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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押運賑災銀 路遇云四娘


  八匹快馬,一徑向這邊奔馳過來。
  蹄聲嗒嗒,敲打在干裂的驛道上,老遠就傳了過來。
  今夜晚,大家伙的耳內部特別尖,一丁點儿風吹草動,就能使人人心惊肉跳,更逞論是這等聲勢,早有人報了進來。
  剛剛才燙了腳,鑽進熱被窩的驛官任遲,听到了消息,不得不套上了“臥地虎”(老棉鞋),披上了老襖,由一個貼身小廝打著燈籠,來到了前院大廳。
  雖說是南邊暖和,可是這已進入腊月的天,早晚的那陣子寒意,也是很夠人受的。
  任遲一個勁儿地往嘴里吸著冷气,心里嘀咕著,這是從何說起,這都什么時候了,居然還會有人來?一眼看見了驛館的書吏毛大文,正站在檐下候著自己,任遲的气就更大了。
  “這是怎么說的大文,不是交代下去了嗎?不能再留客了,怎么還有人來?”
  “輕著點儿,別讓人家听見了。”
  毛大文慌不迭地上前几步,湊到了任遲身邊,壓低嗓子道:“是京里下來的高差。”
  任遲先是一怔,繼而冷笑道:“京里來的,他就是閻王殿來的也不行呀,人滿了就是滿了,你叫我有什么法子,你可真糊涂。”
  毛書吏忙拉住他小聲道:“大爺,你輕著點儿呀,不是玩儿的,是皇差呀!”
  “皇……皇差!”
  這后一句話,可真把他給嚇住了,頓時愣在了當場。
  毛大文擰著兩道眉毛,道:“架子可大著哪,我看爺你是赶快去一趟,要不然保不住可得出事哪。”
  才說到這里,只听得大廳里已傳出了吆喝之聲大叫道:“驛官,驛官……猴儿崽子,架子還不小。”
  這几聲吆喝,像煞戲劇里的道白,標准的北京口音,稱得上字正腔圓。
  任遲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冷,可就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已是霉星當頭,來了不好侍候的主子了。
  嘴里應了一聲,慌不迭赶上几步,提高聲音應道:“石塘驛任遲求見,來遲了……來遲了……”
  話聲出口,人卻不敢直入,官場里規矩多,尤其對方是當官差的,一點小疵,要是對方挑起來也能要自己腦袋搬家。
  老半天,里面才傳出了句話來。
  “來了怎么不進來,這個蠢勁儿哪,還得叫人提溜著是怎么地?”
  “不……不敢……”
  怪就怪在毛書吏那“皇差”兩個字上,任遲有多大的膽量,哪能不嚇得心惊膽戰?
  一面匆匆把老襖穿好,這才發現到,倉促之間,自己竟忘了穿上官衣。這個罪可大了,一時間嚇得面如土色,咽了一口唾味,只得丑話說在前頭。
  “卑職不知列位上差來到,衣衫不整,這就去換過,再來參見……還請……”
  “得了,等你再換衣服,天都亮了,咱爺儿們豎在這儿,都成了腊肉了。”
  緊接著藍布帘子“唰啦”一下子揭開來,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已走了出來。
  老長老長的一張“國”字臉,長板牙,濃眉,扁鼻子。一只手撩著長袍的長襟,一只手挂著馬鞭子,全身上下滿是疾勁的風塵之色。
  憑著任遲的老于世故,竟然在對方身上看不出一絲儿富貴气息。
  倒是在對方撩起的大襟里,窺見了一抹黃綾——這就足夠說明了對方的身份,再者對方這等精純的一口北京官話,更似乎加重了他服務皇族的“不容置疑。”
  “你就是這地界的驛官?”長臉人打著官腔道,“這才多大會儿,你就挺尸(睡覺之意)啦?進來,進來……”
  就把任遲帶進了堂屋。
  這屋子里可熱鬧啦,有坐著的、站著的,連同那個長臉漢子,一共是八個人。
  一樣的穿著打扮,每個都是一襲藍布的罩袍,里面是一襲薄薄的兩襟子開叉的長袍,高腰子薄底京靴,有老有少,老的不太老,少的不太少,總在五十与三十歲之間,顯在各人臉上的那种气色,真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倒是中間的那個雛儿,看上去顯得嫩一些,只是那雙眼神儿,卻數他最為凌厲。
  任遲哪敢一一仔細端詳,大略看了一眼,就垂下了頭,心里卻忐忑著,弄不清這么一伙子人,到底是干什么來的?
  長臉人哼了一聲道:“我們的身份,你知道嗎?”
  “是……”任遲口不應心地道,“几位大爺,干的是皇差不是?”
  “欽命上差。”長臉人白著一雙眼珠子,似乎怪他不會說話。
  “就是這么檔子事。今天晚上,來不及投店,再說路上又不太平,你得快拾掇房子,有個四間也就夠了,再就是,大家伙的肚子都餓了,有什么東西快弄出來,可別叫爺儿們等久了,听見沒有呀?”
  任遲苦笑著臉道:“這……這位上差爺貴姓大名?卑職這里事先沒有得到一點消息……這么晚了,房子都滿了……”
  才說到這里,就見其中一個矮漢子,驀地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混賬——”
  他這一出口,可就不是字正腔圓的北京口音了,竟然是极其刺耳的山西口音。
  “你還要察看我們的身份是不是?你配嗎?”
  任遲欠身應道:“卑職不敢,只不過——”
  委屈到了极點,也不禁有些气往上沖:“這位老爺不出示身份,卑職這筆賬,可就沒法報銷,還請上差多多包涵。”
  那個山西矮子圓睜著兩只眼,正待發作,正中坐著的那個像是頭儿的人,卻以目光制住了他,一面向著先前發話的“京油子”遞過去一個眼神儿,后者立時會意,嘿嘿一笑,直向任遲面前走過來。
  “這倒是句人話,咱們爺儿們還能白吃白住,要你貼銀子嗎?來,先拿著這個。”
  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錠的元寶,白花珵亮,一看就知剛從庫里出來的。
  任遲雙手接過來稱了聲謝,入手光滑,知道是一錠山西官銀,他心里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因知山西官庫的銀子,向不外發,一向是直送宮廷,然后再發出去。這錠銀子嶄新如斯,毫無疑問是第一次出手,得自北京的官庫,應是毫無疑問了。
  他久聞朝廷大內有所謂的錦衣衛士,東西二厂的“番子”一個個武技杰出,飛檐走壁無所不能。此類人物每為皇帝私人所喜惡辦事,動輒殺人,取人首級于千百里外,有如探囊取物,地方大小官吏,無不畏如蛇蝎。看來這八個人,想必就是這個路數了。
  長臉的北京客哼了一聲,道:“這些銀子應該夠了吧——至于我們的身份,你還是不便知道的好……听明白沒有?”
  任遲哪里還敢哼气儿?答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沒法子,只得遵命行事吧。
  把老婆方氏由被窩里叫起來,再次進了廚房,由于房子不夠,只有把自己的宅子正房三間騰了出來,自己一家人擠到了后面的佛堂,這份凄慘可就夠瞧的了。
  還算好,來人算是真的注意到了對方的困境,也就沒有進一步再挑剔。
  三間房子的分配情形是,那個看來像是雛儿,嘴上沒有胡子的對方“頭儿”獨自占了一間,剩下的七個人卻分配在另外兩間房子里。
  一陣子窮忙,直到丑時前后才算安靜了下來。
  任遲上床之前,對著妻子方氏苦笑著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這個前程也不想要了,等把這群老爺送走以后,我就上辭呈,不想干了……”這才吹燈睡覺。
  對于石塘灣驛館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來說,今夜似乎都太長了。
  每個人都像是怀著過多的心事。
  千手神捕秦照自然是心事最多、最沉痛的一個,家里遭了滅門慘禍,官差在身,兀自不能脫得了肩,非但不能休息,反倒要格外地保持警覺,要不然差事上出了差錯,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可就別想要了。
  正因為這樣,他便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
  八位上差住入驛站的事,他當然已打探清楚了。以他辦事的謹慎,要在平時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這個驛站再收別的客人,可是打探的結果,由于來人的特殊身份,他可就不敢吭聲了。
  官場里的習气极重,一頂官帽子足能壓死人。同樣是公門里當差的人,當皇差跟公差,這個區別相差何止以道里計?對于這幫子傳說中的“錦衣”大內衛士,他自認是惹不起,只有“往邊里站”,盡量地躲著他們為是,哪還敢自触霉頭?
