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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在這一生中,李益只是為感情而激動過一次,那是對著鮑十一娘,而且是他正處窮途困頓,跟鮑十一娘打得如膠似漆的時候,他曾經要求過鮑十一娘跟他長相廝守。
  鮑十一娘拒絕了,而且很冷靜地說出理由,使他嚇出了一身汗,的确,鮑十一娘跟他是無法長處的,她有家,有丈夫,有儿子,如果拋棄了那一切跟了他,兩個人都將毀于流言而為世法所不容。
  幸好,那時鮑十一娘比他大得多,也理智得多,分析了一切的可能后果后,拒絕了他。
  事后,他仔細一想,才知道激情之誤人,從那時候起,他對自己的感情處理就十分謹慎。
  什么都可以憑一時的高興,只有感情,必須要能收能斂。
  像現在,他就控制自己,只為就要開朝視事,也立即就要發表他的新任命,這時候可不能多事,因此他歎口气:“閏英!你要知道,問心無愧,我行我素這种借口在別人可以,在從前可以,現在你的身份卻不能這么任性了,因為我要出任的是禮部尚書,司掌百官万民的教化,行為天下繩則……”
  盧閏英本來已經自知理虧,李益軟了下來,她也改變了態度,低聲道:“十郎,我知道,但是平表哥已答應幫我們的忙,我總不能不敷衍他一下,何況他那個人,從前雖然討厭,現在穩重多了。”
  “我知道他是個君子。”
  “他的确是個知書識禮的人,再則他在長安的人緣极佳,不像他老子跟叔叔那么討人厭,像今天在廟里,多虧他幫忙照料下來,否則我真不知該怎么辦!”
  “算了!不去談他了,以后注意一點就是。”
  “我已經將他邀到家里來整理那些卷宗,這樣人家就不會蜚短流長了。”
  “這個主意很好,說閒話的人知道他在我們家里出入,就不會再造謠了,他肯幫忙嗎?”
  “目前他只肯答應整理出有關我爹的那一部份,我也不好意思過份要求,慢慢再說吧。”
  李益想想道:“他若實在不肯,也不必太勉強,老實話,我并不在乎他們過去的那一些記載。”
  “但能夠多知一點總是好的,十郎,有件事倒是很重要,娘明天要回去了,我怎么求都沒用。”
  李益笑道:“娘若是決定一件事,還是別去違触她老人家,而且這時候回去也好。”
  “十郎,你怎么也這樣說呢?”
  李益道:“娘是很看得開的人,繁華最盛的時候已過,見好即收才是最聰明的舉止。再說,她要回去在家中也透口气,多少年來,我大伯那一房在族中沾盡了風光,現在能伙壓壓他們,在娘來說,這是比什么都高興的事……。”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李益才道:“還有一件事,我把浣紗接回來了,要她在娘跟前侍候著,所以先打發她去拜見娘了,明天看,娘如果帶她走,就要她跟了去,否則就叫她在娘的院子里住著。”
  盧閏英對這一點倒是無所謂,笑笑道:“這也好,本來我為小玉准備了一座院落,那知道小玉竟沒能住進來。”
  “如果把她安了去,究竟名份不對,要是另作安置,也沒那個空處,跟我們在一個院里,她必定不愿意,讓她在娘那儿最合适了。”
  兩個就寢下,第二天,李益去叩見母親,李老夫人果早已准備啟行,母子倆說了一陣話。
  李老夫人沒有別的交代,只說了浣紗的事:“我的佛堂沒人管,菩薩是不能簡慢的,早晚一柱香更是不能間斷,浣紗這孩子很實心,我很喜歡她,就讓她替我照管佛堂的事吧,別的事儿就不必叫她做了。”
  盧閏英听了這句話,多少有點不是滋味的道:“娘!家里有的是人手,本來也不會叫她做什么事的。”
  李老夫人也知道自己這句話交代得的确多余,因此笑笑道:“媳婦儿!你別多心,我不是怕你會虧待她,你的心胸一向很寬,也不是那樣的人,只是我心里一直感到對不起小玉那孩子,因此才想到對浣紗彌補一下……。”
  她歎了口气:“你們不信佛,也不講因果,但是我卻在這些年的經課中,得到了一點感應,因果是有道理的,我們虧欠了小玉的,就是欠了她的債,遲早都要償還的,但愿能夠用別的方法還掉一點就少欠一點。”
  這個老婦人也的确是心中充滿了歉意,正因為她不讓李益跟小玉見面,所以小玉郁郁以終,快死時才見到了李益一面,為了這件事,她日夜都覺不安。
