還是惊于愛女從小樓上躍落:“丫頭,你——”
  話還沒說完,韓如蘭已皺眉帶嗔偎入了怀中:“說什么嘛?一說這么老半天?”
  韓振天又一惊,剛“啊”了一聲。
  韓如蘭猛仰起嬌靨:“問您話呢!他跟您都說了些什么?一說這么老半天,還怕人听!”
  韓振天已定過了神,推開愛女,也趁勢微微退后:“小孩子家問那么多干什么?”
  小孩子?韓如蘭不依了,叫道:“跟他比,我算小孩子?他跟您說話,我有什么不能問的?”韓振天不耐煩了,沉聲道:“如蘭——”
  韓如蘭畢竟忍不住了,也不管乃父耐煩不耐煩,未語先露嬌羞,頭一低道:“他有沒有跟您說起我?”韓振天一怔:“說起你?”
  一陣急速衣袂飄風聲,韓克威如飛掠到:“爹,他走了!”
  韓振天一擺手道:“沒事,你去吧!”
  韓七少兩眼凝望,口齒啟動,卻欲言又止,最后他還是沒說什么,恭應一聲走了。
  韓振天他似乎忘了愛女剛才那突如其來的一句奇异問話,甚至根本就忘了愛女還站在身邊,沒再看韓如蘭一眼,轉身也走了。
  韓如蘭一急要叫,但是沒叫出口,气得跺腳擰身,飛也似的跑了。
  長廊的盡頭,是韓振天的書房所在,他剛進書房關上門,門外就來了人,是姑娘胡鳳樓,一個人沒帶,是她一個。
  她抬皓腕輕輕的敲了門。
  書房里傳出了韓振天暴躁的話聲:“誰呀?”
  姑娘柔聲道:“義父,是我,鳳樓。”
  韓振天的語气馬上變了:“呃!進來吧!門沒挂。”
  姑娘推門進去了,隨手關上了門。
  韓振天正站在書桌后。不知道是正打算坐,還是已經坐下去了,又站了起來,他含笑抬手,笑得卻勉強而不自在:“鳳樓,坐!”
  姑娘道:“謝謝義父!”
  義父女倆落了座,韓振天又是那么一張笑臉:“有事儿?”
  姑娘道:“您老人家明知道我是為什么而來。”
  韓振天一付恍悟狀:“呢!也沒說什么;不過閒聊了一陣厂姑娘道:“是么?”
  “瞧你問的,義父難道還會騙你不成?對你,義父又有什么不能說的?”
  “義父,不管怎么樣,像這樣的事儿,他走了之后,您一定會馬上找我,告訴我他跟您都談了些什么,是不是?”姑娘的話,”正中要害,姑娘的目光,也令人有能直透肺腑之感。
  韓振天力持鎮定,卻仍難免手足無措,他是個成名多年的人物,十足的老江湖,在任何人面前都能保持鎮定,裝的沒事人儿似的,唯獨面對這位智慧、眼力超人一等.神仙似的義女,那是例外。
  他做不到,也掩飾不了,可是他卻不能不盡力去做,去掩飾:“鳳樓,真沒有什么,他真沒說什么。”姑娘道:“義父,我看得出,不是沒什么,而是您不愿意告訴我,您要是連我都瞞的話,相信您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姑娘的話,一針見血。
  韓振天心神震動,道:“鳳樓——”
  姑娘道:“我不能,也不敢勉強,但是,義父,我總是您老人家的義女,不管什么事,我都會為您,為威遠盡一份心力。”
  不知道韓振天有什么感受,心里怎么想,但是他臉上又浮現了那种勉強而不自在的笑:“鳳樓,我知道,我知道你關心義父,孝順義父,可是真沒什么,義父不會騙你,也不會瞞你。”
  顯然,他還是不敢說,他知道這位義女是位什么樣的姑娘,一旦讓她知道廿年前他那不仁、不義的罪行,他相信這位神仙似的義女會卑視他,不齒他那种行徑,甚至會立即拂袖而去,永遠斷絕往來。
  其實,他還是不夠了解這位義女,他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不但誤已,而且誤人。
  誤已還好,這誤人,卻造成了無可挽回,無可彌補的恨事。
  姑娘沒有多問,她站了起來,道:“那您歇著吧!我不扰您了!”
