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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念之触,朱允炆真個嚇了一跳,慌不迭地坐正了身子:“你……”
  看著他這個樣子,岳青綾卻又狠不下來了。
  “您別害怕……只是有几句話想問問您……”
  朱允炆這才松了口气。
  “什么話……”
  “其實也沒什么……”大姑娘忽然又變得忸怩了:“只是心里奇怪……皇后呢……她沒有跟著您?”
  還當是什么事呢!朱允炆解頤一笑,笑容里不無凄涼,搖搖頭說:“她死了,你還沒听說過?”
  岳青綾“啊!”了一聲,黯然地垂下了頭。
  “是燒死的!”朱允炆緩緩說:“當日來不及出來……”
  “我知道了……”岳青綾看著他:“那您身邊就沒有一個人跟著……服侍您?……我的意思是,一個女……人……”
  朱允炆說:“怎么沒有?李妃跟著我出來的!”
  “李……妃?”
  “一個可愛的女人……”朱允炆喃喃說道:“她也死了。”
  岳青綾低低地“嗯!”了一聲,頭垂得很低,心里真有點像是犯罪的感覺,心里的一塊石頭固然是放了下來,卻也為著自己的自私而內疚,好久好久,她都不敢向對方看上一眼,生怕一望之下,讓對方窺透了自己的心思,那該有多不好意思?
  她總算放下了心。卻也因此,一霎間心里亂糟糟地想到了好些事……說不出的一种感覺,臉上一陣子紅、一陣子白……
  “你在想什么?”
  朱允炆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肩膀,恐懼既去,剩下來的便只是蜜蜜柔情。
  卻是這一句,帶來了眼前姑娘的無邊傷怀,身子一歪,反而倒在了他的肩上。
  “先生您坏……”
  便自伏在他肩上泣了起來,兩只手一下下在他身上拍著、捶著……卻是一下比一下無力,一下比一下更輕,臨到最后,便是那樣軟酥酥地撫在他的身上。
  再怎么樣強,總還是個女人,這一霎毋宁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長了。
  朱允炆感歎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把她抱緊了,輕輕撫摸著她又柔又細的長發……
  “好姑娘,你就別哭了……以后好好跟著我……我疼你……”
  岳青綾驀地止住了泣聲,一下子由他肩上抬起來。
  “您說的可是真的?”
  倒使得朱允炆嚇了一跳,一時不知何以置答。
  “看吧!”岳青綾咬著下唇儿:“連一句真話都不敢說,還說對人家好……才不信你呢!”
  說著賭气地擰過了身子。
  “唉……”
  朱允炆這才明白過來,慌不迭地賠著小心:“這可是冤枉呀,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你就生气了,真是從何說起!”
  “好吧!”岳青綾忽地回過了身子,模樣里透著認真:“您是皇上,君無戲言,就老實地放下一句話吧。您……打算怎么辦吧!”
  “什么怎么辦?”
  “又裝……”岳青綾生气地翻著白眼儿:“我問您……以后您打算把我這個人怎么擱吧……我是說……把我放在哪儿?”
  原來是這么檔子事,朱允炆這才明白了。
  “你說呢?”
  說時他把臉湊近了,近到挨著了她的臉:“這不就是你一個人了么……你就是我的娘娘……我的小娘娘!”
  病才剛好,他的風流病可又犯了。
  岳青綾把身子离遠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确實也拿他沒有辦法,乘著這個熱頭上,正想好好說他几句,為今后立個規矩,卻是外面有了動靜,嚇得她立刻閃開一旁。
  “姑娘是我!”
  宮天保來了。
  官天保与錢起分別潛身進來。
  “怎么回事?”岳青綾臉上訕訕地道:“他們人來了?”
  官天保說:“人來了不少,姑娘你看怎么辦?”
  “不用怕!”
  岳青綾一面整理著身上,轉向錢起道:“錢師傅,回頭你背著先生在中間,宮師傅殿后,我在頭里,我們往東邊去,那里路我熟,出了這個山就沒事了,我爹會在那邊接應!”
  一听見岳天錫在那邊接應,宮、錢二人俱都寬心大放。
  几個人立時動手,為朱允炆穿著准備。
  岳青綾探頭穴外,听了一會,回身道:“對方最厲害的是那個姓方的,其他都無足可怕,就是姓方的來了,我也不怕,我們有三個人用不著擔心!”
