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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鷹千里忽然放下了他的煙袋杆子。
  雪豹子白胜怔了一下。
  一掌金錢念無常忽然擱下了他手里的雞心茶壺。
  三個人雖然表情各异,動作亦有先后,可是卻有一點,顯然是共同的——那是他們都确實听見了什么。
  鷹千里一雙灰白的眉毛,倏地向兩下里一分,一對招風耳,本能的向后移動了一下。
  三個人都安靜下來,卻是再也沒有听見什么。
  “九爺,”雪豹子白胜道:“你听見什么了?像是有人在叫。還是牲口?”
  鷹千里搖了搖頭,冷笑著說道:“不像是馬!”
  一掌金錢念無常眉頭皺了一下:“老關送客也該回來了!”
  雪豹子白胜伸手操起了他的虎尾鞭,道:“我瞧瞧去。”一邊說,一邊伸手推開了扇戶。外面黑漆漆一片,冷風襲進來,真有股子冷勁儿。
  鷹千里輕咳一聲道:“白老三,帶著你的暗青子,万一發現了有什么不對,記著吆喝一聲!”
  雪豹子白胜嘴里答應著,卻不經意的笑道:“真要是有什么,那個人准是瞎了眼了,敢在你老爺子面前鬧事,豈不是活的不耐煩了!”話聲一落,就手由椅子把上,拿起了他裝盛暗器的豹皮革囊,囊中是一疊甩手箭,這二十四支甩手神箭,對雪豹子白胜來說,堪稱一絕。再者,他那一身杰出的輕功,也是好樣的,只見他單手向窗外一探,矮小的身軀,在一個极其利落的翻身勢子里,颼一聲,已倒卷出去,輕比狸貓似的已踏上了瓦脊。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眼,哪里還有什么風惊草動?雪豹子白胜略一顧盼,遂即展開身法,施展燕子飛云縱的輕功絕技,三起三落,已經扑出十丈以外。
  面前是一片泥泞混淆的馬場,隔著這片場地,才是沿著場邊建立的几排房舍。雪豹子白胜身子由瓦脊上拔身而起,平沙落雁似的向著場子里飄身下落。他身子方一站定,卻覺出面前人影一閃,一股衣袂飄風之聲,直向他面上卷了過來。雪豹子白胜几乎連什么人都沒有看清楚,只覺得黑忽忽一領衣衫迎頭襲到,他肩頭晃動,向左面躍出了一丈五六。盡管如此,他仍然被那領衣衫上所帶動的勁風,大大的震搖了一下,尤其是右面肩頭,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那般的炙痛。
  白胜這一惊,只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右手伸處,纏在手腕上的那根虎尾鞭刷啦一下子抖了個筆直,鞭梢指處,這才看清楚了眼前站著的那個人:二十七八的一個大小伙子,一身黑衣服,灼灼的眼神里含蓄著那种“殺之而后快”的仇焰,高身材,當得上雄姿英發。白胜禁不住吃了一惊,他已經确定不認識這個人。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方根本無需多說一句話,那种顯露的敵意,已昭然若揭。
  “朋友,你好大的膽子!”白胜自恃著一身武功,又因鷹千里、念無常呼之即現,為此卻不曾把來人看在眼里,“這鐵記馬場也是你來得的地方!”他冷笑道:“你報上個万儿來,好容你白三爺打發你上西天去!”說話時,他手里的那根虎尾鞭,仍然平持在手,筆直的指向對方面門。
  軟兵刃能夠這么使喚的,在武林中還不多見。
  黑衣人看著他點了一下頭:“你大概就是那個叫雪豹子白胜的人了!”
  白胜嘿嘿一笑道:“不錯,朋友,你報個万儿吧,白三爺的耳朵有點聾,你得說大聲一點!”
  黑衣人笑了一下,露出了嘴里的白牙:“姓白的,你大概自恃著你的功夫不錯是不是?”他冷冷地道:“這一次你可碰見了厲害的對頭了!”
  白胜自然知道對方不是易与之流,二人對答之際,他已暗自運气,把內力聚集雙腕,力道轉移,虎尾鞭嘩啦一聲軟垂了下來。
  一葉知秋,黑衣人誠然當得上是高明的人物,木訥的臉上,帶出了輕松的笑容,笑容卻含蓄著几許詭异。
  雪豹子白胜早已等不及,就在虎尾鞭方一垂下的當儿,他足尖飛點,捷比飛鷹般的已向著黑衣人騰身扑到。他早已窺好了下手目標:黑衣人的那雙“招子”。瘦小的身子,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在甫臨黑衣人當頭的一剎那,驀地成了頭下腳上之勢,鳥爪似的一雙瘦手,各分二指,直向黑衣人一雙眸子上強摘了過去,真是既快又狠。
  一出手,就看出了白胜其人的凶狠陰毒。如以這個人一身輕功而論,确可當得上高明杰出,二人距离甚近,雪豹子白胜早已盤算好了,他這一手“巧摘天星”,自問施展得十拿九穩,以過去經驗而論,還很少有人能夠逃的開的。黑衣人說的不錯,白胜這一次可真遇見了厲害的對手了!
  眼前這個黑衣年輕漢子,似乎慣于以靜制動,如非必要,簡直難以看得出他出手還擊。
  雪豹子白胜那么快的身法,加之于面前的這個黑衣人,卻仍然慢了一步。
  只在微微的一個點頭勢子里,白胜雙手同時落空,瘦小的身軀一個快速的挺翻,已經轉到黑衣人身后。這一手在他來說,像是早已盤算好的,一招落空,緊接著這第二招“倒點天心”,看來較那一手“巧摘天星”更見狠毒。
  只听見刷啦一聲,虎尾鞭抖直了,以鞭代劍,直向黑衣人背后志堂穴上點了過去。他的鞭勢一遞出去,才知道敢情又落了空招。
  這么近的距离竟然會扎了個空,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一鞭扎過去,才恍然覺出那襲黑衣人之后,敢情是空洞洞的,一招失手,可就有喪命之危。雪豹子白胜大惊之下,掌中鞭向后一撤,接著用勁一甩,虎尾鞭梢怪蛇也似的倒卷起來,想認著對方腦袋上抽過去。黑暗中卻探出了一只手來,看上去真比電還快,只一閃,已拿住了他的虎尾鞭。雪豹子白胜一惊之下,才恍然發覺黑衣人敢情站在自己身后。夜色本黑,對方又穿著身黑衣,再加上他行動如風的飄忽身法,簡直無從辨別。
  白胜一惊之下,手腳并起上劈華蓋,下踢丹田,同時向黑衣人再番攻到,一招二式,黑衣人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全心全意的与他對手,帶著三分作耍,七分認真的神態,只是拿對方試探著他詭异的身手。這時見狀,他冷笑一聲,不慌不忙的一起手中鞭,不過是用了五成勁道。
  五成勁道,也足以惊人了!雪豹子白胜竟是難以阻遏住他所加諸在虎尾鞭上的那种勁道,只听見“嘩啦!”一聲鞭響,白胜的身子足足飛起了有七八尺高下,一跤栽倒在爛泥地里,“雪豹子”成了“泥豹子”。
  在泥里打了兩三個骨碌,才站起來,虎尾鞭敢情已到了對方手上。“姓白的,你還差的遠!”黑衣人依然保持著原來的神態,冷冷地看著他道:“有什么本事你盡管施展,看看能傷得了我一根寒毛不能!”
  雪豹子白胜看著對方,心里是透骨發抖,他知道遇見了厲害的對頭了,原想出聲吆喝,只是他素日要面子慣了,這副狼狽樣子如落在了鷹千里眼中,簡直太丟人了。再說,就這么甘拜下風,也實在有點不甘心。
  “相好的,”他緊緊地咬著牙道:“鐵記馬場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小子,你接著我的吧!”話聲一落,身形猝然向后面一擰,左腕翻處,刷!刷!刷!一連發出三支甩手箭。三支甩手箭一經出手,卻是上下連成一線,黑夜里夾著几縷勁風,一閃而至。
  黑衣人輕晒一聲,鞭勢輕抖,只听見“叮!叮!叮”三聲脆響,三支箭來得快,退得更快,隨著黑衣人揮動的鞭勢,分向三個不同的方向散落開來。
  雪豹子白胜怒吼一聲,身形再轉,身子如同旋風般的向左面挪開來。隨著他身子挪動的這個弧度里,一口气發出了七支箭。
  七支箭雖說是出手略有前后,可是由于手勁的不同,最后到達目標的時間卻是一致的。如果僅以暗器手法上來說,雪豹子白胜這一手“七星伴月”的打法,堪稱絕妙!
  七支箭,七個角度,卻在同一個時間內同時襲到,就暗器手法上來說,稱得上是無懈可擊。
  夜色里,那個黑衣人身子像陀螺似的一個疾轉,飄出了丈許以外。
  雪豹子白胜特別注意的看著他,才發覺到七支箭敢情一支也不曾射中,非但都落了空,而且一支也不少,全都落在了對方手上。白胜只覺得腦門一陣子發炸,頓時愣在了當場。
  人影一閃,黑衣人又到了他面前。雪豹子白胜倏地一惊,后退了一步,那人冷銳的一雙眸子緊緊地逼視著他,使得白胜几乎連反身逃走的勇气都為之喪失。倒不是他沒有想到要逃,而是逃不逃得了的問題,以其逃不了,干脆就不要逃還好些。
  “你……到底想干什么?”看著對方,雪豹子白胜情不自禁地興起了一陣子戰栗。
  黑衣人冷冷地看著他,道:“宇內十二令的气勢差不多該盡了,這個組織里,除了极少數的人以外,都逃不過應該遭到的報應,你雖然不過是一個小角色,卻也不例外。”
  在他慢吞吞地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雪豹子白胜忽然感覺到一种無形的潛力,忽然由對方站立之處溢出來,一時間自己全身都處在對方這种無形的力道控制之中。
  他頓時面色大變,由于那股猝然加身的無形力道,奇寒刺骨,使得他的身子更加顫抖劇烈。
  黑衣人根本無視于他的反應,他手里玩著那一束七支甩手箭。
  這些箭矢,每一支僅不過只有半尺長,粗如小指卻系精鋼打制,屬于宇內十二令專屬的兵器制造所所鑄造,每一枚上面都鑄有這類字模標志。
  那也許是一种毫無意義的動作,只見他右手二指比作剪刀的形狀,向著一支箭矢上剪去,兩指夾箭之下,這支箭矢登時從中一折為二。
  第二支也是如此。
  第三支、第四支……七支都是如此。
  雪豹子白胜只嚇得膽上生毛,他睜大了眼,仔細的打量著對方的這些動作,只見七支甩手箭,在對方那雙肉指剪夾之下,已變成了十四支,紛紛墜落地上。
  白胜兩片牙骨在戰抖,吶吶的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看了他一眼,微微冷笑著,不予置答,卻又繼續的玩弄著手上的那根虎尾鞭。在他雙手玩弄之下,粗如雞卵的虎尾鞭身,一節節的折斷在地。
  雪豹子白胜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眼前的一切,都是再真實不過。
  甩手箭腰折十四,虎尾鞭變成七截,黑衣人顯然具有傳說中的那种“气集”功力,否則万難致此。
  其實气集這兩個字眼,到底是屬于一种什么功力,白胜根本就攪不清楚,只知道有這么种稱呼罷了。
  黑衣人把手上的破銅爛鐵清理干淨以后,向著他面前的白胜一哂,道:“你知道這种功力么?”