  話落,她轉身要走。
  望著姑娘的背影,韓振天心底突然泛起一念不忍,同時也有一股強烈的不安,霍地站起脫口叫道:“鳳樓——”姑娘停步回身,目光一触及姑娘那孤傲高深的嬌靨及眼神,韓振天心底的不忍跟不安馬上又消失盡淨,代之而起的是怕,是心底的震顫,他只好沒話找話:“沒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件事,想問問你。”姑娘就把他當了真,道:“義父要問我什么事?”
  韓振天又不得不編詞,道:“是這樣的,剛听如蘭問我,郭怀有沒有跟我提起她,你知道不知道這是——”姑娘道:“您還記得當玉貝勒求我出面上海威堂去的時候,如蘭也自告奮勇,搶著要去,您要追問,當時有那么多人在,我攔住了您。”
  “記得啊!怎么?”
  “有那么件事在前,如今又有這么件事在后,難道您還不明白她的心么?’”
  韓振天一怔,一惊,臉色倏變:“鳳樓,你是說如蘭她────”
  姑娘道:“您還不知道,在此之前,如蘭一個人上海威堂找過郭怀,她原是怕他會對威遠不利去責問他的,沒想到她居然會——”
  姑娘話還沒說完,韓振天臉色大變,机伶一顫,惊聲急叫:“不行,絕不行—一”
  姑娘目光一凝,道:“義父,為什么不行?”
  “這”
  姑娘臉色一轉肅穆,道:“義父。我不愿意再問您為什么,也許您的理由跟今天郭怀來跟您單獨相見的事有關。可是我認為情非孽,愛也不是罪,這件事沒什么不好,如蘭她這樣也沒什么不對。郭怀他本就是個女儿家夢寐以求的須眉男儿,意中郎君,無論哪個女儿家。見著他都會情難自禁,好在情之一事需要兩情相許,兩情相悅,也無法勉強,您只該擔心如蘭地將來受不了打擊。”
  韓振天忙道:“鳳樓,你是說——一”
  姑娘道:“義父,我說得已經夠明白了。”
  她淺淺一禮,轉身行去。
  韓振天站在那儿,沒動,也沒說話,姑娘出了書房,又帶上了門,他像突然站不穩了似的,砰然一聲又坐了下去。

  內廷三海,風景建筑,堪稱天下之翹楚,千載以還,歷經建設,海以金鰲玉崠橋為界,橋北回北海,橋南日中海,瀛台以南為南海,總名太液池。南北約四華里,池水由玉泉山水所儲成。
  以風景局勢而言,北海最胜,而北海最美的地方,則首推“漪瀾堂”,東回倚晴,西日分涼,為瓊島風景建筑精華之所在。
  如今,就在這座背山臨水,長廊半月,樓閣重疊的“漪瀾堂”,堂外,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或明或暗,布滿了穿戴整齊的大內侍衛,堂內,坐著二個人,只三個人,都是正襟危坐,一臉肅穆之色。
  這三位,頭一位赫然是神力老王侯,另兩位,則是兩位穿戴整齊,各項雙眼花翎的老者,顯然,不是王公,就是大臣。
  這三位,在“漪瀾堂”內正襟危坐等什么?當今又有誰能讓這三位正襟危坐,肅穆靜寂?
  一陣輕快步履聲,從緊靠里一座巨大的屏風后,又轉出個穿戴整齊,頭項雙眼花翎的瘦老頭儿,鷂眼鷹鼻,一臉陰鷙,也一臉精明,他轉出屏風,只向神力老侯爺躬了個身:“侯爺!”
  然后躬身哈腰,垂手退去。
  老侯爺跟另兩位立即站了起來。
  屏風后,又一前一后轉出兩個人來。
  前頭一位,是位黃衣老人,方面大耳,長眉風目,雍容華貴,不怒而威。
  后頭一位,年紀只卅余,也一身黃衣,雖然身材頎長,長得也長眉風目,气宇不凡,但可惜臉色蒼白,兩眼無神,人也瘦弱了些。
  這兩位,一轉過屏風,神力老侯爺肅然躬身,那另兩位則立即一甩雙袖,拜伏在地。
  黃衣人微抬手:“起來!”
  神力老侯爺站直身軀,那另兩位則立即站起。
  黃衣老人又适:“允扔,見過你傅叔!”
  身后那位,立即上前躬身:“允扔見過博叔。”
  人不但嫌瘦弱,就連話聲也顯得有气無力。
  神力老侯爺肅穆答禮:“不敢!”