  當下隨即潛身外出。
  先時的一天大霧,不過是說話間的工夫,竟然為風所驅散。
  岳青綾身子方一出現,猛可里附近山坡間,一人斷喝一聲道:“在這里了!”
  緊接著弓弦一響,“嗖”地射過來一支狼牙飛矢,直取岳青綾面門,卻給后者舉手劈落地上。
  她隨即吩咐身后道:“快出來!”
  錢起等一行,聆听之下,匆匆現身而出,便在這一霎,弓弦數響,一片箭矢直向著四人站身之處飛射過來。
  岳青綾嘴里叱著:“快走!”長劍揮處,一片格格聲響,已把飛來箭枝,全數削落地上。
  卻只見人影翻飛里,兩個人已飛身近前。
  一身黑紗官式長衣,白玉鬧腰,頭上扎忠靖巾,典型的錦衣衛裝束。
  原來燕王入主稱帝之后,手下臣子為主表功,新興起一种戴頭為忠靖巾,意在歌頌當年燕軍人主之“靖難”之役。
  能夠身任大內所謂“上二十二衛”中最稱重要的錦衣衛衛士,武技自非泛泛。
  眼前二人,腰上各扎著一方紅綢,按階應在百戶之職。
  左邊一個細腰長身,手施鋼槍。右邊一個卻是五短身材,手上卻握著根七節虎尾鋼鞭。
  雙方甫一照臉,細腰長身的一個,一橫手上鋼槍,大聲叱道:“還不給我站住!不想活了么!?”
  岳青綾卻不理他,撥心一劍刺來。
  “反了!”這人揮動鋼槍,用力向對方劍上就磕。
  卻是對方這個姑娘過于厲害。
  細腰漢子滿以為憑自己手勁儿,加上鋼槍分量,這一下定能把對方長劍磕飛半天,卻是不知一磕之下,竟走了個空。
  眼看著對方少女劍走輕靈,隨著她身子滴溜一個打轉,极是巧快地已到了自己左側。
  岳青綾身法至為巧快,人到劍到,決計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取對方性命。
  細腰漢子一惊之下,一只鋼槍招式已然用老,再想收回哪里還來得及?
  隨著岳青綾的一聲清叱,劍發無聲,容到對方乍然警覺,早已劍光璀璨,蔚為大觀。
  耳听得“嚓!”的一聲,那一只力持鋼槍的手,連同著整個臂彎,一并被斬落下來。
  細腰漢子慘叫了一聲,一個搶背翻身,跌出七八尺外,在地上一連几個打滾,便自昏死了過去。
  手持虎尾鞭的一個,目睹下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敢上前?
  嘴里怪叫一聲,一擰身直向著一旁山陌上縱去。
  宮天保待將縱身追上,卻只見岳青綾反臂擰腕,發出一枚暗器蛾眉針,“打!”
  暗器原來就插在發上,一共三枚,看起來不過是個銀簪子罷了,卻不知竟是厲害的獨門晴器。
  日光下,銀光一現。
  五短漢子身子才躥了個高儿,不過拔起來一半,即為這枚自后襲來的蛾眉針正中背脊。“吭!”了一聲,一個咕嚕自高處滾了下來。
  宮天保赶上去手起刀落,便自了結。
  胡哨聲響,樹叢里滿是人影,顯示著敵人一面,确是人數不少。
  岳青綾一馬當先,率同著身后三人已然扑向了右面樹叢,這一帶地勢尤其險惡。
  放眼當前,荊刺遍野,亂石綿延,云藹低迫,連接著蒸騰的茫茫霧气,不遠處一道瀑布,自山頂潺潺直跌而落,濺發起大片狂雪。
  “這是飛云澗!”
  岳姑娘用手里的劍向前面一指:“過了飛云澗是万松坪,到了那里就好了!”
  她猶未忘回過身來向著朱允炆看上一眼,淺淺含笑道:“怎么樣,嚇著您了嗎?万歲爺?”
  朱允炆也只剩下苦笑的份了。
  錢起重新把他背好了,用一條綾子緊緊兜著,這樣就不虞中途跌落。
  岳青綾用手里劍撥著腳前的棘荊刺草,囑咐錢起道:“小心
  便在此刻,迎面大樹上,一人怪聲笑道:“來得好!”