  白胜戰栗著,說道:“是……气集功夫……吧!”
  黑衣人冷笑道:“這真難為你了。”
  白胜害怕的說道:“請……開恩饒命……我……”
  黑衣人臉色緩和下來,點頭道:“我正是在等著你說這句話,我想你會說的。”說到這里,臉上顯現出一种快意:“我原以為你們宇內十二令的人都是什么了不起的漢子,今天一看,不過爾爾,令人齒冷!”
  白胜雙膝在抖顫著,差一點可就要跪了下來。
  黑衣人冷笑道:“你既然已經開口討饒,我卻就不便再赶盡殺絕……”白胜心里一松,剛要出聲道謝,黑衣人卻笑道:“只是卻也沒有這么容易就放過你!”
  白胜打了個冷戰,才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黑衣人話一出口,身子已如同電閃而進。
  白胜自忖著他要向自己出手,大吼一聲,雙手同時撩起來,用“雙插手”的狠厲手法,反向黑衣人兩肋上插了過去。
  那真是一式巧妙的動作,黑衣人的雙手,那么翩然的翻起來,有如驟展雙翅的鷹鷲,連同著他那魁梧的身子,也像是忽然升高了三尺,緊接著那雙翻起當空的手掌,卻有如山沉大地般地落下來,其勢有如奔雷駭電,快到難以想象。
  白胜立刻就為那种巨大的力道鎮壓住了,全身上下像是勒了一道緊身箍。他的手不過才遞出一半,只覺得肩上一痛!徹骨的一陣奇痛,兩處肩頭,已吃對方黑衣人抓了個結實。
  雪豹子白胜怪嘯一聲,還想在危机一瞬,以雙乎插入對方的腹髒,只是他卻失去了這個机會。黑衣人那雙搭按在他肩頭上的手掌,忽然一收,仿佛听見卡喳的骨折聲,在他十指力抓之下,白胜的兩處肩骨,已碎成几節。
  黑衣人雙手猝翻,白胜身子就像箭也似的擲了出去,在泥地里打了几個滾儿,當場疼昏了過去。
  一聲尖銳的胡哨,划破了眼前的靜寂,緊接著是一人破鑼般的嗓音,大聲的在吆喝著:“拿人呀!”
  “不好了,死了人呀!”
  鑼聲當當,靜夜里分外刺耳,听得人毛骨悚然!
  馬場四周的舍房里,立刻亮起了燈光,無數條人影,相繼的包抄過來。
  燈光、火光由四面集中過來,清晰的照見了場子里的那個黑衣人。
  他好像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圖。臉上罩著陰沉的气色,目光炯炯,神采飛揚,大有“雖千万人吾往”的英雄气概。
  一個扑上來的人,也是最早發現他的那個更夫。一手持刀,一手提鑼,這小子大概是仗著人多勢眾,要顯顯他的威風,身子一扑上來,二話不說掌中刀摟頭蓋頂的直向著黑衣人頂門上直劈下來。
  黑衣人抬手拿住了他的刀鋒。這名更夫雖然施出了他吃奶的力气,卻休想奪下他那口刀來。黑衣人根本就不把他當一回事,甚至于不看他一眼,那雙充滿了炯炯智光的眸子,只是打量著四下里扑奔而來的人群。
  燈光、火光、刀光熔成一片,全馬場的人都出動了。
  黑衣人那种气勢,好像并不曾把這些看在眼睛里,那雙深邃的眸子,在略一顧盼之后,隨即向一個人身上集中!這個人似乎深具不凡,在眾相奔嘯的同時,卻保持著一份屬于他自己的宁靜。
  宁靜并不就代表和平。透過這個人那雙深湛的眸子,可以窺測出他深深壓制在內心的那种憤怒与惊訝。
  鷹千里似乎在第一眼里,已經認出了眼前的這個黑衣人是誰。他的惊訝似乎不無道理,因為他已經發覺到對方那個黑衣人,顯然已非當年“吳下阿蒙”。
  一個身具异功的人,絕不會輕舉妄動,鷹千里這么老遠的打量著他,井非是沒有道理,他是在窺伺著對方的實力,出手的招式,在哪里能發現出某些空隙与破綻。
  一掌金錢念無常就侍立在左側方。這個人似乎和鷹千里一般的陰森可怖,由他的平靜表情里,可以猜測出這個人的遇事沉著。
  更夫仍在用力奪他的刀,一張臉漲得面紅耳赤,只是雖是施出了平生之力,也休想奪下來,甚至于那口刀在對方二指拿捏之下,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黑衣人的眼睛只被一個人所吸引著,鷹千里。除了這個人以外,好像在場的任何人,都不曾瞧在他的眼睛里。
  一片亂囂里,這些人已把他團團圍住。
  燈光聚集之下,把這個黑衣人照得一清二楚,他那雙眸子,卻有如磁石引針般地,只是打量著一個人——鷹千里。那种表情顯示出,好像只有鷹千里這個人,才稱得上是他的敵人,只有這個人,才夠資格与他一爭長短。當然,他也并沒有疏忽站在鷹千里身邊的另一個人——一掌金錢念無常。
  人的神態与气勢,本身就是用以自防的一种武器。
  黑衣人雖不曾開口說一句,可是顯示在他冷峻面頰上的那种神采,卻使得這些來犯的人都有所恐懼,不敢貿然近身。
  奪刀的更夫,仍在奪他的刀,他似乎有不得不奪的苦衷,因為那只持刀的手,已被刀柄上所傳出的一种力道緊緊地吸住,因此他并非是在奪刀,而是急欲想擺脫那种力道,這种情形自非本人所能洞悉。
  忽然,黑衣人像是厭倦了更夫的糾纏,只見他那只拿刀的手輕輕向外揮動了一下,那名更夫連同他拿在手里的鋼刀,一齊被拋向了天空,足足飛起了三丈高下,一頭扎在了爛泥地里,登時就悶了過去。
  僅憑二指之力,一舉手間,把一個人拋上了高空,這种武功端的是不同凡響,現場各人在目睹及此的一刻,俱都嚇得呆住了。
  跑在最前的兩名馴馬師,各人挺著一杆長槍,由于奔馳甚急,演變成非刺不可的情勢,隨著其中一人的一聲斷喝,兩杆長槍一左一右,同時向著黑衣人胸側刺到。
  血紅的槍穗子像是兩朵紅花般的猝然爆開來,槍尖子像流星似的划出了兩道亮光。
  這么近距离的狠挺直扎,确是駭人!
  眾人爆雷般的,吆喝了一聲,取意自壯聲勢!
  眼看著雪亮的槍尖即將貫扎入黑衣人左右兩肋,臆測著一旦刺中之后的結果,各人心里的激動,匯集出一片狂流。
  就眾人眼看著即將爆發出的那聲吼叫之前,黑衣人的雙手恰于這時同時遞出。
  深悉各類武功的鷹千里与念無常,看到這里、都禁不住心里動了一動。
  黑衣人施展的是一手“燕雙飛”,這一手脫胎于武當派的徒手招式,還不曾見過有人施展得這么利落,不文不火,不快不徐,就一個練武者來說,功力達到這种境界,那是极為罕見的造詣!
  兩杆長槍的槍鋒,已被黑衣人抄在了掌握之中,槍身是粗如核桃般的紫藤心,具有堅韌的彈性。
  兩名馬師是安心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露上這么一手,力量運足了,狠命的挺刺之下,足能裂革洞石。
  只是在黑衣人堅而有力的手握之中,兩位馬師的這股力道,卻是無從發揮。
  眼看著兩杆長槍的槍身,在巨力加諸下,變成了弓也似的形狀,隨著黑衣人的擰槍上撩,雙雙飛天而起。由于槍身本身的彈性,再加上黑衣人的推波助浪,兩個人飛起來的勢子,可要比方才那更夫要高多了。
  足足彈起來有四五丈高下,噗通!噗通!兩聲巨響,不像是人,倒是像空中墜下了兩個大冬瓜,這一次可保不住要出人命。兩個人在泥巴地里相繼的翻了個身子,隨即不再移動。
  燈光連同著的腳步,迅速地移了過去。亂囂里,有人高聲叫嚷著二人的死訊,晴空一隼鷹千里臉上再也挂不住了。由嘴角輕輕拉起了一絲冷笑,鷹千里的身子真像是鷹隼一般的快捷,起落之間已騰出三丈以外。也就在他的身子方自落下的一瞬,一掌金錢念無常也跟蹤著來到了眼前。
  晴空一隼鷹千里那雙細長的瞳子,在對方身上轉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肯定自己并沒有認錯了這個人。
  “如果鷹某招子不空,”鷹千里冷冷地道:“我們以前應該見過,是不是?”
  黑衣人點了一下頭道:“不錯,我們是見過。”
  鷹千里往前邁了兩步,道:“在秦州?”
  “不錯!”黑衣人冷笑著道:“甚至于再前一點,在四郎城我們也見過。”
  鷹千里那張滿布皺紋的蒼白老臉,突然變得更冷了,“這么說朋友你是姓寇了?”