  敢情,這位竟是是二子,二阿哥,也就是身為王儲的東宮太子允扔。
  這位既是太子允扔,那黃衣老人是誰,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實,也只有黃衣人能讓神力老侯爺跟另兩位大員正襟危坐,肅穆靜寂了。
  神力老侯爺是特准見君不拜的,所以他只是躬身為禮。
  只听黃衣人又抬起了手:“坐!”
  他坐了下去,神力老侯爺坐了下去,其他四位,連太子扔都算上,卻是垂手肅立。
  坐定,黃衣老人抬眼望老侯爺:“咱們倆多久沒見了?”
  老峰爺道:“總有半年了。”
  “是啊!”黃衣老人皺眉道:“你可以不上朝,可是你總該進宮來看看我喲!”
  老侯爺道:“您是知道的,我一向懶散,您日理万机,沒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不愿意輕易進宮來打扰。”黃衣老人道:“說什么你懶散,說什么我日理万机,你不愿意輕易進宮來打扰,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常進宮,其實体也太···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好!”
  老侯爺道:“記得您親口答應過,絕不勉強我。”
  黃衣老人道:“誰又勉強你了?你經常進宮來看看我,看的是我,這有什么要緊?”
  老侯爺沒說話。
  黃衣老人沉默了一下,又道:“知道今儿個我為什么請你進宮來么?”
  “請”,而不是“召”,不是“宣”。
  老侯爺道:“您明示!”
  黃衣老人眉鋒微一皺,旋即搖了頭:“我看咱們倆是越來越生分了。”
  老侯爺道:“您明鑒,我雖然不上朝,沒進宮,但是一顆心永遠在朝廷之上,永遠在您左右。”黃衣老人笑了,滿意的笑了:“說了半天,就這句話讓我听起來舒服點儿——”
  一頓,接問道:“把玉翎帶來了么?”
  老侯爺道:“您的交待,不敢不帶,在外頭。”
  “為什么不讓他進來?”
  “我不知道您要垂詢什么軍國大事,所以讓他在外頭等著。”
  “別忘了,他雖然是你的儿子,可也統領著我整個儿的帝都禁衛啊!”
  “等您用得著他的時候,再叫他進來也不遲。”
  “我馬上就用得著他了,先告訴你一聲,今天我請你進宮,把他帶來,就是為酬功。”
  老侯爺似乎沒感到意外,道:“他無功可酬。”
  黃農老人道:“他一出面就把天津方面的事解決了,這是大功。”
  老侯爺道:“那不是他的功勞。”
  黃衣老人道:“天津方面的事不是他解決的么,怎么不是他的功勞?”
  老侯爺道:“安大人奉旨把這件差事交給了他沒錯,可是解決這件事的卻不是他。”
  黃衣老人詫聲道:“那么是誰?”
  老侯爺道:“是人家姑娘胡鳳樓。”
  黃衣老人笑了:“你可真會替你未來的儿媳婦爭功啊!我還當是誰呢?既是這位姑娘,還不都是一樣。”顯然,姑娘胡鳳樓是簡在帝心,黃衣老人不但早就知道姑娘,而且是深知姑娘。
  老侯爺道:“不一樣,畢竟人家還沒有進傅家門。”
  黃衣老人微皺眉鋒,道:“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別扭?”
  “不是別扭,這是理。”老侯爺道:“傅玉翎他受之有愧,不能,也不配居功。”
  黃衣老人道:“既然胡鳳樓還沒進你傅家的門儿,她就是個民間女子,你叫我怎么能把這份酬賞給個民間女子?”老侯爺道:“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
  黃衣老人道:“這么大的事儿,朝廷里沒人去辦,交給人家一個民間女子,這些文武大臣都是干什么的,說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朝廷丟得起這個人么?”
  老侯爺道:“事實上漕運總督上奏,滿朝文武束手,朝廷之上的确沒有哪個能臣辦得了這件事,這是實情,不必掩遮。”
  黃衣老人怔了一怔,道:“不管怎么說,我還是認為────”
  老侯爺截口道:“我認為傅玉翎不配居功,請您收回成命。”
  黃衣老人顯然有點不高興了,長眉微一揚,道:“玉翎總是我的臣下,就算他沒有功,我想賞——”老侯爺毅然道:“皇上,傅家父子都是您的臣下,您想怎么賞傅玉翎,我不敢阻攔,可是請您不要為天津的事,否則他不配也不敢居功,我也不會讓他領受,他是我的儿子,相信他還不敢不听我的。”
  放眼當今,哪一個敢跟皇上這么說話?
