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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上窮碧落下黃泉


  天快亮的時候,時有微風透窗而入。
  盤坐在睡榻上的簡昆侖仿佛有所感應地睜開了眼睛。一條人影,恰于這時,自高而墜,映入眼帘。
  大幅的白紗慢子,在微曦的晨風里,輕輕飄動。
  紗幔之外,便是盛開有海棠、各樣蘭花的小小院落,那人自高而降,便落在這里。透過薄薄的輕紗,簡昆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
  甚至于,已經認出他是誰!
  二先生!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瘋瘋癲癲,倏忽來去,這會子又跑到自己這里做什么?
  簡昆侖心里一惊,待將有所防范,緊接著隨即又打消了這一念頭。
  仍然盤坐在床上,動也不動一下。
  眼看著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像風勢里的一片樹葉那樣輕飄,一起即落,翩翩乎已進入房中,來到了長榻一端。
  雙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這個距离之內,簡昆侖假使有所异動,已有所不及,不過,從一開始,他即認定了對方這個人,絕非惡人,他的到來,應該不會怀有惡意,也就沒有太過緊張,只是适當的心理准備,卻也不應疏忽。
  如果對方真要心圖不軌,簡昆侖已經假設了三個不同的方位可供抽身,必要時仍可在對方扑前的一霎間,陡然飛起右腳,踢點對方眉心要穴。
  看來這個顧慮全屬多余,二先生并沒有向他出手的意思,只是圓睜著一雙深深陷進眶子里的眼睛,一臉奇怪地向對方打量著。
  仍然是日間那穿著,月白色的一襲長衫,又大又肥,襯著他消瘦的臉,白皙、憔悴,滿臉胡子。這一切在簡昆侖睜開眼睛一霎間,完全映入眼帘。
  二先生忽然后退了一步。
  等到他确定簡昆侖并沒有其它動作后,才自站定,那張瘦臉上戲劇性地展開了笑顏,露出了白森森狼也似的一嘴牙齒。
  雙方至此以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誰?”簡昆侖直直向對方看著,“二先生?二先生就是你的名字?”
  二先生仍然咧著嘴在笑,一條口涎,拉面也似地由他嘴角垂下來,他卻不理會,那副樣子頗是狼狽。
  一霎間,簡昆侖可真有些糊涂了。
  這副神態表情,已說明了對方這個人,确是精神大有問題,乃至于不分晝夜,放浪形骸、懵懵懂懂。
  只是,他卻能吹出那等輕柔婉轉,极具功力的笛曲。再者,映著月色的那一番奇妙舞蹈,又豈是一個神智不清之人所能舞得出來的?
  真正叫人百思不解!
  這個人現在正歪過頭來,向他頻頻打量著,那么笑態可掬的樣子,一如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只是他顯然已不再年輕,透過一縷縷花白了的長發,可以直覺地判斷出,他的年歲當在六旬上下。
  什么樣的一种遭遇,使他來到這里?抑或是原本他就是這里的人?
  基本上,簡昆侖對他一無所知,是以也就越發触及了對他的無比好奇。
  二先生一面笑,一面后退著,頻頻用手向窗外指著,那意思頗似要他到外面去。
  簡昆侖几乎被他弄糊涂了。
  “為什么不說話?”簡昆侖明明記得他會說話的,一下子卻像是又變成啞巴了。
  調侃似的,二先生發出了一串笑聲,身子霍地向后一縱,已自躥身窗外。
  情勢發展至此,逼得簡昆侖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手下按勁,已自榻上躍身而起,緊循著對方的身子,穿窗直出。
  雖說是穴路被封,普通身法的施展卻是無礙。
  二先生見他跟出,很高興地笑著,忽然身子躍起,刷!落向牆頭。
  簡昆侖忙自縱起,也落身牆上。
  二先生身子一縱,又躥了出去。他輕功极佳,這一躥,總似有六七丈開外,若要昔日,這個距离對簡昆侖并無困難,只是今天他卻難以達到。
  奮身一縱,也不過只是三丈遠近。
  他這里身子方自落下,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才自覺出情況不妙,回頭看已不見來時之路,即使自己所住的那幢半月軒書樓,也失去了蹤影,心里一惊,才知道此身已墜入万花飄香所設置的奇妙陣勢之中。一時進退維谷,好生為難。
  心里正自后悔,眼前人影乍閃,二先生卻已笑嘻嘻站在當前。
  “你這個人……”
  才說了半句,二先生已嘻嘻笑著,腳下有了行動。簡昆侖只得快步跟上,二先生跨前一步,他也跨前一步,一前一后,首尾相接。
  步法左右穿插,宛若蝴蝶穿花,一陣快行,早已百十丈外。
  忽地二先生躍身一縱,雙手平伸如鷹,簡昆侖已悟其妙,邯鄲學步,亦步亦趨,身子一躍一落,站定之后,才恍然覺出,此身一如前樣的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二先生正含笑向他看著,現出十分欣慰的模樣。
  “我明白了……”簡昆侖說,“你是在教我破陣之法吧?”
