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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老和尚來回地在禪房踱著方步……。
  少蒼老方丈站立窗前,喟然長歎了一聲,緩緩回過身來,看向故人父女。
  今夜他們的來,無疑于平靜的太蒼古剎,投落下了一顆石子,激發而起的層層漣漪,足使得一心向佛、心無雜念的老和尚為之意亂心惊。
  一個不祥的意念,忽然感染著他,似乎讓他覺得這所古寺自此而后,將不再安靜了,而致使此一突起事端的那個“不祥人物”——建文皇帝,正是下榻在自己廟里。以往不知,倒也罷了,如今知道了這個隱秘,反而無能推卸……關鍵在于老和尚本性亦屬俠義中人,卻与他跳出紅塵的佛家身份,大相徑庭,再者廟里五百僧眾所倚所恃,亦不容許他稍有差池,這就讓他感到十分為難,舉棋不定了。
  岳天錫十分明白他的處境,見狀微微一笑:“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守口如瓶,一切都將無損!”
  老方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吶吶道:“你放心吧,這件事不會由我嘴里傳出去半個字!”
  說到這里,微微一頓,老和尚用著十分懇切的眼光,看向岳天錫道:“至于其他一切,只有交給老朋友你了!”
  岳天錫哼了一聲:“錯不了!”便自站起告辭。
  夜色深沉。
  四下里虫聲卿卿。整個廟宇籠罩在一片漆黑里,也只有低懸于禪房外的那一盞棉紙燈籠,散發著微弱的淡黃光色。
  便在這個光度里,岳氏父女舉手告別,燕子也似的,雙雙拔身而起,落上了琉璃殿瓦,有似一片輕煙般,消逝無蹤。
  打量著他父女那般去勢,杰出輕功,老方丈亦不禁為之深深動容,雙手合十,再一次頌出了佛號——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整整的一天,建文帝——朱允炆都顯得十分气躁。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個勁儿地在佛堂來回行走,不只一次踱向窗前,向外面打量著,這樣的不宁,使得陪侍在身邊的葉先生、李侍衛也為之心情忐忑,暗里擔心。
  “先生稍安……”葉先生說:“秦小乙人很机警,不會誤事,大概也就要回來了!”
  秦小乙是侍候皇帝身邊的一個小太監,當時城破宮陷時,一并逃出。這兩天朱允炆思念甜甜,几欲成疾,葉宮几位几經商量,無奈之下,才打發他去慶春坊,把甜甜姑娘接來一敘。
  卻是去了三個多時辰了,不見轉回,生性急躁的皇帝,可就顯得有些儿沉不住气。
  “去!”重重地跺了一下腳,他說:“再打發個人過去瞧瞧!”
  李長庭看著一旁的葉先生道:“這……”
  葉先生賠笑道:“先生……這件事……”
  話聲未已,卻听得前院人聲嘈雜,似有腳步聲傳來,李長庭身子一閃,來到窗前,看了一眼,惊訝道:“陛下請退,有人來了!”
  朱允炆才似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話聲方住,門外傳過來宮先生急促的聲音道:“先生請快避一避,街門口有人來了!”
  “這……又是怎么回事?”
  朱允炆還在納悶儿,葉、李二人已倉猝催促他退出佛堂,后面有個暗間,便自暫時藏身那里。
  來人一共六個,俱都膀大腰圓,一身戎裝,佩著腰刀。
  為首一個,濃眉大眼,身材矮壯,著青袍,前后著補,上面繡著只“熊”。本朝武官,共分九品,一二品大官,補子上應是繡的獅子,三四品為虎豹,五品是熊署。眼前這人敢情也有了五品的官職,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武官,莫怪乎一副盛气凌人,气勢洶洶模樣。
  卻見他一路大步行來,老方丈与本寺住持大師阿難和尚,一左一右陪著他,意在攔阻。
  一行人看看來到偏殿,即在進入了中庭的六角洞門處站住了腳步。
  “阿彌陀佛!”少蒼老方丈橫身阻住了一行人走勢,向著來人為首武官合十道:“這位將爺,里面為外客居士投宿挂單之所,不便打攪了!”
  “你混蛋!”
