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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古檜遭劫



  三人心急如火,展開腳程,登山越澗,穿州過府。行了不數日,這天來到魯山,恰好是中午時分。三人朝一家酒樓走去。
  打過尖,正想下樓,柳劍雄驀的劍眉一動,仰望著在正梁出神。
  方燕華扯住柳劍雄的袖子叫了聲:“伯伯,”朱唇微啟,嬌媚的甜笑問道:“什么事呀?”
  方韻華何其靈慧可人,順著柳劍雄的視線望去。
  一望之后,俏臉一陣惊喜,心中大叫道:“黃鶴三雄。”
  古檜當年雄霸北國,領袖群倫,江湖過節,絲絲入扣。此番奉師父鐵劍老人方瓊之命,提攜兩個師侄女出白燕谷歷練,沿途之上,將武林中各种禁忌典故,還有各門各派的恩怨牽纏,就他所知,悉數告之。
  方燕華少不更事,天真坦率,任何事情,左耳進,右耳出,說過拉倒。方韻華則不同,就算是細如牛毛的事物,只要事關武林瑣聞,她听得极是認真,強記于心,此時乍然抬頭一望,正梁之上,端端正正畫了极小的三只小黃鶴,她那能不惊。
  黃鶴三雄,而爬到大梁之上做手腳之人,除青城狂道朱純飛之外,易峰一個女流,豈會這般風趣?
  柳劍雄連望兩眼,他目力特佳,辨識出那确是出諸大哥的手筆,心中怦跳了几下。他一帶方燕華,低聲喝道:“走!”
  聲出步移,就待走下樓梯。
  “慢著!”惊的身后一聲大喝,宛若半空打個悶雷,震的屋瓦四動,樓中酒客登時一陣嘈亂。
  柳劍雄何等人物,倏地將步猛停住,未轉身,朗聲一哼!
  他已听到,那喝的是自己,憑這一聲暴喝,那人是位內家高手。
  柳劍雄緩緩旋步,正待轉身看個清爽,仍是遲了一步,被方燕華落了個先鞭。
  她將腦后的小辮子一甩,猛掉頭,先朝身后那人啐了一口皺著鼻子低哼一聲,冷冷的道:“你這野男人凶什么?鬼叫鬼叫的,你敢叫姑娘站住,你知姑娘是誰?”
  那人呵呵兩聲大笑,倏地愣目一指方燕華道:“了不起,你是姓柳的女儿。大爺不能叫你這丫頭?”
  方燕華气得暴跳如雷的罵了一聲:“臭賊!”柳劍雄不容她再胡鬧下去,反手將她向身后一帶,然后雙手朝身后那人一拱,微笑道:“兄台何以識得柳某?叫住在下有什么見教?”他趁著此時,朗目向那人仔細打量。
  那人獅鼻海口,面如朱砂,頷下一綹胡須根根如刺,身材高大,背微駝。年在四十開外,勁裝打扮,一臉戾气。
  柳劍雄話一落,那人嘿嘿冷笑,不屑的道:“名震武林的飛天玉龍柳劍雄,誰人不知,但看你那四根指頭……”以此略停,又接道:“何況你呆看那三個小鶴的表記……”
  “柳劍雄”三個字一出那人這之口,酒樓一陣嘩然。
  那人口气多陰損,暗中點出柳劍雄武當山被牟昆削指之辱。
  柳劍雄朗眉一軒,很是動容。
  方韻華有點气,怒哼一聲,伸指一點那人,嬌喝道:“你找我柳伯伯到底何事?”
  那冷冷的朝方韻華一瞪,叱道:“關你什么?你這丫頭算老几?”
  方燕華一步自柳劍雄峰后門出,“呸”的呸了一口,尖聲嚷叫道:“你這臭男人想找我伯伯,得斗斗姑娘!”
  柳劍雄見那人太狂,不屑与他多說,也就任由方氏姊妹給他胡纏,不加阻止,反正方氏姊妹倆劍術精奧,不愁斗不過那凶漢。退一步說,真要斗不過,那時自己再出手亦不為晚。
  “哈哈……”那人拉直喉嚨的大笑几聲,笑得酒樓之上的客人,除柳劍雄与方氏姊妹三人外,齊皆臉色大變,只感覺到耳鼓如雷。
  柳劍雄一看勁頭有點不對,趁那人仰天敞笑之時,左手食指一揮,一縷指風輕拂;掃向那人咽喉下方的“天突穴”。
  這一指,掃得恰到好,指風甫一搭上,那凶漢笑聲猛然一歇。
  他惊愕的望了望柳劍雄,怒不可遏的問道:“人說你是名震武林的大俠,哈哈……你們這些自以為俠義道之人,虛有其表,專會做暗箭傷人之事!”
  方燕華似是非常懂事,小指一疊,嬌喝道:“你鬼笑些什么,你要怎么笑,!”娘倒不在乎,但是他們這些看熱鬧的人可有點受不了,我伯伯幫了你個大忙,你不但不謝,反而狗嘴吃大糞,那么臭!”
  凶漢被罵得臉紅如豬肝,半天作聲不得,一臉的羞憤,兩眶凶焰,憤憤的朝方燕華狠掃。
  方韻華臉上一無表情,指著那凶漢,冷聲道:“你亮個万儿給姑娘听听!”
  那人似是對方韻華別具好感,抑或是像他這种凶惡之人,內心之中,也潛在著一股怜香惜玉的心,不忍對這位美麗的姑娘拂逆。他如言的將眼眶中的凶焰斂盡,做了個粗獷的怪笑,咳咳兩聲。
  “在下左龍,人稱投鞭斷流。”他那只巨靈掌,“吧”的一聲,拍賂腰間盤著的一根腰帶又像草繩的蛟筋軟鞭,神態之間,顯得自己有此威名,很是得意。
  方韻華猛然想起古檜說的,近十年來,南方新近崛起的一個成名人物,領袖八閩,坐地分贓的獨腳大盜來。
  她抬眼望向柳劍雄,柳劍雄也正細瞪著左龍,但柳劍雄臉上神色如故,并未現出一絲訝异。
  她點點頭,向左龍作了個鄙薄的淡笑,道:“失敬了!原來是名震八閩的左當家。”
  頓了一下。接著冷冷的道:“當家的將我們攔下,真正目的是……”
  左龍嘿嘿兩聲獰笑道:“沒有什么!慕名而來,想見識一下飛天玉龍名震武林的絕技。”
  “呸!”方燕華白眼一翻,輕啐了一口,气咻咻的道:“你配嗎?”
  左龍气得怒气沖天,一指小姑娘,抬眼望著柳劍雄,道:“姓柳的,你敢放縱這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侮辱我,這是你們俠義門的規矩?”
  柳劍雄嫌他太狂,且又說話太過陰損,朗然打了個豪壯的哈哈,道:“朋友!在下很是感激你這般看得起柳某,也心儀閣下腰間那根成名八閩的蛟筋軟鞭,只恨無緣早訓,難得今天碰上,顯得可大遂柳某心愿,但我這兩個侄女平時嬌縱慣了,想假左朋友之手,先教訓她們一下,來日方長,你我再另約時地,柳某一定候教。”
  這番話說得极是得体,頭頭顧到。表面上,十分尊重左龍,骨子里,存了不屑与他過手的念頭。
  左龍是一方霸主,柳劍雄話中之意,那有听不出來的,但苦于自己不便反駁,憋著一肚气,怒沖沖的順著柳劍雄的口气道:“怎么教訓這兩個丫頭?”
  柳劍雄不愧是一代大俠,聞言淡然一笑,先向兩女示意,禁止她們出聲,方拱拱手,道:“酒樓之上,惊世駭俗,自是大不便,友朋友可愿到城外僻靜點的地方走走……”
  左龍粗聲笑道:“悉听柳大俠之便。”
  柳劍雄朗聲道:“好!”跟著一挽方燕華,向方韻華丟了個眼色,轉身道:“西門外騾子崗專侯左朋友的大駕。”
  “登!登!登!”三人魚貫走下洒樓,頭也未回。
  雨過天晴,眼看一場暴風雨,突然煙消云散,帳房先生本是縮在柜台內瑟縮發抖,此刻伸出個頭來,大聲念道:“南無阿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左龍滿肚子气沒處出,橫目望了他一眼,帳房嚇得發抖,一縮頭又躲在柜台后面。
  左龍本是手按桌面,此刻一抬手,將桌子一掀,“嘩嘩”一聲,盤碗粉碎,怒目環顧了一眼,大踏步走下樓去。
  騾子崗是片黃土荒丘,孤零零地長了兩棵枯禿的老槐,柳劍雄与方氏姊妹昂立崗頂,向魯山城中望去。
  沒有多久,官道上卷起股塵頭。一人伏鞍縱騎飛馳而來。單看那陣塵頭,隆隆飛卷,就可看出那人是個矯健的能手。
  方燕華一扯柳劍雄的長袖,仰臉部道:“伯伯,我看不清,來人是不是那個臭左龍?”
