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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女含冤回


  啞巴秦雙波聞聲步近,二人面面相覷,俱不知她在說些什么。
  任劍青奇怪地道:“姑娘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江芷歎息一聲道:“我上了雷仙姑的當,誤當她走火入魔……受了她的指使,偷偷地潛入丹房。”
  秦、任二人頓時大吃一惊!
  任劍青神色一變道:“你……”
  江芷低下頭,訥訥道:“我偷看了《一心集》,并且把最后一頁背誦下來,轉告了雷仙姑,我受了她的騙……我……”
  秦雙波臉色突地一青,頓時呆住了。
  任劍青也神色大變道:“你竟偷閱了《一心集》?你……”
  他陡地向前一步,伸手抓住了江芷肩頭,聲色俱厲地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誰要你這么做的?”
  江芷只覺得他那只緊抓住自己的手,仿佛都深深刺進自己肌膚之內,一時痛得花容變色。
  “你下手吧……”她几乎落下淚來:“也許打死我還讓我心里好過一點。”
  任劍青全身顫抖了一下,忽地松開了緊緊抓著她的那一只手。
  他重重地歎息了一聲,來回地在院中走著。
  江芷用忏悔的目光,注視著他,一旁的啞巴秦雙波這時亦滿臉怒容地走向她,比手划腳地了一陣。
  任劍青長歎一聲,道:“師兄請原諒她的無知,她只是為那個老道姑花言巧語所騙……唉!早知如此,剛才還不如讓師兄殺了她的好。”
  秦雙波睜著一對光芒四射的眸子,連連比著手勢。
  任劍青歎息一聲道:“啞師兄問你告訴她多少?”
  江芷苦笑道:“一心功的二十八字真訣。”
  秦雙波臉色一沉,又向任劍青比了几個手勢,任劍青遂向江芷道:“一心功分陰陽雙篇,另有一篇梵文,姑娘你可記下了?莫非也告訴了她?”
  江芷搖頭,說道:“沒有,我也看不懂。”
  任劍青長長吁了一口气,道:“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雷師姑雖得了二十八漢字陽文,卻未曾得到二十八字梵文的陰文,這門功力,將來練習時可就要大大地打上一個折扣。姑娘我們進去再談!”
  一行人步入竹舍,任劍青由于病傷尚未痊愈,先時又用了一些功力,這時顯得很疲倦,倚靠在椅子上。
  江芷關心地道:“二哥,你覺得不舒服么?”
  任劍青微笑道:“自服姑娘藥后,感覺好多了,姑娘對我大恩,真不知何以為報?”
  江芷苦笑道:“二哥這么說,可就愧不敢當了,我一時無知,雖然闖了大禍,多承二兄不怪罪,現在想來更是難以自責其罪。”
  任劍青歎息一聲道:“那道姑姓雷名天驕,本是先師之同門師妹,后來因罪逐出師門……多年來累次惹事生非,十年前上門偷盜過一卷《如意真經》,當時我在后山練劍,師父在丹室靜坐,那經卷由秦師兄借給,為此秦師兄曾被先師罪罰至石穴面壁百日,飽受毒蚊侵襲之苦。”
  江芷心里一動,看了一旁的秦雙波一眼,心想怪不得他如此恨惡那道姑,原來有此一因。
  秦雙波听到此長歎一聲,一雙眸子里,淚光閃閃,江芷心里一惊,正想出言詢問。
  任劍青遂又接道:“這只是一個開頭,隨后雷師姑又來了無數次,偷盜許多東西,最后一次,是在四年前八月,這無恥道姑竟然企圖以所得之‘桃花毒瘴’將先師毒斃。”
  他頓了一下,冷冷笑道:“當時我与先師正在丹室練習閉息之術,竟然無意逃過這步劫難,只可惜……”
  說到這里目光向一旁的秦雙波看了一眼,秦雙波已忍不住熱淚滂沱。顯然的,任劍青的話,已使得他隱入极度痛苦之中。
  任劍青歎了一聲,接下去道:“只可惜當時秦師兄正在自己房中靜坐,入神之際,未曾防到有此一著,竟為瘴毒所傷,昏死在地!雷天驕那個道姑,只以為所有人皆已受害,正欲行竊,卻被先師識破,先師終念當日一段同門情誼,未忍毒手相加,只施展本門絕技‘青光掌’打傷了她左面肩部,使其狼狽而遁。”
  任劍青苦笑歎息了一聲,目光視向滿面淚痕的師兄秦雙波,道:“雷道姑走后,先師發覺秦師兄昏倒在地,因他中毒過重,本已回天乏術,先師盡最大努力,施展本身元陽真气,將秦師兄全身穴脈一一打通,并把毒瘴以真力逼出体外.秦師兄命不該絕,總算保全了這條性命……”
  說到這里,任劍青臉上現出了一片戚然,他無比沉痛地接下去道:“話雖如此,師兄終因毒瘴過劇,雖保全了活命,卻為劇毒傷了聲帶,從此變成了有口不能言的一個啞巴。”
  江芷恍然大悟,一時垂首不言。
  秦雙波抬起手來,用衣袖把臉上的淚擦了一下,他站起來長長地吸著气,用以抑制內心的無比傷痛。
  任劍青冷笑一聲,道:“往后先師坐化之日,這惡道姑卻又一副假慈悲地上門吊祭,被我与梁師妹逐出門外,卻不曾把這件事告知師兄,只以為她受了這等羞辱,必將痛自反省,洗心革面好自為人,卻沒想到,她竟然變本加厲,居然還有臉再次上門生事,巧言騙取了姑娘的同情,險些將本門至寶《一心集》竊走,真是太可恨了。”
  江芷听到雷仙姑种种惡跡,再想到自己的愚昧無知,一時無限惶恐,除了深深自責之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反倒是任劍青過意不去。
  他歎息一聲,說道:“這件事姑娘也不必過于自疚,雷天嬌如執迷不悟,縱然學會了那半卷一心功,我兄弟亦有制她的能力。”
  說到此,咬了一下牙,道:“我真希望我的病,能夠早一天好……”頓了一下,他又道:“自從剛才服食姑娘地果汁液之后,好像身子已經全好了,但是略一運力,卻又有些力不從心……不知是什么原因?”
  江芷道:“那是因為你久未練功的緣故……從明天開始,內食地果,外以藥物擦体,至多十天,二哥就可痊愈。”
  任劍青長眉一挑,喜形于色,說道:“那太好了,姑娘我……真不知怎么謝你才好。”
  江芷道:“你何必說這些……我心里覺得很過意不去。”
  說時歎息了一聲,目注秦雙波道:“我已開好了一張方子,明日煩請秦大哥下山采買一下。”
  秦雙波頻頻點頭,江芷站起來道:“任二哥,你也該休息了,明天再說吧!”
  第二天,秦雙波買回來許多草藥,江芷用酸醋加以泡制,成為一种黑色藥汁。
  她關照秦雙波用此藥汁,在任劍青全身遍搽。果然具有奇效,不出三天,任劍青已大大的有了起色!傍晚的時候,任劍青感覺到精神十分抖擻。
  他穿著一襲整齊的白色長衣,來到了江芷居住的房間,輕輕地叩門道:“姑娘睡了么?”
  房門打開來,江芷淡淡笑道:“二哥來了?”
  任劍青笑道:“我好像覺得已經完全好了,想到了姑娘的恩惠,特來道謝。”
  江芷嘴角微微牽動,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任劍青道:“姑娘不歡迎我來么?”
  江芷苦笑一下,道:“哪里,二哥請進。”
  她退開一步,任劍青走了進來。
  桌子上散置著紙筆,任劍青道:“姑娘在寫信?”
  江芷忙走過去,把還未寫完的信揉成一團,她回頭一笑道:“二哥請坐。”
  任劍青注意到她的臉色,以及那种深沉憂郁的目光,心里吃了一惊,道:“姑娘你不舒服?”
  江芷搖搖頭,強作笑容,道:“你不要瞎猜!”
  任劍青忍不住握著她一只手,苦笑道:“你不要騙我……告訴我為什么?”
  江芷徐徐掙脫了他的手,用那雙含有情意的眸子,打量著他道:“我的事,你真的不明白?”
  任劍青呆了一下,訥訥道:“什么事?我不大明白……”
  “那我就告訴你。”
  說到這里,她目光注視向任劍青道:“我已是許配過人家的人了”
  任劍青苦笑道:“我已經听師兄說過了。”
  “那么我再告訴你!”江芷冷笑著說:“如果不是你師兄強把我搶來,如今我已經是鐵家的媳婦了。”
  “啊!”任劍青顯然吃了一惊。
  “你不是奇怪我穿著新娘子的衣裳嗎?那一天正是我出嫁的日子……”
  她說得凄涼,頻頻苦笑著。
  任劍青歎息了一聲道:“我師兄實在太荒唐了,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件事應該由他去解釋一下才好。”
  “那倒不必。”江芷苦笑著道:“這樣做只有更糟,能怎么說呢?”