  噗嚕嚕,一陣子長衣飄風聲,怒鷹也似地落下個人來。
  緊接著這人身后,呼喇喇一連又落下四個人來。
  五個人,一前四后,一落而定,卻是落地生根,分別佇立在五尊高矮不一的亂石之上。
  為首一個錦衣瘦小漢子,灰眉細眼,兔耳鷹腮,乍看上去就像是畫上雷公。身后四個人,高矮不一,卻亦各有气勢。
  岳青綾迎著來人看上一眼,已自認出頭里的一個,正是敵人陣營那個最棘手的主儿——方蛟,心里一惊,陡地閃身,護在了錢起身前。
  來人方蛟鬼啼也似地發出一聲怪笑,居中而立,大刺刺地道:“這就不錯了,大姑娘。我們在這里恭候多時了,失迎,失迎!”
  一面說,向著這邊拱了拱手,霍地躍身而前,落在岳姑娘一行正前方不及丈處站立,卻把一雙深陷在眶子里的三角眼,直直向錢起身后背著的朱允炆逼視過來。
  “方某人眼拙了,這位是……”
  宮天保“唰!”地拾身而前,右手向腰間一探,挺腰作勢,“嗖!”地抽出了緬刀。
  一片刀光,搖顫著他騰騰殺气的臉。
  “方蛟,你好大的膽,見了圣上還不跪下?你這個無恥的小人……你?”
  卻是錢起背上的朱先生說話了,“宮天保!”
  “奴才在——”
  宮天保霍地回身,彎腰听旨。
  “不要緊,你閃開!朕自己跟他說話!”
  “這……”宮天保欠身道:“奴才遵旨!”
  便自弓著身子向旁閃了開來——不過是一步而已,瞧了瞧,岳姑娘就在附近,緊傍著錢起身邊,心里才自略略放心。
  ——即是岳姑娘的一身能耐,他親眼見識過,不啻大大助長了己方力量,才自心里略略放寬。
  雖說是落難之中,皇帝到底也有他的气勢。
  拍拍錢起的肩膀:“放下我來!”
  錢起應了聲“遵旨”,匆匆解開了胸前十字盤結,蹲下身子把朱允炆放下,隨即向旁閃開。
  方蛟“嘿嘿!”一笑,气焰頓見收斂,狡黠的臉上顯示著一片諂媚,卻是忍不住心里的竊喜……十足的一副小人得志神態!
  “足下大概就是……朱先生了?”
  一面說抱起了鳥爪子也似的一雙瘦手,不由自主地拱了一拱:“得!不知者不罪,在下……來得魯莽,先生你受惊了!”
  一面說,深深打了一躬,身后四人,不自禁地亦為之各自抱拳一躬。
  “你就是方蛟?”
  朱允炆手指著他大聲道:“你想要干什么?”
  “嘿嘿……問得好!”
  方蛟拱了拱手:“不錯,在下就是方蛟……一直在大內當差……這就用不著多說了,相公爺您是過來人了……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沒啥好說的,咱們哥儿几個……這一趟是奉了圣上的旨意……”
  “胡說!”
  朱允炆怒聲叱著,霍地上前一步,跺著腳道:“朕就是皇上,朱棣欺君犯上,你竟然稱他是圣上?……放肆!”
  几句話義正辭嚴,卻是嚇不住眼前這個奴才,反倒引起了他的一陣子冷笑。
  “相公爺你這是在作白日夢吧?”
  宮天保怒叱一聲:“放肆!方蛟你這是在跟誰說話?”
  “跟誰說話?”
  一霎間方蛟面現不屑,再也壓不住心里的忿怒,凌聲說道:“沒什么好說的了,相公爺你的那點子威,如今用不上啦!有理你到紫禁城說去,哼哼……咱們哥几個如今是奉旨拿人,成國公還等著見人,相公爺……多少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這就別給我們為難,這就請吧!”
  朱允炆气得臉色發青,連說了兩聲“反了,反了!”手指著方蛟,恨聲道:“你這個奴才,一片胡言亂語……給我拿下!”
  宮天保早已蓄勢以待,隨著朱允炆的話聲一落,霍地騰身而起。
  卻是一起而落。
  隨著他飛快的落身之勢,掌中緬刀璀璨出一片白光,一刀直取頂門,嗖!地直認著方蛟頭上劈下來。
  方蛟哼了一聲,身形微偏,宮天保的刀勢即行落空,即見反手一揮,“當!”地拍向對方刀身。
  這一手“空手入白刃”功夫,施展得极是巧妙,卻也險到极點。
  唏哩哩一片刀光顫處,宮天保身子被迫得不由躍開,乃得敞開了此一面門戶。
  方蛟也不客气,腳下邯鄲學步樣的一個搶勢,直向著朱允炆面前欺來。
  “你敢!”