  柳劍雄朗目正盯著飛馳而來的那人細看,劍眉微皺,自言自語的道:“裝束扮相,不僅是他,倒像是……”
  方韻華猛的接腔道:“像是個老道!”
  方燕華拍手跳腳笑道:“有趣啊!老道騎馬!”
  方韻華白了她一眼,輕聲叱道:“你嚷叫些什么!少見多怪,老子道君當年還騎板角青牛呢,這位道爺騎匹馬有什么稀奇!”
  方燕華有點不服气,朝她姐姐冷嗤一聲,柳劍雄陡然疾聲大叫道:“大哥!”
  聲落人影一閃,迎著那匹飛騎疾縱而去。
  方燕華正想跟著飛奔,方韻華順手帶了她一下,將她拉住,姐妹倆俏立崗上。
  方燕華仰臉問她姊姊道:“我真不懂,柳伯伯既說那人是老道,偏又叫他大哥,我要去看看那道人到底是誰?”
  方韻華白了她一眼,冷冷的道:“你這小丫頭真多事,怕什么,你還怕看不到,停會他們不會過來嗎?”
  她略停又接說道:“你忘記了古師伯曾說過,黃鶴三雄中的老大是位道爺。”
  “誰?”方燕華仰臉問。
  “誰?你老是不記事,你連青城狂道朱純飛都不記得。”
  “哦!我想起來啦!”她兩只小手一拍,甜柔的一笑道:“難怪酒樓之中有黃鶴三雄的記號,原來是朱道爺到啦!”
  方韻華一指崗下疾沖來的朱純飛道:“停會見了人你要叫朱師伯,記牢啦!”
  方燕華眨眨眼睛,望望崗下已然与柳劍雄見面的那個老道,噘嘴叫道:“我才不呢!人人都叫‘狂道’,我為什么要叫他師伯?”
  “誰在數說我?是那個丫頭?”崗下那個亂發蓬松的道人仰頭大叫。
  方韻華心中一凜,暗念道:“果真是他!”
  方燕華嚇得伸伸舌間一步橫竄,向她姐姐身后一躲。
  方韻華反手將她扯了出來,道:“你這妮子惹下了禍,還不赶快告饒,他是出了名的難纏。”
  “哇呀呀!你們這兩個小丫頭敢這般編排老人家,我朱純飛白活了一生,七老八十,晚年還受人奚落。我難纏,柳世杰那小鬼好纏,你們為什么不去找他?”
  狂道一生善打哈哈,管你老少,抓住机會,先給你一頓夠吃夠用再說。
  柳劍雄豪笑不語,牽著狂道的馬,兩人并肩向崗上走來。
  他真是嘴不饒人,想是在崗下柳劍雄已將方氏姊妹与柳世杰的關系概略簡述了一下。他此刻仰頭朝崗上哈哈一聲大笑,一指方韻華道:“我知你這丫頭要找那小鬼頭,告訴你,普天之下,除我老人家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方韻華白了她妹妹一眼,語帶埋怨的輕聲說道:“都是你這小鬼頭扰的馬蜂窩,使這瘋子癲癲瘋瘋的亂說一通。”
  “好哇!還沒有過門,就罵起我這金字招牌的師伯是瘋子來啦!好丫頭,你問問那小鬼頭,他見了我老人家敢不敢罵瘋子!”
  方韻華羞得俏臉紅透,恨不得地上有個洞,一頭鑽了下去,但問題就在地下沒洞,無法遮羞,心中暗自怪上狂道惡作劇有點過了火。
  方燕華真是天真稚气,見姐姐難過,狠狠的小足一跺,纖纖柔指向狂道一點道:“你要是死了,就找不到我杰哥哥了嗎?有什么稀奇?走!姐姐,我們自己去找!偏不靠他。”她轉頭一李方韻華的羅袖,姐妹倆默默無言的就向崗后翻去。
  這弟兄倆情通手足,十數年未見,乍然相見,狂道該与柳劍雄大親大熱,話舊傾訴离情,誰知道狂道習性未改,兩人甫寒暄數句,就拿方氏姐妹打趣起來了。
  方氏姐妹溜過山崗,柳劍雄嚇了一大跳,他過來人,很明白女孩子的心理,女孩子在羞爭無地自容之時,唯一法寶是拔腿一走。偏頭一望狂道,輕輕道:“大哥惹了禍啦!”
  狂道失聲大叫道:“我的乖乖,這兩個丫頭火气真不小,魯山這几天正多事,那能容她們亂跑,万一跑出紕漏,吃不了兜著走!”,
  他褪下了百結破道袍,吸了口長气,拔腿向崗上飛跑,身如行云流水,他邊跑邊窮嚷道:“我的小乖乖,乖媳婦,我這瘋師伯是逗著你們耍子的!別認真啊!”
  天底下有這种人,拿人耍猴子還指明了窮嚷窮叫。
  他越是叫得凶,方氏姐妹跑得也越快,到他縱上崗頂。兩個姑娘已翻落半崗了。
  狂道抖直嗓子嚷道:“小短命的,你們兩個再不給我站住,我瘋子要罵人啦!”他真急了,話罵出了口,還故意作態。
  一罵不打緊,兩個姑娘足下如陣清風,沒命的飛奔。
  十數年隱這苦修,狂道自不用說已功力大進,但方氏姐妹迭逢淵源,差他不到那里去。他飛快的提步猛赶一陣,白費了陣力气,仍是拉長這大距离,方氏姐妹連頭都不回一下。
  狂道這下可有點發了急,爽性將步猛停住,環眼轉了兩下,心中坏主意立時上冒,他提高噪子大叫道:“哈哈!有趣极啦!你們等的人,竟然從崗后來啦!你看,老三,崗下面那片棗林之中,不正是左龍嗎?”
  一听左龍在崗下棗林之中,方氏姐妹雙雙止步,四目像靈珠一樣的在眼眶內圓溜溜的一轉,盯住棗林細搜。
  棗林紅果累累,好大一片,怕不有十來畝大小。
  方氏姐妹裹足不前,望了一气,不見林中有半點人影,正怪自己眼力不濟之際,驀地肩側風動,黑影一晃,狂道哈哈一聲長笑,將方氏姐妹的去路阻住,朱純飛得意的哈哈仰天大笑道:“你們兩個丫頭自以為聰明,但孫悟空還是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此番上了當吧?還是光不出我朱瘋子的算計,我只略旗詭計,你們倆就落入了我的算計之中,哈哈乖乖的上去,別給我老人家多費手腳,免得我老人家生了气,有你兩個好瞧的。”
  方燕華皺皺鼻子,白了他一眼,冷聲嗤道:“不害臊,騙人鬼,老不識羞!”纖纖柔指,朝小臉蛋一刮,惹得朱純飛哈哈縱聲大笑。
  他是真的高興,十几年來,悶煞了,那曾這般開心過?
  方韻華有些不好意思,垂首朝狂道福了福,低聲道:“朱師伯!”
  方燕華驀的“噫”了一聲。一指棗林,尖著嗓子道:“朱師伯!你瞧!那林中人不少啊!”
  狂道朱純飛如言猛回頭朝棗林望去,方燕華“咯咯”几聲銀鈴長笑道:“人說美是老的辣,不錯,今天我們上了朱道爺的當,你這种老江湖,我騙你說林內有人,怎的你也會相信?”
  這叫八十老娘倒繃孩儿,一報還一報,朱純飛被她說得老臉火辣辣的有些發燒。
  朱純飛老臉确有些挂不住,干脆撒下賴,依著方燕華的話向林內仔細一望。
  越望越心惊,他驀的惊“意”了一聲,道:“你這丫頭說對了,那林中果真有人。”
  “有人!”方燕華愕然惊問。
  朱純飛點點頭道:“有人!不但有人,而且還不止一個,還是位內家高手!”
  柳劍雄突然站在崗頂之上,抖開嗓子朗聲道:“原來左朋友早已到啦!倒教左朋友等候了!”