  四更天,秦照獨個儿起來,來到了前院偏房。
  但只見院子里高揚著四盞官燈,自己隨行兄弟五人,每人一口明晃晃的鋼刀,分踞四方正在看守著差事,負責看守的人是金華縣的總捕頭朝天刀張子揚,張老頭儿。
  張老頭今天六十開外了,官差不由人,到了這個年歲,仍然還不能脫下身上的號衣,也叫無可奈何。
  他為人机警,几十年來見的案子大大小小多了,論武藝,雖非杰出,要講閱歷,以及辦案子的經驗,這些人里,可就數他与頭儿秦照最為老練。
  秦照所以要他今夜多偏勞,值個大夜班,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實在是他常能察人之未察之先,覺人之未覺之前。
  是以,就在秦照一腳踏入院子的同時,但只見兩邊紫藤架子咯吱地響了一聲,一條人影倏地掠在了眼前,現出了留有一綹點羊胡須,干瘦巴拉的張子揚來。
  “千手神捕”秦照猝然一惊之下,倏地向后面退了一步,才發現了來人是誰,不禁微微點了一下頭。
  “子揚,是你——?”
  “朝天刀”張子揚笑道:“原來是頭儿,這么晚了,你竟然還沒有休息,卻是為何?”
  “子揚”秦照喚著他的名字,輕輕一歎,“這就叫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叫我怎么能睡得著?”
  張子揚冷冷一笑,道:“外面的情形我已大致看過了,各衙門來的人還真不少,想要混進來還真不容易,大概可以安心,倒是有一件事,頭儿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
  左右看了一眼,他才接下去道:“……這驛館里來了貴客……”
  秦照忽然輕吹一聲:“噓——”
  張子揚可也注意到了,赶忙收住口,即見后院通向這里的月亮洞門處,忽然揚過來一片燈光,緊接著一條人影,隨著那片亮光之后,緩緩地踱了出來,果然是有人來了。
  來人一身藍布罩袍子,長臉,正是先時在內大打京腔的那個北京上差。
  夜深寒重,他特意地在頭上加了一頂帽子,式樣特別,軟塌塌地貼在頭皮上,披在后腦上的兩根緞帶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長臉人一手提著膝下長襟,一手持著燈籠,徑自走了進來,負責坐更的四名捕快,立時有了警覺,其中之一倏地抱刀而起,圓睜著一雙眸子,直向著對方逼視過去。
  長臉人白著一雙大眼睛珠子,向著他骨碌碌轉了一轉,滿臉不屑地笑了笑,倏地“噗”一聲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
  看到這里,千手神捕秦照不由皺了一下眉,向著來自金華的老捕頭張子揚遞了個眼神儿。
  他二人立身暗處,一時倒無虞被對方發現,倒是對方長臉人的一舉一動,卻能很清楚地被他們看在眼中。
  由于秦照与張子揚都關照過,這個院里是絕對嚴禁外人進出,這名捕快——雙叉手謝義怎敢疏忽?當下一連向前跨了三步,橫身攔住了長臉人的去路。
  “朋友,干什么的?這里奉命是不能隨便亂走的,請回,請回。”
  謝義早先也听說了驛館里來了大內身當皇差的貴客,是以嘴里才像是格外留了情面,特意地說出了“請回”二字。
  可是這兩個字顯然在這位長臉朋友身上,并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
  長臉人“嗤”地冷笑了一聲:“我是干什么的?問得好,我正想問問你是干什么的?”
  揮了一下手,長臉人道:“給我閃開,免得我看得嘔心。”
  雙叉手謝義素日公門當差,哪里受過這個?兩只眼一翻,怒聲道:“你小子是找岔儿來的了,爺儿們可不吃你的這一套。”
  嘴里說著,這個謝義霍地當胸一掌,直向著對方長臉人身上推過來。
  看到這里,一旁暗處的張子揚眉頭一皺道:“不好——”
  他這里正待出身攔阻,卻已來不及。
  原來那長臉人一身功夫可是不弱,似乎早就存心不良,謝義這么一出手,可就正中下怀,即見他身子向外一閃,左手倏起,噗的一聲,已劈在了謝義手上。
  “你小子是活該欠揍。”
  腰上使了一股子巧勁儿,這個長臉人霍地向外一擰胳膊,呼的一聲,已把謝義給摔了出去,這一摔足足摔出了丈許開外。
  眼前正是斜出來的一截屋角,謝義這個來勢,可不免有一頭撞上的姿勢,要是真撞上了,這條命可就不保。
  暗中的秦照和張子揚相繼吃了一惊。
  朝天刀張子揚距离較遠,腳下一頓,霍地一個虎扑之勢,先自穿身而出,雙手同時向外一掄,已把空中的謝義攔腰托住,隨即放了下來。
  長臉人看在眼里,并無絲毫退縮之意,只是望向這邊,嘴里連聲冷笑不已。
  張子揚放下了謝義,伸手向著對面長臉人指了指,沉下臉道:“光棍眼里揉不進砂子,你是干什么的?自己說吧,我們不吃你這一套。”
  長臉人原是一副官架十足的樣子,想不到被對方當面這么一叱,像似被抓住了短處,頓時為之一惊,一雙黃焦焦的眉毛,在兩下里一分,恨聲道:“老小子,你好大的膽,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張子揚一聲冷笑,說道:“大內的人物,我們見過,不是你們這副半吊子的德性。”
  話聲一頓,右手揮了一揮道:“給我拿下來。”
  身后的四名捕快,早已迫不及待地一擁而上,將長臉人團團圍住。
  長臉人一聲狂笑道:“哈哈,你們這是反了。”
  話聲出口,手上那只燈籠已呼的一聲掄起,直向當前一名捕快臉上直抽過來。
  這名捕快鋼刀掄處,喀嚓一聲,已將飛來燈籠斬成兩半,其他三人眼看著這般情形,便不再留情,吆喝一聲,几口鋼刀,同時自四面八方,直向著長臉人全身上下招呼了過來。
  長臉漢子敢情不是弱者,只見他身子倏地向下一坐,身子驀地上個疾轉,右腿已勢若旋風般地掃了出去,“扑通”聲響中,竟被他掃倒了一人。
  他竟是得勢不讓人,手上燈籠早已拋棄,隨著右手的一個翻勢,只听得嘩啦啦一陣鎖鏈聲中,竟然由手掌中抖出了一條光華粲然的蛇骨鎖子槍。
  這條軟兵刃原來早已藏在他的右手腕袖之間,用時一抖即出,隨他的出手之勢,蛇骨尖槍上帶出了銀星一點,直向著第二名捕快腦門正中上力刺過來。
  這名捕快忙疾向后一閃,手上鋼刀方自一撩,只听得“嘩啦啦”一陣響,已為對方蛇骨輪槍纏了個緊。
  長臉人一聲冷笑,“撒手——”
  隨著他蛇骨槍一個硬扳之勢,“呼”地一聲,那名捕快手上鋼刀已忽悠悠脫手飛出。
  四名捕快在衙門里,雖然稱得上是一時之選,但是卻俱非眼前這個長瞼人的敵手。
  長臉漢子得勢之下,殺机猝起,蛇骨槍一個反甩之勢,竟然指東打西,只听見“扑哧”一聲,雪亮的一截蛇形槍尖,已深深穿進了前面那名捕快前胸之內,一時血如泉涌,頓時一命嗚呼。
  朝天刀張子揚雖然勒令眾捕快上前拿人,心里到底不無顧慮,万一對方當真是來自大內的衛士,自己這個罪可就大了,然而,對方竟敢下手殺了自己的人,情形可就另當別論了。
  目睹之下,他嘴里吆喝一聲,倏地一個飛縱,自空而降,情急里一口雪花魚鱗刀,直向著對方長臉人當頭劈風蓋頂地猛砍下來。
  長臉人一聲怪笑道:“老小子,你納命來吧!”