  “姑娘的意思是……”
  “二哥的傷勢已不要緊,我想明天一早就告辭了,我想親自去鐵家一趟,見著了鐵少庭,把話說清楚……”
  說著深深地垂下了頭。
  任劍青呆了一下,歎息著道:“這都是我害了你。”
  才說到這里,就見秦雙波慌張地由外面進來,向著任劍青比說了一陣。
  任劍青站起來就走。
  江芷想跟過來,秦雙波卻向她搖搖手,并且順手把房門關好。二人來到前堂,秦雙波向外指了一下,又向著任劍青比說了一陣。
  任劍青呆了一下,冷冷地道:“我知道了,你也先避一下吧!”
  說完,他推開了一扇窗戶,可就看見了一匹白馬來到峰前,一個身穿紫色緞質長衣的偉岸青年,正自翻身下馬。
  殘陽下,這人二十六七的年紀,生得長眉入鬢,目如點漆,十分英俊,他左肩上斜背著一面朱漆半月形的雕弓,右肩后卻系著一口飄有杏色穗子的長劍,當真是人是英雄馬如龍,好一副飛揚神采。
  紫衣青年遠遠站在峰前,一雙眸子只管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這所綠舍竹屋,那張俊臉上不時地帶出冷笑的表情。
  在一棵松樹前,他先拴好了馬,即身形騰起,只是一閃,已來到了屋前。
  室內的任劍青兀自坐在窗前不動,只是面色微微惊訝,顯然他已覺察到對方這個年輕人不是易与之輩。
  紫衣青年傲然站立在門前,首先入目的,是懸挂在門前的紅色彩花以及那些彩燈。
  他的臉上益加地現出一种憤恨表情。
  一抬頭,正与窗內的任劍青目光交接,紫衣青年冷冷一笑,抱拳道:“借問一聲,這里可是青城山,鶴老前輩修真之處么?”
  任劍青怔了一下,遂點頭道:“不錯,兄台是………
  紫衣青年哈哈一笑,道:“這么說,我是不虛此行了。失敬。失敬!”
  任劍青惊訝地道:“先師已于三年前坐化,朋友尊姓大名?來這里是……”
  紫衣青年面色一沉道:“我姓鐵,叫鐵少庭!”
  任劍青頓時大吃一惊,慌不迭地站起來,開門步出,他甚為尷尬地抱拳一揖道:“原來是鐵兄,久仰之至!”
  鐵少庭嘿嘿一笑,目光向著各處一轉:道:“這倒巧得很,你們這里也在辦喜事……”
  任劍青臉上一紅,搖頭道:“這是隨便挂著玩的。”
  鐵少庭一雙眸子上下打量著他,道:“聞听鶴老前輩升天之后,門下兩個弟子,頗是了得,足下是……”
  任劍青道:“在下任劍青,承蒙夸贊愧不敢當!”
  鐵少庭一聲朗笑,道:“還有一個啞巴?”
  任劍青冷冷一笑道:“啞巴師兄外出未歸,鐵兄有什么關照在下也是一樣。”
  紫衣青年鐵少庭長眉一挑,連聲怒笑著,道:“既然如此,我就告訴你,令師兄搶了我的妻子江芷,還傷了男女方多人,今天我特來拜訪……”
  說到此,由身上解下一個黃色長形布包,打開來,里面是一口鋼刀,刀身上有顯著的五指透穿痕跡。
  鐵少庭持刀在手,細看了一下,哈哈大笑,說道:“好厲害的‘點鋼透金’指力,不愧是鶴老前輩的入室傳人,只是嚇唬別人則可,嚇唬我姓鐵的,卻沒有這么容易。”
  他右手一翻怒叱一聲道:“接著!”
  掌中刀“赫”地化成了一道白光,像是一道經天長虹般的,直向著任劍青面門上飛來。
  任劍青乍惊之下,右手突起,施展出空手入白刃中的“拿”字一訣,用手背一搪刀身,五指一翻,极為巧妙地已把來刀捏在了手中。
  鐵少庭神色一凝,怒聲笑道:“好手法!”
  任劍青把手上的刀放下來,他強忍著心里的怒火,道:“這件事确是敝兄一時魯莽,鐵兄可肯容在下一言?”
  鐵少庭朗笑一聲,聲震四方。
  “還有什么好說的?”他狂聲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令師兄強搶我鐵某的妻子,又殺傷了我家里多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鐵某既來了,豈容你三言兩語,就能打發走了?當真是笑話了。”
  任劍青面色愧窘地道:“鐵兄……這件事純因在下而起……叫我如何說起?”
  鐵少庭大聲道:“我妻子江芷現在哪里?”
  “在……”任劍青怔了一下,又接著道:“江姑娘已于今晨离山,我想至遲明天也就到達尊府,鐵兄……”
  鐵少庭狂笑一聲道:“好個今晨离山……我還當她已經死了呢!”
  任劍青冷笑道:“鐵兄何出此言!江姑娘玉洁冰清,并不曾做過半點有污門風之事,此事皆是愚兄弟之罪,又与江姑娘何干?”
  鐵少庭冷冷笑道:“這番話,不用你來多說,我只問那賤人何時上山?”
  任劍青道:“四天以前!”
  “何時离山?”
  “今天早晨……”
  “這就對了。”鐵少庭怒聲冷笑道:“這當中四天,她都做了些什么?”
  任劍青長歎一聲,道:“鐵兄這么說,在下更無地自容了。”
  鐵少庭怒叱道:“說!”
  任劍青訥訥道:“在下因身罹重病,江姑娘仁心俠術,四天來多承照顧,才致不死,江姑娘義膽俠心,鐵兄你……”
  “好個賤人!”
  鐵少庭怒叱一聲,插口厲聲道:“這只是一面之詞,你以為我就信得過你么?好……好……”
  他那張俊臉,一時間變得鐵青,手指向任劍青,道:“既然如此,我就沖著你說話。姓任的,是好漢,先接我三掌!”
  話聲一頓,身形猝然向下一矮,右掌平胸推出。
  一股极為刺耳的凌人力道,呼嘯著直向任劍青當胸打到,任劍青身形猝然拔起,那股掌力使得整個的堂屋為之轟然一聲大震,四窗齊開。
  在窗扇猝開的一剎那,任劍青已飄身而出。
  鐵少庭一掌落空,緊跟著任劍青的身后閃身而出。
  他的第二掌“金鐘罩頂”,由上而下,施展出一手“按臍力”,直向著任劍青當頭擊下。
  任劍青足下虛點,用“小諸天移位換形”的身法,再次地閃開了鐵少庭的第二掌。
  緊接著鐵少庭的第三掌——“浪打礁岩”,并推著的雙掌,有如是一面銅牆鐵壁,向著任劍青全身上下遍壓了過去。
  任劍青冷笑著向后一倒,對方巨大的掌力,形成一道狂風,排江倒海般卷了過去,依然是打了個空!
  掌風一過,任劍青就像不倒翁似地晃身立起。
  對面的鐵少庭顯然是吃惊不小。
  任劍青雙拳合抱,說道:“鐵兄三掌已過,請暫息雷霆,容任某把話交待清楚可好?”
  鐵少庭頻頻地獰笑著,陡地騰身直起,左右手同時遁出,施展的是“十字插手”,雙手上各帶著凌人的力道,直向任劍青兩肋間插下去。
  任劍青冷笑一聲,雙手猝出,“噗!噗!”兩聲,已分別地拿住了他的手腕子。
  鐵少庭剔眉張目,怒吼著雙手用力向下插。
  任劍青卻是反力外崩。
  兩個人一時間纏在了一塊,任劍青陡地一聲叱,分開了對方的雙腕,鐵少庭飛足直向任的面門上踢來。
  雙方的身子倏地分開來。
  任劍青冷笑道:“鐵兄你欺人太甚了,任某始終以禮相待,并非是怕你!”
  鐵少庭狂笑一聲道:“無恥狂徒,你也配稱‘禮’字?”
  他右臂向后一翻,寒光閃處,一口藍白光華相間的古劍已到了手上。
  任劍青一惊,道:“你動兵刃?”
  鐵少庭咬牙切齒道:“我要把你砍成肉泥!姓任的,你亮家伙吧!”
  任劍青長歎一聲,道:“鐵兄,你如果肯耐下性子,听我一言,就知道這番盛气,是不必要的。”
  鐵少庭一聲叱:“少廢話。”
  他足下踏進一步,右臂向外一掄,掌中劍光暴長尺許,直向著任劍青面門猛劈了下來,任劍青向左一滑,用弓手向外一搪,五指彎曲著向劍身上一彈,但听得“當啷”一聲脆響。
  鐵少庭掌中劍倏地彈起,几乎脫手飛出。
  等到他力握劍身站定之時,那只右掌心之內一陣火熱,心中吃了一惊,這才知道眼前這個任劍青敢情具有不可思議的功力,自己顯然不是他的對手。
  任劍青面色微沉道:“鐵兄,你一再相逼,任某少不得要開罪你了,老實告訴你吧,不是在下口出狂言,以你目前劍術功力,絕非是我的對手,你如知趣,速速去吧!”