  “不錯,寇英杰!”
  鷹千里重复的念著寇英杰這三個字,忽然像夜貓子似的怪笑了一聲:“我記的你,記得很清楚!”鷹千里打量著他道:“那夜你背負著郭老俠与我為敵……我不會忘了你的。前此在白馬山庄,你那條命,更是揀回來的。姓寇的,你這一次來,是想干什么?”
  黑衣人敢情是闊別甚久的寇英杰!除了滿布的風塵之色,看上去他倒也沒有什么改變,只是体魄似較以前更為魁梧,再者,緊扎在他背后的那口長劍,更似較諸一般寶劍,要長出許多。听了鷹千里的話,他微微冷笑道:“姓鷹的,你們宇內十二令也該收斂一下了,太猖狂了,我是在代你們整頓一下門風!”
  鷹千里冷森森地笑著:“這么說,前些時候,連挑了我們三處分舵的人就是你了?”
  “不錯,是我。”
  “你的膽子不小!”
  “膽大的事情還沒有來得及干,”寇英杰慢吞吞地接下去道:“我的計划很扎實,先小后大!譬如說,先拿貴壇的分舵下手,再下去是十二處分令……”
  鷹千里哼了一聲:“然后呢,”
  “然后再拜訪你們的總令壇。”
  “哈哈!”鷹千里再一次的發出了那种笑聲,細小的雙眸倏地睜大了許多:“姓寇的,也不怕閃了你的舌頭!眼前有姓鷹的在這里,你接得住么?”
  寇英杰微微一哂道:“試試看吧!”
  面前人影一閃,跑過來一個人,張惶的向著鷹千里道:“回總爺的話,已經找著了關令主和李掌柜的。”
  鷹千里道:“人呢?”
  那人向著寇英杰看了一眼,吶吶的道:“都……死了!”
  鷹千里哼了一聲,緊緊的咬著牙,那個人匆匆退了下去。
  雙方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有經驗的人,都能感受出來那种郁積的濃厚气氛,現場一片肅殺!
  鷹千里緩緩地抬起一雙手,整理著頭上的一頂緞質風帽,兩只白瘦的手,微微顫抖著,實在難以想象出這樣的一個人,還能夠有什么杰出的武功。
  寇英杰卻絕不輕視他,他冷銳的一雙目光,緊緊的逼視著鷹千里,深知這個人的詭計多端与陰險成性。
  “李掌柜的可是死在你的手下?”鷹千里緊緊的咬著牙,這些話几乎全是用鼻音發出來的。
  寇英杰道:“不錯,是我下的手!”
  “為什么?”
  “為民除害!”
  “為民除害?”鷹千里嘿嘿低笑著,矮小佝僂的身子已轉向一旁。
  忽然,站在他身邊的一掌金錢念無常往前面挺進了一步,這一步看似無奇,其實卻深具作用,鷹千里与寇英杰之間的緊張气氛,大大的為之緩和了下來,雙方已將具体成形的戰爭形勢,忽然被念無常踏進的一步,消弭于無形。
  豈止是寇英杰,就連鷹千里也大感出乎意外,他素日只知道念無常這個人,武功出眾,在本門眾多手下,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只是至于對方到底杰出到如何一個程度,他卻是并不清楚。而眼前這一刻,只憑念無常這前踏的一步,忽然使得鷹千里了解到了這個人的高明程度。重點就在念無常踏進的這一步上,能夠在舉步之間消弭了戰爭的形態,當然大不簡單。只憑這一點,也足以令鷹千里暗自里擊節贊賞。
  其實戰爭的形態不應該說是消弭,而是轉移了。
  現在面對著寇英杰敵視目光的人,已經不再是鷹千里,已換了念無常。
  念無常當然知道面前的寇英杰大大的不可輕視,否則鷹千里絕不會与對方僵持這么久。念無常其實根本沒有制胜對方的把握,然而這一場硬架卻勢在必打。在宇內十二令總壇里,他一直被譏諷為“吃閒飯”的人,天生的硬骨頭,再加上口齒笨拙,不會奉承鑽營,眼看著別人個個都發了,深得重用,卻獨獨只剩下他一個,現在好不容易補上了一個令主的缺,卻又是有名無實,眼前正好是一個好机會,鳳翅鐺關雪羽死了,他這個令主的缺可是又是空了下來,一掌金錢念無常想這個缺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他可不愿意再拱手讓給別人。就因為這樣,他才挺身而出,要在眾人面前立功。
  這個机會,實在不容再錯過。鷹千里實在巴不得有一個得力的人,為自己接下這一陣,倒不是他怕了寇英杰,而是以今日的身分,實在不便輕易出手對搏。在他看來,念無常足以對付這個寇英杰。是以,就在念無常踏進的同時,他身子已巧妙的退到了客卿的位置。
  他無須要再出聲招呼念無常注意對方,因為后者自從一踏進了眼前戰圈,立刻就体會出來自對方敵人的強大壓力,他身子一連向左面旋開了几步,才在一個較為有利的位置上站了下來。盡管如此,在念無常感覺來說,依然大不輕松。
  寇英杰在念無常旋身避走時,同時向前踏進了三步,因此在念無常一經站定之后,才發覺到情形益加險惡。
  這种情形,對于現場每一個人來說,除了鷹千里以外,都是大惑不解。他們絕難体會出這种動作的用意。只有鷹千里心里明白,他打量眼前二人的情勢,即可确定他們雙方事實上已經在互搏了。他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念無常、寇英杰,兩個人四只眼,磁石引針也似的吸在一塊。卻不要小看了這种戰斗的形勢,當事者之一的念無常已經有不胜負荷之苦。他忽然感覺對方這個姓寇的,敢情比自己想象中要強大的多。
  簡直是出乎他意外的強大,透過對方身上所逼近過來的那种凌人的气概,已像十數只無形的手,或是無數個對方這般的人,分峙在他身側左右,他立刻就感覺出被那种無形的力道緊緊的控制住,休想轉動自如。這种感触在他來說,還是平生第一次。過去雖然也曾經有過類似的一兩次動手方式,只是由于對方的功力不純,万万不同于眼前這個寇英杰。忽然,他后悔了,恐懼亦隨之而起。心里已經感染了恐懼的气勢,則形諸于外的气氛,頓時相形見絀。
  寇英杰一連踏進兩步,念無常雙足雖是固守住原來的位置上,只是身軀卻有如稻草人那般的搖晃起來,一時,他紫黑的臉膛上,現出了大顆的汗珠,上胸劇烈的起伏不已,這种情形就像是他肩負著干斤重擔,大有不胜負荷之態。
  反之,寇英杰卻表情泰然。他決心要給對方這個強出頭的念無常一個厲害,是以一經選定對方為敵之后,即刻全神貫注。
  強大的內在潛力更向對方伸延過來,須知寇英杰得力于朱空翼杰出的內功傳授,其中石穴風柱一功,更是前古未聞的空前造就,一經提聚逼運而出,即形成無形而有勁力的強力感應。這种強大的內聚力道,不要說眼前的念無常惊惶失措,只怕當今武林除了朱空翼之外,再也難以找出第二個人能夠提供抗拒這种力道的經驗。
  隨著寇英杰的腳步一步步踏進,念無常的表情也愈見狼狽。
  寇英杰在距离念無常約十步左右的地方定下了腳步,念無常似乎勉強的可以松下了一口气。只是他才一松气,強大的內潛攻力,已自他口鼻間扑了進去。
  念無常猝然間發出了一聲嗆咳,全身一陣大搖,隨著寇英杰向前再踏進一步,他卻是再也難以把持住固立的雙腿,身子一連后退了三步,紫黑的臉膛上一陣發黑,倏地張嘴,噴出了一口血箭,身子隨即向后面仰翻了下去。
  這种情形,無疑使得現場各人大吃一惊,這是他們前所未見的怪現象。未曾交手,即敗陣負傷,這种情形在他們想起來,真是聞所未聞的怪事。在一陣惊惶失措之后,現場隨即爆發出一陣混亂。
  大群的人涌過去,自地上把負傷的念無常攙扶起來,后者這一時面如白紙,牙關緊咬,早已昏死了過去。
  燈籠火把……人聲喧雜,大伙只是叫著嚷著,認為是天下怪事。這個當口,寇英杰卻默默地退身到丈許以外。
  念無常在昏迷中,陸續的又吐出了兩口血,他全身發冷,摸起來如同冰塊。
  大家七嘴八舌的嚷著,有人說是中了風了,又有人說大概是舊病复發。
  叫著嚷著七手八腳的,把他身子抬了起來。忽然,鷹千里來到了面前:“你們不要亂動!”他寒著聲音道:“念令主是受了內傷,折騰不得。”說話之間,念無常上胸一陣起伏,倏地又噴了一口鮮血,身子劇烈的抽動不已。鷹千里探出了一只鳥爪般的瘦手,把持在他腕脈上,探摸了一下,那張蒼白的臉上,更現出了無比的惊异表情,隨即點頭道:“抬下去,讓他平睡著。”
  人聲答應著,即把念無常抬下去。鷹千里臨時想起什么,卻又喚住他們道:“記住,千万不能給他喝水,房間里給他多生兩盆炭火。”眾人答應著,抬著念無常匆匆离去。
  鷹千里那雙蘊含著精光的眸子,才回視向場子里的寇英杰,后者依然如故的站在原處未曾移動。
  “小兄弟,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鷹千里冷笑道:“好厲害的冰魄神功!”