  黃農老人鳳目猛睜,道:“你——”
  老侯爺座上欠身,毅然截口:“假如您堅持,傅家父子宁愿落個抗旨。”
  黃衣老人猛一怔,滿臉的怒容立刻消失了:“你這是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值得么?”
  老侯爺沒說話。
  黃衣老人道:“我還沒見過,我這個皇上要賞誰家的儿子,誰死乞白賴的不要的呢!”
  老侯爺道:“皇上不應該不知道我?”
  黃衣老人道:“這——那鷂眼鷹鼻,一臉陰鷙的那位,突然上前一步,賠上笑臉:“侯爺,功勞該是那位胡姑娘的沒錯,可是胡姑娘她肯出面,總是沖著貝勒爺吧?”
  黃衣老人一拍座椅扶手,道:“對呀!我怎么沒想到這個——”
  一頓,凝望老侯爺:“這話說得總沒錯吧?”
  老侯爺道:“我不敢不承認,胡鳳樓所以肯出面,确是傅玉翎他求來的。”
  “這就是了!”黃衣老人道:“玉翎他總是把事辦成了,他還是有功,有功不該賞么?我賞錯了他么?”老侯爺道:“皇上——”
  黃衣老人擺手道:“你還有什么好說的,這就跟統軍作戰的道理一樣,為主帥者胸蘊略韜,知兵善用,運籌帷幄,決胜千里,打了胜仗,班師回朝,你能說馳騁疆場,沖鋒陷陣的是兵將,為主帥者沒有功勞不該賞?”老侯爺道:“皇上,事實上一將功成万骨枯。”
  黃衣老人一怔,旋即又道:“那么這樣好不好,不管怎么說,玉翎他還是有功,我該酬賞,至于那位胡鳳樓,我另外有賞。”
  皇上酬賞,皇子思賞,還得跟人商量,求人領受,這种事,只怕是絕無僅有,打古至今,也就這么一遭了。老侯爺沉默了一下,道:“皇上既然這么說,傅家不敢再不知好歹,不識抬舉,只是皇上把胡鳳樓比做兵將,未免太委屈她了。”
  黃衣老人高興了,道:“只你讓玉翎領受我這份酬賞,你愿意把胡鳳樓比作什么都行,那位姑娘的能耐我是知道的,可是你也別老是小看自己儿子——”
  沒想到貴為一國之君,万乘之尊的皇上,也愛錦上添花。
  孰不知這位皇上,他也有他良苦的用心,為誰?為的就是他身邊的那位啊!
  他既立皇二子允扔為儲,眾家阿哥環伺,他也深知這些個儿子,他能不為他的繼承人著想?話鋒微頓,只听黃衣老人喝道:“傳玉貝勒進見!”
  鷂眼鷹鼻,一臉陰鷙的那位,忙一聲恭應,揚聲向外:“皇上有旨,玉貝勒進見!”
  外頭有人傳了兩聲,隨听一陣輕捷步履聲由遠而近,到了堂外,然后王貝勒在外一聲:“玉翎告進!”頎長、英挺的人影一閃,“漪瀾堂”里已多了個威武神勇玉貝勒傅玉翎。
  貝勒爺他今儿個穿戴整齊,上下一新,益顯俊逸瀟洒益顯超拔不群。
  不比別個,事實上眼前也沒別個好比,只比那位身為儲君的皇二子允扔,玉貝勒沒進“漪瀾堂”,還能顯得出來他,玉貝勒這一進“漪瀾堂”,那如玉的丰神,立即把這件皇二子允扔比了下去,也益顯得允扔他柔軟虛弱不堪。這么一位儲君,能不仰賴這老少兩根擎天巨柱?
  只听黃衣老人脫口道:“皇家要什么沒有?唯獨這樣的儿子強求不得,你簡直讓我嫉妒!”這恐怕還是實話。老侯爺沒說話,他畢竟身為人臣,皇上當著儲君說這种話,他不能接,也不好接。
  只听玉貝勒道:“玉翎叩見!”
  他跨步而前,一甩雙袖,大禮拜下。
  黃衣老人忙抬手:“起來!起來!”