  鐵少庭大吼一聲,身子一個反擰之勢,已來到了任劍青面前。
  他恨怒之下,掌中劍暗聚真力,“玉女投梭”般地一劍刺出,這口劍余力消失的一剎那間,任劍青左手卻适時而出,不偏不倚,正正地拿在了他的劍身之上。
  鐵少庭怒火中向外拔劍,有如鋼打鐵鑄,休想能夠移動分毫,他再向里面推,依然如故。
  那口劍在二人神力之下,彎成了一張弓似的,劍光流顫,傳出唏哩哩一陣輕鳴聲。
  任劍青面現忿怒,他已被對手激起了一腔怒火。
  鐵少庭更是怒發如狂,只是他心愛這口家傳的古劍,如果再一意堅持,只怕掌中劍就要斷折在二人神力之下,那种損失可就大了,自非鐵少庭所愿。
  眼前情形,除非有一方自甘服輸,否則這口劍便難以保全。
  鐵少庭目睹著這口斬鐵削金的心愛寶劍,即將毀于一旦,由不住冷汗涔涔直下。
  任劍青冷笑一聲,道:“鐵兄,你這又何苦?”
  鐵少庭牙關一咬,左手聚力,用“大力金剛掌”力,照著任劍青頂門就擊。
  任劍青冷叱一聲道:“好!”
  他那只緊捏著劍鋒的手指倏地向上一翻,就勢手指一松。
  鐵少庭發出了一聲長嘯,隨著彈起的劍身,整個身子驀地騰空直起,足足飛起了五丈高下,蓋因為不如此,不足以把持住劍身。
  就在鐵少庭身子騰空的一瞬間,任劍青陡地向前一上步,他真力猝提,右掌向上一翻,但只見青光一閃!就在此一剎那,竹屋內同時閃出兩條人影。
  二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啞巴秦雙波,女的卻是這件事的正主儿——“玉流星”江芷。
  兩個人同時發出惊叫聲,一左一右向著任劍青身邊落下來。
  江芷惊叫道:“任二哥,不可!”
  她雙手猝然向著任劍青右手膀臂上一搭,使得任劍青的手勢向下一沉。
  同時間啞巴秦雙波的掌心,也發出了一蓬青光,向任劍青掌心上扣去。
  盡管如此,仍有一線青光,自任劍青掌心內穿出。
  這种“青光掌”力,乃是鶴道人生平絕學,可以說是獨步武林,至今仍未為外人所深知的一門掌上秘功。
  任劍青顯然是心恨對方一再逼人太甚,盛怒之下,才施展出這种輕易不用的掌上功力。
  他是一時之憤,這時乍見江芷与師兄同時出面制止,才忽然想到了這种掌力的嚴重后果,心中著實地感到后悔,掌力無形中向回一收。
  可是那一線青光,早已穿空直起。
  像是穿破云層的一線陽光,只是一閃,已擊中在空中的鐵少庭身上。
  鐵少庭就像是中箭的一只飛鳥,在空中猝然打了一個冷戰,斜著身子,飛墜直下。
  他身子一落下來,踉蹌了一步。
  一時間,他面白如紙,胸臆間几經翻覆,總算他內力充沛,這一口血強忍著,還沒有噴出來。
  然而無論如何,他受傷了。
  望著任劍青,他冷笑道:“好,后會有期。”
  身子歪著躍起,落在了那匹來時乘騎的白馬之上。
  他身子方坐在鞍上,面前人影一閃,江芷已飛身而前,她顯然也因為這位未來夫婿的受傷而大吃一惊,一時也顧不得再掩飾自己。
  一把抓住了馬僵,她花容失色地道:“你……你受傷了?”
  鐵少庭濃眉一挑道:“你是哪個?還不閃開!”
  馬頭一帶,几乎把江芷拉倒在地。
  江芷死扣著馬僵,禁不住淚流滿腮,道:“鐵少庭……我是江芷……你不能誤會我,我……”
  鐵少庭先是一呆,倏地長眉一挑,厲叱一聲道:“無恥賤人!”
  迎面一掌,劈臉打下!
  江芷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這位准夫婿,竟然會對自己出手,一時無防,這一掌正好打在了臉上。
  只听見“叭”的一聲,江芷身子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鐵少庭馬頭一帶,頭也不回的,快速策馬而去。江芷一滾而起。
  她不死心,更不能背上這個莫須有的罪名。
  “鐵少庭!”她大聲嚷著,追蹤下去。
  面前人影一閃,任劍青來到眼前,他大惊地道:“姑娘你要緊不?”
  江芷順著嘴角淌著血,卻把任劍青的身子一下子推開,一時熱淚漣漣道:“都是你……”
  她哭著,循著鐵少庭的背影,一溜煙似地跑走了。
  任劍青霍地一呆,木立在當場。
  他身后的啞巴秦雙波這時也跑過來,見狀正要追下去,卻為任劍青一把拉住。
  秦雙波連比著手勢。
  任劍青苦笑道:“用不著追她,你沒看見么,她是多么的恨我?”
  說著歎了一口气,頻頻苦笑不已。
  秦雙波又比說了一陣,一副怒气沖沖的樣子。
  任劍青冷笑道:“這件事原是你我不對,卻也怪不得姓鐵的,江姑娘更是冤枉……只是鐵少庭也太盛气凌人……這個梁子算是結上了!”
  說到這里,他注意了一下秦雙波,体會出秦雙波眸子里隱隱含蓄的敵意。
  他心里一惊,兩只手抓住了秦雙波,道:“師兄,這件事你千万不可再橫加插手,一切有我……再過兩天,我就下山,家里不能沒有人……”
  秦雙波比著手勢,有所抗議。
  “你放心!”任劍青道:“我身子已經复元了,我有很多事要辦,小師妹已經鬧得不像話,我不能不管。”
  說完歎息一聲,轉身步入竹屋。
  江芷气喘吁吁地一直跑到峰下。
  鐵少庭正坐在茅亭里,他的馬拴在一旁,低頭嚼食著地上的青草。
  他好像專為等候江芷來到的樣子,一雙凶光的的的眸子,瞪視著她,那副樣子代表著“無可理喻”。
  江芷乍然看見了他,心里一定,突然站住了腳,一時倒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鐵少庭手里的馬鞭子,“颼颼”有聲地向空中抽舞著,用以發泄他內心的怒火。
  江芷慢慢走過來,無限气餒地道:“你還在生气?”
  鐵少庭連聲冷笑著,手里的鞭子,“叭”的一聲抽在面前的石儿上,鞭下石屑粉飛。
  “玉流星……西川第一美人……”鐵少庭狂笑著啐了一口道:“呸!水性楊花的一個娼婦!”
  “你……你說什么?”
  江芷气得全身發抖,目光里泛出了無比的怒火。
  “你是說誰?”
  “說誰?”鐵少庭再次狂笑了一聲,由于過于激動,笑聲一頓,卻由口里嗆出了一口血。
  他隨便地用衣袖在臉上擦了一下,怒聲道:“我說誰?我說的是西川第一大美人,江湖上有名的俠女,我鐵少庭的妻子!哈哈……”
  面前人影一閃,江芷臉色慘白站在亭前。
  “你……你不是人!”江芷猛的一掌,向他臉上刮去,卻為鐵少庭一抬手抓住了胳膊。
  二人較了一下真力。
  鐵少庭用力一扳,江芷站立不穩,一下子摔倒在地,鐵少庭霍地站起,一抬手抽出了背后長劍。
  江芷秀眉一剔:“你……”
  鐵少庭“嗆”一聲收回了劍,身子一旋,已坐在了馬鞍子上,頭也不回地一徑策馬而去。
  望著天邊的一抹朱霞,江芷禁不住熱淚漣漣直下,一切的美夢,這一剎那全都清醒了。
  她獨自坐在亭子里,把此事前后盤算了一陣子,愈想愈气,愈想心里愈難受,想不到一向敬重的未來夫婿,竟然會是這么不講理的一個人……最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美好名譽,將在這人嘴里一敗涂地,不出多日,只怕整個的西川都要傳遍了。
  想到這里,不禁又聯想到了任劍青……心里更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她把臉上的淚擦了一下,怏怏地踱出亭子,慢慢向山坡上行去。
  走了几步,她停下來,心里想:我這是上哪里去?不!我不能再回到綠舍竹屋……我到底上哪去呢?