  寇英杰微微笑道:“冰魄神功?這個我倒是不清楚,不過,我已對他留了一分情誼,這一點諒必閣下也很清楚。”
  鷹千里那副表情,恨不能把對方一口吞進到肚于里去,只是經過了甚長時間的觀察之后,他已經把對方的實力摸得很清楚。越清楚對方的實力,心里也就越害怕,也就越加的不敢輕舉妄動。
  寇英杰冷冷一笑,微微抱拳道:“鷹爺,該你了。”
  鷹千里目光一轉,森森的笑著,一時确實摸不透他心里打著什么主意。只是,無論如何,寇英杰已表示了他強者無懼的姿態,只見他雙手緩緩地向兩邊伸展開來,那种形樣,像是在推開兩扇其力万鈞的巨門,足下也跟著向前逼進了五六步。
  一股奇大的勁力,海波怒潮也似的涌了過來,鷹千里長眉一挑,足下通通通的一連后退了三步,才拿樁站穩,那張原先蒼白的臉,這一刻忽然著了一層紅潮。
  這老儿如果就此敗陣,退身逃走,并非無望,只可惜他卻不甘心就這么認敗服輸,生就了要強好胜的脾气,說白了也就是不見棺材不流淚。“小子,我要挖了你的心!”嘴里低聲的說著,他的兩條腿已情不自禁地向兩邊跨邁開來。
  鷹千里一身武功,無論內外功力,俱已臻至爐火純青地步,尤其近年來由總令主鐵海棠就近指引,創習南岳气功以來,其功力更是突飛猛進,有一日千里之勢。這時他料定了來人寇英杰已非當年吳下阿蒙,心中再也不敢存下半點輕視之心,是以一上來就運施出這門深具功力的南岳气功。強大的功力,頓時隨著他展開的架式,霍然向外溢出。緊接著他的身子似蹲非蹲的向下面矮了一截,兩只像鳥爪般的瘦手,作勢向胸前微微抱起,那副樣子就像是手里在玩著一個球似的。
  寇英杰臉上帶出了一絲冷笑:“鷹老頭!”他目光炯炯的注視著他道:“你狗眼看人低,眼前我就要給你一個厲害,你可要小心了!”說話時他攤開的兩只手,已經向當中收攏過來。強大的風力,依附在他的雙掌、腕肘之間,隨著他收回的手勢,既闊大而深銳。
  驀地鷹千里的衣角颼然揚起,風力非只是刮起了他的衣角,已經強大的壓迫著他了,漸漸地他頭上那頂軟帽的兩支風翎也颼然蕩起,箭也似的甩向后肩。
  鷹千里表情甚是猙獰,一雙三角眼,在對方無形的壓力之下,眯成了兩條線。他胸色鐵青,牙關緊緊咬著,抱在胸前的兩只手,緩緩地轉動不已,瘦小的身軀一次一次間歇性的抖動著,每抖動一次,他身上的那种功力也就越增強了一些。
  雙方這种戰斗的方式,很快的已使得現場各人有所感覺,于是圍繞的圈子漸漸的就擴大了起來。
  鷹千里環抱的兩只手,在一連好几次抖動之下,忽然大張開來。就在人們惊于他何以門戶大開時,他的身軀已經快速地轉了半個圈子,一只右手已隔空平胸推出。空中發出了尖銳的一聲疾嘯,這一掌蘊含著鷹千里苦練多年的內家乾元功力,雖是隔空擊出,也是足以取人性命。
  一掌擊出,寇英杰身軀卻紋風不動,甚至于他那一襲黑衣都不曾飄動一下。
  鷹千里雖然甚覺奇怪,只是他這劈空三掌,乃是采取連鎖性出擊方式,一發三掌不得中斷。第一掌一經出手,第二掌,第三掌更是絲毫也不延遲,緊接著快式劈出。“呼——呼——呼——”即使是局外人也能領略出這种掌力的惊人。
  然而對于那個年輕人寇英杰來說,顯然并沒有构成任何的威脅,和先前一樣,甚至于他的衣角都不曾飄動一下。
  鷹千里陡然間倒吸了一口冷气,如非是親眼看見,他絕不敢相信所發生的這一切是真的。這可就應上了“羞刀難入鞘”那句話了。鷹千里一連三掌不曾見功,已深知敵人的強大,只是此時此刻,卻万万不能中途罷手,勢必要放手与對方一拼。立時,他瘦小的軀体霍地拔空而起,足足騰起了三丈高下,晴空一隼鷹千里這個外號也就是這么來的,眼看著他騰起當空的身子,活像是一只大鷹。
  眾人惊呼一聲,卻見他起在空中的身子一個倒翻,成了頭下足上之勢,飛星天墜般的直向著寇英杰身上沖了下來。
  那一瞬實在是太快了,四只手掌在快不交睫的一剎那,忽然擰在一塊,兩個人像是麻花卷儿般的一陣子打轉,黑夜里簡直看不清楚他們是怎么樣的搏斗。
  兩個糾纏在一塊的身子,忽然分了開來。其中之一——鷹千里的身子,更像是一枚彈子般的,驀地彈了起來。他已經不能保持住优美的姿態了,身子沉重的落下來,在泥泞滿布的地面一連沖出了七八步,才得站定。
  反之,寇英杰依然保持著他從容的風采。“姓鷹的!”他冷笑著道:“你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納命來吧!”
  鷹千里暫時站定,卻是一聲不吭。方才四掌接触時,他已感覺到由對方掌心傳過來一股奇熱的勁道,直到此刻,那股奇熱的勁道,仍在身体里鼓蕩不已。
  鷹千里在調息著,久久始平息下來。在這個過程里,寇英杰一直盯視著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忿恨,震動著他,鷹千里已經不再顧慮著自身的安危,他要在馬場里數十雙眼睛的目睹之下,為自己找回面子來。只見他喉嚨里發出了咯咯的怪笑聲,陡然間由腰間取出了一只銀光閃爍的手套,戴在了左手上。
  寇英杰過去曾經親眼看見他施展出過這种奇形兵刃,悉知是一雙兩只,可是鷹千里卻只取出一只在手上戴好。他另外的那只手上,并不空著,卻掣出了一柄闊首薄刃的短刀,刀身其亮似銀,一望即知是上好精鐵打制。
  原來鷹千里當年在郭白云手下出丑,險些喪命之后,發誓要練成絕技,才特意打制了這口至為小巧靈活的獨門兵刃——剖心刀。所以命名為剖心二字,那是因為刀身至為小巧,施展起來甚是靈活,一旦与敵人接触,可以上下其手,剖心破腹猶余事耳。
  鷹千里的自信,似乎在這兩件兵刃一經出手,已找了回來。刀鋒拍打在鐵質的手套上,發出一片叮當聲音,他的那雙深深凹下去的三角怪眼,更不禁放出了狠厲的凶光。“小子!”他咬牙切齒的道:“我要你嘗嘗鷹爺爺這一把剖心刀的滋味,保管你受用的很!”
  寇英杰面臨著對方再一次的攻勢之前,依然那么沉著,他早已确信自己能夠胜過對方,只是在盤算著如何予他一种适當的處罰。心里想著,他的一只手已緊緊的攢握在背后那口長劍的把柄上。
  鷹千里有了前次的經驗,已不敢那么的冒失。
  四下里圍觀的人,看到這里俱不禁出聲吶喊,為鷹千里助起威來。
  鷹千里一步步的向前逼進著,忽然他身勢向后一挫,看上去真比箭矢還快捷的已經向著寇英杰面前扑到。銀光閃爍里,間帶著那只鐵質手套的叮當聲響,那只形若鳥爪般的怪手,已向著寇英杰臉上抓了過去。那种勢子實在是快极了。風到人到,人到出手,看上去几乎是同一個姿勢。馬場里的人,看到這里,俱都大聲喝起彩來。
  寇英杰身子仍然保持著原來的鎮定,但是絕不呆板,就在鷹千里那鬼爪子堪堪已經接触到他臉上的一剎那,忽然間向著一邊錯開了半尺。鷹千里那么迅疾猛快的一抓,竟然會抓了個空。
  這個老頭儿伎倆當然不止如此,一抓落空之下,他身子絕不逗留片刻,擰腰,縱身,身子像雪花也似的舞了出去。這一招外行人絕對看不出高明來,何以他不曾出刀?場子每一個人,都情不自禁發出了這個疑問。誰也想不通這是為了什么?似乎只有當事人心里才有數。
  寇英杰臉上帶出了一絲冷笑,似激賞又似忿怒,對于鷹千里的机智与狡黠,他已有所領教。
  誠然,鷹千里不曾出刀,是高明的,不如此,他就難以逃開寇英杰的劍鋒。
  這种情形,即使說明了也很難使得局外人有所了解,只是當事者二人彼此心里有數。
  鷹千里當然不會就此而罷,一招落空之下,他身子在快速的一轉之后,由斜刺里四十五角猛然切了進來,這种身法真是奇快無比。鷹千里決定要在這一招式里給自己找回面子,對于這一招,他早在出手之前,已經盤算好了,身子一襲過來,左掌猝然向外遞出,發出了凌厲的一股掌力,在掌力尚未完全遞實之前,右手剖心短刀已經吐了出去。一股尖銳凌厲的刀風,襯托著他出手的刀勢,刀勢呈一個大“之”字形狀。這樣的刀式,事實上已把寇英杰全身上下控制在刀鋒之下,無論寇英杰如何閃躲,都難以逃躲開他鋒刃的刀口。
  几乎在同一個勢子里,寇英杰已經揮出了他背后的那口長劍,天空中猝然閃出了一道奇亮刺目的光華,緊接是兩三聲清脆的兵刃交碰聲。
  寇英杰浸淫在這口長劍的力道端的惊人,以至于在最后的一聲叮當響之后,鷹千里已由不住被逼得向后面踉蹌退開。
  鷹千里嘴里發出了凌厲刺耳的一聲輕嘯,第二次作勢要揮刀出手,寇英杰已經不再給他這個机會。閃電般的劍光,帶著一聲尖銳的呼嘯,迫躡著鷹千里的身子,猛的向上一個急揮猛旋,颼一聲,一蓬血光爆炸了開來。就在這蓬血光里,揚起了鷹千里一只斷臂,那只戴有鐵質手套的右腕。
  鷹千里在泥里打了一個滾,站起來,痛得全身一陣子打顫,卻是不曾哼出一聲。他知道現在大勢已去,取胜無望,逃命第一。一念及此,還來不及付諸行動,對方寇英杰魁梧的身影已如影附形的襲了過來。他的短刀還不及揚起,寇英杰掌中劍已經抵在了他的咽喉要害。鷹千里身子一陣子的顫抖,登時移動不得。冷爍的劍光,在眼前晃動著,他的心同劍光一般的寒冷;無窮的戰志,在這一時間,打消了一個干干淨淨。他不能死,還不想死,看著對方這口寒光刺眼的劍,他矮小的身子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陣子兢栗。
  他的左腕齊中折斷,鮮紅的血,像是泉水也似的向外怒涌著,鷹千里除了沒有出聲討饒以外,他的一切表情,已顯示出他的畏懼与圖生。
  這一現象,同時也使得現場所有的人都惊愣住了。大伙親眼看見鷹千里斷腕受制,頓時噤若寒蟬,再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來,空气就像是一下子被膠住了。
  寇英杰的劍尖,只需再向前吐出一寸,鷹千里必死無异,然而他卻不忍心:“鷹老頭,你可服气了?”鷹千里就像是傻子似的翻著一雙白眼珠。