  一聲喝叱,緊跟著岳青綾閃身而前,一股劍風,連帶著銀光一閃,直向著方蛟臉上劈來。
  這一劍看似無奇,卻使得方蛟心里一惊。“呼!”地側身飛轉,閃出了五尺開外。
  “啊?!”
  這一劍仿佛才使他忽然警覺到眼前這個姑娘的厲害,從而注意到對方這個人就在眼前。
  一霎間,他像是記起了許多事,瘦削臉上顯出一种暴戾陰森:“我倒是忘了……這一位大概就是岳姑娘吧?失禮,失禮!”
  岳青綾鐵青著臉,冷冷嗔道:“用不著來這一套,姓方的,我知道你……我爹早就等著要會會你了!”
  “啊?!”方蛟怔了一怔:“你爹?”
  “你忘了?”岳青綾冷冷直盯著他:“我爹叫岳天錫……”
  方蛟冷笑一聲,突地神色一變——
  “岳天錫?!”
  “不錯!是我!”
  聲音傳自左面一道迂回狹道。
  隨著各人的側首,正可見猝起撩天的一雙石壁,便在那兩壁并立之間,空出了一線天光。
  一條人影,便自那一線無光之處,陡地縱起,大鷹翱翔般翩翩飄落。
  這般身手,即是以輕功見長的方蛟看在眼里,亦不禁為之暗自惊心。
  眾目睽睽之下,來人身似巨鷹而盤,足下方沾地,緊接著第二次騰身而起,噗嚕嚕,衣袂飄風聲里,已來到眼前。
  一身黃色夏布長衫,腰系束帶。高個頭,長臉,長眉之下的一雙眸子既細又長,更似灼灼有神,映襯著色作古銅的一身肌膚,望之气勢軒昂。
  朱允炆一面,方自認出來人,正是曾有一面之識的岳天錫,俱不禁為之精神一振。
  卻是狡黠詭异的方蛟,竟然在此一霎,乘著敵人身勢未定的一瞬,猝起發難。
  “看打!”
  嘴里一聲喝叱。
  隨著他身軀的向前一殺,“波”一股白煙冒處,打出了大顆硫磺彈丸。
  前文亦曾交代,古廟太蒼,便是焚毀于這類烈火彈丸,自是厲害之极。
  眼下這一彈,由于雙方的距离不遠,猝發而臨,更增無比凶險。
  岳天錫身勢未定,陡吃一惊“嘿”了一聲,隨著他身子的向后一仰,看似跌倒,其實不然,哧,長虹臥波般倒縱出丈許開外。
  耳听得“砰”的一聲大響,硫磺彈擊中石面,濺發起數十道飛焰流火。
  陽光下,不過是數十道細細白煙,卻是嘗過味道的人,俱都不敢讓它沾身,深知其厲害非比一般。
  岳天錫那么快的身勢,亦不能為之全免,眼看著一點飛星,濺落其身,不過是招著了點衣邊儿,“波”的一聲,頓為之燃燒起來。
  一旁的岳青綾,眼看著父親受難,惊得“呀”了一聲。
  岳天錫卻也見招于先,就地一個打滾,把衣上火扑滅。
  卻在這時,敵人一面的方蛟,已自扑身向前,隨著他陡然下落之勢,一口軟劍已掣抽在手,銀光燦處,直認著岳天錫身上就扎。
  “爹,小心!”
  一旁的岳青綾惊叫一聲,抖手打出了暗器蛾眉針,直取向方蛟后頸。
  “哧——”陽光下閃爍出一絲白光。
  方蛟一式“怪蟒翻身”,劍勢輕揚“叮”格開了來犯的暗器,岳天錫乃于此一瞬陡地挺身躍起,怒叱一聲:“無恥小人!”