  來人武官怒聲叱著,手指著老和尚大聲說:“你這個老和尚好不知進退,本人乃是奉了左將軍之命令查欽命要犯,龍州城大大小小二十余處寺廟都沒有人敢說個不字,你是個什么東西,膽敢一再阻攔,惹火了老子,先拉下去打你八十軍棍,看你又敢怎地!”
  老方丈合十賠笑道:“軍爺息怒,這里是佛門善地,哪里有什么欽命要犯?”
  話聲未已,即由那名千戶武官身后閃出一個校尉,怒聲叱著:“閃開!”一把直向著老和尚當胸推去。
  少蒼老方丈雖說身手了得,無如對方既是來自左將軍官衙,龍州地區正為所轄,為了息事宁人起見,這類人物,自是少惹為妙,是以眼前校尉雖說出手推人,只要不為其所傷,也就不与他一般計較。
  當下隨著對方的出手,霍地向后退了一步。
  這名校尉出手甚重,原以為憑著自己的力量,對方老和尚万万吃架不住,還不是應勢而倒?卻是不知竟自推了個空,身子一蹌,竟自差一點倒了下去。
  卻是站在老方丈跟前的那個阿難和尚,眼明手快,右手倏出,“噗!”地一把已抓住了這名校尉的手腕。
  “阿彌陀佛,軍爺你站好了!”
  不知道是這個阿難和尚的手勁儿大了一點,還是別有古怪。隨著和尚的手抓之下,對方校尉只覺得手腕子上一陣奇痛,真仿佛整個骨頭都為之折斷,由不住“噯喲!……”大聲叫了起來。
  “臭和尚,你?”
  話聲出口,這名校尉左手乍翻,“呼!”地一掌,直向著阿難和尚臉上摑來。
  仍然是無能得逞,隨著和尚的身子向下一縮,這名校尉的手“呼!”地打了個空。
  為首那個武官千戶,見狀怒聲吼道:“反了,你們這些和尚要造反不成!”
  說時右手一盤,立即拔出腰刀,卻听得一人大聲道:“施不得!”
  各人看時,卻由偏殿內走出了個高大頭陀。方丈与阿難和尚認出來正是打發這院子服侍雜務的那個空頭陀,不覺微微一怔。
  空頭陀卻是不慌不忙地來到面前,向著二僧合十禮拜道:“里面的居士先生說,不要緊,各位軍爺既然要查,就請他們只管查看就是!”
  老方丈原是有些擔心,害怕事出倉猝,里面的人不好藏躲,眼前空頭陀既然這么說,足證里面人已是有備無患,倒是不必再為阻攔。
  聆听之下,老方丈道了聲“阿彌陀佛”便自退后不言。
  來人武官怒視他一眼,冷笑一聲:“走!”
  一行人隨即大步向殿門邁進。
  一行六人,大步進入。
  葉先生身著綢衫,早已恭候。身邊一左一右,站立著兩個人。
  宮天保。李長庭。
  空頭陀遠遠站住,高聲道:“官老爺查廟來啦!”便自退開一旁。
  為首矮壯武官手握住刀把子,圓瞪著兩只眼,直瞪著葉先生道:“你們是干什么的?”
  說時大步而進,一膀子搪開了葉先生,率先進入殿堂,身后五個人跟著一擁而入。
  葉先生賠笑跟進來道:“我們是朝山上香來的百姓……”
  “混蛋!”矮個子干戶手拍桌面大聲叱著:“剛才為什么不叫我們進來?好大的膽子,你們膽敢抗拒朝廷的王法嗎?”
  葉先生一躬而揖,惶恐道:“小民不敢……”
  只不過是一會儿的工夫,這位前朝御史大臣,卻已改了裝束,頭戴六合小帽,一身綢緞,闊气得很。
  李長庭、宮天保也都穿著講究,打扮成一副商人模樣。
  矮子千戶大刺刺在一張太師椅子上坐下來,身后五個人一字列開,站立在他身后。
  “好好地面不住,為什么住在廟里?你們是哪里來的?”
  “大人說的是……”葉先生吶吶道:“小民等……一來是朝山進香,二來也是逃命才來!”
  “逃命?逃什么命?”
  葉先生賠著笑,卻似愁苦地道:“小民等一行是從安南逃命來的!”