  寇英杰冷笑道:“你可是想死?”鷹千里微微搖了一下頭。寇英杰冷冷的道:“帶著你的斷手回去吧!回去告訴姓鐵的,叫他赶快把這個什么宇內十二令給我關了,要不然,很快的我們就會見面,那時候,哼哼……”
  鷹千里只是無力無神的打量著他,面部表情宛如槁木死灰。
  寇英杰目光四周掃視了一圈,忽然退后一步,向著鷹千里冷笑道:“這里的几處令壇,馬上關門遣散,只要再被我看見,可休怪我劍下無情!”劍勢一轉,只听見嗆啷作響,一口長劍已插落鞘里。
  眾目睽睽之下,他起身如虹,不過是閃了几閃,已消失在無邊的夜色里。
  李快刀的死訊,很快的傳遍了全城。對于本地所有的人來說,這都不啻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新聞,眾口交談,人人稱喜,茶樓酒肆,坊鄰街頭,無處不談,無人不談。
  樹倒猢猻散!不過几天的工夫,李快刀生前偌大的几處買賣行業就解散了。
  李快刀生前的一些造孽錢,統統由一個姓卓的出面負責接收,又再轉手發放附近的貧戶。
  對于那些善良的貧戶來說,這實在是天大的好消息,消息已經傳出,附近數百里內外的窮人,全部出動了。
  姓卓的居然把這件義舉辦的有聲有色,使得遠近數千貧戶,人人都落得了實惠。
  這個姓卓的,也就是久享俠名的卓小太歲卓君明。
  房間里燒著一盆炭火,天气出奇的冷。卓君明倚身在炕頭上喝著悶酒,面前放著一包花生,一包咸牛肉,他喝一口酒,吃一個花生,又咬一口牛肉,就這樣打發著時間,盤算著他的心事。
  隔壁的那位玉大小姐,一大早就騎著她的黑水仙寶馬出去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卓君明知道,她是打听寇英杰的消息去了。這件事他甚至于比她更急,真恨不能馬上就能找著寇英杰的下落,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只是在他一連找尋了三天之后,對方的下落,卻是始終渺如黃鶴。他就是因為這樣,才暫時不能离開她。
  他怎么能狠下心來一個人就此离開,而留下彩綾一個姑娘家不管?然而,這么廝守著,又將會有什么樣的結果?每一想起來,卓君明都會情不自禁地發出歎聲,內心更有說不出的一种感触。
  失情、失戀,再加上翠蓮的死,已使得他心如冰炭,仿佛一下子變了一個人,對什么事都再也提不起興趣來了。
  一口口的苦酒灌進到喉嚨里,化成了一團團的烈火。在他心腹里燃燒著,他忽然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灰心,厭倦。
  想到了爹、娘,還有未出嫁的妹妹,老兩口子一天到晚在為他這個儿子的婚事發愁,自己的出走,未嘗不是在逃避這种親情所构成的枷鎖。然而三年了,三年的風塵追逐,天涯浪跡,滿打算憑著一身所學,能夠掙下些什么來,能夠娶到那個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人,但是到頭來,卻是落得一場空。卓君明忍不住發出一聲嗟歎!對于寇英杰与郭彩綾他們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弄不清楚,他實在不懂,寇英杰何以會這么狠心,真的就拋下彩綾不予理會了。
  這當中到底有什么蹊蹺?猶記得那一次与寇英杰見面時,曾經听他親口道出對彩綾的情誼,甚至于他還受有彩綾之父郭白云的臨終托囑,留有信物,按說這兩個人的結合,該是极為理想順理成章的事情,想不到這其中仍然會生出想不到的阻撓。想到這里,他真恨不能馬上見到寇英杰,要好好的罵上他几句才能泄了這口气。
  天可是慢慢地黑了下來,卓君明懶散的下了炕,把吃剩下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了一下,心里的那种沮喪和不開朗,真非言語所能形容。
  悵悵地站立窗前,可就又听見那個破鑼嗓子的老房客,在唱那出他所熟悉的秦腔:
  “店主東牽出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唐王身前保過駕……”
  苦澀、凄涼,典型的秦腔。
  這种音腔甚至于這一段“賣馬”,對他來說,都熟悉极了,只是卻沒有這一次讓他心里這么激動,這么感傷過。推開窗,院子里更是一片凄涼,兩只黑老鴰在低飛盤旋著,黑色羽翼牽引著黃昏的即將來臨。
  風檐下有一個老鞋匠,正在拉著鞋底,看著卓君明老遠的咧著嘴在笑著,露出了黃焦焦兩排被煙葉子熏黃了的牙齒。
  卓君明重重地歎息一聲,自忖著:“我這是干什么?不會自己找樂子去嗎?”
  剛要轉身去拉開房門,可就看見了彩綾窈窕的倩影,正跨進了這片院子。
  她穿著一身杏黃色的衣裙,半長筒的軟皮馬靴,手里緊握著馬鞭子,長發散拂在肩上,襯以亭亭玉立的身材,端的是風采!
  每一次,卓君明不意的看向她時,都會情不自禁地覺出眼前一亮,震懾于她的絕世風華,心情而有所异動。
  四只眼睛遠遠地對在了一塊,彩綾作了一個不自然的微笑,隨即回到自己房中。不用說,此行准沒有什么收獲。
  卓君明整理了一下身上,來到了她房門外,輕咳一聲道:“姑娘我來了!”
  房間里傳出彩綾的聲音道:“我累了,卓兄,有什么話,我們明天再說吧!”
  卓君明歎息一聲,轉回身子。
  忽然房門刷的一聲拉開來,彩綾叉著腰現身門前,卓君明嚇了一跳,只以為自己冒犯了她:“姑娘……你……”
  彩綾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直瞪著他:“你不是要進來么,不進來就算了。”
  卓君明苦笑著道:“是是……我進來,進來。”
  進門之后,彩綾指了一下桌上的茶壺道:“壺里大概還有茶,你自己倒著喝吧!”
  卓君明應了一聲,卻見彩綾用力地踢下她足上的靴子,她蛾眉緊鎖著,粉面上罩著了一層霜似的寒冷。
  換上了一雙便鞋,抬起一對雪白的皓腕,把披散的長發挽了一個大發髻,拿起一根玉釵隨便的插進去,模樣儿似乎又變了,變得更加明艷動人!
  “他來過了!”她冷著臉說:“鐵記馬場的人已經證實了。”
  卓君明一愣道:“姑娘是說寇英杰真的來過了?”
  “錯不了!”彩綾哼了一聲道:“他不但來了,而且還露了一手儿,鐵記馬場就是他給挑的。”她回過身子來,睜大了眼睛又道:“听說宇內二十四令死了好几個人,就連那個掌有大權的總提調鷹九爺,也在他手里吃了大虧,叫他給砍下了一只胳膊!”
  卓君明惊得一惊。面現喜色道:“真有這么回事?這都是真的?”
  彩綾點頭道:“是馬場里的人親口告訴我的,那還錯的了。而且,他們又何必造這個謠言!”
  卓君明低頭尋思了一下,似喜又憂的道:“這么說外面傳說的那個人,就是他了?只是他既然現了俠蹤,又為什么不和我們見面呢?”
  彩綾苦笑了一下,似怒又怨的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
  卓君明吶吶說道:“姑娘莫非已經見著了他?”
  彩綾搖了一下頭,忽然落寞的道:“你還看不出來么,他是存心不打算和我見面,要不然……”說到這里忽然語音哽咽,不再說下去,晶瑩的淚水,卻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打著轉儿。
  卓君明心情也就情不自禁地變得沉重,他干咳了一聲,站起來倒了一杯茶,送到了她面前:“姑娘先喝口茶吧!”
  “我不……喝。”她想強作笑,只是無論如何卻難以抑制住內心的悲哀情緒,不笑還好,這一笑卻使得噙在眸子里的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般的,一顆顆洒落胸前。忽然,她伏在桌子上傷心的大聲抽泣起來,卓君明呆住了。
  過了一會儿,他才試圖著勸解道:“姑娘你這又何苦!你是誤會他了……”
  “我怎么誤會他了?”彩綾忽然揚起臉來,眼淚還挂在臉上,接道:“你還看不出來,他根本就是在躲著我,他討厭我……他
  “姑娘越說越遠了,這怎么會!”
  “怎么不會?他討厭我,我知道。”她几乎由椅子上跳了起來,來回的走轉了一圈,又停下來,眼淚漣漣的道:“我反正知道就是了……”
  卓君明苦笑道:“姑娘你想錯了,我想他必然是熱衷為師門复仇,倒不是存心冷落了姑娘……”
  彩綾冷笑著想說什么,卻又气餒地輕歎一聲坐下來。
  卓君明端過茶來,說道:“姑娘先喝一口吧!”
  彩綾抬起臉,看著他,苦笑著點點頭道:“謝謝你,卓兄,唉……這些日子,多虧了你了,真的,我倒不知道應該怎么謝謝你。”她接過杯子來,輕呷了一口,兩只眼睛卻睇著杯子,現出了一种遲猶怠滯:“寇師兄,他這又何必?”她喃喃地道:“其實他心里有什么……又為何不跟我說明?就算他不樂意……”說到這里,忽然她的臉紅了,足下的一只繡花鞋在盤弄著。
  卓君明原想說些什么,只是一時間作聲不得。他有一种難以克制的沖動,真恨不能把她摟在怀中,只是他僅余的一些理智不容許他這么做。天知道,這一時間他心里的心神交戰是多么激烈。激動的淚水,在他那雙神俊的眸子里打著轉儿,皇天有知,在過去的几年里,他對她存下了多少綺想?种下了多深的情誼,然而這一切,只為另一個人的忽然介入,使得這份深情硬生生地吞回到肚子里。几回悲忿,几回凄怨,又几回自怜与感傷……冷靜又冷靜,痛苦再痛苦,終于筑下了心里的長城,只是在目睹著心上人傷心垂淚的片刻,這座城牆眼看著有覆傾之危,他也就墜入到痛苦的深淵里。
  一時,他呼吸沉重,意態恍惚,彩綾驀然有所惊覺。她抬起臉惊惶的打量著他:“卓兄你怎么了?”