  蛇骨槍反撩而上,當啷聲響中,直向對方刀身上反卷了過去。
  然而,張子揚這口刀上已有數十年功力,可不比剛才几名捕快那般容易打發。隨著他力抽之上的刀勢,對方蛇骨槍已卷了個空,張子揚一個猛進之式,魚鱗刀照著長臉人腰上就扎。
  剩下的三名捕快,眼看著同伴橫死于對方蛇骨槍下,一時懼把長臉人恨之入骨,張子揚這么一加入,他們這里頓時聲威大震,一聲吆喝,眾力齊下,長臉人雖說武藝不弱,到底并非是那等一流身手,可就有些張惶失措,几個照面之下,后小腿上,已吃一捕快的刀尖子捅著了一下,一時血流如注。
  張子揚心中一喜,正待趁勢以刀背猛砍對方的下盤,將其生擒,卻听得身后院牆上一人怪聲怒叱道:“好小子,以多欺少。”
  話出人到,“哧——”一條人影疾扑面前,現出了与長臉人同樣裝束的另一名漢子來。
  這人兩只手上都掄著兵刃,竟是一雙峨嵋劍,雙劍一長一短,一經搶出,疾若驟雨般,直向各人身上劈砍下來,張子揚不得不即時撤回了遞出的刀,雙方一經接触,頓時廝殺起來。
  千手神捕秦照這時站立在暗處,目睹此情,已發覺到情形不妙。
  此刻,他雖然內心甚是沖動,卻极力克制著,自忖著此番來勢,大悻常情,顯然是對方別有意圖,自己毋宁保持著超然姿態,靜中觀變的好。
  眼前打殺場面兀自持續著,秦照這一邊陸續又加入了多人,長臉人那一邊,卻仍然只是目前二人,由于雙方人數相差懸殊,長臉人這邊看上去便顯得力有不敵,只是他二人卻苦撐不退,亦未見有幫手加入。
  千手神捕秦照心里一動,暗忖著對方必有意圖。果然,他這里心方動念,即見面前人影連閃,三條人影,已自高處飄落直下。
  由于秦照所站立的位置是在暗處,又面向對方,是以把對方看得很清楚,卻不愁對方會發現自己。
  只見來者三人,顯然由后房踏瓦越脊而至,然而由高處飄身而下,自己近在咫尺竟然是未聞其聲,來者三人的這身輕功便可想而知。
  來者三人一少二老,兩個老的俱在六十上下,滿臉凶悍狡猾神態,倒是那個少的,看上去甚是清秀,白面無須,如不是身上這套穿著打扮,秦照真會把他當成了一個女的,三個人身上的功夫,卻都大有可觀,身子一經飄落,俱是向當前那座屋子扑了過去。
  不用說,秦照一行等所刻意保護的東西,便是停在這間屋里了。
  對方先使長臉人等二人現身搗亂,引起騷動,把看守門戶的几個捕頭,全數吸住,然后才現出主力,乘虛而入,這一手聲東擊西的手法,敢情是透著高明,只是卻仍然未能逃過千手神捕秦照的一雙眼睛。
  眼看著這般神態,自是事不宜遲。
  秦照一聲冷笑,單手向后腰一探,已把一雙判官筆取在手上,同時腳下一點,驀地騰身而起,“呼”地一聲,竟自搶先一步,落在了房門當前。
  對方三人自是沒有料到有此一人,頓時停身站住,年輕的那個居中而站,其他的兩個老的,极其快速地向兩邊閃開,成了三對一之勢。
  “相好的,到底是現了原形了。”秦照眼睛像噴出火,“這是想干什么?”
  卻只見當中那個無須少年鼻子里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很好,你既然已看出來了,倒也省了事,那就自己動手獻上來吧!”
  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出聲,顯然可就露了馬腳,敢情竟是個女的——“他”雖然有意壓低了聲音,可是到底男女音色有別,仍是難以掩飾,一听之下,不由得秦照為之大吃了一惊。
  說話的少年,頓時停住了嘴,卻把眼睛向著一旁隨行的老者之一看了一眼。
  二老之一,立時上前一步,手指向秦照道:“憑你們這點子陣仗,又能嚇唬得了哪個?還不給老子退開一旁?”
  這個老頭儿說話口音含著濃厚的川音,兩撇杏眉再加上一對三角眼,滿臉的暴戾神色,一望之下,即知道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家伙。
  秦照雖猜知對方一伙強人,心存不軌,意欲打劫,卻是不知對方的門路家數,直至听出當中那個無須少年的女子口音,才驟然吃了一惊,一時恍然大悟,一种刻骨銘心的仇恨猝然自血脈中騰起,几乎不能自己,以至于對方那個四川老人說的什么,他根本就沒有听見,只把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向那個姑娘腔口音的少年人。
  “朋友,你報個万儿吧!”聲音里充滿了怨毒,這顯示著他下意識里的刻骨仇恨。
  那個姑娘腔口音的人,冷冷一笑,未能立刻置答。
  一旁的另一老人似乎情緒一直不大安宁,生怕事有惡變,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肩上的一口三尖兩刃刀取在手上,眼看著就要出手。
  中間那個白面無須少年忽然出聲道:“慢著!”即用手一指秦照,道:“你大概就是那個人稱千手神捕秦照吧?”
  秦照身子一陣發抖,冷聲說道:“如果我沒有看走眼,你便是那個云四姑娘了吧?”
  對方那人听得一愕,大概是沒有想到自己苦心的喬裝部署,一上來就被對方看破了行藏,臉上頓時大現尷尬,細眉頻挑,現出了一片殺机。
  “不錯——”她終于自承了身份,“我就是云四姑娘,你原來也許還有活命之机,現在卻是饒不了你。”
  話聲微停,向著身邊的兩個老人微微作色,揚一下臉,后者早已迫不及待地雙雙向著秦照左右一齊扑了過來。
  二老者一名鑽天鷂子董方,一名火赤鏈何允中,后者即是持有兵刃三尖兩刃刀的那一個,其人最是心狠手辣,才博得了這么一個外號,這時腳下一頓,一個虎扑勢,率先向秦照身前扑到,三尖兩刃刀不容分說,驀地照著秦照心上就扎。
  秦照既然已知道對方即是江南巨寇云四姑娘等人一伙,想到了自己家毀人亡之恨,簡直情難自已,万万按捺不往,怒叱一聲,將束在腰間的一口罕見緬刀,倏地拔了出來。
  “嗆啷”一聲,銀光燦爛里,這口緬刀竟架開了對方老人的兵刃——但只見刀梢卷處,潑出了一天銀芒,反向火赤鏈何允中臉上削來。
  一人拼命,万夫難當。
  論及千手神捕案照,本身武功,雖說很是不錯,卻不見得就是董、何二老盜之敵,又是此刻以性命相搏,便見不同。
  何允中乍見刀光如疾風暴雨般迎面襲來,一時也難攖其鋒,慌不迭向后連退一步,把握著這一瞬間時机,秦照驀地騰身而起,一起即落,已扑向喬裝少年的云四姑娘身前,怒叱一聲道:“女賊,看刀。”
  緬刀一個疾轉,夾著尖銳的一股疾風,直向著云四姑娘當頭削落下來。
  云四姑娘一聲冷笑,忽見她身子一個疾轉,一只右手倏地搶出,在空中起伏一下,极其輕巧地直向著對方手上那口緬刀上封了過去。
  “嗡”地一聲。
  云四姑娘的一只纖纖玉手,迎著了對方那口精光四射的緬刀,兩相接触之下,秦照手上的緬刀被震的高高彈起,云四姑娘冷叱一聲,緊接著跟進的一掌,便直似要取他的性命。
  這一掌直取秦照當心,總算秦照命不該絕,猛可里身子向一旁一個疾滾,閃開了對方的五指尖鋒,卻躲不開對方沉實有力的掌心。