  這么一說,矮子千戶才算明白了。
  “啊!原來這樣……”
  這几天朝廷正對安南用兵,成國公朱能新近拜受征夷將軍便是因此而來,卻不料這位將軍才來到龍州便自病倒了,如今局勢混亂得很,無論如何,用兵安南,勢在必行,龍州地方鄰接安南,兩處商人來往,自是必經之地。
  葉先生這番話,說得入情達理,一時消除了來人千戶心里許多疑慮。
  “這么說,你們原來是住在安南羅?”
  說時,兩只眼睛,在葉等三人身上頻頻打轉。
  “回大人的話……民等是來回兩地的買賣商人!”
  “做的什么生意?”
  “是——”葉先生說:“珠寶生意!”
  “啊?!”
  矮子千戶頓時眼睛為之一亮,卻又面色一沉,重重在桌上一拍道:“混蛋東西,你當老子沒有見?還想來哄騙老子么?”
  來人雖然是個千戶,無如這類武人,平常書讀得少,全仗軍功發跡,平日盛气凌人,哪里會把一干百姓看在眼里?開口罵人,出口不淨,更是家常便飯,卻不知當前三人身份极是特殊,听在耳朵里也就格外不是滋味。
  葉先生尚能置若無听,宮天保、李長庭二人已不由有些按捺不住,臉上為之忿忿。
  尤其是宮天保,原就桀騖不馴,昔日的御前侍衛,加以一身武功出眾,如何會把對方一個小小千戶看在眼里?
  聆听之下,他便首先忍不住哼了一聲,正要說話,葉先生素知他的脾气,生怕他坏了大事,忙自咳了一聲,大聲道:“小民說的乃是實話,豈敢欺騙大人?”
  矮子千戶早在進門之先,已經留意到三人的穿著闊綽,尤其是葉先生手指上的一枚寶石戒指,熠熠放光,色澤樣式甚是希罕,對方自承是珠寶商人,這話大致不會錯的了。
  矮子千戶外表粗魯,心里卻偏多詭詐。其用心已是呼之欲出。
  “混蛋東西!”聆听之下,他越發作勢道:“還說不是欺騙?口說無憑,你有什么證据?”
  葉先生已知他的用心,微微一笑說:“大人要什么樣的證据才相信呢?”
  “混蛋東西!這還用說嗎?”
  一個高個子武弁接口說:“千戶爺不信你們是珠寶商人,你們如果能拿出買賣的珠寶來證明,不就沒有事了?”
  葉先生點了頭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心里卻在盤想:看來對方意在珠寶,已是明顯之事。錢財事小,如能為此脫得輕松,倒也值得。
  他原來已有准備,聆听之下,卻由袖里拿出了綢子包儿。
  “這里便是,請大人過目!”
  宮天保從旁接過,轉向矮子千戶道:“你要看么?”
  矮子千戶愣了一愣,未及答話。
  宮天保“嘿嘿!”一笑,目露凶光,正待有所發作,葉先生咳了一聲,道:“不可無禮!”
  宮天保原已按捺不住,聆听之下,只得強壓下心中一口悶气,將手上綢包遞過去,卻由那個高個子武弁接過轉手呈上。
  矮子千戶拿在手上,匆匆打開,里面是一個緞面錦匣,打開來,珠玉滿匣,一時面現惊喜,向葉先生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匣蓋,又自包好。
  “很好!看來你們果然是販賣珠寶的商人……這包東西,老子先帶回去,請人看看,是真是假,再定發還!”
  說罷站起來叱一聲:“走!”
  卻不意宮天保橫身而阻道:“且慢!”
  矮子千戶面色一沉道:“怎么?!”
  宮天保揚眉一笑:“小人們做的是小本生意,大人若是拿走不与發還……豈不是……”
  “混蛋東西……你要怎么樣?”
  “大人恕罪!”宮天保皮笑肉不笑說:“若是大人不見罪,小人愿意跟大人回衙一趟,等大人找人驗完真假當面發還……這樣可好?”
  矮子千戶一挑濃眉,方自叱了一聲:“混蛋東西!”卻是身邊那個高個子武弁,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前者心里有數,頓時明白過來。
  當下哈哈一笑,大聲道:“你是怕我們吃了你們的油水?放心吧,老子們是當官的,豈能欺侮你們小民?既然你小子不放心,好,就帶著你一塊走!”