  二先生連連含笑點頭,仍是一言不發,忽然用手向遠方指了一指。
  簡昆侖先時已自怀疑,眼前陣勢与當空星座暗相配合,此時透過二先生的引導,頗多證實,頓有所悟,這時是他有意指引,自不會放棄机會,正待向對方問個明白,二先生卻已縱身入陣,不容他稍緩須臾,只得快速跟上。
  如是,二先生在前,簡昆侖在后,兩者距离不足半丈,如此近的距离之內,簡昆侖自能將對方的一舉一動,看得十分清晰,乃自學樣,惟妙惟肖。
  走了一程,奇趣橫生。
  原來柳蝶衣當初設置這個陣勢,夜觀星相,晝研地理,配合著他的靈思妙想,足足數月之久,才得部署了眼前這個陣勢,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极少數的几個本門重要人物,連同職在總管的雷公公,總共不超出十人,經他一一指點之后,乃能通行全陣無阻,其他眾人,即使服務于此總壇的千百手下的弟子,充其量也只能一知半解,各就其職務有所相關的路線,予以分別指點,能窺全陣十分之一二已是不容易。
  如此情況之下,眼前這個二先生之放浪形骸,來去自如,真個不可思議之极。
  自然,這些卻非眼前之簡昆侖所能洞悉,只覺著前行的二先生身段步法,無一不美。難能可貴的是對方身步不緩不疾,月影下极見分明,簡昆侖何等造詣?自是望之能解,舉一反三,頓時大為受用。
  漸漸地,簡昆侖乃自覺出,這個二先生步法變化极多,隨便行來,即包括崆峒、少林、武當、形易……等數家之長,妙在從容穿插,親而不亂。如此情況之下,簡昆侖本身若非有深湛武術造詣,兼具极高智慧,且對武林名家武術有廣泛之認識,即使能邯鄲學步,勉強跟上不輟,想要悟其所以然,簡直夢想。
  簡昆侖眼下急學強記,且行且悟,由于變化极多,乃致奇趣橫生,妙不可言,這才明白,對方這個二先生,何以放著好好的覺不睡,夜來無家游魂似的,每每穿行于此陣之內,敢情這其中樂趣無窮。
  按照原陣所設,行行松柏,聳聳假山,阡陌道路,乃至于亭台樓閣,無不兼具阻攔功防之妙,可是在二先生的腳步帶領之下,卻能惊而不險,逢凶化吉,妙在每能洞悉于事發之先,如此一來,即使最具嚇阻聲勢的障礙,一變而為有形無實的幻景,十足的障眼法儿,也就不足為俱。
  縱橫來去,左右無阻,正因其步步惊險,便趣味頻生。驀地,前道似有燈光晃動。二先生怔了一怔,并無回避之意,簡昆侖警覺地拉了他一下,二人便就著眼前一塊聳立的太湖石伏下身來。
  這一手倒也有其必要。
  二人身子方自伏下,即見燈光現處,遠遠移過來几條人影,值此破曉時分,庭院里浮現出一片淡淡霧气,乍看之下,難以認清,漸漸那一行人影來近了,才得看清,一共是四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兩個人,一身玄色號衣,身材高健,各配長劍,人手一支六角紗燈,護侍著正中一個身材瘦頎,面相清懼的老人,老人身后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駝子,簡昆侖一眼就認出他是雷公公。
  一行人神色匆匆,走得甚快,卻因為走在正中的老人,并不擅武,速度自不如施展輕功那般快捷,好一陣子,才來到了面前。
  簡昆侖特別注意地向正中老人打量,見他面相清懼,神采斐然,頗有几分儒者之風。
  忽然他心里一動,想到了一個人……
  那日船泊江中,由飛花堂副堂主海客劉青親自出馬,去迎接一個神秘的貴客。
