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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疑是天外白鶴來


  晌午時分。
  大船來至三江口外。
  大江直流變作淺水沼澤,已似到了江流盡頭。
  花紅柳錯,蘆白風清,時令雖已入秋,偏多异草奇花,融秋色于冶麗之中,別具一番姿態,舍此之外,別處卻不多見。
  遠遠的停下了船,卻只見攔江一网,把前道實實封死,淺水沼澤里,有人在打魚摸蝦。
  這里風俗漢苗雜處,附近深山更有獨龍族、景頗族、傣族,原是我國民族最為复雜之處。這一帶原來甚少漢人,還是當年明廷太祖當國時候,為爭東川之銅,大將鐵鉉奉命率部而來,大敗苗部后,部眾落土生根,兩百多年以來。子弟繁殖,儼然成鄉聚鎮,才有了今日這個場面。
  麗日當空,水面上一片綺麗風光,花紅柳錯里,歌聲陣陣,乍看之下,疑置身江南膏腴所在,又似在煙波浩渺的洞庭,聲聲俚唱,不啻漁歌互答,將此荒僻邊陲點綴成無与倫比的世外桃源,令人頓生無限流連,仿佛置身幻景。
  張順將大船下錨,其實船已擱淺。
  眼前劈啪聲響,盡是些盈尺銀鱗,魚蝦之多簡直令人艷羡。
  正在沼澤中的土著漁民,對于忽然來到的這艘雙桅四帆華麗大船,俱都心生好奇,紛紛仰首而觀。
  方天星當艙而立,打量著眼前情景,轉向張順問道:“地方到了么?”
  “前頭沒有路了,這就是三江口了!”
  一言未已,卻听得身后刷拉拉一陣水響,托起了一面長网,恰与前頭相仿,亦是攔江而撒,由兩艘平底漁船隔江而立,形成了一面网牆,如此一來,前進后退俱是不能。
  卻只見一艘平底快舟,自蘆叢中,突兀沖刺直出,一發如箭,直馳而近。
  船上兩個粗漢手掄長篙,力撐之下,其快如矢,呼哧聲里,已臨眼前。
  打量著這般姿態,直似要撞在一塊,即連當艙而立的方天星亦吃了一惊,正待有所行動,來船卻在兩個持篙漢子的撐持之下,陡地停住不動,雙方距离不及三尺,激起來的浪花,足有半丈來高,嘩啦啦爆落滿船,濕漉漉弄了一地。
  兩個持篙漢子,白巾加頭,左右而立,精赤著上身,一身肌肉盤龍虯結,色作古銅,极是扎實。一篙而空,怒目而視,樣子大不友善。
  卻在此一瞬間,直由來船上拔起來一條人影,一起即落,落在了大船船頭。來人一身漁家打扮,頭戴大笠,足踏草鞋,腰上甚至還系著裝魚的竹簍,模樣儿瘦小干枯,卻是身手矯健,大非等閒。
  這個突然的舉動,使得當艙而立的方天星為之一惊——身勢一晃,閃身而前。
  “什么人?”話聲出口,一掌當胸,向著來人直劈過去。
  那人嘿地一聲,身勢方落,尚未及站穩,緊接著腰下一折,忽悠悠倒翻而起,翩若飛鷹已自回落船頭。
  卻在這一霎,呼哧哧連番聲響,即由兩側方一連駛過來兩艘快船。
  只見來船,平底尖首,模樣儿俱是一般,猝然由蘆叢中躥出,蛇鼠也似的快溜,配合著先前來船,三面兌擠,一發而止,卻已把對方大船圍在中央。
  此番陣仗,极不尋常,即以久經慣戰的方天星看來,亦不禁触目惊心。
  三條快船上,各有兩支長篙,后來二船,更是人數甚伙,一經停住,咆哮聲里,刀劍齊出,眼看著即成火爆局面,卻聞得一聲斷喝:“且慢!”
  聲音發自先時現身的那個漁夫。
  別看他個頭儿瘦小干枯,這聲喝叱卻是中气十足,一時間聲震四方,頓陳靜寂。
  “格老子好大膽子,也不打听一下,這白鶴潭豈是隨便可以來的?”
  矮小漁夫手指大船,一聲喝叱:“把話說清楚了,是哪里來的?”
  原來滇地方言流通四川官話,來人這個矮小漁夫,更是一口濃重川音,神色之間,极其自負,大是有恃無恐。
  方天星聆听之下,未及答話,站在身后的張順忽地閃身而前,一臉堆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不是老兄提起,兄弟几乎忘了,給你老哥打個啞謎——今夕只可談風月……”
  矮小漁夫怔了一怔,隨口而出道:“誰想這里遇神仙?”
  張順拍了一下手:“天上神仙要修福!”
  矮小漁夫道:“人間哪有几回春!”大笑一聲道:“果然是自己人,得罪、得罪!”
  言罷身形微晃,一片飛葉般地輕飄,已來到對船,向著張順抱拳道:“兄弟柳飛揚,各位是……”
  張順一笑說:“原來是柳兄,這附近百十里內外,誰人不知道你翻天鷂子柳飛揚的大名?”
  一旁的方天星亦不禁啊了一聲,面現微笑,顯然這翻天鷂子柳飛揚的名字,他亦深知。
  柳飛揚哈哈大笑道:“過獎……兄台是?”
  張順道:“我的名字說了等于不說,倒是我家三爺的大名,柳英雄應該知道……”
  隨即代方天星向對方引見。
  柳飛揚哎喲一聲,嘴里連叫道:“罪過,罪過,我可是有眼無珠了。”
  說時慌張上前待要向方天星大禮參見,卻為方天星雙手架住,哈哈一笑:“老兄何必如此,翻天鷂子大名,兄弟亦是久仰,今日才得拜見,真正幸會之至。”
  柳飛揚嘿嘿一笑,站定之后,卻把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珠子盯向對方。蓋因為過去年月,方天星三字大名,正和秦太乙、宮天羽、簡昆侖一般,江湖見重,誠然心儀已久,乍見其面,自不免好好打量一番。
  方天星被他看得甚不自然。
  柳飛揚立即自覺,嘿嘿一笑,退后一步,抱拳道:“小弟奉有宮二俠的囑托,正在打探方爺蹤跡,以便迎接,卻不曾料到來得這么快……”
  微微頓了一頓,上前一步,聲音忽地放小了:“宮二俠交待,還有一位簡少俠,不知……來了沒有?”
  話聲未已,簡昆侖已自艙內翩然出現:“不才就是。”
  柳飛揚訝然有惊,才自發覺到這個鼎鼎大名的年輕俠士,原來如此風度翩翩,气宇不凡,真正見面更甚于聞名,一時大力感歎,方待訴說几句傾慕的話,卻是一雙眼睛,為隨后出現的一個綺年玉貌的人,緊緊吸住。
  “啊……這……位便是……”
  “對了!”方天星代為引見道,“這便是我等此行護送的九公主殿下!”
  柳飛揚啊呀一聲,倒地便拜。
  卻為簡昆侖一只手托住,示意道:“柳爺不必如此,惊動了大伙,反倒不好……”
  “啊啊……”柳飛揚這才似有所警覺,慌不迭向著二人各自見了禮。
  當下退后一步,立向船頭,大聲道:“自家兄弟,不礙事,各人忙自己的去吧!”雙手一拍,再叱道:“撤网!”