  “嘿嘿”兩聲傲笑起處,“颼颼颼”一連穿出十二條人影來。
  那些人迎著狂道雁翅排開,距狂道方氏姐妹立處不到三丈。
  這十二人全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一個個凹腹吸胸,勁裝短打,兩太陽穴隆起老高,青一色的背上全佩著各种家伙。
  狂道弄得莫名其妙,這些人之中,看不出來誰大誰小,難道是些一字并肩王?怪在這些人一現身,只分排兩側,一聲不吭。
  饒他狂道是几十年的老江硝,連胡須根根都染了霜,也被這种排場弄得莫名其妙。
  有一件事十分奇怪,怪在柳劍雄已然在崗頂喝破左龍,但老是不見左龍現身。
  歇了半刻,林中又起數聲獰笑,跟著:唰、唰兩聲,竄出兩道人影,這兩人身形之快,來勢之疾,當真是一代高手的路數。
  兩人不前不后,恰恰落在十二人當中。
  狂道方自發愣間,柳劍雄已宛若一縷清風,自崗頂疾卷而下。眨眼間,他已落在狂道身側。
  方氏姐妹朝他一靠,柳劍雄將方燕華輕輕一挽,拉近身側。
  狂道猛的仰天大笑道:“我道二位是誰,果真是左當家,還有名動三齊的駱二爺。”他怕柳劍雄不識這姓駱的,是以點出。
  他眼睛望了望左龍,又瞄向左龍旁側,手提根精鋼拐杖的精瘦老頭。
  這老人五短身材,年在五十開外,疏落的長了几根胡子,雙目精光灼灼,單看那种眼神,就知是位內家高手。
  “駱二爺!”柳劍雄心中大動,神目油然的向那個叫駱二爺的精瘦老頭多望了兩眼。
  這駱二爺是近十年來,紅遍半個天的人物,三齊一帶,提起駱二爺,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管黑白兩道,都要向他拱拱手。
  駱二爺近年在武林道上,像個謎一樣的人物,誰也不知他武功究竟有多深?只知他是人三齊地界的武林高手,要是不買他的賬,誰都要弄得灰頭土臉的离開山東。是以十年來,他從未遇到過敵手。
  久而久之,誰對他的看法都是認為莫測高深。
  這十年中,連雄霸河洛的比都不敢正眼望他。牟昆也存過要籠絡他的心,但在几次派人接談之下,碰了很大的釘子后,牟昆只好不敢再有此奢望。打從那以后,井水不犯水,互不牽涉。
  大体說來,這人在山東地界聲望殊隆,何以此刻會与左龍走在一起?他從不离開三齊地界,強以此番會由魯人冀,剛才酒樓之上沒有此人,何以此刻他現了身?這些問題,在柳劍雄腦海中翻騰,想他不清。
  狂道話一落,左龍嘿嘿冷笑道:“不錯,我二哥适逢其會,剛來到魯山,參与我們這場小爭端。”三個問題都獲得解答。
  柳劍雄俊臉一動,暗道:“臭味相投,這么說,左龍不是老三,就是老四!不知他們弟兄中還有誰?”
  駱二爺伸出精瘦如柴的手指點向柳劍雄,神情冷漠的朝左龍問道:“老三,這位是誰?你給二哥我引見一下!”左龍恭請一聲,朝柳劍雄先冷眼一瞥,緩緩的轉頭道:“二哥,這就是昔年名聞四海,十七年前被牟昆削去手指的……”
  柳劍雄眉宇軒昂,怒憤填膺的輕聲低哼,駱二爺臉上騰躍著一股淡青冷气,雙拳微拱,岔斷左龍的話,接口道:“失敬了,原來是名震遐邇的飛天玉龍。”
  柳劍雄不愧是一代大俠,風儀千秋,聞言一整臉色,拱拱手,神威万丈的道:“駱兄好說。柳某很是不成材,倒教兩位見笑。”
  左龍冷冷接腔道:“風流一代,气吞河岳,當年你曾有過一段雄姿英雄歲月,可是……”
  柳劍雄知他又要譏諷自己几句,揚眉怒聲喝道:“可是什么?”
  “嘿嘿!”左龍兩聲獰笑,正想接說下去,狂道朱純飛環眼一轉,心中暗忖,怕他們立時說僵,一場混戰,連姓駱的究竟為什么离開即墨老巢,到魯山來的原因都不知道,豈非冤枉?
  心念一動,哈哈兩聲狂笑,接口道:“慢著!兩位不可使气,有什么事壓后一步再說,貧道先与駱二爺套套交情。”
  他一肚子鬼板眼,柳劍雄自不便駁他拜兄,只望了他一眼。
  駱二爺冷哼一聲,盯了狂道一眼,正待啟口,左龍已抖嗓大叫道:“盜馬賊!原來太爺的坐騎是被你這不守清規的東西偷走啦!”他一面罵,一面側眼望了望槐樹后面的啃划的那匹烏龍駒。
  朱純飛哈哈一笑道:“誰希罕你這匹馬,道爺見你在酒樓喂肚皮恰好有事出城一趟,順手牽羊,借它一用,也不算過啊!”話到此兩手一攤,自以為是的接下去,道:“當年孔明還問東吳借過荊州,一匹馬,能值几何?你要就還你!”
  他說得太干脆,倒使左龍一時答不上來。
  狂道轉頭望望柳劍雄,兩人交換個眼色,但柳劍雄一時搞不清他肚子里的鬼板眼,劍后一皺,汪道笑笑,朝駱玉爺認真的稽首作禮道:“駱兄名重一時,向未离開三齊地界,此番是偶過中原,還是另有貴干?”
  駱玉爺一沉吟,嘿嘿冷笑道:“不錯,駱某向未离開過山東一步,此番人冀,自然是有事。”
  狂道捋須一笑道:“貧道有幸与聞否!”
  駱二爺冷一聲道:“本無不可,只是事關武林興替,礙難奉告。”
  狂道冷冷的道:“我朱純飛一生落拓,大廟不收,小廟不要,一無所事,專管人間瑣碎事,難道武林之中,又有什么新奇花樣,我姓朱的可要湊上一腳。”
  駱二爺面上冒著寒气,冷颼颼的道:“新奇花樣倒沒有,但你只要拭目以待,總有好看的東西!”
  狂道倏地環眼一瞪道:“我把你這几個興波作浪的妖怪收了來喂王人,你當道爺不知道,這些天,你們在搗鬼,要玩什么新劍盟七門,准備黑龍關論劍的把戲,是也不是?”
  狂道此言一出,姓駱的面現訝色,訥訥愣目,倏地仰天哈哈縱聲長笑道:“人說朱純飛心思詭詐,狡如狐狸,一點都不錯,二太爺此番确系受牟昆邀請,參与論劍。”
  柳劍雄暗地大惊,劍后連動了几下,心中一陣翻騰。朱純飛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劍盟七門!”
  左龍怒气沖沖的抖嗓叫道:“姓朱的你不退口舌之能,有种你接我姓左的几下。”
  朱純飛大笑一聲,道:“你慌什么?你怕沒有打的,遲早的問題,黑龍關證盟之時,哈哈!又是一場熱鬧好戲。”
  柳劍雄似是想起什么,突然沉聲一指左龍,道:“你數說了半天,柳某有點不明白,以你在八間的聲威,魯山現這,這种排場倒是不錯,可是我真有點不解,你鬧騰了半天,才從棗林中跑了出來,難道你在其中弄了什么鬼?”
  左龍嘿嘿一笑道:“飛天玉龍威名蓋世,此番二次出山,絕不是當年牟昆劍下游魂可比,是以此番你我見面,嘿嘿!左某不得不有所布置!”
  狂道瞪目一哼,道:“你鬧了什么鬼?”
  駱二爺皮笑向不笑的道:“你真是個狐狸精,我們老三雖說是有所布置,也無非是將來的事,至于今天,沖著你們黃鶴三雄,我們也不會自弱名頭啊!”
  朱純飛仍是不信,嘴角撇下兩下,接說道:“那么你們兩個在林中緊摸索些什么?”
  左龍哂然微慢,冷冷的道:在里面飲酒,作樂,話舊,談心,樣樣都可以,你管我的事干嗎?”
  柳劍雄突然仰頭望天,看著浮過藍天的白天出了陣神,對狂道与左龍的話,宛如未聞,良久,他彎腰向地下撿起顆石子,縱聲朗笑了一下,猛的含胸吸气,抖手一拋,“嘎”的一聲,手中那顆拳大鵝卵石,疾似离弦怒飛的彈丸,向林中投射而去。
  他這串動作快极利落,直到石子破空飛去,几人方才發覺。
  狂道霜后一皺,心中好笑,但側臉看到左龍一臉惊慌的樣子,心下又樂開來,暗暗喝彩道:“我三弟真有兩下子!”
  他拋得极遠,方燕華童心未泯,見柳劍雄居然也會擲石作戲,喜得她拍手跳腳,大聲叫好。
  石子投向林中心,“唰”的一聲,石落枝折,跟著,“啊呀”一聲慘哼。
  駱二爺猛然突耳怒目,一擺手中精鋼拐杖,杖頭虛空一點,指向柳劍雄,道:“哈哈,好一個飛天玉龍,標榜道義的大俠,也會暗箭傷人!”