  這個神秘人的身分,事后簡昆侖卻也猜到了,那便是專為醫治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疾病而來的。
  現在簡昆侖几乎可以斷定,眼前這個文采斐然的老人,就是那位被專程迎接而來的貴賓了,這一霎的行色匆匆,莫非顯示著主人柳蝶衣的病情有了變化,還是……
  四個人的腳步,匆匆自眼前過去,留下了一連串的懸疑,實在發人沉思。
  這一切看在簡昆侖眼里,引發了許多聯想,只是看在被稱為二先生這個人的眼里,竟似全然無動于衷,隨著對方一行四人的离開之后,他立刻自地上爬了起來,馬上恢复了原來的活躍。
  簡昆侖現在總算對他明白了一點,那就是這個人的神智果然有點問題,必須時予提醒……
  “不能再走了!”簡昆侖拉住他,指了一下天,“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二先生忽然呆了一呆,看了一下天,又向他臉上注意地看了一會,突地改為笑顏,連連地點著頭:“該回去了,該回去了……”
  簡昆侖听他居然開口說話了,頗是意外,這個机會頗是難得,自不可輕易放過。
  “你到底說話了!”簡昆侖說,“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
  二先生露著白牙笑著:“我不是啞巴……我不是啞巴。”
  “好!”簡昆侖說,“請問貴姓?”
  “貴姓?”
  一只手摸著脖子,二先生又傻了眼啦。
  “唉!”簡昆侖歎了口气,“你姓什么?叫什么?難道連自己的名字你也不知道?”
  二先生直直地向他望著,一臉的認真模樣,瘦脖子上老大的喉結上上下下起動不已,想不到這個最簡單的問題,竟然使得他一時為難至此。嘴里哼哼唧唧老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整話來。
  簡昆侖頗是不忍地拍著他道,“算了,算了……我們回去吧!”
  二先生這才大感輕松,笑逐顏開地說道:“回去,好好……回去……”
  別瞧他連最簡單的問題也答不出來,一旦行動起來,卻是极靈活,那么复雜的陣勢,對他絲毫也發生不了作用,或許是夜夜行走,早已習慣,以之為每日例行功課,樂此不疲。
  眼看著他展動身形,一如蝴蝶穿花,起落縱進,极見瀟洒靈活,此時的二先生,顯然又不能以神智不清而論也。
  有了前此經驗,簡昆侖對眼前陣腳,已略能測知,此番回轉較諸來時大為不同,暗以所猜步法,試證前行之二先生所出,每有所中,一來一去,收獲甚大,無意之間,得此助益,始料非及,好不高興。
  二先生一路前行,很快地已返回來處。
  簡昆侖原意請他到自己房內坐坐,俾能做側面觀察,對他略作了解,卻不知他身形不停,一徑返回居住之處,便自不再現身。
  此時天光近曉,東方已現微明,整個庭院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气,空气冷冽,頗有几分深秋的寒意。
  簡昆侖等了一響,終不見二先生轉回,只得自行轉回。
  院子里靜悄悄,好不冷清,几片桐葉在凌晨的冷風里溜溜打轉,長幔拂風,獵獵作響,他才警覺到去時匆忙,竟忘了關上窗戶。
  正當他踏上石級,欲入門扉的一霎,一個高挑体態的人影在門前閃了一閃,卻又縮了回去。
  簡昆侖吃了一惊,忙即站住腳步,輕叱了聲:“誰?”隨即快速向房內踏入。
  那個高挑体態的人影,并未离開,其時正在恭候。
  “是我!”她輕聲答道,“無音!”