  “我……”卓君明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蹣跚的向后面退著。
  郭彩綾更為惊訝,站起來道:“你……不舒服?”說著,她驀地走過去,扶著他:“你到底怎么了?”
  “我……”卓君明用力的搖著頭:“我……沒什么……”彩綾疑惑的道:“不,我捍你神色不對,快坐下來吧!”她一面說,一面珍重他坐下來。
  忽然,卓君明握住了她的手。
  對于他們雙方來說,這個動作都太突然,都太刺激了一點。卓君明更好像是触了電似的,忽然又松開來。
  然而,無論如何他已經無能為力再去掩飾他的尷尬与狼狽,那張俊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彩綾十分惊訝,她不是傻子,卓君明這种無心的動作,确是把心里所隱含的感情表露無遺。以她過去性子來說,就許馬上翻臉,給對方一個下不了台。然而對于卓君明來說,她卻不能這么做。一時,她的臉也紅了,心里更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由于事出突然,心里毫無准備,尤其是涉及這一方面的事情,她簡直不知道怎么去應付才好。
  卓君明那張通紅的臉,漸漸變白了,瞬間的冷靜,使他如宿酒新醒。對于剛才的孟浪,只覺得愧疚難當:“姑娘……你千万不要生气……”他吶吶道:“我……我錯了!”
  彩綾忽然明白了他的心。他哪是什么病?分明是心里有鬼。她的臉更紅了,一雙蛾眉陡地豎了起來,眼睛里交織出一种忿怒。然而,當她眼光接触到對方無限惊惶愧疚的那張臉時,這滿腔怒火,卻是無論如何難以發出。她自己深為情苦,故而体會得出這其中不足為外人道的滋味,況乎卓君明更是一片痴心,千里相隨,病中服侍自己的恩人,一個人喜歡一個人,難道這是罪么?彩綾忽然体會出這其中的微妙,頓時就再也狠不下心來了。緩緩回過頭,打量著這個痴心的人。
  卓君明几乎難當她那雙剪水雙瞳,表情益加張惶愧疚,彩綾反倒不忍有所怪責了。
  “卓兄,你這又是何苦?”她只說了一句,隨即垂下頭來。
  卓君明長長地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我……只是一時忍不住……在你面前,我終于出丑……我……”說到這里,歎息一聲,搖遙頭。
  彩綾道:“其實你并沒有做錯什么,又何必自責過深!”
  卓君明愣了一下,終于剖心陳言道:“只是,你看得見我的心么?”
  “你心里又想些……什么?”
  “我……”卓君明用力的搖著頭,卻不便再說下去。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我全都知道了。”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一瞬間,她臉上又帶出了那种冰寒:“卓兄,你如果真的有那种意思,我勸你還是永遠留在心里好了。”
  卓君明黯然點著頭。
  彩綾緩緩抬起了目光注視著他:“人的一生總有些不能如意的事情,其實我心里的滋味不見得比你好受……”
  卓君明冷冷一笑,臉色里白中透青,道:“但是,姑娘絕非是一個輕易就肯放棄原則的人吧!”
  這句話有很深的涵意,彩綾焉能听不出來?她呆了一下,愕愕的道:“但是你呢?”
  卓君明苦笑著難以出口,長長歎息了一聲。郭彩綾的話就像是一根銳利的鋼針刺進了他的內心深處,一時不能說什么。
  “卓兄,這就是你优于一般人的一面!”她深邃的目光盯著他:“也是讓我更尊敬你的理由。”
  卓君明几乎震惊了。
  彩綾在這一剎那間,臉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靜:“有些事我以為就讓它永遠留在心里反倒更為美好,是不是卓兄?”
  “姑娘,我懂得你的意思!”
  “你應該知道,我……”彩綾遲疑了一下,吶吶道:“我實在是虧欠寇師兄太多……這也就是我為什么一定要找他的理由。”
  卓君明道:“我懂得,姑娘你找寇英杰的目的,莫非僅僅只在于報恩?”
  “那……倒也……不是……”盡管她心跡十分光明磊落,然而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討論這些事情,總是不大自然。她的臉又紅了,低下頭,眼睛又注視向她那雙薄薄的繡花弓鞋。
  紙窗上浮現出一片夜色,附近一棵老松樹上聚滿了吵噪的黑老鴰。
  卓君明忽然覺出了一种松快的感覺,他一直不敢正視這件事,一想起來就煩,然而此刻,因為彩綾的直爽,自己的孟浪,居然正視了這個問題,把它發掘出來,很可能連根鏟除。他走過去,打著了火,把壁角上的一盞油燈點著了。
  就在燈光乍亮的當儿,他仿佛看見了一條人影,突然自左側方那半開的窗扇前,忽然閃開去,那是一种极為快捷的身法,如非是卓君明正好站在那個角度,簡直是難以看清楚。
  自然,既被他發現了,就不會輕易放過。“誰?”一聲喝叱出口,揮袖擰腰,刷一聲,已向窗外扑出。
  他身子方自扑出窗外,即發覺到十數丈外的屋舍頂角上,有一條人影,不過是閃了一閃,已向院牆里消逝。惟一所能看見的,就是那人穿著的一襲黑衣。
  樹上的黑老鴰顯然被那人的身法所惊,鼓噪著紛紛振翅而起,一時間黑羽遮空,群相叫鳴,一時蔚為奇觀。
  彩綾也從房里出來了,惊訝的問:“真的有人?”
  “錯不了!”卓君明說:“姑娘你從那邊走,我由這里追下去,就不信他能跑了。”
  彩綾點頭道:“這人什么樣?”
  “沒著情楚,只看見他穿的衣服是黑色的。”說著他已經把身形拔起來,落向屋脊,再煞腰,直認著方才黑衣人消逝的方向倏起倏落的直追下去。
  彩綾顯然被“黑衣”這兩個字惊住了,微微一呆,隨向著卓君明指處追下去。
  卓君明施展出燕子飛云縱的杰出輕功,一連十數個起落,扑出了十五六丈以外,掠出客棧。這時夜色已沉,能見度不高。但是在那片旱田庄稼里,一延百十里,并沒有任何高出的障礙物遮攔,只要你的視力好,能看多遠就可以看多遠。他又看見了那個黑衣人,依然是背向著這邊。奇怪的是他并沒有跑,站立在收割以后的麥梗堆上。雪化了以后的積水,在那片田地里形成了千万點閃亮著星光的水潭子。
  風勢疾勁,猝然加身,有如万刀刺体。那個人仿佛是施展金雞獨立的姿式立在麥梗上,一條腿微微曲起來,黑衣飄揚,看上去就像是麥子新熟時,立在旱田里的稻草人儿似的。
  卓君明暗自里獰笑一聲,心說:這一回我看你怎么走?他卻是忽略了,對方何以站身不動?如果他真的有意思想走,早就走了。
  足下踏著干枯了的麥堆,卓君明施展出上乘輕功——蜻蜓點水,星丸跳躍似的,一連十數個起落,又扑前了數十丈。
  兩者的距离更拉近了。
  那人雖不曾回身看上一眼,卻似已知道卓君明已經近身,于是身軀再移,快若箭矢似的繼續向前移動。
  卓君明眼看著已接近這人身后,卻想不到對方又自前奔,身法奇快,轉瞬間又是百十丈以外。
  “小輩,”卓君明冷聲道:“我看你往哪里跑!”擰身點足,卓君明施展出全身功力,一路追赶下去。
  黑衣人身法實在是快得惊人!使卓君明更為惊訝的并非是對方那种前進的速度,而是那种悠然的步法。上肩不動,一平如水,僅僅是腰胯以下在向前跨動,看似緩慢其實絕快,他只需前跨一步卓君明就要以雙倍的時間才能跟上。這种身法,卓君明的确是前所未見,一時既惊又忿。
  對方絕非是存心賣弄什么,而是要把卓君明誘到一個他認為妥當的地方。
  眼前是一所聳立在旱田中央的茅舍,茅舍里堆滿著干枯的麥梗,并沒有一個人居住在里面,黑衣人身勢一轉,到了茅屋背后,卓君明快速地追上來。他雖然輕功絕佳,但是這等快速的疾奔,卻是前所未有,已禁不住有些喘息。等到他轉向屋后,才忽然覺到,那個黑衣人赫然在目,這一次他不再跑了。
  兩者距离不足一丈。
  這人棗紅色的一張臉膛,當得上面若重棗,濃眉,寬額,翹下巴。這等長相的人,簡直是少見,如果說卓君明以前見過,那大概只有在戲台上了。
  卓君明顯然是吃了一惊,那人面對面的看著他,未曾出聲。
  卓君明已難以按捺住心里的惱火,對方隔窗窺探,分明已听見了自己与彩綾的對答,那是他最感惱火而無法原諒的。他冷笑一聲道:“在下与朋友素昧平生,何以窺人隱私,這等鼠輩作為,令人不齒!”