  小玉臨死時,只求能善待浣紗,這個愿望,她說什么也要完成的,所以她又輕歎著道:“浣紗說要跟我回家去,我不答應,年紀輕輕的,跟我去受罪,我于心也難安,所以才要她留下,讓你們好好照顧她。”
  婆婆這樣說,盧閏英自是不能再說什么,連聲地答應著,而且還矢口保證。
  李老夫人果然准時啟程了,李益夫婦倆只送出了城,因為明天就要開朝,李益的事情實在是忙。
  李老夫人急急地回去,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朝廷要旌表的問題,有人具奏,是一定會准如所奏的,而且旨意很快就會下來,少不得又是一番熱鬧与榮耀,她若是人在長安,旌表頒到長安,只是身受殊榮,如果頒到姑臧,就得勒石立坊,像這种永久性的紀念,是后世不朽的尊榮,這位老夫人是很有算計的。
  老夫人走了,年也過了,熱鬧也過了,對李益而言,正是輝煌歲月的開始。
  他正式受命拜了尚書,沒有人再反對,在過年的這一段時間內,他從容的部署,已經把阻力完全消除了。
  而且他的工作也忙了起來,一面要接下禮部的一切事務,一面還要著手部署秘探的事務。
  由劉家建立起來的体系,他要慢慢地加以重建,這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雖然他已經作了准備,但是總得把舊有的勢力加以消除,這就比較困難了。
  劉學鍇与學鏞兄弟倆是不會誠心誠意地交出來的,只有就手頭的數据,加上劉平的協助,一點一滴地著手進行,可是叫劉平直接地跟他接頭又不行,因為那是要他出賣自己的父親。
  所以,這個工作只有讓盧閏英去跟劉平接触。起初是在李益的家里,但是劉平來了几天,就被他父親發現了,嚴令禁止他再來。
  沒有辦法,他們只好把地點移到盧方的家里。
  盧方是劉平的母舅,外甥來探訪母舅,那是天經地義的事,老子也管不了。
  盧閏英歸宁去探探父母,也是名正言順的,所以他們在盧家接触,碰頭的机會很多,差不多三兩天,總要碰次面。當然這些事是屬于机密性,他們都是在盧方的小書房里面見面,有時盧方在場,有時盧方不在。
  盧閏英去的時候,總帶了些秘密檔案,然后又再帶了回來,當然也附著一些批注。
  李益像是知道,也像是不知道,他們從不公開談這件事,也不當著人談這事。甚至于背著人在臥房中,也絕口不談,像是相互之間,有一种默契。
  他只是把自己書房中的那口柜子,隔些日子整理一次,從公事房中帶些新的數据來,把舊的數据換了去。
  像這樣過了半年,終于有一天,發生了一件很微小的事,盧閏英偶而到佛堂那邊去拈香,浣紗正在念經,因為經只念到一半,沒有站起來招呼她。
  盧閏英在觀音大士的繡像前燒了香,磕了頭后,發現繡像前有著一個小小的木制牌位,上面寫著“故主霍小玉永生蓮位,婢子浣紗叩立。”
  這一來盧閏英可就忍不住發作了,沉聲道:“浣紗,這是誰叫你立這個的?”
  “夫人!是婢子自立的,不過已經求懇得老夫人的允許。”
  “老夫人即使允許了,你也得問問我,這個家是誰作主?”
  “現在當然是夫人,不過婢子在進門的那一天,已經求准了老夫人,那時老夫人還在這儿,再說爺有時也到這儿來坐坐。也看見了這個牌位,都沒說什么,婢子想應該是沒問題了。”
  盧閏英冷笑道:“沒什么問題,難道老夫人在拜佛時,也供著這個牌位?”
  “沒有,這老夫人走后的第二天才做好的。”
  “那么爺呢,爺也是朝著這個牌位叩頭的?”
  “爺向來不拜佛,最多上柱香。”
  “好!他們都沒叩過頭,我可叩了頭了,盡管先者為大,但究竟也還有名份的差別,霍小玉還當不起我對她磕頭吧?”
  “夫人言重了,小姐怎么當得起?”
  “你知道當不起,剛才我叩頭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白賺了我三個頭去!”
  “婢子那時正在念經,沒想到這上面去,再者婢子以為夫人是對菩薩叩頭。”
  “我當然是對菩薩叩頭,可是你把小玉的牌位放在上面,同樣也受了我的頭,以后我還要來叩拜菩薩的,每次豈不是都得向她叩頭了?”
  “以后夫人要叩拜時,婢子把牌位移開就是了。”
  “今天你為什么不移開呢?”