  玉貝勒道:“謝您的恩典。”
  他站起來垂手肅立。
  對皇上稱“您”的,只怕也只有他傅家父子,神力老侯爺跟他這個“威武神勇玉貝勒”了。黃衣老人目光一凝,慈祥投注:“玉翎,天津方面的事,你辦的很好,朝廷減少了不少損失,我要酬功,我要賞你。”“這”
  王貝勒一怔猶豫,目光投向老侯爺。
  不知道是因為只有老侯爺知道他該不該居功,抑或是他真一切都听他這位父親的?
  黃衣老人道:“不用看你阿瑪,我已經跟他說好了,他要是不點頭,我這份賞還出不了手呢!”玉貝勒又為之一怔,但玉面上也立即浮現難掩的惊喜。
  本難怪,他深知他這位父親,他絕沒想到老侯爺會准他領受這份恩賜。
  只听老侯爺喝道:“還不謝恩!”
  玉貝勒一惊定神,忙肅容拜下:“玉翎叩謝您的恩典。”
  黃衣老人抬手往后微招,那鷂眼鷹鼻,一臉陰鷙的那位立即向著屏風后輕喝:“捧進來!”屏風后應聲轉過一名內監,雙手捧著一個鑲金錦盒,高舉過頂,盒子上覆著一方黃經。
  誰也看不見,也看不出是什么。
  那名內監舉著上蓋黃綾的錦盒,恭謹异常的一步步,到黃農老人身側,立即雙膝跪下。
  黃衣老人站了起來,老峰爺跟著站起,黃衣老人接過錦盒,道:“你傅家世襲侯爵,用不著給你加官進爵,封你什么,只好賞你這個了。”
  話落,他遞出了錦盒。
  玉貝勒忙出雙手,高舉過項接過。
  黃衣老人道:“起來吧!”
  “謝您的思典!”
  王貝勒跟那名內監同時站起。
  黃衣老人看了看玉貝勒,突然微一笑:“不想看看是什么嗎?”
  這話正說到了玉貝勒心里,他赧然一笑,騰出一手,掀起黃綾,黃綾起處,玉貝勒他為之一怔,老侯爺卻為之神情輕震。
  黃綾之下,那鑲金的錦盒之中,赫然覺是件“黃馬褂”。
  頒賜黃馬褂?
  一件黃馬褂,對身為“威武神勇王貝勒”的傅玉翎,真要說起來,并算不了什么!
  因為領侍衛內大臣,前引十大臣、侍衛班領,人人都有一件黃馬褂。
  可是這件黃馬褂是經由皇上親自賞的,一旦為玉貝勒所有,甚至穿在身上,意義就又自不同,這是殊榮,到目前為止,這還是經由皇上親賜的頭一件。
  老侯爺定過了神,忙道:“皇上——”
  黃衣老人一抬手,道:“你還要說什么?我已經拿出了手,難不成你還能讓我再收回來?”這還真不能。
  老侯爺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黃衣老人立即轉望玉貝勒:“再許你一樣,等你娶人家胡家姑娘的時候,我給你主婚,去吧!我留你阿瑪多待會儿”皇上許諾主婚,這又是殊榮,玉貝勒心里為之狂喜,忙不迭他再次叩謝恩典辭出。
  老侯爺本來也想告退辭出的,可是皇上有了這么一句,他不好走了。
  玉貝勒退出“漪瀾堂”,踏著長廊,步履輕快,不免喜會畢露,意興飛揚。
  喜態畢露歸喜態畢露,意興飛揚歸意興飛揚,可是他心里總覺得壓著點儿什么?有點沉甸甸的。沒別的,只因為皇上許諾的另一樣殊榮,這在以前,他一定喜心倒翻,恨不得飛出宮去馬上告訴鳳樓。只是,現在,他對那顆芳心,實在無法捉摸,對姑娘,也實在沒了把握。
  就在他喜態畢露,意興飛揚,卻又不免心里沉甸甸,剛离開‘漪瀾堂”不遠的當儿,一個熟悉的話聲傳了過來:“玉翎!”
  玉貝勒收勢停步,循聲望去,不遠處一座假山后,帶著一臉笑容的轉出個人來,是皇四子,雍郡王允禎。他怎么會在這儿?
  玉貝勒微微怔了一怔,叫道:“四哥!”
