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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內的御醫,京城的名醫畢竟還是不錯的,錯一點儿的,進不了內廷,也沒法讓北京城的人當成華佗再世,扁鵲重生的活神仙,盡管沒有心藥誰也治不了心病,可是到底讓三格格醒過來了。
  望著八寶軟榻上身子虛弱,臉色蒼白的愛女,康親王禁不住有點怯怯的,這時候勞動愛女,他難免不忍。奈何,那十几万兩銀子白花花的光輝,很快的就遮住了他的眼,連三格格把臉轉向里,不看他了,他都沒看見。“都是你,把女儿害成這個樣儿。”坐在床沿儿上的福晉埋怨上了。
  “你知道什么?”康親王道:“這怎么能怪我,我生他的气,要不是沖著小蓉,我早就叫人把他抓起來了。”福晉道:“你生人家什么气,好好的憑什么抓人家,就為人家來看你女儿?”
  康親王道:“說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他哪是來看小蓉的,他是來想害死我的。”
  三格格霍地轉過了臉,想說話,可是福晉替她說了:“你怎么能這么樣說話,人家怎么能害死你?人家也跟你沒冤沒仇?”
  康親王道:“如今也只好告訴你們了,我在通記錢庄存了十几万兩銀子,那個郭怀,他硬想把我那筆銀子吞了,你們想想,他大膽不大膽,是不是想害死我?”
  “我不信。”
  連三格格猛可里坐了起來,都沒人留意。
  福晉目瞪口呆:“什么?你,…你哪儿來的十几万兩銀子?”
  康親王道:“這你就不用管了——”
  三格格冷怒道:“您別听阿瑪的,郭怀不是那种人,絕不是。”
  康親王道:“我說的都是實話,不信你們可以去問他。”
  “您當我不能去?我這就去。”
  三格格一掀錦被就要下床,福晉跟康親王都忙攔住了她,福晉道:“你這時候怎么能去呢?”康親王則道:“小蓉,去我是會讓你去的,我也正是想讓你去跑一趟,可是我不是讓你去興師問罪的,只要他能打消那個念頭,把銀子還給我,沖著你,我不跟他計較。”
  福晉忙道:“你瘋了,這時候讓女儿去——”
  三格格伸手拉住了福晉,玉手瘦得露了骨,也現了青筋,讓人看著心疼也心酸:“您別說話——”她轉臉望康親王:“這么說,您真有十几万兩銀子存在通記?”
  康親王低下了頭:“小蓉,這我還會無中生有么,我也實在是不能再瞞你們了——”
  “您哪儿來的十几万兩銀子,您怎么能這樣,您就不怕宮里——”
  康親王道:“小蓉,如今說這個,不是已經遲了么?”
  三格格吸了一口气:“這么說,郭怀他也真要想吞這十几万兩銀子?”
  “剛我下說了么,不信你可以去當面問問他!”
  福晉忙道:“不行,小蓉不能去,說什么我也不會讓她去,你還要不要你女儿的命了?”
  康親王道:“你就知道攔,難道我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儿?你想到沒有,銀子要是不赶緊拿回來,沒了事小,一旦傳揚出去,我會落個什么下場!”
  福晉嚇住了,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三格格顫聲道:“我得去,說什么我也得跑一趟。”
  福晉沒再說話。
  康親王忙道:“我這就讓他們給你備車——”
  轉臉向外,喝道:“備車!”
  外頭有人恭應了一聲,是榮奇。

  郭怀剛回到海威堂,外頭車馬聲響動,諸明進來稟報說康親王府的三格格來了。
  宮弼一旁道:“少主,恐怕是為——”
  郭怀沒讓他說下去:“我知道,他已經技窮了,這是他最后一著,宮老請回避一下吧!”
  一頓,向諸明:“有請!”
  宮弼、諸明應一聲,雙雙走了。
  郭怀站在院子里等著。
  轉眼工夫,三格格進來了,諸明在旁陪著,兩個丫頭攙扶著,三格格她臉色蒼白,步履艱難。郭怀沒想到三格格會病得這么重,他真沒想到,呆了一呆,道:“三格格!”
  忙迎了上去。
  剛到近前,三格格望著他就道:“不伸把手扶扶我?”
