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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速之客


  有人說:“旅行使人存在。”
  我卻說:“旅行令人覺得自己更渺小。”
  大自然景像愈偉大,愈發顯得人如螞蟻,微不足道。
  這几年以來,我的足跡已踏遍了大半個地球,听來似乎我是個對旅游相當狂熱的旅行家,但事實并非如此。
  我經常在外地東奔西走,比季侯鳥還忙碌,但絕對不是“為旅游而旅游”。至于到底所為何事,只要各位留意我敘述的种种經歷,自會明白。
  甫自英國抵港,离開机場后馬上赶到教堂,參加一個老朋友的婚禮。
  自紅勘海底隧道過海到港島,塞車是必然的事。
  既有塞車,就有遲到,這是城市人生活的一部分。
  當的士停在教堂門外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
  我遲到了整整一小時。
  小高在教堂的婚禮儀式,當然早已完成,我這樣想。
  但想當然的事,往往未必理所當然。
  我一下車,就有人為我提行李。
  那是一個身高一米九八的大漢,他衣著整齊,穿西裝,結上蝴蝶領帶,襯衫雪白得像鮮奶。
  他是我的管家——老衛。
  他最大的优點和最大的缺點,都可以用三個字來形容,那是“少說話”。
  我問他:“小高呢?”
  老衛答:“等。”
  我眉頭一皺,道:“他在等什么?”
  老衛再答多一個字:“你。”
  我嚇了一大跳,心中大罵:“小高過了今天便是老高了,做事還是瘋瘋癲癲。結婚便結婚,等什么?我既不是伴郎,也不是新郎、新娘,我遲到了,又有什么好等的呢。”
  我一面心中大罵,一面以一百米短跑的沖刺速度,旋風似的卷入教堂。
  一個我認識的老神父,一看見我,便立刻朗聲說道:“感謝主,他終于來了。”
  然后,我感覺到最少有几百對眼睛同時向我身上望過拉來。
  我心中把小高罵得更厲害,但臉上卻只得努力地制造一個笑容出來。
  小高,你真有出息!
  為了我一個人,你竟然斗膽把婚禮儀式押后,讓几百為親友嘉賓,在教堂里呆呆地等了一小時。
  我忍不住上前問老神父:“結婚是神圣的事,你怎能容許高天豪先生把婚禮儀式隨便押后?”
  老神父微微一笑,道:“這并不是高先生一個人的意,而是經過投票決定的行動。”
  我陡地呆住,半晌才道:“又不是競選議員,投什么票?”
  老神父道:“在場所有賓客都知道你正由英國乘搭飛机回來時間延誤在所難免。但很多人都想見一見你,所以由高先生提議投票決定,是否要等你到達,才舉行婚禮。結果,以五百零九票對一票,通過贊成繼續等候你。”
  老神父說完這些話之后,教堂里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場面。
  我并不是什么明星、球星、歌星,只是一個游手好閒、全憑一己喜惡而行事的“浪子式人物”。但小高卻把我捧得像個“超級偶像”,真是荒謬絕倫,可惡复可笑。
  在這些离奇的掌聲下,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發熱。
  這時候,我看見小高正興高采烈地沖過來。
  他比我年輕三歲,屬犬,星座是獅子座。
  算來算去,都是“犬科動物”。(筆者按:這只是洛云与小高之間老朋友的玩笑話,其他屬犬又屬于獅子座的朋友,請勿過敏及見怪。)說句真心話,小高的笑臉,實在是很可愛的。
  幸好我并不是個同性戀者,否則今天便是我失戀的日子。
  和小高擁抱在一起,在這一瞬間,我們既有太多的喜悅,也有太多的感慨。
  連小高也脫离了王老五陣營,我卻連女朋友也沒有,究竟是他太早熟,還是我太遲鈍?
  難說!難說!
  小高笑道:“我還以為你會把英倫的大笨鐘抬回來給我做結婚賀禮哩!”
  我搖搖頭:“你太聰明,大笨鐘不配做你的禮物。”
  小高退開半步,雙手熱情地捏著我兩邊肩膊。“你能及時赶來,已是最佳禮物。”
  我哈哈一笑:“早知如此,應該叫人把我用花紙和絲帶包起來送給你。”
  婚禮儀式很熱鬧,小高是男主角,我是超級性格演員,反而那個伴郎,沉默得像一塊布景板。
  至于新娘,絕非等閒人物。
  她复姓司徒,芳名婉婉。
  姓氏并不冷僻,名字也不怎樣特別,但連名帶姓湊在一起,卻給人一种奇异鮮明、气派獨特的感覺。
  司徒婉婉的家世,大有來歷。她的老頭子司徒九,更是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江湖异人。有關這兩父女的來龍去脈,以后自有詳細描述。
  婚禮儀式結束后,我問老衛:“全場唯一投反對票的人,是不是你?”