  葉先生見宮天保終是忍不住挺身而出,知道他的用心,卻有些放心不下,忙自向一旁的李長庭看了一眼。
  李長庭為人持重,武功更在宮天保之上,若由他配合宮天保的出手,應是万無一失。
  李長庭明白葉先生的意思,略略點頭,就此抽身而去,旋即矮子千戶一行告辭而出。
  出得廟門,山花燦爛。
  一徑如蟒,迤邐直下。
  卻有四名持刀兵弁守護廟門,看見矮子千戶一行出來,慌不迭趨前帶路,一徑向山下行來。
  珠玉在手,想著此行的收獲丰碩,矮子千戶心情大是愉快。
  手指山下,他大聲說道:“我的車就在下面,回頭你就跟我坐在一塊,咱們親熱親熱!”
  說著說著,他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奇特,襯著他凌厲閃爍的眼神,极似不怀好意。
  宮天保陡然為之一惊,偏過頭,向對方打量,無獨有偶,這可也奇了,怎么對方的心思,与自己竟然不謀而合?!
  那意思也就是:
  宮天保想要干的,也正是對方所欲為。
  可不是,接下來矮子千戶的一番話也就太露骨了。
  “小子,我把你好有一比!”
  山道之中,矮子千戶忽然站住了腳步,一只手握著腰刀把柄,目光灼灼,直向身邊的宮天保盯著。
  “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無門自來投!”瞪著一雙大牛眼,矮子千戶及兵弁,“刷!”地一下子散立而開。
  七八口腰刀相繼出鞘,霎時間把宮天保團團圍住。
  宮天保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身子向后面閃了閃,倒踩七星步,把架式站穩了。
  “怎么著,千戶爺,你這是……”
  “你猜對了……”
  嗆當!一聲撤出了腰刀——七星鬼頭刀。
  矮子千戶臉現殺机,大聲道:“我這是要你的狗命,還打算跟我回衙?別做你的大頭夢了!”
  話聲出口,霍地一個虎扑之式,鬼頭刀掄圓了,“呼!”地兜頭砍下。卻在宮天保一個快速左閃里,砍了個空,“當!”一聲,落在了青石階上,火光迸射里,拳頭般大小一塊石頭,應勢而落。
  不用說,砍了個空。
  宮天保的身子,應勢而起,“呼!”落向七尺開外,一飄而停,固若磐石。
  只此一個架式,便把現場各人嚇了一跳。
  “啊?!”
  像是事出意外,矮子千戶驀地張大了嘴。
  “你……”
  真正料想不到,對方竟是有備而來,尤其惊人的是,他還是個練家子!
  “千戶爺,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宮天保目射精光道:“今天倒要看看,誰要誰的狗命!?”
  話聲未已,身邊人影乍現,一名差弁陡地由他左翼躍身而近。
  隨著這人的一聲喝叱,掌中刀力劈華山,當頭直落而下,倒也有些斤兩。
  宮天保身子一偏,滴溜一個打轉——卻在這一霎,一口銀光四顫的緬刀已由腰間掣出。
  刀出、刀起,唏哩!一響,像是拉起了一道白綾子樣的瀟洒,隨著他的這個動作,來人拷拷大小的一顆人頭,滾落直下,咕嚕直下石階,大蓬鮮血,沖天直起,像是驟落的一片血雨。
  “哎唷唷……”
  矮子千戶一霎間嚇白了臉,手中長刀一指,顫聲道:“給我……拿!”
  三四把刀一擁而上,驀地把宮天保圍住一團。
  矮子千戶卻在這一霎,轉身就跑。身后四人,亦步亦趨,慌作一團。
  宮天保怒嘯一聲,待將縱身追赶,四口長刀,亦不能等閒視之,一場混仗,在所難免。
  一霎間兵刃相磕,激發起強烈聲響。
  矮子千戶在四名侍衛擁護之下,忘命逃竄,此番狼狽,已不复先時之神气活現。
  馬車在望,那一面猶有十數名兵弁,若容他逃到那里,再謀圖他不利可就難了。
  矮子千戶一躍而下,跳得太猛了,跌了個元寶朝天,惊叫一聲,一個咕嚕又爬了起來。
  此去山下,只是一箭之程。
  只要容他一步到了山下,這條命可就保住了。
  偏偏是有人放不過他。
  一個人霍地閃身而出。
  李長庭。
  “啊!你?”
  矮子千戶簡直嚇傻了。
  “你還想活?”