  雍郡王轉眼已到近前,道:“這下你得意了,你神气了,往后更得寵、更紅了,朝廷上下的風頭,也全讓你一個人搶光了——”
  一拱手,接道:“恭喜我們的貝勒爺,賀喜我們的貝勒爺!”
  人哪有不喜歡听這個的?尤其是玉貝勒,他馬上就把這位皇四子怎么會在“漪瀾堂”附近出現的疑問忘得一干二淨,又是喜態畢露,再度意興飛揚:“怎么?四哥知道——”
  雍郡王一笑,笑得有點神秘:“宮里的事儿,還有我不知道的?說吧!你打算擺几桌,怎么個請客法?”“這”
  這可問住五貝勒了,倒不是他小气,舍不得,要以他,這當儿要他擺多少桌,怎么請他都樂意,可是神力侯府里,當家主事的卻不是他。
  雍郡王笑了,一巴掌拍上了他肩頭:“瞧你怕傅叔伯的,什么事都自己做不了主,這么大的人了,這樣下去怎么得了!算了,別操心了,逗著你玩儿的,還是找一天,我擺上几桌給你賀賀吧!”
  玉貝勒赧然而笑,他也只有這樣了。
  雍郡王目光一凝:“還有事儿么?”
  玉貝勒道:“沒有。”
  雍郡王道:“拉你上我那儿去,怕你不方便,走,咱們另外找個地儿聊聊去,小年那儿等著我呢!也好讓他開開眼界,見識見識欽賜的黃馬褂。”
  話落,拉著玉貝勒就走。
  玉貝勒腳下不由自主的跟了去,卻問了一句:“四哥,上哪儿去?”
  只听雍郡王道:“別問,到了你就知道了。”
  玉貝勒真沒再問,因為雍郡王的話順耳稱心。

  雍郡王拉著玉貝勒走,三海內廷禁地,平常本就沒什么人,雍郡王拉著他似乎專找僻靜地儿走,更是看不見一個人影。
  禁宮大內,包括這三海禁地,玉貝勒他不僅熟,而且了如指掌,他知道,雍郡王拉著他是往“畫舫齋”走。果然,過了“濠濮澗”曲折石橋,玉石牌坊,在眺瓊島白塔,右接五龍花亭,山光水影,樓台殿閣,老柳古槐,蓮紅藕白,青山外障,綠水中流,往北走,西山夾徑,一陣左回右旋之后,就到了“畫舫齋”了。玉貝勒一眼就看見,那曲顧環接,紅窗綠瓦的“畫舫齋”里,臨窗一張小方桌,桌上一壺茶,几樣點心,旁邊坐著個挺拔英武的藍衣客,不是年羹堯是誰?
  只听雍郡王道:“小年,看看我把誰拉來了?”
  這話的意思,似乎是說年羹堯決想不到,其實,天知道!
  年羹堯早就听見了步履聲,沒等雍郡王招呼就站起來迎過了,容得兩人走近,他立即躬下身去:“貝勒爺!”事實上,傅家跟雍王府,那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對這位皇四子雍郡王的左右手,玉貝勒卻是見過沒見面。沒見面歸沒見面,年羹堯這三個字,內城各大府邪,尤其眾家阿哥,那是如雷貫耳,既愛這個勇武奇才,可又嫉這個勇武奇才。
  而獨玉貝勒不同,他一向高傲,一向目空四海,原把年羹堯放在眼里,那是沖著這位身為皇子、郡王的四哥,如今剛得碩賜黃馬褂,正自意興飛揚之余,那原本的高傲,自不免也增添了几分。
  這一來,原本在他眼中的年羹堯,立即被他放到了眼角,是故,盡管年羹堯謙恭躬身,他卻只要笑不笑的點了點頭。
  雍郡王何等人物,看在眼里,心中勃然,他忙向年羹堯施了個眼色,年羹堯微微的笑了笑,沒在意,雍郡王立又轉臉向玉貝勒:“來,坐。”
  他拉著玉貝勒坐下,年羹堯上前又斟上兩杯香茗,如今人三個,桌上的茶是一壺,可是茶杯卻原狀三只,可惜玉貝動此刻的心全在手里的黃馬褂上了,根本就沒留意。
  “小年,告訴你件事儿,我這個玉翎兄弟,奉旨辦天津事有功,剛得了頒賜的黃馬褂。”
  話落,跟著又是個眼色。
  年羹堯又是何等人物,自是一點就透,立即拇指雙挑,結結實實的把玉貝勒棒了一番。
  玉貝勒一直吃這個,如今更吃這個,不只是意興飛揚,耶份驕傲簡直就形于色,在他那張玉面上顯露出來了。雍郡王一見時机成熟,立即打鐵趁熱:“玉翎,如今在朝廷上、在宮里,你可是如日中天了,等再把跟鳳樓的事說定了,那豈不是美上加美,這輩子你還有什么好求的?”