  “今天婢子正在念經,那是不能停止的。”
  盧閏英冷笑道:“浣紗,你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婢子不敢,婢子對夫人并沒有失禮之處呀。”
  “看到我進來了,你居然還大刺刺地坐著,連招呼都不打一個,這還說是沒有失禮?”
  “婢子正在念經,經文念到一半,所以才……”
  “哼!你欺我沒進過佛堂,你又不是早晚的經課,受不得打斷的,只是隨口念念;居然真像回事了,要是你還是在做丫頭,听說主子呼喚,也能說你正在念經,就可以不理了嗎?”
  “婢子是沒事才念。”
  “那你該到廟里出家修行去,住在人家,總會有事的,雖然府里不用你動手,可是就像剛才的情形……。”
  浣紗的脾气變得出奇的好,居然低下頭來道:“是!夫人責怪的是!婢子以后記住了。”
  “以后記住了!以前怎么就沒記住?難道以前小玉就沒教過你做人的本分跟禮數?就算是小玉自己在這儿,見了我來也該站起來;你倒端起架子來……”
  盧閏英本來不是個器量小的人,只是心情不太好。
  因為李益已經有十來天沒進她的房子,都說這几天是歇在這邊院子里的,所以她才來看看。
  剛巧又碰上了這件事;浣紗沒起來,使她心中更起了疑心,以為李益對浣紗好了,所以浣紗才敢恃寵而驕,把她這個正室夫人都不放在眼中了。
  她發作了一陣,浣紗的態度始終很恭敬,她也失了興頭,覺得自己再吵下去,未免自失身份了,因此改轉話題道:“爺最近是不是都歇在這儿?”
  浣紗道:“是歇在這個院子里,不過是歇在老夫人的居室中,也沒要婢子侍候。”
  她說話很技巧,無形中把意思點明了,盧閏英倒是更沒意思了,道:“我只是來問問,爺在這邊歇著,你憊該去侍候著的。”
  “那是老夫人的居室,婢子未經召喚,不敢擅入。”
  “哦!爺也是一個人嗎?那他晚上要茶要水的……”
  “婢子不清楚,婢子是住在大屋旁邊的小間里,爺每一次來的時候都吩咐,叫婢子早早關門睡覺不必去管他。”
  “奇怪了,他一個人跑到這邊來歇著干嗎呢?雖然他不要你侍候;但是放著你一個年輕的婦道在此,總不會把男佣人帶進來,他又不喜歡要老婆子……”
  浣紗道:“是的,据婢子所知,爺是一個人歇的。”
  盧閏英想了一下才道:“好了!沒事了,你還是念你的經吧,以后經心些,我不跟你計較什么,但是總不能太离譜,好得今天是我一個人來此,要是我帶了跟人,看到你那种態度,你叫我怎么辦?如果不計較,我往后怎么管府里的人。要是計較起來,又會說我容不得你了。”
  “是的!婢子知錯了,請夫人寬恕!”
  盧閏英回到自己的房中,越想越不對勁,李益若是歇在浣紗那儿,倒還可說,他一個人住在婆婆的屋子里,那又是做些什么呢?
  她決心今晚要來探究一下。
  到了晚上,她不動聲色,只叫雅萍在內院門外侯著,听見李益回來了,卻沒有回房,又一徑住大院去了。
  盧閏英也跟著悄悄地去了,這儿李老夫人雖已回到家里去了,屋子里還照常收拾得好好的,除了浣紗之外,連一干仆婦都不准進去的。
  所以她一路行來,悄悄的沒有碰見一個人,先到了浣紗的門口,果然看見浣紗已經上了門,早早地歇下了。
  她再走到上房,卻見燈光瑩然,在窗紙上看見了兩個人影;一個男的是李益,另一個是女的。
  兩個人的頭靠得很近在低聲地密談著,肩膀也緊靠,顯然非常親密。盧閏英不禁奇怪了,她實在想不出這個女的是誰,尤其是想不到怎會在這儿跟李益幽會的。
  盧閏英并不是個气量很窄的女人,也不在乎李益另外有女人,但是她卻無法遏制自己的好奇心,一定要看個清楚,而且她心里多少也有點生气的,因為這儿是她的家,她是這個家的主婦,一個女人在這儿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她居然會不知道,這是無法忍受的事。
  于是,她做了一件很莽撞,而且也很不智的事,她走到門前,猛地一推門就闖了進去。
  屋中的兩個人都為之一惊,盧閏英自己也怔住了。她万沒想到那個人會是賈仙儿。
  正是暑夏,天气很熱,賈仙儿的上衣全松開了,袒裸著前胸,而李益的手卻是穿進衣衫,正摟著她的腰。
  這情形很明顯,雖然未及于亂,但是已經是很親昵的舉動了。由此可見,他們的關系很不尋常。
  盧閏英很窘迫地招呼了一聲道:“賈……賈大姊!”