  這么一想,心里可就猶豫了起來。
  空山寂寥,几只野鳥鳴叫著掠空而過,天色漸暮,就快要天黑了。
  她想到了母親以及哥哥江杰,似乎應該回去看看,把這件事說清楚。無論如何,和鐵家的這門子婚事是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這么一想,甚覺有理,她就鼓足了勇气,順著眼前大路一直走下去。
  前行約有數里光景,可就看見了岷江流水,此去都江堰不甚遠,她就雇了一條小船,差不多一個時辰后,已經到了都江堰。
  “都江堰”為中國偉大水利工程之一,溯自戰國時期的秦國李冰父子所組織開筑,旨在分導岷、沱二江湍流之江水,對川西平原予以灌溉,一年一度的開水盛典,更是一件大事,堰流所及,物阜民丰,川西繁榮,實所利賴。
  江芷的家,正是住在兩江交岔之口,開付了船錢之后她悻悻地來到了家門。
  江家的燈還亮著。在地方上,江家是個大宅門。雖然江天春老人家已過世多年,可是其子“破空拳”江杰,在灌縣城開了一家聲勢很大的鏢局子,家道并未中衰。家里房子多,江杰就把前院划出一部分,作為鏢行里的師傅住宿之用,自己家人都住在后宅。
  夜深了,前宅子顯得很安靜,倒是后面院房里,還亮著燈。
  “玉流星”江芷在地方上早已是出了名的女俠客、大美人,平常已夠吸引人注意了,更何況出了這件事。
  在這些日子以來,整個縣城,甚至于整個西川都在談論著這件啞巴劫親的怪事。
  江芷生怕自己的身形敗露,被人看出來,惹出許多不必要的口舌麻煩,所以她一直都是低著頭,悄悄地在路邊行走。
  到了家門口,她也不由大門進去,卻繞了個圈子,來到了側門牆外,左右看了一眼,見沒有人注意,抽個冷子,她驀地騰身而入。
  院子里靜悄悄的,倒是堂屋里,像是還有人在說話。
  江芷心里好像有點作賊的感覺,定了定神,她展開身法,先翻到了堂屋外側。
  這時窗子是開著的,本來為了辦喜事,全家都重新油漆粉刷過,窗根子上是新糊的銀紅水綿紙,薄薄的有如蟬翼,里面的人影隱約可見。
  這時,正有人在大聲說著話,還有人在低泣著。
  江芷頓時心里一惊,她不需進去看,就已經听出來,那個大聲說話的人是哥哥江杰,哭泣的卻是自己年邁的母親,她的心頓時就碎了。
  江杰的聲音很大,好像在跟誰吵架似的。
  她悄悄貼近窗前,舔了一個月牙口子向堂屋里看。
  堂屋里一共是四個人。太師椅上,正用手絹在揉擦眼睛的,是母親薛氏,她老人家頭發都白了,只是不停地低頭哭泣著。
  母親對面座上是哥哥和嫂嫂,還有一個是表叔“三才劍”商和。
  几個人吵吵不休地在大聲說著什么。
  就听得江杰大聲道:“我不信妹妹會是這种人,我們江家怎么能受這個气?”
  江杰的老婆張氏,聆听之下,把嘴一撇,道:“那可也不一定,不是我這個做嫂子的說什么,大妹子這個人平常可真是太任性了。無風不起浪,人家鐵相公,憑什么會造這個謠?”
  窗外的江芷,頓時心里像是著了一錘,暗暗咬了一下牙,恃道:“好呀,原來鐵少庭已經來過了。哼……我倒要听听他都編排我些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白發人江老太太,抬起頭傷心地道:“江芷那孩子任性是有的,她怎么也不會做出敗坏我們江家門風的事,這件事我不信……”
  “三才劍”商和歎息著,道:“老嫂子,你也別難過了,鐵少庭既然當面退了婚,這檔子事,咱們就算完啦,芷丫頭她以后嫁誰都好,總犯不著為了他們鐵家還不嫁人呀!”
  “破空拳”江杰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我們江家怎么能丟這個人?天亮了我得跑一趟青城山,我不信妹妹她會這么糊涂。”
  他老婆張氏道:“人家鐵少爺好好的會造她的謠?那不是也等于在他自己臉上抹黑么?”
  江芷听到這里再也忍不住,倏地拉開風門,走了進來,屋子里的人乍見到了她,俱都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她嫂子張氏,一張臉紅得跟抹了胭脂一樣的,頓時怔住了。
  “三才劍”商和哈哈一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芷丫頭你回來得正好,正在愁你呢。”
  江老太太抖顫顫地站起來,臉上是說不出的悲喜交集,母女抱頭痛哭!
  江老太太哭道:“你在外面,可受了屈……回來了就好了……好孩子,快別哭了……”
  江芷擦了一下眼淚,傷心地道:“女儿不孝……惹娘生气。”
  “這都是怎么回事呀,快說給娘听听吧!”
  “破空拳”江杰皺著眉道:“鐵少庭才來過了,婚事吹了。”
  他說這几句話的時候,臉上那份懊惱遺憾就別提多么難看了。
  “我剛才在外面已听見你們說了!”江芷冷冷地坐下來道:“婚事吹了正好,他不吹我還要吹呢!”
  江杰用右手背拍打著左手心道:“這是為什么?好好的一樁婚事!”
  江芷冷笑道:“我一直當他是個君子,誰知道不過是一個心胸窄小、無情無義的傖夫。”
  全屋子人又是一怔!
  江杰道:“可是人家是重慶總兵的少爺。”
  “少爺?”江芷冷冷一笑,一雙眸子掃向江杰,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种仗著官勢欺人的東西。”
  “這是什么話?”江杰擺出一副兄長的樣子道:“當初這門子婚事也是你親自答應的,現在可又變了卦啦,婚姻大事豈是這么說翻就翻,鬧著玩的?”
  江芷眼睛一紅,差一點落下淚來。
  江老大太歎了一聲,道:“她也許有她的委屈,你叫你妹妹也說几句話呀!”
  江杰重重歎息了一聲,道:“我們本來是最有理,人被搶了,又不是我們自己的錯,那個啞巴又不是我們花錢雇的。嘿!弄到最后,反倒是我們錯了,這件事到哪里說理去?真气死人。”
  “哥哥你先不用气。”江芷鎮定下來,冷冷地接道:“話隨便他說去,反正我沒有做什么坏事,他姓鐵,我還是姓江,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三才劍”商和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啞巴是誰呀?他搶你去干嗎?”
  江芷苦笑一下,道:“說來話長!”
  這件事她實在不愿意再提,可是經不住大家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看。
  江杰道:“你倒是說吁!鐵少庭說你已經跟一個姓任的小子拜堂成親了,有這回事沒有?”
  江芷臉上現出一絲冷笑,冷冷地一哼,道:“要是真有這件事,我也不回來了。鐵少庭血口噴人,早晚我要他還我一個公道!”
  江杰怔了一下道:“這可也不能怨人家……听說你和那個姓任的住在一塊,樣子很親近!不是我說你,妹子,這些地方你也太不注意了!”
  江芷苦笑了一下,輕輕一歎道:“任二哥是個正人君子,可不是哥哥你想的那种人,就說那個啞巴,也不是一個坏人,這件事叫我怎么說呢?”
  商和歎息一聲,道:“快說吧,真把人給急死啦!”
  “翡翠解語令”
  江芷于是便把這件事的前因后果,詳詳細細他說了一遍,全屋子的人都听得呆住了。
  商和連聲地道:“荒唐,荒唐,簡直太荒唐了……真算是天下奇事!”
  江老太太卻頻頻點頭道:“好孩子,這件事我明白了,也不能怪那個姓任的,錯就是錯在那個啞巴身上,他做這件事太荒唐了。”
  “破空拳”江杰道:“也不能怪人家鐵少庭呀,這种事換在誰身上,誰不生气?除非他不是一個男人。”
  “三才劍”商和一只手搔著頭皮,道:“這件事也許還有補救的方法,我看江杰,你明天一早到鐵家去一趟,把事情跟他說清楚。”
  江杰點頭道:“我是得去一趟。”
  江芷霍地站起來道:“哥哥,你去是你自己的事,与我無關,也不要再想讓我嫁給他,這件婚事就算完了。”
  她怒气沖沖地走到江老太太面前,伸出一只手搭在母親肩上,道:“我回來是看看娘……明后天我就走。”
  “走?”江杰瞪著眼睛道:“你上哪去?”
  商和也拿出長輩的身份道:“我說芷丫頭……你可不能再干糊涂事了!這件婚事可以慢慢地再商量,可是你得待在家里,好好地過一段日子……可不能再叫外人胡說八道了。”
  張氏也道:“大妹子呀!你可不能再走了,娘想你都想瘋了,你就不為我們想,也應該為娘她老人家想想,你舍得嗎?”