  杖頭冒出一股冷气,涼颼颼的地奔柳劍雄面門。
  柳劍雄打了個冷噤,多望了他一眼,但柳劍雄是什么人物,怎會為他杖端的那股冷風掃中
  他輕輕一邁步,站將開來,雖說如此,心中也起了陣大波瀾,暗中惊佩這糟老頭真個武功莫測高深。
  狂道拍手跌足大笑道:“誰教你們哪!我三弟無意投石,點破你們的詭謀。”他口中在調侃,兩眼一掃,盯著駱二爺手中的精鋼拐杖。
  駱二爺見自己一著失措,透杖而出的罡風落了空,心方暗惊之際,柳劍雄不知在何時學了狂道朱純飛的灰諧,淡淡笑道:“駱二爺別見怪!柳某是百無聊賴,投石自娛,不想失手傷了林內的朋友。
  左龍沉聲冷哼,雙眼血絲密布,恨不得一口一下子將柳劍雄吞下肚去。
  柳劍雄抖開嗓子叫道:“林內的朋友,請出來見見面!——
  駱二爺臉一副冷漠神情,鐵青著臉,一語不發。
  左龍望了他一眼,兩人似是交換下眼色,猛的拉直嗓門一聲歷嘯。那种聲音,難听已极,方燕華大眼一翻,兩只小手疾將耳朵掩住。
  柳劍雄宛如座擎天玉柱,面上神色不變,兩眼望天,凝重如山,連眼皮都不翻一翻,狂道哈孫孫長笑,方的華俏面微一變色,鳳目瞄了妹妹一下,面上罩落一層冷愁。
  鳳云旋卷,“颼、颼”數聲,林內跳出十來個精壯漢子,簇擁著兩人,飛扑而來。
  那些漢子,全是一色的背插長劍,勁裝短打,單看他們地种剽悍的臉色,就知是具有上乘身手的武林高手。
  為首那兩人,一老一少,老的面如重棗,虎目鷹鼻,兩眼凶光如炬,背插一對虎頭雙鈞,身材魁偉,年在五十開外。一身古銅色扎身短裝;年輕的面如鍋底,黑中透亮,背插一柄吳鉤劍,一身勁裝,長了個怪相,人不但矮,還生了個朝天鼻,看年歲,怕不正好二十出頭一點。
  黃鶴三雄是識貨之人,這兩人甫一落入柳劍雄与朱純飛眼中,兩人心中全“怀怦”跳了几下。
  柳劍雄心中暗忖道:“想不到十數年的功夫,武林之中,又多了些奇奇怪怪的人物?”
  狂道仰天一聲怪笑,道:“有幸的委,新的劍盟七門,倒在今天碰上了四位,加上牟昆与燕山二老,与東海四异,只差一門了!”
  面如重棗的老人不理他的話,先賂駱二爺頷首示意,大刺刺的朝上首一站,冷瞥左龍一眼,一指柳劍雄,問道:“此是何人?”
  左龍對他似是心有忌憚,雙拳一抱,道:“堡主!這就是早年牟昆……
  他話未盡,那老者已不屑的側眼一望柳劍雄,冷嗤一聲,道:“他就是柳劍雄,哈哈!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也不過如此!”
  語意輕蔑,柳劍雄劍眉軒動了兩下,忍住胸中那股翻騰的怨气。
  老者對他似是不屑一顧,轉頭冷冷的瞪了狂道一眼,道:“要知劍盟七門的那一位是誰,簡單的很,有膽子,只要你走過黑龍關,不愁看不到。”
  方燕華有點气不過,翹著小嘴,“呸”的輕哼一聲,纖指一點面如重棗的老頭道:“狗頭,你凶什么?”
  老者緩緩的轉頭她冷瞥一眼。
  面如黑底的矮丑少年一翻朝天鼻,望著她低哼一聲,道:“你這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膽敢這般目中無人,開罪和輩!”
  方燕華生性刁蠻,平生最是痛恨別人叫她丫頭,黑少年罵她丫頭,她痛恨到了极點,气得她銀牙怒銼了几下,二話不吭,探手背上一挽,但見光華一閃,電疾如風的朝黑面少年卷去。
  口中清叱一聲,道:“黑鬼試試姑娘的神劍!”
  聲落劍到,一招“天環指峰”徑削少年天庭。
  黑面凶睛少年也非弱者,雙腳一晃,回手探劍,跟著“當”的一聲,不知他用了招什么怪著,吳鉤劍突出,不但化解了這把畫世妙著,還一下敲在方燕華的長劍之上。
  只敲得方燕華虎口生痛欲裂,長劍凡欲脫手蕩了開去。
  她几曾吃過這等苦頭,登時眼圈一紅,几乎哭出聲來,怒离一聲,大叫道:“姑奶奶給你拼啦!”
  說拼就拼,正當雙方惊詫之際,她手中長劍挽了個花,一式“地環飛虹”,跟著“人環結蓮”。
  三環劍法是門絕學,方燕華雖是年齡尚幼,但她自小就受她奶奶一手培育,招精式妙,已然參透劍式神仙,妙諦橫生,這一個兩招連發,饒那黑少年身負絕學,也要弄得捉襟見肘,難以應付。
  多少對眼睛發愣,猛的一聲大響,黑少年一人倒翻,疾步縱退。
  方燕華气昏了頭,見手中長劍削了黑少的褲管,得理不讓人,一式巧燕投環,飛身跟縱。
  說險夠險,只差几分,黑少年就要傷在她這招凌厲的劍招之下。
  紅面老者心下大急,急切里撩袖一指,振起一股罡風,將方燕華的長劍推斜五寸,人也跟著被斜斜帶出五步。
  方韻華知軀微晃,一下子躍到妹妹身邊,一把將方燕華扯住。
  狂道朱純飛哈哈一笑,一指那紅面老者道:“枉你活了這大一把年歲,一點都不顧身份,他們年輕的一輩試試招,也要你打幫手。”
  老者被狂道說得紅面泛紫,冷瞥他一眼,气咻咻的吸了口長气,先不答狂道的話、轉頭一瞪眼,朝方燕華大聲喝道:“小小年紀,出手這么狠毒,你叫什么名字,何人門下?”
  方燕華滿复怨气沒處出,一瞪俏眼,揚劍一指老者。嬌喝道:“老東西!你凶個什么勁?姑娘是何人門下,枉你自活了這大把年紀,就看不出來么?”
  紅臉老者倚老賣老,想不到小姑娘這般伶俐,問得他張口結合,一時之間,答不上話來。
  “哈哈……”狂道得意至极,縱聲大笑。
  老者惱羞成怒,望著嗤鼻扮鬼臉的方燕華低哼一聲、柳劍雄突然有陣异感,點足疾縱,向方氏姊妹立身之處扑去。
  他身形方到,几乎是在同時,對面吹來一道強風,黑影一閃,騰沖而來。
  柳劍雄久經陣戰,雖是變起倉猝,但他已知是什么事了,匆忙之間,已提气將大羅金剛禪功布運周身百穴,順手一揚,一掌迎著飛來黑影拍去。
  “彭”的一聲,石破天惊,柳劍雄身軀一浮,心旌神搖,急切里,气往下沉,力墜千斤,足踏實地,舉目看去,心中一陣愕然。
  迎著自己沖來的黑影非他,正是那傲視五岳的紅面老者。但見他此刻也是雙足落地,怪眼骨碌碌的轉了几下,望著柳劍雄發愣。
  兩人對了一掌,功力悉敵,誰也未占絲毫便宜,大体,柳劍雄匆遽出手,未運全力,而那紅面老者又自不同,他是蓄勁而發,使出了全力。兩相比較,柳劍雄似是稍強半籌。
  狂道吐了下舌頭,心下估揣,眉頭不停的擠動,似乎是在想件難決之事。
  駱二爺臉色大變,下意識的朝柳劍雄細瞄兩眼。
  柳劍雄昂然雙肩一聳,挺了挺胸,气沖五岳,神臨四海,英姿颯颯的掃了對方一遍,朗目停在老者面上,朗朗的道:“想不到閣下會這般不顧身份,以大壓小,連招呼都不打個,就猛出重手,突施暴襲。”
  他略為一頓,似是難抑心中之气,按說道:“閣下未想想,她們是后輩,且又是一介女流!”
  老者怒吼一聲,環眼一翻,冷冷的道:“春秋賢者,每人都會抬出大道理,用冠冕堂皇的話攻訐人,老夫不与你作口舌之辯,你怎不想這小鬼頭說話多气人?”