  后來二船聆听之下,立刻掉頭自去,先時所布下的兩面攔江巨网,陡然間亦為之撤离,動作之快,行動之利落,整齊畫一,一看之下即知是久經歷練,訓練有素的游擊奇兵。
  方天星、簡昆侖看在眼里,甚是高興。他們也知道圍繞在皇帝身邊,必有一支忠貞誓死的義民俠士,卻不知分散如此廣闊,這里白鶴潭是否就是永歷皇帝息駕所在,卻是不得而知,既然到了這里,倒也不必急在一時。
  眼看著前番陣仗在柳飛揚一叱之間,煙消云散,此刻秋日如晦,淺水沼澤里漁歌再起,又自現出了前見的歡樂太平景象,再也沒有人向來船注視一眼,這般歷練端的是培之不易。
  柳飛揚隨即恭請朱蕾一行五人上了自己快船,一面興奮地道:“宮先生前番交待,說是快則十天,慢則半月,你們一定會來,卻是只有三天就來了!”
  說話時,這艘平底快船,在一雙漢子長篙撐持之下,快若箭矢,直似水面飛船,哧哧聲響里,激飛起雙股浪花,水箭也似的洒向兩沿。
  非僅此也,水里游魚,原已到了麥收季節,無處不在,眼前被船板一邊,紛紛躍起,潑刺劈啪,落了滿船都是。
  朱蕾乍見,哎喲一聲:“好多魚喲!”一時動了童心,慌不迭赶上船頭,彎身察看,喜得眉開眼笑。
  “殿下當心,莫要掉到潭里!”柳飛揚也笑眯了眼睛,“這是去年撒的魚苗,今年就丰收了,回頭叫他們給殿下燒一盤,品嘗品嘗。”
  說話的當儿,腳下快船已沖入一片蘆葦。只以為將是覓岸而停,卻不知在蘆葦叢里拐了個彎儿,竟自轉上了另一條水道。
  這一面雙峰夾道,堪稱天塹。
  卻是小小一道溪流,大船万万難容,小船卻可通行無阻,其大小距离寬窄情形,正与足下快船相仿佛,船身再大一點即難以穿行。
  只是几個沖刺,便自又拐了彎儿,眼前又是一番境界。
  雙峰合抱,四面山勢連綿,卻于此抱持之中,形成了大片腹地。
  正前方是一面方圓只有里許大小的水潭,潭水清澈,直可透視水底游魚,卻有成群天鵝、雁鴨,蕩漾翱游其間,岸上接壤,俱經開發,秋收之后的田畦,堆立著一束束的稻麥庄稼。便在田陌之后,隱隱約約,建有許多房屋。
  柳飛揚指著水潭,向眾人介紹道:“這就是白鶴潭了,好地方啊!一夫當關,万夫莫入!”
  隨著他手指之處,四下里展現有無數分支水道,僅是同來時水道一般狹小,原來這白鶴一潭,是為無數支流所匯集,真正天險福地,誠然攻守咸宜,不知當初是誰人發現,用于反清复明大業基地,實是再好不過。
  一片純白鷺鷥,緩緩由頭上掠過。
  遠方浪花卷處,一艘巨型華麗座船,陡地出現眼前。
  “啊——宮先生好啦?”
  遠遠看見一個人,五短身材,一頂卷帘大帽,當船直立,距离甚遠,看不十分真切,柳飛揚既如此說,想來當是宮天羽無疑了。
  方天星奇道:“咦?他怎么會知道我們來了?”
  柳飛揚笑道:“那還消說?我們這里的號鴿子最是勤快,百八十里舉翅可及,不要說這點點路了。”
  遠方來船已來到近前。
  站立在船頭的,五短身材的宮天羽,仍是一身閃閃發光的緞質長衣,那般著裝与頭上的寬沉大帽,雖是不大搭配,卻是神采飛揚。
  容得雙方俱能辨認,宮胖子哈哈大笑道:“來得好快!好快!”
  話聲方頓,人已翩然掠起。
  忽哧哧大鷹掠空似的,已到了對方快船,右腳尖不過在船頭輕輕一點,刷地一個擰身,已落向船身。
  “好!”柳飛揚大贊一聲道,“宮爺這一手鶴舞乾坤往后要教教我,我這里先拜師了!”
  說得眾人俱都哈哈笑了起來。
  宮天羽上前一步,迎著簡昆侖,雙方親切執手為禮。
  方天星一邊笑道:“你可好,在這里納福,几天不見又發福了,賊胖賊胖的,小心再胖下去,可就走不動了。”
  朱蕾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來。
  宮天羽連道:“辛苦,辛苦。”目光轉向朱蕾,嘻嘻笑道:“姑娘一路辛苦,肚子餓了吧?”
  朱蕾哼了一聲說:“才不呢!”眼睛向身邊的張嫂一瞟,小聲道:“一見面就是問吃問喝,好像我天生就知道吃,气死人了。”張嫂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殿下的命好呀!”她說,“像我們就是餓死了,也沒人管!”
  “哪個說!”她漢子張順打趣說,“你可是死不得,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張嫂白著他,半笑不笑地罵了句:“死相!”
  倒也為眼前帶來了一些輕松气氛。
  眾人隨即轉到了白鶴潭的迎賓座船,气派較自柳飛揚的平底快船又自不同。
  這艘華麗的座船,設置獨特,八名水手俱在底下內艙,除了八面透出水面的長槳之外,眾人腳下都有一個可以足踏的滾輪,手足并用,其速自快。
  眼下迎得貴賓登臨,一徑直馳而前,其速如矢,轉瞬間已達彼岸。
  岸上早已有多人等候。
  官天羽代為引見之下,來人一共六人,其中較為突出的兩個,一個是年過七旬的長須老人葉天霞,一個是黃須束髻的彎腰駝子錢枚。
  簡昆侖与方天星俱是第一次与他們見面,也不曾听過他們的名字,可是宮胖子卻似對二人推崇備至,同時也知道此二人亦是此負責白鶴潭實際任務的兩個富家人物。
  觀其談吐風度,舉止气勢,亦可測知此二人武功必然不弱。須知四海之內每多奇人异士,愈是名不見經傳,望之不起眼的人物,越可能是深悉藏暉的高人。
  揆諸眼前的葉、錢二人,极可能亦是屬于這類真人不露相的避世高人,因為二老年歲俱高,簡、方二人俱以前輩呼之。
  當今武林,又由于簡昆侖單身對抗万花飄香,以及勇救永歷帝、九公主諸多傳聞,而聲名大噪,被喻為不可多得的少年奇俠。
  正為如此,葉天霞、錢枚這雙避世高人,亦不能為之免俗,見面之后少不得對簡昆侖特別注意,极以青睞。
  朱蕾這個落難公主,在彼輩眼里,更不失尊貴,雖經朱蕾一意回避,仍不能推卻,即在岸邊接受了他二人的大禮跪拜。年紀老的人,思想固執,确是改變不易。
  好不容易行過了一番俗禮、酬酢。簡昆侖等一行,才在宮天羽帶領之下,來到了一處草叢。
  四面青松,更多檳榔大樹,天青云靄,風儿舒徐,吹拂在人身上,有點冷冷的感覺,卻是愜意得很。
  至此,朱蕾才似松下了口气。長長地喘息一聲,她向宮天羽說:“求你叫他們別來這一套了,我真想躲起來誰也不見!”