  賈仙儿的神態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笑著一面拴上衣襟,一面道:“弟妹,你來得正好,我們正談著你呢。”
  盧閏英道:“談著我?”
  李益指著面前的許多卷宗道:“不錯!我也正想找你問一問,這些都是你從我書房拿出去的卷宗吧?”
  盧閏英一看臉色微變,她認出這些并不是她帶去卷宗的原份,而是她与劉平另外謄錄的一份。
  原件經她攜出后,又原封不動地攜了回來,當然還附一份說明,是劉希侯把卷宗中用密語按記的机密部份的說明,這半年來,盧閏英頻頻回娘家,做的就是這件事。
  可是此刻李益攤開的一些卷宗是密藏在小書房中的那些,記載的自然又比她攜回的詳細得多。
  更糟的是另外還有一些詩箋,那是劉平寫給她的,有時是一兩首小詩,有時是一封情意綿綿的小札。
  這都是劉平在這半年內,陸續給她的,不便帶回家來,就放在那些密件一起。
  因此,她气急敗坏地道:“這是從那儿來的?”
  李益冷冷道:“這要問你了,你放在那儿的?”
  盧閏英定了一下神,知道這些必然是賈仙儿取來的,唯有她那神龍似的身法武功,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那些秘密的地方盜取出來。
  慢慢地定下了神,盧閏英道:“這……我有個解釋,平表哥盡其所知的把那些秘記都翻譯出來,卻有個限制,不讓我回來給你,他說那樣就太對不起他的父叔。”
  李益點頭道:“他的立場,有此說法并不為過,因為這是他們劉家的根本,而我卻是從他們劉家手中把權勢奪取過來的人,他沒有理由如此幫助我的……”
  “可是他也知道他們劉家已經一蹶不振,要想再東山再起的不可能了,這些數据掌握在手中一無用處,但是給另外一外人,卻很有用處的,所以他答應我,把這份數据留給我的父親。”
  “不錯,你父親有個同宗的侄儿,也是你的堂兄弟,叫盧杞,目前頗有實力,也很能干,慢慢扶植起來,是很有出息的。”
  “這……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我相信你不會知道,你父親也不會告訴你,雖然你是他的女儿,處處為著老父著想,他卻已經認定你是我李益的老婆,是他眼中釘,怎么會告訴你這些呢。”
  “這……爹太不應該了,好在我留下的并不多,光憑這些,也影響不了你,以后我……”
  李益的神色一厲道:“閏英,你到這時候還在狡賴,這一點固然不足以影響,但是半年來,你從我書房攜出的,僅只有這些嗎?你記下的也只有這些嗎?”
  “當然就是這些,上面都有編號,從甲子到癸亥,恰好是六十卷,你自己也有數的。”
  “不錯,這只是你常出去謄錄后又帶回來的件數,還有很多是我記下來,你默記后,又抄錄下來的呢,足足超過這一倍都不止,你對你娘家倒是仁至盡義呀!”
  盧閏英的臉色變了,她沒想到李益連這個也知道了,低頭不敢說話,李益道:“閏英,我太信任你了,我以為我們已經是夫婦,所以才把一切的机密交給你掌著,卻沒想到你會如此對我!”
  “十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兩相對照,使那些秘件更完整些。”
  “不錯,拼湊起來是很完整的,可是這完整是屬于你父親的,我手中的這一份卻是殘缺的。”
  “當你需要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的。”
  “哼!到我需要的時候,恐怕早已失去效用了,這些秘密的記載只有一個人知道,才能對當事人具有挾制的作用,現在至少已經有三四個人知曉……”
  “我……沒想到爹會在暗中培植勢力的……”
  “你是個胡涂虫,憑他也能造出人才來……”
  “我……我知道爹不是那份才具,所以才這么做的。”
  “可是有人并不胡涂,你們父女倆是一對自作聰明的笨蛋,自以為得計,其實卻是受了別人的利用……”
  “是誰?難道是劉平?他不會的。”
  “他當然不會,他對你一片痴心,怎么也不會害你的,可是他的老子,他的叔叔,都不是簡單的人……”
  “這件事怎么扯到他們呢?他們根本不知道。”
  “哼!他們這么精明的人會不知道?他們的儿子整天留在舅舅家里,你三兩天就歸宁回家一次,你們做些什么,他們會不知道?”