  “這……”
  隨著矮子千戶的忽然退身,兩名侍衛猛地直沖而前。兩口刀左右齊上,一骨腦直向著來人身上砍來。
  李長庭身子一轉,閃過了右前方來勢,曲身盤腿,只一下,便自踢中左面來人手上長刀,“哧一一”地脫手飛起,划出了一道經天長虹,足足有四五丈高下,一徑向側岭墜落。
  李長庭好快的出手。
  隨著他旋風打轉的勢子,左手閃電也似地已自擊出,“噗!”地正中來人之一的前胸。
  這一掌力道千鈞,直把這名武弁像肉球也似地擊飛而起,噗通!摔倒石階,登時胸骨盡碎,死于非命。
  矮子千戶殺豬也似的一聲大叫:
  “來人哪!”
  李長庭身勢乍起,疾若飄風已來到近前。
  隨著他身勢的驀然前欺,掌中劍唏哩一抖,已壓在了對方肩上。
  仿佛是冰露著体,矮子千戶直嚇得打了個哆嗦,便自泥人樣地站住不動。
  “好漢爺……手下留情……別……別……”
  “拿來吧!千戶爺!”
  李長庭緩緩地伸出了一只手。
  “什……么?”
  “什么?!”
  “噢……我給你、給你……”
  一惊而語,這才明白了,慌不迭探手入怀,摸著了那個盛裝珠寶的匣子。
  “好漢爺!饒命!”
  卻在這一霎,矮子千戶身子猝然向下一矮,元寶似的一個咕嚕,直向著石階下滾了出去。
  生死一瞬,焉敢掉以輕心?!
  別瞧矮子千戶其貌不揚,卻是心眼儿极多,由于早年出身草莽,在白山黑水一帶,干的是沒本儿的翦徑買賣,也算是個練家子。
  眼前這一式“金蟬脫殼”,施展得便甚是老道。
  活像個皮球,咕嚕一個打滾,眼看著已是丈許開外——妙在一路疾滾,其勢未已,活似個滾地繡球,一路疾滾直下,隨著他倒卷的身子,一雙手掌貼地而撐,施展得极是靈活,霎時間已是數丈外。
  這番施展,大出各人意外。
  非只是李長庭不曾料到,即是矮子千戶身邊的几個差衛,也大覺惊异,呼號聲中,直向著李長庭扑身而上。
  李長庭飛足踢倒了一個,右手長劍緊接著繞了個劍花,“噗!”地一劍,劈中在其中一個臉上。
  這一劍力道极猛,加以劍身鋒利,直把這人半邊臉連著一整個下巴一并劈了下來。
  一條人影居高直下,巨鷹束翅般突現當前。
  宮天保。
  “那個老小子跑了!”
  說話的當儿,矮子千戶滾地人球樣的,已臨近山下。
  李長庭叱了一聲:“他跑不了!”陡地身軀騰起,倏起倏落,直向山下赶去。
  矮子千戶這一手“滾地繡球”,想不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場,險險乎由李長庭劍下逃出了活命。
  眼前一路施展,百十丈山道斜坡,瞬息即至。猛可里奮身一仰,躍身而起。
  這一瞬,李長庭、宮天保雙雙已自身后扑到。
  矮子千戶“嘿!”了一聲,身子一個疾轉,右手揚處,“刷!刷!”一連擲出了兩口飛刀,分向二人飛來。
  此人姓羅名旺,早年混身長白,匪號是“飛刀手”,論及能耐,別無所長,僅此飛刀而已。后來投身軍旅,發跡后改名羅山,自不再操此舊業,卻是那一手杰出飛刀的玩藝儿,卻是不能忘怀,閒暇時候,總得拿來玩玩,獻獻他的這手“絕活”儿,平日外出,插滿飛刀的一件馬甲,總忘不了穿著。今天可不是就用上了?
  羅干戶這一手反身擲刀,既快又准。
  李長庭、宮天保几已墜落的身子,不得不向側面一偏,卻是這一來,賜給了對方無限生机。
  一聲嘹亮的喝叱聲“射!”
