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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時的寂靜,只听見二人涕泣之聲。這時馬上青年卻又到那個金漆車座前去請示了。對于車廂內的那個神秘人物,寇英杰內心充滿了好奇,他好几次向著車廂內看去,都有礙于深懸在車窗內那襲金色窗帘,而難能一窺廬山真面目。這一次,他的眼睛,情不自禁的看了過去。事情競是這么湊巧,就在寇英杰目光方自看過去的一瞬間,正好起了一陣風。風勢雖然不大,卻也不能算小,剛剛好能夠揭開那襲深垂的車帘。就在那襲金色的車帘猝然揭起的一剎那,寇英杰銳利的目光,已經直視進去。在他想象中,車廂內那個人,既然生有如此大的一雙儿女,必然是一個十分蒼老的年邁老人了。
  事實上卻是不然,就在車帘揭起的一剎那;他所看見的,竟然是一個翩翩儒家仕子打扮的中年人物。雖然不過是惊鴻一瞥,可是這一眼他卻看得十分仔細,那是一個白面微留短須,看上去頂多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給他的感覺是:冷漠、端庄,略帶有三分木訥的体面讀書仕子。這樣的一個人,說他是紳士學子,任何人都不會怀疑,如果要說他是武林中黑道人物,可就令人難以相信。寇英杰的這些感想,不過基于一窺之下而滋生,隨著那扇窗帘的合攏,也就再也難以一窺對方的廬山真面目。
  他心里正自在忖思的當儿,卻見那濃眉青年已領命回身,高聲向著伏地的兩名漢子宣道:“總座特別開恩,你二人謝恩速速去吧!”二漢子乍聞之下,几疑身在夢中,呆了一下,才慌不迭的向著金漆車座頻頻叩頭稱謝,又轉過身來向馬上兄妹二人叩頭伏拜,行禮之后,雙雙站起來,搶躍上馬背,陡地帶過馬韁,急急策馬而去。
  旁觀的寇英杰,看到了這里才不禁舒了一口气,他原本認為這兩個人多少會遭受到一些懲罰,卻想不到對方竟然這么輕松的就放過了他們,未免有點出乎意料。
  他似乎放心得太早了一點!
  就在尉遲田与曹金虎的坐騎,方自策出的一剎那間,就見那個濃眉青年冷笑一聲,右手二指陡然向外一探,雖然是夜色里,卻仍然清晰的看見,自他一雙指尖,倏地飛出了一雙极為細小的銀光,細若牛毛的兩縷銀光,映著月色只閃得一閃,前行的尉遲田与曹金虎,已各自發出了一聲慘叫,雙雙由馬背上翻滾下來。
  月夜里,遠遠只見二人在地上叫囂滾翻了几下,便不再移動。倒是那兩匹失主的坐騎,仰首迎著夜月,發出類似無主的悲嘶之色,形景倍覺傷情。
  這番情景,看在寇英杰眼中,一時為之瞠然。
  卻見馬上那個長發少女面色突變,含著責怪的口吻,轉向其兄道:“二哥,你這是干什么?為什么要用‘彈指飛針’取他們性命?”
  濃眉青年冷笑一聲道:“父親授意我全權處理此事,無威信不立,這是我們鐵家門的信條!”說罷他舉了一下手,大群馬隊連同那輛金漆座車,俱都開始移動,浩浩蕩蕩直向前面行進。
  現場只剩下兩騎人馬——寇英杰与那長發少女。
  后者在車隊方自离開的當儿,徐徐策馬一直來到了尉遲田与曹金虎的尸身旁邊,她默默地無言低頭注視著地上兩個人,胯下坐馬頗不安宁的圍繞著兩具尸身轉著圈子,凌亂的蹄步,踐揚起朵朵黃塵。
  她忽然冷笑一聲,原本的些微同情變化為一种無可奈何的自嘲,手上的馬鞭子,無意識的揮動著,小蠻靴用力一磕馬腹,突地掉過了馬頭,迎面卻撞見了寇英杰。
  不知什么時候,寇英杰也同時策馬來到了跟前。
  四只瞳子接合的一剎那,長發少女微微怔了一下,忽地帶住了馬韁。她蛾眉微揚道:“你!”
  寇英杰抱拳道:“寇某方才承姑娘之情,得免遭難令兄之手,在此先行謝過!”
  長發少女眸子向前面的馬隊瞟了一眼,大概認為還追得上,也就暫放寬心。盯著寇英杰,她冷冷一笑,輕啟白齒道:“既然這樣,還不快走你的,我哥哥可不在乎多殺你這個人!”
  寇英杰這么近看對方這個長發少女,越覺她膚如凝脂,風姿綽約,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平視自己時,那么冷颼颼的,面對著她的蓋世風華,真使得你情不自禁的興起一番自慚。所幸寇英杰先已在內心,對于這幫子人有了人格上的否定,是以對她的敬慕大大的打了折扣,否則在對方冰容艷姿前,將會覺得無地自容。
  平心而論,他活了這么大還不曾与异性打過交道,漂亮的女人,也不是說沒有見過,可是十分出色的卻是不多。象眼前這個少女那等姿容,當真是畢生僅見。如果說拿來与他記憶所及的任何一個女孩子來比較的話,都有駕臨其上的趨勢,倒只有老人遺失的那個晶瓶上的美色佳人堪与一較,只是后者不過是空洞而抽象的一幅雕畫而已,白是缺乏真實的感触。而眼前少女,卻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一個畢生少見的佳人。
  長發少女臉上已微帶慍色,畢竟是“哪個少女不多情”,碰巧眼前這個寇英杰還不討人厭,她也就破格的沒有發作。“你這個人……”她眼波儿向著前面遞了一眼,回眸向寇英杰,笑嗔道:“你剛才說姓什么來著?”
  “在下姓寇,寇英杰。”寇英杰抱拳道:“敢請問姑娘貴姓?”
  “這個……”仰了一下眼,她繃著微微的笑意:“你要問這些干什么?”
  寇英杰道:“姑娘如有忌諱,在下也就不再多問,不過适才听令兄話中提到鐵家門,在下推想,姑娘必然是姓鐵的了!”
  長發少女微微一惊,那雙妙目在他臉上一轉,頷首道:“知道了就記在心里,你剛才說的不錯,這是個忌諱,無緣無故的說出來,可是給你自己惹麻煩。孤伶伶的一個上路的人,干么有好日子不過,給自己添麻煩,是不是?”
  寇英杰苦笑了一下,抱拳一拱,道:“謝謝鐵……”
  “你看,”長發少女插口嗔著:“剛說你你就來了。記著,以后人前人后,千万別提這個‘鐵’字!”說到這里低頭一笑,那雙略似含情的眼睛向著寇英杰看了一眼,“挺大的人了,這些還要我關照你嗎!”
  寇英杰怔了一下,臉上有些靦腆。
  “噫?”她忽然注意到那匹馬,“好漂亮的一匹馬!是你買的?”
  “不,是在下捉的。”
  “捉的?呀!別就是那匹叫黑水仙的馬王吧?”
  “姑娘猜對了,就是這匹馬!”
  “唉呀!我爹爹想死了這匹馬!”說著,她就跳下來,走過去細瞧著那匹黑水仙,又伸手愛撫了一下,臉上閃著极度的欣悅,“真美!真漂亮!”
  抬起頭她看向寇英杰,由衷的贊道:“你真是好福气、听說張家口馬市上懸賞万兩銀子要買這匹馬哩!”
  “但是在下并無意出售!”
  長發少女收回手,向前面看了一眼,忽然道:“光顧得說話,我要走了!”玉手輕翻,已拍向那匹坐馬的鞍沿,也就在她手面輕沾皮鞍的同時,嬌軀已云也似的翻起,輕巧的騎上了馬背,那份利落可就不用提了。緊接著她右手一帶馬韁,胯下坐騎長嘶一聲,陡地調頭飛奔而去。可是那匹白馬方自跑出去丈許以外,她卻又突地勒住了馬韁,那么俏皮而略似依依的回過頭來。
  四只眼睛再次的交接之下,寇英杰不知怎么的只覺得臉上一熱。
  “我還忘了問你,”她注視著他道:“你這是上哪儿去!”
  寇英杰說道:“還說不一定,打算取道入關!”
  “好!”姓鐵的姑娘含著淺淺的一抹笑靨,道:“也許咱們以后還會有机會見面。”把背后那頂皮帽子拉上來,象是逗樂又象是多情的,微微的擺了一下手,小蠻靴力磕馬腹。那匹神駿的白駒,馱帶著她臨別的情姿,一徑的去了。似是出弦的一支箭,卻是那般的醒目,在這即將破曉前的沉沉夜色里,那般不著痕跡的去了。
  目送著她的背影,寇英杰有一种說不出的依依感覺。他到底并非性好漁色之人,當他的眸子轉回到地上的兩具尸体時,內心卻不禁又浮起了一絲傷感,和莫名的一番悲憤。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在他看來,眼前這兩個人,無宁是為他而死,如果小五龍不是死在自己手里的話,論罪降罰無論如何是輪不到他們兩個頭上來的。鐵氏兄妹与金漆座車的那個神秘人物,無异的必是武林中黑道上的一股可怕的勢力。由方才他所目睹的一切,進而推想,這鐵家一門,必然是黑道上一個极有威力的強大組織。
  金漆車座內的那個文士模樣的人,必然是這個組織的魁首,足堪認定,只是這些人,忽然出現在邊遠的沙漠曠野地區,又是有什么作為?
  他雖然應該稱得上武林中人,畢竟他以往所過的日子太單純了。也許從今天開始,他已正式卷入了武林中复雜風險的漩渦里,只是畢竟這些体驗在他目前看來,都還太陌生,太不習慣了。為了表示他內心的一些歉疚,他把尉遲田和曹金虎兩具尸体埋在了沙漠里。
  凌晨的寒意襲來,他已把這個工作做好,身上由于勞動出力的緣故,反倒感覺出暖烘烘的。陡然間天光大瀉,東方原是魚肚白色的天際,剎那間著了大片紫气,穹蒼里立刻彌散了強烈的晝光,他抖擻了一下精神,翻身跨上坐騎,認了一下方向,遂策馬順著這條河流一路奔馳下去。他腦子里記得在接近上都不遠的地方,有個市鎮,叫做四郎城,适在上都河所經,頗有舟商之利,那里有一處很大的渡口。
  事實上那處河渡,也是附近千里內外唯一的一處官渡。
  那么郭老人詩句中所指明的黃昏渡口,必然是指的那個地方了。不知怎么回事,自從前天与郭老人那次邂逅之后,老人在他的記憶里,竟然留下如此深的印象,而每一次憧憬到老人形影時,竟然有一种說不出的情意,那是一种對故人的依念,竟然會安排在一個素無相往的陌生老人身上,的确是有些匪夷所思。
  黑水仙忘命的一程奔馳,在晌午時分,寇英杰已經遠遠看見了四郎城城廓的影子。
  在長久露宿風沙的艱苦行程之后,此刻首度接触到人煙聚集的一處象樣市鎮,內心真有說不出的喜悅!