  “千手神捕”秦照只覺得右肩頭上一陣急疼,緊接身子一震,已被震了出去。
  董、何二老更不容情,雙雙縱身而上,一口七星劍,一把三尖兩刃刀,即与秦照的百煉緬刀戰在一團。
  另一面眾捕快合戰長臉漢子等二人,一時也難分胜負。
  云四姑娘看在眼里,更不遲疑,足下一點,快速扑向當前客房。
  一名捕役抱刀當門,乍見來勢,奮不顧身地猛力勞出一刀。云四姑娘何曾又把他看在眼中?身形略閃,有如曲轉之蛇,极其巧妙地避開了對方刀鋒,緊接著云四姑娘遞出的右手二指,卻直直地插進了這名捕役的雙眼,后者慘叫一聲,頓時直直地向后面倒了下來,當場昏死了過去。
  情勢發展至此,已說明了云四姑娘一行打劫的真實意圖,隨著她進擊的兩只手掌之下,轟然大響聲中,兩扇緊閉的木門,已自分散開來。
  云四姑娘一馬當先地切身而入,卻有兩口快刀,自左右雙雙砍劈下來——這一手似乎亦不出她的意料之中,兩手分處,雙雙拿住對方腕門,緊接著向外一分,已把暗襲的二人摔了出去。
  但只見不算寬敞的客房里,擺列著十數具挑子,每一擔挑之前,皆有兩名持刀漢子守護著,不問可知,這些挑擔里面裝載的是些什么東西了。
  云四姑娘冷笑一聲,一個快速的扑勢,沖向第一個挑子當前,雙手猝分,怒鷹搏兔地分向著當前二人胸上力抓過來。
  這一手既快又狠,那名捕快原本就蓄勢以待,准備好在對方快扑過來時狠砍一刀,這一刀砍是砍下去了,卻有似盲人舞杖,毫無准頭,一刀走空之下,已吃這個云四姑娘當胸一把抓了個結實。
  另外那人也是一樣。
  云四姑娘在江南地面黑道上的名聲极響,傳聞她功力极高,這一次出手,雖只三招兩式,卻极見功夫。
  隨著她兩只手掌力插之下,尖尖十指,有如十把銳利的匕首,深深刺進到對方胸肉之間,一時皮開肉裂,鮮血四濺,由于出手部位,顯然要害所在,頓時就昏了過去。
  云四姑娘身勢前襲,已來到了那擔子當前——伸手即向著竹簍抓去。
  在場雖然人手眾多,惟限于各有職司,兩人一組,奉命不得离開,這時眼見著對方這般厲害,更無一人再敢多事出手。
  室外打斗得更為激烈,亦無一人再能分身兼顧。
  云四姑娘胸有成竹,認定了這十几擔子現銀手到可得。已把壇蓋揭開來了,眼前隨著她手揭處,入眼處,果然是耀眼生輝的大個儿元寶。
  有此一探,其他也就不必再看,當下冷笑一聲,即往后退開一步,就口吹了一聲胡哨。
  哨音方歇,兩條人影,已閃身而進,正是同來所謂的八名“皇差”其中二人。
  一個是滿臉虯髯的濃眉矮子,一個是面白如紙的長身瘦子,這一高一矮兩漢子突然的現身,襯著房間里閃爍的燈光,真有點像是來自陰間的勾魂使者。
  卻听得門外一人大喝道;“大膽,你們敢。”
  一人全身是血,手舞著流光四溢的一口緬刀,猝然殺了進來——正是此次押送災銀,身負全責的杭州府名捕千手神捕秦照。
  只見他上半身染滿了血漬,已有多處挂彩,身子一經扑入,更不多說,腳下一個上步,疾若飄風般已扑向云四姑娘身前,掌中緬刀夾著一股子疾厲的尖風,直向著后者面上劈來。云四姑娘唇角牽動,冷笑道:“你真是找死——”
  刀光下,只見她身子倏地一個快閃,已轉在了秦照側面,雙掌向外一送,尖尖十指,直奔向秦照右胸上按去,手掌未至,先已有疾勁的大股風力,休說為她手指沾上,就只是這股風力,一個打實了,也休想活命。
  秦照當然知道厲害,見狀著實吃了一惊,哪里再顧得傷人?慌不迭向后拉刀收勢,就勢在地上一個滾翻,手足兼施,“呼”騰出了丈許開外,險乎躲開了對方要命的雙掌。
  是時,室外的鑽天鷂子董方,火赤鏈何允中已雙雙搶身進入。
  方才一番激戰,董、何二人雖雙戰秦照,占了上風,可是自己方面卻也并沒有落得什么好處,董方右胸前,何允中左面胯間,也都各自挨了一刀,刀勢雖不甚重,卻也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是以,眼前二老再次闖入,真恨不能將秦照一口生吞下去。
  火赤鏈何允中最是性暴,一聲厲叱道:“姓秦的,你納命來。”
  驀地騰身直起,人下刀下,一口三尖兩刃刀直照著秦照翻身待起的背項上用力扎了下來。
  眼前之勢,端的十万火急。
  千手神捕秦照原已身上多處挂彩,有此余勇,全賴一鼓作气,到底有欠靈活。何光中是決計要取他性命,才會這般出手。
  眼看著秦照將無能為力,勢將濺血在對方三尖兩刃刀下。就在這一霎,猛可里一股尖細的風力,急哨似的響了一聲。
  空中划出了一條黑色的光線,稱得上細若游絲。
  即听得“當”地一聲脆響,不偏不倚,正好擊中在火赤鏈何允中的三尖兩刃刀尖之上。
  雖只是小小的一件細物,可是勁道實是如此的猛,以至于何允中手上的三尖兩刃刀几乎為之把持不住,刀鋒一偏,准頭頓失,“咚”地一聲,深深地扎進地板之內。
  有此一誤,千手神捕秦照,乃得活命之机,身子一個快翻,刷地躍身站了起來。
  現場所有人都為之吃了一惊。
  尤其是何光中,倏地向著那枚暗器來處望去。
  不見任何异狀,耳邊上卻听見了一聲梵音佛號。
  “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各人忙即尋聲看去,俱是吃了一惊,也許是先前打斗過于激烈,竟然沒有注意到,居然在混亂之中,鑽進來了一個老和尚。
  何允中同時也發覺到了剛才將自己兵刃擊落的那枚暗器,敢情是一枚指甲蓋儿大小的念珠,此刻猶在眼前地面上滴溜溜地自個儿打轉——不過是一件尋常什物,在迎撞刀尖之后,卻能保持著完整不損,顯然是由于內力貫注之因。那么,這等功力,十足得駭人了。
  千手神捕秦照惊魂一瞬之間,僥幸不死,情知來了外人干預。
  這時發現到來的人是個長眉蒼發的和尚,忽然記起正是日間在驛館后院所見的那個也在此投宿的和尚。
  當時,秦照勸使驛官任遲答應留他住宿,卻想不到一念之仁,這時竟為自己解脫了一步殺身之難,卻是當時自己之始料非及。
  眾日睽睽之下,那和尚輕理袈裟,慢條斯理地一步步走了過來。
  奇怪的是和尚慈眉善目,自現身之始,從未疾言厲色,卻別有一种內在的威嚴,在場敵我雙方那么多拿刀動槍的拼命之徒,居然在和尚的一聲佛號里,俱是安靜了下來,齊向和尚行起了注目禮來。
  大和尚徐徐邁步,一直走近那個喬裝成少年男士的云四姑娘面前站住,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云施主別來無恙否?”
  云四姑娘在和尚最初一現時,便自己心存疑惑,這時迎看之下,更已确實了對方是誰,一時面色微微變了一變,緩緩地后退了一步。
  “是你——出云大……師父?”
  “阿彌陀佛,”和尚長眉頻頻展動,雙目微合,“正是老衲,多年不見,姑娘竟然還不曾忘記老和尚,倒是難得,善哉!善哉!”
  云四姑娘忽地后退一步,只見她臉上神態,頗似有感地道:“大師父,我知道你又要管閒事了,可是?”