  那人鼻子里似歎息又似冷漠的哼了一聲,身形略閃,向外窺視。
  卓君明只當他又要逃走,哪里容得,足下一滑,已把身子湊近過去,右手倏出,用穿心掌勢,一掌直向這人背上戳過來。
  黑衣人右手微揚,叉開虎口,向著卓君明遞過來的手腕上就拿。
  一個身怀絕技的人,即使他有心藏拙也不是容易的,黑衣人掌一出,卓君明只感覺到有如金刀劈風般的一股風力朝著自己腕子上切下來。
  他心里一惊,忙不迭的撤回了這一招,身形疾轉,翩若飄風。只一下,已到了黑衣人背后。
  這一次卓君明決心給對方一個厲害,他雙掌一合,猝然提聚真力,用雙掌開山的功力,霍地直向著這人背后磕了下來。掌勢一撒,其力万鈞,黑衣人黃龍翻身般地一個倒轉,雙手合捧著向上一揚,施展出一招漂亮的韋陀捧杵的招式。
  四只手掌乍然接触之下,卓君明即感覺出由對方掌心里逼傳出一股難以令人當受的巨大力道。這股力道到底有多大,卓君明也難以判斷出來,只是使他感覺到,如不急忙撤招,這雙手掌就休想保全,勢必將會為之折斷不可。
  卓君明雙手出得快,收得更快,他的掌才一收回,對方黑衣人也收回了掌勢。
  看樣子對方黑衣人分明是心存忠厚,并無意出手傷人,招式一出即收。盡管如此,在卓君明來說,也有難以承受的感覺。
  一股無形的潛力,在對方出擊之初,已大片逼運過來,此刻隨著對方掌勢的收回,忽然也向后一收,雖不曾真的擊出來,只是余波蕩漾,卻也使得卓君明身子通通通,一連后退了好几步。卓君明內功已甚為精湛,立刻判斷出一旦對方乘勢擊出,自己万難當受得住。
  卓君明一向是不大服人的性子,可是現在只与對方比划了一下,已知自己絕非是對方的對手。
  他還不甘心,借著收回的掌勢,卓君明的身子向左面一個快閃,卻在錯步擰身之間,左掌倏出,用拿云手的手法,直向著黑衣人肩頭上拿了下去。手勢方一遞出,黑衣人右手亦起,凌空虛遞,再次的比划了一下,卓君明立刻就覺出大股的气机逼運過來,最惊人的是對方掌勁里那种火辣辣的感受。他不得已向后退了一步,對于卓君明來說,已經發覺雙方在功力上那股顯著的差距,這個架,實在是不好再打了!
  他臉上一陣子紅,抱拳道:“朋友好佳的功夫,既然有這么一身的功夫,就絕非是無名之輩,請報上個万儿吧!”
  黑衣人輕歎一聲,抱拳道:“卓兄,請恕我的不得已……”
  卓君明倒抽一口冷气,睜大了眼。
  黑衣人像是在苦笑,只是臉上表情卻不明顯,像是很木訥:“你我兩年不見,莫非連我的聲音都听不出來了?”
  “你是……什么人?”卓君明肯定的搖著頭道:“老兄,你大概記錯了,我并不認識你。”
  那人一笑道:“錯不了!”一邊說一邊抬起手,就臉上一揭,已把臉上的那方人皮面具揭了下來,頓時現出了他的本來面貌。
  雖然是天黑了,這張臉卓君明看得很清楚,而且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是你……寇兄弟。”
  寇英杰臉上現出一抹笑意:“大哥,這兩年可想煞我了!”張開雙手,緊緊抱著了卓君明的雙臂。
  兩人十分的激動,都互對擁抱。
  卓君明道:“兄弟,你可是來了,來的正好,你等著。”邊說著,卓君明忙自閃開身子,卻被寇英杰一把抓住:“大哥,干什么?”
  卓君明說道:“我去叫彩綾來,兄弟,她……”
  寇英杰搖頭插口道:“不,大哥不要叫她。”
  卓君明怔了一下,不胜惊异的打量著他。
  “大哥,我特意把你引來這里,就是不希望惊動了她!”頓了一下,他歎口气道:“我心里有說不出的苦衷,我……我暫時還不能見她。”
  “這……這又為什么?”
  寇英杰臉上帶出了一絲笑容:“大哥你可以暫時不問原因么?”
  卓君明微微地愣了一下,點頭笑道:“好,那我就先不叫她。兄弟,快兩年不見你了,你還好吧?”
  “我很好。”
  “我看得出來,”卓君明打量著他:“兄弟你好俊的一身功夫,比起你來,我簡直差得太遠了。”
  寇英杰道:“這一年多來,多蒙我義兄教導有方,總算光陰沒有虛度。”寇英杰說道:“大哥你當然不知道,這件事我們先不去談他,這段時間里,大哥你可好?”
  卓君明歎息一聲,微微苦笑道:“還是跟從前一樣,哪里談得上好?”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手拉寇英杰道:“走,跟我回客棧去,我們慢慢再談!”
  寇英杰站著沒有動:“還是在這里談談比較好!”
  卓君明忽然想起他不欲見彩綾的事,遂點頭道:“我又忘了,唉!兄弟,你這又為了什么,彩綾姑娘為了找你,這些日子可是吃盡了苦頭,你這又是何必呢!”
  寇英杰冷冷一笑,抬腿踢開了面前的一扇門,走進茅屋。
  卓君明跟進去。
  茅屋里滿堆著麥梗,干柴。二人分別就在柴堆上坐下來,光雖很暗,但是彼此卻都能看清對方。
  “我此行為自己立下一個志愿,”寇英杰咬著牙說:“如果不能為先師复仇,如不能振興白馬山庄,我就自刎在先師墓前以謝師恩。”頓了一下,他吶吶地接道:“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再多想……”
  卓君明點點頭道:“兄弟你這個志向自然可嘉,只是彩綾姑娘与你之間的事情……”
  寇英杰霍然站起來,走向一邊。
  事出突然,倒使得卓君明吃惊了,話聲因而中斷,又停了一下。仙才吶吶道:“兄弟,你豈能忘記,這些也是郭大俠生前的囑咐呢!”
  寇英杰冷冷笑道:“我當然不會忘記,只是我确信我問心無愧。”話聲一停,他顯得异常的气躁,來回的踱了几步。
  “兄弟!”卓君明苦著臉道:“玉姑娘年輕,不懂事,你難道還記恨她什么嗎!你真是這樣,我可要怪你了!”
  寇英杰定下腳步,道:“我豈能恨她什么!只是……我卻不愿意……讓她為難!”
  “讓她為難?為什么難?”
  “因為……”寇英杰臉上帶出了一片凄涼,道:“我在想,也許大哥你与彩綾姑娘倒比較……”
  卓君明的臉一下子變了,他霍地站起來,怒聲道:“兄弟,你這是說些什么!簡直是胡說!我……”
  “大哥,你先不要生气,坐下來听我一言如何?”
  卓君明憤然坐下來。
  寇英杰歎息一聲道:“我一直都不知道大哥你心里的感情,剛才大哥与彩綾姑娘之間的一切,我也都看見了,我心里很有感慨……”
  “兄弟,你……你……唉!”卓君明簡直不知怎么解說才好。
  寇英杰帶笑道:“大哥你又何必瞞我,其實你們之間的感情是再正常不過。”
  卓君明面色赤紅,他不能不說話,即使再尷尬,再難解釋他也要說清楚,否則可就等于默認了。“兄弟,你錯了!”卓君明苦笑著道:“既然你已經看見了,我也就不再瞞你,只是兄弟,這种事,可不是一廂情愿的事,你知道玉姑娘的心么?”
  寇英杰道:“她對你總比我好多了。”
  “哈哈!”向空中干笑了一聲,卓君明站起來走了一轉,道:“兄弟,你要是這么想,那可就是大錯特錯了。”卓君明回過臉來道:“我可以告訴你,她心里只有一個人,那人就是你,而我……”他用力搖著頭,落寞的緩緩坐下來。
  寇英杰的臉一下子凍結住了。他走到門前,讓陣陣的冷風侵襲著自己,顯然他心里淤積著太多的猶豫、哀痛与仇恨。對彩綾他何能忘情,只是他忘不了過去的一切,忘不了過去她所賜与自己的無情与冷漠,凡此均非一個有自尊心的人所能忍受。然而,自從這一次他目睹著病中的她之后,他的堅持与決心為之動搖了。這兩天以來,他就是深深為這番取舍所苦,直到剛才那一刻,他目睹著卓君明的真情流露,內心才猛有所省,于是他決心讓情卓君明,成全這位心目中的至友,听了卓君明的話,他心里實在亂透了。
  卓君明拍著他的肩:“兄弟,你來的正是時候,玉姑娘病已經好了,你們志趣相同,目標一致,你就該同她一路前往,轟轟烈烈的有所作為……你千万不要再猶豫了!”
  寇英杰用力咬著下唇,一言不發,卓君明以為已經說動他了,心里甚是高興。卻沒有想得到,寇英杰忽然回過身來,他用力的在地上跺了一腳道:“不,我不能這么做!”
  卓君明呆了一下。
  寇英杰凌聲道:“我不能要她瞧不起我,我……与她之間看來不會有希望了!”
  “為什么?”
  “為……”寇英杰重重的歎了一口气,剛要開口說話,忽然神色一變道:“啊!”
  卓君明也似忽然發覺了什么。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閃身步入。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郭彩綾。
  寇、卓兩人頓時都呆住了。
  彩綾似乎哭了,臉上挂著淚痕。當她与寇英杰的目光乍然交接時,有如磁石引鐵,雙方都被吸住,再也分不開來。
  “寇英杰!你總算說出了你心里的話,我都听見了。”她的臉色其白如雪,聲音里充滿了顫抖。
  寇英杰更是呆若木偶,一時作聲不得。
  彩綾身子輕微的顫抖著:“是我太傻了,寇師兄,你放心吧,以后,我不會再纏著你就是了。”
  卓君明搶上一步道:“姑娘……你別走,唉唉……這話可怎么說呢!寇兄弟,你倒是說一句話呀!”
  寇英杰吶吶道:“我……姑娘我……”
  彩綾冷冷一笑,說道:“你用不著再說了,我爹總算沒有看錯,收了你這個徒弟……為師門揚眉吐气……過去,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說到這里,眼淚由不住奪眶而出,一滴滴向下墜落著。“可是現在……也沒有什么好再說的了,我們總算還有同門之誼……為我爹爹報仇,我的責任比你重得多,這一點不敢勞駕你,你多珍重,我走了。”說完,含淚看了一旁的卓君明一眼,倏地轉身而去。
  卓君明大惊,追出道:“姑娘留步!你別走!”他身子追出舍外,黑夜里卻看見彩綾的身影,早已縱出數十丈外,有如彈丸拋擲似的,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已遁走無蹤。
  卓君明歎息一聲,還想再追下去,偏頭一看,卻見寇英杰也已步出。
  他忿忿地道:“兄弟,你還愣著干什么?快追呀!”
  寇英杰冷澀的臉上,漾起了一片苦笑,搖搖頭沒有說話。
  卓君明不甚釋怀的道:“這……兄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玉姑娘對你可是一片真心呀!”