  郭怀連猶豫都沒猶豫,伸手過去扶住了三格格,兩個丫頭退開了,他扶著她進了廳里。
  諸明沒跟進去,他知道不該進去。
  兩個丫頭當然跟了進去,可是又被三格格支了出來。
  扶著三格格剛坐下,三格格就說:“我來求你!”
  郭怀沒落座,沉默了一下道:“三格格想必是為王爺那十几万兩銀子?”
  足證,确有其事,夠了。
  三格格瘦弱的嬌軀猛然站起了,一陣顫抖:“你真想吞沒那筆銀子?”
  郭怀道:“格格既然知道了王爺在通記存有這筆銀子,想必也已經知道王爺這筆銀子是怎么來的?”“我沒想到你會這樣,更沒想到你是這种人,尤其是在你認識我之后!”三格格話鋒微頓,接著又道:“我阿瑪沒告訴我,不用他告訴我,我想也知道,可是,朝廷自有王法,管皇族的還有個‘宗人府’。”郭怀道:“我懂三格格的意思,怎么也輪不到我管,可是,三格格,我有我的理由。”
  “你有什么理由?”
  “王爺既然沒告訴三格格,我也不愿意說。”
  “你不愿意說,我也可以不問,我只希望你能看我的面子——”
  郭怀道:“三格格——”
  三格格道:“別管我是不是抱病來求你,別管我有多傷心,多難過,也別管我曾經對你怎么樣,只求你把我當個朋友,當個為父親求情的女儿,把銀子還給我阿瑪.你海威堂不缺這個,我會永輩子感激,也保證我阿瑪絕不計較。”郭怀入目三格格的病容病軀,再入耳這番話,他不但不忍,而且心如針刺刀割,但是,他吸了一口气,這么說:“三格格,你要知道,我既然要這么做,我就不怕王爺計較,而且我這么做,已經是我所能采取的手法里,最溫和的一种”他沒有多做解釋,因為一念仁厚,他不能,也因為他知道,只他不點頭,不答應,所有的解釋都是多余,都是白費。
  三格格沒太留意那后一句,反之,他對那后一句還起了誤會。
  她以為,郭怀只為謀她阿瑪這筆見不得人,也說不出去的財,她病軀再泛顫抖,道:“你也不用說得太多,不管怎么說,我只求你——”
  郭怀道:“三格格,我不敢讓你求我,更不忍,其實你不必求我,王爺知道該怎么保全他這十几万兩銀子。”三格格神色一肅,失色的嘴唇邊閃過抽搐:“我也知道,我這就可以把自己交給你,雖然我原本就喜歡你,盡管我不愿意這樣,可是現在我愿意,也不必等病好。”
  郭怀為之心頭震動,道:“三格格,你誤會了,郭怀只感激你的仗義,感激你的關愛,從來不敢做非份之想,也從來沒有這种卑鄙、肮髒的念頭。”
  三格格臉色一變。道:“怎么說,你對我只是…從來就沒有對我動過一點點情意?”
  郭怀道:“三格格,郭怀不敢,也不愿自欺欺人。”
  三格格病軀一陣顫抖,清瘦的嬌靨顏色更見蒼白:“其實這也沒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原就該想到,根本也原就知道,我這是單思,我這是一廂情愿——”
  郭怀道:“三格格——”
  “真的,我不怪你。”三格格道:“痴也好,病也好,我活該,我自找,這,現在已經都本要緊了,只是,我求你──-”郭怀他不忍,极度的不忍,可是他不得不咬牙,真的,這确是他所能采取的手法里最溫和的。假如他換個別的手法,只怕康親王受到的傷害更大,這,跟他對韓振天一樣,他道:“三格格原諒,我不能答應三格格什么,我只能說,王爺知道怎么保住他這筆銀子。”
  “好,郭怀,好——”
  三格格沒再多說,她站了起來,站不穩,郭怀伸手要扶,就在這時候,三格格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正噴了郭怀一身,接著她人昏了過去。
  郭怀震惊,郭怀悲痛,可是他沒做什么,他知道,做什么都是多余,都是白費,他只點了三格格几處穴道,叫人進來,把三格格送回去。
  那兩個丫頭,一進來就嚇哭了。

  “查緝營”的人員能辦事,不過一個多時辰,就找到姑娘韓如蘭。
  回報后由玉貝勒告訴了姑娘胡鳳樓,胡鳳樓沒讓任何人跟,一個人出西直門,赶到了“高粱橋”。這座名橋,當玉河下游,玉泉山之水經此,相傳宋太祖伐幽州,与遼將耶律体哥大戰于高粱河,就是這個地方。橋底下,河邊上,坐著位姑娘,不是韓如蘭是誰?