  聲音甚低,說時,又自退后了一步,立身于長窗一角,借著拂動的窗幔,用以對外掩身。
  短帔長裙,頭扎湘帕,把一口二尺青鋒,斜插腰際,周身上下,收拾得甚是利落。正是飛花堂堂主時美嬌身前得力二婢之一的無音姑娘,此時此刻,她怎么忽然來了?
  “是你……無音姑娘……”
  “相公請進來說話……”
  簡昆侖心里忐忑,含糊應了一聲。
  無音上前,關上了門,閃身窗角,向外看了一眼,才自回過身來。
  “相公不必多疑,我只是……”
  微微頓了一下,她抬起臉來,一雙眸子光華爍爍,卻也气勢逼人。
  “我此來奉堂主之命,對相公暗中窺察……”冷冷哼了一聲,“堂主料事如神,果然沒有猜錯……”
  簡昆侖心頭一惊,外表卻十分鎮定。
  聆听之下,聲色不動地冷冷說道:“姑娘請示來意!把話說清楚一些!”
  “當然!”無音冷冷笑著,眼睛里的光華,更見有逼人之勢。強將手下無弱兵。使人警覺到時美嬌手下這個愛婢,絕非泛泛,頗似有擔當一面的气勢風度。
  “有几句心里的實話,要向相公說明,無論是或不是,都請您實話實說。”
  她特別加重語气,補上一句:“是我自己的私心話,与任何人都無關系。”
  簡昆侖這才明白,點了一下頭。
  無音輕輕說了聲:“謝謝您!”重复一遍說:“是我自己的意思,您要是怀疑什么,或是不愿意回答,都沒有關系,可以不必回答!”
  簡昆侖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雖然与對方姑娘見面不多,話也沒說過几句,可是就有一种感覺,感覺到對方這個姑娘的聰穎正直,頗似存有深心,不免啟人疑竇,令人心存不解。這一霎她的前來,莫非對自己有所表明,自剖?還是……
  微微思忖了一下,無音隨即說道:“我与相公素昧平生,只是對您的作為,很是欽佩……特別是您解救朱先生那檔子事……很令人感動。”
  簡昆侖看了她一眼:“是么?只是貴主上卻為此很不見諒,以至于我落得了今日下場……”
  “您后悔了?”
  無音不著表情地又遭:“听您的口气好像是,如果您早知道有今日下場,您就不會插手管這件閒事了?”
  簡昆侖冷冷一笑:“我一生絕不做后悔的事,這件事更不例外。”
  “如果您早知道這么做會開罪柳先生,而且禍連崔家大小,您也不后悔?”
  簡昆侖微微一笑,即使涵養功深,也難以自持。他站起身子,走向窗前,讓清冽的寒風,侵襲著他的身子,兼以冷靜一下他激動的情緒。
  無音這句話,像是一支冷箭,忽然射進到他心里,一霎間,他仿佛看見了崔平死前那种無助,近乎于絕望的表情……以及自腳下淌出來的紅紅鮮血……
  長長地吸了一口气,簡昆侖緩緩回過身來。
  無音只是靜靜地向他望著,仍在等候著他的回答。
  簡昆侖緩緩坐下來,暫不置答。
  “您怎么不說話?”
  “我心里只有仇恨!”簡昆侖冷冷地說:“沒有后悔!如果這便是你們堂主特意要你來打听的,就請你轉告她知道。”
  無音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一絲笑靨出現在她朴實無華的臉上:“您錯了,這才不是堂主要我來打听的,剛才我已經告訴過您,這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和我妹妹總算沒有看錯您……今天我來看您,是要告訴您,我們姐妹對您寄以同情,愿意在暗中助您一臂之力……”
  簡昆侖想不到對方率直如此,一時頗感意外。
  “你?”簡昆侖惊疑地說,“你的膽子不小,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
  “您的意思我知道!”無音冷冷說道,“相公您可不要誤會,我們姐妹只是對您心存不忍,愿意在必要時,助您一臂之力,可沒有絲毫背叛本門的意思,更不會出賣主人……”
  “你的主人是誰?”簡昆侖問:“柳蝶衣還是時美嬌?”