  我以為一定是他,豈料他搖頭。
  我大感詫异:“不是你又是誰?”
  老衛回答:“新娘。”
  這答案,出乎我意料之外,但細心一想,卻在情理之中。
  司徒婉婉果然并非等閒之輩,小高有福了。
  晚上,照例大排筵席,設宴在五星級大酒店的宴會部,場面一流,菜式价錢更一流。
  但味道卻是第八流。
  小高本非庸俗之人,但到了結婚之日,這個平時十分瀟洒的高先生,立刻變得像個粵語殘片里的人物,不斷捧著杯子在數十張酒桌間鑽來鑽去。
  看見這俊俏而忙碌的新郎,我慶幸今天娶老婆的人并不是我。
  吃不到的葡萄不一定酸,已塞進嘴巴里的葡萄可能又澀又苦。
  婉婉當然漂亮,誰敢說她不是個美人胚子?
  她若連外表都不及格,小高又豈會一頭撞進她的怀抱?
  好不容易才吃過炒飯、伊面,酒席散了,一對新人笑吟吟地在一門外送客。
  但我走不了。
  因為小高千叮万囑,吩咐我一定要留下來。
  平時,只有小高听我的。
  但今天,他是至尊我是板凳,他怎樣說,我就只好怎樣辦。
  待赴宴親友一一散去后,小高神秘兮兮地走過來,對我說道:“多謝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一怔,接著更正他:“你喝醉了,那是結婚賀禮,并不是生日禮物。”
  當我說完這几句話之后,我看著小高的眼神,并不像個醉蛋,卻像一只小狐狸。
  小高得意洋洋地掏出一張身份證,笑道:“今天,既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結婚的大喜日子。但你只送一份賀禮,這筆帳是不是非算不可?”
  在平時,他若斗膽在我面前玩這等花樣,只怕他的鼻子立刻就會“快高長大”。
  但今天,我只得唯命是從。
  我笑道:“恭喜新郎哥,賀喜新郎哥,你想要什么禮物?”
  小高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說道:“我若說了,你可不能賴帳,OK!”
  好家伙,居然“趁婚打劫”,這种人若早生一千几百年,定必落草為寇,做其梁山好漢。
  我大方地點點頭,道:“不賴帳便不賴帳,但愿你沒有看中我這條褲子!”
  小高怪笑:“后天我要去度蜜月。”
  我一呆:“你要我送你兩張机票嗎?”
  小高搖頭道:“不是你送給我,是我送給你。”
  此人果然狡猾,雖然一時間未能猜透他的真正用意,但他早有預謀,為我布下天羅地网,已是昭然若揭之事。
  我只好裝傻,眨眨眼道:“兩天之后,究竟是你度蜜月?還是我度蜜月?”
  小高嘻嘻一笑:“我要你送的這份大禮,說穿了簡單不過,就是要你陪我們一起去度蜜月。”
  圖窮匕乃現,好精彩的一個混蛋!
  他兩口子度蜜月去也,卻還嫌旅途過于沉悶單調,于是布下陷阱,网羅了一個叫洛云的大呆鴨來做他兩口子的陪客。
  難怪我曾經有一個月乘搭六十三次飛机的驕人紀錄了。
  既然己落入圈套,也就不必再跟小高婆婆媽媽。
  我告訴他:“今晚春宵一刻值千金,后天准時在机場集合。”
  小高興高采烈地笑起來。
  但我卻擔心新娘子會用高跟鞋敲穿他的腦袋。
  回到云霧居(在下寓所),把約定的事情告訴老衛,老衛屈指一算,道:“險!”