  話出,掌到。
  恨极了對方卑鄙伎倆,岳天錫來不及拔出身后兵刃,一式排形運掌,雙手齊胸霍地向外推出,發出了勢若狂濤的巨大掌力。
  一任方蛟之陰損刁頑,面對著岳天錫如此狂猛之勢,亦不敢輕率接招,一聲怪笑道:“好!”身子一式倒躥,“呼”地飛身尋丈開外。
  戰云輕啟,卻是一發而收。
  兩個人對面仁立,怒目以視,尤其是岳天錫,一時大意,險些受害。面對著對方這個昔日的冤家對頭,其怒可知。
  雖然如此,卻還有一份武林規矩。
  “好厲害的烈火毒彈,足下原來慣以趁人之危,看來是不改舊習,失敬,失敬!”
  一面拱手以抱,卻把長衣一角扳起來塞向腰間,右手乍翻,已把斜背在背上的一口弧形短劍取到手上。
  兩句話看似持之以禮,卻是暗含譏諷,損得厲害,方蛟即使臉皮再厚,也不能置若無聞,一時間只臊得面紅耳赤。
  這個人卻也有他一套啐面自干的涵養功夫。
  諦听之下,只見他仰天發出了一聲怪笑,雙手拖劍一拱:“這不是岳老哥么?多年不見,老兄還不是一樣?舌槍唇劍,逼人得厲害,兄弟失禮,老哥你万請勿怪,失禮、失禮!”
  一邊說,一邊故示輕松地嘻嘻笑了起來。
  岳天錫正是深知這個人的厲害,決計不能掉以輕心。
  “足下這就不用客气了……”岳天錫哈哈一笑道:“五年前承你手下留情,姓岳的活著沒有死,這筆賬今天可以算一算了!”
  這么一說,包括朱允炆在內,每個人心里這才明白過來,敢情是兩個人結有宿仇。
  “哼哼……”
  方蛟由鼻子里發出了一串冷哼,三角眼里滿是猙獰:“這么說,你父女是存心找我來的了?”
  “你完全說對了!”凌聲道:“等你已不是一天半天了!”
  陡地,他前進一步,弧形劍抱右臂,直攀向左面肩頭,拉出了一個架式。
  “足下鐵手功,端的厲害,岳某不才,今天還要長長見識,廢話少說,這就請吧!”
  一面說,岳天錫便自緩緩蹲下了身子。
  耳听得一陣子“唰唰”聲響,眼看著無數落葉,細小沙粒,隨著岳天錫下蹲的身勢,竟自慢慢向外擴散而開……
  岳天錫半蹲著身子,更像是深深打入地下的一截鐵樁,說不出的一种沉著勁儿。
  包括宮天保在內,也只能看出來岳天錫的內力惊人,只是對方眼前所施展的到底又是一門子什么樣的功夫,卻是諱莫如深。
  岳青綾卻是心里有數,她知道,父親在面對著眼前這個生平大敵時,不惜把畢生浸淫的“碎馬功”都施展了出來。
  那是因為方蛟的“鐵手穿牆”功力過于厲害,多年前父親一時大意,几乎在對方這門功力之下喪失性命,才致于今天的上來謹慎。
  方蛟目睹之下,神色微微一變。
  卻是他身后四個人,驀地騰身而前,一片飛云樣地向下一落,略呈四角之勢,把岳天錫圍在其中。
  方蛟這才為之一松,瘦削的臉上,顯示著一片陰森,隨即嘻嘻有聲地笑了。
  “岳老大,你這是成心要我獻丑了……恭敬不如從命,我接著你的就是了!”
  說時卻把一雙三角眼,轉向岳青綾一瞥,冷冷笑道:“怎么樣,大姑娘也來一塊玩玩?”
  “用不著!”
  岳天錫眸子瞬也不瞬地直盯著他,嘴里卻在向女儿招呼:
  “丫頭,小心護駕,不可妄動。”
  其實他不關照,岳青綾也看出來了,敵人一面,既然在此處設有埋伏,保不住前道也是一樣。曾听父親說過,對方陣營里還有個姓井的,更是陰險狠毒,說不定就埋伏在附近,岳青綾年少气盛,藝高膽大,雖不曾把對方看在眼里,卻是眼前保著皇駕,可就万万不敢掉以輕心。
  再者父親以一敵五,也使她放心不下……便自一聲不吭地站立一旁,以備必要時的隨時出手。
  所幸朱允炆連經大敵,多少也有了些歷練,岳氏父女的眼前護駕,終使他心情稍安,使自在一方大石上坐下,宮、錢二位一左一右緊緊侍立。再加上岳青綾的一力侍衛,這般陣仗,即使最險惡的情況之下,亦可保無慮。
  就在這一霎,現場已有了變化。
  像是誰也沒有看清楚,方蛟靈巧的身勢,驀地狂飛而起。
  兩口雪亮的劍鋒,“嗆當!”迎在了一塊。
  岳天錫矮下的身子,忽地躍身而起,方蛟這一面,反倒是矮了下來。
  “嗆當!”