  老太太一個勁儿地擦著眼淚。
  江芷的心一時軟了下來,叫了聲:“娘——”卻又伏在母親身上哭了起來。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過些日子,你出去散散心,娘答應你就是。”
  說到這里,老太太歎息了一聲,看著面前三人道:“她受了委屈,你們就別再埋怨她了。”
  商和嘿嘿笑著,道:“表嫂,你看著辦吧,這件事要不澄清一下,江家在灌縣也待不下去了。”
  江老太太道:“我女儿也不是嫁不出去,還非得嫁給鐵家不成?鐵少庭那個孩子就為這么一點小事,居然把婚事給退了,他也太欺侮人了。”
  商和歎道:“老嫂子,話可不能這么說,這是誤會呀!誤會解釋清楚不就好了嗎?”
  “用不著再解釋了。”江芷跳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道:“你們誰再逼我,我就死!”
  說完轉身回房,“砰”一聲,把房門重重地給關上了。全屋子的人又是一怔。
  商和苦笑道:“看看這個脾气,這是罵誰?罵我?好,我不管她的事。”
  站起來就要走。
  江老太太道:“表老弟,你就別再怪她了,她心里已經夠苦了。”
  “她夠苦?”商和聲音故意放大了,“誰不苦?為她的事,這几天我們誰不苦?一出門就有人指著后腦勺說長道短的,怎么了,我這當叔叔的還不能說話了?真是!”
  他气憤地拉開門一甩袖子出去了,灌了滿堂屋的風。
  “破空拳”江杰本想留下他,看這种情形也是留他不住,只望著門苦笑不已。
  江老太太賭气道:“別理他,明天他气消了就好了。”
  話才說完,就見出去的商和忽然又跑回來,道:“不好,芷丫頭真走了。”
  大家一惊,江杰說道:“表叔怎么知道?”
  “三才劍”商和二話不說,轉身向外跑,江杰也跟著出去,就看見斜對面檐頭上人影子一閃,月光之下,可不就是江芷的模樣?
  江杰、商和二話不說,各自騰身而起,施展輕功提縱之術,循著那條人影追下去。
  前行的人影,果然像是江芷,二人追了一程,愈拉愈遠,追到了岷江口,可就看不見她的影子了。
  商和重重跺著腳道:“這都是你娘把她慣的,我看得雇個船赶下去看看。”
  江杰搖搖頭,歎息著道:“沒用,她的輕功好,追不上了,回去吧!”
  兩個人沮喪地又回到了家里。
  堂屋里老太太正在發愣,一看見二人,就道:“追上沒有?”
  江杰搖搖頭,商和坐下來大口歎气。
  張氏手里拿著一張紙條,道:“這是她留下的!”
  商和接過來,和江杰一同看,就見素紙上寫著:“娘:我走了,請放心,我會照顧我自己。”
  張氏道:“她帶走了些衣裳,首飾匣子也拿走了。”
  江老太太傷心地道:“里頭有銀子沒有?”
  張氏道:“前天我看過,有十几個金錁子,還有兩個銀錠子,錢不少!”
  江老太太點點頭道:“這還好……唉!她一個姑娘家能上哪去呀……老天保佑她吧!”
  順著江邊,一口气疾馳了十几里,眼前是灌縣最熱鬧的市集,雖然夜深了,還有几家酒樓亮著燈,賣唱的絲竹聲,隱約可聞。
  江芷已換過了一身衣裳,青絹扎頭,背著行囊和寶劍。按說她應該好歹過一夜天亮再走,可是她卻怕天一亮,家里的人找來了,因為這個地方,認識她的人极多,自己現在正是熱門上的人物,不得不特別小心謹慎。
  這一帶地勢她熟极了,左右拐了几個彎儿,來到一家叫“鴻達牲口號”的地方。
  她极需要一匹馬,馬號里還亮著燈,門閘子雖然關著,可是里面的人還沒睡。
  所謂“人不發橫財不富,馬不食夜草不肥”,要想牲口長得壯,一定得夜里喂食儿才行。
  這家牲口號的老板姓關,因為人長得高,又是個駝背,所以人都管他叫“關駱駝”,這時正叼著一根煙袋杆子,在監視著三四個伙計給牲口上料。
  江芷卻由側門走了進來。
  關駱駝怔了一下,張著大嘴,半天才道:“喲……這不是江姑娘嗎?”
  江芷道:“是我,我是來買馬的。”
  “有有有……”關駱駝親自拉過一張椅子來,道:“姑娘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听說……”
  江芷插口道:“我要一匹好馬,我這就走。”
  “是,是!”關駱駝不得不站起來,吆喝著道:“我說錢柱子掌燈來!”
  錢柱子答應了一聲,去打燈籠。
  這當口關駱駝又抓住机會,笑眯眯地道:“姑娘……城里都在談姑娘叫一個啞巴……”
  江芷道:“有鞍子沒有?”
  “有,有!”關駱駝說道:“叫一個啞巴……”
  江芷站起身來道:“燈來了,看馬去吧!”
  關駱駝怔了一下,到口的話硬是沒有說完,錢柱子的燈籠來了,他只好接過來,江芷跟在他身后面,二人來到了一處關牲口的廄槽前面。
  槽里面大概有三十來匹馬,關駱駝挑高了燈,道:“這是剛由南邊來的……”
  江芷看了半天搖搖頭道:“我不要川馬。”
  “嗯,對了!等會儿……”關駱駝想起來道:“姑娘你運气真好,我這里有一匹好馬,你跟我來。”
  鑽進了一個又小又窄的夾道里:“姑娘是識貨的,看看這一匹!”
  江芷心里一動,只見這匹馬又高又瘦,垂著頭,拱著背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全身一色的淡黃毛,頭上的鬃毛特別長,長得兩只眼睛都蓋住了。
  這樣的一匹馬,外行人不會上眼的,可是內行人一看就知道是匹好馬。
  江芷一看就喜歡道:“好吧,就這匹吧,多少錢?”
  “哈!姑娘你真識貨!這是一匹伊犁馬,馬主人貧病交迫,眼看都要要飯了,才不得不把它賣了。”
  “多少錢賣的?”
  “嘻嘻……四十兩銀子。”
  “這么貴?”
  “貴?”關駱駝道:“這种好馬一百兩銀子也不算多呀,馬主人要不是急著等錢用,一百兩他也不賣給我呀!”
  江芷愈看愈喜歡,只見馬身上落滿了叮馬的蠅子,槽里也沒有好食料,心里很為這匹馬叫屈,她可就不由又想到了這匹馬原來的主人,一定是非常疼愛這匹馬,只可怜自己落得三餐不繼,才不得不割愛出賣……
  這么一想愈加決心買下這匹馬來。
  關駱駝見她低頭沉思,只以為她是嫌貴,嘿嘿一笑,道:“姑娘要是喜歡,价錢好商量……反正也不是外人了,江鏢頭時常照顧我生意……”
  江芷點點頭道:“你要多少錢?”
  “這么吧,我賺二十兩,姑娘你就給六十兩吧!”
  江芷冷冷一笑,從身上拿出了一個小金錁子,大概折合有四十兩銀子,往他手里一塞道:“就這么些,不少給你!”
  關駱駝擠著眉毛,怔了半天才歎了一聲,道:“這……唉!好吧!誰叫老主顧呢!只是姑娘,要用原來的鞍子,你還得再加几個!”
  江芷人已走進里面,伸出手理著馬的鬃毛,聞言點頭道:“你就給上好吧!”
  關駱駝咧嘴笑著,回頭吆喝道:“錢柱子,把里面那副鞍子拿來!”
  錢柱子答應去拿鞍子,關駱駝就道:“姑娘這是往哪里去呀?”
  “還沒准儿!”
  鞍子拿來了,是一套講究的上好鞍子,鑲滿了白銅的扣花,前有倒囊,后有鏢袋,兩邊的皮褡褳,能放很多東西。
  看到這里,江芷就知道這匹好馬的主人,不是無能之輩,那么沒落到賣馬為生,也著實夠可怜的了。
  她把自己帶來的東西,都放在馬身上,寶劍也插好,又取出五兩碎銀子給他算是鞍子錢。
  關駱駝做成一樁買賣,心里很高興,道:“姑娘這是上重慶鐵公館去吧?”
  江芷道:“馬上料沒有?”
  “上啦!”關駱駝親自把馬牽出來,笑嘻嘻地道:“有了這匹馬,姑娘你就大名更響了,恐怕鐵總兵家也找不出這种好馬。”
  錢柱子用馬刷子在馬身上遍体刷著。
  關駱駝笑道“城里都在說姑娘被一個啞已搶走了,說那個啞巴功夫大极了,到底是……”
  江芷道:“好了,我走了!”
  拉著馬就走出了馬廄,關駱駝到口的話又給悶回去。
  在門口,江芷翻身上馬,那匹馬還使性子厲鳴著打著圈子,費了半天勁才制服了。
  江芷扣著馬韁,向著關駱駝道:“我還忘了問,這匹馬的原來主人是誰?”
  關駱駝道:“姓管,是個秀才……唉,這年頭讀書人不值錢了。”
  江芷道:“多大年紀?”
