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一 蝴蝶飛


  “天下英雄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摧。鴻圖霸業談笑中,不胜人生一場醉。啊,不胜人生一場醉……”
  這音律散亂無章的吟誦聲,斷斷續續回蕩于小孤山山腰林間,不時的又被那山下湖中飄
  來的繁弦急管笙歌笑語所攪,到最后,已是大有情緒震蕩郁忿不能自已之意。然后,剩下的是醉里的嗚咽。又一個有心殺敵無力回天的醉鄉客!
  這是宋紹興二十三年,其時距康王也就是當今天子白馬渡江建立偏安東南的小朝廷也已有二十七載。大金國与之划江而治,中原万里大好河山如今只剩下离人夢中的七寶樓台,可歎的是朝廷內外自皇帝以降一味都沉溺于三吳的富庶風物直把杭州作汴州。而一干空怀了報國愿的能人志士,對此情此景,沉穩些的唯每日攬鏡流淚,坐發‘風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之歎,更有那率性激蕩壯志未酬的,胸中壘塊就唯有以酒澆之了。
  所以你看,亂世就一方面來說反而能促進商業的畸形發展,得意失意的都要換一個醉扶歸,看看滿湖滿山的醉鬼應知這里的造酒業有多么發達!
  正是西湖六月中,風光不于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西湖賞荷絕佳處當然首推是‘曲院風荷’,小孤山上也不錯,一路直下白堤到斷橋那頭錢三家的新蒸藕粉栗子糕想起來就叫人流口水,只可惜今天來不及去了,那個討打的老酒鬼,為什么每次一定溜到這儿喝得不醉不歸,這次找到他,定要燒去他半扇胡子方才解我心頭之恨!到哪儿去了嘛,咦,那里有一個人哎,是誰啊,怎么倒在路邊哪,嗯,過去看看!
  “喂喂,醒醒啊,你怎么啦?不醒?也沒酒味哎,不是醉倒的,怎么會?仇殺!媽呀,不太象啊,身上一點血跡也沒。是中了暗器?內傷?那我現在可還不會治。等一下,他的頭好燙啊,喔,我明白了,這個人一定是中暑了,咳,今天這點熱都受不了嗎?一定是個异鄉人,真是太可怜了。不過好在你遇到了我這不世出的天才神醫加神算子,否則你今天死翹翹了!”
  “你說什么?”
  在被灌了一肚子不知什么東西后,那人悠悠轉醒,剛好來得及听到那堆話的最后一句,“誰今天死翹翹?”
  “你啊!不暈了嗎?哎,是我救了你噢,你可不要象我那兩個沒教養的師兄一樣得了救只還我一幅全然不知感激的鬼樣子。”
  “是你救了我嗎?那可真是要好好感謝你啦,這儿天實在太熱,走著走著突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沒事了,也不是真要你謝什么,舉手之勞而已,再說,你還幫我試了我的新藥,書院里那起人再不肯讓我試的,看樣子你現在完全可以起來走了。”
  那人翻身站起,覺得已然無礙,心中自是感激不盡,當下一揖手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在下王重,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來日必當圖報。”說話間,他已看清‘恩人’的樣子,不知是哪里不對勁,但只覺十分的不妥。
  “哎呀沒什么啦,跟你開玩笑,別當真,我這人講起話來是這樣的。其實救死扶傷原是我醫家本份,咳,雖然我每次報考三皇祖師會都名落孫山,現在我不一樣救人!三皇祖師會就是醫界行首,得到他們的認定才可以挂牌行醫,可他們的要求總是和我的不太一樣,不提啦。哇,你的個子這么高啊!在這里從未見過象你這么高的人哎。我不會是誤救了金國奸細吧,你把頭低下來讓我看看好不好,喔眼睛不是藍的,是漢人就沒事了!你剛才是不是要問我的尊姓大名啊,告訴你我不太清楚喔,這有什么好笑的?亂世本來是許多人离亂身世的合集嘛!”
  “我沒笑。”王重強忍著,但分明是在笑!
  “都一樣,不過也算了,看在你作了我新藥的試驗品,我伯伯和書院的人都叫我做小羅。”
  “蘿卜的‘蘿’?”真是不怀好意!