  緊接著箭矢如雨,直向李、宮二人發射而來。
  敢情是山下早已布好了陣勢。雖非干軍万馬,卻也防之不易。
  矮子干戶竟似命不該絕,在万万不能逃脫的情況之下,奇跡般地逃得了活命。
  一腳跨上了車轅,叫了聲:“快!”便自瀉了气的皮球也似,倒進車廂。
  馬車亡命般地向前疾奔。
  八名健卒,策馬而先,咕嚕嚕車輪飛轉,卷起了一天黃塵,一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來到一處山邊隘口。
  兩側懸崖百丈,古樹參天。
  先時的一路飛滾直下,几欲骨斷筋折,這會子突然松懈下來,羅千戶那樣子就像是個泄了气的皮球。
  剛剛歪身下來,想歇口气儿,耳听得道邊上“卡嚓!”一聲爆響。
  一顆合抱粗細的參天古樹,突然由道邊折斷而落,不偏不倚地攔住了去路。
  八名驃騎唏聿聿長嘯而掠,人立直起。馬車猝惊下,嘩啦啦向后掀起,差一點翻了個四輪朝天。
  羅千戶几乎摔了個倒栽蔥,翻身欲起的當儿、卻為一口明晃晃的長劍比住了前心。
  “不許動!”
  聲音既脆又嬌,卻是厲害得很。
  話聲甫落,一個婀娜剛健,長身窈窕的綠衣姑娘,已現身當前。
  羅矮子簡直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對方是從哪里來的?還是原本就藏身車廂之內?楞是不知道。
  無論如何,她之出現眼前,比之以劍卻是事實。
  羅千戶嚇傻了。
  “大姑娘……你……”
  “少廢話!”綠衣姑娘揚著秀長的眉毛凌聲道:“我知道你,姓羅的!”
  前面已開了打,更不知敵人人數多少。
  人仰馬嘶聲里亂作一團。
  羅千戶頗知大勢已去,一時面色如土。
  “嘿嘿!”冷笑了兩聲,強睜著一雙大牛眼,他打量著眼前少女道:“大姑娘,你可要想想清楚……對方是當今皇上捉拿的要犯……你犯得著么?這可是掉頭的事……”
  “哼!”綠衣姑娘說:“什么欽命要犯?你說清楚一些!”
  羅千戶為之一振:“你不知道?……廟里住著一伙人,他們是……是打宮里逃出來的……”
  綠衣姑娘微微一惊,看著他緩緩點了一下頭:“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這么一來,就更不能留著你一條活命了!”
  羅千戶臉色一變,才說了個“你”字,綠衣姑娘一口長劍已自穿心直入。
  身子歪了一歪,倒在座位上。劍出鋒利,竟不見淌出多少血來,羅千戶便自一命歸陰。
  綠衣姑娘伸手由對方衣內摸出了那個盛有珠寶的匣子,閃身躍出。
  現場一片凌亂,到處都是棄尸。
  八名隨車驃騎,一個不剩,全部倒地死了,赶車的把式,伏身車轅,眉心中了蚕豆大小的一顆金丸,深及半寸,鮮血猶自滴個不已,不用說人早就死了。
  看見這枚小小暗器,綠衣姑娘頓時猜知父親到了。
  他們岳家門的“彈指飛星”暗器絕技,堪稱武林一絕,而作為暗器本身的“金蚕子”,其大小外貌,更是式樣特別,而絕無僅有了。
  人影翩躚,直似剪風飛燕。
  交睫的當儿,一個人已立身當前。
  一身灰布勁裝,腰系板帶,捋著一雙袖子,岳天錫無限精神抖擻。
  綠衣姑娘——岳青綾。
  父女相會,其實是早經安排。
  岳青綾預先藏置車上,伺机而動,岳天錫埋伏險道,斷樹而劫。父女搭配,天衣無縫。
  岳天錫雖是年過五旬,卻是精力過人,一口弧形劍,斜背后背,方才一場疾戰,由于占有地利之險,攻敵于倉猝不備,又逢對方落馬之際,一輪快劍,致使八名勁卒,俱都喪生劍下。
  看了一眼倒臥血泊里的羅千戶,岳天錫點頭道:“死得好,這個人假公濟私,無惡不為,殺得好……那匣東西呢?”
  “在這里!”
  一面說,岳青綾把取自對方的珠寶雙手送上。
  岳天錫接過來,看了一眼,頗似感傷地歎了口气。
  “等他們來,把東西還給他們?”