  四郎城在圍繞上都一連串的大小市鎮里,算是很富庶的一個地方。
  市鎮雖然不算大,但是尚還整齊,商業也很發達,人种很雜,居民除蒙人回人以外,多數都是由冀、晉二省移居來此的漢人,流行北方的官話,是以寇英杰策馬進得城來,首先就有一种親切的感覺。這地方,他以前來過多次。
  市北有一塊招牌“九里香”,是個姓馬的回人開設的客棧,前面經營飯館,后院有兩排客房供人住宿。門面很小,長長的一間門市堂房,擺設著兩排白木案子,木案兩側放置著兩列長板凳。
  原來是白色的粉牆,早已為油煙所熏黑,就在半黑不白的牆壁上,橫三豎四的貼著几張紅紙條,昭示著几樣酒菜的名目。
  當然,這种地方要想吃什么講究的東西,那是不可能,無非是大鍋燒烤的牛羊肉,還有一种用平底鍋烤出來的鍋餅和小米粥。能吃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
  寇英杰獨自個要了兩角酒,切了一斤肉,就著餅和粥吃了一個夠。
  他那匹愛馬由他親自陪著一個伙計牽到了馬槽里,這樣他才安心的在棧里歇息了下來。棧房里睡的是火炕,倒是暖烘烘的。他雖然騎馬奔馳了大半天,倒也不十分疲倦,黃昏前后,他獨自牽著那匹馬踱出客棧,在街口一家專門釘馬掌的鐵匠店里,為那匹愛馬黑水仙削平指甲,釘了四塊蹄鐵,又修剪了一下馬蹄上過量的毛,整個的梳理之后,這匹黑水仙看上去可就更神駿了。
  不知是誰看出了這匹馬的來頭,張揚了出去,頓時引起了許多好奇的人圍看。
  寇英杰拉馬步出時,身后跟滿了閒人,大家對于他這匹馬無不贊賞有加,甚至于還有一個專營馬市生意的人,毛遂自荐的上來与他搭訕,愿意介紹一個人用五千兩銀子成交,而他本人卻要從中抽取一成的佣金。對付這些人,寇英杰只得耐著性子解說了一番,力言自己無意賣馬,后來問的人多了,他就干脆否認這匹馬是黑水仙。這么一來,果然打消了很多人的興頭。
  他騎著馬踏過了一條石板道,遠遠的可就看見了那道源遠流長的上都河。這道河源流自“沽源”縣境,繞上都而入熱河,為欒河上流,河面甚寬,為這地方唯一可行舟泊的河流,兩岸舟泊如云,來往頻繁,貨商云集之處,設有渡口,兩岸并有堆放貨物的倉棚,設有茶館,馬棚,人物閒雜,吵鬧亂囂得很!寇英杰察看了一下地方,無意在此逗留。好在他与郭老人的約會,是在明日黃昏,正好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供消遣。
  說到消遣,著實也沒有什么地方好玩,這次他北出長城,深入大漠,實在說就是旨在這匹寶馬黑水仙,馬到了手,反倒覺得一身悠閒,有些無所事事的感覺。當然,在沙漠里見識了很多事,也目睹了一些所謂的奇人。這些人,這些事,直到現在他還是諱莫如深,難以想象得透。無論如何,他卻是增長了見識,頗有不虛此行的感触,至于明日即將見到的那個郭姓老人,他內心更是充滿了新奇与幻想。不可否認,郭老人必然是一個風塵中的异人,他那身出奇入化,高不可測的武功,的确令人神往,那种悠閒雍容的風度气質,更令人由衷的傾慕。寇英杰下定了決心,暗許明日黃昏時分,果真要是見到了他,一定要好好結交這個人,就是他無意收下自己這個徒弟,也得要与他攀上一個忘年之交。想著想著,眼前已來到了江口,但見一艘艘帆船,停泊在岸邊,舟夫子正把盛裝在草袋里的鹽包,一袋袋的抬到船上。鹽、鐵、皮毛,是這地方大宗的出口貨物。當然,最著名的一項產物,卻不為外人深知——那是黃金。包括沙金与山金,這里儲量都很丰富。
  一想到黃金,倒使他意外的發覺到水面上的一艘金漆大船。那是一艘极具气派,吃水量极重的雙桅四帆的金漆大船。其實,在他發現這艘大船以前,這艘豪華的大船早已吸引了上千人的注目。這些人在距离舟泊處的岸邊,集結成一片人潮,遠遠的向著那艘船注視著。
  這可又是一件不常見的新鮮事儿。
  寇英杰忽然發覺到這几天的所見所聞,竟然比以往二十年的閱歷,就某种意義上來說,都更丰富得多。在昨晚那輛金漆豪華馬車尚未褪除記憶的此刻,再次的目睹著這艘更為鮮明奪目的金漆座船,确實使得他的內心激蕩出一些不可名狀的遐思。
  這艘船就气勢,排場,色澤,吨位,無論哪一項來說,都使得附近任何一艘船,黯然失色。也許是它的体積太大,吃水量過重,使得難以靠岸,非要停泊在江心不可。
  絢麗的陽光,照射在黃金色澤的船艙上,反射出五彩繽紛的漫天霞光,水面因以泛染出万點金星,一江异彩。莫怪乎兩岸的這些人都看傻了。
  眾口紛紜,莫衷一是。有人猜說是帝王出巡,又有人說是蒙古親王入朝中原,路過泊舟,又有人說是某一巨商蒞臨,還有人說是留居關中的“金大王”來到這里收購黃金了。抱持后者傳說的人最少,然而寇英杰卻以為這個傳說較諸其他各項都更真切得多。騎在馬上,他打顯著這艘金漆大船的結构式樣,只見船艙共分三層,當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樓船。那些漆著金漆顏色的船艙,都配有雕著各式鏤花式樣的門窗,艙門處深垂著珠帘,難以看穿艙內的一切,船長七丈,寬三丈,當得上“巨舟”二字。
  寇英杰隨即又注意到,就在這艘大船的船頭与船尾甲板上各置有一個三足獸鼎,鼎面亦漆以金色,由鼎內裊裊冒著一股白煙。看樣子象是祭祀用的。就在這艘金漆樓船的艙面上,前后左右,每面都站立著一個身材偉岸的黃衣漢子。黃衣漢子腰間都扎著一根同色的絲絛,每人頭上戴著一頂黑皮便帽,空著兩只手,卻不見攜帶兵刃,但有一副專一侍衛的神態,倒与昨夜那些開道的馬上漢子神態相似。
  一想到這里,寇英杰由不住心里怦然一動,初步判斷,昨夜的金車,与今夕的金船,他們之間可能是一路的,即使不是一路,也必然有著某种關聯。想念之中,即見那艘金漆大船之內,忽然涌出來了七八名青衣大漢,合抱著一條踏板,使之搭向岸邊,即見艙內步出一個身著藍色緞衣的矮瘦老者。
  這人生就的一雙三角眼,兩撇掃帚眉,后背微微上弓,偏偏兩只手顯得較常人長了許多,直直垂在前面,襯著這人的一對招風耳,那副樣子簡直象煞是一只猿猴。只是猿猴當然不會有這等雍容華貴的姿態。手上搓著一對虎眼玉核桃,瘦若雞爪的一只手腕子,竟然佩戴著一只碧綠碧綠的翡翠鐲子。
  寇英杰甚是納罕,他還是第一次見過男人戴鐲子的,由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即見那藍衣老人方自步出艙,大概礙于眾人的圍觀,有點不大高興,眉頭皺了皺,卻也無可奈何,嘴皮子動了一下,象是關照身邊人什么話。他身邊一名黃衣漢子頓時應聲跑向后艙,須臾由后艙牽出了一匹紅鬃駿馬。
  黃衣侍者牽馬由踏板上走過彼岸,只見搭板上下搖晃著,兩岸眾百姓俱都發出了惊嗟聲。那個藍衣的矮小老人,卻緊緊的躡在馬后一齊步下踏板。
  寇英杰立刻發覺到老者身手不凡之處,他雖然象是有意作出一副十分仔細的神態,其實他足下卻穩健得很,一任踏板上下搖晃,那雙腳步卻象釘在踏板上一般的實在。
  人馬到達彼岸之后,黃衣侍者鞠躬彎腰的向老者告退,后者不耐煩的揮了一下袖子,遂即翻身上馬。面前人紛紛讓開,即見藍衣老人沉著一張雷公臉,霍的抖動繩索,胯下坐馬,已絕塵而去。黃衣侍者遙遙佇候著老者遠去之后,卻又現出一副大剌剌的模樣,兩只手象赶雞也似的驅散著兩側的百姓,咳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才由踏板上踱回座船。那座踏板隨即又由原來的几名青衣漢徐徐抽了回去,一切又回复到原有的樣子。
  寇英杰心里一剎那間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只是,這些所聯想的事對他未說,實在也都是不關自己的閒事。所謂“事不關己”,人對于不關自己的事情,多半都抱著一种觀望的態度。
  返回到客棧以后,天已經黑了。安置好了他那匹黑水仙以后,他轉到前面飯館用飯。首先人目的是店前所拴著的四匹棗紅色的大馬,馬的狀態以及其上的鞍轡、扣環,看起來好眼熟。再向店內食座上一打量,內心禁不住又是一動,原來里面已先有四位貴賓在座。這四位客人一入目光,頓時使他聯想到昨夜所見到馬隊中的四個人。雖然那時是夜晚,僅僅憑著月光看不清楚,可是這四人的衣著、神態、服式以及拴在店外的四匹馬,都使他确定這四個人必是追隨那輛金漆馬車的馬隊之一。這一點,他确信不會認錯。
  店掌柜的對于這四個人很是巴結的樣子,擺了滿桌子的菜,開了一壇酒。
  “酒能亂性”,這句話真沒說錯,也許是多喝了几杯酒,也許事情做得很順利,反正眼前這四個家伙囂張得很,完全失去了昨夜寇英杰所見時的那种謹慎刻板的風度,變得很是放浪形骸。
  除了這四個人以外,另外還有几個客人在用餐,大概礙于眼前這四個人聲勢,都遠遠的坐在一邊。座位本來就不多,如此一來,寇英杰只好在靠他們很近的一個位子上坐下未。
  四個人高談闊論著,杯到酒干,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寇英杰的來絲毫也不曾引起他們的注目。于是,寇英杰根本無須注意傾听,很自然的也就听到了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
  一個紅臉塌鼻漢子的聲音最大,樣子也最囂張。這時只見他大口吃了一塊肉,干了半碗酒,大大的吐了一口气,操著很濃重的關西口音道:“總座吃肉,咱們喝湯,這‘禿子跟著月亮走——沾光’!”話出聲,仰起脖子,情不自禁的大笑起來。
  他對面一個黃臉漢子頻頻點頭,由鼻子里走出“哼”的一聲。
  “這叫走運!”他慢吞吞的說:“誰看得出來,一個干癟的糟老頭子,會是名聞西北的‘金大王’?他這么一死,西河兩個礦場,可全落在了咱們頭儿手里了。听說他那兩個礦場,一年能產整車的金子!這不是飛來的一大筆財富嗎,活該咱們頭儿走運。”
  另一個矮個子忿忿道:“你也別說,這個金大王那身本事還真不賴,要不是我們頭儿親自出馬,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紅臉大漢道:“那當然,他要是沒兩手,能在西北道上混到今天?”