  “他們是真的不知道,他們只以為是……。”
  “以為是什么?以為是你去跟他們的儿子偷期密約是不是?”
  “是的,他們的确是那么想,所以才禁止。”
  “他們憑什么這么想?如果劉平對你能有這么大的吸引力,你早就成了他們家的媳婦儿了。”
  盧閏英蒼白著臉,吶吶地道:“因為,因為……”
  她訥然良久,終于下定決心說了出來道:“因為我也給劉平寫了几封回書。”
  李益叫了起來,道:“什么,你給他寫了回書?”
  “是的,劉平說我一定要有點東西,讓他拿回去,能使他的老子娘相信他是為著私情才到我爹那儿去的。”
  “胡涂!胡涂!你簡直胡涂到了极頂,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了,怎么可以寫那种書信?”
  “十郎,你一定要相信,我們之間是清白的……”
  “我當然相信你們不會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因為劉平沒那個膽子敢打我老婆的主意。”
  “十郎,你別把話說得那么難听好不好?”
  “我的話難听?閏英,你知道這話如果讓別人說起來就更難听了,你怎么會做出那种胡涂事情來的,那些信如果有一封落人別人的手里,你怎么辦?”
  “不會的,劉平不會害我的,他向我保證過,那些信只是拿回家做個幌子,讓他老子看一看,然后立刻付之丙丁,絕不會留下痕跡的。”
  “你敢有這种自信嗎?”
  “絕對有,劉平這個人雖然懦弱無能,但是絕不會陷害我,這是我深深相信的。”
  李益漸漸地冷靜下來,他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能夠發牌气,那會把事情越弄越糟的。
  沉吟片刻,他才問道:“你一共寫了多少信?”
  “我也記不清楚了,大概有十來封吧。”
  “居然有那么多?”
  “每隔几天,他總要帶封信回去呀,這樣才能夠使他老子知道我們在繼續來往。”
  “信的內容究竟是寫了些什么?”
  “無非是些普通話,我也記不得了。”
  “閏英!到這時候,你還在跟我搪塞,假如只是一些普通話,何必要假諸文字,你們是經常見面的,口頭上不能講的,還要特地寫封信來聊聊閒話?再說,假如只是些普通話,給他老子看了有什么用,就能相信你們是在幽會的?”
  盧閏英急了道:“十郎,你明明知道,何必還要追問呢,反正這些話只是寫給人看的,并不是出之我心……”
  “出之于你的心倒還沒關系,藏在心中的秘密,至少別人看不見,最糟的卻是出之你的手,任何一張,落人別人手中都是證据。”
  盧閏英道:“什么證据,就算證明了我与他有私情,又能怎么樣呢?這种事在長安并不新奇,那些貴婦在外面若是沒有一兩個相識的太學生,還會叫人瞧不起呢,互贈情書跟示情的表記,甚至于還有拿出來公開示人的。”
  李益的臉一沉:“閏英,你從那儿學來的這些下流的習尚,探听到這些隱私跟謠言?”
  盧閏英順口地道:“謠言,一點都不是謠言,這些不但是事實,而且還有證据,都錄在那些檔案中……。”
  她只顧高興地說下去,但又倏然地打住了,因為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但已經太晚了,李益已經追問道:“這些都是在檔案中的秘密數据是不是?也都是劉家用秘記按注的部份是不是?更是你昧下的那一部份是不是……”
  “我……我只是覺得這些有關他人閨閣的名節,不應該再留在檔卷里,作為威脅他人的把柄,所以都刪掉了。”
  “是真的刪掉了,還是留在你父親那儿了?”
  李益的迫視下,她的謊言難以繼續了,囁嚅地道:“我……我留下了一部份,那些人都是跟我爹有關系的,或者是捏住我爹把柄的,有著那些數据,可以跟他們相互制衡,不必擔心他們的要挾勒索了。”
  李益冷笑道:“想不到你還是個大孝女儿呢?”
  “十郎,爹就是我這么一個女儿,我總該為他老人家盡點心,這也沒什么不對呀!”
  “是沒什么不對,只是你太孝順了,你整整半年,三兩天就回家一趟,跟你表哥混在一起……”
  “那是為了你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干什么?”
  “我是知道你去干什么,只是你究竟為了誰?這姑且不去說了,最不該的是你明知道這种事可以构成對人的威脅的,自己卻還留下個把柄給人……”
  “我給劉平的那些信件;絕不會构成把柄的,他告訴我都燒掉了。”
  李益冷冷地道:“你果真能确定他都燒掉了嗎?”