  出云和尚嘿嘿一笑道:“有人惹事,才有人管事,老衲睡夢正香,被這般人打殺之聲吵醒,所謂救人一命,胜造七級浮屠,便不容得老和尚我不出手干涉。”
  云四姑娘聆听之下,神色呆了一呆,有些怯虛地搖了一下頭道:“這些錢來自無道昏君,人人可以拿得,何況我們替天行道。”
  出云和尚不待云四姑娘說完,即高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姑娘你別再提起替天行道四字,老衲听得多了。你說錯了,這些錢既非出自無道昏君,更非用之無道之途。哼!本來公門中事,老衲向來是理也不理,只是這一次關系著百万蒼生,卻不容老衲袖手旁觀,云姑娘還請多多海涵才是。”
  云四姑娘盡管是臉上气得青一陣白一陣,只是曉得對方這個和尚,非比等閒人物,便不能貿然行動。
  愣了一會儿,她才冷冷地笑道:“大師父,你是出家人,這件事我勸你還是少管的好,你要知道……這批貨,我是奉命,勢在必得。”
  說到“奉命”二字的時候,她特意地把聲音提高些,圓睜著一雙眼睛,果真是勢在必得的模樣。
  出云和尚聆听之下呵呵笑了。
  “無量壽佛,老和尚今夜多事,倒要看看誰能勢在必得?阿彌陀佛!”
  雙足跨動,站出了一個架式。
  老和尚雙手合十,平開兩腕,卻有大股內在的勁力,無風自起,把身上的一襲僧衣獵獵鼓起,老和尚擺起的這個架勢,當真是夠瞧的了。
  云四姑娘所以說出奉命,無非是抬出了身后之人,想讓對方有所畏懼,卻是沒有發出預期的嚇阻效果,以她素日個性,真恨不能立刻拔劍,給對方一個厲害,偏偏是她沒有這個膽子。
  然而,她身邊的人卻不知天高地厚,顯然耐不住了。
  先時,听見云四姑娘哨音來援的高、矮二人,早已不耐,其中那個虯髯矮子,有個外號,人稱飛天刺蝟姓江名元猛,飛賊出身,最是手狠心辣。這時眼看頭儿与一個不曾相識的和尚在窮逞口舌,心里早已不耐,更气人的是那和尚膽敢螳臂當車,云四姑娘居然頗有畏懼表情,似乎在和尚的堅持之下,大有退縮之意。
  江元猛實在捺不住心里的一腔怒火,當下上前一步,厲聲叱道:“你這和尚真是可恨,我家姑娘与你好好商量,你卻偏要從中搗蛋,難道我們還怕了你不成?”
  出云和尚雙手合十,不慍不怒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又待如何?”
  “又待如何?”江元猛怒叱道,“老子開你的膛。”
  這家伙倒是說干就干,驀地騰身而起,起落之間,已扑到了和尚身前。
  他的兵刃是一對牛耳尖刀,驀地抖出來,照著對方前胸小腹兩處要害猛力扎了下來。
  這番出手,頗是出乎在場各人意料之外,尤其是云四姑娘,也許現場只有她一個人才真正識得和尚的厲害,是以乍見之下,由不住為之大吃了一惊。
  “慢著!”
  這聲喝叱,顯然慢了一步,卻已無能阻擋住飛天刺蝟江元猛的出手之勢。
  眼看著這對匕首,閃爍出兩道銀光,一下子扎在了和尚身上,眾人俱為之一怔。
  這番得手豈非太容易了?
  事情的發展,顯然更為出人意料。
  眾目之下,那雙匕首敢情雙雙插中在和尚事先布好的掌心之內,每一口刀尖都被和尚有力的指拇緊緊拿住,妙在和尚這番布施,誠然在對方發刀之先,是以才會瞞過了眾人的眼睛,也使得出刀的江元猛大吃了一惊。
  老和尚臉上兀自挂著微笑,顯然不以為忤,對于江元猛的攻勢,簡直不把它當上回事。
  他這里盡管不當它回事,江元猛那邊可是遭了大難,只見他滿臉漲得通紅,像是施出了全身勁道,兀自未能把掌中的雙刀奪下,心里一急,嘴里也就不干不淨起來。
  “禿驢!老王八蛋,老子……”
  話還沒有說完,即見出云老和尚長眉微展,兩手輕輕一振,江元猛的身子驀地躥天直飛而起,篤篤兩聲,手上雙刀已深深扎進到梁木之內。
  妙在這雙短刀,雖然深深扎入梁木,卻仍然緊緊地握在江元猛手上——敢情在其飛身上躥的一霎,同時亦為老和尚隔空點中了穴道,是以這雙手也就保持著原狀,分不開來,只是僵直地在半空中搖晃著,卻是并不下墜。
  出云和尚不過是牛刀小試地展示了一下身手,卻把現場各人惊得無不為之赫然色變。
  云四姑娘固不待言,蓋因為她早已識得對方和尚的厲害,倒是董方、何允中等,并不知和尚底細的人,目睹此情景之后,亦都嚇得一個個目瞪口呆,深深知道老和尚身手了得。
  眼前情形,明顯地說明了,只有兩條路可行,一條是与老和尚一拼生死,另一條便只有走路一途。打既然打不過,只好知難而退了。
  云四姑娘卻顯得极不甘心,她臉色蒼白,圓瞪著雙眼,直直地看了對方老長一段時間,才自點點頭,冷笑一聲:“好吧,今天晚上,我們算是認栽了,栽在了大師父你的手上。”
  “阿彌陀佛,”出云和尚雙手合十,深深一揖道,“云四姑娘造福蒼生,老衲專此致謝。”
  云四姑娘眉毛挑了一挑,极想發作,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她這邊連她自己在內,雖還有七把好手,卻不敢面對和尚一人,實在是老和尚身手已太惊人了,一個弄不好,自己的一世威名,便將付于流水,權衡輕重之下,這口气便只得吞向肚里。
  揮了一下手,云四姑娘面若寒霜般道:“我們走。”
  隨她同行的几個人,一個個神色沮喪,退向門前。
  云四姑娘一腳待將跨出之前,終因气忿不過,冷笑一聲,目注向出云和尚道:“大師父,你是出家人,今夜你硬要插手管這件閒事,只怕你將來后悔不及……今夜我可以不与你計較,只怕有人會放不過你……”
  出云和尚一雙長眉,頻頻眨動不已,聆听之下,只見他神色頗是黯然地點了一下頭道:“老衲明白……老衲明白……老衲知道云姑娘你身后的能人是誰……請代為致意一聲,說我老和尚向他問候了。”
  他顯然沒有退出之意,分明是管定了這件閒事。
  云四姑娘點頭道:“好吧,我為你把話帶到了就是,大師父你不听我良言相勸,那大家就走著瞧吧!”
  老和尚雙手合十高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這里還有一位施主,就請下來一塊走吧!”
  話聲一歇,一只大袖倏地向著空中揮了一揮,風力過處,空中的飛天刺蝟江元猛驀地滴溜溜打了個轉几,直直地墜落了下來。
  也就在落地的一霎,江元猛身上的穴道也已自行解了開來,啊唷地叫了一聲,倏地翻身坐起,圓瞪著一雙紅眼,那副樣子,真像是要把和尚生吞下去。
  “我……給你這個禿……”
  想到了剛才那一句“禿驢”帶來的懲罰,不能不心存警惕,是以只說出了一個禿字,下面的話可就万万不敢出口,一時只管望著對方和尚,張口結舌發起傻來。
  早与他隨行的一個同伴,上來用力地拉了他一下,頭也不回地便隨著云四姑娘一行數人轉身自去,卻留著一雙明亮晃眼的匕首高高插在大梁之上,為后人留下了一段茶余飯后的趣談。
  千手神捕秦照原以為此番休矣,無論如何,再也難以保全住差事,自忖著災銀果然有失,自己也只有自殺身死之一途,卻是万万沒有想到,竟然在危机一瞬之間,出現了這個救命的和尚。
  這個和尚非但是救了秦照的命,最重要的是保全了護送的災銀。在秦照的眼睛里,這趟子差事簡直比命還要緊,這么一來,眼前這個和尚對他可真是恩重如山了。
  老和尚看著他嘻嘻一笑道:“你也不要謝我,這只是頭一回,只怕下來事情還多著呢!你這個差事可真不好當,阿彌陀佛,不可說,不可說。”
  一面說,晃了一下頭,這就向室外踱出。
  秦照忙自追出道:“大師父請留云步,大師父……”
  出云和尚站住了腳步,回過身來道:“秦施主有事么?”