  “不,是羅嗦的‘羅’。”很坦然的樣子。
  而某些人是再也裝不下去了,終于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差一點又中了暑。
  小羅不高興地看他笑完,見他再無大礙便道:“你好了,那我就走了。”言罷正待轉身,卻見王重一伸手:“在下還有一事,想請問小羅姑娘。”
  “什么事,你盡管說。”
  “你真是女孩子?!!”王重的眼珠子几乎掉到地上。他是覺得她言行舉止沒什么男子气,可穿成這么一付鬼樣子的女孩!他開眼了。
  “你這算什么問題?我當然是女孩子。你什么時候見過象我這么神气的男孩?”小羅的嘴撇著,的的确确沒有哪個男孩子敢于把嘴角撇到那個高度。
  但是瞧瞧她那身不倫不類的衣衫!
  小羅讀懂他那眼光,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自己做的,很難看嗎?如果有錢誰愿穿成這樣!”
  還有這動作!
  王重拼命不去想方才她到底給自己吃下去了什么‘新藥’,一低頭,又看到她的腳。
  “我們是窮人不裹腳的。”他猜她一定會這么告訴他,可是天哪因為是亂世這丫頭就有理由這么理直气壯地沒有一點女孩相?也許是他少見多怪,但這畢竟与他多年來潛移默化形成的認識太過大相徑庭。
  小羅理所當然地活了這么多年,從未對自己產生過一點怀疑,她知道在別人眼里她是有些怪,可是幼經离亂,跟著一個古怪的遠房伯伯長大到現在,她都實在佩服自己的生存能力。今天一但借了這個异鄉人的眼光來打量過后,她才發現自己其實比個小叫花子好不了多少,或者可以自稱异端,可誰理你啊!她真的被气坏了,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這就是她第一次救人成功得到的報應!
  中午的陽光透過樹枝的間隙洒落下來,小羅頸上挂著的一個物件一閃一閃刺到王重的眼睛。
  “這是什么?看上去蠻精巧的。”他也很高興能看到件讓他可以不太違心去稱頌一番的東西。
  小羅的臉色稍微好了一點,還是沒好气地回答:“日晷啦!”
  這下王重可是真的惊奇了,在華山絕頂上也有一個日晷,可那真是好大一塊巨石,他沒試過,但還不一定舉得起來。怎么日晷原來也好做成這么小的嗎,并且做成一只蝴蝶?
  “這是雜瓣給我的。我在書院負責打鈴,卻總是忘記時間,有一次差點就被辭掉哎,她就把這個給了我,還說什么這是崇綺書院自中古傳下的信物。你看,光影打到這儿就代表崑已到正午……”他點著頭,饒有興趣地伸頭看著。小羅卻突然象被針刺了般跳將起來,大叫道:“天那,都到正午了!該去敲下課鈴了,顧不了老頭子啦。”她一轉身對牢樹林子喊到:“我走了,今天不管你了,明天再來找你。”喊罷更不回頭,徑直就朝山下跑去。
  王重忙叫住她:“你先別走,你還沒告訴我往崇綺書院怎么走哪。”
  小羅回轉身奇怪地看向他:“你有問過我嗎?不過說到崇綺書院,你去那儿做什么?”
  “是這樣,我有一個師弟,前些日子偷跑下山去,最近我接到消息說在余杭的一個書院里見到過他……”
  “所以你就巴巴地跑來找他了,余杭這里大大小小書院不下百家,難怪你會找到中暑。說你今天運气好呢,崇綺書院是吧,走得動就跟我來吧!”