  近數年來,他閒來喜鑽研占卜算命之法,又掌握了我的生辰八字,所以,我常成為他研習占卜算命的首要對像。
  我沒有追問他這個“險”字,到底險在何處。
  我只是想:“二人世界變成三人世界,決難天下太平,尤其是小高的老婆對我印像平平,此番貿然插足其間,自是礙手礙腳,危險之至。”
  左右思量,決定自動消失,一于爽約。
  也許小高會為此事而气得呱呱大叫,但只要登上飛机,和新娘子喁喁細語片刻,我這個老朋友的影子,很快就會被拋到九霄云外。
  翌日,我已另作安排,准備前往大嶼山探訪一個忽然出了家的老同學。
  我這個老同學是由小學一年級開始認識至今的,他年少得志家庭背景聲威渲赫,豈料突然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當真匪夷笪所思之至。
  早上七點,我在中環打電話找老衛:“你明天早上八點三十分到机場通知高先生,說我臨時有急事,不能陪他去度蜜月了。”
  只等老衛回答一個“好”字,我便會立刻挂斷電話然后獨自駕駛帆船前往大嶼山。
  豈料老衛的回答卻是:“聶院長在家里等你,已等了三小時五十六分半。”
  我陡地一呆,道:“你不是說聶九十先生吧?”
  老衛道:“聶院長在上個月再次把名字更改,他現在叫聶一百!”
  我呆住了,真真正正的呆住。
  聶院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社會福利工作人員。當然,他早已退休,因為數年前我在一間不牟利老人院里認識他時,他已年逾九旬。
  据說,他每十年都把名字更改,由五十歲開始聶五十、聶六十、聶七十、聶八十、聶九十直到現在,他已成為了聶一百。
  聶一百不但是一位資深的社會福利工作人員,也是一位极負盛名的書畫家。
  但這十年以來,他已不再提筆寫字畫畫,那是因為他年紀老邁,力不從心之故。
  如今,他更已成為百歲人瑞,當然更是垂垂老矣。
  我呆了好一會之后,才能開口繼續問老衛:“聶院長有什么事情,可以在電話里和我談談嗎?”
  老衛答:“絕不可能。”
  我眉頭大皺:“何以見得。”
  老衛道:“我說不上來,你回來看看他老人家的嘴巴,便知道答案。”
  老衛的說話忽然多了,用詞比平時冗贅好几倍。
  我知道,每逢遇上一些特別奇怪或者特別嚴重的事故,他的說話就會比平時丰富起來。
  我決定回家看個究竟。
  當我駕車回云霧居的時候,心里不斷思索著一個問題——究竟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足以令平素深居簡出、年逾百齡的聶院長駕臨寒舍?
  老衛說他的嘴巴似乎相當怪异,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回到寓所,老衛正捧著一碟牛排。
  老衛的牛排,是他的拿手好戲,保證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但他為什么會在這時候煮牛排?
  我還沒有問,老衛已在解釋:“我想引誘聶院長張開他的嘴巴,旦失敗了。”
  我歎了口气,道:“對一個老人來說,牛排就是鋼鐵,你應該改煮紅燒豆腐來引誘他!”
  老衛眨眨眼,道:“有理!”然后又溜進廚房。
  步入客廳,我立刻就看見一個身穿月白長衫、須發皓然的古稀老者,正是突然造訪云霧居的聶一百,聶院長。
  最令我感到詫异的,是聶院長的嘴上,竟貼上了一張又闊又長的膠布,手里卻捧著一塊膠牌,上面用特制的筆墨寫著:“我要和洛云會長面談。”
  他是擺明車馬,在未見到我之前,絕不与任何人談話。
  當然包括老衛在內。
  以老衛的脾性,有人斗膽在他面前拒絕和他交談,那絕對是無法忍受的侮辱,他一定會讓其吃閉門羹。
  然而,世事無絕對。
  這例外的情況,偏偏今天出現了。理由很簡單,因為這個古怪的造訪者,已年逾百歲,而且又是德高望重的聶一百。
  后來,我才知道,老衛是從一個電視訪問節目中得知聶九十己變成聶一百,倒不是聶院長告訴他的。
  聶院長自始至終也沒說過一句話。
  老衛這個人,倒有自己的一套,居然動用秘制牛排為餌,企圖弄開聶一百的嘴巴。
  可惜失敗。
  驟眼看來,這事情似乎相當滑稽,甚至有點像是第八流的鬧劇,但憑我個人固執的直覺,卻感到此事并不滑稽,也絕不尋常。
  聶院長并不是個神經質的人,他為人也不風趣,甚至可說是個行事拘謹守舊的老人家。
  他忽然會有這樣的舉動,其間必然大有原因。
  此外,近十年來,他身邊通常都有護士陪伴著,但今天,他竟然只身前來造訪,顯見在他心中,此行不但极其重要,而且也是一件非常隱秘的事。
  雖然聶院長拄著拐杖,但我仍然小心翼翼地扶著他進入我的書房。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書房不但相當寬敞,而且還附設了一個小型的實驗室,放置了不少小巧實用的儀器,都是最新的科技產品。
  老實說,我對這些儀器的功能,并不完全了解。例如有一座微型的“古物探測器”,它究竟如何鑒別古物、古董的真偽,我就一直不甚了然,只知道這是惊奇俱樂部第九號會員送給我的圣埏禮物。
  豈料聶院長一看見這座“古物探測器”,便緊張万分地向前沖去。
  在那一瞬間,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來還是拄著拐杖,由我一直摻扶著的古稀老者,竟然像一只瘋狂的野獸般,以近乎奔跑的速度,扑向擺放在實驗桌上的那座“古物探測器”。
  我真擔心他會摔倒。
  但他卻成功地沖了過去,然后雙手緊扶著拐杖,气喘喘地瞪視著那座儀器。
  在這老人的心中,究竟埋藏著一些什么樣的秘密?