  “這里的規矩大,是因為有很多避世而居的前朝遺臣,他們仍然固守著漢家遺風,尤其是君臣之禮執行极恭,輕言廢除,談何容易?”
  宮天羽一笑接道:“就像剛才的葉、錢二老,听說以前便曾在天啟先皇帝駕前,作過侍衛首領,后在崇禎先帝手下,亦曾外放為官,崇禎先帝歸天之后,他二人便避秦來此,帶領忠貞手下,在此白鶴潭大肆開墾,才有了今日一份基業。”
  “原來如此。”簡昆侖微微點頭,總算明白了此二人身份。
  宮天羽道:“這兩位老人家齡德俱高,難得的是這把年歲,一身武功卻也沒有擱下,兩位老人家原為避秦來此,卻是未曾料到,竟与永歷皇帝不期而遇,乃自燃燒起心中熊熊烈火,如今便誓死為匡复明室中興大業而效力,這番壯志實在令人感動,便是朱先生談起來,亦贊歎不已。”
  “啊……”朱蕾一惊以喜,“你……你見過我哥哥了?”
  宮天羽一笑,略略頷首。
  “這么說,他也在這里了?”朱蕾惊喜得站了起來。
  宮胖子卻慢吞吞應了聲:“大概是吧!”
  “那,”朱蕾一跳而前,“快帶我去見他。”
  “哈哈!殿下不必急在一時……想見皇上,哪有這么容易?慢慢的,總要按規矩來嘛!”
  “什么?”
  “不要生气……”宮胖子笑道,“別人想見皇上當然不容易,殿下卻是例外,只是目下皇上事忙,听說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今夜是不是能回來,還不知道,殿下既已來到這里,還怕見不著嗎?且先好好歇息一下,明天再說。”
  朱蕾哼了一聲,气不過地又坐了下來。
  這個宮胖子她一直對他沒辦法,到底相知不深,真真假假誰也弄不清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些什么藥?
  卻是不知,永歷皇帝一己生死,關系著明室最后僅有希望,他的一切行動,全屬机密,尤其在安全保護之中。事關大局,即使以朱蕾公主兄妹之親,亦不得隨便有所透露。
  朱蕾隨即明白了這個道理,即是不無气餒,妙目一轉,隨即向簡昆侖望去。
  簡昆侖知道她的心意,想要自己代她有所刺探,微微一笑,佯作不知。
  朱蕾狠狠地瞪著他,終使他無能圖逃,只得找句話說:“秦大哥呢?”
  宮胖子說:“他不在,出去了!”
  “是同著朱先生一塊去了?”
  “嗯!”宮胖子只得點了一下頭。
  這就解開了朱蕾心中的一個疑團,證明皇上真的是住在這里,而且是真的不在,出去了。
  “李將軍呢?”
  “不在……”宮胖子說,“也出去了!”
  說了這句話,宮胖子干咳一聲,想是不欲簡昆侖再多刺探,也自狠狠向他盯了一眼。
  兩方目光交集之下,簡昆侖這個滋味可不好受。
  一旁的方天星有所察覺,哈哈大笑几聲,顧左右道:“這里的規矩太大,不是好相与,不能久住,找机會還是走為上策。”
  宮天羽一笑道:“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如今是多事之秋,老三,你平日不是一直在埋怨一身武功無處施展么!現在机會來了,加上簡兄弟,咱們哥儿四個,正可轟轟烈烈地大干一場,卻是不許你任性胡來!”
  原來秦太乙、宮天羽論及年歲,俱較方天星要長上許多,這一會儿擺出了兄長的架子,倒也把他無可奈何。
  方天星哈哈笑了兩聲:“那可也不只憑二哥你的一句話,卻要拜見過朱先生之后,才能決定。”
  宮天羽明白這位拜弟言下之意,一笑道:“那你就等著吧!”隨即站起來說,“九公主累了,好好歇息一會,我們到外面說話!”簡昆侖點頭說了聲好,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無視于朱蕾投向他意欲挽留的目光。
  出得門來,拐了個彎儿,來在另一片院落。
  宮天羽指了一下:“你們兩個先住在這里!”
  草舍三間,朴實無華。雖不若宮天羽的別墅那般雅致,卻也洁靜,背山面湖,風景不錯。
  進得門后,宮天羽看向二人道:“這里居住不比以前,卻要自己拘束一些,你我海闊天空慣了,自然不習慣被人約束,只是為了朱先生的安全,自有他朝中一套規矩,行止有度,卻是紊亂不得!”
  方天星嘿嘿一笑:“這個不必閣下關照,誰叫他是皇帝呢!咱們既來了,沒法子,這就暫時客串一下他的御前侍衛吧!”
  “對了!”宮胖子一笑,“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方天星挑動濃眉道:“不過,這卻得見過他之后,才能決定。”
  簡昆侖點點頭:“三哥是要看一看這個人值不值得為他賣命效力吧?”
  “對了!”宮胖子一笑說,“這正是他的心意。我最明白他,士為知己者死。他是要看看朱先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告訴你吧!”
  說時他的眼睛轉向方天星,面現微笑道:“能夠讓秦老大和我死心塌地甘為盡力的人,大概您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不過你自己去見見也好。”
  方天星一笑,點頭不語。
  簡昆侖不禁回憶起昔日在桂時,与永歷帝匆匆一晤的經過。
  那一天若非是自己處理得當,擊破了万花飄香的詭計,大敗九尾桑弧,乃得保住了他不為彼等所乘,稍有疏忽,今日情勢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記憶之中,永歷帝這個人,應是個舉止有度的君子,當日他龍体欠安,像是還在病中,卻能于四方險惡之中,自恃有方,臨危不亂,表現出泱泱大度的丰采,确是難能可貴。
  但是,造化弄人,他卻不幸的出生在這個時代,承繼起既倒不堪收拾的破碎明室,即使有所作為,又能于事何益?
  這么想著,簡昆侖心里不免有落寞之感。對于明朝社稷,老實說他早已不敢心存侈想,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無非是意圖能保住朱由榔這條性命,以待日后之圖而已。
  宮天羽卻像是很有信心。
  他說:“這里白鶴潭方圓百里內外,可以說都是我們勢力所在,朱先生在這里极是安全,大可無慮,不過……”
  “二哥可是已經听說了万花飄香一面的什么傳言?”
  簡昆侖敏感地有所覺察道:“有關柳蝶衣的來去風聲?”
  宮天羽為之一惊:“你也听說了?”
  簡昆侖點點頭:“只是這么猜想而已。”
  宮天羽臉色沉著說道:“倒也不是全屬無稽,這几天各方情況匯集,顯示著万花飄香大有异動,他們在滇池的巡江總舵忽然調動頻繁,各樣船只進出,絡繹不絕,顯然由總壇來了巨頭人物,我們私下猜測,這般情況,前所未見。极可能柳蝶衣在各方不逞,情急之下,親自出馬也未可知。”
  方天星皺了一下眉,冷冷說道:“要是這個老儿真的自己出馬,卻是討厭得很……倒要防他一防!”