  關駱駝想著道:“哦,總像有三十好几了。”
  江芷點點頭,抖動韁繩,坐下神駒忽地一聲長嘯,一躍而出,足有丈許以外,緊接著四蹄翻動,其快如風,剎那之間,已消逝于長街盡頭。
  這匹馬真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腳程,江芷還生平第一次乘騎這么快的馬,所謂“良驥伏櫪,志在千里”,在馬廄里關了好几天,這匹馬早已不耐,這時一經放足奔馳,真如脫弦之箭,快同電閃星馳。
  江芷恨不得早一天离開灌縣縣城,見它如此快速,卻也不加拘束,這一陣子奔馳,足足跑了有三個時辰,直到東方現出一線曙光,她才慢慢把馬放慢了,看一看道邊的界碑,已是鄱縣的境地。
  在這里她稍事休息,人馬進了些飲食,繼續前行,如此曉行夜宿,不出月余已出了川省境地,來到了三楚境界。
  這一無風和日麗,江芷人騎來到了鄂北重鎮襄陽地面,在楊柳堤岸稍事歇息,面臨著浩瀚的漢水,隔望著對江的樊城,這襄、樊二地,她是久仰得很。
  她有個親娘舅在江陵為官,是江陵的府丞,自己這一趟,原本是想去投奔他的,她卻又不無猶疑。
  一來是這個做官的親戚,一向和自己家少有來往,雖是親舅舅,卻也不習慣寄人篱下。
  第二,如果她真要住在舅舅家,舅舅一定又會問這件婚事,勢必又要托人向鐵家關說,這是自己最不情愿的事情。
  有了這雙重的原因,她就又不愿意上舅舅家去了。
  在江邊的茅亭里,她臨江覽胜,楊柳絲里,乍見几只燕子呢喃掠過,心情在百愁繞結里,難得的現出一絲開朗!
  她在想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么?自己本來是快樂無拘的,活了十九年就從不知道憂愁是什么,想不到憂愁一旦降臨,卻使得自己這兩個月來了無生趣,這又是為了什么?“莫非我生命里,只為了婚事的不遂,就使得我這么沮喪、消极?”
  她气餒地站起來,手里的馬鞭子用力地抽了一下楊柳,楊葉在風里輕輕浮轉著,卻又似帶給她無比的新生力量,她又有了新念頭:“不,我一定發奮,更努力地活下去。”
  “我要憑我一身的武功,好好在江湖上闖一番成就來,叫所有的人對我刮目相看。”
  這么一想,她頓時平添了几分毅力与生趣,一時藍天白云,海闊天空,心胸為之大大地開朗起來。
  她這里正自勵自奮的當儿,卻听得前道鸞鈴聲響,一匹胭脂快馬,遠看如紅云一片,剎那間已來到了近前。
  好漂亮的一匹馬!
  好漂亮的馬上嬌客!
  胭脂快馬上所坐的是一個雙十年華,風姿綽約的紅衣少女,但見她蛾眉淡掃,杏目澄波,血紅的荷花搭肩儿正中,打著一朵芙蓉綢花,坐騎鞍側左弓右劍,后面是一槽白羽雕翎。
  好標致的一騎人馬!
  那匹胭脂馬也絕非常馬,這一人一騎,一入江芷眸子,己如疾風引浪地來到了近前。
  女人的眼睛是最敏感的,尤其是遇見了同自己一般出色的美女,更是不會輕易地放過。
  江芷的姿色,被譽為西川第一美人,可見足以惊人,這個紅衣姑娘亦是一方极艷,二女的目光一經交接,頓時如磁石引針,相互地對瞄了起來。
  顯然的,那匹胭脂馬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馬上的紅衣少女含著三分冷,二分嬌,五分的傲慢,那么淺淺地一笑,把眼睛卻又掠向了江芷的那匹馬之上,她的表情頓時一惊。
  這种惊愕的程度,似乎還要超過發現了江芷這個人。
  右手一勒馬韁,胯下胭脂馬,發出唏聿聿一聲長嘯,突然地定在了當場。
  紅衣少女的一對澄波雙目,在那匹鵝黃長毛神駒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陣,情不自禁地夸贊了一聲:“好一匹鵝毛黃!”
  江芷由不住一笑,上前搭訕道:“這位姐姐也認得這匹馬?”
  紅衣少女斜過眼睛來看著她,有几分不太愛理人的樣子道:“是你的?”
  江芷點頭道:“是我的呀!”
  紅衣少女揚了一下眉毛,喃喃自語道:“怪事……”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低到江芷根本听不清她在說些什么。
  然后,這位頗為高傲的姑娘,帶出了矜持的笑容道:“在哪里買的?”
  “在四川!”江芷發覺對方的態度傲慢之后,也就相對地興趣索然。
  “四川?”紅衣少女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玉齒,道:“四川并不產這种鵝毛黃呀!”
  “但我是在四川買的,不行呀?”
  說了這句話,江芷就轉過身子,不愿意理她了。
  紅衣少女碰了個軟釘子,蛾眉一豎,唇角彎了彎,像是挺生气,可是倒也沒有立刻發作。
  她只把敵友難測的目光,在對方身上好好地盤留了一陣子,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你大概是初來不久吧?”
  “我來了一年了!”江芷信口胡答了一句,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請教貴姓?”
  “這個……”江芷偏過身子來,微微一笑道:“何,何碧文!你呢?”
  “哼!”紅衣少女一抖馬韁,坐馬潑刺刺如風而去!
  江芷禁不住樂得笑了起來,她得意极了,第一次嘗到捉弄別人的快樂。
  “何碧文”,就是“何必問”的意思。
  她一時靈感,信口胡謅,卻騙了對方那個自負過人,而且神情高傲的姑娘,如果說今天快樂,那么這該就是唯一快樂的一件事了!
  紅衣少女連人帶馬已消失于堤岸盡頭。
  江芷的目光由她的背影移回到眼前,忽地呆了一下,她立刻跳上前去,由地上拾起一件東西。那是一朵碧光閃爍的翡翠花,花分六瓣,俱是上好翡翠所精制,正中花心,卻是一粒珍珠,大如指甲蓋儿。
  這樣名貴的一朵花,鑲在白金托子上,顯然是一件用來別在身上的飾物。
  江芷心里動了一下,仿佛有一點記得,剛才那個紅衣少女身上好像佩戴著此物……那么這朵花定是她所失落的了。
  她匆匆跳上馬背,順著河堤,一徑地策馬追下去,來不及了,連那紅衣姑娘的影子也看不見。
  前面一處渡口,在遼闊的江面上,只見遠遠有一條渡船的影子。
  江芷望著江水發了一會儿怔,一時可真沒有了主意,手里那朵翡翠花,在殘陽里閃爍出一片碧光,正中那顆珍珠更是晶瑩奪目,令人不敢逼視。
  她無可奈何,只得暫時代為保管了。
  她把這枚名貴的飾物,別戴在衣襟上,繼續策馬,順著這條堤岸一直向前行。
  晚霞滿天,水面上閃爍著明滅波光。
  眼前又到了一處渡口,有一艘大渡船停泊在岸,招攬著客人渡江,這時,正有一幫子綢緞客商,把一車一車的綢緞布疋搬運上船。
  江芷問明了這條船是往“樊城”去,人馬渡資一共要五錢銀子,她就如數照付,打馬上了渡船。
  這艘渡船出乎一般的大,足可乘渡百十個渡客,連馬帶車,滿滿的一大船。
  江芷登船不久,船老大命令開船,几名船伕把渡船的船欄杆拉起來,用棕索結實的綁起,由四名船伕用長篙撐動,這艘船离岸向江心行去。
  船到江心,扯起風帆,四名船伕歇下長篙,由江風送著這艘船順江直下。
  襄陽樊城雖是一水之隔,但是起點和終點,卻是兩城极端,所以行走起來,也得要半個時辰!
  江芷憑欄向水,只覺得水面上飄浮著一層茫茫的霧,天色已漸漸地昏暗,她的肚子也有點餓了。
  渡船上有几個賣茶葉蛋、糯米飯的小販,生意很好,江芷就買了兩個茶葉蛋,剛剛剝開吃了一口,就听得船上一陣大亂,有人大聲道:“不好,要撞上了!”
  迎風疾駛來一艘雙桅的大黑帆船,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著這艘渡船撞來。
  這种情形,自然使得滿船客人嘩然大惊。
  七八名船伕一齊探出了長篙,向來船船頭上頂去。
  這艘大黑船上,站著十來個漢子,在眾聲吆喝之中,大船船頭一偏,緊緊擦著渡船的船舷駛過,相差尺許沒有撞著,當真是險到了极點。
  江芷心中方松了口气,卻見對船上一連探出了十几把長鉤,一搭一扯,又把渡船緊緊鉤住!同時間自大船上一連翻過來七八個彪形大漢。
  七八個漢子,每人手里都拈著家伙,一時間,全船大亂,有人大喊道:“不好,強盜來了!”