  我忍不住緩步上前,問了一句:“你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聶院長喘著气,不住地點頭。
  我皺了皺眉,又道:“這里是我的書房,門已緊緊關上,我保證在我們之間的說話,絕對不會有別人听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聶院長再次點頭,然后伸手把貼在嘴巴上的膠布撕開。
  膠布,只是很普通的膠布。
  但聶院長的嘴巴,卻大不尋常。
  當他把膠布撕下來之后,隨即從嘴里吐出一顆渾圓的黑珍珠來。
  那一顆黑珍珠,几乎有乒乓球那么大小,而他竟然把這顆黑珍珠銜在嘴里達數小時之久!
  我詫异地望著這顆黑珍珠……不,這不會是一顆珍珠,世間上又怎會有如此巨大的珍珠?
  可是,這若不是一顆珍珠,又是什么東西?
  霎時間,我呆住了,他卻用一雙烏爪似的手,把黑珍珠放入那座“古物探測器”內。
  在這里,我必須更進一步描述那座儀器的形狀和結构。
  它大概有三十五公分高,左邊有一個方格,可以把物件放進儀器內,只要按下方格上的輕触按鈕,便可以從一個液晶体字母顯示板上,知道被測試物件是在什么年代制造的。
  當然,這儀器只能測試出物件的質料是在哪一個年代出現的要是質料古舊,但卻在近代才被加工制成物品,那么在液晶体字母顯示板上所出現的,仍會是古舊的年代。
  我曾經把一枚恐龍蛋的化石放在里面測試,結果,顯示出來的年代,是公元前二億一千万年。
  所謂“公元”年代,至今才不過是二千年左右光景,和二億一千万年這數字相比,簡直不成比例。
  但這座古怪的儀器,卻總是把超讓二千年的古物,冠上“公元前”的字樣。
  聶院長突然造訪云霧后,已經是一件离奇莫測的怪事,想不到他在這書房里的行藏舉止,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竟然對那座“古物探測器”的結构及操作程序十分了解,仿佛他才是那座儀器的真正主人。
  他神秘地單獨前來,莫非就是為了要借用這座“古物探測器”,來鑒定這顆類似黑珍珠的物体?
  但黑珍珠并不是一般的古董。
  “人老珠黃不值錢”,由此可見,珍珠這种飾物,是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產生巨大變化的。
  但我卻可以肯定,聶院長帶來的并不是一顆真正的珍珠,那只是种不知名的物体,而且,十屬其九是人工制造出來的。
  看來,這是最新出爐的科技產品,根本和“古物”這兩個字扯不上任何關系。
  現代科技的產品,連仿制鑽石都可姒亂真,要制造假珍珠,自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想到這里,我不禁對聶院長的來意,有著興致索然的感覺。
  我甚至開始怀疑,這位聶一百先生的精神是否出現樂什么毛病。
  雖然他正聚精會神地“研究”那顆類似黑珍珠的物体,但我卻全然提不起任何興趣,反正我已知道液晶体字母顯示板所顯示出來的答案。
  我敢打賭,這是公元一九九0年以后的產物。
  說不定,這東西本來就是新款的乒乓球!