  “我相信他絕不會騙我。”
  “很好,我知道劉平今夜還在你父親的家里,你不妨再去問問他,究竟燒掉了沒有。”
  “這么晚了,我明天去問也不遲。”
  “明天也許就已遲了,你怕晚,我去把他找來也行。”
  說著出了院子,雖然他禁止人進入這所院落,但是在家里,仍然有隨時听候差遣的侍衛人員的,這些人大部份是賈仙儿推荐給他的江湖人,個個都有一身高來高去的本事,夜入巨宅而神鬼不惊,他召來了兩名,叫他們伴著雅萍,迅速驅車到盧家去,把劉希侯請來。
  京師入夜宵禁很嚴,由于身份与職務特殊,可以通行無阻。
  所以他們很快就把人找來了,李益跟賈仙儿暫時避入邊房,讓盧閏英一個人接見他。
  劉希侯莫名其妙地道:“表妹,這么夜深了,你把我找了來;到底有什么事?”
  盧閏英道:“表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你老實告訴我。”
  劉希侯笑道:“表妹,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對你,我什么都不隱瞞的。”
  “表哥,說正經的!別再打哈哈,開玩笑!”
  劉希侯感到她的神色不豫了,也正色道:“什么事?你問好了,我一定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我寫給你的那些書信,你果真都撓掉了嗎?”
  “當然燒了,我還會……”
  “表哥,說真話,你要知道,我是對你十二万分的信任,才應你之請,寫了那些信的……”
  劉希侯震了一下,才低下頭,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沒有。”
  “什么?沒有?你說過只在姑丈面前幌一幌,立刻就付之丙丁的,想不到你竟是騙我的。”
  劉希侯痛苦地道:“表妹,我……不是存心要騙你,你知道我的心,已經全部的交給了你,但我更知道這一生我們是注定沒有緣份的了,我也不敢要求什么,只有那些信,才可以給我一點點虛幻的安慰,我實在舍不得……”
  “表哥,你在說什么?你明知那些信上的話,并不是出于我的本心,只是給你作個幌子……”
  “我……知道,可是那畢竟是你的親筆,明知那些話是假的,但每次把讀,仍然令我感到熱血沸揚,心神震顫。”
  “表哥,你害死我了,這一來我叫何以自清!”
  “你可以告訴十郎真話。”
  “我當然告訴他了,這本來就沒有瞞他的理由,可是……”
  劉希侯痛苦地道:“表妹!我是個情場上的敗將,跟十郎相比,我差得太多了,我相信他會諒解的。”
  盧閏英歎了口气道:“十郎并沒有怀疑我的不貞,他也知道我不會移情于你的,所以我們這半年來相處,他一點都不加干涉,可是表哥,你不該留下那些信的,如果落到姑丈或是你叔叔手里,那就不是儿戲了。”
  “不會的,我收藏得很秘密……”
  “表哥,求求你,快去把那些信拿來,一共是十七封,只要那些信還在,我相信十郎不會介意,讓你繼續保有它們的,但是如果少了一封,那你赶快設法找回來……。”
  劉希侯還在猶疑,盧閏英道:“快回去吧,表哥,你若是真心為我好,就應該為我著想,你也明白,那些信若是落在你叔叔手里,會有什么后果,快!我還是叫雅萍跟你去,把信交給她帶回來。”
  劉希侯終于又跟著雅萍走了,李益一個人進入室內,盧閏英不安地問道:“賈大姊呢?”
  “走了,追躡在劉平之后走了,如果那些信有所失閃,她還可以設法補救,現在你知道你有多胡涂了。”
  盧閏英見他的臉色鐵青,自知理屈,囁囁不安地道:“十郎,剛才我跟劉平的談話,你也听見了的,他并不知道你在隔屋,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說的全是真話。”
  “我沒有怀疑你的話不實,再說,就算你對他真的有情,也沒關系,他對你的一片痴心,是無人可及的,連我都很感動!”
  盧閏英不安地道:“十郎,你不是在說笑吧?”
  李益淡然地道:“我說什么笑?這是我最真心的話!”
  “你能容忍我對你感情的不忠?你能容忍我對另外一個男人發生感情?”
  李益笑了一下:“假如你真的對另外一個男人有情,我介意有什么用。難道這就能使你改變了不成?女人的心變起來,是什么都無法挽回的。”
  看看李益那种無關痛痒的態度,盧閏英忽然心中起了一种恐懼,她對李益多少也有一點了解,如果他暴跳如雷,倒也沒什么,最怕就是這种冷靜,那就表示著他又有什么陰謀在進行著了。
  因此她虛怯怯地道:“十郎,你不會真以為我跟劉希侯之間會有什么吧?”