  秦照深深一揖道:“早先不識大師父高人,多有失禮,還請原諒。”
  出云和尚“唉”了一聲,像是嫌其囉嗦,倏地轉身就走。
  秦照話還沒有說完,急忙追上道:“大師父,在下還有后話……喂喂……”
  前行的老和尚一路前行,并不理睬,一直走出了這片跨院,向自己居住的后院柴房走去。
  秦照自是不容失之交臂,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
  出云和尚終于站住了腳步。
  從他站立之處,通過一片竹篱,便是那條筆直的驛道。和尚的一雙眼睛,只是目不轉睛地向著那邊注視著,緊接著蹄聲響處,一行八匹快馬,風馳電掣地自眼前駛過,即行快速遠揚而逝,正是云四姑娘一行八人的背影,果然知難而退了。
  看到了這里,出云和尚才微微點了一下頭,回身道:“他們走了。”
  秦照這才明白,何以老和尚要走到這里,原來是為監視對方的离去,心里甚是欽佩。
  “你受傷了……”
  老和尚那雙長長的眸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進來!”即步進了柴房。
  柴房里別無物什,一張木板硬床,上舖草墊,另有一張倚牆而立,缺了一只腿的八仙桌子,上面一個破碗,內置燈油,燃著豆大的一點亮光,光度僅僅只能辨物而已。
  “坐下來。”
  說了這一句,老和尚便盡顧自己找尋著什么。
  千手神捕秦照心情沉重地坐下來,歎了一口气,以手撐著下頷,陷入沉思之中。
  老和尚已來到了他面前,秦照忙欠身欲起,卻被和尚一只大手又按了下來。
  “不要動,讓我瞧瞧你的傷。”
  他手里拿著一疊薄薄的像是干了的荷葉,打開來,才知是一种特制的膏藥,在秦照全身傷處,各自貼了一張。
  秦照立刻便感覺大見輕松,一种涼涼的痛快感覺,很快地便掩飾了先前的疼痛,這么靈异的效果,卻是他此前從來也沒有感覺過的。
  他用著一种惊异但感激的目光,向著老和尚注視著,卻不知如何致謝才好。
  老和尚緩緩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對方眼前雖然走了,卻是不會就此甘休。”老和尚緩緩地道,“你要怎么來防患未然?”
  “這個……”
  似乎他便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老和尚輕輕一歎道:“由此下去,至杭州這一段短短行程,最是多事,你要特別注意了。”
  秦照怔了一怔:“老師父,你是說姓云的那個女賊她還會來?”
  “她當然會來,不過,這一次來的人,卻比她更要厲害得多……”
  秦照可就又傻了眼。
  “云四姑娘本人并沒有什么特殊了不起的能耐。”老和尚緩緩地道,“但是她背后的人.卻极有來頭,武功之高,當今武林之中,只怕很難找到敵手……”
  听到這里,秦照不禁一呆,冷笑道:“反正我這條命舍給他們了,一個人一條命,他們誰來都行,看著辦吧!”
  老和尚低低地念了一聲道;“阿彌陀佛,要是這樣,這一次我也就不必多事了……”
  秦照立刻覺出對方臉色不悅,同時亦發覺到自己的意气用事,苦笑著搖搖頭道:“老師父不必怪罪,是我說錯了話,唉……眼前我可是亂了方寸……”
  一面說,他果然顯得那么浮躁,站起來在房子里轉了一圈,又回來坐下,頻頻用拳頭在桌子上敲著,一副忿忿、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
  老和尚輕輕地又宣了一聲佛號道:“無量壽佛,秦施主你對這件事,卻是急躁不得,据我所知,意圖染指這批銀子之人,又豈止云姑娘一伙?人數還多著呢!”
  秦照苦笑了一下,道:“老師父所指的,莫非是皖北下來的几個巨盜?”
  出云和尚一笑道:“你倒也有些耳聞,不錯,是由皖北下來的。”
  秦照冷笑道:“沈邱四老?”
  出云和尚搖搖頭:“真要是這四個人,倒也不值得擔憂了。”
  秦照的瞼色突然為之一變,在他眼里,傳說中的沈邱四老在皖北地面,是作案累累的巨盜,殺人越貨,無所不為,實在想不出,那個地方還有什么人比他們更厲害?
  他如今已是惊弓之鳥,乍听及此,禁不住神色大變,只是怔怔地看著面前和尚不發一語。
  出云和尚原本想說出來自遼東的金雞太歲過龍江其人,只是料著對方未必認得,卻也不便過早說出其人的行蹤,略一思忖便沒有接說下去。
  “老師父,這件事在下确是不知如何應付,還請大師你指引一條明路才好。”
  秦照說時,滿臉渴望求助表情,悲憤填膺,兼以触及自己家破人亡之奇慘遭遇,由不住熱淚怒涌而出,點點滴滴拋落塵埃。
  老和尚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你的遭遇,确實奇慘,一個服務公門,努力盡職的人,落到你今日的境地,實在令人同情。難得你卻仍然堅持正義,不离你所工作的位置……這也是為什么我這個早已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還要來管這件閒事……”
  說到這里,老和尚微微頓了一頓,輕輕地發出了一聲歎息道:“我既已經伸手管了這件閒事,便很難置身事外,只怕事情的發展,到頭來連老衲也無能收場……這件事若有閃失,我固然愧對于你,最重要的是無顏以對皖省百万災民……阿彌陀佛……”
  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可就又宣起佛號來了,一雙銀眉只是頻頻顫動不已,顯然內心遇到了极大的困惑。當然,對老和尚來說,最大的困境是,他是早已封劍之人,要他出手管閒事,已是有違佛前誓言,若要出手殺人,即或是被迫傷人,也是違背出家人的本分,內心更是万万難以自安,他在決定之前,內心勢將作一次猶豫掙扎。
  秦照听說老和尚自承協助自己,不覺精神一振,站起來深深向著對方一拜道:“大師父如肯出來相助,實在功德無量,在下也就寬心大放了。”
  出云和尚面色忽然沉重地搖搖頭,吶吶說道:“你哪里知道這件事的棘手……老實說,老衲雖然自承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是否就能夠穩操胜券,卻是一點把握也沒有……這是我生平所遇最感困難的一件事,如僥幸助你成功,及屬我佛上天之道,如果失敗了,那就不堪設想了。”
  說到這里,頹然自歎一聲,滿臉沮喪表情,一時耷下眉頭,不再言語。
  千手神捕秦照雖不知對方這個老和尚的來頭,只是方才觀諸他的出手,武藝之高,簡直是他生平僅見,歎為觀止,對他來說一個人的武功能夠練到這等境界,實是不可思議。
  然而,以老和尚這等能耐之人,竟然在面對前途之際,猶自如此顧忌,顯然對于即將來到的敵人,大生畏懼,以此推想,暗中敵人的實力誠是可想而知。
  有此一念,秦照不禁又自擔起心來。
  出云和尚一笑道;“雖然前途多波,倒也未見得便是絕路一條,夜色已晚,你身負重任,手下人更需多加安撫,卻不便在我這里多耽擱,且先回去,明日午時我來看你,再作行程的安排,且回去吧!”
  說得有理,秦照這便起身告辭。
  出得柴房,一陣寒風刮來,禁不住使得他打了一個寒戰。
  恍惚中似乎听見了一陣亂噪之聲正由前院傳來,猛可里即見一條人影,极其快速地由前院躥了過來。
  院子里一片漆黑,看不十分清楚,借助于天上的月光,才能依稀窺知來人似乎身著黑色緊身衣褲,是一個高瘦個頭,背形略拱的漢子。
  由于來勢极快,不過是几個起落,已來到了眼前。
  千手神捕秦照一經著眼,首先已自警覺到,對方絕非善類。
  耳邊上再听見身后自己人的吶喊之聲,便自料定不錯,狹道相逢,自是不容對方輕易過關。
  當下怒叱一聲:“鼠輩,哪里走?”