  想到這一點,我不禁有著啼笑皆非的感覺。
  倘若來者不是年逾百齡的人瑞,說不定我已經下了逐客令。
  但聶一百年紀极老,輩分奇高,既然已給他闖了進來,也就只好任由他“研究”下去。
  我并末湊上前陪他一起“研究”,因為我認為根本沒有什么好“研究”。
  昔有丑生王梁醒波先生,在電影中飾演“烏龍王”,其“口
  頭禪”乃是:“沒研究之至。”
  在這時候,我心里忽然想起了這句口頭禪,不禁為之菀爾一笑。
  我并不是個有吸煙習慣的人,平時既不抽煙,也不抽雪茄。
  但正當聶院長在埋頭埋腦研究那顆“黑珍珠”之際,我卻陪他一起無聊地做出一些連自己都為之莫名其妙的事情來。
  我百無聊賴地點著了一根古巴雪茄,吞云吐霧一番。
  濃郁醉人的雪茄气味,迅速地充斥著整間書房。
  正當我感覺到這雪茄的味道很不錯時,書房里響起了聶院長的嗆咳聲。
  我陡地一凜,立刻把雪茄重重地在煙灰缸里捺熄。
  我心中掠過一陣歉意,就算我再無聊,也不應該讓一個老人瑞在書房里飽受“二手雪茄”的煎熬。
  這是我的疏忽。
  但實際上,我最大的疏忽,并不在于這一根雪茄,而是自始至終,我完全漠視了聶院長此行的重要性。
  我甚至沒有細想過,那顆曾經被聶院長銜了數小時的“黑珍珠”,它究竟是用什么質料和技術制造而成的。
  即使撇開“黑珍珠”不談,聶院長對那座“古物探測器”竟然如此熟悉,就已經是一件很值得研究的事情了。
  可是,我卻“沒研究之至”。
  直至聶院長突然發出了一陣沙啞的嗆咳聲之后,我才驀然惊醒過來。
  只听見聶院長在嗆咳之后,又說了兩句十分奇特的話。他道:“黃金!喇嘛!黃金!喇嘛!”
  他竟然把“黃金”、“喇嘛”這兩句話至少重复了七八次之多。
  我不禁眉頭大皺,完全不明白他這兩句說話的涵義。
  我在柔軟的皮椅上看著他,他卻只凝視著書房的另一角。
  我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發覺他凝神看著的是我書房的窗子。
  窗子打開了一半,外面淅淅瀝瀝的,原來忽然又下起雨來。
  黃金、喇嘛、打開了一半的窗子,看來都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再加上“古物探測器”內的那顆“黑珍珠”,更令人有著莫測高深、扑朔迷离之感。
  但我卻并不重視這一切一切。
  我只是在想,如何能夠早一點擺脫這個老人瑞的無聊糾纏?
  可是,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發覺那顆“黑珍珠”并不在那儀器內,也不在聶院長的嘴里。
  我不禁為之一愣。
  我望著聶一百,聶一百也在這時候望住我,臉上那三百條深刻的皺紋,因為他的微笑而折疊在一起。
  他在微笑,詭异地微笑。
  有什么好笑?難道他發現了什么?
  不,我不認為他能夠憑著那座儀器發現些什么特別的東西,相反地,他遺失了一顆曾經銜在嘴里達數小時之久的“黑珍珠”。
  但那東西怎會不見了?
  難道聶一百竟然把那“黑珍珠”由窗子拋出我的后花園外嗎?
  不,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那窗子只是半掩著,而聶一百坐在那座儀器面前,就算他真的要這樣做,也會因為角度不對而無法成功地把“黑珍珠”
  拋出窗外。
  除非他离開他的座位,再向前走六、七步。才有可能把“黑珍珠”由窗子拋出去。
  但他一直沒有离開過他現在坐著的位置。
  只是,那顆“黑珍珠”不見了,是不是他故意收藏在他身上某個部分,而居然沒有給我發覺?
  我不再猜測,直接上前問聶院長:“那顆東西在哪里?”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伸出了他那鳥爪般的手。
  我不禁又是一呆。
  他要和我握手,然后告辭。
  我給這老人瑞气得連肺也爆了,我巴巴地赶回來,小心翼翼地陪著他,但他在借用了那座“古物探測器”,神秘兮兮地研究大半天之后,卻連半個字也懶得再跟我說,便要告辭离去!
  無論我怎樣套問那顆“黑珍珠”的下落,他也三緘其口,仿佛我說的是非洲土人的語言,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懂得我在咕嚕咕嚕些什么!