  “這种話應該問自己,怎么會問我呢?”
  “我……我絕對沒什么。”
  李益冷笑道:“半年之內,寫了十七封情書,若是什么都沒有,怎會寫得如此殷勤?”
  “我已經跟你說了,那是為了給他父親看看的……這樣子能讓他繼續跟我來往。”
  李益冷笑道:“做儿子的跟一個有夫之婦來往有情,做老子的應該加以禁止才是,他老子居然會默許此事,甚至還加以鼓勵,這倒很少見。”
  “那情形不同,因為……”
  “因為什么?因為是他儿子偷了我李益的老婆,他認為這是對李益的報复,對不對?”
  盧閏英低頭不作聲,李益又道:“而你呢,居然就讓他們在旁邊看著我的笑話,甚至還去幫他們的忙,讓他們捏住打擊我的理由為把柄。”
  “十郎,當時我的确沒有想到這些,我絕非有意要使你為難的。”
  “閏英,假如你心中對劉平全無意思,絕不會這么做的,至少你要在做之前問問我……”
  “我……怕你不同意。”
  “既然知道我不會同意,你為什么要做?如果你只是為了我,怎么會去做那种我不愿意你做的事呢?”
  盧閏英被擠得沒有辦法,干脆抬起頭道:“你,十郎,你一定要我說,你就承認了也沒什么,我對劉平是有點歉意,看他對我的真情以及為我所作的犧牲,我很感動,看到他接獲一封信的高興,我覺得能夠給他一點安慰,也可以略報一點他的深情,不過也僅止于此而已……。”
  李益冷笑道:“你終于說實話了。”
  盧閏英道:“這沒有什么不能說的,這總比你跟賈仙儿兩個人偷偷摸摸的好,我是有夫之婦,她又何嘗不是有夫之婦?你們能夠背地里辟室調情,我為什么不能?”
  李益的臉色一沉,目中泛出了殺机道:“你說什么?”
  盧閏英不知從那儿來的勇气,抗聲道:“我說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親眼看見的,你賴都賴不掉……”
  李益的殺机更盛,可就在這個時候,雅萍回來了。
  她的手中拿著一個大紙包,交給盧閏英道:“這是表少爺交給我帶回來給送小姐的。”
  盧閏英接過來打開一數:“就是這一包?”
  “是的,表少爺神色好象很不對,把這些交給我時,眼睛紅紅的,好象含著眼淚。”
  盧閏英也怔了,李益冷冷地道:“可是沒有還全?”
  盧閏英道:“是……是的,只有十對……”
  “十封!那就是說還有七封不見了。”
  “我不知道,雅萍,表少爺沒對你說什么?”
  “沒有,他只是說,你打開看了就會明白的。”
  李益道:“那張包的紙上寫了些字,也許就是他要說的話。”
  盧閏英連忙抖開那張包的紙,上面果然墨跡淋漓地寫著一段話:“英妹妝次;芳箋失其七,遍尋無獲,想必為家父所收去,以將不利于君虞,累卿至此,實余之罪,無以為報,唯一死以之!”
  盧閏英看了急叫道:“不妙,雅萍,咱們快去!”
  李益道:“你要上那儿去?”
  “到劉家去,勸他別尋短見,然后去問姑丈把信討回來。”
  “他存心要以此造成我的丑聞,會還給你嗎?”
  “不還我就跟他鬧個沒休沒止。”
  “那正好,他正求之不得,事情鬧開了,整個長安都可以看我的笑話,我李君虞綠巾壓頂,不是天大的新聞嗎?”
  盧閏英冷冷道:“十郎,你不必冷嘲熱諷,這沒什么了不起,你可以用一紙休書,把我休回家去好了,我知道出了這种事,你我也無法相處,只要你把我一休,再丟人也不會丟到你們李家了。”
  李益冷笑道:“你說得倒輕松,我的母親剛受到貞賢的旌表,我的妻子卻背夫跟人私通,我會不丟臉!”
  盧閏英道:“那也沒辦法,反正這是你奪人之婦的報應,淫人之婦者,人奪汝婦……。”
  李益怒聲道:“你說什么?”
  盧閏英道:“好話不必說兩遍,你知我知就好了。”
  說完,她急急地奪門欲行。
  李益急追出去,門口有人遞給他一口劍,他接了過來,也沒看清那個人是誰,抽劍就朝盧閏英背后刺去。
  盛怒之下,這一刺的力道何等之足,長劍由盧閏英的背后刺入,盧閏英叫一聲,扑倒在地。
  李益上前翻過她,盧閏英只吐了几個字:“十郎!你真狠,居然下得這個手……”
  她沒有再說什么,因為那截長劍由心口透出,血流如泉,她也只剩了喘气的份儿了。
  李益頹然地放下她,人也漸漸恢复冷靜,這才看見遞劍給他的浣紗,不禁大怔道:“是你?”