  話聲出口,秦照左足向前微一彎屈,右手抖處,“嘶——嘶——”先自飛出了兩口飛刀,直迎著來人左右雙肩上齊發了出去。
  來人鼻子里“哼”了一聲,手里原拿著一根彎曲的鐵杖——蛇形拐,就勢向前方一探,耳听得“叮當”兩聲,已把飛來的一雙飛刀雙雙打落塵埃。
  秦照腳尖用力一點,一個虎扑之勢,已到了這人身前,兩只手用野馬分鬃的招式,驀地向前一探,直向對方小腹上擂過去。
  這人滿臉气躁忿憤表情,身后又有窮追之人,是不欲再多逗留,冷笑一聲,不等秦照的雙手來到,先自拔身直起,直向著高有兩丈的屋檐一角上落去。
  千手伸捕案照一招走空之下,覺出對方來人一身輕功不弱,卻是放他不過,緊跟著一個凌空翻身之勢,尾追著騰空而起——卻在縱身直起的一霎,已把束在腰上的一口緬刀抖了出來,反向對方漢子當頭直劈下來。
  這人一橫手上的蛇形拐,“當”的一聲,架住了秦照緬刀,好小子,身子骨的确是夠滑溜的,即見他全身向后一個倒剪之勢,兩只腳同時在瓦面上用力一踹,“嗖”一聲再次飛出了一丈五六,直向著正中瓦面上落去。
  月色如銀,洒落在瓦面上,就像是染了一層霜也似,這人在月光之下,便不易遁形。
  他似乎因為已經敗露了身形,急于思退,身子一經縱出,緊接著在瓦面上一個疾滾,嘩啦啦碎瓦聲中,第二次又自縱身而起,身勢之快,有如一只戲檐的狸貓,反弓著身于,直向另一座瓦檐上扑去。
  秦照心中一惊,想不到對方滑溜至此,看來比較輕功,自己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因恐他趁隙脫逃,心里一急,左手翻處,嘶!打出了一枚暗器“瓦面透風鏢”。
  那漢子“嘿嘿”一笑,月色里顯示著他森森白牙,像是一只狼。
  蛇形拐再一次揮出,“嘿”一聲,激起了火星一點,秦照的飛鏢,便又被磕飛一旁。
  那漢子手足兼施,“呼”一聲由瓦脊上第三次躍身而起,卻是腳上頭下,想出攀附斜生當空的一截樹枝——這一次卻是未能合了他的心意。
  猛可里,那截斜刺生出的樹枝,忽然嘩啦一響,硬生生地向后收進了尺許,像是猝然間為巨風所襲,這么一來這漢子翹起的雙腳,便直落了個空,整個身子重心頓失,一個倒栽,又成頭上腳下之勢,直落下來。
  与他身子几乎同時之間,一條人影,突然自空而墜,呼嚕嚕大片風聲里,落下來一個高大的人影,正是住在柴房的那個出云老和尚。
  先時,在和尚現身之先,秦照早已取了一支“瓦面透風鏢”扣在右手。他雙手發鏢絕技,遠近馳名,此時更不遲疑,嘴里一聲叱道:“看鏢!”
  聲出,鏢現!
  左手抖出,一點寒星,直向著先時現身的那個夜行人后背上飛來。
  那人原有一身利落功夫,只是為忽然現身的和尚嚇了一跳,兩面應敵,可就亂了身法,聆听之下,忙自向右面一閃,卻是慢了一步,閃開了正面卻是閃不開側面。“噗”一聲,秦照的這一鏢,不偏不倚的正好打在了他小腿肚子上。
  這人“啊”地叫了一聲,身子向前一蹌,就勢向著瓦面上一個疾滾,嘩啦啦,可又壓碎了一大片的瓦。
  正當他挺身往起的一霎,“呼”地一聲,那個高大的出云和尚,又自來到了眼前。
  這人一聲悶哼,身子不及躍起,先自把手上的蛇形杖倏地掄起,直向著正面和尚的身上力砸了下去。
  和尚冷哼一聲,右手霍地向前一探,硬生生地直向著對方蛇形拐上力拿過來。
  這漢子吃了一惊,由對方和尚的手眼身步上看來,立刻便知道來人不是好相与,自己決非敵手,再者腿上的鏢傷,痛楚難熬,更不敢与對方戀戰,是以不待蛇形拐打實在了,倏地向后一撤,一個疾滾,便自躍向了另一片屋脊之上。
  要論起來,這人身法确是夠快的,負傷之下猶能如此,實在太不簡單,無奈今夜他運气不佳,竟會遇見這個難纏的和尚,可真是流年不利。
  他這里身子方落下,面前人影一閃,對方和尚挾著大股气力,又攔在了眼前。
  這漢子二話不說,身子向后一折,一式“金鯉倒竄波”,嗤!再次竄了出去。
  饒是這樣,他仍然未能逃開和尚的糾纏,一時間,但見人影穿梭,滿空飛影,有如互相扑戰的一雙大雁。
  在這場看來像是游戲的追逐過程里,先見的那名漢子無論施展出何等身法,掉換過許多方向,卻都不能把眼前和尚給拋開一旁。
  這漢子情急之下,大吼一聲,蛇形拐就在他第五次落身的同時,舖頭蓋頂地向和尚當頭直落下來——在他想來,和尚即使身手過人,也不敢以空手硬性迎接自己的拐勢。
  卻沒有料到,事情敢情蹊蹺得很。
  他這里蛇形拐方自以無比巨力猛揮直下,卻不料和尚的一只巨靈之掌,竟突然改變了方向,居然改由他身后遞出,“噗”的一聲,抓住了蛇形拐,緊跟著用力地向后一帶,已自那漢子手中奪了出來。
  那人雖是施展全身力量,緊抓住杖身不放,無奈和尚的臂力是大得出奇,兩相較力之下,那人兩只手的力道竟敵不過和尚一只手,手中蛇形拐硬生生地便自到了對方老和尚的手里。
  隨著老和尚的杖勢輕落,“呼”一聲,一片杖影已落在了那漢子眼前,卻未曾真地落下,要不然那漢子必將腦漿迸裂。
  一股凌人的勁道,直由鐵拐拐首逼近,指向這人面門,迫得他眉眼生寒,連連眨動不已。
  此時此刻,這漢子倘若心存脫逃,哪怕是移動一下,也只怕有性命之憂,原因即在于老和尚傳諸鐵拐的內力勁道,實在惊人,這使他不得不暫時放棄脫身的念頭,只是頻頻翻著雙白眼珠子,盡自在老和尚身上轉動不已,想是對這個老和尚的出現,感到無比的詫异。
  是時,千手神捕秦照也已來到了眼前,也許是他心中充滿了仇恨,對于來此意圖不軌的任何匪人,都大感恨惡,眼前這個人也不例外。
  當下怒叱一聲,一抖手上的緬刀,直向這人胸前插來。
  刀光乍然一現,只听得老和尚道:“使不得。”大袖卷處,“嗆啷”一聲,已將他手里的緬刀卷住,力道之猛,几乎使得秦照掌中刀為之脫落。
  老和尚雖然出手止住了秦照落下的刀勢,一雙眸子卻是瞬也不瞬地盯在對方那漢子瞼上,另一只手上的蛇形拐仍自指點著對方的臉,使得那漢子空有脫逃之心,卻無逃脫之膽。
  秦照收回了刀,這才看清了對方那漢子的尊容,月色之下,這人有一張瘦削的臉,尖下巴,臉上似有一道彎彎曲曲的凸出疤痕。最明顯的是,這人那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因此,在他正面看人的時候,也像是斜著眼睛似的,卻是怪异得很。
  想是被老和尚的拐杖逼得進退不得,大不是滋味,這人冷笑著道:“老和尚你這算是干嗎?要下手就快,逗著大爺好玩,我可要罵你了。”
  出云和尚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上蛇形拐。
  那漢子踟躇了一下,仍是不敢离開。
  “阿彌陀佛,”出云和尚道,“足下身手不弱,方才那一式‘彩虹在天’,便是中原武林少見的招式,敢莫是來自白山黑水之鄉么?”