  宮天羽哼了一聲,一掃平常的玩世不恭,正色道:“如今勢態,一來要防止清軍的大舉入侵,這一點你我真是無能為力,全靠李將軍的運籌帷幄,部署抵擋。再一方面,便是万花飄香的趁火打劫,這也是白鶴潭最感頭痛的問題,葉、錢二老一再關照,希望我們雙方配合,能夠有效防止這一面的顧慮。”
  他隨即又說:“我們以為,白鶴潭地處僻靜,朱先生方來不久,這里防范嚴謹,消息不至于外泄,万花飄香短時間之內未必打探知曉。”
  簡昆侖搖搖頭說:“這可就難說……對于這個門派事事都難以預料……”
  宮胖子先是一怔,隨即點點頭道:“對于万花飄香,老四應該比我們都清楚,兄弟,以你之見,眼前是個什么情況?”
  “很難說……”簡昆侖面現憂色地道,“如果僅僅只是時美嬌或是李七郎他們,我們也許還能應付,保持不敗,若是柳蝶衣自己出馬,情形可就不樂觀……我們卻得早做安排才好。”
  方天星一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看你是被姓柳的給嚇坏了。”
  簡昆侖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么。不過他骨子里确是有數——即是,柳蝶衣是他生平所遭遇過一個最厲害的大敵,以實力而論,即以其所知,簡直沒有一人能出其右。
  卻是,這個人也曾百密而一疏,在自己手里險些喪了性命。那一夜簡昆侖喬裝侯三儿,以送食為由,將長劍月下秋露事先著以黑墨,一發千鈞之際,頂住了柳氏的咽喉要害,事情的發展,簡直跡近离奇夢幻,卻是真的事實。
  若是那夜,簡昆侖果真狠下心來,一劍刺對方透穿,也就一了百了,再也沒有今天的一番顧慮煩惱了。這一霎想起來,簡昆侖未始沒有一种遺憾,卻也說不上是不是后悔,卻是可以斷言,類似以上的那种經驗,今后決計是不會再有的了。
  皇帝朱由榔在半夜子時前后回來,看來精力交疲,神色不好。
  听說是李定國吃了敗仗,清軍兵分三路,分別由吳三桂、多尼、卓布泰攻打永歷帝的堅強据點安隆、七星堡等處陣地。
  安隆的明軍守將吳子圣吃了個大敗仗,損失了三千人馬,帶著僅有的七百殘軍,拼死撤退,回到了李定國身邊。
  李定國大發雷霆,几欲砍掉吳子圣的人頭,幸虧皇帝的說情,乃至討得了吳子圣的活命。
  李定國如今的頭銜是天下兵馬招討大元帥,但連番敗陣之后,手下可用之兵已是不多,臨時召募的苗兵,戰陣經驗不足,更敵不住清軍先進的火器,一經交接,潰不成軍,所幸他的一個愛將白文選實力尚稱雄厚,四千精兵南征北戰,极富經驗,算是他手下惟一的一支能戰隊伍,七星關的陣腳還不會移動,且還時有捷報傳來。但總的來說,明軍像是大勢已去,面對著排山倒海般的各路清軍,真個岌岌可危,到底還能挺持多久?實是難以預料。
  前方的局勢如此可危,皇帝實不必親拭鋒鏑,坐鎮無益,便在李定國的請命之下,返回了白鶴潭。
  李定國派吳子圣保駕,免得在眼前看著他就生气,吳子圣變得暫時輕松,他手下傷兵极多,實在也需要略為休養,便抄小道走近路,保住永歷帝在一個月明星稀夜晚回到了白鶴潭皇帝的臨時寢宮。
  永歷帝的心情极惡,思前想后,一個人關著門哭了一夜,直到天色泛白,才自昏昏沉沉睡著了。
  九公主朱蕾得訊赶來探望他,在他的寢宮臨時布置的承宣閣守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永歷帝才自醒轉,听說是妹妹來了,心情一振,不及穿戴整齊,便自出來相見。
  兄妹相見,又是久別重逢。
  這其間的悲歡离情,又豈是几句話所能說得清的?
  說了一聲:“你來……了?”他便呆住了。
  朱蕾顧不得君臣之儀,一扑而前,叫了聲:“哥哥!”竟自俯在皇帝的肩上痛泣起來。
  永歷帝的眼睛也紅了,他原是瘦弱斯文一型的人物,心情的好坏關系极大,高起興來眉飛色舞,也有几分豪邁,略有失意,立刻便顯得憔悴。
  像是現在,白皙皙的臉上不著一些血色,胡碴子到處滋生,更似多天沒有刮了。
  “來了就好了……好了!”輕輕拍著她的背,指了一下椅子,要她坐下說話。
  朱蕾這才想起,叫了聲:“皇帝。”待要跪下行禮,卻為永歷帝拉住了手。“算了,這里沒有外人,就免了吧!”
  朱蕾仍是不依,仍然跪下來磕了個頭。
  坐下來看著他憔悴的臉,她感慨說:“皇上你瘦多了……”
  “一直都是這個樣……”永歷帝微笑著,嘴角輕牽,露著洁白的牙齒,依然漂亮。
  他父親老桂王朱常贏在世的時候,就常常感歎著說他有帝王的尊儀,卻又失之單薄。老桂王還為他摸了骨,說他雙顴高低,將是疲命東西、大起大落的命運。
  看起來,真的很靈,一多半也都應驗了。
  打量著哥哥清瘦的儀容,朱蕾打心底怜惜,這就不得不對他身邊服侍的人有個了解。
  “皇后呢?”
  “唉!”永歷帝說,“這日子像逃難一樣,我沒叫她跟著,把她送走了!”
  他沒說送到什么地方,朱蕾也沒問。
  “那誰在皇帝的身邊服侍您呢?”
  “夏妃和劉妃……她們都跟著……”
  “只有兩個人?”朱蕾記得過去在五華山宮的時候,皇帝身邊還有五個人,一下子卻只剩下兩個人。
  “夠了!夠了!”永歷帝說,“我如今身子不好,又居無定所,人多了反而麻煩!”
  朱蕾點了一下頭,關心地又問:“章太醫呢?”
  “他還跟著,”皇帝微微笑著,“如今我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開的方子也很有用,有時候睡不著覺,服几付他開的藥立刻就好了!”
  永歷帝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別光顧了問我,談談你自己吧!”
  “我……又有什么好說呢!”
  “有!有!我听說了!”
  “皇上听說了些什么?”
  “很多……”永歷帝臉上帶著笑,“听說你一路女扮男裝,號稱九公子,可有這么回事?”
  朱蕾臉上一紅,羞笑道:“這又是誰多的嘴?居然皇上也知道了!”
  “豈止是這些,我知道的多啦!”
  這一霎,他的心情甚好,乍見到久別多年的妹妹,話也就不打一處而來。
  “我們雖不在一塊,可是你發生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永歷帝笑著說,“還听說你結交了一個要好的朋友……”
  “要……好的朋友?是誰?”
  “是個男的!”永歷帝說,“挺英俊的一個小伙子!”
  “啊……”朱蕾登時大為緊張,臉也羞紅了,“這……都是哪有的事……情……您听誰說的?”
  “別管我听誰說的,只問你有沒有這檔子事吧?”
  朱蕾的臉更紅了,害羞地笑了一笑,倏地扭過了身子去:“我可不知道皇上說的是誰?誰又知道呢!”
  “你還嘴硬!”永歷帝挑動著濃黑的長眉,打趣著說,“這個人我也認識!”
  “您……也認識?”