  “這老小子听說發大財啦。”
  “听說……”矮個子把身子向前傾過來,一只手遮著半邊嘴道:“听說咱們頭儿早年就是叫這個老小子給逼出西北地面,而且在這個老小子手上吃了苦頭,所以這一次咱們頭儿是決心要面子來的。”
  “豈止是要面子?”紅臉漢子笑道:“簡直是要命。”
  矮個子說話似乎比較保守一點,而且并不似其他三個人那么樂觀。
  “話可是說回來了,”他聳著眉毛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道:“你們看出來沒有?咱們頭儿,自從七里橋回來以后,可就沒下過那輛馬車。”
  七里橋這個地名好熟,寇英杰心里一動,可就由不住聚精會神的往下面听了下去。
  紅臉大漢一怔道:“怎么,你是說咱們頭儿受了傷?吃了那個老小子的虧?”
  “我可不敢那么說,”矮個子赶快的否認,并且加以解說道:“我只是覺得,頭儿臉色不對,一回來就上了車,到現在都沒有下來過。”
  另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瘦漢,立刻加以證實:“對了,”他說:“你這么一說,還真有點道理,不知道你們注意沒有,大小姐親自拿著痰盂進去,出來的時候,車把式老侯看見了,痰盂里的都是血。”
  “啊!”紅臉漢子道:“是听有人說,誰也沒有看見。不過大小姐倒是哭了!”
  “媽的!還真有這种事?”黃臉大漢揚著眉毛,眼睛發直的猛搖著頭,說道:“憑咱們頭儿那身通天徹地的本事,居然會在那個老小子手里吃了虧?這……這話,我實在不敢相信。”
  “老哥呀,這話可不能說滿了,”矮個子左右看了一眼,聲音放小了道:“你忘了咱們頭儿過去怎么關照我們的?”
  “怎……么關照的?”
  “頭儿當年不是說過了嗎,他平生有三怕,其中之一,可就是這個老駱駝。”
  老駱駝三字一經入耳,鄰座的寇英杰,陡地打了一個寒顫,由不住內心大大的跳了一下,他連飯也不吃了,急著一听下文。
  在座的三個人,听了那個矮子的話,似乎陡然記起來,一時都呆住了。
  紅臉漢子點著頭道:“對了,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了,咱們總壇主的确是說過這句話,可是話可得說回來,那是當年呀!”他嘿嘿一笑,又干下半碗酒,還把空碗翻過來,亮給在座每個人看,很海量的气派,“無論如何,那個老小子,這一次可是栽在我們頭儿手里,這就叫一招還一招!”寇英杰坐在一邊,只覺得脊椎骨里向外面直冒著冷气,他臉上的神色都變了。
  他心里急欲想知道的一句話,終于有人代他問了出來。“那個老小子到底死了沒有?”問話的是一直很少答腔的那個瘦子。答話的仍然是那個矮個子:“詳細情況誰也不知道,頭儿獨自個一個人去赴的約,連少爺小姐都沒跟著。不過少爺私下傳的話,說是頭儿已把那個老小子給料理了,這話當然可信。”“當然……當然,”紅臉漢子點著頭,說道:“咱們少爺這個人,我是最清楚,平常雖是目空一切,可是,說話最實在,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他說把那個老小子給干掉了,准沒有錯儿。”
  “可是,尸首呢?”瘦子挑著眉毛道:“人死了總得留下尸体呀!總不能說他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吧?”
  “這個……你也別慌,”紅臉漢子很自信的道:“少爺已經帶著人找下去了,而且大船上的鷹九爺听說也出來了!”
  矮子小聲道:“鷹九爺听說是為了瞧老爺子的傷來的。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也是老侯傳出來的。”
  老侯是那輛金漆座車的車把式,是以很多事他獨能先知。
  “老侯又是听誰說的?”
  “是听小姐說的。”矮漢子斟上半碗酒自己干了。他冷冷一笑道:“無論如何咱們老板這個仇是報了,對方的地盤也奪到手了,他老人家那身本事就算受了點小傷也不要緊,咱們哥几個論功行賞,每人十兩黃金落在了腰里,卻是實情。”
  “對了,”紅臉漢子呵呵笑道:“當樂且樂,吃了飯咱們邀上老馬,叫他帶咱們找娘儿們去。”一提起這檔子事,大家都樂了。
  話題可就由方才較嚴肅的一面一轉而變為風流的男女之事,越說越不象話,听到后來簡直下流得不忍卒听。寇英杰實在听不下去,再者他憂心如焚,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焉能再坐下去?匆匆站起來會了帳,步入后面客棧。他的心似乎是破碎了般的痛苦,一雙腳步也似較先前大為乏力。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對于一個可敬的老人的猝逝而感到傷心、沉痛、遺憾和無比的惋惜。返回到客房里,他沒精打采的坐在土炕上,心里燃燒著一种說不出的悲痛和憤恨。雖然到目前為止,他并不能認定方才那四個人所說的那個“老駱駝”就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郭老人,然而他隱約感覺到他們所說的那個人就是他了。他所以有這般感覺,是因為把“黃金”、“駱駝”以及老人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加以連串,進而聯想推理的結果。有了這么許多的因素,“老駱駝”就是郭老人几乎已成事實,最后只等待著事實的呼之欲出。
  土炕被烤的熱烘烘的,然而他的心卻似冰般的寒冷,內心更沒有一點點洒脫的意識。其實郭姓老人与他交往,不過是那么的淺,似乎不應該對他有如此深的依戀情誼,然而這种莫名其妙的情誼就是這么奇怪的產生了。這兩天以來,每當他一靜下來的時候,他總會情不自禁的想到這個人!每一次,總會在他內心留下一些興奮,一些希望与不著邊際的幻想。
  長久以來,“希望”一直是支使著他生命更趨于堅強的一种原動力。現在,當他正為著他未來補織成第一個美好的希望時,卻不幸這個希望剛剛開始萌芽的時候,竟然就遭到了無情的摧殘打擊。想到那個不幸的老人,他一時黯然神傷。
  由方才那些人的閒談對話里,他大概可以确定几點事實。一:郭老人大概有“金大王”這樣的一個綽號,他有兩處盛產黃金的礦場,產量甚丰,但是,這兩個礦場,目前已可能落在了他們手里。二:郭老人与金漆馬車內的那個鐵姓黑道魁首,早年結有怨恨,姓鐵的當年曾是郭老人的手下敗將,并被郭老人驅出眼前勢力范圍,鐵姓此番前來,目的乃在洗雪前恥。三:這次赴約的結果,雙方見面的地方在七里橋,金漆馬車內的鐵姓黑道魁首,雖然帶了這么多的人,但是他卻恪守著武林中的規矩,并不以多為胜,雙方赴約的時候,除了雙方當事人本人以外,并不曾有任何第三者在現場,似乎可以說是一場很公平的比斗。四:比斗的結果,郭老人輸了,而且輸得很慘。听他們的口气,很可能郭老人已經喪失了性命,而姓鐵的那個黑道魁首自己卻也受了傷。傷勢据他們說雖然并不重,可是寇英杰私下判斷,必然很嚴重,只是并沒有性命之危。最后的一點結論是,郭老人雖然被稱為是死了,然而卻多謎結,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的尸体還沒有被發現,目前正在搜索之中。
  把整個過程做了一番推理的思索之后,寇英杰立刻覺得茲事体大,自己應該馬上有所行動。如果郭老人已經死了,那么務必要找到他的尸体,看看是否有机會為他運交故里,也算做了一件俠義之舉。如果郭老人僥幸沒有死,那么更應該對他伸出友誼之手,在他危弱之際,救助他脫离險境,也算是成全朋友之義。這么想著,他越發覺得應該立刻付之以行動。
  他匆匆把身子收拾了一下,拉開風門,步出室外。迎面就見一個小二端著一壺茶,剛要向自己房內走來。寇英杰道:“快去把我的馬牽出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小二答應一聲,回頭就走。
  “慢著!”寇英杰喚著他道:“你知道七里橋怎么一個走法?”
  店小二翻著眼皮惊异的道:“客官,你老這么晚了,還要去七里橋?”
  “不錯。”
  “往南里走!”一面說那個店小二跳上一個台階就著眼前懸著的一盞燈籠趾腳往外面指著,“順著這條石板道一直走,出了南城向右拐,直走就對了。”
  寇英杰點點頭道:“有多遠的路程?”
  “啊,遠了!”他說,“就算爺的馬快,恐怕來回也得六七個時辰!”
  “我知道了!快備馬去吧!”
  店小二答應著回去備馬,寇英杰匆匆來到了店門口。他身子方自踱出門外,只听得蹄聲得得,遂見大群馬隊舉著火把由眼前奔馳而過,沿街兩側涌出很多閒人爭看熱鬧,緊跟著一輛雙轅二馬金漆座車,遠遠的疾馳而來。四個輪子咕嚕嚕輾著石板道,加以馬蹄聲,真有惊天動地的聲勢。
  寇英杰頓時吃了一惊,因為這輛金漆馬車,正是前夜所見的那一輛,至于前次所見的那個鐵姓黑道魁首,是否仍在車內,因礙于那襲深垂的車帘,卻是不得而知。
  一行人馬車輛,行經鬧市也不減速,剎那間已自門前呼嘯而過,直向江邊而去。
  等到這輛車子去了甚久之后,才又聞蹄聲得得,卻見兩騎白馬風馳電掣的來到了近前。騎在馬上的一雙少年男女,對于寇英杰來說尤其不覺得陌生,只須一眼,馬上就斷定,正是鐵氏兄妹。那個男的身披重裘,濃眉大目,气宇軒昂,正是以彈指飛針殺人百步之外的鐵孟能。那個女的,似乎有點惜容的樣子,在她那張賽月欺花的漂亮臉上,多加了一襲紗帕。雖然如此,寇英杰仍然一眼就認出了她,“鐵小薇”,他心里輕輕的喚叫了一聲。
  對方鐵氏兄妹似乎緊躡前行的金漆座車返回,馬行如飛,給人的感覺簡直是不及交睫,就在各人乍聞蹄聲,抬頭惊見的一剎那,兄妹二人已自眼前奔弛而過。由于寇英杰前次与鐵小薇的一番邂逅,多少留了些好感,他也就難免對她多看了几眼。
  眼睛是靈魂之窗,是給人最敏感和直覺的地方!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因素,也許是心電的感應吧,總之,就在對方馬匹由店門前馳過的那一剎那,馬上的鐵小薇忽然妙目一瞟,四只眼睛已經接触到了一塊。
  鐵小薇的馬原已馳出了甚遠,她竟然陡地猛勒韁繩,胯下白馬長嘯唏嚦嚦一聲,人立前蹄打了個圈子。借著這個机會,鐵小薇已把遙遙停立在店門前的寇英杰看了個清楚。
  寇英杰心中方自一怔,卻見鐵小薇已然繼續策馬綴上其兄快奔而去。
  盡管是那么匆匆快速的一瞬——惊鴻一瞥,而寇英杰卻獨獨的体會出她掩遮在紗帕之內的美麗笑靨,“此時無聲胜有聲”,象是在說:“咦,你也來了!”或者是:“姓寇的,我看見你了!”寇英杰臉上不知怎么回事的紅了一下,下意識的感覺到有些恐慌,赶快的把身子轉了過去,等到他耳朵里已完全听不見蹄聲,才又轉過身子來,前面的人馬已完全消逝無蹤。現在他已完全可以斷定,江邊上那艘金漆座船与剛才的金漆座車是一路的,事實上金漆座車內的鐵姓黑道魁首,也必然就是那艘金漆大船的主人無疑。
  這批人馬原般班師轉還,又是什么意思?是否代表了完成任務的意思?