  “時堂主對我們姐妹恩重如山……”
  “夠了!”簡昆侖點頭說,“為什么你對我心存不忍?難道我眼下有生命之危?”
  無音微微猶豫了一下,輕輕一歎道,“相公您是個聰明的人……”
  “你話中有話!”
  “唉!”無音又歎了口气說,“這几天柳先生心情很不好……在這個時候您与他見面,是很不利的。”
  簡昆侖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就要見面了?”
  無音微微點了一下頭。
  “什么時候?”
  無音又搖了一下頭。
  “很好!”簡昆侖說,“我正想見識一下這位愛花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只可惜眼前他生病了,看起來他的病勢還不輕呢!”
  無音頓時一呆:“咦,你怎么知道他老人家生病的?”
  “我也不是瞎子,不會看?”
  “你看見什么了?”
  “該看見的都看見了。”簡昆侖笑了笑,“包括那位老先生為他看病的事……看起來,柳蝶衣的病勢相當嚴重,以至于他自己已束手無策,其實他本人已是絕高的醫林妙手……連他自己都不行了!”
  “你……怎么知道?”
  簡昆侖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柳蝶衣既能自煉起死回生的靈藥八寶金散,自然深精歧黃,見微知著,也就可以想知一切。他卻沒有向無音說破。看來這個無音,雖是机智靈巧,較之其主人時美嬌卻相差甚多。權宜眼前,當可智取。
  無音用著奇异的眼睛向他看著,半天才說:“怪不得堂主說您是個危險的人物,又說您极聰明,看來她确是有知人之明!”
  簡昆侖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無音乃自點了一下頭說:“總令主他老人家确是病了,不過這個病早已在身,時好時發,實在說也沒什么大不了,只是這一次較為嚴重而已……”
  “而且,自從剛才問醫后,現在多半已暫時穩住了病勢。”
  “對了……”
  說了這句活,無音忙即住口,才似覺出無意間透露太多。其實她和孿生的姐妹無言,自幼都是頂愛說話的,姊妹在一起,常常聊個沒完,張家長,李家短,更愛背后論人是非,直到有一天時美嬌發現了她們這個缺點,大發雷霆,力誡之下,特意為二人取了無音、無言這兩個名字,從那時起,規定她姐妹一年之內,不許說話,犯則重懲,一年之后,果然收效,她們姐妹的話少多了。但是,先天本性上,她們仍然是能言善道的,這一霎,不自知地,竟似故態复萌。
  簡昆侖已由她嘴里知道了許多,點點頭說:“這意思是他就要見我了?”
  無音點了一下頭,也許想到了不應該話太多。
  “你剛才說到,時堂主料事如神,究竟是料到了什么?”
  說時他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對方看著,那是因為他認定了無音的不擅說謊。
  無音果然招架不住,訥訥道:“那是二先生的事……”
  “哪個二先生?”
  “當然是柳二先生了!咦,你們剛才不是還在一塊,怎么你……”
  簡昆侖心里一動,終于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原來那位二先生他也姓柳,竟然与這里主人柳蝶衣同姓,姑且假設主人柳蝶衣是大先生,那么他的弟弟,便當以二先生稱之了。
  一個突然的念頭,電閃心頭,那便是這個狀似瘋癲,精神失常的人,竟是主人柳蝶衣的兄弟……莫怪乎武功如此卓越高超,卻又是什么原因,致使這位柳二先生落得如此?顯然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与己無關。
  無音忽然發覺到她的一再失言,卻已是追悔不及,只是她來此主要的目的還沒有道出,這件事在她來說是极其重要的……
  “有件事也許您還不知道……”
  一霎間,她面現猶豫,思忖著,向著窗外看了一眼,才自訥訥說道:“永歷皇帝……他……”
  簡昆侖頓時心頭一惊:“他怎么了?”