  最要命的,就是這位老人家的年歲,已達到了橫跨兩個世紀的階段,就算他怎樣蠻不講理,說來便來,說走便走,我也是無可奈何的。
  假如這人并不是聶一百先生,而是小高的話,恐怕非要給我揍得鼻青臉腫不可。
  外面又風又雨,天气變幻之無常,就像聶一百的性情,令人難以捉摸。
  聶一百來的時候,堅持單獨行動,但他走的時候,卻极之樂意讓老衛送他回家。
  老人瑞既已离去,我本該大大地松一口气,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他走了,但他的神秘舉止,卻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團謎般的霧。
  我是不是錯過了某些東西、某些不可思議的怪事?
  那一顆“黑珍珠”似的球狀物体,到底是什么來歷?
  也許,我很快就可以在百貨公司或者是精品店的玻璃櫥窗里,發現類似的“裝飾物”。
  但也許,那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東西,而這東西,卻在我書房里神秘消失,無影無蹤!
  聶院長無疑是個很老的老人,但也不見得人老了就一定糊涂!
  當聶院長聚精會神地利用那座“古物探測器”研究“黑珍珠”的時候,我竟然完全不加理會,卻在抽什么古巴雪茄!
  該死!真是該死的笨虫!
  我是應該趨上前探頭探腦,陪著他老人家一起研究那顆“黑珍珠”的。
  可是,在當時,我竟然認為抽一根雪茄,比起研究那神秘物体還更重要!
  到了這個地步,我就算想研究,也是無從入手!
  愈想愈是气惱,就在我重重一拳敲打在桃木桌上泄忿之際,有人斟了一杯伏特加,緩緩地向我遞了過來。
  我一口气把整杯烈酒喝光,然后目光一轉,厲視著那個人的臉,同時喝罵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結婚到現在還不夠四十小時,何以竟把嬌妻冷落在閨房里,跑到我這里來胡作非為?”
  給我劈頭便罵得狗血淋頭的人,正是小高。
  他現在應該已經是“老高”了,但我決不會因為他討了老婆而改變對他的稱呼。
  就算將來他儿孫滿堂、老得比現在的聶一百更老,他仍然只是我的小高。
  這個小高,別的本事也許不怎么樣,但若論拍老衛馬屁的手段,卻絕對是無出其右的。
  其實,老衛這個人,并不很難相處,只要充分了解他的性格,要討好他并不困難。
  老衛雖然年紀比我大,但脾气比我還臭七、八十倍。
  可是,他對孤寡老弱的怜憫心腸,又遠遠在我之上。
  小高很了解老衛,因此,他在老衛面前,永遠都是個俠骨柔腸的好好先生。
  于是,老衛對小高的印像是愈來愈好。
  此后,小高在出入云霧居的時候,也是愈來愈方便。
  當我在書房里抽雪茄的時候,老衛已悄悄地把他放了進來。
  我是早已知道的,但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這混帳的東西,他現在還是新鮮出爐的新郎哥,卻冒著風風雨雨跑到這里來,要是給司徒婉婉知道了,恐怕最少會气得吐出七、八兩鮮血!
  正當我准備再狠狠地把他臭罵一頓的時候,他忽然亮出了一道護身符。
  一看見他這道“護身符”,我陡地呆住。
  雖然他亮出這道“護身符”的動作十分快速,但我目光銳利,一眼就看出那是司徒九特制的“九節竹信箋”。
  司徒九喜以青竹作為標記,連他自用的信箋,也印制了九節
  竹的圖案,凡是熟悉他老人家的,一望便知。
  他早年曾是走租鹽幫的一位長老,但卻行俠仗義,极少參与幫中事務,反而喜歡云游四海,廣交天下豪杰,直至晚年才生下司徒婉婉這個獨生女儿來。
  老實說,我對于司徒婉婉這個女子的性格,并不怎么恭維,這大概是她有點霸气,性情并不溫婉柔和之故。
  可是,對于她的老頭子,司徒九先生,我卻無法不肅然起敬,甚至是從心底里欽佩出來。
  司徒九早年的英雄事跡,姑且不論,就以最近几年來說,他仍然不斷在華人社會中,有著令人側目的英勇表現。
  他曾經有多次火拼各國黑幫的惊人戰績,在紐約唐人街,他曾以一人之力,闖入波多黎各人的酒吧地盤,把十儿個“鬼臉党”的電單車劫匪殺個片甲不留。
  這一戰,他胸中三槍,背中八槍。
  幸好,紐約市的哈根探長,在這一戰前兩天,已把他自己的避彈衣借給司徒九,理由不明。
  兩年前,我在紐約港口的自由島上,拜會了神出鬼沒的司徒九。
  我們在自由神像頭部的了望台上喝酒,結果卻給主管干涉,理由是司徒九在喝酒之后,忽然脫下了褲子。
  但千万不要以為司徒九脫下褲子是心理變態的行為。
  當時,我們正在談論“快刀”這個話題。
  以我之見,當今世上刀法最快的人,應該是泰國的“刀神”乃猜。
  乃猜可以在一秒鐘之內,左右手連續揮刀,把一個厚殼椰子切成三十六塊。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紀錄,任何人如非親眼目睹,一定無法可以相信,天下間竟有如此奇人奇技。
  但司徒九卻不贊成乃猜的刀法冠絕全球。
  他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乃猜的刀法,我是見識過,若論刀法又快又准,他是入流的,但最快的刀法,卻還絕對輪不到他!”