  韓如蘭是韓如蘭,姑娘她原本已經平靜了,可是一見著義姐胡鳳樓,立即又一頭扑進胡鳳樓怀里放聲痛哭。胡鳳樓何等一位姑娘,不用問,已經知道了八分。
  韓如蘭也沒等問,一古腦儿把去海威堂的經過,把心事全傾訴了出來。
  也難怪,鏢局上下,還有哪一個是她訴說女儿家心事,傾訴委屈的對象。
  屈指算算,也只有這位義姐了。
  胡鳳樓靜靜的听,什么都沒說,她的感受,她心里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也沒勸韓如蘭什么,只勸韓如蘭回去。
  韓如蘭由來听她的,這回自也不例外,義妹對她這樣,卻不知道她正是情敵,這,叫胡鳳樓怎么想,什么感受?還是那句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胡鳳樓把韓如蘭接回了家,韓如蘭在海威堂傷了心,斷了腸,受盡了委屈的事儿,胡鳳樓不說,誰也不知道。當然,韓克威夫婦知道韓如蘭去了海威堂,他們倆應該會問結果,可是威遠鏢局的另一件事儿,把這件事儿暫時岔開了。
  什么事儿?威遠鏢局來了位貴賓,是那位貴賓?韓克威夫婦告訴了胡鳳樓,姑娘先是一怔,然后就拉著韓如蘭急急忙忙往后跑。
  堂屋里,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老鏢頭韓振天,女的是位雍容慈祥的老婦人,胡鳳樓的三個侍婢紅菱、紫鵑、藍玲,就侍立在老婦人身后。
  連老鏢頭韓振天都從小院子出來親自接待了,可見這位老婦人來頭不小。
  果然,胡鳳樓進屋一聲:“娘!”
  帶著一陣香風,就到了老婦人跟前。
  原來是姑娘胡鳳樓的高堂,胡老夫人。
  韓如蘭心再碎,腸再斷,也赶忙過來見禮。
  胡老夫人伸手拉過韓如蘭來,從怀里摸出了個紅綾小包來,就塞進了韓如蘭手里。
  老夫人當然深通人情世故,這是見面禮。
  她拉著韓如蘭一陣問長問短之后,姑娘胡鳳樓說了話:“娘,您怎么上京里來了,事先也沒個信儿,我好接您去呀!”
  老夫人道:“你不在家,我一個人悶得發慌,想出來走走,也好久沒上京里來了,既然出來了,怎么能不來看看你義父。”
  敢情,胡老夫人是只為悶得慌,出來走走的。
  姑娘胡鳳樓似乎不信,可是老夫人既這么說,她也就沒再多問。
  這門儿親,不比尋常,堂屋里的這几位,聊得跟一家人似的。
  老鏢頭暫時忘卻了憂煩,談笑風生,只有韓如蘭臉上還看不見什么笑容,好在除了胡鳳樓之外,誰也沒留意。老鏢頭不但堅留老夫人多住些日子,還要胡鳳樓、韓如蘭姐妹倆陪老夫人到處多走走。
  正聊著,韓克威進來稟報,玉貝勒來了。
  胡鳳樓听得剛一怔,韓振天馬上說是他派人知會玉貝勒的。
  胡鳳樓微皺了眉鋒:“您也真是,知會他干什么?瞧往后這些日子他跑得勤吧!”