  他們的任務又是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晚飯時听到那四個漢子所說的一切,不禁心里猝然一惊。這一剎那,他忽然覺得如其盲目的扑向七里橋,倒不如先向金漆大船上打探消息的好,因為前者純系捕風捉影,而后者卻比較實際些,可以立刻知道郭老人的遭遇与下落。
  是時店小二已把他的那匹愛馬黑水仙牽到了近前。冠英杰向他擺了擺手道:“不用了,你再牽回去吧!”店小二看著他傻了臉,直翻著白眼儿。
  就見先前在飯店里高談闊論的四個漢子,匆匆赶出來,慌不迭的翻身上馬,亦循著前行人馬去處赶去。
  店小二嘴里嘟嘟囔囔的埋怨著把馬又牽了回去,寇英杰卻獨自個仍然停立在門前,他還在等著要看一個人——鷹九爺!這個名字,他還是由方才那四個人嘴里听來的,而且猜想著就是大船上下來的那個矮瘦長臂,如同猿猴模樣的老人。這個人的身分他目前還不知道,但猜想必然是一個极有分量的人物,這一點只須回想他下船時那副神气活現的模樣就可知道。就寇英杰所想,這位鷹九爺的离開,必然是負有非常的任務,可能与馬車內的鐵姓人物有關,也可能与生死不知的郭老人有關。
  現在所有的人都回來了,惟獨這個鷹九爺還不曾回來,那么又意味些什么?在門口站立了很久,他又想了很多事,直到深夜了,他才悄悄的轉回客房。
  他的心再也難以安宁了,反复的思索著這件事,內心是愁云密布。
  房間里的那盞孤燈,緩緩的搖曳著,他痴痴的看著搖動的燈芯,心里對于這一趟沙漠之行,頗是后悔。如果一開始根本就沒接触到這件事,也還罷了,妙在自己与這件事以及雙方的人都無所牽聯,但是卻造成了必欲插手其間的情勢。
  當然,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對于那郭姓的老人太過關心的緣故。
  他決心要冒險到那艘金色大船去一趟,查一下金馬車內那個鐵姓的怪人,到底是什么路數,以及郭老人的生死謎結。這個問題一時不解開,他一時也得不到安宁。
  遠遠傳來了梆子聲——三更三點。
  寇英杰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把燈光撥暗了,然后悄悄步出客房,只覺得迎面吹來一陣風,砭人骨髓。這陣風使得他頭腦清醒了不少,隨即展開輕功提縱之術,倏起倏落的翻出棧外。
  這一帶民房建筑得甚為低矮,牆沿也遠較中原一般建筑為寬,以寇英杰輕功而論,自是游刃有余,很輕松的已經翻縱出數里許以外。由于白天他早已勘察好了地勢,此行是輕車熟路,四郎城本來就不大,用不了半盞茶的時間,他已來到了渡口河邊。
  夜色里,打量著這條上都河的河水,就象是一疋白緞子那么的柔和皎洁,迤邐的拉出去,一瀉千里。寇英杰站定了身子,仔細地打量著河面上,霍然看到了那艘气勢磅礡的金漆大船。
  這個時候,万籟俱靜,尤其是附近民風淳厚,一般百姓慣于早睡,是以目光四顧,一片黑黝黝的,不見一點點燈光,惟獨那艘金漆大船例外。
  大船上亮著燈光,遠遠看去,极似一座龐大的水面排樓,金色的漆与擦磨得刺目的銅器鐵器,交織成一片奇光燦爛的玄光,由是映襯在水面的倒影,也就更是多彩多姿。
  寇英杰自忖著輕功不弱,如果施展“登萍渡水”的功夫未嘗不能登上大船,可是他覺得還是穩重一點的好。這條大船是泊在河中心的,除了大船本身拋入的一雙大錨以外。最主要的還有几根纜繩和渡口岸邊相連結。寇英杰几經盤算下,覺得正好借此渡身。
  當下他就試圖著以雙手垂吊著纜繩,极為迅速的把身子向大船欺近過去。
  他所以選擇這种進身的方法,是因為這是大船上燈光較暗的一面,船的斜度,遮住了月光的光線,正好构成了一面陰影。
  寇英杰兩手交替著接換前進,卻把雙腳夾著繩索,活象是一條蛇般的輕巧,很快的已來到了大船邊。他定下身子來,傾耳細听了听,隨即雙手一拉一彈,陡然把身子彈起來,活似一只夜鳥般的,己騰上了大船船身。他身子方自向艙面一綴,還來不及喘上一口气的當儿,猛可里背后勁風襲項--這是很明顯的有人攻擊的現象。
  寇英杰猝然一惊,身子倏地一個倒翦,方自看見一個黃衣漢子,施展著一口回族人慣用的月牙彎刀,向自己扑到。那口刀其時早已夾著一股凌厲的劈空之聲,劈向他的面門。
  刀鋒入臉,其間的距离不及一寸,寇英杰即使想抽出身上的緬刀已是不及,急切之間他雙手迎著刀的兩側,霍地向當中一擊,“啪”的一聲,已把對方這把月牙刀夾在雙掌之間。
  那人神色一愣,就在這剎那間,寇英杰已飛起右足,配合著他身軀旋風般的一個疾轉,這一腳不偏不倚的踢中在這人左面太陽穴上。
  這一腳力量不小!直把那漢子踢得向側面倒了下去。這么大的一個人,連帶著他手里的那口刀,如果一下倒在船板上,必將發出很大的聲響。寇英杰當然想到了這一點,是以就在那漢子身子方一倒下的一剎那,他身子陡地向前一欺,同時右掌突出,猛地抓向這人背后。
  說是“抓”,其實也附帶著“擊”,只听見“砰”的一聲,正好擊中這漢子背后的“志堂穴”上,這人鼻子里吭了一聲,頓時閉過气去。寇英杰另一只手,迅速的把這人手上的刀接過來,另一只手緊抓這人的背后,就象提行李一樣的,把他提到了一旁黑暗角落里。
  雖然動作夠快,卻也禁不住心里通通直跳。須知道這條船上的高手如云,莫說那馬車中的鐵姓黑道魁首,就是那一雙少年兄妹,只怕自己也遠非其敵,至于是否還有別的高人,可就難以忖測了。
  他站在暗角里稍微的定了定心,就便打量一下大船的形勢。還算好,這面右舷,除了被自己制服的這個人以外,還不見其他守衛的人。但是,在大船左舷,以及艙前后舵等地方,似乎可以看見人影的走動。
  他計算著這三面必然有人守衛,自然不必無故招惹,這條船外觀已經夠大,在里面看起來更是龐然大物,寇英杰活了這么大,還是生平僅見。
  船高數丈,共分三層閣樓。那种建筑得十分精致的飛檐碧瓦,雕欄畫角,在四周內外的燈光烘托之下,益發顯得气象万千,景致如畫!