  方燕華只看出柳劍雄与老者狠對了一掌,尚不知人家是針對她出手,若然這一掌打實,以老者這种雷霆万鈞的內家罡力。准得將她打成肉餅。
  柳劍雄實在想不出這老者是誰?會有這高武功。
  他稍為怔神之間,左龍側移一步,朝駱二爺一靠,咬了一耳朵。
  柳劍雄正想駁他兩句,狂道猛的哈哈的狂笑,一指左龍道:“姓左的,我一見你就知你不是什么好路道,看你賊頭賊腦的,你就別咬耳朵,道爺知道你的鬼蜮會倆,哈哈……好一著妙計,群毆。”
  他歇了一下,自言自語,又像是冷嘲熱諷的道:“這也難怪,人多勢眾,今天誰都我們碰到一群賊呢,普天之下的強盜,誰有才實學,還不是憑著人多,一窩蜂打天下。這也好,今天大打一場,沒的將來你們論劍礙事。”
  連譏帶損,左龍再是不屑,也不敢坦率相承,他此番出來打天下,不能說如狂道所言,耍些土匪花槍來群毆。此刻被狂道點破,啞口無言。
  事實上他与駱二爺咬耳朵,真的還是為了暗中商量群毆之策。駱二爺不是傻瓜,他知道當世之中,對他們新劍盟七門危害最大之人,仍是柳劍雄父子。他本工于城府,衡量了一下當前情勢,柳劍雄固屬強過在場之任何一人,但紅面老者要是施出全力,還能搪塞個十招八招的,余下的兩個女孩子,就不是自己与左龍的敵手了。至于狂道朱純飛,只須黑面少年,再加上二十几名高手之中,隨便選出几人絆住。几撥人,慢慢的終歸要逐個儿將他們打敗。
  他頗為同意左龍的看法,登時不理朱純飛的話,哈哈一笑,道:“朱道爺鬼才,我三弟的心事,你一猜中的,老夫技痒難熬,想松散一下拳腿。”
  狂道怒哼一聲。暗念道:“我狂道今天要歸天了!”
  他眉頭聳了兩下,揚聲叱喝道:“誰還怕你?出手啊!”
  駱二爺嘿嘿兩聲冷笑,的擺手中精鋼拐杖獰笑道:“那你就接我三拐。”一面向左龍及紅面老者遞個眼色。
  當此之時,方氏姐妹早已雙雙橫劍當胸,怒視群丑。
  柳劍雄見他掄拐向大哥砸來,心中大叫一聲:“槽!”跟著點足猛進,口中大叫道:“大哥請退!”
  人未到,招先發,就在鋼拐惊風四蕩之時,他左手一揮,五縷金剛指風搭向駱二爺。
  狂道如言倒縱,一躍丈外。
  紅面老者似是与駱二爺早有默契,見柳劍雄橫里插手,他怪嘯一聲,一把向柳劍雄抓來。

        ※  ※  ※  ※  ※

  柳劍雄低哼一聲,反手一甩,另四縷指風迎著老者手腕搭去。
  人影縱橫,方韻華劍直駱二爺,狂道心中風車轉,自知功力不如人,狂笑一聲,扑向左龍。
  方燕華心中恨死了黑面惡少,彈劍斜削,直劈過去。
  紅面老干猛然凄聲厲嘯,一面雙掌撥風,一央環掃四圍,向那些凶橫壯漢喝道:“你們這些狗頭,呆著干什么?看熱鬧?”
  二十余名剽悍大漢齊吼一聲,各挽兵刃,直飛橫縱,分作四撥,加入戰斗,分別將四人圍住。
  柳劍雄怒憤填膺,昂然一聲朗喝,雙拳一掄,打出兩股絕世罡風,先逼退沖向方燕華的六名凶漢,回手划出一道拳風,掃向紅面老者。
  “彭”的一聲,單拳逢雙掌,兩人各退一步,趁一退之勢,隨手一帶,勁風逼向圍近自己的六名壯漢。
  狂道与左龍功力不相上下,方韻華的三環絕劍勉強擋得住駱二爺的精鋼拐杖,但每人加上六名高手,頓時被逼得顧東失西,招式大亂。
  柳劍雄既要全力對付那紅面老者与六名高手,又要分神照顧方氏姐妹,一時之間,心神微亂,雙拳因神意不集中,打來惊險万狀。
  “啊呀!不得了,我狂道要歸天了!”左龍一掌橫切,朱純飛退后兩步,六名壯漢順勢一圍,狂道退路受阻,左龍一式雙推,卷起一股暴風,直襲狂道前胸,嚇得朱純飛怪嚷怪叫。
  總算他功力精純,獨戰這雄霸八閩的惡梟加六名高手,雖是捉襟見肘,但在這般危于膚發之際,他猛的大袖一揮,飛騰丈五,躲過七人這式惡招。
  他這一窮嚷不打緊,柳劍雄手足連心,心中急得大跳,若然今天大哥真個被傷了,黃鶴三雄今后還能混?他心神一分,掌上應變略緩,“叭”的一聲,紅面老者一掌印實,在柳劍雄左肩上打了個結實。
  這一掌,打得柳劍雄步履歪斜,還算好,他早將大羅金剛禪功運布全身,老者一掌去實,毫發未損。
  但老者功力不凡,掌力開山,震的他身形飄浮。
  六名壯漢狂吼一聲,掌風如雨,點撥卷掃,蕩出十數道強風,向搖晃擺動的柳劍雄沖去。
  當此之時,方氏姊妹嬌喘吁吁!狂道嚷聲連連,想來三撥全走了下風。柳劍雄心中一動,低哼一聲,忖念道:“看來今天不施出絕招,沒有殺傷,就顧全不了另三撥人。”
  此念一萌,他劍眉一動,雙足穩定,立如山岳,雙拳猛然一蕩,划出道無影銅牆,將六人擋住。
  紅面老者方慶自己這一掌用了五成真力,誰知未收寸功,不由一愣,嘴角的獰笑變成冷漠的惊疑,手下不免略為緩慢了些。
  柳劍雄聰慧絕倫,見此良机,朗聲清喝,雙拳驟然加大重真力,金剛禪功反彈,“登登……”六名高手,往后連退了十來步。
  人人臉色焦黃,張口欲吐,敢情這六名好手金剛功震傷內腑。
  “姐姐!”方燕華尖著嗓子大叫,原來黑面凶惡少年心中气憤已极,每招每式都施出了全力,加上六名凶漢,七人環攻之下,饒她劍分別絕倫,但終究是個毫無閱歷的孩子,如何斗得過這些久聞江湖的老手,十几招一過,早已支持不住了。
  方燕華被那黑面少年的吳鉤劍纏住,六名凶漢連掌推來,前后受敵,眼見難逃毒手,急得她直叫姐姐。
  方韻華自顧尚且不暇,俏目一側,見妹妹危于一發,急得她花容失色,自己也險險失手。也嬌顫著聲音和應了聲:“妹妹!”
  這兩聲嬌呼,扣人心弦,宛如兩把利刃,插進柳劍雄的心坎深處,引起了一陣絞痛。
  他心潮猛然一落,恰好傷了六名壯漢,不及細思,雙拳一挺,一如“金牛分水”,右拳打向怒扑而來的紅面老者,左拳遙擊圍向方燕華的六名凶漢。
  “彭、彭、彭”几聲,六名凶漢倒了一半。
  方韻華松了口大气,柳劍雄見方燕華危險少了大半,心中一寬,反手一拘雙拳,“星垂四野”,咬牙向紅面老者擊去。
  他奮起神威,朗聲清嘯,拳化四式神拳絕招,第一式,“困井革鼎”,第二招“雷震五岳”,第三招……第四招“天地交泰”,紅面老者慘哼一聲,一步坐倒地上,吐了口鮮血。
  柳劍雄抖直嗓子朗聲喝道:“住手!”
  一喝之后,場中頓時靜的鴉雀無聲,酣斗中的三撥人全陡然停手。
  狂道雙肩起伏,一面喘气,一面向柳劍雄靠了過來,慈目之中,閃耀一片贊許的光輝,深望著三弟,心中像是得到莫大的安慰。
  方氏姊妹俏面嫣紅如脂,望著柳劍雄,是欽仰,還是尊崇,大眼睛中,全蘊起層淚花,也朝他緩緩走來。
  左龍凶眼怒突,望著坐在地上修號的十數名大漢,仰頭悲歎一聲。
  駱二爺垂頭喪气的向紅面老者走去,低沉著嗓子,道:“洪堡主!傷得如何?要不要小弟助一臂微力!”
  姓洪的老者一臉灰色,翻翻眼皮,望著他苦笑一下,唉聲沉歎道:“駱兄,想不到小弟學藝不精。”猛覺這話有些難以出口,只好將話咽住。
  “哈哈……”狂道趁火打劫,打了几聲哈哈之后,冷冷的道:“泄气么?新劍盟七門宗主的寶座不是擺著等他嗎?”
  姓洪的老者眼皮一翻,兩眼之中,怨毒如火,炮射閃爍,瞥了狂道一眼,陰沉沉的道:“姓朱的你別賣狂,黑龍關上,這一拳之殷,你放心,洪某不報,怎可甘心!”
  方燕華一拉長劍,气咻咻的道:“老東西,你敢再凶,看姑娘不宰了你!”