  老鏢頭還沒說話,胡老夫人已然接了口:“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儿說話,你義父是好意,人家是什么身份,總不能讓人家上咱們家去讓我看,我既然上京里來了,還能不趁這個机會看看他。”
  姑娘懂老夫人是什么意思,她不怎么愛听,可是姑娘她天性至孝,從小到大,不管老夫人說什么,她從沒有回過嘴,所以,盡管老夫人是這么說,這么個意思,她也沒敢再表示什么。
  話就說到這儿,玉貝勒進來了,不但穿戴整齊,一身的新行頭,還滯來了几樣厚禮,全是出自深宮大內的貢品。官儿還不打送禮的呢!這頭一樣就討了老夫人歡心。
  這是老夫人頭一回見玉貝勒,照玉貝勒到哪儿都站得出去的人品,再加上他的禮數、談吐,老夫人既不便,也沒讓施禮,滿臉堆笑,不住的打量玉貝勒,一雙老眼就沒閒。
  玉貝勒趁這机會跟老夫人說:“家父母讓玉翎轉奉,他們兩位,明天來看您老人家。”
  胡老夫人連稱不敢當,心里可挺高興,這也難怪,普天之下,有几個能讓神力老侯爺夫婦過府探望的?姑娘胡鳳樓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心里可不怎么痛快,盡管郭怀傷了她的心,可是她的一顆心并沒有馬上就轉向了玉貝勒。
  不痛快歸不痛快,可是姑娘沒敢說什么,甚至臉上也沒帶出來一點儿。
  晚飯過后,玉貝勒還沒走的意思,事實上老夫人對他問長問短跟他聊,似乎也不讓他走,末了還是胡鳳樓找了個机會把他攆走了。
  走是走了,不過從今天起,玉貝勒也好,胡鳳樓、韓如蘭也好,是暫時沒有工夫管旁的事儿了。時候差不多了,胡鳳樓攙著老夫人上了她的小樓,把紅菱、紫鵑、藍玲三個也支走了,娘儿倆燈下對坐。姑娘向了一句。“您累不?”
  “不累,一點儿也不累。”
  老夫人不但精神挺好,而且興致也挺高。
  姑娘目光一凝,道:“娘,半天工夫我沒得便問您,您很少出家門儿,以前多少回請您上京里來住些日子,您都不愿意來,這回,您是為什么來的?”
  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了:“我等的就是這一刻,就是你不問,我也會告訴你,這趟上京里來,我是為三件事儿,第一、讓你得空上雍王府謝謝人家去——”
  姑娘微愕道:“雍王府?您讓我謝他們什么?”
  老夫人道:“你爹那塊墓地出了差錯,我做夢也沒想到,那塊地早在你爺爺的時候就已經賣給了人家,如今人家要用這塊地、讓咱們把你爹的墓遷開——”
  “慢著,娘!”姑娘道:“他們有什么憑据——”
  “當然有。”老夫人道:“人家有你爺爺親筆寫的字据,畫的押。”
  “怎么會有這种事儿?”
  “我怎么知道,你爹都過世了,恐怕連他都不知道,胡家又沒有什么族親,我能問誰去?”“可是讓咱們把爹的墳遷哪儿去?那是塊福地,風水极好——”
  “是啊!我正沒辦法,也正打算托人給你送信儿,可巧雍王爺回京路過,拐到咱們家看看,他知道了,馬上派人找上縣里,半天工夫不到,不但保住了你爹的墳,還把那塊地買了回來,送還了咱們——”
  姑娘忙道:“咱們怎么能白要——”
  “我也是這么想啊!可是不要就得遷墳,要咱們一時哪拿得出來呀?”
  “不要緊,待會儿找去跟義父說一聲,找他老人家拿了先還給雍王府。”
  “孩子,拿誰的還不是欠份地情,何況當初你爹的后事就是你義父一手料理的,咱們也不能再欠人家的了。”“我知道,可是論起來,義父總近得像一家人。”
  “孩子,雍王爺也曾這么說,他總算是你的朋友,跟玉貝勒也稱兄道弟,要說還,那不等于是打他的臉么?”“娘,就是因為這,咱們才不能欠他的,雍王正跟眾家阿哥爭儲,您不知道這里頭牽扯的有多深、多廣,我連邊儿都不愿沾,一旦欠了他的,往后只他張了口,我就不好說話────”
  老夫人道:“人家明明是碰上的,一付熱心腸,一番好意,還不是沖你、沖玉貝勒,要不然人家干什么管?出力花錢還落不到好?照你這么說,人家倒成了別有用心,日后會開口要咱們回報了?”