  慌亂中,男號女叫,吵成一片。
  就只見為首三四名盜人,一陣快刀,已把几名挺篙欲戰的船伕砍倒在地,鮮血四濺,眾目睽睽下殺人,真是殘忍!
  最先躍上渡船的是一個四十上下,滿臉絡腮胡子的矮胖子,這人上身穿著一件圓領的大紅綢衫,手上提著一把虎頭鉤,看樣子這人像是個頭子。
  緊隨著這矮漢左右二人,是一對高同門神般的高瘦漢子,二人每人是一口大砍刀,最先動手殺人的就是這兩個家伙。
  眾人本來是嘩然大亂,可是一見殺人,一個個俱都噤若寒蟬,嚇得呆住了。
  就只見來人中,一個黃發漢子,縱身跳上貨堆,一擺手上的鋼刀,大聲道:“大家听清了,老子們是‘混江七龍’,在此做一趟買賣,要命的就不要嚷,老子們是只要東西銀子,不要人馬,哪一個要是敢叫一聲,老子就是這么一刀。”
  說到“一刀”二字時,手中鋼刀唰地揮出,把一截船柱,齊腰砍成了兩段。
  渡船上眾人,一個個面色慘變。膽子小一點的全都跪下來,磕頭如搗蒜般地討起饒來。
  最先上船的那個紅衣胖矮子頻頻冷笑著,用一口道地的湖北官話道:“個老子的!光磕頭有什么用,還不把東西給獻上來?惹火了老子一陣亂刀,一個活的也不留。”
  這艘渡船由于被賊船貼上了,兩條船仍然緩緩在江上行走,天黑霧重,距离岸邊又遠,誰也不會知道他們弄什么,自然不會惹人疑竇!
  江芷由于立身在船尾部位,一時不會為人發覺,只是遇見了這种事,自然不能置若罔聞!她心里正盤算著要怎么個出手,痛快地懲罰這些賊人一番。
  心里正在想著,就見那兩個身高如門神般的賊人之一,用手搪著搭客,向船尾上走來。
  渡船上剛點了一盞風燈,就懸在船中間。
  那名瘦高的賊人,大咧咧地走了過來,一眼看見了江芷,頓時站住腳。
  只見他咧著嘴嘿嘿一陣怪笑,道:“好漂亮的一個大姑娘!”
  這家伙嘴里說著,卻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向著江芷臉上摸去,江芷早已蓄勢以待,見狀身子向后一縮,輕舒左手抓住了這人手腕子向后一帶。
  她嬌叱一聲道:“該死的東西!”
  左手順勢向外一推,只听得“叭”的一掌,正好擊中在這人面門之上。
  江芷一上來早已蓄足了勁道,這一掌當然不輕,那漢子做夢也不曾想到,如此一個嬌滴滴的少女居然會是身怀武技的要命煞星。
  隨著江芷的掌勢之下,這漢子整個身子,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向后倒了下去。
  只听得“砰”的一聲大響,那漢子被打了個滿臉開花,頓時昏死了過去。
  如此一來,前船的一伙子強人俱都惊動,一窩蜂似地向著船尾涌來!
  江芷一不做二不休,嬌叱一聲,身勢一轉,已來到了坐馬之前,一伸手,已把插置在皮座前的長劍抽了出來,身形再閃,已來到了這伙強盜面前。
  為首的矮胖子,狂笑一聲,擺動手中虎頭鉤,正待口發狂言,他身邊那個黃發漢子卻用胳膊撞了他一下,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几句。
  紅衣矮子聞言大惊,一雙眸子在江芷胸前轉了一下,頓時面色發青。
  只見他高舉雙手,向同伙大聲道:“不可出手,退下去!”
  江芷心里一怔,正不知對方是弄什么玄虛。
  卻見那個紅衣矮子把手上的虎頭鉤交給了身邊黃發漢子,滿臉畏懼之色地走上前几步,向著江芷深深一拜。
  由表情上看來,他像是害怕极了。
  只听他用顫抖的聲音,嚅嚅地道:“在下等罪該万死,竟不知姑娘駕到,請念在下無知,不識姑娘台駕,請原諒!請原諒!”
  一面說,一面深深地打著躬。
  這番情景,自是大出江芷意外!
  那矮子一連作了好几個躬,轉向手下各人大聲道:“你們這群東西,在三姑娘面前,還敢如此放肆,還不跪下求饒,真的想死嗎?”
  那几個人,在紅衣矮子頻頻打躬時,早已彼此相互耳語,面有悸色。
  此時一听瓢把子關照,慌不迭地跪滿了一地,一個個頭磕得砰砰直響,紛紛嚷著:“三姑娘饒命,三姑娘饒命!”
  江芷心里更是一怔,暗忖著怪呀!他們怎知道我是行三,叫我三姑娘呢?
  原來江芷早先還有個姐姐不幸夭折,在家里連哥哥算上正是行三,早几年人家都管她叫三姑娘,后來長大了,倒不曾再听人叫過了。
  這伙子匪人,這种悖于常情的舉動,使得她暗暗稱奇,心里不胜納罕。
  可是她表面上,卻不得不力持鎮定
  冷冷一笑道:“真難得,你們居然還認得我。”
  為首矮子頻頻打躬道:“三姑娘大名,天下誰人不知,月前在下曾得到消息,知道姑娘蓮駕欲往漢上一行,正不知是真是假,想不到姑娘已經來了,真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在下等早已效命姑娘,要是早知道姑娘在渡船之上,天膽也不敢冒犯。”
  說到此,又連連打躬道:“姑娘万請海涵,万請海涵。”
  江芷越听越是不對,冷笑一聲,道:“你這人滿口胡言,也不知你說些什么?姑娘堂堂俠行,豈与你等狐鼠一流,還不快滾!”
  紅衣矮子先是一怔,可是目光一瞪左右,只見滿船客商都瞪著眼在瞧熱鬧,他頓時心里一動,暗忖著是了,想必是對方忌于人前現明身份,是以有此一說。
  心里一轉,甚覺有理。
  當下嘴里連聲稱是,頭低得几乎都挨著腳尖,一面后退著,一面連聲道:“是……在下該死,在下該死,只不知三姑娘現欲何往?”
  江芷冷冷笑道:“我去樊城,暫時也不會走動,你等不服,隨時找我好了。”
  紅衣矮子連聲道:“不敢,不敢……在下等既知道姑娘落腳樊城,理當盡地主之誼……對姑娘多少有個照顧……在下等這就告辭。失敬,失敬!”
  一伙子人,一個個鞠躬彎腰,連聲道:“失敬,失敬!”狀极謙恭地退到了船邊。
  江芷忽然想起來道:“站住!”
  一伙人肅手道:“三姑娘還有什么話說?”
  江芷冷冷地道:“你們一伙子殺了人,抖手一走就算了嗎?”
  矮子一惊,面現苦色道:“這個……三姑娘高抬貴手。”
  江芷道:“死者死矣……唉!這樣吧,看你們既有悔意,我也就不再追究。”
  矮子道:“是……”
  江芷向一旁垂手而泣的船老大抬抬手道:“船老板你過來!”
  船老大忙走近,害怕地道:“姑……姑娘……”
  江芷道:“你們死了几個人?”
  船老大訥訥地道:“兩個……傷了兩個!”
  江芷轉向那紅衣矮子道:“破財消災,你們負責償還一千兩銀子,給這死難的家屬,銀子交給船老大由他發落。”
  紅衣矮子連連點著頭,答應道:“是是……在下馬上負責張羅,三天之內一定送交!”
  江芷道:“這可是真的?”
  紅衣胖子點頭道:“在下天膽也不能欺騙姑娘……姑娘點點頭,在下等死無葬身之地矣。”
  江芷皺皺眉,心里著實納悶。
  她冷冷笑道:“好吧,我信得過你,還忘了請教你的大名?”
  紅衣矮子用手指抹了一下額頭上的虛汗,訥訥道:“在下复姓申屠,單名一個雷字,這几位是在下的拜弟,混號是‘混江七龍’。”
  “混江七龍?”江芷點點頭道:“好,我記住你們了,希望你等好自為之,走吧!”
  申屠雷以下六人深深一躬,然后由地上搭起昏迷不省人事的那個瘦子,向著鄰船跨去。
  緊接著兩船分開,那艘雙桅大船,在黑暗中漸漸消失。
  叫申屠的匪首,在兩船离開時,兀自站立在船首,頻頻向著江芷抱拳為禮。
  “混江七龍”在襄樊是出了名的難纏人物,想不到會對江芷這般的一個人物,如此服帖,禮敬有加,這番情影看在各位船客眼中,自然是天下奇聞!