  柳劍雄急忙將她一把扯住,轉頭向她微笑搖頭示意,也似是很听的話,將劍一收,仰著臉望向柳劍雄。
  駱二爺冷眼一掃柳劍雄,沉聲道:“姓柳的,山不轉路轉,青山綠水,總有再碰頭的一天。”
  柳劍雄淡淡一笑,道:“逞雄霸業,快意一時,不是吾輩武林人物所應為,大丈夫要識時務,順天心,柳某向閣下進句不入耳之言,以駱兄的高華雄才,如果上体天心,下沐蒼生,自今而后,退隱三齊,未始不要領袖一方,他年功垂寰宇,流芳万世,”
  駱二爺置若罔聞,冷瞥柳劍雄一眼,輕哼道:“假仁假義,滿口的仁義道德,誰都會說,武林之中,本就毫無道義可言,弱肉強食,姓柳的你別認為今天逞雄一時,難道你忘了當年牟昆不也是……”
  “住口!”狂道拂袖大聲喝止,他不容駱二爺再撩撥起三北的慘痛往事。
  柳劍雄面上神情換了几种神色,心中不由露出一縷心酸,沉痛的苦笑笑。歇了一下,他悲愴的昂首一聲沉歎,慢吞吞的道:“武林之中,口舌是非本多,自有公論,今天柳某不与你強辯,總之邪不能胜正,牟昆雖是雄霸了河洛一段時期,柳某自會替蒼生請命,有一天要教他血流五步。”
  駱二爺嘿嘿冷笑兩聲道:“你好狂的口气,自問有把握嗎?”
  柳劍雄猛然朗目澄澈的射出兩道威光,雄壯的道:“為武林伸正義,替中原蒼生請命,柳某未計較過是否可行!”
  駱二爺換上一副淺笑,一拍雙手,道:“飛天玉龍果真豪气干云……”
  話到此一頓,猙獰的笑兩聲接說道:“可惜!可惜你力不從心!”
  這話太輕視人,柳劍雄有點受不了,劍眉連著揚了兩下,狂道也有點怒,很明顯的,柳劍雄在黃鶴三雄中是塊王牌,人家看不起三弟,自是連自己也不放在眼內。他狂笑兩聲,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駱二爺狡猾的一笑,摸摸頷下那几根疏落的山羊胡子道:“牟當家的棋高一著,你那寶貝侄子柳世杰,此刻怕不在他掌握之中了?”
  “柳世杰!”四人齊聲惊叫,同一心情,柳世杰与這四人憎愛分明,屬伯侄、父子、情侶。
  他們之間的關系,最是親密不過,是以全皆大惊大詫。
  駱二爺聲气冷冷的道:“對了!柳世杰,你們四人的命根,此刻已在牟當家的掌握之中。”
  柳劍雄神情顯得甚為激動,方燕華小手一揚,拔出長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要向駱二爺奔去。
  柳劍雄虎掌一舒,一把將她拉住,輕聲道:“燕儿莽撞不得!”
  方燕華嘴角翹了几下,仰臉道:“我同姐姐跑遍天下,什么也不為,一心一意的只想找到我杰哥哥,他們這些狗賊為難他,我不替他出气怎成?”
  她說得多天真,柳劍雄甚是感動,虎掌撫撫她的柔發,道:“你別急!伯伯有主意。”
  柳劍雄朗目向駱二爺掃視一眼,緩緩的道:“小儿現下去了何處?”
  駱二爺冷笑一聲道:“閻王殿。”
  狂道气得一吹胡子,大聲叱道:“你這狗賊想找死!”
  駱二爺雙目一瞪,极是認真的道:“我說的是真話,你們不相信算啦!”
  柳劍雄見他話中有因,將手微拱,肅笑道:“閣下這話怎么解釋?”
  駱二爺皮笑向不笑的道:“早些天,這兩個丫頭因听人說那小子下了襄陽,她們甩下古檜走啦!后來,那小子碰上古檜,兩人上了西方。”
  狂道大聲問道:“他們去了那里?”
  駱二爺道:“那還不是落在了牟當家的籠子內,死路一條。”
  柳劍雄眉間一皺忖道:“不可能,牟昆在武當山被杰儿打傷,燕山二老碰了壁,他与杰儿几乎是同時离開武當,他那有時間再作部署,陷害杰儿!……”
  越想越對,他搖搖頭,笑說道:“犬子与古大俠一道,我想不致有危險,駱兄如果另有謀算,不妨對柳某實說。”
  駱二爺嘿嘿兩聲冷笑,道:“信不信全在你,駱某提醒你一下,新劍盟七門的人物你全見過嗎?”
  此言一出,柳劍雄大駭一跳,忖道:“有些眉目,果真如他所言,杰儿真是凶多吉少了!”
  親情似海,父子天性,柳劍雄向狂道側臉望去。沉聲道:“大哥!我們走!”
  聲出勢動,扯住方燕華,領先朝荒崗奔去。
  狂道向方韻華嘟嘟嘴,雙雙踏步飛赶。
  眨眨眼,四人全上騾子崗,狂道低喚了聲:“三北!”
  柳劍雄愕然止步,轉頭問道:“大哥有什么訓示?”
  狂道低沉著嗓子,道:“你可知姓駱的那狗賊的話有問題?”
  柳劍雄點點頭,道:“但我很擔心現身的那一伙人。”
  狂道霜眉一皺,愴聲道:“他的話可信可疑,我們不能不有所謀算。”
  柳劍雄沉歎一聲,緩緩的道:“不瞞大哥說,小弟此刻心中十分亂,不知如何是好?”
  狂道輕點下頭道:“為兄倒有個主意。”
  “什么主意?”
  “我們四人分道而行,去給杰儿打接應。”
  柳劍雄簡單的問道:“為什么——
  狂道吸了口長气,忍了一下,极是認真的道:“你沒听說兵不厭詐嗎?孫子兵法虛實篇中有‘實者虛之’与‘虛者實之’的變化原則,以三弟的勇猛神威,姓駱的必不敢詐你,他說杰儿上了西面。”
  柳劍雄點頭苦笑道:“大哥錯看人啦!姓駱的陰鴛成性,他早料到我們會信的他的話。”
  狂道有點迷惘,接說道:“那怎辦呢?”
  柳劍雄大笑道:“這叫‘實者虛之又實之’,他的話有八成可靠性,我相信他沒有說假話。”
  “實,虛,實。”狂道自言自語的道:“虧是你,三弟,才能參秀這三重變化,那我們就向西追。”柳劍雄仰頭望著天空,想了微頃,點點頭,道:“我一人上西,大哥与兩位姑娘上弱。”
  狂道大聲接口道:“這辦法兩全其美!”
  贊聲方落,眉宇之間泛上一層隱憂,凄然的道:“你我弟兄十几年不見,今日乍逢,才說能小作歡聚,又誰知勞燕分飛,要各奔一方。”
  方燕華也仍戀不舍的道:“老道伯伯,我也舍不得离開柳伯伯,但是為了杰哥哥,只要找到,叫我下地獄我都愿意。”
  方韻華埋首不語,偷彈了兩顆清淚。
  柳劍雄心中難過十分,低頭望了方氏姐妹兩眼,歎了口冷气。
  悲、歡、离、合。命運播弄得柳劍雄坎坷半生,能教他不悲不傷?
  油然的,他心流涌上來一股苦水,伸手摸了摸方燕華的頭,作了個無聲的苦笑。他猛的想起了一事,剔眉向狂道問:“大哥可知那人是什么路道!”
  “誰?”狂道愕然的反問。
  “姓洪的。”
  狂道皺了下眉頭,細思微頃,細為著眼自語道:“好像是廣西百色地方的鬼東西。”
  “哦!”柳劍雄“噫”了一聲,仰天接說道:“小弟想起來了!三年前,南下云貴,就曾听說西南一帶崛起個頗為出色的人物,什么三掌上天山洪士南,對啦!准是這家伙。”
  狂道點點頭,仿佛也記起什么事,突然雙眉形一蹙,歎口气:“普天之下,能傷這狗賊的人除你之外,真還數不出几人來,可惜!可惜你仁俠慈怀,除惡不盡,他日后患無窮。”
  柳劍雄淡笑笑,緩緩的道:“予人自新之路,但愿天下多個好人,少個坏人。”
  狂道哈哈縱聲豪笑道:“三弟這份磊落气度,光耀日月,為兄覺得榮耀一生。”
  兩人相視一笑,各各提步,分道而行。
  方氏姊妹叫了兩聲:“伯伯!”