  “不錯!”永歷帝的臉色越見平和,卻有一絲欣慰的笑靨綻在臉上,“豈止是認識,說起來這個人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噯?”
  “你覺著奇怪?”永歷帝一笑道,“這個人叫簡昆侖是不是?”
  朱蕾一下子惊得站了起來。
  有關簡昆侖義助永歷帝一節,從來無人向她提起,簡昆侖本人雖有少許涉及,卻是語焉不詳,朱蕾從不在意,這一霎由皇帝嘴里親自道出,莫怪她會大感惊訝。
  瞧著她這股子糊涂勁儿,永歷帝甚為得意地笑了。
  “這個人不但救了我,也救了你,可真是我們朱家的救星。”永歷帝說,“我一直都在找他,就是打听不到,后來听說跟你遇到了一塊,我這才放心了。”
  朱蕾想說什么,總是礙于啟齒……
  她原本想伺机進言,好好在哥哥面前保舉簡昆侖一番,讓皇上對簡昆侖留下個好印象,卻是不知道哥哥對他的印象這樣好,這就不必自己的多此一荐了。
  听著皇上贊賞簡昆侖的為人,朱蕾心里真有說不出的高興,這就低下頭笑了。
  忽然,永歷帝想到了一件事,“啊……”他說,“听說你是落在吳三桂的手里?被他抓去了?”
  “誰說不是?”朱蕾睜大了眼睛。
  “怎么會又出來的?誰救了你?”
  “陳圓圓!”
  “陳圓圓?”皇上說,“你是說跟吳三桂的那個女人?”
  朱蕾點點頭:“就是她……這件事說來話長,有時間再好好跟您說吧?”
  永歷帝點了一下頭,遲遲地抬起了頭,仰著臉,喃喃說道:“這陣子我的記性也不好,常常忘事……今天不知道他們給我又安排了見誰?”
  說著信手抓起了椅子邊的一根緞帶子,拉了一下,傳過來當啷一聲。
  立時就由外面進來了個人。
  “皇上万安!”
  說時那人趴下來磕了個頭,又轉向朱蕾叩頭道:“公主万安!”
  朱蕾這才認出來了。“啊……是你,福安!”
  福安是桂王府時候的老人了,是個淨了身的太監,一直就在永歷帝身邊,想不到現在他還跟著。好多年不見了,看見朱蕾自是打心里開心。
  “是奴婢,奴婢還在侍候皇上!”嘴里說著,福安退后一步,侍手而立,等候著永歷帝的差遣。
  “今天我都要干些什么?要見些什么人?”
  “是。奴婢瞧瞧……”
  福安恭敬地欠了一下身,由挽起的衣袖里拿出來一個小紙卷儿,打開來欠身念說:“回頭皇上用膳,德總管安排了兩個人侍陪……”
  “誰?”
  “是皇上日前吩咐想見的簡先生,還有一位是方先生。”
  朱蕾听到這里,先就樂了。“啊,他們兩個?”
  一听簡昆侖來了,永歷帝頓時為之眉開眼笑,連叫了兩聲好,轉向朱蕾道:“我几乎都忘了,你們是一塊來的,他們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
  不知怎么回事,就是這兩天才有這樣的感覺,誰要是一提起簡昆侖這個人,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受用,緊接著可就臊得慌。像被人家瞧透了什么似的。
  永歷帝轉向福安道:“他們人在哪儿?”
  “不是現在,”福安道,“是回頭皇上用早膳的時候!”
  “哪來這些子名堂?”永歷帝急道,“現在就給我召。”
  “是。奴婢遵旨。”下面還未念完的,干脆也甭念了,趴下來又磕了個頭,福安轉身自去。
  “噢,”皇上才似想起來道,“還有個姓方的……他又是誰?”
  “方天星,”朱蕾說,“是簡昆侖結拜的一個兄弟!”
  永歷帝似乎很感興趣,朱蕾隨即把自己所知道的給他說了個大概。
  “原來如此。”永歷帝高興地道,“秦太乙、宮天羽我都認識,他們兩個真了不起,都有一身好本事,簡先生原來与他們是結拜的弟兄,這就難怪了,那個姓方的他們也跟我提起過,我記起來了!”
  他极是高興地拍了一下手:“這么多俠客都幫著咱們,還怕不能成就大事?”
  但是這番喜悅之情,卻只是曇花一現,立時他又陷入了沉思,臉上神色即像是罩上了一層霧气那般地不開朗。
  “您怎么啦?”
  “沒什么。”苦笑了一下,永歷帝搖著頭道,“這一陣子,我們老吃敗仗,打得很不好……再這樣下去,怕是連白鶴潭這個地方,我都待不下去了!”
  “真的!”朱蕾吃了一惊,“真有這么嚴重?”
  永歷帝說:“怎么沒有?一個吳三桂已經夠我受的了,再加上洪老賊,他們兵分六路……生怕我不死……”
  說時由不住面色鐵青地嘿嘿冷笑兩聲:“你知道吧,打我們最厲害,生怕我不死的,就是他們兩個,大行皇帝當年竟會用了這种人……還有什么好說的!”
  長歎了一聲,永歷帝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松癱在座椅上……
  “如今我也想開了……生死有命,一切都由不了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臉上溢著無可奈何的笑,兩只眼睛瞪著天花板,這一霎他的臉,卻又十分憔悴。
  忽然,他由椅子上一個骨碌站起來,大聲道:“簡先生!來了沒有?”
  這番表情,顛三倒四,又像是精神失常了。瞧在朱蕾眼里好不難受,心里一酸,一時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卻是由屋外傳過來福安的聲音:“回稟皇上,簡先生、方先生瞧您來了!”
  “快進來!”說時他已忍不住跨前几步,親自掀起門上垂帘,正好迎著了簡昆侖、方天星的來勢。
  乍見之下,永歷帝呆了一呆……
  面前的兩位奇俠,俱是一般雄偉,神姿英颯。宛似并立奇峰,那個曾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簡昆侖,更于英挺中含蓄著几分儒雅、清秀,這番气質,正投了永歷帝所愛,极是相見恨晚。
  忽然看見了皇帝的親自出迎,簡、方二人俱不禁為之一怔,雙雙搶身而上,欲行大禮參拜,卻為皇帝攔住……
  “兩位先生万万不要……我們坐下來說話!”
  皇帝的神態甚是端正,簡昆侖、方天星俱非俗人,也就不必拘禮,只是既為明室效忠,君臣之分卻不可不遵,雙雙抱拳,向著永歷帝打了一躬,正待落座,一眼看見了朱蕾,不由抱拳喚了一聲:“公主。”各自施了一禮。
  對于朱蕾來說,這一霎极其快意。
  她生性活潑,兩位大哥平素玩笑慣了,難得見過一霎的正經,昨天的一口悶气,正好今天拿來消遣。
  臉盤儿揚了一揚,半笑不笑的,竟自實實的受了,永歷帝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簡昆侖的手,搖了一下:“年前蒙你援救,逃過大劫,我心里一直都在惦念著你,今天總算盼著你來了,朕太高興了……”
  一時間,緊緊執著對方的手,搖撼不已,欣慰情誼,溢于言表。
  簡昆侖說:“陛下承愛……”欠身以禮,后退了兩步,便自不再多言。
  這番拘謹,使得永歷帝忽然有所悟及。那便是無論你心怀赤子之心,一朝位登九五,便不再同于往日,你的一舉一動,皆應与你身擔的國家名位有所相關,一言一行,皆應有所遵循、持重。一點也輕率不得。
  眼前雖不是正式場合,但一日國家名分在身,便當有所拘謹節制,任性不得。
  永歷皇帝明白這番道理,驀地松開了猶自握著對方的雙手,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的眼睛這才轉向另一個身材魁梧的俠士,后者情不自禁地抱拳欠下了身子。
  “方先生!你也來了?”