  河面上夜風習習,吹得畫角上的几串風鈴滴溜溜的轉動著,發出十分悅耳的和諧聲音。寇英杰注意到第一第三兩層閣樓上燈光大都熄滅,只有第二層閣樓上燈光輝煌。
  燈光是由正中的大艙間里外泄出來的,大艙間的四周有一道迂回的圓圈畫廊,畫廊四周,垂散著如煙如霧般的大幅紗幔,和一溜十來盞六角形的琉璃吊燈。
  所幸在畫廊与大艙之間有重重的帷幄隔离,否則寇英杰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猝然攀登。
  江面上冷風颼颼,那些紗幔被吹得浪花似的飛卷,飛鈴叮叮,檣櫓吱吱。夜月,晶燈,紗幔,江水……匯成一气,給人一种冷森森的凄涼感覺。
  寇英杰借著這些掩護,已經來到了畫廊。他身子方一站定,頓時就听見了那間大艙內有人正在說話,說話的聲音不算低,只是如非細心的去听,卻也不容易听得清楚。
  寇英杰第一步工作是把身子伏下來,蛇形前進。等到他身子欺近到當中大艙間邊上,才借著一根紅漆大柱的掩飾,徐徐的站起身子。
  大艙間內顯然燈光很亮,但是這些強光,卻是由正面敞開著的兩扇空花格門內泄出的,至于其他三面,雖有落地的空花格扇,卻礙于艙內垂挂著的大幅厚緞的幔帘子,而無法得窺究竟。
  這時候寇英杰已可清楚的听見里面的談話聲音,似乎有男有女。寇英杰再次的把身子伏下來,緊緊的把臉貼在艙面上,這么一來,透過幔帘的下擺空隙,可就使得他窺清了大艙內的一切。
  那真是惊奇的一瞬。船艙內的一切陳設擺置,非但華麗,而且雅致,稱得上是琳琅滿目。目光所及舉凡一書一畫,一瓶一架,無不名貴華麗,而又精致文雅,擺設的地方,更是恰到好處。
  當然,這些并非是使寇英杰惊奇的原因,真正使得寇英杰惊奇的卻是這間華麗的大艙內的几個人。包括他所見過的鐵氏兄妹在內,這間大艙內一共是四個人。前此,在馬車內為寇英杰所見的那中年文士也赫然在目。除了這個中年文士以外,另外還有一個年在四旬左右,身著素裝,冷面如霜的女人。
  鐵氏兄妹在寇英杰來說,已見過數面,倒是那個文士裝束的鐵先生与這個冷面如霜的女人,是他所要觀察的對象。前此在馬車上,得見這個黑道魁首時,不過是惊鴻一瞥,只大約的看了一個輪廓,未得細看,這時才算看了一個仔細。只見這個人年歲約在四十与五十之間,穿著一襲藍色緞子的長衣,白面,長眉,大耳,細目,下巴上留著一絡黑色短須,看上去确實相當的儒雅。
  這人頭戴著一頂十分舒适,外表亦极其隨便,式樣卻甚美觀的便帽,在帽子前面正中,鑲著一塊閃爍著藍光的寶石結。這塊藍色寶石結子,和他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一個戒指色澤如一,對稱得很調和,這些映襯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益增富貴与華麗。記得前次寇英杰看見他在馬車上的一瞬,給他的印象是神情并茂,風度翩翩,然而這時看上去,他似乎已失去了內蘊的那种風采。
  說得干脆一點,現在的他,看上去很脆弱,很疲倦,白皙的面頰上絲毫不著笑容,倒是有三分的病容。只見他整個身子,松弛的斜向椅背上,如非背后墊著一個繡枕,這种松弛的神態將更為顯著。
  這時只見他探著右手一只袖子,露出一只白皙的手腕擱在椅子上,正在接受那個素裝婦人一种特殊手法的推拿按摩。
  至于那個素裝婦人,當然也在寇英杰注意之列。那婦人梳著高雅的疊螺發型,寬寬的額頭,柳眉,微呈三角菱形的一雙眸子,挺直的鼻梁,下面是薄薄的兩片嘴唇。也許她也同于那個鐵姓黑道魁首一樣,她的實際年齡絕對不止這個歲數,只是看上去她只有三十七八,頂多四十的年歲。
  這個年歲的婦人,雖已屬中年,卻仍有一种遠非少女所及的成熟風韻。
  舉凡一顰一笑,或是深情的一瞥,都能給予人一种很深刻的領受。如果再具有相當姿色的話,還是相當有魅力的。眼前這個婦人,老實說,是具有這般姿色的。只可惜,她那張素臉上,卻顯不出絲毫笑容,好象是陳列在蜡人館的一尊蜡像,雖美麗,卻陷于死板,但是,卻并非做作,那是她天生具有的一种神態,也是別人所想不透而無法模效的。
  總之,當你看見了她之后,再去看那個鐵姓奇人,你會覺得他們兩個人很相配,豈止是相配,簡直是天生一對,地生一雙。至于他們兩個人是否真具有夫妻的關系,寇英杰卻難以忖測。
  寇英杰似乎一眼已可斷定,那個藍衫鐵姓奇人正是那雙少年男女的父親,這是由他們外貌上看出相似之處,但是同樣的再以之來審視那個疊螺發式的女人,寇英杰卻難以窺出他們之間有任何相同之處。
  大艙間里懸吊著三盞光度极強的六角晶燈,另外在鐵姓奇人身側,左右各豎立著一盞高架的站燈,飽浸松脂的燈芯,燃耀著青碧的火焰,光度原已甚強,再襯著那個雕刻著空花的水晶罩子,遠看過去,极為酷似一雙光芒四射的明珠。
  那個婦人左手捉住藍衫人右手的衣袖,分出一雙纖纖手指,上下來回的在藍衫人腕上經脈處移動著。寇英杰忽然發覺到一种很奇怪的現象,他看見每當那婦人雙指由上向下移動的時候,就在那藍衫人的右手腕脈處,現出來兩道黑色的經脈,而在婦人二指移開之后,又恢复如常。隨著那婦人的手指,那兩道黑色的經脈時隱時現,确實顯得很怪异!
  至此,那姓鐵的藍衫人鼻子里才開始發出了低沉的呻吟之聲。他象是忍受著一种极度的痛苦,這些可由他緊緊蹙著而不開展的一雙眉頭上看出。如此數十下之后,藍衫人收回了右手,又換上左手。那婦人一如前狀的照樣擺制著。寇英杰注意到這婦人處理這种工作极為輕松。
  漸漸的在她臉頰額面上,隱隱的已沁出了汗珠。
  鐵氏兄妹也都相繼离座,站立在藍衫人身邊,面現關怀的注視著。
  藍衫人忽然“哼”了一聲,點頭道:“好了,你先歇一會儿吧!”女人微微頷了一下頭,退后几步,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一面抬起手,用袖子輕抹著面上汗珠。
  鐵小薇道:“爸,我來試試看!”說著就想動手,可是藍衫人卻搖頭阻止住她的動作。
  鐵小薇道:“這种手法我也會,讓我試試看吧!”
  藍衫人冷冷一笑道:“你以為這是好玩的么!我知道你的內功已有些成就,只是這种‘霹靂指’功如果運施不當,非但對我無功,反過來卻對你本人有害!”
  鐵小薇噘了一下嘴,眼睛向著那淡裝婦人看了一眼,不大樂意的道:“她沈亮君都可以,我難道就不行?”
  藍衫人怒道:“無理!你怎么比得你沈娘姨?不知深淺的丫頭!”
  鐵小薇吃父親罵了一句,就不再吭聲了。只是由她臉上表情看起來,顯得很不服气的樣子。
  寇英杰這才知道那個中年婦人姓沈,听藍衫人口气似乎對她十分推重,武功可能不弱,而且她的身分,也多少透露出來了一些,既被稱為“娘姨”,很可能是藍衫人身邊的一個偏房。
  姓沈的婦人听他們父女一番對白,臉上絲毫不著表情,好象根本与她無關的一副模樣。
  藍衫人看著儿子鐵孟能道:“鷹先生回來沒有?”
  鐵孟能道:“還沒有,他回來一定會來見您老人家的。”
  藍衫人微微點了點頭,輕吁一聲道:“郭白云莫非真的還沒有死?不,這是不可能的!”
  寇英杰心中頓時一動,暗忖著他說郭白云,可能就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姓郭的老人,不禁更為聚精會神的往下聆听。
  藍衫人細細的思索著道:“他被我的‘乾元問心掌’打中左肋,臨去時又為我的‘彈指飛針’傷中后腦,這兩者只中其一,按說已絕無活命之理,何況一齊命中。”冷笑了一聲,他十分自信的笑了一下:“所以,我判斷他在半個時辰之內,一定會命喪黃泉,這應該是毫無疑問!”
  “我看不一定!”說話的人,是那個姓沈的娘姨。正因為她一直都不曾開口說話,是以她的話也就格外顯得有分量。
  室內鐵氏父子女三人的目光,一齊都看向她。
  藍衫人略似奇怪的道:“為什么?”
  沈娘姨道:“總壇主所說固然不錯,但是那只是對付一般人适用,對于那個姓郭的老駱駝卻不盡然!”
  藍衫人沒有說話,可是眼神里卻有詢問的意思。
  姓沈的婦人說話口音,頗似吳儂軟語,卻又混雜著北方的官話在里面,很有點蘇式京音,听起來別具音韻之感。這時只見她淡淡的道:“總壇主請想,這個人既然能以‘無极音波功’震傷總座你的六神中樞,他本人必然已練成了護体罡气。”
  藍衫人先是一怔,隨即表示同意的點了一下頭。
  沈娘姨又道:“妾身雖然未曾親眼看見總壇主与他對手的現場情景,但是据總壇主事后所說的情形看來,這個人竟然在總座一雙‘鐵琵琶’手打中左肋時,身子并沒有倒下去,甚至于當場并沒有吐血!”
  藍衫人道:“不錯,是這個樣子!”
  沈娘姨道:“因此,妾身猜測這個姓郭的,他身上必然練有‘紅蟒’或是‘金魚’這一類的极上內功!”
  藍衫人緩緩點了一下頭,含有贊許的眼光視向她,微微點頭道:“亮君,難得你這么細心,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你說這兩种內功,武林已經失傳很久了,一般人絕不可能練成,只是郭白云這個老儿,卻應該是例外……很有可能!”
  這時一旁的少年鐵孟能卻怀疑的道:“郭白云如果真有這种功力,那么你老人家的‘乾元問心掌’豈能傷他?”
  藍衫人道:“你說的也不錯,不過為父打他這一掌時,掌力之內已預先聚積了五行真气,郭老儿可能事先沒有防到有此一著,才會吃了暗虧!”說到這里,他苦笑了一下。“你們都不是外人!”藍衫人面色黯然的道,“郭白云實在是我平生第一大敵,我之所以能取胜他,實在也帶有几分僥幸,要是各憑功夫,真打實斗,我是否還能夠胜得過他,可就難以測知了!”
  寇英杰听到這里,內心起了一陣說不出的傷感,深深的為著那個不幸的老人感覺到委屈。緬怀著那個騎在駝峰上的老人,禁不住憂情万狀。他到底是生還是死?這是寇英杰急于想知道的一件事,偏偏對方卻不甚了了,實在使得他很气餒。
  這時那個叫鐵孟能的少年,問他父親道:“既然姓郭的有這身功夫,你老人家又何以能斷定他必死無疑?”
  藍衫人微微一笑,看了儿子一眼:“我剛才不是說過么!那是因為我掌力之內聚有五行真气,就算郭白云練有你沈娘姨所說的‘紅蟒’功,也阻攔不住我的太虛混元之气,以此斷定,姓郭的必死無疑!”頓了一下,他又道:“更何況他腦后尚且中了我的彈指飛針,郭白云雖擅閉气之功卻無能閉血,神針逆血而行,一入心髒,焉能會有活命之理?”說到這里,他把身子向后靠一下,兩只手交插著擱在胸前,肯定而安心的一种神態:“所以,我敢肯定的說,他是死定了。”
  鐵小薇岔口道:“爸爸,既然這樣,我們又何必非要找到他的尸体不可?”
  藍衫人微微一笑,欲言又止的道:“當然是有原因的。”
  “是什么原因?爸爸。”
  “是……”藍衫人含著笑搖搖頭,不予說明。
  鐵小薇奇怪的道:“是關于郭白云的金礦的事——?”
  鐵盂能道:“怎么會。郭白云兩個礦場的產權證明已親手交給爸爸!”
  說到這里,轉向藍衫人道:“是不是?”
  藍衫人點點頭道:“這是我們在交手之前,事先約好的,我如敗在他的手下,就交出西北所有礦業權力,如果他敗了,也應該將西河二厂的全部采金權力,雙手奉上。后來,他失敗了!”
  鐵小薇道:“那么他是不是真的把西河二厂的產權證明交給了你老人家?”
  “當然交出來了,郭白云久負盛名,是當代第一奇俠,豈能言而無信?”說到這里,仰天狂笑一聲,眸子里豪气四溢。他又道:“從今以后,整個西北,兼及熱察地面都是我們‘宇內十二令’的勢力范圍了!有了郭老頭這兩處盛產黃金的礦區,更不愁我們龐大用度支出。不出三年,我們將可問鼎中原,獨霸天下!”這番話說得當真是豪情万丈,也使得那個叫鐵孟能的少年眉飛色舞,滿臉飛金!