  又是一聲脆響!
  即在這第二度交鋒里一高一矮兩個身子,“呼!”地分了開來。
  就在此將分開的一霎,方蛟的一只左手駢指為刃,劍也似的疾勁,猛地直向著岳天錫肋上插來。
  岳天錫似乎是防著了他的有此一手,右腕倏起,用胳膊時子狠狠地向對方搪了一搪。
  太快了。
  除了岳青綾以外,竟然沒有一個人看清楚岳天錫這一手“單翅斜飛”顯然是用上了。
  眼看著方蛟的身子就空一個打滾,或許是下意識里他已覺出了不妙,即在他一式“鐵手穿牆”落空之下,希冀著逃開對方的毒手。
  卻是慢了一步。
  岳天錫那一只左手,几乎在毫無跡象中驀地而出,疾如電閃。
  “噗!”
  一掌拍中了方蛟后背。
  緊跟著兩個人錯身而開,宛似交翅而過的一雙燕子。
  岳天錫落下的身子瀟洒如昔。
  方蛟卻不一樣了。
  隨著他腳下的一個踉蹌,“噗通!”一聲,跌倒地上,緊跟著下額上翻,“哧!”地噴出了一口鮮血,血箭也似地足足噴出了三尺來高,便自直直地倒了下來。
  方蛟死了。
  死在岳天錫那一式肉掌之下。
  旁觀的人不免大是奇怪,尤其是与方蛟一伙同來的四個人,他們与方蛟朝夕相處,确知頭儿一身筋骨,由于曾習“鎖陽”神功,又經特殊鍛煉,几至刀槍不入,何以眼前卻會喪生在岳天錫的一只肉掌之下?
  這事是一個待解的懸疑。
  岳青綾卻是心里有數,她知道,父親為報當年一時大意,險些喪命在方蛟絕功“鐵手穿牆”手下之恥,五年以來晝夜勤習“碎馬功”,据知,似乎只有這門功力才能透過方蛟那般堅實的肌膚,直傷內髒。
  也是方蛟自負過甚,怎么也沒有料想到對方所練的“碎馬功”如此厲害,一經接触,非但五髒俱摧,甚而那一根直貫的后背脊梁,亦為之節節碎落。方蛟即使是再多一條命,也是活不成了。
  眼看著頭儿的暴斃,四差衛俱不禁嚇了個魂飛魄散,卻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原來眼前四差衛所站立的這個四角陣式,早經熟習,名喚“四虎看鷹”。
  鷹者,即先時方蛟之處。陣式之微妙,端在正中的那一只鷹,一經發揮,深不可測,堪稱厲害得很。卻是眼前作為全陣中樞的那只鷹的忽然喪生,不用說,于全陣有絕對的影響。
  雖然如此,四只虎一旦發起威來,卻也大有可觀。
  耳听著其中一人類似虎嘯的一聲斷喝,四個人霍地向中間一個疾躍,便自把岳天錫圍在中間。
  說時遲,那時快,左面前翼的一個矮短胖子,身子霍地向前一躬,“唰啦啦……”銀光亮處,西瓜大小的一團銀光,忽悠悠直向著岳天錫正面飛來。
  同時間,右面側翼的一個長身漢子,隨著他身勢的一個向前疾滾,掌中一雙彎刀,配合著他身勢的突然躍起,直向著岳天錫正面劈來。
  好猛的勢子。岳天錫叫了聲“好!”手腕抬處,“噗!”地拿住了飛錘的鎖鏈。只覺著勁儿好大,只震得一只右臂齊根發酸。
  卻是這當口,瘦長漢子的一雙彎刀又自來到。
  岳天錫身子一個快閃,施了一式師門獨傳的秘技“一線金光”,龍吟聲里,長劍劈面直下。
  妙在這一劍恰在對方雙刀之間,其勢更快。
  大片血光濺處,來人瘦長漢子一顆頭顱几為之劈成了兩半,便自直挺挺地向后面直倒了下來。
  一不做,二不休。
  几乎在同一時間,緊握在他手里的那個鏈子錘也為之拋了出去。
  矮胖漢子心里一惊,情急之下,猛地把手里的另一只鏈子錘,急急掄出。
  銀光划處,耳听得“叭!”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里,兩只流星錘兀自撞在了一塊。
  這一撞力量何其惊人?!