  “不!”岳天錫搖搖頭:“還不到跟他們見面的時候……”
  “那這盒子東西怎么辦?”
  “咱們自己去還。”
  “去……”岳青綾眼睛一亮:“您是說,我們當面交給皇上……”
  長久以來,她心里一直充滿了好奇,盼望著能夠見到這位年輕流浪的皇帝。原因是外面對這個皇帝捕風捉影,傳說得煞有介事,太令人迷惘,太多彩多姿了。
  諸如他的年輕英俊,風流瀟洒……
  傳說的他,是個多情的人,有著揮金如土的習性,卻又多愁善感,有太多文人的气息。
  ……他又是個脾气很大的人,還有點“小心眼儿”……
  是不是每一個皇帝都是這樣的人呢?還是他特別?
  岳青綾心里确是這么充滿了幻想,幻想著有一天,在面對著這個皇帝的時候一一加以證實……
  其實,對于這個皇帝,她心里充滿了同情……想想看,一個泱泱大國的万乘之君,一朝落得了如此結局下場,竟致無處栖身,如今淪落到了廟里,与古佛青燈為伴,焉能不引人一洒同情之淚?
  總之,他是一個皇帝。
  一個皇帝是不應該落得今日這般下場啊!
  一听說廟里來了這么些人,朱允炆就心里吃惊,葉先生好說歹說,才把他給鎮住。
  接著李長庭、宮天保雙雙赶回,談及先時之一場打殺,朱允炆更不禁為之心惊肉跳。
  李長庭發覺到皇帝的臉色有异,向宮天保施了個眼色,二人便沉默下來。
  朱允炆神色頗是焦慮地道:“難道他們已經知道我藏在這里?”
  李長庭欠身道:“先生万請放心,依臣下看還不至于……”
  “你是說他們還不知道?”
  “是的……他們還不知道……”
  葉先生在一旁說:“皇爺大可放心,要是他們知道,今日之勢,可就不是這個排場了。”
  “怎么呢?”
  朱允炆心里略放輕松,在一張太師椅子上坐下來。
  小太監秦小乙雙手呈上來一碗參湯,皇上擺擺手,還不想吃。秦小乙只好轉放在大理石方桌上,皇上不喜歡吃太涼的東西,回頭要是涼了,還得重新再熱。
  葉先生說:“依微臣之見,今天來的那個千戶,只是例行的巡察而已……他們風聞陛下在龍州,卻也不能斷定,還不是那么回事。上面逼得緊一點,他們不得不應付一下,廣西將軍黃中這個人窩囊透了,還能有什么作為?”
  朱允炆松了口气,卻道:“話雖如此,現在殺了他們人,事情豈能善罷甘休?”
  宮天保久未說話,聆听之下,趨前躬身道:“皇上不必擔心,姓羅的千戶一行人全死光了,一個也不剩,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
  朱允炆怔了一怔:“你是說一個活的也沒有留下?”
  “一個也沒有!”
  李長庭道:“奴才詳細地查了,包括那個千戶在內,一共十七個人,全死了!”
  說著微微一頓,略似猶豫地繼續接下去道:“臣跟宮侍衛解決了他們八個人,另外九個……包括那個千戶在內,卻是在半路,被別人設下埋伏,全給殺了!”
  朱允炆精神一振:“別人設下埋伏?”
  “是的,”官天保說:“有人在半路設下埋伏,砍斷大樹,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羅千戶一行九個人,全數遇伏,都死了。”
  “你們看見了尸首?”
  “看見了!”
  朱允炆甚是奇怪,轉向葉先生道:“這事很奇怪,又會是誰幫著我們?”
  葉先生搖頭道:“微臣以為,并不是有人存心幫著我們。”
  朱允炆皺了一下眉:“那是……”
  葉先生說:“李侍衛說,那一匣子珠寶不見了,這么看起來,說不定是強盜的半路打劫……”
  “啊!”朱允炆說:“原來如此。”
  李長庭面有喜色道:“這么一來,我們便脫掉了嫌疑……官方很可能又以為是安南人干的!”
  “對!”葉先生頻頻點頭:“這几天正在跟安南打仗,他們過來殺几個人,完全稀松平常,不足為怪。”
  宮天保道:“皇爺洪福齊天,一點風險都沒有,完全不必擔心。”
  朱允炆見各人都這么說,一時寬心大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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