  鐵小薇似乎并不象她哥哥那般興奮,女孩子家心地也較仁慈,也許是她早已素仰那個蓋世奇俠郭白云的一切,是以總覺得父親這樣做過于不義,起碼對于象郭白云這個人,應該多少留些情面。但她知道父親的個性,有些話是難以听進的,其實就連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失之于任性,她一直都在強力支持著父親的霸業,所不同的只是比父親多了几分真知和仁慈罷了。使她不了解的是郭白云既為父親所認定必死之身,又何必非找尋到他的尸体不可?這里面莫非還有什么隱秘?
  窗外的寇英杰与她抱持著同樣的怀疑。正當他還要繼續听下去的時候,眼前的環境已不許可。面對著的鐵氏夫妻子女四人,須知武功皆是天下极流人物,寇英杰之所以遲遲未能被他們發覺的原因,是因為風聲与風鈴聲的混淆。然而,即使這樣,卻仍然為那個座上的藍衫人所發覺,只見他神色微微一變,緊接著那個叫沈亮君的婦人立刻也發覺了。這一切無非是因為寇英杰移換了一下伏在地下的姿態,發出了些微聲音所使然。
  藍衫人倏地偏過頭來,冷峻的目光,方自向幔外一看,沈亮君又發出了一聲清叱。
  沈亮君原來是坐在藍衫人右側,面向幃幔,這個婦人好敏銳的听覺能力,就在她隨著藍衫人的眸子惊看的一瞬,已查覺得那幅深絳色的幔子微微顫動了一下,是以隨之發出了一聲清叱,同時她的一只右手,已隔空向著幔帘擊了出去。緊接著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電閃星馳般的向著帘外投出。隨著沈亮君隔空劈擊而出的手勢,只听見“哧”的一聲脆響,那襲絳色的幃幔就象被刀劍所劈中一般,猝然由當中分為兩片。也就在這一剎那,那婦人的身軀,已閃向艙外。
  寇英杰總算得机于先,就在藍衫人目光方一注視的當儿,他已警覺到了不妥,根本就沒有等到沈亮君身子扑出來,就先已倒縱而出。
  這种情形之下,當然再也顧不了身形的敗露,是以他身子方一落向大船艙面,首先已為站在船首的一名黃衣漢子所發現。
  這名黃衣漢子一聲不哼,足下一點,已把身子扑上來,掌中刀閃出了一片寒光,直向寇英杰頭頂上劈來。寇英杰當然不會把一名站更人看在眼中,苦的是他此刻急欲逃身的當儿,偏偏對方卻來惹厭,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心存忠厚。那人刀勢甫下,寇英杰身形一晃,找著刀勢的偏鋒滴溜溜打了個轉儿。同時間,寇英杰已劈出一掌。雙方距离太近,那個黃衣人再想閃避已是不及,只听見“碰”的一聲,已為寇英杰掌力擊中前胸,他身軀遠遠摔出去丈許以外,然后沉重的撞在了大船桅杆之上,當場昏死了過去。
  寇英杰一掌得手,剛剛想騰身躍上左舷,意圖脫逃,卻只見面前人影一閃,象是一陣風,一片云,沈亮君已來到了他身前。寇英杰身軀向前一欺,兩只手用“雙撞掌”的手法,霍地向外推出。他滿打算在自己凌厲的掌力之下,對方這個婦人一時必難當受,只要她身子閃開一些,自己也就可以乘机脫逃,哪里想得到這個婦人根本就沒有閃躲的意思,只見她一雙素手微微作勢向外一迎,寇英杰頓時就覺出一股絕大的勁風迎面擊了過來,自己所發出的掌力根本就難攖其鋒。兩股掌力甫一交接之下,寇英杰只覺得自己掌力象是擊在了一面有彈力的牆面上一般,整個身子霍地向外彈了出去。
  寇英杰乍然一惊,總算他上來就不敢輕視對方,再者他本人武功到底也是不弱,這時借著沈亮君的掌力,他身軀霍地在地面上一個倒折,已經竄了起來。
  大船上此剎那間,似乎起了一陣騷動。
  就在寇英杰身子方自躍起的當儿,一條人影由船樓回廊間猛襲了過來。
  寇英杰方自看出來人頗似鐵小薇,后者已帶著一聲嬌叱聲,扑到了他的背后,玉掌陡然遞出,直向寇英杰肩頭上搭下來。名家身手畢竟不凡,她的手掌還沒有挨著他的肩上,先有一股透体生寒的力道直向著寇英杰肩上逼來。寇英杰惊惶中已見那個叫沈亮君的婦人正向自己正面扑來,而鐵小薇在背后的打法,也是絕不留情。与他迎戰的雖是兩個女人,可是卻是他平生所僅見的女中魁首,使得他絲毫也不敢寬心大意。情急之中,他施了一招“風中黃葉”的身法,在一個疾轉的快速勢子里,把身子轉了過來。可是鐵小薇的這一手法,卻是出奇的迥异奧妙,只見她那只遞出的纖纖玉手一沉乍揚,美妙得象是一只打波的燕子一般,寇英杰只覺得肩上一陣子痛,已被對方扣了個結實。她尖尖的五指,似乎在一經触及對方肩上的同時,已穿破了寇英杰肩上衣服直刺肌膚。隨著她的一聲嬌叱道:“去!”玉手一翻,寇英杰偌大的身軀,竟然又被摔了出去。
  二樓船艙內那個藍衫人,仍然是气勢從容的坐在椅子上,鐵孟能扶欄旁觀,很有點不屑出手的感覺。
  沈亮君原是打算獨自擒下來人的,只是因為鐵小薇的猝然插手,為了保持她的風度,也很有點退守旁觀的意思,是以出手并不激烈。
  寇英杰這一跤被摔得很重,以使他体會出這個鐵小薇的功力惊人,內心真個又惊又愧,生恐再次受辱,當下足尖配合著十指,用力的在艙面上一點,“哧”的一聲平竄而起,直向船尾射身而出。
  身邊听到鐵小薇銀鈴般的一串笑聲,寇英杰身子尚未落下,只覺得當空頭上“呼”的一股勁風掠過,等到他足方站定,鐵小薇顯然又較他先了一步。雙方臉對臉的打了個照面,鐵小薇這才看清面前人,不禁霍地呆了一下:“是你——?”話聲中,充滿了惊詫,她原想出手的招式,也因為猝然發覺到來人是誰而猶豫著不發。反之,寇英杰求去心切,再加以兩番失手受辱,心里早已包藏著無比怒火,忿怒中大吼一聲,施展出一向甚少施展的“鐵琵琶手”功力。在他的想象里,鐵小薇的功力無疑比自己高出許多,是以才重手法相擊,意圖全力脫逃,哪里想到對方竟因為乍然發覺到是寇英杰時,已無意再出手為敵,如此一松一緊,就使寇英杰得手以逞。
  鐵小薇惊叫了一聲,再想閃身已是不及。就在她旋轉的勢子里,寇英杰的手面,已經揮打在她左肩下方背肋之間。
  由于寇英杰的力道很足,鐵小薇雖然武功深湛,但卻失之于一時疏于防守,“碰”的一聲,隨著鐵小薇的一聲惊叫,嬌驅已被擊得摔了出去。這种情形,顯然出乎在場所有的人意料之外。
  沈亮君首先閃身攔擋住鐵小薇倒下的身子,同時發出了一聲尖叱,左手駢二指,意圖凌空向寇英杰身上點去。
  鐵小薇惊叫一聲道:“不要!”她忽然拉住了沈亮君的手,聞者顯然怔了一下,那只待出的字勢,也就垂了下來。是時樓艙上的鐵孟能也騰身而下,另有四五個黃衣漢子,自四面扑上來。這么多的人,都因為看見鐵小薇的失手,而出手向寇英杰攔劫,可是卻慢了一步。
  寇英杰在鐵小薇被擊中身軀摔出的同時,已搶出一步,奮不顧身的向著船外騰身掠出。
  “扑通”一聲,水花四濺,他身子已沉入河水之中,等到鐵孟能与五名黃衣漢子赶向船邊向外探望時,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但只見水面上泛起了軒然巨波,燈火照耀里,河面上跳躍著万千金蛇,哪里再有寇英杰的蹤影?
  鐵孟能再回頭看時,只見妹妹鐵小薇在沈亮君扶持之下,花容失色,嬌軀微微的顫抖著。
  “你怎么了?”
  “還……好。”鐵小薇張目把身子站直了,回頭向沈亮君苦笑了一下,“謝謝你,沈娘姨!”眾目睽睽里,她若無其事的向后艙步入。
  她一直走進屬于自己的那間艙房里,關上門,才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鮮血。
  水花一翻,寇英杰由河面上探出頭來。還算好,早年幸虧習過游泳,否則的話,后果將會如何,可就難以想知了。
  偎著河岸回過頭向著那艘金漆大船看了一眼,只見大船兩舷站滿了人,十數道孔明燈光,貼著水面四下掃射著,寇英杰早已在燈光的射程以外,為了謹慎起見,他再次潛水,泅出六七丈外,才放心的翻身上岸。
  人在水里還不覺得十分的冷,等到上了岸,吃寒風一吹,禁不住一連打了几個寒顫,冷得牙關打戰。他站在暗角里,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用力扭干,然后再穿上,覺得這里實在沒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還是返回客棧為妙。
  好在夜已經深了,市街上連一個影子都沒有,可以放心大膽的走,倒是他深恐被大船上人踩了蹤跡,宁可穿房越脊的好。
  這附近路途方向,幸虧日間來回走了一趟,已有了認識,四郎城本來就是一個小鎮,縱橫也不過才四條路,所以用不了多久時間,已返回到九里香客棧。
  這個罪可真不好受,若非是一陣子運施輕功快赶之下,使得他身上生了些暖意,要不然受罪更大。
  可以想見,是一副何等狼狽的模樣——全身上下,周身濕透,滿頭長發清湯挂面般的貼在頭上,臉上由于兩次被摔,還擦破了几塊皮,這种樣子,幸虧是在黑夜里沒人看見,要是在白天,眾目睽睽之下,可真是丟人現眼!