  老夫人臉色如常,語气可有點不大對了。
  姑娘何許人,焉有听不出來的道理?道:“您別不高興,您是不知道雍王這個人,他极富心机——”老夫人冷然道:“我倒沒看出來,看來我的眼光還不如你。”
  這話,顯然更重了。
  姑娘忙道:“娘—一”
  老夫人道:“就算你說的是實情,怎么你只顧你自己不能沾這,不能沾那,怎么就不顧你爹的墳?不顧我當時的處境?”
  姑娘忙道:“娘,我怎么會,又怎么敢,爹的墳當然得顧,您做的也沒錯,可是咱們不能白要他的,盡早還他這個錢——”
  老夫人截口道:“你以為還了錢,就能不欠這份請了,何況,咱們拿什么去還?不能再跟你義父張口了,絕不能!”“娘,就算是欠義父的,也比欠外人的好。”
  老夫人目光一凝,正色道:“你義父人家姓韓,欠他的也要還,咱們已經欠了他的了,再欠一筆,將來又能拿什么還?”
  “娘——”
  “既是這樣,我認為倒不如欠雍王府的,要還,將來讓玉貝勒還。”
  姑娘一怔,惊聲急叫:“娘——”
  老夫人肅然截口道:“別看我人在家里,你在京里的事我都清楚,現在我告訴你我來京的第二件事跟第三件事:第二件,我就是來看看玉貝勒的,第三件,我們欠韓家的,絕不能對不起韓家。”
  姑娘又一怔:“娘,您,您在說什么呀?”
  老夫人道:“前不久,京里是不是來了個姓郭的后生?你如蘭妹妹是不是中意他?你是不是也因為他而疏遠玉貝勒?”
  姑娘心頭大震,脫口惊叫:“娘,是不是雍王——”
  “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先告訴我是不是?”
  姑娘不得不低下了頭,也不得不點了頭。“是。”
  “人家雍王可沒意思告你的狀,是閒聊聊起來的,他直為玉貝勒不平,直為玉貝勒叫屈,你可不許怪人家。”姑娘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還沒想到別的,只以為雍王是趁机為玉貝勒做說客,她心里是怪雍王,可是這份怪被個疑問掩住了,那就是,如蘭的心事只有她知道,雍王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正這儿想,只听老夫人又道:“玉貝勒我總算見過了,論家世、人品,甚至不管論哪一樣,都是當今的第一個,還上哪儿去找?你還求什么?不管怎么說,對不起韓家的事絕不能做,要不然你就是不義不孝,從今以后也就別認我這個姐!”
  姑該大惊抬頭,盡管。齒啟動,她并沒有說什么,能說什么?說郭怀跟她義父之間有某些事,使得郭、韓兩家不可能結親?連她至今都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說郭怀并無意于韓如蘭?老夫人一定會認為那就是因為她。就算老夫人能不這么想,真有那么一天她跟郭怀結合,如蘭也一定會誤會,不是照樣對不起韓家?姑娘是震惊,也難過,可是震惊的成份大于難過,因為郭怀的作風已經傷了她的心,使她對郭怀的看法,已經打了折扣。
  盡管她心里還這么想,郭怀不該是這樣的人,可是,畢竟郭怀是個跟通記有极深淵源的人,這一點已經得到了證實。
  “叛逆”不能沾,縱不為自己,她也得為她的母親,她的家,”她父親的墓,她的祖墳著想。所以,姑娘她什么都沒說。

  海威堂后院,也有燈光,燈光在郭怀的書房里。
  郭怀一個人在書房里,站在窗前呆呆的望著,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窗外有樹,也有花草,可是景致并不算美,不算很吸引人。
  門外響起了諸明的話聲:“稟少主,諸明告進!”
  郭怀頭都沒回,也沒馬上應聲,過了一下才道:“進來!”
  諸明進來了,走得很快,一躬身,道:“稟少主,康親王來了!”
  郭怀霍地回過了身,雙眉揚起,兩眼發亮:“帶他到廳里去!”