  柳劍雄遙慶一聲,人如一只飛鳥,貼地疾飛,帶起一絲灰影,眨眼之間,走了個沒影。
  崗上,狂道攜著方氏姊妹走去,崗下,駱二爺意得志滿的狡笑道:“洪見受了點微傷,將息一刻,不會太礙事,小弟使了點小計謀,他們拆了伙,各奔一道。此番全力追去,下百報仇的好机會。”
  姓洪的苦笑笑,黑臉丑惡少年自革囊中摸出一截老參,雙手捧給洪姓老頭,恭聲說道:“師請服下這半枝參提提神。”
  姓洪的接過去几口吃下,駱二爺在他身后跌坐盤膝,兩掌一舒,抵住他的命門重穴,笑說道:“洪兄請運气行功,小弟助你一臂。”
  兩人就這樣開始療傷。左龍吩咐兩名壯漢,暗中尾隨狂道。并另外支使人將傷的那些凶漢抬入城內治療安頓。
  迨至洪士南的傷療好之后,四人才輕騎簡從,循著狂道身后飛追。
  柳劍雄心焦如焚,提提气,沒命狂追,日落時分已出去了六十里。當晚隨便找了處破廟晚歇歇腿,調息之后,又打起精神一直往前走去。
  第二天,他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竄入一處深谷,四下叢山疊岭,荒僻之至。行了半天,連路人都未遇見一個。
  行行复行行,已是夕陽街山,腹中雷鳴如鼓,駐足向周圍搜望一陣,很想找到戶人家,弄點什么吃。
  恰當此時,突然聞到半里外嘶聲大吼,他周身神經緊張了一下,朗目電射,向發聲之處望去。
  這聲音,是出自一位內家好手之口,且又熟稔之至,是誰?究竟是誰?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望了俄頃,空山寂寂,回音悠悠,一點兆都沒有。
  這這這這种事怪极,能逃得過他的眼睛,怎叫他不惊?
  “气死我矣!”又是那個熟稔的口音,沒頭沒腦的叫了這么一聲。音調蒼涼,震人心弦。
  柳劍雄傾耳凝听了一下,倏地劍眉一剔,脫口叫道:“古檜!”
  一想到古檜,周身神經哆哆嗦嗦的顫動。從腳跟到頂,寒毛根根直豎。
  心中風車似的轉了几下,道:“杰儿不是与他一道嗎?他這种愴呼,必是有了什么危險;听得見他叫呼,杰儿怎的一點聲息毫無?”
  心亂得像捆亂麻,千頭万緒,他毫不細想,遙聲長嘯,道:“古兄休惊!柳劍雄接應來了!”
  饒他呼聲雄渾,古檜卻再未出聲。這當儿,他很是想愛子听見自己的聲音后,呼出一絲些微的聲音,只要能听到一絲,也足叫他滿足了。
  眼前一切宛如是場幻境,不但形象無法看清楚,他這一出聲,連回音也寂然無聞了。
  心急如火,他低哼一聲,雙足飛翻,對正發聲之處疾馳。
  走出去好几坦克,視線越過一處丘后面一塊廣約十數商的洼地之中發出來的。
  洼地里有座坍頹了的古廟,迎面的石壁上刻著三個徑尺的大字——冷魂寺。
  饒他柳劍雄是一代大俠,睹字心惊,普天之下,寺廟那有以這种惊心動魂的字眼命名的?可說是絕無僅有,能教他不惊?
  這一到寺名,推理聯想,這寺之中,住著的人,必是位极陰險而厲害的人,連古檜都凶多吉少,那么愛子更不用說了。
  廟并不算大,前前后后只十多間,有一大半還倒塌頹廢了很多年月的樣子。
  從外表看,這廟地處荒僻,香火早絕,不應該有人在其中。但仔細一看,又有點不同,廟前丹階淨亮得纖塵不染,一望就知廟內有人住著。
  柳劍雄站在山門外籌思一下,朗目不停的轉動,顯得心中极度不安。只因山門大開,廟內靜蕩蕩的,無半絲聲息。
  他乃是當世的大俠,普天之下,龍潭虎穴,沒有什么地方叫他這般躊躇不前過。
  神目射出兩縷懾人感光,細將山門內詳察一遍,仍是一無動靜。
  廟內越是靜得無半絲聲息,柳劍雄越是提心吊膽。此番情形有點不同,一則是這廟有點陰陽怪气,三則是愛子万一被困在這廟內,輕舉妄動,很容易增加愛子的危險性。
  要怜天下父母心,誰對自己的子女,不希望他們毫無凶險,柳劍雄自不例外。
  望了一下,毫無半點异樣感覺,經驗告訴他,這廟內的确住著极厲害的人物,自己甫一現身,早落入那人視線之內,只不過一明一暗,人家在暗處,自己在明處,一時看不清。
  柳劍雄鼓下勇气,想及愛子多在破廟內一刻,危險性也越大。他想定之后,提了口真气,嘴角囁嚅,動了几下。
  不用說,他正在應用內家最高的導音習韻之法,向廟內之人說話。
  半晌過去,廟門依然敞開著,就是不見人影。
  柳劍雄頭眉一皺,凝目自語道:“怪事!這真怪,廟中之人難道沒有听清……”
  “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柳施主俠駕降臨,老衲已恭候多時了!”身后一人緩緩念著。
  柳劍雄嚇得心中突跳,疾的回身細視。
  目光到處,身后一個身著五色袈裟的光頭和尚,正躬身盈盈下拜。
  這和尚面形年歲,因他俯腰低頭,一時無法看清。
  柳劍雄慌的欠身答道:“打扰大師清修,抱愧難安。”
  他心中著實吃惊,遍數當今武林高手之中,認能有此功力,不聲不響的潛到距柳劍雄身后一丈,而使他听不出一點聲息?這确是件不可能的事,但事情卻有不能不信,擺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實。
  雙手答禮,朗目向身后細察,只有數丈高的岩壁,這和尚既不在廟內,就必是藏峰岩壁上。但又覺得不對,岩壁光禿禿,寸划不生,自己一跳入洼地之時,就已細察過,不可能有人藏峰岩壁而逃得過自己的眼睛,何況這和尚身披著件惹目的五色袈裟。
  “怪事!怪事!”他心中連連惊叫。
  就在他凝想間,光頭和尚將頭緩緩上仰,先是兩道明如電光的眼神上翻,射向柳劍雄,接著是柳劍雄面色微變,惊退了几步。
  “柳施主!”聲音冷峭得令人起了一股寒栗。
  柳劍雄猛覺自己是一代大俠,便是見十殿閻羅,也不能讓自己臉色稍變。慌的強吸了口气,一肅臉色,笑了笑,拱手道:“大師父!”
  趁此之時,他閃目將立直腰的和尚細望一遍。
  這和尚生得好不怕人,面上斑斕猙獰,一張臉容,似是早年被人用奇毒無比的藥水澆淋過。七坑八凹,縮鼻露齒,禿耳斜眼,沒有一分完整的皮肉。
  這人如在夜晚之中,要是乍然相見,不被他駭死,也要嚇神魂魄。
  說句真話,鬼臉還比他強上不知多少倍!柳劍雄生平從未見過這么難看的臉,加上他那似鬼魅般的突然現身,怎不令他吃惊。
  “你到我冷魂寺有什么貴干!”音調冷得像万年玄冰,像要將人的血液凝凍起來一般。
  這和尚一現身,出言本极溫和,但自柳劍雄臉色一變之后,突然一冷,前后判若兩人。
  柳劍雄听他的語气冷得怕人,又看看他那張無法表達出情感的丑臉,心中猛然起了一陣同情感覺,不因他的神情冷漠而有所不快,反而溫和的笑道:“大師父先請原諒我這不速之客,柳某再陳訴來此的目的!”
  丑面和尚頓了頓,聲調緩和了些,仍是冷聲冷气的道:“你說吧!”
  柳劍雄欠身一揖,道:“請問大師父,鐵背蒼龍古檜可在寶剎之內?”
  “對啦!在里邊,可惜他快要死啦!”
  此言一出,柳劍雄悚然大惊,昂聲道:“大師出家之人,怎的出手這么辣?”
  他很激動。
  “我手段毒辣?嘿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他指了指丑臉。
  柳劍雄面容一凜,他本是极聰明之人,和尚一指自己的臉,他已猜知八分,劍眉一皺,暗念道:“冤冤相報,何時方休。”
  柳劍雄雙拳微拱,淡笑道:“大師乃有道高僧,佛法無邊,苦度十方。柳劍雄常聆長輩訓誡,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歇了一下看不出和尚有什么反應,方往下說道:“古檜已非昔時可比了,革面洗心,大師就不能放過他?”