  矮胖漢子簡直來不及多看,身子一個倒折,“哧!”地已躍身七尺開外。
  他當然看出了事態的不妙,眼前已無能制胜,是以身子乍一躍出,緊跟著擰身力縱,向左面山窩子躥去。
  卻是情急有錯,這一躥不偏不倚,正好來到岳青綾身邊不遠。
  只當對方姑娘人家,容易打發,身形乍然一落,叱了聲:“閃開!”雙手著力,用“鐵胳膊”功夫,直向岳青綾前胸就搪。
  這一來可就糟了。
  實在是這個大姑娘,遠比他想象中更厲害得多。
  矮胖漢子手腕子才自遞出了一半,猛可里眼前人影一閃,頭頂上“呼!”的一響,對方姑娘已到了他身子后邊。
  其勢絕快,翩若惊鴻。
  矮胖漢子心里一惊,連身子還來不及轉,一股勁風,直叩后心,只覺著身子一麻,眼前一陣發黑,便自倒了下來。
  岳青綾身勢再起,翩若飄風,起落之間,已襲到了另一人身前。
  對方這個所謂的“四虎”,怎么也沒有想到在作為一“鷹”的方蛟忽然喪生之后,竟然會變得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岳氏父女甫經聯手,連傷二命,下余二人,頓為之大見張惶。
  “四虎”既去其二,其余的二人,還能有什么作為?即在岳氏父女二度聯手之下,迅速予以解決。
  一場來勢洶洶的風暴場面,就此平息。
  越過飛澗,來到了万松坪。
  眼前巨松聳峙,怪石林立,總算暫時相安無事。
  “先生受惊了!”
  向著正中的朱允炆深深一揖,岳天錫抱拳恭謹地道:“草民接駕來遲,還請先生恕罪。”
  朱允炆感歎道:“老英雄,你太客气了……咱們就走在一路吧……”
  說時他一面轉向身邊的岳青綾,無限欣慰地點頭道:“有你們父女在我身邊我就放心了……”
  岳天錫苦笑了一下:“小女年輕無知,先生您今后多照顧她吧!有她在您身邊,此行應無所懼……”
  朱允炆微微一怔:“老英雄你?”
  岳天錫慨然一歎:“我就不跟著您了!”
  一旁的宮天保忽似想起道:“岳大俠可曾見著了李長庭?他……”
  “對了……”朱允炆道:“李長庭呢?”
  岳天錫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搖搖頭說:“他……不在了……”
  “死了?!”朱允炆一時睜大了眼。
  宮天保、錢起俱為之神色一凜。
  大家伙的眼神儿,俱都集中在岳天錫臉上。
  “他死了……”
  岳天錫不胜感傷地歎息一聲:“李侍衛是死在方蚊和井鐵昆的聯手之下,我去晚了……”
  朱允炆身子晃了一晃,“啊!”了一聲,才自緩緩坐下,一時間眸子里涌出了熱淚。
  宮、錢二人也不禁低頭飲泣。
  “當時天太黑……”岳天錫略似自責地道:“實在看不清楚,我知道他受傷了,卻不知他傷得那么重……后來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頓了一頓,他接下去道:“李侍衛是死在姓井的暗器鐵蝙蝠之下……在此之前更中了方蛟的劍傷……兩樣都是致命之傷,才至于……”
  朱允炆鐵青著臉,一句話也沒說。
  他身邊的人都知道,即使過去在宮里,皇帝對李長庭一直就破格恩寵,及至落難出宮之后,李長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是与日俱增,几乎是寸步不离,猝然間听見了這個凶訊,他內心的哀痛自是可以想知。
  “他……的身子呢……”
  “交給老和尚了……”
  “老和尚?”
  朱允炆緩緩抬起了頭,臉色是那种慘白的顏色:“你是說太蒼廟里的那個老和尚?”
  “正是少蒼老方丈……”
  “啊!”朱允炆頗意外地惊了一惊:“老和尚他……還活著么?”