  我愕然,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我主動追問:“有誰的刀法,能比乃猜更快?”
  司徒九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把扁平的銀酒壺高高舉起,仰頭大口地喝著酒。
  我性子急,再問。
  司徒九的眼神漸漸變得更深沉,一直把銀酒壺里的酒喝個點滴不剩,才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道他的速度,快得不能再快!”
  我听到這里,不禁為之愕住。
  司徒九的武功和見識達到怎樣的程度,我是十分清楚的。
  就以我的刀法來說,雖然不可能比泰國的“刀神”乃猜更快,但卻也不致于相差得太遠。
  但司徒九對我在刀法上的評价,也僅是“勉可”兩個字。
  但在那一天,他卻形容一個連他都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人的速度是:“快得不能再快!”
  這句說話若出自小高之口,我只會當作是放屁,但這話卻是司徒九說出來的,其意義和分量自有天淵之別。
  我在一愣之后,隨即問道:“九叔,你是說那人的身形速度极快?抑或是指他的刀法速度极快?”
  司徒九道:“兩者都快得不能再快。”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一張臉龐漲紅得有如熟透了的紅辣椒。
  我不期然倒抽了一口涼气,嘴里卻問了一個幼稚、甚至是愚蠢的問題。
  我問司徒九:“有什么證据?”
  司徒九一听見這個問題,立時睜大眼睛,早已漲紅的臉龐,更添上一分可怖的怒意。
  一看見他這种神情,我知道自己失言了。
  別說我的輩分,遠遠不及司徒九,就算是和他平輩論交的江湖兄弟,恐怕也不敢如此質問他“有什么證据”!
  以司徒九主觀的角度而言,他老人家的說話,已經是鐵一般的證据!
  要是連司徒九的說話,都只當作是小腳色在放屁的話,在他們那一輩的江湖人來說,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侮辱。
  但我并不是他們那一輩的江湖人。
  因此,雖然我一時嘴快失言,雖然司徒九立刻勃然大怒,但他的憤怒并不持久。
  不到三十秒,他的怒火就化為長長的歎息,然后接道:“年輕人,我當然是有證据的!”
  他一面說,竟然一面把褲子脫了下來,露出了左大腿的內側。
  在他左大腿的內側,竟然怒凸著一條血紅的疤痕。
  一望而知,那是快刀所造成的刀疤!
  只有极快速的刀法,才能造成那樣整齊的切口。
  司徒九對這一刀,顯然一直耿耿于怀。
  他是武學上的頂尖儿高手,若單以刀法而論,他絕對在我,甚至在泰國“刀神”乃猜之上。
  乃猜的刀法雖然比司徒九更快,但高手過招,短兵相接,刀招的速度,決非唯一決定胜負的因素。
  除了刀招的速度,還要視乎攻守雙方刀法的變化,以至刀鋒上的勁气、步法的進退方位,還有作戰者的臨陣經驗,都絕對足以影響大局。
  我深信,乃猜的刀法再快,仍然無法在公平較量的情況下傷得了司徒九。
  但司徒九卻曾另遇高人。
  那人的刀法,以及他本身身形的速度,都是“快得不能快”!
  因此,司徒九的左大腿內側,給划下了一道曾經深可見骨傷痕。
  對于那樣的一位高人,我當然很想進一步了解他的來龍去脈,但司徒九卻堅決避而不談,甚至連在什么國家、什么地域遇上這位高手,都不肯稍作透露。
  這种身份特殊的江湖前輩,一旦固執起來,恐怕用三千只野牛也不能把他移動分毫。
  我無可奈何,只好把這一刀當作神話故事,听過了便算。
  我只知道,司徒九為了這一刀而耿耿于怀。
  而我也因為這一刀沒有了下文,同樣感到渾身都不自在,仿佛捱了那一刀的人不止是司徒九,還有我!