  這几句話,頓時使得尖臉漢子為之一愕。
  “咦——老和尚你怎么知道?”嘿嘿冷笑了几聲,他連連眨動著那雙白果眼,卻又搖搖頭道,“我們先不談這個……老和尚,你我素不相識,干什么跟我過不去?你這出家人還要管閒事么?”
  原來這漢子正是金雞太歲過龍江手下跟班祝天斗,因奉命打探災銀之事,前來刺探,不意運气不佳,一上來便露了行藏,又遇見了這個和尚,如此一來,丟人現眼,便為意料中事。
  是時眾多捕快,早已齊集房下,燈籠火把渲染成為一片,大家伙仰首房上,叫囂著要把祝天斗給生擒下來。
  千手神捕秦照卻看向出云和尚,意思是要听候他的發落。
  他在想,對方賊人此刻已是瓮中之鱉,插翅難飛,擒住了他,便不難由他嘴里探出一干同党的下落用心,難得他自行送上,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跑了。
  出云和尚在听過祝天斗一番話后,嘿嘿笑道:“你說對了,我這個出家人正是要管閒事,今天你落在了我的手里,活該你倒霉。來來來,且跟我下去說話。”
  祝天斗一雙吊梢眉斜拋了一下,冷笑道:“你!休想,大爺要走,你們誰又能阻得了?”
  話聲一頓,身形突擰,有如旱地拔蔥般,嗖地拔空直起,直向著這片屋脊樓閣高檐上落去。
  祝天斗前此試了多次,未能逃脫,這一次改向高里躥,在他以為自己輕功一流,和尚身法雖快卻未見得就有像自己這般高來高去的本事。
  他可是又想錯了。
  隨著他起身的勢子,一雙腳尖還沒落實了,對方和尚竟然較他更要快上一籌,居然搶先一步落在祝天斗預期落足之處。
  同時間,隨著和尚一只揮出的大袖,噗嚕嚕,大截袖影,直向著他臉上拂了過去。
  祝天斗一惊之下,施了一個凌空筋斗,驀地向下墜落,這一落,其勢如鷹,直向地面墜下來,這一手反進為退,充分表明了祝天斗的靈活机智,只是較諸那個和尚,他仍然是慢了一步。
  老和尚依然搶先他一步,落在地面。
  同時間,和尚手里的那根蛇形拐,向前微探,噗地一聲,已打在了祝天斗肩窩里,后者頓時便動彈不得。
  這么一來,祝天斗才算真正知道對方這個和尚确是武功高不可測,自己若不見机行事,只怕眼前在他手里討不了好來。
  “阿彌陀佛,”老和尚眸子里閃爍著精光,直直地逼視著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誰叫你來的?實話實說,我或許网開一面,開脫了你,要不然,哼哼……你自己也看見了,只怕你是眾怒難犯。”
  秦照在旁邊一惊道:“老師父,千万不能放走了他,你老人家把他交給了我,我有法子要他說實話。”
  老和尚冷冷一笑,怒聲向著祝天斗道:“你可听見了?還不實話實說。”
  祝天斗近看對方這個和尚,越覺他菁華內蘊,正气逼人,心知他所說不假,再見秦照手下一干公門中人,一個個如狼似虎,自己真是要落在了他們手中,只怕也是去死不遠,當下低頭尋思了一下,咬牙切齒地冷笑了起來。
  “大和尚,我信過你就是了,在下姓祝名天斗,不過是為人當差,小人物一個而已。至于說是誰叫我來的,在下可不便說,也不敢說,老和尚你自己去琢磨吧。好了,話已說完,殺剮听便,你就看著辦吧!”
  秦照在一旁看得火起,怒聲道:“死在眼前,還敢逞強,看我不宰了你。”
  倏地怒從中來,起手一掌,捆在了對方臉上。
  祝天斗為老和尚手中鐵拐點住了穴道,轉動不得,這一掌只打得他滿嘴鮮血,他卻厲害得很,斜著一雙白眼珠,怒視著秦照連聲獰笑不已。
  “這又算什么英雄好漢?有种放開了老子,跟你一對一地好好玩玩。”
  秦照越發有气,忍不住又摑了他一掌,卻為老和尚伸手阻住道:“算了。”
  出云和尚接著輕宣了一聲佛號,向著祝天斗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了,臨淮關麥家那件勾當,便是你主仆所干的了,可是?”
  祝天斗哼了一聲,斜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言。
  老和尚心里越加有數,浩歎一聲道:“無量壽佛,這么說,老衲已知道你家主人是誰了。”
  祝天斗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大師父你還要管這件閒事么?我勸你還是回山去吃齋念佛的好,要不然……”
  出云和尚哼了一聲,眼睛里精气逼人,“要不然,又待如何?”
  祝天斗聳了一下肩頭,滿臉不屑地道:“大師父既然知道臨淮關發生在麥家的那件事,當然也應該知道有一個叫万里黃河追風客黃通的人,他又落得了什么下場?”
  出云和尚忽然仰首大笑了一聲。
  祝天斗嚇了一跳,嘴上卻不服輸地道:“老和尚你是明白人……姓祝的是一番好意才告訴你這些……你應該知道,任何人若是開罪了我家主人,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我勸你還是……少管這件閒事的好。”
  出云和尚微微點了一下頭,宣了一聲“無量壽佛”,道:“你說的倒也是兩句實話,老衲也知道了。”
  說罷,驀地垂下了指點在對方肩窩處的那根蛇形拐,并將蛇形拐交還道:“你走吧!”
  祝天斗似乎沒有想到老和尚竟然這么容易地便放過了自己,一時還有點不敢置信。
  接過了蛇形杖,祝天斗試著動了一下身子,覺得一切如常,并無不妥之處,他就更奇怪了。
  “大和尚……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走了……”出云和尚揮了揮袖子,面若寒霜地說道,“告訴你家主人,就說出云寺的出云和尚,在這里問候他了……”
  祝天斗愕了一愕,出云和尚這四個字,他仿佛曾經听說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料必這個和尚大有來頭,且轉回去稟報主人再說。
  當下冷冷一笑,向著和尚抱了一下拳道:“這么說,祝某人告辭了。”
  一雙眸子轉過來,又在一旁的秦照身上看了一眼,哼了一聲,反過手來,把先時插中在后胯上的那支瓦面透風鏢一下子拔在手中,低頭看了一眼,連連咬著牙道:“好朋友,你報個万儿吧……姓祝的忘不了。”
  秦照對于出云和尚放他离開的這番措施,頗不以為然,只是人是對方擒下來的,自不便硬加攔阻,況且老和尚這么做,說不定含有深意,也就沒有多說。
  听了祝天斗的話,他嘿嘿冷笑了兩聲道:“我看你是明知故問吧,我姓秦,這趟子買賣,就是由我姓秦的押送的,你總該明白了吧!”
  祝天斗獰笑著點了點頭道:“哦!原來你就是秦照,我知道你,今夜你賞了我一鏢,姓祝的老死也忘不了,我們后會有期。”
  說完,向著老和尚拱了一下手,驀地騰身而起,直向著牆外縱去。
  秦照見他明明是敗軍之將,偏偏還要故作姿態,心里實在气不過,忍不住循著他縱出的背影,霍地又發出了一鏢,叱了聲:“打!”
  祝天斗顯然已經防到了有此一著,一只腳方自踏上了牆頭,身子倏地一個疾轉,蛇形拐向外一封,“當”地一聲脆響,火星一閃,已經把秦照發出的鏢,磕飛半天,自此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一徑走了。
  千手神捕秦照狠狠地看著他离開的背影,重重地跺了一下腳,歎道:“真不該放了他,這下再想抓住可就難了。”
  出云和尚自從側知對方的出身來路之后,神態之間一直顯得很是沉重,聆听之下,只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讓他去吧!”
  几個公門捕快,這時燈籠火把的齊偎了過來。
  出云和尚看見如此的陣仗,便什么也不想多說,歎了一口气,竟自動地轉回到所居住的柴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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