  寇英杰翻過了兩層牆院,已悄悄的來到了他所居住的那間客房外。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只覺得房間里黑黝黝的,禁不住心里微微一愕。記得出來時,他明明把燈光撥暗了,卻是不曾熄滅,何以這時竟會全熄?外面雖然黑,還有月亮,房間里沒有燈,可就伸手不見五指,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見。
  他小心翼翼的摸到了桌前,摸著燈和火熠子,不知是心里作祟,還是一种錯覺,耳朵里卻听見一种咿咿的聲音,象是房子里臥著一頭狗,還是一只貓什么的。來回晃了好几次,才把火熠子亮著了。火光一亮,他首先借著亮光回身查看。不看尚可,一看之下,只嚇得他三魂出竅,七魄升天,手一抖,差一點把火熠子掉在地上。原來就在他回身一窺之下,陡然發覺到土炕上,直直的躺著一個人。
  這個人橫躺在土炕上,兩只腿筆直的伸著,卻把半襲長衣下擺翻上來,蓋住了頭臉,是以乍然看上去,只能看見這個人半個身子。尤其令人吃惊的是,那撩起的半截長衣下擺之上,沾滿了斑斑血漬。
  此時此刻,乍然看見這般一副形象,就算你有天大的膽子,也禁不住毛發悚然。
  寇英杰“啊”了一聲,由不住后退了一步,“誰?”他大聲叫道:“是什么人?”那人似乎才猝然由夢中警覺,身子忽然動了一下。
  寇英杰又是一惊,火熠子交到左手,右手向腰間一探,錚然聲中,且把那口如意軟刀撤到手中。有了這口刀,使得他膽力大增,足下一點,已扑向榻前。仗著膽,他再次怒聲道:“你是什么人?快說話!”一面說,一面卻以掌中刀向著對方遮蓋在臉上的那襲長衣挑去。
  那個人顯然是在傷痛之中,然而一個精湛造詣的武功高手,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對于加身的兵刃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容許白刃加身。是以,就在寇英杰的刀尖方自触及那人遮面的衣邊時,那人倏地起身,有了出乎意外的反應。只听見“刷”的一聲,就在那人霍然翻起的衣浪里,寇英杰只覺得掌中刀大震了一下,握把之處有力的一轉,掌中刀再也把持不住,呼嘯著有如鬧空銀蛇般的脫手飛出,“篤”的一聲,刀尖深深的釘進木梁之內,柔軟的刀身唏哩哩顫瑟出滿室寒光。
  寇英杰“啊”的惊呼一聲,點身而退。是時,床上人已坐起來。
  他手里閃燦的火光,映照著那個人的臉龐。
  曾几何時,他那一張熟悉的臉,已經不再是那般的紅潤了,自慘慘,黃焦焦,憔悴得怕人。
  “郭,郭老先生。啊!怎么竟會是你?”一剎那,他由极度的惊嚇轉為极度的惊訝。當真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情,睡在自己炕上的這個人,竟會是郭老人——郭白云。
  那綹垂在他下巴的山羊胡須,就是最好的證明,只是……只是他似乎已經喪失了昔日的風采。他的面頰固然已不再紅潤如昔,其實就連那雙昔日看來亮若星辰的眸子,也已黯然失色,臉上的皺紋也加多了。總之,他們彼此不過才三天不見,而此刻寇英杰打量著這位心目中欽敬的老人,卻發覺到他一下子就象長了十年似的那般蒼老。雪白的胡須上,也因為滲染了血的顏色,而刺目惊心。
  他身上兀自穿著那鵝黃色的寬大長衣,看來似乎更肥大了。腰上仍然系著絲絛,垂著核桃般大小明珠的那根絲絛,已經足可證明老人的身分了。
  不知怎么回事,寇英杰只覺得眼睛一酸,熱淚奪眶而出。他驀地扑過來,伸出一只手,緊緊抓住老人一只手臂:“郭老前輩,你這是怎么……了?你……你……”
  郭老人在猝然發覺面前人是寇英杰時,那雙眼睛象是忽然明亮了許多,唇角上挂起一絲欣慰韻笑容:“寇小兄弟……果然是你,你到底是回來了……”
  “老前輩,你傷得很重么?”說時他匆匆點亮了燈,把火熠子熄滅,燈端近了。
  郭老人緩緩的躺下身子來:“真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冒昧,不請自入。”
  “不要緊,”寇英杰關心的道:“你老人家的傷要緊。不要……我……我這就去找大夫去!”
  郭老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說道:“用不著……”他那雙黯然失色,卻不失靈的瞳子,含有奇怪的表情,在寇英杰臉上轉著:“你這是怎么回事?你也受傷了?”
  “啊——沒有!”寇英杰這才忽然想到自己的狼狽模樣,當下匆匆脫下了身上的濕衣裳,找了一套干衣服,背著身子換好,把頭上的水,胡亂擦了一下。在他作這些凌亂的瑣事時,郭老人慈祥的目光,一直打量著他。
  他臉上含蓄著一抹笑容,那种神態,就象是一個父親打量著他頑皮儿子一般模樣。
  寇英杰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略事處理了一下,又回到了老人面前坐下來。
  郭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剛才跟誰動過手了!是吧?”
  寇英杰點點頭道:“是的!”
  “是誰?”
  “是……”寇英杰想了一想,道:“上都河來了一條金漆大船,”郭老人神色一變。
  寇英杰接下去道:“我是跟船上的人動的手!”
  郭老人嘴皮蠕動了一下道:“你是說,你跟鐵海棠動了手?啊!不會……”
  寇英杰一怔道:“鐵海棠是誰?不過,跟我打的人也姓鐵,鐵小薇!”
  老人一怔道:“你知道她的名字?她就是鐵海棠的女儿,你怎么會……”他眸子里一剎那間炫閃著無比的疑惑。
  寇英杰歎息一聲道:“老前輩,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我因為無意間由他們嘴里听見了你老人家不幸的消息,所以非常擔心,想去探听一下究竟,卻浚有想到會惊動他們,幸虧我精干水性,要不然恐怕……”
  郭老人睜大了眸子道:“你可曾看見了鐵家的人?”
  寇英杰點點頭。
  郭老人接著又問道:“你也看見了鐵海棠?”
  寇英杰點點頭道:“如果說鐵小薇的父親就是鐵海棠,那么我确實看見他了!”
  郭老人急切的問道:“他穿著什么衣服?長的是什么樣子?”
  “穿的是藍衣服!”寇英杰想著道:“樣子象一個讀書的老文生!”
  “這就不錯了!”郭老人更急切的問道:“他可曾受傷了?”
  “好象受傷了!”
  “傷得很重?”
  “這個……”
  “還能不能說話?”
  “能!”寇英杰道:“談笑自如!”
  郭老人頓時臉上現出了一片失望之色,緩緩的垂下頭來。在說這些話時,他一直不停的喘息著,似乎努力的振作精神,一旦气餒垂下頭來時,頓時顯得十分的衰弱。
  寇英杰奇怪的道:“你老人家問這些干什么?”
  郭老人抬起頭來苦笑著道:“這么說起來,我并沒有傷他很重,他的武功想不到精進如此!”他長長歎息了一聲,閉目不言。
  寇英杰關心的問道:“你老人家是否受了傷?”
  郭老人緩緩點了一下頭。
  “傷得很重?”
  “嗯。”
  “那……”寇英杰站起來道:“我這就找個郎中去!”
  不經意又為老人一只手抓住了膀子。寇英杰掙扎了一下,竟然未能脫開,郭老人雖在重傷病弱之中,手指上的力道,亦足惊人。
  “用不著費這個事了……”郭老人苦笑著道:“我自己就是一個最好的大夫!”
  “啊!那你老人家就快開個方子吧,我這就去給你老人家抓藥去!”
  郭老人的反應并不熱烈,他那張蜡黃的臉上,現出了一片枯澀的笑容,用手指指一下椅子,他嚅嚅的道:“你先坐下來,這件事先不要急。”
  寇英杰一愕道:“不要急?你老人家傷得這么重,還不急!”
  “就是因為傷得太重了,才不要急。”郭老人喘息了一下道:“你看不出來么?寇小友,我已經不行了!”
  寇英杰頓時一惊,臉上神色一變。
  郭老人苦笑道:“你坐下來,有許多話我要告訴你,你要仔細的听著。”
  “可是,老前輩……”
  “不要插嘴,坐下。”他手指著椅子道:“坐下來!”
  寇英杰真不忍拂他的心意,無可奈何的坐了下來。
  郭老人臉上才彌上了一片笑容。忽然他憔悴的臉上涌起了一片紅潮,掩著口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寇英杰站起來輕輕的在他背上撫摩著,郭老人一陣劇咳直似把五髒六腑都要咳了出來,老半天之后,他才止了下來,只是喘得更厲害了。他一只手輕按著自己左肋部位,那張憔悴的臉時紅又白,很短的時間已經轉變了好几次顏色。
  “郭老前輩……你老人家這是何苦?……為什么不……”郭老人不等他的話說完,連連的擺著手,不讓他再說下去。甚久之后,他才又微弱的道:“我有很重要的話要交待你……寇賢侄,我這么稱呼你是不見外。”
  “老前輩,我知道。”
  “好!好……”郭老人臉上帶出了一片笑容,頻頻點頭道:“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我所要我的人,現在證明我沒有錯,你甚至于是我足以信托的一個人!”
  寇英杰發覺老人很獨霸,他說話的時候,根本不容別人插嘴,他說完了,也不許你多說,所以盡管心里雖是對他關切万分,卻也無法表達。
  郭老人生恐寇英杰再打岔,是以喘息了几聲,赶快的又接下去道:“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快一點……寇賢侄,你听清楚!”
  寇英杰眸子里交織著無限同情,隱隱閃動著淚光。他點了點頭,不再打岔。
  “我姓郭,叫郭白云!”郭老人說道:“郭子儀的郭,藍天白云的白云!”
  寇英杰點了一下頭,其實這個名字他早已知道了。
  郭老人苦笑著道:“賢侄,你以前可听過?”
  寇英杰搖搖頭,表示歉然的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的見識很淺,一向也很少在江湖里走動。”
  “我相信,”郭老人喘息了几聲,手指向桌上的茶具,寇英杰頓時會意,赶忙為他斟上一碗茶。茶已經冷了,可是郭老人卻接過來匆匆飲了下去。
  喝下了這碗冷茶,他才接下去道:“……其實即使你時常在江湖上走動,你也不容易听到我的名字,除了那些武林中很有身分,很有成就的人物,否則是很少人知道我的!”
  寇英杰道:“這么說你老人家也是武林中人了?”
  郭老人搖搖頭:“我并不這么想……可是你這么問我,我也不否認……你听著,”他喘了几聲,作勢要坐起來,寇英杰忙把他扶正了,把被子厚厚的墊在他身子后面。郭老人點了點頭,覺得好多了。他于是道:“在這里人家都叫我老駱駝,當我是一個純粹的生意人,在錫林河兩岸,所有盛產黃金的地方,都是我的,所以那個地方的人叫我金大王!”
  寇英杰不再打岔,忽然他覺得老人家要交待自己的話很重要,也許他的生命真的活不多久了,是以才會在一息尚存之時,交待這些。想到這里,寇英杰心里浮現出一片傷感,也就格外留神傾听。
  郭老人接著又道:“但是,我的家并不住在這里,我住在很遠的地方。”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注意的看向寇英杰道:“你要記好了,我的家在皋蘭。”
  寇英杰站起來道:“你老人家等一下,我去找一支筆記下來!”
  郭老人搖頭道:“不用記,你記在腦子里就好了。并且你要答應我,這個地址,絕不許泄露給任何一個人知道!”
  寇英杰道:“你老放心吧!”
  郭老人道:“不是我過于小心,如果這個地方一旦為我的仇家鐵海棠所知,那么一切后果將是不堪設想的糟,而我所以只告訴你一個人,當然是有原因的!”
  寇英杰內心充滿了惊懼,因為听老人這种口气,簡直就象他隨時都將會死掉的樣子,而他把這些告訴自己,又是為什么?