  諸明恭應一聲,施禮退出去了。
  郭怀的兩眼,不只是放光,而且閃現了威棱,怕人的威棱。
  他离書房來到客廳,諸明已陪著康親王等著了,這位和碩親王一身便服,神情頹憂,像害了一場大病剛好。郭怀擺了擺手,諸明施禮而退。
  只听康親王道:“郭怀,我那筆銀子并不是完全見不得人,我本打算跟你拼了的。”
  郭怀沒去坐,背著手道:“以王爺的身份地位跟權勢,當然可以這么做,天經地義!”
  很顯然的,康親王并沒有這么做。
  他有著一陣激動:“連我女儿的面子你都不買,你還有人性?”
  郭林道:“康王爺,以你的所作所為,配跟我談人性?”
  康親王不激動了,他低下了頭:“韓振天不是已經都告訴你了么?”
  郭怀道:“他是告訴了我不少,他告訴我,你給了他一大筆錢,他不得不畏于你的權勢,也不得不為自己著想,但是,在你康親王府,我并沒有發現我要找的人。”
  康親王道:“人并不在我那儿。”
  郭怀道:“這正是我要你告訴我的。”
  “我要是告訴了你——”
  “你可以保住你的命,也可以保住你那十几万兩銀子。”
  康親王低下了頭:“一回到京里,我就把人送進了宮。”
  郭怀臉色猛變:“真的?送進了宮?”
  康親王點了點頭。
  郭怀兩眼威棱連閃:“廿年前,那時候眼下這位皇上已經登基了?”
  康親王又點了點頭。
  “那十几万兩銀子,就是這么來的?”
  “不,那是后來我從別處,皇上知道了,可是他并沒有說什么,應該也算是——”
  他沒有說下去。
  郭怀一步跨過去,劈胸揪起了他,神色怕人:“你們把百姓當什么了,難道百姓的命不是命?百姓的家不算家?難道你們就沒有妻子儿女?”
  康親王嚇白了臉,眼圓睜,口數張,只是說不出話,叫不出聲來。
  郭怀一松手,又把他放了下去:“我可以殺你,可是殺你又有什么用?我愿意你有個家,也有妻子儿女。你妻子儿女無辜,我不忍讓他們去承受悲痛,离開這儿,你可以馬上到通記去提取你那十几万兩銀子,滾!”轉臉向外,又一聲沉喝:“諸明!”
  造明進來了,康親王顫巍巍的站起來了。
  郭怀道:“送他出去——”
  康親王抖著兩條腿往外走。
  諸明恭應一聲跟了出去。
  郭怀又喝道:“賈亮!”
  賈亮應聲而入,恭謹施禮。
  郭怀道:“知會宮老,傳令天津,只等康親王提走存銀,馬上准備撤离。”
  賈亮恭應一聲,施禮退去。
  郭怀站著沒動,兩眼之中卻泛起了亮亮的東西,那是淚光。

  康親王找來了几輛大車,親自押車,還帶著忠心耿耿的榮奇,好不容易的把十几万兩銀子弄了回去。他松了一口气,精神也好了。
  可是剛進王府,一陣哭聲從后頭傳了進來,有個護衛班領飛也似的到了跟前,一個千打了下去:“三王爺,格格……格格走了!”
  康親王只覺腦子里轟然一聲,差點沒昏過去,顧不得那几車銀子了,倉惶的就往后面跑去。就在三格格的房里,就在那張八寶軟榻旁,福晉跟几個丫頭哭成了一堆。
  三格格靜靜的躺在那張八寶軟榻上,瘦得皮包骨,臉色蜡黃,雙眉之間,還鎖著臨走還丟不掉的一份怨。“小蓉——”
  康親王嘴唇抖了几抖,才叫出了聲。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女儿。”
  福晉扑了過來,連抓帶打。
  康親王推開了福晉,不是丫頭扶得快,怕就摔在了地上,他目眥欲裂,神色怕人,像發了瘋:“郭怀,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跟你拼了!”