  和尚倏地愴聲仰天厲笑,笑聲高昂,沖騰霄漢,漸漸的,笑聲如狼嗥,如梟啼,難听至极。
  他猛的停笑蹬目,血紅的眼皮一翻,狠盯著柳劍雄,露出唇外黃板牙“咯吱!咯吱”的銼了几下,語聲冷峻,似哭非哭的道:“柳大俠,你這一句話,占盡了理字,但古檜對我有毀容殺妻之恨,人間大惡,莫過殺父奪妻,姓古的將貧僧的容貌用他本門的毒藥毀了不算,還將嬌妻奪去。唉!可怜我那賢妻,盡節死難,貧僧羞見人世,投水了此殘生。……”
  “若不是恩師救了我,今天……早已含冤九泉了。”
  他又歇了一下,沉聲一下,接說道:“數十年忍辱偷生,只等這么一天,柳大俠,你說我該怎么辦?”
  傷心人另有怀抱,遭遇雖不同,但同是傷心慘目之事,柳劍雄抬起右手,看看四個指頭,對丑面和尚輕喟一聲點點頭,道:“合情合理,古檜落入大師手內,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大師做得一點不過分。只是……”
  “柳大俠請說!”和尚眼皮一翻,昂聲相問。
  柳劍雄苦笑一下,道:“柳某一點淺見,大師請自卓裁。”
  他望望他毫無表情的面容,往下接說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柳某自測,古檜此時活罪已受夠了!大師本慈悲佛旨,饒他一命,況且古檜現在真的今非昔比了。”
  和尚眼皮翻了几下,雙手一握,指節之聲“咯咯”作響,心中宛如委決不了。
  心神交戰,這真是件難以決斷之事,無怪他顯得痛苦不堪。
  他心神不宁,柳劍雄比他更甚,心中暗為愛子此刻和安危發急,但他乃一代大俠,此刻只望古檜能獲開脫,九死一生,留得一命,那還會想到愛子的安危上去?
  空气沉靜得使人發悶,只有歸鴉自上空振翅的聲音,丑面和尚急而仰天望望暈紅的夕陽,忽而看看遠處的青山,唉歎一陣,又低喟几聲。
  猛的雙掌捧臉,沉痛的道:“好吧!柳大俠!沖著你,我饒那狗賊一條殘命。”
  “殘命”兩字一出口,柳劍雄心中冷顫了一下,暗忖道:“不知他傷得如何?”只是暗自著急,又不好問出口。
  柳劍雄歡聲拱手,道:“大師這般賞臉,柳某抱愧的很。”
  古檜的問題算是得到圓滿的解答了,愛子呢?他忍了忍,欠身作禮,笑問道:“大師,与古檜一道,另外的那個少年呢?”
  丑面和尚眼珠轉了几下,怒哼一聲,道:“你不提起那小子還罷了,提起那小子,真气煞人,那小子与古檜雙雙打我,我們三人打得昏天黑地,那小子功力之高,舉世無匹,不是我說句泄气的的話,柳大俠你高他不到那里去。”
  柳劍雄面上神色驟變,焦急如火,不管和尚怎么罵,他都不理,他一心只念著愛子的下落。
  他實在耐不住,听出這和尚如此了得,他一人能戰當世兩大高手的聯招,愛子的下場堪慮,急如野火焚心,抓抓腮幫,促聲問道:“大師,那孩子呢?”
  和尚歎了一聲,誦聲佛號,他指指背后的岩壁,哀聲道:“這后面有一座洞,就是我剛走出來的石洞,后面道道是石峽,兩山相隔,中間是滾滾的万頃波濤。”
  柳劍雄接問道:“那不是黃河嘛?”
  和尚無言的點點頭。
  “你們就在石峽通道上過招?”
  和尚又點點頭。
  柳劍雄一顆心在胸腔內蹦跳,須知石峽通道地處懸崖之上,下面十余丈便是黃河,對面仍是高聳入云的峭壁。兩山相距,也不過十丈左右。
  黃河本寬數里,但水流到此,為山勢所拘,數里寬的的河面,突然縮成十來丈,河水洶涌澎湃,水瀉千里宛如飛矢,石峽是處險道,柳劍雄既是一代大俠,對此險隘之地,特別熟悉。
  此時听和尚說及愛子与他在此酣戰,那教他不擔心!
  他擔心的是万一愛子一個不小心,跌落激流之內,那真不堪設想。
  果真誰要是跌落石峽,万死一生,非有絕工水性,生還的希望很是渺茫。
  他愕目二次問道:“大師!那孩子呢?”
  丑面和尚又念了聲佛,沙啞著聲音道:“我一掌將他震下石峽!”
  “啊!”柳劍雄雙目几乎冒出火來,這种突如其來的變故,宛如冷水淋頭,心涼到冰點。
  惊愕、失望!眼前灰蒙蒙一片,父子天性,愛子落了水,一切希望落了空,全成了泡影。
  這种刺激太大了,變化也太突兀了,只要是人,誰也隨不起這种打擊。
  柳劍雄本立不動,仰臉望著浮過藍天的白云出神,半晌不語。
  丑面和尚見他神色有异,和聲問道:“柳大俠,你認識那孩子?”
  “犬子!”
  “呃!”和尚站了起來,伸掌一擊光頭,道:“我該死!我做了什么?”
  “殺子之恨!”柳劍雄被他一言喚醒,雙眼血紅,咬牙怒叫道:“孩子何辜?你一掌將他打下石峽!”話落沉哼一聲,迎著和尚一掌劈去。
  丑面和尚灰袖一舞,飄身讓開,抖顫著聲音,道:“柳大俠,請听我一言。”
  柳劍雄收拳大叱道:“你說!”
  和尚歉然的眨眨那雙血紅的眼睛,道:“小僧無心之過,鑄此大錯,柳大俠信得過小僧,小施主還有生還之望。”
  柳劍雄气得磨牙叱道:“你一派胡言。”
  丑面和尚什念佛,道:“小僧恩師衣缽,善觀气色,小施主非是夭折之像。”
  柳劍雄沉聲代叱,冷冷的道:“廢話,這樣的水流。跌下去還有命在?”
  丑面和尚急分辯道:“小僧言出至誠,不能取信柳大俠,小僧著實無法。”
  柳劍雄急怒攻心,大聲喝道:“殺人償命,拿命來!”
  丑面和尚搖頭道:“柳大俠請慢,小僧無心之失,柳大俠不想想。”
  柳劍雄忍了一下,似是沉思微頃,黯然答道:“只怪我那孩子學藝不精,死而無……”
  丑面和尚心中一喜,合什念道:“柳大俠果是明理之人。”
  柳劍雄輕哼一聲,朗朗的道:“你別推得那么干淨,恃技凌人,難脫其咎!”
  丑面和尚連退兩步,聲調突然一冷,低沉的道:“這樣說,柳大俠真個不信,非指教小僧一下不可?”
  柳劍雄昂然一笑道:“今天能教我心服,只有將柳某打敗,舍此而外,一切無法解決。”
  丑和尚想了一下,猛的哈哈大笑,道:“你枉為一代大俠,前言不對后語,剛才勸我饒古檜一命,小僧無心之失,你反找我拼命,哈哈……好一個大俠。”
  柳劍雄頓時語塞,极端痛苦的望了望和尚,啞然無言,他內心奇苦,難以言喻,和尚的話駁和在情在理。
  柳劍雄黯然神傷的點點頭,他這种將天下安危視為己任的大俠,在想開之后,雖是心痛愛子,也就啞然暗悲,強將這事壓抑下去。
  和尚見他不語,冷冷的道:“我知你的心意,走!我先放了古檜,再与你較量一下手上的活儿,沒的讓你小看于我。”
  柳劍雄有些气,沉聲答道:“划道吧!”
  和尚直截了當的道:“打五十招,我胜了,你從此不許再找我,我敗了,陪你儿子一命,跳石峽。”
  柳劍雄听得劍眉斜飛,朗應了一聲。
  兩人大踏步,并肩走進山問,轉了兩重倒塌的破殿,來在側首禪院之中,向房內走去。
  柳劍雄隨著丑臉和尚一腳跨進門檻,触眼一人蜷伏地下。
  柳劍雄俯身一看,那人雙目緊闔,面如金紙,面容依稀可辨,正是古檜。
  稍一審度,柳劍雄猛的仰頭瞪眼大聲叱道:“你廢了他的武功!”
  和尚微一頷首,道:“你出聲和應,我怕你將他救走,他日貽下后患。”
  柳劍雄歉然的低念道:“我多事了,反害了他!”
  和尚咬牙怒聲道:“你不要自責,我不但先廢他的武功,准備返回來了出手料理他呢?”
  柳劍雄眼望望他,倏地伸掌向古檜背上的拍,古檜輕哼一聲,手足動了几下。
  柳劍雄感慨的站起來,歎了口冷气。
  他忖道:“古檜一生惡事做絕,報應臨頭,尚幸他一念悔悟,此刻得以苟全一命。”
  和尚冷冷的道:“他死不了,你替他惋惜什么?走吧!寺外比過!”
  柳劍雄輕哼一聲,昂然向寺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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