  “在下方天星,愿為陛下放力。”
  “謝謝你們……”
  一霎間,永歷帝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
  “你們都對我太好了,只是……”說時他重重地歎了口气,不再多說什么,便自坐了下來。
  “皇上……”朱蕾含笑說,“我們還大有可為,有這么多人幫著您,您該要好好振作才是……”
  方天星應聲道:“九公主說得极是,皇上千万不可气餒。”
  永歷帝看著他點了一下頭,一笑說:“我不气餒,有你們在,我就不气餒。今天我太高興了,悶了多少日子,難得你們兩個又來了,咱們真該好好慶祝一下。”
  說罷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高喊一聲:“福安!”
  福安就在門外,應聲而入。
  “皇上……”
  “叫他們預備一下,我要同簡先生、方先生游湖,中飯就在船上吃了。”
  “奴婢遵旨!”福安叩頭离開。
  方天星、簡昆侖不由對看一眼。此時此刻他二人原沒有這番心情游湖,但是皇上既已這么吩咐了,卻也是無可奈何。
  朱蕾冰雪聰明,心里自是明白。“二位大哥就勉為其難吧,皇上這一陣子心情不好,也就是看見了你們才有這番雅興。”
  方天星哈哈一笑:“九公主何必交代!我們兄弟初來乍到,正要領受白鶴潭絕妙風光,皇上說了就算,我兄弟焉能不遵?”
  這番快人快言,大是投了永歷帝的脾胃,一時眉開眼笑,對于方天星大力投緣。
  “簡大哥,你怎么不說話?難道不以為然?”
  朱蕾秋波一轉,看向簡昆侖,倒要听听他的意見。
  “我只是擔心皇上的安危。”不過他隨即展顏一笑,“也許是我太過多慮了!”
  永歷帝笑道:“你确是太過多慮,等一會儿上了船,四下走走你就知道了,這里四面天險,更有重重埋伏,想要摸進來可不容易,簡直不能!”
  簡昆侖微微一笑說:“陛下說的甚是,我确是太過多慮了。”
  經過一番患難与共,朱蕾實已深深了解到簡昆侖的為人,凡事防患于未然。即以眼前而論,必然他心里已有了某种警覺,才自會有眼前的謹慎、小心。他的体察入微,常常是出奇的靈驗,難道皇帝今日之游,果真包含著某种异變不成?
  她心里微微一動。隨見簡昆侖自承多慮,并不繼續堅持,也就不再挂意。
  未几,福安來報,船已備好,永歷帝興沖沖的隨即同著朱蕾、簡、方等數人,一徑步出戶外。
  這里早已備好了二乘肩輿,分別為皇上、朱蕾所設,雖說是逃難客居在外,皇族的禮教,卻也未能完全廢除。
  葉天霞、錢枚特為皇上組織了一個侍衛班子,選出了精于技擊刀劍的四十三個武士,權作永歷帝的近身侍衛,永歷帝走到哪里,他們便跟到哪里,沿途設防,近身侍衛都是他們。四十三個人听起來已是不少,只是一經運用分布,便時感不足,但是在永歷帝落難逃离之中,這已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了。
  眼下,即由十六名佩有長刀的這類武士,拱侍在永歷兄妹所乘坐的二乘肩輿左右,轎頂一色純黃,盤以金龍,分別由一十八名轎扛抬,一干儀仗雖說都免了,看起來聲勢亦非尋常,顯然大有招搖。
  方天星、簡昆侖遠遠落在輿駕之后,二人并排而行。
  一路所見,翠岭青蔥,何曾有秋的落寞?
  遠遠看見白鶴潭在望,麗日照射之下,水面燦若明鏡,閃爍出一片璀璨明星。
  皇上的乘船早已准備好了。
  地上舖著一道迤邐黃綾,直趨舟前,錢、葉二老率同若干職司,恭迎在側。
  永歷帝与朱蕾离轎登舟,少不了又是一番跪叩折騰,職掌白鶴潭總巡頭的翻天鷂子柳飛揚,率同四名精于飛躍輕功的武士,乘坐在另一條船上,職司前導,容得皇上登舟后,隨即啟行并發。
  天色尚早,水面上猶自蒸騰著一層白白霧气,時有水鳥拍翅飛起。激發著遺興野趣,小魚儿的出沒跳躍,沿池的繽紛紅葉,在在都啟人靈思,引稱快意。
  永歷帝快意极了,多日的憂傷國事,這一霎乃得完全拋諸腦后,更加兄妹的團聚,簡、方二人的來奔,都使他乘興快意,興趣极高。
  染目于沿岸的片片楓紅,永歷帝忽然興發,要棄舟登岸,這一次連方天星也覺著不妥,朱蕾忙与勸止。
  永歷帝接受了妹妹的意見,卻吩咐乘船要靠邊行駛,以便瀏覽那一面的沿岸紅葉。兩艘大船隨即緩緩向彼岸靠近。
  這一面湖光山色,尤為出色。
  妙在兩岸紅葉搭成了一道漫長的架橋,將一支細長流水引入無限清幽,山回路轉,另辟佳境,水邊的另一面,是號稱小白鶴的另一個小潭,那里風景清幽,落紅繽紛,景色較主潭更不知胜似多少。
  极妙之處,便在于大小二潭銜接的一道分支,亦即是眼前二船行經之處。
  置身于此的一霎,真個令人歎為觀止……在無盡的片片紅葉凋零里,妙在兩岸夾道的紅葉,被陽光一照,紅通通透明晶瑩,仿佛是裝架了個透明的琥珀頂子,整個船身連同站立在兩船的各人,俱都染了一身的紅。水面上更像是浮上了一層赤焰般的鮮艷光彩,這般景色,畢生罕見,即連簡昆侖、方天星亦不禁看直了眼。
  朱蕾不禁連聲叫起了好來。
  永歷帝笑說:“怎么樣,我沒有騙你們吧!前面小白鶴有一個叫白鶴洲的小島,上面景致更美,回頭過去看看,你們就知道了……”
  話聲未已,卻只見頂上紅葉帳幕,霍地落下一個人來。
  這人一身大紅,夾雜在飄落的紅葉之中,宛似彩虹天挂,若非是注意看,真還看他不清。
  像是早已度測好了,一經落下,正當永歷帝座舟前端。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這人的疾快落勢,掌中一雙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已插向船頭一名侍衛當胸。
  勢若奔電,防不胜防。
  這名侍衛啊呀一聲,已被來人一雙短刀扎進胸膛,刀拔、人蹌,扑通跌落于流水之中,濺起大片水花。
  永歷帝站立不遠,目睹之下,大吃一惊,來人一刀得手,足下一點,嗖地一聲,直向皇帝當前扑進,卻是迎著簡、方二人的奇快來勢。
  方天星身形未進,先自劈出了一掌。以他功力,這一掌足堪稱得上勁猛力足。紅衣人身子方掠起一半,即為側面而來的力道,震得向后一挫——即于此一霎間,簡昆侖已閃向永歷帝當前。
  船上另外的六七名侍衛,見勢而惊,同時自兩側包抄而上,嗖地把皇上兄妹圍在正中。
  于此同時的一瞬,方天星手中長劍,已施展孔雀剔翎的一招,扎入來人肋下。
  這一劍功力內粹,极是可觀。
  來人哼了一聲,一掙之下,扑通倒落艙板之上,打了個滾儿便自不動。
  卻在此同時之間,空中人影交錯,一連飄落下五六條人影,俱是身著紅衣,身法巧快,一經落下,未及站好打量,即与船上眾侍衛打成一團。
  簡昆侖一腳踹開艙門,慌不迭把永歷帝兄妹讓進船艙,同時緊閉門窗。
  永歷帝重重地跺了一下腳:“唉!想不到真讓你料到了,他們竟然來到了白鶴潭,完了,什么都完了……”話聲出口,极是喪气地跌落在藤質靠椅上。
  朱蕾緊緊傍著他坐下道,“不要緊,只是几個小毛賊而已!”