  這句話,正触著玉貝勒的痛處,玉面上的驕傲之色立減,代之而起的是几分陰沉,可是他不愿人知道,不愿人看出來,因之,也就不能不有所表示,那表示,卻只是不自在而勉強的微笑。
  按說,只是微笑也就可以了。
  奈何,他碰上的是雍郡王,是個有心入,正自安排樊籠擒虎豹,收拾金鉤釣海鱉的有心人。只見雍郡王那里目光一一凝:“怎么了,玉翎,四哥我說錯話了?”
  玉貝勒當然是力圖掩飾:“什么怎么了?沒有啊!你說錯什么話了?”
  好嘛!他倒反問起人家來了,孰不知人家早把他摸透了,知己知彼的是人家,這一仗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雍郡王道:“玉翎,要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儿,可別瞞四哥我啊?”
  “不順心的事儿?”玉貝勒道:“怎么會,別人還不知道,四哥你是已經清清楚楚了,如今的傅玉翎,還會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儿么?”
  當然!他指的是剛得了欽賜黃馬褂。
  雍郡王伸手拍了拍他,道:“兄弟,我是關心你,你又怎么好拿四哥我當外人?別人都當你跟鳳樓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只有四哥我,冷眼旁觀,看得清清楚楚,你對鳳樓的心,那是沒話說。可是鳳樓對你,始終是若即若离,忽冷忽熱的沒個准儿,這是你唯一不順心的事儿,四哥我說對了沒有?”
  何止是說對了,簡直就正中要害。
  剎時,玉貝勒玉面之上的驕傲之色全沒了,那飛揚的意興也沒了影儿,剛浮現的几分陰沉,馬上變得好濃好濃,他緩緩道:“也沒什么,老天爺很公平,人哪能事事得意?大丈夫只患不立志,何患無妻,普天之下的女人多得很,并不只她胡鳳樓一個。”
  顯然,他還要面子,人哪有不要面子的?更何況是一向高傲的“威武神勇玉貝勒”!
  奈何,還是那句話,人家早把他摸透了,知己知彼的是人家。
  雍郡王目光一凝,道:“玉翎,話是不錯,絕不錯,可是四哥我要知道,你這話是不是當真?”顯然,有心人雍郡王是深諸兵法戰略,緊追不舍,非把他最后一道防線徹底打垮不可,因為不徹底打垮這最后一道防線,接下來的那步棋,就無法奏效。
  玉貝勒威武神勇,可以說是從不知道什么叫怕,可是這當儿,只雍郡王的這句話,只這句話里的五個字“是不是當真”,他硬是連回答的勇气都沒有,一點儿都沒有,只因為,他根本不是當真。
  他不是當真,怎奈這話他說不出口,剎時間臉色變得好難看,猛地往起一站,轉身就要走。雍郡王知道,那最后的一道防線,已經是徹底打垮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怎么會放玉貝勒走?隔桌探掌,一把抓住了玉貝勒:“玉翎,你這是——”
  玉貝勒三不管,沉腕就是一掙,雍郡王是個練家子,手底下也相當不錯。可是哪抓得住號稱“神勇威武”的玉貝勒?
  玉貝勒一下掙脫,就勢轉身,可卻結結實實撞著了原本站在一旁,如今不知道何時已到了眼前的年羹堯,砰然一聲,兩個人的身軀都晃了晃。
  疼是不會疼,可是玉貝勒他不免急惱而火,當即雙眉一挑,臉上變色:“你們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年羹堯道:“貝勒爺千万別誤會,四爺純是一番好意。”
  玉貝勒道:“好意——”
  雍郡王站了起來,正色道:“玉翎,我只是想幫你的忙。”
  玉貝勒冷笑道:“幫我忙?你能幫我什么忙?”
  雍郡王截口道:“我能讓她胡鳳樓乖乖進你傅家門儿,你信不信?”