  他轉過身,像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榮奇留在府里,傳吉祥板,忙著料理三格格的后事,康親王帶著府里的護衛赶到了海威堂。堂堂和碩親王,親自帶著府里的護衛出動,找人拼命,這恐怕還是自愛新覺羅氏入關以來的頭一遭。鐵蹄翻飛,震動九城,等大隊人馬出“正陽門”,赶到了海威堂,時候不能算晚,海威堂卻已上了板儿,關了門。康親王正在悲憤頭上,三不管的下片令,護衛們如狼似虎,撞開了門,一擁而入。
  進是進了海威堂,但是整個海威堂空蕩寂靜,已經瞧不見一個人了。
  挨屋搜了一陣,仍然一個人影儿沒有,但是家俱擺設什物都還在。
  康親王認准了,郭怀是畏罪逃跑,而且走得匆忙,盡管他已經知道要找的人早在廿年前已被送進了宮,但是禁宮大內,也還沒哪個膽闖。
  有此一念,康親王的悲憤是火上澆了油,人沒找到總得出出這口气,當即下令搗毀海威堂,人多好辦事,沒多大工夫,一座海威堂被砸得稀爛,還差沒拆房子。
  房子不用拆,康親王又一聲令下:“燒!”
  燒不得,一把無情火,必殃及左鄰右舍,可是仗人勢的護衛們哪管那么多,既是主子下了令,樂得逞這個威風,就算燒几間民房,堂堂和碩親王在此,誰又敢怎么樣?
  火苗一起,轉眼間火光已染紅了夜空,“巡捕”、“查緝”兩個營的人,還有示威的步軍,都有人赶到了,一見康王爺在此,誰敢吭一聲。
  可怜左鄰右舍的百姓,除了忙著提水往自己的房子上潑之外,別的沒一點辦法,連話都不敢說一句。火起,火熄,足足兩個時辰,左右民房被燒了五六間,几家的老小,站在那儿都傻了,康親王連看都沒看一眼,帶著他的護衛走了,他的火,也隨著海威堂的火熄了,剩下來的,就只有悲了。
  誰不悲?房子燒了的那几家,招誰惹誰了,但卻直到人馬不見,蹄聲不聞時才敢哭,一家老小互擁痛哭。就在對家的一家院子里,站著郭怀、宮弼、祁英,還有諸明、賈亮。
  當康親王帶著人從海威堂退到街上,海威堂里竄起火苗的時候,郭怀高揚雙眉,目視殺机:“宮老,取我劍來!”宮弼答應一聲,還沒動,一個弟兄從后頭如飛奔至,一躬身,道:“稟少主,內城傳出來的消息,三格格死了!”郭怀神情猛震,臉色倏變,跟著,頎長的身軀起了暴顫,剎時間,兩眼之中的凜人殺机不見,代之而起的,是難以言喻的悲痛,他無力的抬了抬手,啞聲道:“宮老,算了,由他去吧!”
  就因為這及時而來的三格格的死訊,康親王才能好好的站在那儿,看著火起,看著火滅。
  哭聲,從街上傳了過來,令人鼻酸,另一個弟兄從前頭過來稟明了對街的情形。
  郭怀臉上閃過抽搐:“街坊何辜,卻因我受害,宮老,撥出些銀于,助他們重建家園。”
  宮弼答應一聲,帶著諸明、賈亮走了。
  郭怀又道:“祁老,給我准備香燭。”
  祁英一怔,旋即躬身答應。
  街上,已經沒什么人了,只有那几家老小,坐地悲哭。
  誰敢,誰又愿意看這种熱鬧?誰敢,誰又有能力管這個閒事?就算要看,也只有躲在自己家的門后頭,從門縫里往外看了。
  宮弼帶著諸明、賈亮到了,挨家致歉,挨家送銀子,那几家,對海威堂只有千恩万謝,可沒一個怪海威堂連累了他們的。
  望著几家人擦著淚,扶老攜幼的沒入街道夜色里,宮弼帶著諸明、賈亮也走了,或許是因為心情沉重,竟都沒覺察后頭跟了人,而且是兩個。
  郭怀還站在院子里,只他一個人,他呆呆的,臉上一點表情沒有。
  宮弼帶著諸明、賈亮回來复命,郭怀沒說什么,但是他突然兩眼威棱一閃,霍地轉臉,震聲發話:“什么人?”宮弼長眉一揚。
  諸明、賈亮要動。
  只听,宮弼跟諸明,賈亮适才行來處夜色里,傳來一個帶著輕顫的女子話聲:“歐陽霜、歐陽雪姐妹來見!”郭怀一怔,一個剛健婀娜,一個嬌小美好,兩條人影從那片夜色里竄出,如飛射落面前,而且落地雙雙跪倒。可不正是大姑娘歐陽霜、二姑娘歐陽雪?姐妹倆都一身黑衣,身背行囊,背插長劍,典型的江湖女儿本色,而,姐妹倆也都消瘦、憔悴了不少。
  郭怀一定神,忙后退一步,急道:“兩位姑娘這是干什么,快請起來!”