  話方出口,耳听得喀嚓爆響聲中,一扇雕花木窗猝當巨力震開,木屑紛飛里,一條疾勁人影,倏地穿身而前。
  細長窈窕,姿態絕美。
  隨著來人的奇妙進身之勢,一口精光四射的璀璨長劍,直向著永歷帝身上扎來。
  簡昆侖恰當立于永歷帝側面,乍見此情景,不由嚇了個魂飛魄散。身勢猝轉,旋風似的已橫身而前,掌中劍翩然蕩起,當啷脆響聲中,已把對方劍鋒磕開。
  卻是險到了极點,若非是即時出劍,差在毫厘,皇帝已死于非命,最起碼亦當是受制于人。
  來人長身少女,以一式奇妙的進身之勢,滿以為可以湊巧將永歷帝先擒到手,并可以此要挾,迫命眾人放下兵刃,束手待擒,卻不意簡昆侖身法如此之快,危急一瞬之間,解了眼前之危,相別不久,他的功力竟是又有了長進,大是令人惊奇,不可思議。
  一劍得手,簡昆侖趁勢而進,掌中月下秋露一劍直取來人當心。
  劍光長吐,洋溢起冷森森一片寒气。
  來人少女冷哼一聲說,“好招!”
  話出,劍起——卻是出勢不快,雙劍互映,即將相交的一霎,驀地卻抽了開來。
  轟隆一聲,身后的另一扇艙門,驀地被大力踹開,方天星已搶身而入。
  雙劍對照之下,來人長身少女,已被看在當中。
  一襲紅衣,面若芙蓉,卻見她秀發未卷,梳的是高高的疊螺發式,細腰丰臀,美目如盼,正是敵人万花飄香一面,最稱棘手的一員主要戰將——玉手羅剎時美嬌。
  她确是謹密嚴縝,智慧超人。怎么也料想不到,竟為她識破了白鶴潭重重埋伏,摸進了核心要地,若非是簡昆侖防范得當,永歷兄妹,料將已落在了她的手上。
  此時此刻,面對著簡昆侖、方天星兩個大敵,她竟然面無懼色,顯現出一派從容鎮定。
  “時美嬌你好大的膽子,竟然膽敢闖來這里!”簡昆侖踏前一步,長劍光華刺目,攔腰一橫,已擋在了永歷帝正面。
  此時此刻,情勢無疑已极是險迫,唯其如此,更是慌亂不得。
  方天星亦深知對方的厲害,一口長劍,光華璀璨,寓急進于無動。看起來一片從容,其實与簡昆侖早已心靈互通,牽一發而動全局。二人站立之姿,正為聯手劍陣最具實力的夕陽雙照。森森劍气,分別由雙方各人劍身溢出,极短的一霎,船艙里已洋溢起一种近乎迫人眉睫的強大气勢。
  時美嬌那般功力之人,在對方二人如此劍勢之下,亦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身子輕輕晃了一晃,向左面身形半斜,才似站定。
  頓時之間,船艙里才似略略解除了那陣子迫人的無形劍勢。當然,險惡的情勢,隨時都將會触發,敵我間不啻更形詭异波譎,顯現出難以預估的莫測高深。
  大船在微微顫動之中——一片刀劍碰擊聲,聲聲入耳。艙外雙方,顯然正在做逐死之戰。
  時美嬌雙目微側,掃向方天星,一笑道:“姓方的,你也來了?”
  “不錯,我來了!”說時劍抱平胸,“姑娘賜教!”
  冷冷地哼了一聲,時美嬌深邃的目光,再一次向著正中的永歷兄妹望去……一片笑容,洋溢自她美麗的面靨。
  “朱先生,朱小姐!請恕我的無理……”美目輕啟,語气嬌柔,哪里像是在陣仗之中?“奉了我家主人之命,此來是誠心相邀,朱先生,你可容我說句話么?”
  即使在劍拔弩張的對壘劍陣之中,她的美艷亦不為之遜色,秋波側轉,無限嬌柔。永歷兄妹,俱不禁為之心里一動,似乎有些想不通。即是,這樣姿美態嬌的一個女人,也拿得寶劍么?
  豈止拿得寶劍!顯然她更是對方陣營里最具實力的一員主將,只看簡、方二人對她的持重、戒備亦能有此臆測。
  “你……”永歷帝鎮定了一下,點點頭,“你就說吧!”
  “如何?”時美嬌雙目一轉,窺向簡、方二人,“可以么?”
  方天星、簡昆侖相視一顧。
  皇帝既已這么說了,豈有不算數的道理?
  他二人的武功、气勢,皆非尋常人可及,敵人雖然是出了名的難以招惹,自己二人聯手之下,又何懼于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時美嬌美目一轉,視向朱蕾,略略含頷道:“殿下想必就是外傳人稱的九公子了,難得今日一會,幸何如哉!”
  九公主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說:“哪里,哪里,你就是万花飄香的時……美嬌么?”
  “我就是。”
  對于時美嬌來說,卻是不胜惊訝,這几個月以來,化身九公子的九公主,在江湖上,早已是聲名大噪,無人不知,認識她不足為奇。而時美嬌行蹤詭异飄乎無定,尤其是与對方前無接触,何以上達天听,居然在她的腦海里,亦能留下印象?
  “奇怪么?”朱蕾美目如盼,輕啟唇角,“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听說是你不但人長的美、漂亮,而且一身武功,更是出類拔萃,今天總算見到了你,果然名不虛傳……”
  說時,她不禁發自內心的欣喜,由衷地笑了。
  几句話,立時把她突出的襯托出來——立刻時美嬌所造出的唯我獨尊气勢,平白的分出了一半,讓給了這個看似文靜質弱的皇室公主。
  朱蕾早已不再是嬌生慣養,年來的風塵歷練,几番絕處逢生,早已把她鍛煉得鋼鐵意志,不再畏縮。
  兩個佳人,原是一般的美,只是風韻气勢不同而已。春花秋月,各擅胜場,一時難分軒輊,頓時,船艙里先時的敵對气氛,大大為之降低,顯示出一片旖旎祥和景象,卻也出人意料。
  時美嬌略略一惊,才自報以微笑:“殿下你過獎了,其實你才是我心里崇拜的偶像……”
  朱蕾說:“真的?我可沒有你那么好的本事呢!”