  岳天錫道:“他還活著……只是受了重傷,其他的和尚,還活著的有十之三四……他們往東邊去了……”
  “謝天謝地!”一霎間朱允炆臉上綻現出笑容道:“老和尚還活著……他還活著……只要活著就好……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說著說著,他竟自低頭泣了起來。
  宮天保躬身抱拳道:“先生節哀,龍体保重……”
  岳姑娘看著傷心,情不自禁地亦為之低頭落淚。
  “先生節哀,身子要緊!”岳天錫無限悵惘地道:“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先生健在,以后就有希望!”
  朱允炆暫止傷怀,長長歎息一聲:“老英雄你說得好……我們真的還有希望嗎?”
  “有希望……”
  岳天錫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說:“只要先生您不气餒,不灰心……總是有希望的……”
  “爹!”岳青綾問道:“葉先生他們呢?”
  岳天錫點頭道:“這件事我正要稟報先生,葉先生他們先走了……上重慶去了!”
  朱允炆一惊又喜:“他們都還活著!”
  岳天錫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不!多數都不在了……”
  朱允炆黯然垂下頭來。
  岳天錫道:“不過,葉先生幸能全身而退,他要我轉稟先生,他們先去重慶了,請先生不必挂念!”
  “這樣就好!”朱允炆苦笑了一下:“我們一行人太顯眼,太過招搖,分開來走要好得多!”
  宮天保咳了一聲,看向岳天錫道:“岳大俠……你看今后這一路,還有凶險沒有?咱們往后……該怎么個走法?”
  岳天錫點點頭道:“方蛟這個畜生雖然死了,那個姓井的還活著……不過他也受了傷,敵人一面吃了這么大虧,暫時不至于再冒險,不過……這里終不是好地方,要赶快离開才是!”
  說著他轉向女儿道:“青綾,你侍候著先生這就走吧!”
  岳青綾臉上訕訕地答應了一聲。
  宮、錢二人立時有所行動。
  “我們這是去哪里?”岳青綾轉向父親望著:“爹,您呢?”
  想到了此行一別,再見何期?岳青綾雖是俠女心襟,亦不禁為之依依動情。一時眼睛也紅了。
  岳天錫愛女情深,卻是當著人前,終不便說些什么,見狀哈哈一笑,語調凄涼地道:“丫頭,事到如今,一切都看你的了,生死有命,你就認了命吧,我還要去看看葉先生他們,之后,或許回山東老家一趟,只要這把老骨頭健在,咱們父女便總有后會之期,丫頭,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雙手抱拳轉向朱允炆深深打了一躬。再向宮、錢二位微一抱拳,身形微拱,捷若飛猿般騰身而起。
  說走就走。各人看時,岳天錫飛快的身勢早已落向一棵巨松。
  緊跟著松枝一顫,他身子第二次騰起,便似翔舞天表的巨鶴,霎時間几個打轉,已自無蹤。
  溪水潺潺,斜陽如晦。
  一雙天鵝,雙雙自眼前湖泊里振翅而起——那么劇烈地拍打著雙翅,施展著即使一流輕功“八步凌波”也望塵莫及的身法,霎時間踏波飛騰而起,升向紅云密布的穹空……
  經過了昨日那樣惊天動地的劇變之后,眼前的這般宁靜、恬逸,更似難能可貴了。
  這里地當万松坪以北,云霧山以東,應是屬十万大山之一系列,重巒疊蟑,綿亙無盡,其實一踏入万松坪,就地理形勢而言,便已進入了十万大山地區,千山疊翠,万峰竟秀,便是岳青綾嘴里所謂的安全地帶。
  這安全地帶四個字,也只是相對而言,因為敵人一旦踏入這般綿亙無盡、左右千里的山區,很容易迷失方向,設非是深悉山勢路線,万難涉足其間,否則攻敵不成,自身先已不保,一任你千軍万馬,照樣困死山中。
  是以,想象之中,敵人在人疲馬倦,新遭重創之際,是万万不會輕易犯險,進入這等連虎豹也不欲深入之境的了。
  岳青綾之所以大膽涉足,是因為她對這里形勢有一定掌握,早已作好准備,如此事到臨頭,便不致張惶失措,一切按部就班,便是眼前這片居住之處,也似早已布置妥當,看來順理成章。
  背崖面湖,左右重蟑,一片云海,直仿佛就在眼前,近到延手可掬。
  濤濤山風,引動著一山奇松,時有清嘯,那聲音极似牧羊人吹起的長螺……而眼前的朵朵白云,便似簇集不去的漫山羊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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