  說罷她已跑的不見了蹤影。
  這可難不倒身負華山,清涼山兩派真傳的武林新秀王重。他已瞧出小羅沒練過什么上乘功夫,看她的身形全然沒有一點輕靈飄逸的气質。
  但他也全然沒有想到那丫頭用那么難看的身法竟跑出了极限速率,當他才第一步踏上崇綺書院課堂前高大的石台階,鐺鐺的鈴聲已然傳來,他一抬頭,正好看得到那在起勁地敲著鈴鐺的小羅沖他扮了老大一個鬼臉。她那身古怪的衣服隨著鈴聲飄來蕩去的,就象一只在陽光下飛舞的蝴蝶,現在還沒變成蝴蝶吧!他想他還是知道在變成蝴蝶前的那東西是什么的。
  隨著那鈴聲,一伙人由室內蜂擁而出,個個面帶殺气,王重不由想到木蘭辭中的那句‘磨刀霍霍向豬羊’,正覺以此句比一個女孩未免失禮,小羅已丟了鈴鐺,縱身躍下台階,一把拉了他,笑道:“快走。”他不知表里只好隨她往外跑去。
  待轉到后山一座小橋上,才停住了,小羅兀自笑個不停。見他盡朝著她的手看才發覺自己快將人家的衣袖扯破了,忙丟開手,笑指他:“他們那幫人被多關在籠子里多半個鐘頭了,早已在磨牙吮血,你若不走,這會子一定死的非常難看你信不信。”
  “書院里都是這樣的人嗎?”王重想著周通,大為擔心。
  “也不全是。不過還是待他們吃過午飯你再去找你師弟吧,他們吃飽气就沒了,不過,也難說呢,今天該小馮當廚,她一不高興就會只煮爛面條了……”
  “煮爛面條的小馮,她也在這儿?”王重惊奇。
  “怎么你認識馮圓嗎?”小羅才真正吃惊。天下之大,原來不過這么小啊!
  “曾在淞江府与她有同門之誼。”
  “那她就算你師妹了,好啊,你找不到師弟,師妹也一樣啦,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她。”小羅又不知好歹地去抓他的袖子,恰在此時,半空中一聲脆響傳來,緊跟著又是兩下,听著象是連笑了三聲‘哈,哈,哈’。
  王重不由得面色一變;“不好,周師弟有難了,這是他獨門的求救信號,那是什么地方?”
  “西北偏北,”小羅一把沒抓著他,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掉到山澗里去,“是醉紙山庄的方向。”
  “醉紙山庄?”王重已來不及細思忖,向惊魂未定正朝他大翻白眼的小羅一拱手,“多謝指點,就此別過,后會有期!”說話間已然縱身而去。
  “輕功很不錯嘛!”小羅看他一轉眼便沒了蹤影,倒愣了一回,“這么大的個子!”
  林間起風了,是山水的涼潤之气,不會再中暑了吧!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流水帶絲竹聲而下,小羅踢了一塊石子下橋,濺起一個小水花,也許打散了一個小蝦米正在做的夢。
  “謁金門的丫頭片子就只學些不通的曲子,風滿袖!我的衣袖兜得起風才怪呢,真是太失禮了!”
  她無比沒女孩相的將手往背后一別,晃著腦袋一步三搖地往書院方向走回去了。
  回去吃馮圓煮的爛面條。
         ※        ※         ※
  下午,小羅當完差,便坐到后院里,用一個大綠皂角使勁的洗著她的衣服,她面前的大木桶中很快就冒出了大團大團的皂角泡。斜陽草樹照到她臉上有些影影綽綽地,她微微眯起眼睛看那泡沫折射出的奇麗色彩。
  這進一個圓形事物自她身后飛來,‘扑通’一聲正掉入木桶之中,那濺起來的泡沫一下子堆滿了小羅一頭一臉。
  這么突如其來的,小羅想都不用想,一邊抓塊布去擦臉,一邊已大叫起來:“小張,你几歲了,還這么成天价的瘋,羞也不羞?別忘了再過些日子你就正式做師爺了,真是的!哎啊到時是不是就不能再喊你作小張而是張師爺,也太難听了呀。不過,男孩子嘛!”她不由得大搖其頭,一邊從木桶中撈出那圓東西,看著已站在她面前的張明,“你這又是什么新鮮玩藝儿?”