  “但是……”時美嬌淺淺一笑,“卻有人為你誓死效力……万死不辭,真正難得……”妙目一轉,盯向簡昆侖,“是不是?簡大俠?”
  想不到她會突然有此一問,這种對話其實最難回答,簡昆侖一時為之語塞,也只能置之一笑,表明他的气質風度而已。
  卻是九公主伶牙利齒,見不得心上人為人奚落。
  “這倒也是不假……”朱蕾說,“要不是簡哥哥為我舍命,我也早就……不好了,他對我真好!”
  說時她美麗的眸子,傳遞著濃濃的情意,像是一掬春風脈脈直向簡昆侖看去。
  尤其是那一句簡哥哥,真正嗲態十足,卻是天真無邪,真情流露,出自九公主的芳唇,當不能以俗情論之。听來蕩气回腸,好生受用。
  時美嬌頓時呆了一呆!
  她這般美艷不可方物,更兼心思透剔玲瓏的女人,原是极其自負,不易為人所激動,但是情之所用,常常是奇妙莫測,九公主的這番赤裸表態,惟其出自天真無邪,才真正傷到了她的要害。
  一霎間,時美嬌那張原似春花怒放的臉,驀地變為一片蒼白。
  朱蕾的話,像是一把利劍,倏地刺進了她的心里。這种奇特的感触,別人自是無能体會,就連時美嬌自己一時也莫名所以,真的,她一點也不知道,對方這兩句看似极普通的話,竟然會傷害得她如此之深!猝當之下,簡直無能招架。
  “簡……哥哥……哼……”一霎間,美麗的眸子里,交織出令人戰栗的光焰,那番形象,簡直已似無能忍耐,大有一触即發之勢。
  卻是,她吞下了這口苦水。目光一轉,盯向當前的正主儿永歷皇上,這才是言歸正傳。
  “朱先生……眼前明室大勢已去,難道您真地看不出來?”
  永歷帝呆了一呆,他最听不得這种論調,雖然明明已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只是听起來總覺得刺耳難當,一霎間,心情大為沮喪。
  “你要說什么!說吧!”
  “謝謝陛下!”
  時美嬌臉上重拾笑靨:“這便是我此來的宗旨……陛下請想,當今清軍,兵分多路,對于先生您已是勢在必得,情況之危急,您應該早已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陛下您怎能對此大勢昧于懵懂無知?”
  哪一個敢對皇帝如此口吻說話?今日之勢顯然已無能再計較這些了。
  永歷帝看了她一眼,忍气不言。
  時美嬌說:“所以今天我來,就是奉柳先生之命,向陛下轉陳關愛之忱,并且奉接陛下与公主移駕飄香樓,作為敝門無上尊榮的上賓,還請您點頭答應才好。”
  永歷帝一笑:“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時美嬌神色一振:“這么說,陛下是答應了?”
  “我不答應!”說時他回過身子,大刺刺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沒有人能拿著刀劍在我面前說話。”
  隨即用手向時美嬌指了一指:“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那個差你來的人我更不認識。給我拿下!”
  話聲出口,方天星早已自旁邊踏身而上,手上長劍唏哩聲響里,閃爍出一道蛇樣的銀光,一劍直取當心,直向時美嬌前心扎來。
  時美嬌輕叱一聲,右手輕啟,當地一聲,已把來劍撩開。
  方天星自然也料到她有此一手,長軀猝搖之下,隨地閃爍出一片人影。
  方天星何等身手?這一式月顫西風施展得极是老到,閃動間,已貼身對方近側,左手五指箕開,吐气開聲,叱了聲:“嘿!”一掌直向對方右助下方拍來。
  船艙里立時充滿了大片殺机。
  妙在時美嬌身法之巧妙,大非尋常,迎著方天星的凌厲掌勢,嬌軀輕轉,看似向側面移動,其實卻騰身而起——呼……翩若梁上飛燕。只一下已貼身篷頂梁面,緊接著身勢再旋,呼地落身而下,舍方天星而直向永歷皇帝座前落去。
  簡昆侖眼明手快,自是不容她向永歷帝出手,長劍指處,匹練般射出了一道奇光——劍出人起,一并向時美嬌身勢迎擊過去。
  雙劍交輝,當啷!一聲脆響。
  搖碎了的劍光,有似一天銀雨般燦爛,這一劍簡昆侖全力擊出,精力內注,极是可觀,時美嬌猝當之下,未免相形見絀。身子一晃,直向左面蕩出。
  方天星早已蓄勢以待,如何放她得過?冷笑聲中,猛地自側面踏身而前,右腕振處,一片劍影闌珊里,直向時美嬌全身罩落下去。
  簡昆侖更來湊趣,長劍月下秋露飛虹天架,刷地掃出一道弧光。
  兩個人俱是深精劍術的高手,劍身未至之前,先有冷森森的一片劍气,況乎聯手合擊。雙劍交映里,時美嬌万難抵擋。
  喀嚓!一聲脆響。隨著她曼妙的人影起落之處,一扇船窗整個破碎而開,便自在敞開的窗影里,時美嬌燕子樣的輕飄,已自穿窗而出。
  簡昆侖偏偏搶先一步,不容她稱心如意。
  一片人影,如風而前。
  “著!”這一劍簡昆侖是施展巧妙的身劍合一身法,應与近日他的功力猛進有關,其中二先生的指點開竅,自有莫大神益。大片劍光,混淆在他前扑的身影里,乍看上去,像是時美嬌全身俱在他的劍光籠罩之中。
  時美嬌猛地一閃,极其快速地向側面躍開,殊不知,簡昆侖的長劍目的正是在此一面。
  隨著時美嬌錯開的人影,哧地泄出了一脈奇光——雷霆万鈞,冰雪一片。
  即使像時美嬌如此聰明的女人,亦不免會著了道儿,實在是簡昆侖的這一劍,太過微妙。
  關鍵在于,每一個人對于他所相識的人,都留有一個既有的印象,這個印象的存在,便构成了彼此的相互反應。問題便因此而生。
  時美嬌對簡昆侖認識,卻不會涵蓋到他的与日俱進,仍然保留在過去的一個階段。便是因為如此,她万難逃開眼前的猝變。
  一片劍光,閃電似的打她左面肩胛處閃過,噗嗤深深扎了進去。
  這一劍原應在她身上留下一個前后貫穿的窟窿,總是時美嬌的非比尋常,即使在此險惡万狀的一霎,甚至于災難已然降身的同時,也能有迂回之余地。
  “呀!”印象里,時美嬌還是第一次發出如此的痛呼。听來分外嬌柔,惹人怜惜。
  痛呼聲里連帶著嬌軀的一個疾轉,刷地已掠向船頭。
  惊惶万狀里,猶不免回過身子,用著极其錯綜复雜的目光,向著對方這個狠心的人儿打量一眼:“你……好……”
  她太健忘了。
  不久以前,她甚至于以更毒狠的手段加諸對方過,這一次簡昆侖不過以眼還眼耳。
  美人負傷,分外惹人怜愛。
  總是簡昆侖的內心不忍,使他舍棄了向對方的乘胜迫害。
  眼前之勢,簡昆侖原可乘勢進招。長劍追纏之下,時美嬌以負傷之軀,万難承當,他卻總是心怀不忍,對于任何人,都不忍心存迫害,更何況曾是有情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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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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