  無音又向著窗外看了一眼,訥訥說道:“听說如今情況很不好……”
  簡昆侖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壓制著心里的激動。
  “詳細情形我還不知道……”
  說著她往前走了几步,小聲道:“昨天,我听見馬副堂主跟我們堂主報告說,皇上身邊的情況很不好,李定國吃了敗仗,而且他們還抓到了皇上身邊一個姓丁的大臣……”
  “丁魁楚!”
  簡昆侖嘴里念著這個名字,一時為之黯然。
  丁魁楚是明末的兩廣總督,為人正直無私,就是他与當時官拜廣西巡撫的霍式相擁立挂王朱由榔在肇慶即位稱帝,說得上是永歷皇帝身邊最得力的一個大臣,如今連他也落在了敵人手里,情況誠然是十分險惡的了。
  “是丁魁楚……”無音點頭說,“听說清朝皇帝懸有重賞,要捉拿皇上……派出去的人越來越多了,而且,吳三桂、孫可望以及好多好多的人,都對皇上勢在必得,皇上現在已逃往桂林……”
  簡昆侖只是靜靜地听著,思忖著永歷帝身邊,只要還有李定國,翟式耜在,應該是還有相當實力,一半時或許無妨。
  無如無音接下來的話,卻又使他十分的緊張和焦慮。
  “柳先生為此很不開心……”無音說,“听說下了手令,要我們堂主親自出馬。”
  “我明白了!”
  簡昆侖哈哈笑道:“什么時候動身?”
  “這個……也許很快了……”無音原本展開的眉毛,忽然收蹙在一起,臉現愁容地道,“听說柳先生很生气,特別囑咐我們堂主說,如果皇上不合作,不能生擒,就下毒手予以殺害……絕不許皇上落在其它人手上……”
  簡昆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是因為時美嬌的出手他領教過,机智、詭詐、神出鬼沒,再加上几至于無敵的一流身手劍技,絕對冷靜的頭腦,這些已足以令人生畏,卻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的無情!
  這一點,只由她對付崔氏母子的殘酷現實,即可證明。
  果真柳蝶衣選中了她——時美嬌出面,去對付日漸式微的永歷帝。后者的處境,誠然岌岌可危,想到了時美嬌的辣手無情,簡昆侖一時間心情忐忑,如坐針氈。
  他卻是真正的無能為力了。
  向著窗外漠漠地看了一眼,把一雙無助的眼睛,轉向當前的無音:“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寶貴的消息,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便自不再多說。
  無音說:“我和妹妹私下里都希望相公您能出去,也許只有您能夠救皇上……但是……”
  她亦有她的為難之處,時美嬌既有恩于她姐妹,目前更有主從關系,這個堅定立場,不容她有所背叛。再者,她的能力确屬有限,像現在這樣的通風報信,也許便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像是還有話要說,無音遲疑著正要開口,卻為猝然飛臨而來的一絲細響聲音所警覺。像是一枚小小制錢儿落地的那种聲音,叮地響了一聲。無音卻知道,那是妹妹傳來的示警暗號。向著簡昆侖匆匆地點了一下頭,閃身而出,暗影里連續著几個快速閃縱,便自消逝不見。
  簡昆侖預料著,必將有人來了。
  果然,一會儿的工夫,老王就送飯來了。來的時候甚是輕悄,進得院內,才咳嗽了一聲,高聲喊道:“飯來了!”