  寇英杰冷冷的道:“是小弟福淺,沒有這個福气消受!”
  卓君明呆了一下,說道:“兄弟,你……你變了……”
  “人總是會變的!”寇英杰輕歎一聲,道:“大哥要是不急著回去,我有几句話要跟大哥說說。”
  卓君明頗不以為然道:“唉,你還有什么好說的?跟我說又有什么用?”
  寇英杰苦笑道:“我這個師妹,生性太要強了,我是怕她為了跟我賭气,鋌而走險,所以……”
  卓君明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讓她傷心失望?走,我們到客棧里去,八成她還在那里沒有走。”
  寇英杰搖搖頭。
  “你不愿意?”卓君明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那副樣子真像是隨時就要光火翻臉。
  寇英杰道:“大哥如果還以為她在客棧里,那可就錯了,她的脾气我最清楚。”
  “你是說她走了?”卓君明臉上帶出了一种悵惘,感喟著說道:“那可怎么是好?”
  “不要緊!”寇英杰道:“我知道她去什么地方。”
  “去哪里?”
  “依我看,她多半往宇內二十四令總壇去了!”
  卓君明登時一惊道:“真的?”
  “錯不了。”寇英杰道:“她為了不愿意假手于我為郭先師复仇,必然要自己下手,可是……唉!以她目前武功造詣,卻万万不是鐵氏夫妻的對手。”
  卓君明表情微微一愕,道:“這可怎么是好?”
  “所以大哥你還是要多照顧她!”
  “哼!”卓君明冷笑著道:“兄弟,這种千斤重擔,你可不能隨便往我身上一推,再說以我武功,并不見得就能胜過綾姑娘,她不是鐵海棠的對手,再加上我一個,還不是一樣的白饒?”
  寇英杰冷冷一笑搖頭道:“如果大哥肯插手其間,這件事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
  寇英杰微微笑道:“因為大哥你身后有高人保護,鐵氏夫婦礙于大哥身后那位前輩的情面,就不得不手下留情!如此就可有較為緩沖的時間……我必然可以隨后赶到,如果僥幸得大哥身后那位前輩的援手,倒鐵之事就要方便得多,所以于公子私,大哥你都偷閒不得。”
  卓君明怔了一下道:“我身后的那個高人又是哪個?”
  寇英杰搖搖頭道:“我不能告訴你,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
  卓君明想了一下,心里略有所知,沉吟的道:“既然這樣你又為什么不去?兄弟,不是我說你,綾姑娘為了你可是受盡了折磨,你可不能這樣對她。”
  寇英杰苦笑了笑,似有滿腹辛酸,卻又不便出口。
  卓君明一怔道:“莫非,你還有什么難言之隱?”
  寇英杰目注向遠方,長長吁了一口气:“大哥,我的心又豈能瞞得了你?”
  卓君明越加不解的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寇英杰意味深長的道:“我指的是對彩綾的一片深心!”
  卓君明冷笑道:“你總算坦白承認了,既然這樣,你又是何苦?”
  寇英杰沉聲歎道:“可是我心里充滿了矛盾……”說到這里,他下意識咬了一下牙,臉上充滿了忿意:“我忘不了她過去加諸給我的冷漠与無情!她的大小姐脾气使我受不住……我想,我配不上她,也實在無法与她相處下去……”過去种种,像是無數枝冷箭紛紛射在了他身上,對方衷心所愛的,也許不該用仇恨二字來形容,正因為這樣,才使得他心里的那种忿恚,永無發泄之日,一想到這里,就有种說不出的悲忿、遺恨……這些情緒錯綜,似乎形成了他內心一個永遠也掙不開的枷鎖。
  “愛之深,恨之更深!”
  他就是這樣愛恨混淆著,并深深的苦惱著他,愛到极處則恨生,恨到無奈愛再來,就這樣,他深深的被苦惱著,每一回想到這里,他都會感到有一种難遣的痛苦。
  對于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种不能提供經驗來解決的棘手問題。是以,從而所滋生的一切思慮,也都是不正常的,絕難以此作准。寇英杰所謂的矛盾正是如此。
  卓君明不曾有過這种經驗,可是卻能体會出他的這种矛盾痛苦。
  旁觀者清。卓君明忽然發覺自己的顧慮純屬多余,隨即也就不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么”,卓君明吟哦著道:“你目前打算上哪里去?”
  “白馬山庄。”
  “回師門去?”
  寇英杰點點頭。想到了師門,也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想加害他的兩個師兄。大丈夫恩怨分明,對于他身上所承諸的任何痛苦他都不會忘怀,尤其是大師兄妙手昆侖鄔大野,更對其有刻骨之恨,他是不會忘記他的。“我离開師門已經很久了,也應該回去看看。”
  事實上是他已經風聞了消息,大師兄、二師兄如今為了爭權奪產已反目成仇,互不上下,如今的白馬山庄已完全為大師兄妙手昆侖鄔大野的勢力控制,二師兄一提金司空遠被迫撤出,卻緊緊守著涼州的兩處珠寶業不放,正在招兵買馬,意圖大舉反攻,并想向屬于鄔大野勢力所及甘州的一處珠寶買賣下手,兩位師兄各憑所能,恃強斗狠,眼前情勢發展正是如火如荼,方興未艾。
  寇英杰本著郭先師臨終所交付的使命,實在難以袖手,所謂安內攘外,實在這“安內”一步,卻遠較“攘外”更為迫切。有了這層原因,所以他才決定先轉回師門一趟。
  卓君明對于白馬山庄目前的發展,也有些耳聞,一听他這么說。心里頓有所悟。當下他點頭道:“兄弟,你這么一提,我忽然想起了外面的一些傳說,不知道當言不當言?”
  “什么事?”
  卓君明道:“我也是最近听說的,听說你的兩位師兄,如今為了爭產起了內訌,鬧得很厲害。”
  “不錯!”寇英杰道:“這件事我也知道。”
  卓君明冷笑了一聲,道:“好像事情還不止此。”
  “大哥你只管說吧。”
  在寇英杰催促之下,卓君明才道出:“事情是這樣的,”他說,“我風聞你那個大師兄鄔大野好像態度有所轉變!”
  “怎么,什么轉變?”
  卓君明道:“事情是否确定了,我還不能證實。不過,外傳這個鄔大野最近与宇內二十四令的少令主鐵孟能走的很近,所以有人傳說,鄔大野意欲投靠宇內二十四令,挾鐵氏的威名而自重!”
  寇英態突然一惊,道:“這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我可不敢說!”卓君明冷笑道:“不過消息是來自你二師兄司空遠那處,据說鐵海棠很有意思把他宇內二十四令的總壇,遷移到你們白馬山庄去,并有意委鄔大野為堂內四香主之一的名分。所以,鄔大野已有些動搖了。”
  寇英杰微微一笑。
  他雖然沒有說什么,可是一雙眸子里,卻隱隱現出了難以掩飾的精光:“這件事大哥听說多久了?”
  “是最近的事。”
  “彩綾姑娘可曾知道?”
  “不,”卓君明說:“我沒敢告訴她。再說這件事只是傳聞而已,并未能證明。”
  寇英杰點頭道:“我會把事情弄清楚的。在這件事沒有弄清楚以前,最好不要讓彩綾知道。否則一起了內訌,豈非親痛仇快?”
  卓君明道:“你說的不錯。所以,你回去一趟,倒也有必要,只是綾姑娘……”
  寇英杰深深一拜,說道:“一切偏勞大哥了。”
  卓君明一把攙住他道:“你這又何必!這……”
  寇英杰道:“我此刻歸心似箭,先師臨終前委以振興師門之重任,實在不容我有任何疏忽。這件事刻不容緩,万一白馬山庄一旦落入敵人手里,后果之嚴重簡直不堪設想,我也只有一死,以報先師在天之靈了。”說到這里,一時痛心,忍不住熱淚滂沱直下。
  卓君明怔了一下,咬牙道:“兄弟不要慌,我跟你一塊去!”
  寇英杰噙淚道:“大哥盛情,感戴不盡,只是我師妹年幼任性,她如果為逞一時意气,輕犯敵穴,后果亦是堪憂,還是大哥在一旁就近照顧的好。”
  卓君明輕歎一聲,嘴里雖不便明說,心里卻是雪然。
  原來這位兄弟心里對于玉姑娘,還是一百個一千個放不下。似乎不能再推了,他只好點頭答應道:“好吧,我定量力而為。”頓了一下,他苦笑道:“不過,你也知道她的脾气,你都侍候不了,我更不見得能行,我暗中留意就是了。”
  寇英杰才似放了些心,他歎息道:“我這次回來,不但要為師門湔雪前恥,報仇雪恨,更重要的是重建師門,果真二位師兄有通敵之實,也就怪不得我下手無情,白刃相交了!”
  卓君明道:“這件事關系重大,千万不可草率,你要慎重處理呀!”
  寇英杰心情至為沉重,歸心似箭,恨不能膀生雙翅,飛回興隆山白馬山庄。
  卓君明看出了他的心里灼急,即道:“兄弟,你走吧,咱們后會有期。”
  寇英杰苦笑道:“我知道。”看了他一眼,抱拳作別,身軀微閃,已飄出了丈許以外。夜色沉迷里,他壯大的身軀像是一片雪,一陣風那般的輕飄,不過是几閃,已自無蹤。
  須知卓君明幼承成玉霜悉心指導,練成一身絕世武功,尤其是輕功提縱方面,更有深湛造詣,他素日也自負极高,只是此刻,當他目睹了寇英杰离去的身法時,亦不禁由衷的欽佩之极。對方分明足不沾地,雙腳之下,像是踐踏著兩個無形的气墊,看上去似乎离著地面尚有數寸左右,隨即彈了起來。
  如非像卓君明這等具有高深武功造詣的人,万難窺出其中堂奧,而此刻,卓君明一經入目,即知道寇英杰這等身法,實在已達到了輕功之极的“懸升”境界。
  老實說,這种功力他也只是由師父成玉霜嘴里听說過,得悉是一种全系气机提升,使肉体輕若無物的极上輕功,也就是傳說中的陸地飛騰之術。目睹寇英杰的這番施展,卓君明只惊得瞠目結舌,少不得滋生出無限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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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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