  “還不就是鞠,只不過現在又出了一种新玩法,將流蘇除去,改作用手拍著走,樹上挂個籃子,扔進去多的胜。”小張心不在焉地說著。
  “我這可是洗衣桶不是破籃子哎,拜托你看看清楚好不好!”小羅越說越气,看著小張伸手過來拿球的,偏將手一揚已經把球擲了出去。那方向是──-
  說話間只听‘扑’的一聲那球穿過了對面屋子的窗紙飛入室內,又傳來叮當好一陣子亂響。
  小羅不由得一吐舌頭,搶在了小張的前頭喊道:“是小張弄的喔!”一邊不無得意地瞅著小張變得很難看的臉色,“活該,誰叫你濺我一身水!”她小聲向小張示威。与此同時那屋內已傳出了一串气急敗坏的大呼小叫:“好啊,你個臭小張,鬼東西,你看看你砸到了我的炒飯,餃子,天哪我的小餅子,痛不痛啊,寶貝咪儿,馬上就去代你們報仇噢。小張你別想跑,看我這次饒不饒你,你賠我貓咪的飯盆來!”夾著話音,那房門光地被踢開來,一個杏眼柳腰的女孩子風一樣沖了出來。小張轉身待要解釋,崑早已被她一把揪住了,猛地一推,小張未曾站穩,這么一下子向后一跌,整個地掉進了那個大木桶里,一時只見水花四濺,泡沫紛飛,在場的誰都沒能躲掉,包括跟在女孩子身后蜂擁而至的那群被起了一堆點心名字的貓儿。小羅早已笑岔了气,此刻不顧一身的泡泡,扑過去摟住那瞪眼扶腰的女孩:“要死了,小馮,看你把我這桶衣服全攪了。”
  這個女孩子便是叫做馮圓的啦。她可不簡單喔,小小年紀已是蜀山劍派內定的未來掌門,那被她們喚作小張的也不要以為就是泛泛之輩,南山青云谷的少主怎么著在武林中也該算是一號人物吧!只是這樣的人才不約而同匯集在一個文科書院,且都甘心地作些苦差,其中的奧妙大約天知地知罷,反正看來小羅是不會知道的。她同小馮為一對糕餅朋友,兩個人都是斷橋錢三藕粉桂花糖蒸栗子糕的發燒吃客。而小張遭遇到這二位損友只有閉著眼睛在肚子里猛背歷代神書法帖的份儿啦!
  木桶深,小張卡在里面出不來,只好央告馮耘:“能不能拉我一把?”
  “想得美!”小馮沖他一瞪眼。
  這時,又一個聲音直竄進后院來:“小張,是不是在這儿,你過來,有一件事情……”
  小羅偷笑:“是書院的朱掌院,這下有好戲看了。”此時的小張恨不得自己整個人能縮到木桶內,被泡泡蓋著才好,可惜……
  看著小張滿身泡泡地被穿黃衫(就是小馮一直想找而沒找著的那种招虫子的黃顏色)的朱掌院拖走,小馮和小羅這兩個沒心沒肺的笑得只差在地上打滾了。
  可怜的張明,据說他的祖上還是張飛的后裔呢,哪儿象呢?虎背龍腰?!
         ※        ※         ※
  小羅笑夠了就坐下來繼續洗她的衣服,陽光照在皂泡上一閃一閃的,讓她想起了什么。
  “哎,小馮,今天我救了一個人。”馮耘正捧著胃往屋里走去,她笑得餓了。
  “錢三家今天沒有餅子賣嗎?”
  “我給他喝的是用雜瓣給我的藥水配制的湯劑,本來是想給程老夫子當醒酒湯的。就是在風油精里配一點香薷子,我自己亂想的,還真管用呢。”
  “我肚子快餓癟了。”
  “對了那個人說認識你哎!”
  “本來是想睡上一下午到晚飯前也就不會再餓,這個欠打的小張!”
  “你有沒有在听我說話啊?他說要來找你,可后來又跑掉了。他說是在淞江府認識你的,他說他叫王重……”
  “現在我要到廚房看看那儿還有沒有什么可吃的。”小羅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快要餓昏了的女人,她還口口聲聲說要減肥!
  馮圓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忽地回過了頭,有气無力地問道:“是那個愛吃豆腐的王重?”
  “喔,這個我可不知道。”小羅沒奈何地看著她,笑。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