  早餐食粥,一瓷瓮熱熱的雞粥,配著兩樣小菜,很有點廣東口味。
  簡昆侖索性把心寬了,有什么吃什么。那雞粥是用濃濃雞汁所煨,間以雞丁蓮子,甚多姜絲,香噴噴的,既熱又濃,好生受用。吃了几口,便自夸贊起來,兩樣下粥小菜火腿薄片、蝦油醬小黃瓜更是可口之极。
  老王蹲在門口的朱漆大板凳上,打火抽煙,眯著兩只眼睛,透過一片煙霧,向他瞧著,一副陝北土庄稼漢子模樣。切莫以為這般形樣便是老實,能夠為万花飄香所用,哪怕是執鞭賤役的小廝,也都經過一番嚴格挑選,老王可也不應該例外。
  “好吃吧?鵝就吃不慣這個……”還是那句老詞,“鵝只愛吃羊肉泡!”
  “早上也吃羊肉泡?”
  “早上不吃!”老王說,“早上吃貼餅子,喝玉米粥,鵝們那地方的玉米可好啦,砸碎了,用里面的玉米摻子熬粥,可美啦……嘿!”
  一根長八寸的小小旱煙袋咬在牙上,抽得吱吱響,那神色這會子可享受啦,就是給他皇帝也不想干。
  “鵝們那地方女人也漂亮,又紅又白,不高不矮,有鼻子有眼的……”
  簡昆侖听著差一點想笑。
  “你先生別笑,鵝說的是真的,你沒听說過?”一面搖晃著腦袋,用著濃重的陝北鄉音吟哦著,“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有腔有調,卻也合轍押韻。
  像是當地傳說的俚語,米脂、綏德、清澗、瓦窯堡等皆是陝北縣名。月是故鄉圓,這位老王看來是典型的思鄉狂熱,不忘本得很。
  “鵝們那地方——綏德,男人也俊,一個個都像先生你這個樣,又高又壯,俊得很!”
  “那你又是哪里人呢?”
  “這……”老王的聲音忽然小了,“鵝也是綏……綏德。”
  說到這里一扭頭眶地一聲,赶快跳下板凳,敢情是有人來了。
  一行三人迎著新出的太陽,順著廊子的那頭,一徑向著這邊大步行來。
  走在最頭里的是個身披紅衣的高大駝子,正是此間職掌內務提調的總管先生—一雷公公。身后二人各著黑緞子蝴蝶號衣,顯然是本府當差。
  老王赶忙把碗筷收拾妥當,方自就緒,雷公公一行已來至門前。
  “小兄弟,你大喜啦……”
  說時已停下腳步,睜著雙三角眼,在對方身上轉了一轉,嘿嘿笑了几聲:“你的愿望達到了,主座有請!”
  簡昆侖心頭一震。倒是沒有想到會這么快,無音剛才來說,馬上柳先生這就約見了,難道說他的病已經不礙事了?
  在心里略一盤算,簡昆侖一言不發,站起來隨即向外步出。
  雷公公呵呵笑了兩聲,深邃的三角眼里,精光畢現,在對方這個年輕人身上打轉。這是有含義的,或許他認為對方這個年輕人,性命已將喪失于彈指之間,主人柳蝶衣的個性太熟悉了,那种不動聲色,聚雷霆万鈞于剎那間的出手,當今天下,實無人能予招架。多年以來,已不知道有多少奇人异士,自命不凡的劍道高手,或名重一方的宗派領袖……俱都敗在了柳先生劍下……他們也都喪失了性命。
  似乎是,柳先生有一項自己遵守的原則,多年來奉行無悖,那就是,絕不使敗者生离。也就是說,每一個落敗在他手下的人,均將同時喪失性命。這個他自己奉行的准則,就雷公公記憶所及,近五年以來,從無例外,以此推想,簡昆侖這個年輕人的生存机會,實是微乎其微。
  雷公公那雙久經磨煉的眼睛,生平閱人多矣,人的生死禍福,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所謂的吉凶生死,其實在當事者接触之前,往往已有异象顯現,即一般所謂的气相也。
  一個人在大凶猝臨之前,常常行為乖張异常,常見的現象是烏云罩頂,印堂間一片陰晦,便是霉气當頭的顯現。印證于過往閱歷,每有所應。這卻是雷公公眼前所又不明白的了。那是因為,眼前的簡昆侖,顯然并不具有那种死亡來臨前的异相。這個特殊的發現,使得雷公公甚是惊訝,一雙三角眼,情不自禁地頻頻在對方臉上打轉,越覺對方少年菁華內蘊,英气盎然,這种气魄,似乎与死亡有著遙遠的差距……一時之間,臉上越現不解。頓了一頓,才自微微點頭道:“跟我來!”