  “是的!爺!夫人只有一死是最好的歸宿,否則事情鬧大了,對爺的前程將是大礙……”
  “你……你怎么知道的?”
  “婢子怕她把爺跟賈大姊的事吵出去,廷議還沒什么,黃衫客那批江湖朋友對爺不會諒解。”
  李益不禁一震道:“是啊!我倒沒考慮到這些……”
  “爺跟賈大姊在此密會,不讓任何人知道,不也是怕這個嗎?爺叫婢子在門口守候,不放任何人前來的,可是夫人來了,硬要進來,而且不准婢子聲張,婢子卻不敢不遵……”
  “你是死人呀,她說什么,你為什么要听?”
  “別人的話婢子自然可以不听,但夫人的話,婢子怎么能夠不听呢,她畢竟也是一家之主呀。”
  李益頓足道:“胡涂!胡涂。”
  浣紗道:“何況婢子想,爺跟夫人是夫婦之親,怎么樣也不會對爺不利的,誰知道爺跟夫人會鬧成這個樣子呢。”
  李益只有長歎一聲,擺手道:“算了!算了!今天發生的事,誰也不准說出去。”
  “婢子當然知道,就怕有人……”
  她的眼睛看著雅萍,雅萍早已嚇呆了,連忙跪下道:“爺,婢子已經是爺的人,怎么會說呢?”
  李益想了一下道:“我相信她不會說的,好了,你起來吧,我們還要辦事呢。”
  他想了一下,把劍拔出來,在盧閏英的咽喉上再拉一下,把喉管割斷,然后道:“雅萍,你千万記住了等岳父問起來;你說小姐是刎頸自殺的。”
  “為了什么原因呢?”
  李益用手一指那些信:“為了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可是老爺要驗尸呢?胸口跟背上的傷口……。”
  “等一會你替她洗洗干淨。另外換了衣裳,就看不出傷口了,我想他也不敢要求驗尸的,因為我要對外宣布的是暴病身亡。”
  “老爺恐怕不肯如此罷休的。”
  “他不肯由不得他,我不在乎宣出來,因為閏英跟劉平幽會都是在娘家,他如果要鬧,我就先告他一個誘女不貞,助女為淫,倒霉的是他……”
  雅萍不敢再說了,李益道:“這也是為閏英好,難道你愿意她死后還落個丑名外揚嗎?”
  雅萍想了一下道:“現在還有個劉家……”
  李益雙手一擊,厲聲道:“劉家!我不對付他們已經夠客气了,他們還敢對付我……”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盧方在第二天被召了來,乍見女儿的尸体,他臉色一變,可是李益把一切的證据都擲在他的面前,連同劉希侯的那封絕命書。
  因為同時劉希侯在家也服毒自盡了。
  听了劉希侯自裁的消息,盧方倒沒怀疑盧閏英不是自殺,而李益把劉學鍇也找來了,嚴詰之下,逼他交出了那七封信,否則他就要告他唆使儿子誘奸命婦,居心叵測,真要鬧開來,劉家勢必要一敗涂地,同時更將受人唾棄,而劉希侯的那封寫在紙上給盧閏英的親筆函,更是無法抵賴的證据。
  事情雖然离奇,兩個人同時暴病而死,但是兩家都是有勢力的人家,大家也只有姑妄信之了。
  當一切都就緒的時候,浣紗在佛堂里,把霍小玉的那一雙紫玉釵拿出來供在牌位上面,喃喃地禱告道:“小姐!你安息吧,我已經替你盡到力了,除了你之外,誰也不能做李家的主婦的。”
  “小姐!你別怪我狠,我可沒做甚么,我只不過在盧家娘子來的時候,悄悄地躲起來,沒有攔阻她也沒有發出警告,通知賈大姐躲避而已,我知道她撞破了賈大姐跟爺的私情,她就一定活不成的!我跟她沒有仇,但是她居然爬到你上面來,那是我不能原諒她的,你不能成為爺的妻子,誰也不准占那個名位的!現在我可以把你的牌位化掉了,你就是這個宅子的女主人,不再是側室了。”
  裊裊的火光,照著了那一雙紫玉鳳釵,發出了耀眼的紅色,紅得像火。
  像霍小玉病重時咯出的血。
  也像盧閏英被殺時噴出的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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