  郭老人舔了一下發干的嘴唇,接下去道:“皋蘭興隆山郊,你可記住了,到了那里,你只須問一聲‘白馬山庄’,誰都會知道……我……就是白馬山庄的庄主!寇賢侄,你可記住了?”
  寇英杰照著他說的,重复了一遍,一字不漏。
  郭老人十分贊許的點著頭道:“你的記憶力很好……看起來,我是找對人了!”說到這里,他臉上現出了一些笑容,原來是很溫和的表情,只是襯托著他臉上的無限痛苦,看起來倍覺凄涼!
  “寇賢侄!”郭老人喘息著道:“我本來的意思,是還要觀察你一些時候,你知道我郭家絕技,在武林中足可獨步天下,我是不輕易傳給外人的……”
  “不!”寇英杰苦笑著道:“原來你老人家有這個打算!不瞞你老說,自從那天我見識過你老人家那身杰出的武功之后,心里也動過這個念頭,确實想拜你老人家為師,只是,現在……”
  “現在怎么樣?”
  “現在我忽然打消了這個心了!”
  “那又為什么?”郭老人眼睛睜得极大。
  寇英杰道:“我也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純粹發自內心的誠摯,說道,“現在,我唯一所想做的,是讓你老人家活下去。”
  郭白云怔了一下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活不久了!”
  寇英杰道:“可是……”才說到這里,郭白云的一只白手,已經又搭在了他的腕子上:“孩子,沒有可是!”他臉上的笑容很凄涼,也很倔強。
  “你听著!”郭白云把身子坐正了一下,冷冷的道:“我所以不惜千里來到這里找到你,并不是來向你求救的,也不是來听你的意見的。你記住,我的時間已經沒有多少了,從現在起,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非常重要,希望你不要打岔,自然你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那時上天已經注定了你和我之間的關系!”
  寇英杰一時張嘴結舌,真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不要以為那是偶然的事,”郭白云那么凄涼的笑著,眸子里的光華,果然象是含蓄著深切的意思,直直的注視著寇英杰。“你是我選中的!”他十分肯定的道:“我所選中的人,絕不會錯,最起碼是不會背叛我的,寇賢侄……在我尚還沒有把我們郭氏不傳的十一字真訣傳授你以前,你先應該接受我的祝賀……”
  “祝……賀?”
  “不錯!”郭老人冷笑了一聲道:“怎么,你莫非認為不值得么?”
  “不……”寇英杰窘迫的道:“我真不知道你老人家說些什么!老前輩,我……我實在告訴你吧!在你老人家如此傷勢垂危之際,我實在是已經亂了方寸,你老人家如果渴望著想把你們郭家的不傳之秘傳授給我,那實在是不智得很……我真的沒有心情。”
  郭老人一雙眸子睜得极大,在他听完寇英杰所說的這番話后,前額上忽然沁出了一層汗珠,臉色剎那間也變為慘白。
  寇英杰一惊道:“老前輩你怎么了?”
  “不,”郭老人用力的搖了一下頭:“你不會是這种人,要真是這樣,我就看錯了你了。現在你听著!”他的一只手用力的抓著寇英杰道:“我剛才告訴你我家住在哪里?”
  寇英杰怔了一下,不假思索的道:“住在皋蘭興隆山郊白馬山庄!”
  “對了!”郭老人臉上彌上了笑容,道:“這證明你仍然能夠保持住冷靜,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寇英杰才知道他用心在此,禁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几乎沒有勇气,也實在是不忍心去拒絕對方老人的愿望了。“好吧!”寇英杰把身子坐正了道:“我答應你老人家,接受你郭家的不傳絕技,只是你老人家卻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寇英杰道:“在你傳授過十一字真訣之后,一定要醫治一下你身上的傷!”
  郭白云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點點頭道:“我可以答應你,傻孩子,如果你認為我自己想死,那可就錯了,這個世界對我這個人,值得依戀的地方實在太多了,現在廢話少說,我們就開始吧!”說到這里,他緩緩的伸出一只手來:“抵住它!”
  寇英杰怔了一下,緩緩伸出手來。兩掌相貼之下,寇英杰頓時覺出心頭一震,眼前自有一番空明境界。
  老人喟然道:“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此內三合也。”
  老人語气甚為低沉溫和,而寇英杰听在耳中,卻有如大呂黃鐘一般的響亮,妙在智由心生,隨著老人的話鋒自然而然的達到借對方所要求的內三合境界。頓時,由他兩掌之內,傳出了一股溫和舒泰之气,全身上下說不出的一种舒适感覺。
  郭老人雙目微合,卻微微點了一下頭,道:“披閃詹搓歉,粘隨拘拿扳,軟棚摟摧掩,撮墮續擠攤。寇賢侄,你要一字一字省記在心!”頓了一下,他又將以上諸句念了一遍,隨即解說道:“三尖相照,上照鼻尖,中照手尖,下照足尖,能顧元气,不絕不滯,妙會其熟,牢牢心記!”
  寇英杰方自把對方所說牢記在心,卻意外覺出透過老人掌心所傳出的兩股力道,竟然配合老人所說言中之意,導引著自己体內元气,隨同老人所說之言,自行穿過体內各處,使得言行符合一致。如此一來,自是加深無比印象。寇英杰陡然識出老人用心之良苦,大生感激,由是体會出此精湛武術心法之難能可貴,一時福至心靈,乃能盡情領會吸收。
  郭老人按其所說導引寇英杰功行一回,由于寇英杰之心領神會,竟然順利通行無阻。
  一气暢行之后,郭老人睜開眸子,十分欣慰的道:“想不到你質秉如此之好。”他長歎了一聲,又道:“我由二十七歲出道江湖,即得郭氏不傳之秘,此后數十年無日無刻不在存心想物色一個能夠傳我絕技的弟子,可惜數十年事与愿違,乃至蹉跎以至今日……現在總算遇見了你!”
  寇英杰一怔道:“前輩莫非門下未曾收有弟子?”
  郭白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現今這兩個弟子,并不能如我之意!”
  頓了一下,他十分感慨的道:“若論你這兩個師兄,質秉并不比你差,只是心性和你相較,可就差遠了……”冷冷一笑,他咬了一下牙齒,道:“我生平最恨惡的就是心性狡詐,喜歡賣弄聰明的人。但是茫茫人海,要想找一個心性聰明,質地俱佳,而又忠厚老實的人,可就太難了。”郭老人臉上帶出了一片傷感,吶吶的道:“這也就是我直到臨老垂死之前,尚還要找尋一個傳人的原因。你那兩個師兄,雖然已得我生平絕學,但是卻非是我足以信任之人,有几樣功夫,是不能傳授給他們的。倒是我那可愛的女儿,”一提起他女儿來,郭老人那張蜡黃色的臉上,情不自禁的帶出了一片和藹的笑容,似乎只有他這個女儿才能是十全十美的。
  寇英杰心里忽然一動,想到了在沙地里拾到的那個晶瓶美人。
  他正待以此詢問,郭老人卻發出了一聲歎息道:“有些話,我們等一會再談!”
  寇英杰點頭稱了一聲:“是!”
  郭老人道:“由于時間的短暫,我只能擇要以本門心法要訣相告,至于實際的運用,卻要靠你的旁敲側擊和心領神會了。這個工作看似容易,其實不易。不過,我卻對你寄以信心!”說到這里,他吐了一口气道:“老子曰‘專气致柔,能嬰儿’,這就是我郭門的武術菁華!”頓了頓又道:“寇賢侄,你要切記,有了這個柔字的体驗与認識之后,才能登入我武術的堂奧!”頓了一下,他又引辟道:“柔能克剛,舌以柔存,齒以堅折,技擊更是如此,物之生机勃發者,莫不如此,反之則死!”
  接下去,他坐正了身子,十分庄嚴的道:“本乎此,我現在就傳授你十一字心訣,你目下只須暗記,我另有東西送給你,參合習用,不出五年,天下無敵矣!”在說這些話時,他語音顫抖,但神情极其興奮。
  寇英杰亦打起精神來。老人手指杯盞道:“水!”昏黯的燈光下,只見他面色浮現出一片紅光,顯得神采奕奕,只是一雙嘴唇,卻是現出枯干的裂痕,寇英杰頗曉醫理,看到這里心中一惊,得悉不是好兆頭。
  郭老人接過了茶盞,呷了一口,忽然他眉尖一聳,道:“有人來了!”
  寇英杰下意識的即想揮掌熄燈,可是卻為郭老人一把拉住:“不要緊!”郭老人臉上十分泰然的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現在覺得很好,沒有人能不利你我,不用怕!”
  寇英杰對于自己的惊惶失措,反倒覺得很慚愧,當下應了聲:“是!”
  郭白云道:“來人必是宇內十二令人物,除了鐵海棠以外,別人皆可不懼!而鐵海棠已為我‘無相音波功’傷了六神中樞,就算他武功再強,也不是數日之內所可复元,因此判斷,絕不是他本人來此!敵人當前,越要鎮定,不可張惶!”
  寇英杰對于老人在重傷之余,尚有如此鎮定能力十分折服。
  就在這工夫,他耳朵里已听出了門外傳來了一陣子凌亂的腳步聲,腳步聲顯示出來人似非少數,隔著銀紅窗紙,猶可見燈火光華頻頻閃爍。
  即听得一人口音逼迫著道:“說,在哪一間房子里!”
  “大爺……就是這一間!”說話的人顯然是客棧內的一個小二。
  緊接著一個蒼老口音的人關照說:“不要難為他,放他走!”一陣腳步聲,顯示小二已脫离現場。
  那個蒼老口音的人遂又道:“這屋子還亮著燈,人大概還在里面,劉亮,叫門!”叫劉亮的人大聲應著,即行來到了門前,用力的叩了兩下門。
  寇英杰霍地站起來,就要去拔懸在屋梁上的那口如意軟刀,床上的郭白云卻搖了搖頭,意思要他稍安勿動。
  那人嘴里喝叱著道:“相好的,有好朋友來看你了!”話聲出口,足下一用力,只听得“卡喳”一聲爆響,房門頓時被大力踹開,火光一亮,已有兩個人率先扑入房內。
  寇英杰就在房門破開的一剎那,已自縱躍起,把插在橫梁上的那口如意軟刀取到了手中,卻見奪門而入的,是一雙黃衣大漢,正是金漆座船內那般打扮模樣之人。
  兩個黃衣大漢,似乎不曾想到房內的寇英杰与郭白云如此好整以暇,見狀都不禁怔了一下。當然他們兩個并非主要人物,身方扑入,即行向左右閃開一旁。
  就在這一雙黃衣人身子方自向兩下一分的當儿,當前人影一閃,一個身著藍衣的矮小老人,已然當門而立。來人拱背勾首,雙手過膝,生就著一雙三角眼,一對招風耳,正是寇英杰前此在上都河邊所見,由金漆大船下來的那個老人——鷹九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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