  一行四人,隨即踏上了眼前朱紅長廊。
  雷公公前行帶路,簡昆侖居中,兩名當差武士殿后,一經前進,腳下甚快,三數個轉彎,已拐上了一條幽樹衍生的甬道。這般步法,頗与夜來二先生施展相仿佛。雷公公特意混淆,故示玄奧,簡昆侖明明看出其用心,卻是只當不知,暗暗將目光所見,記在心里。
  俄頃間,眼前已來到了一處絕妙世界。
  朝陽泛金,繁花爭艷。彩屏一面,其實是半壁青山,卻為一种不知名的紅紫小花大幅披挂,一面是紅一面是紫,間隔著老樹奇石,甚是怪异。花色奇艷,在陽光的渲染之下,光彩极強,不經意地看上一眼,也覺刺目難開。
  流目園中,百花竟蕊,無限芳菲,以時令計,應已屆深秋時候,偏偏這里卻看不出一些秋的意味,触目所及,甚多奇花异卉,竟是簡昆侖生平初見,連名字也叫不出來,顯為主人所窮心搜羅,證之對方愛花主人那個奇怪的雅號,應是當之無愧。
  簡昆侖腳步未曾踏入之先,已自感覺到花气襲人,這時更不禁為陣陣濃郁花香充斥鼻端,頓時神情為之一振。
  思念中,已前進百十丈遠近,眼前景致竟是較前更甚,奇花异樹,小橋流水,隨著前進的腳步,一一畢陳,耳邊上眾烏啁啾,時見彩羽紛飛,分明置身世外桃源,怎么也不曾料想到,這里有此一處胜景。地勢竟是如此之大,一路踏行,簡直如置身山陰道上,目不暇給。
  簡昆侖一面行走,一面暗自打量,對于眼前這等寓自然人工于一爐的磅礡气勢,大為惊歎,柳蝶衣其人這個黑道魁主,嚴然有其不可侵犯的凌人气勢,觀乎此當可認定。
  雷公公帶領著他,方自在一處紫藤花重重疊生的門前站住,即有一白衣少年閃身而出。
  來人少年乍然的現身,全無聲息,似早已守候在側,無論如何,手腳輕靈,一身輕功可觀。
  雙方自然是熟悉認識的。雷公公如此高傲,乍見少年,卻也不得不勉強擠出一臉笑容,抱拳喚了聲:“七郎!”
  被稱為七郎的白衣少年略略點了一下頭,一雙眸子,卻只在簡昆侖身上打轉。
  或許是他想象中的簡昆侖,与眼前人形象不大一佯,是以乍見之下,神色甚是惊异。
  “這人交給我了,雷師父你們回去吧!”
  嘴里說著,一雙明銳眼睛,兀自不离當前簡昆侖身上,轉瞬間已把他瞧了個內外清楚。
  雷公公不大情愿地嘿嘿笑了兩聲:“這個……”
  少年七郎忽似不耐地沉下臉來,冷笑一聲,目注向雷公公道:“怎么,連我也信不過么?”
  出聲清脆,宛若婦人,再觀其人,長長玉立,猿臂蜂腰,儼然碩健男子,偏偏唇紅齒白,玉面無須,便是坤道行里,亦難覓如此姿色。
  若道如此姿色,全無男儿本色,卻是大謬不然,眼前七郎不過神色少慍,竟有凌人之勢,明眸如電,直視間,雷公公那等气焰之人,相形之下,竟為之黯然失色。
  眼前在七郎目光逼視之下,雷老頭只得又做出了一副笑臉:“你言重了,既然如此,這人便交給少君你了,只是……”
  七郎不耐地哼了一聲,轉目簡昆侖道:“簡兄請!”抽身而退,再也不向雷公公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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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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