  想不到一別兩載,忽然會在這風風雨雨的時候,接到他老人家的信箋。
  信封并沒有封口,但我相信小高絕對末曾將信件拆閱。
  小高也許是個混蛋,卻一定不會是個卑鄙的小人。
  而他的岳丈司徒九,更是個胸襟遠大、光明磊落的正直君子,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決不會揀錯丈夫,因此由小高交付給我的信件,根本不必封口。
  司徒九不但在武學上有惊人的造詣,他的書法也同樣蒼勁有力,宛如鐵划銀鉤。
  信箋上的內容如下:“云老弟如面:速与豪夫婦見我,切切速至為盼。”
  沒有下款,也毋須有下款。
  這絕對是司徒九的字跡,信上所提到的那個“豪”字,就是小高,他叫高天豪。
  在這里,有一點必須要補充的,就是這封信是經過卷折重疊的,當小高將之交到我手上的時候,它看來簡直和聶院長滿是皺紋的臉孔不相上下。
  我看了這封信的內容,立刻把它遞給小高。
  一看之下,他陡然呆住了。
  他呆了半晌,才喃喃地說道:“難怪我們的婚禮,他早已聲明決不參加……”
  這一點,我是早已知道的。司徒九脾气怪僻,獨生女儿出嫁,他老人家并不在場主持婚禮,在一般世俗人眼中,必然認為事情大不尋常,甚至會認為他對這個女婿有著無可化解的成見。
  但我卻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司徒九并不怎么看得起小高,那是事實,但這世間上可以令司徒九看得起的男人,在整個地球之上恐怕還不出五位。
  要是必須找一個他老人家看得起的男人才准結婚,我敢保證司徒婉婉十輩子都嫁不出去!
  所以,司徒九沒有出席婚禮主持大局,和小高是完全沒有關系的。
  倒是司徒九的寶貝女儿,在老父缺席的情況下,仍然照嫁可也,這才是精彩動人的一頁。
  司徒九既沒有主持女儿的婚禮,卻又在女儿新婚后立即送來一封語气十万火急的信,究竟他老人家如今身在何處?又遭遇到一些什么樣的事,非要急急和我會面不可?
  但我在未問司徒九如今身在何方之前,卻首先問小高:“這封信是怎樣送到你手里的?”
  小高一呆,隨即答道:“是飛鴿傳書!岳丈大人用鴿子把信送到婉婉手上。”
  听到這樣的答覆,我不禁深深地吸一口气。
  司徒九無疑是個性情怪僻的老人,但他決不致于和現代世界大大地脫節。
  踏入二十世紀末,各式各樣傳送文件的科技產品大量面世,無線電話、圖文傳真机等等的設備触目皆是,為什么司徒九竟會采用如此古老的方式,要勞煩一只信鴿把消息傳送到女儿的手上?
  難道他連空郵信件也不懂得投寄嗎?
  當然不!
  他絕對不是一座古老石山,而且,我還知道他曾經在紐約一間頗負盛名的大學擔任高級電腦設計課程的講師!
  用一只信鴿來傳遞訊息,那是上一個世紀之前,人類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才會選擇的方法。
  人無奈,鴿子也無奈。
  想不到到了這個年代,信鴿仍然大派用場,但我深信,其中一定有某种原因,否則司徒九絕不會為了“貪玩”而采用這种落后的通訊方法。
  看來,他此刻(最少在放出信鴿那一分鐘)的處境是极其特异的,而且很有可能正處身于荒蕪之地,除了信鴿之外,他再也找不到比鴿子送信更快捷更有效的方法。
  從時間上的推敲,司徒九放信鴿之前,小高的婚禮极可能尚未舉行。
  但司徒九顯然早已知道,高天豪即將會娶他的獨生女儿為妻,因此才會有“豪夫婦”這三個字的出現。
  可是,他老人家到底身在何方?
  他并沒有在信上寫明,而小高也是諱莫如深,完全不曉得這位岳丈大人在搞什么把戲。
  那么,唯一有可能知道司徒九下落的人,當然非司徒婉婉莫屬。
  而且,我更很有理由相信,司徒婉婉是知道這封信的內容的,所以她在考慮之后,才讓小高把這封信交付到我的手里。(事后查證,我的推敲完全正确。)
  正當小高要撥電話找太太證實此事的時候,老衛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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