  這些乘客中,也有不少是常在江湖中走動的,當他們得悉這位女客被稱“三姑娘”時,也都現出無限的惊恐,憂懼較諸“混江七龍”猶甚。
  船老大姓傅名影,更是老江湖了,“三姑娘”的名字,他怎能不知道?是以他那張惊恐的臉,壓根儿就沒開朗過。
  混江七龍走了以后,他戰戰兢兢地來到江芷面前,躬身施了一禮,面色蒼白地道:“請候三姑娘發落。”
  江芷一笑,道:“不要這么稱呼我,我姓江,還有什么發落不發落,赶快過江吧!”
  船老大怔了一下,訥訥道:“姑娘的意思是放過了我們?”
  江芷杏目一瞪,說道:“你胡說些什么?我好心救你,你卻把我當成了什么人?”
  船老大顯出一副不可捉摸的表情,連連退后,道:“是……小的誤听傳言,把姑娘當成了惡人,真該死……”
  江芷真有點哭笑不得,冷笑道:“這可好,我好心救你們,卻把我也當成了強盜,這年頭好人可真難做!”
  船老大賠笑道:“小的該死……該死……小的代表全船的客人,謝謝姑娘的大仁大義,大恩大德。”
  說完這小子還趴下來,“砰砰砰”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全船的客人這才真正弄清楚是來了救星,俱都齊聲歡呼了起來!
  渡船在一片歡笑聲中,向對岸攏去。
  渡船靠岸之時,已是万家燈火。
  在眾口交謝的一片歡喜聲中,江芷跨上她的那匹“鵝毛黃”,舉手与眾人作別,遂向著樊城市街上行去。
  樊城和襄陽一般的熱鬧,由于地當水陸之沖,形成一片繁華的市景。
  此刻華燈初上,行人如鯽,各大店舖都掌著燈。推著車的,擔擔子的,沿街叫賣的,亂成一片,其間自然也不乏一些走馬章台的公子哥儿,鞭絲帽影,形成此一入夜后极盛的大好時光!
  南大街的“厚德福”,素有爆、烤、涮三絕之美譽,是樊城最大最考究的一家飯庄子。
  “厚德福”的后院,是“樊城居”大客棧,兩家是一個老板,生意彼此連貫。
  只要來“樊城居”住棧的客人,必定在厚德福吃飯,如果在“厚德福”吃飯的朋友,不住店則已,如欲住店,勢必是落店在“樊城居”!
  這個時候,“厚德福”飯庄子里的生意好极了,整個飯庄子里座無虛席!
  不過,也不能武斷地說絕對沒有。
  那!請看看,當中的這個桌子就空著——這是最雅致的一個座頭,舖著素白的桌布正中,設置著一盆蝴蝶蘭,席面四周,用空花雕刻的四季屏風攏著,橫梁上還吊著個“八哥”籠子,那八哥儿躍上跳下,叫喚得正來勁儿。
  這一切說明了,這是一個特別不同于一般的雅座儿。
  大客堂里几十個台面都坐滿了人,惟獨這一個桌子空著,不用說當然是事先被人訂下了。
  是誰訂的座儿?
  什么人要來?
  這是全体食客,每一個人心里所想要知道的。
  食堂里多是些本地体面的人物,其中不乏有鼻子有眼的知名之輩。
  譬如說西邊那個桌子,是襄陽的名捕頭——“一條棒杆”趙鐵松和名捕快“鐵翅鷹”孫化,“粉面金剛”胡大海。
  這三個人听說身手十分了得,是襄樊有名的地老虎,往那里一坐,人人待如上賓。
  再往左那個桌子,是“鄂東錢庄”的大掌柜的趙東楚全家老少。
  再看看,鴻福綢緞庄的大老板馬康泰,“三鶴堂”的藥坊店東許元……嘿嘿,全是些日進斗金的大主顧,除了最靠里這一桌。
  座頭上只有一個人,三十六七的年歲,高高的個子,披散著頭發,一身黃色洗得都快破了的衣裳,半挽起的袖子,露出的胳膊上,戴著一只血斑玉的鐲子,留著指甲的手,在在都顯示出一個讀書人的模樣。
  這樣一個客人,當然不顯眼,桌上只放著一盤糟鯽色,卻有七八角酒,喝几口酒,吃一口魚,一個人在這里借酒澆愁。
  食堂子里鬧哄哄的,一個瞎子抱個月琴跟著兩個閨女由門外進來,一進門就彈唱起來,被開錢庄子的趙大老板給請了過去。
  “厚德福”的老板。挺著個大肚子,站在柜台旁邊,東瞧瞧西望望,手里搓著一對鐵膽,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他有意無意地眼睛向外瞟,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大門外亮著兩列燈籠,四個穿著長大衣的伙計,專門負責接待客人。
  在門外,你可以听見食堂里的姑娘賣唱聲、茶房吆喝聲……
  這一切的一切,點綴著此升平世界的醉人之夜。
  蹄聲中,江芷策馬而近。
  兩個小伙計上來為她牽著馬韁,她從容地下了馬,卻禁不住皺了一下眉,發覺這种場所,不大适合自己的逗留。
  就在她心存猶豫的當儿,卻由食堂內跑出個伙計來,先向著江芷深深地鞠了個躬,大聲叫道:“是三小姐來了吧?里面請!”
  江芷心里一怔,正想開口詢問,卻只見那個肥胖的掌柜的由里面大步走出。
  胖掌柜的顯然也是道上的人物,人稱“鐵膽”劉義,這時一照面,頓時堆笑道:“小號敬候三小姐的大駕已經多時了。請!”
  江芷心里一怔,暗笑道:“今天可真是透著希罕!我可不能隨便領這個情。”
  想著妙目微轉,斜乜著劉義,道:“你怎么知道我要來這里吃飯,誰叫你候著我的?”
  劉掌柜的彎著腰,嘻嘻笑道:“三小姐的大名如雷貫耳,早先一個月就听說三小姐要來……”
  江芷冷笑道:“一個月以前,你就知道我今天晚上來吃飯嗎?這么說你真成了諸葛亮了!”
  “鐵膽”劉義紅著臉,一副謅媚樣子,笑道:“三小姐是說笑話……是申屠雷大爺著人關照小號的,酒席已經預備好了……听說三小姐還有些日子逗留,所以在‘樊城居’也給你留下了房間。”
  江芷心里這才明白,暗付道:“這么看起來,‘混江七龍’倒是真被自己打怕了,倒是誠心地悔過,想討好自己了。”
  起碼這個疑團算是解開了。
  當時她冷冷一笑,道:“我也不要他們破費,錢我自己付。”
  說著移步進入。
  “鐵膽”劉義赶忙搶先帶路,走在前面。
  一進門,鴉雀無聲,江芷才發覺到,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視著自己,她倒有點害臊了。
  劉掌柜的一直把她帶到了正中屏風內的雅座上。
  江芷紅著臉道:“這些人為什么都盯著我瞧?”
  劉義哈腰笑道:“大概都仰慕三小姐的大名……”
  江芷心里一陣子嘀咕,倏地一反手,拿住了劉掌柜的右腕子穴道。
  劉義頓時半身發麻,他大吃一惊,莫名其妙地道:“三姑娘……三小姐,你這是……”
  江芷沉聲道:“老實給我說這是怎么回事?我有什么大名,值得這些人這么瞧我?你說這是什么原因,要不然我就把你這只胳膊擰斷。”
  劉掌柜的痛得臉上直冒汗,可是礙于面子,卻不敢出聲,由于江芷這一席雅座,四面均有屏風圍著,是不會被外面人看見的。
  只見他嚇得臉色發青地道:“三……三小姐,我說,我說……你先請松開了手呀!”
  江芷冷冷一笑,松開了手,納悶地往椅子上一坐。
  劉掌柜的苦笑道:“三小姐大名誰人不知道?就算他們不認識三小姐的臉,可是你身上的那朵‘翡翠解語令’卻是天下聞名,誰沒有生眼睛呢!”
  翡翠解語令?江芷低頭看了一下自己佩戴在胸前的那朵翡翠花。
  她頓時心里明白,信手摘下來道:“你是說這個?”
  劉掌柜的臉上不自在地苦笑著,心里卻暗罵道:“你這是給我裝什么糊涂?媽的,誰不知你梁金花是出了名的厲害女人。”
  心里這么想,嘴里可不能出聲,甚至于連挂在臉上也不敢,連連打著躬道:“可不就是這個……三小姐你不是曾經昭示過武林么,見花如見梁金花,這‘翡翠解語令’也就代表‘長江十二令’的總令主身份,江湖上誰不害怕?誰敢得罪?”
  江芷頓時一呆,心里這才恍然大悟。
  當時點點頭,苦笑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去吧!”
  劉掌柜的唯唯稱是地退了下去,江芷這時才算完全明白了一切。她默默地想:怪不得呢,原來是這么回事!那個穿紅衣服的姑娘敢情是梁金花呀,這朵翡翠花是她隨身所帶的一件信物,自己不知所以、糊里糊涂地戴在身上,惹出了這么一場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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