  玉貝勒為之一怔:“什么,你能讓鳳樓——”
  “你已經听清楚了,我只問你信不信?”
  “我——你有什么法子?”
  “不要問,那是我的事,只答我問話,你信不信?”
  玉貝勒雙眉一揚,毅然道:“我沒法相信,只因為她是胡鳳樓,不是別的女子。”
  雍郡王道:“我知道她是胡鳳樓,我說的也就是她胡鳳樓,別的女人你愛么?值得你這樣么?咱們這樣,賭上一賭,我當著你的面拍胸脯,話也出自我允恢之口,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擔保讓胡鳳樓乖乖進你傅家的門儿,只問你,事成之后,你怎么謝我?”
  玉貝勒道:“你說?”
  玉貝勒他根本就沒多想,事實上這時候他也不會多想,姑娘胡鳳樓進他傅家門儿,這本是他夢寐以求的,在他自己沒有把握的情形下,事只能成,要他怎么謝他都愿意,既是如此,他還會多想么?
  雍郡王眼見已把這位威武种勇玉貝勒乖乖釣住了,緊接著又問了一句:“這可是你要我說的?”玉貝勒還是沒多想,一點頭道:“沒錯,是我讓你說的。”
  雍郡王可以說了,但是他還是不說,卻轉臉問年羹堯:“雙峰,你看我該跟他要點儿什么,該讓他拿什么謝我?”年羹堯淡然一笑:“那就看四爺現在最需要什么了!”
  雍郡王還沒回答,玉貝勒腦際靈光一閃,恍然而悟,急道:“這不行!”
  雍郡王說了話:“這為什么不行?”
  玉貝勒道:“老人家不只一次表明,不參与、不牽扯你們之間的事——”
  雍郡王道:“我知道,我也不只一次听說過,可是現在我是找你,不是找傅叔他老人家。”王貝勒道:“一樣——”
  “不一樣。”雍郡王道:“要娶這個媳婦儿的是你,不是他老人家。”
  “我總是他老人家的儿子——”
  “對,就因為你是他老人家的儿子,他老人家也只你這么一個,相信他老人家不會吃了你,再說,他老人家最愛鳳樓,也巴不得你能把這個媳婦娶過門儿,是不是?”
  “可是,我怎么敢不听他老人家的?”
  “玉翎,你是要這個媳婦儿,還是要听老人家的,只能擇其一,何況真到了時候,老人家不會真拿你怎么樣?”玉貝勒遲疑了,讓他遲疑的是二者只能擇其一,他遲疑著道:“四哥,要是你不能——”
  “容易!”雍郡王道:“要是我不能讓胡鳳樓乖乖進你傅家門儿,咱們今儿個這場賭,一筆勾銷,你不吃虧,也沒什么損失,到時候就算你气惱之下幫了他們別個,我都認了。”
  玉貝勒放心了一半,另一半還在遲疑,這回讓他遲疑的,是剛蒙頒賜,如今手里還捧著的那件黃馬褂:“四哥,你是個聰明人,你不會不明白,皇上恩寵傅家,一再對我加恩,有一半是為了——”
  雍郡王突然笑了:“我們的貝勒爺怎么忽然明白起來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皇上對傅家的恩寵不好領受,這件黃馬褂也不好拿,可是,玉翎,你也應該看得出,允扔他究竟是不是那個材料?就是我不取而代之,正大光明殿里那張寶座,日后也必落人別人手里,你傅家今天要是幫了允扔,將來可能得罪任何一個,人不為己,天沫地滅,你怎么能不為你傅家的將來多想想?”
  玉貝勒神情震動,一時沒能說上話來。
  年羹堯微一笑,緊接著又是一句:“貝勒爺,有道是:“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犧。’您只今天點個頭,不但可以獲得當世之中獨一無二的美眷,四爺一旦事成,您要多少件黃馬褂沒有?何況到那時候,您得到的也決不只几件黃馬褂。”
  玉貝勒怔了一下神,突然,他雙眉高揚,目射奇光,一點頭道:“好,四哥,咱們就這么說。”雍郡王兩眼异采一閃,伸手拍上了玉貝勒的肩頭:“這才是,玉翎,從今儿起,咱們兄弟就更親、更近了!”玉貝勒他沒動,也沒說話,仍然高揚著雙眉,目射奇光,神態有點儿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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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云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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