  只听大姑娘歐陽霜道:“歐陽霜有眼無珠,不知道郭爺是郭將軍傳人,現掌忠義令旗,也不知道郭爺為救我一家三口,不惜動用天津船幫阻礙漕運,竟恩將仇報,禽獸不如,無顏苟活,還請郭爺寬怀大度,念在昔日情份,代為照顧幼妹。”
  話落,揚掌,疾拍自己天靈。
  郭怀心神大震,一步跨到,伸手抓住了姑娘皓腕:“大姑娘,你不能,你要是為這件事自絕,叫郭怀何以自處。”只听二姑娘惊聲道:“姐,咱們是來報恩的,你怎么────”
  大姑娘嬌軀顫抖低下了頭:“我無顏見郭爺,我羞愧難當。”
  郭怀道:“大姑娘有沒有想到,大姑娘若是為此自絕,往后又叫郭怀怎么受?”
  大姑娘道:“郭爺,歐陽霜該死!”
  郭怀道:“不,大姑娘身為先朝遺民,漢族世胄之忠義,身負匡复之神圣使命,要是為這么一件事自絕,豈不是輕如鴻毛,又對得起哪一個。”
  大姑娘嬌軀再顫,低頭不語。
  郭怀道:“兩位姑娘是不是可以起來說話?”
  二姑娘歐陽雪道:“不,郭爺——”
  郭怀道:“兩位姑娘這個稱呼郭怀不敢當,也把彼此間往日的情誼叫生分了。”
  二姑娘歐陽雪道:“我們姐妹原先不知道您是郭將軍的傳人,現掌忠義令旗——”
  郭怀道:“那是另一回事,兩位姑娘要是跟郭怀還有什么話要說,就請改改稱呼。”
  二姑娘歐陽雪遲疑了一下,道:“郭大哥,姐姐跟我奉爹爹命來報恩,請郭大哥收留,為奴為仆,我們心甘情愿────”郭怀道:“二姑娘,兩位當初收留我,我為群義盡點心力是應該的,即便是什么恩,那么彼此也扯平了,兩位要說報恩,我實在不敢當。”
  二姑娘道:“不,就算郭大哥當初需要謀職糊口,需要個栖身之所,郭大哥你為歐陽家了卻債務之后也扯平了,郭大哥你也治好了我爹的病,從‘查緝營’救出我們一家三口,這就是歐陽家欠郭大哥了。”郭怀道:“二姑娘,你分得太清楚了,歐陽一家三口都是先朝遺民,漢族世胄之忠義,我既掌忠義令旗,哪有見危不拯,見死不救的道理——”
  二姑娘道:“不管怎么說,還請郭大哥點頭答應,要不然我們姐妹就是跪到死也不起來。”郭怀道:“二姑娘,老鏢頭現在何處,是不是能讓我見見——”
  二姑娘道:“我爹已經跟索大哥他們往南去了,臨走交待我們姐妹留下,來京投奔郭大哥收留。”郭怀眉鋒為之一皺,道:“兩位姑娘恐怕還不知道,我馬上就要帶宮老他們,還有天津船幫回南海去了。”大姑娘歐陽霜猛抬頭:“我們姐妹往后這一輩子,無論天涯海角,已經是跟定了郭大哥。”郭怀沉默了一下,旋即揚起雙眉:“宮老,連夜送兩位姑娘到天津上船去。”
  宮弼躬身恭應。
  “多謝郭大哥!”
  兩位姑娘喜极而泣,一個頭磕了下去。
  郭怀一急,伸雙手就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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