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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師徒成永訣 抱咎哭墳前


  江元仰頭看了看天色,又打量一下地形,忖道:“我只顧赶路,錯過了村頭,這一場雨快來了,怕不成了落湯雞?”
  想到這里,江元記起了附近有一片叢林,并且有一座土丘,這在我國北方黃土大平原上,是非常珍貴的,因為在那片平原里,往往數百里不見一丘。
  以山東省為例,雖有可稱“小天下”之泰山,可是在魯西一帶,根本連個山的影子都看不見,一些土著的老百姓,都是終身沒有見過山,此乃實情,非筆者夸張之言也!
  江元連忙加快了速度,一瀉如箭而下,不一時已落下了豆大的雨點,夾著急風,打在臉上生痛。
  江元提气輕身,快如瀉箭,在驟雨中狂奔,不但不顯得狼狽,反而瀟洒自如。
  不大的工夫,雨已傾盆而下,那座小丘亦在目前,江元忖道:“我記得小丘上有個洞,我且到那避一下雨!”
  想到這里,江元立時向那座山洞奔去,几個猛扑之下,已然到了洞口。
  江元由暴雨中猛然沖入洞去,他万料不到洞中已然坐著一人,由于他來的勢子太猛,“砰”的一聲撞了個正著,那人無防之下,竟被江元撞得跌倒在地。
  江元也覺胸際生痛,一惊之下,深恐把那人撞死,連忙上前扶持。
  不料那人已然极快地站起來,怒目圓瞪喝道:“混帳東西!你沒長眼睛么?”
  江元再一打量眼前之人,卻是一個英俊的少年,生得劍眉星目,身体魁梧,一股英邁之風。
  江元听他開口罵人,不禁劍眉一揚便要發作,但他想到原是自己不對,便隱忍下來。
  當下江元對他毫不理會,徑自往洞口一坐,仰頭觀雨,對于那少年直若未睹,仿佛根本沒有發生過事情一樣。
  等到江元坐下之時,才發現洞內有一匹駿馬。
  原來這少年就是深夜縱馬,追赶吉文瑤的百里彤。
  百里彤見江元被罵之后,不聲不響,自己雖有滿腹怒气,也不好發作。
  當時二人都是不作一聲,百里彤忖道:“這人真是奇怪,撞了我以后,竟是不說一句話,好像若無其事一樣。不過,他的功夫一定很高,居然能夠把我撞倒。”
  雖然剛才百里彤是在無防之下,但以他這等身手,絕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撞倒的。
  同樣的,江元也在詫异,忖道:“如果我推測不錯,這人定有一身不凡的功夫,要不然怎么會撞得我胸前生痛?”
  他們二人各自思忖著,不覺把目光投過來。
  二人目光才一接触,立時移開,各自吃了一惊,忖道:“啊!他的功力不在我之下呢!”
  這時,二人都想找個借口与對方交談,可是由于剛才發生的事,彼此都不好開口。
  這時風雨更大,天色大暗,一條條水蛇般的雨柱,蠕動著,閃爍著,自天而降,激起了大蓬的水花,交織成一片极大的聲響,加著颼颼風聲,甚是悸人。
  由于雨勢太大,洞口不時被風吹入雨絲,江元坐在地上,沉吟自思,那些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竟一點也未理會。
  百里彤見狀有些過意不去,含笑說道:“這位仁兄,洞口既然有水,就請上里面來坐吧!”
  駱江元聞言,把頭略側,用不太了解的目光,向百里彤望了望。
  他似乎不太明白,這個陌生的年輕人,為什么會關心到他呢?
  當江元看百里彤的時候,他一直是笑臉相對,露出了兩排白細的牙齒。
  他的笑容很爽朗,不似做作,令人看得出他的那份心意,也体會到他的友誼。
  江元見他笑臉相向,全無敵意,對于剛才發生的事,似乎已忘卻了。
  江元有些不好意思,不得不點了點頭,低聲道:“謝謝你的好意……”
  他說著把身体向內移動一些,避開了風雨。
  但他仍是雙目望天,不再向百里彤看上一眼。
  百里彤心中好不奇怪,他發覺江元雖然儀表非凡,可是卻有一种令人無法親近的冷漠,尤其是他的眸子里所射出的光芒,雖然很友善,但這友善之外,似乎還被一种其他的東西籠罩著,顯得不大明朗。
  洞內很寂靜,除了他們身体移動,發出了輕微的聲息外,就是那匹駿馬的噴气和踏蹄聲了!
  江元正在全力思索著一件事情,卻不料耳邊又響起了百里彤和善的語聲:“這位仁兄,看你風塵仆仆,定有急事,不知你要到哪里去?”
  江元轉過了身子,這是他第一次整個的面對百里彤,他們都為對方的神采所吸引。
  江元微微含笑,說道:“我沒什么急事,不過是到蓬萊山去看個朋友!”
  百里彤聞言哦了一聲,似乎很遺憾的說道:“不巧!我正要到八角口去,不然倒可以順路了!”
  江元點了點頭,接著,“是的!很不巧!”
  江元說這話時,心中也有些遺憾,因為到現在為止,他并沒有交到几個朋友,那是困為他師父冷漠的個性影響了他,但他并不自知。
  這時他內心想著:“如果路上能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倒也不錯。”
  百里彤突然問道:“你真的沒有急事么?”
  江元聞言有些奇怪,他不明白百里彤為何如此關心他,當下說道:“我是沒有什么急事,你為何一再追問我呢?”
  百里彤被江元一問,倒不知如何回答,微笑道:“沒……沒什么,我是想,如果你有急事的話,我可以把馬借給你!”
  這倒是大出江元意料之外,英雄愛駿馬是自古皆然的事,凡是有良駒為騎的人無不珍若性命。
  現在百里彤竟愿把自己的千里良駒,借給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豈不太奇怪了?
  江元想到這里,不禁對百里彤增加了興趣,仰頭道:“哦?你我萍水相逢,連姓名都沒有通,你居然肯把寶馬借我?”
  百里彤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傾心相交,當下爽然一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莫非你對我生疑么?”
  江元不禁哂然而笑,說道:“好!請你把姓名及住處告訴我,三天以后我把馬送去!”
  百里彤見江元神情愉快,已不似剛才那么冷漠,心中也頗多高興,笑道:“我生平最喜交朋友,你我這一撞倒有些緣分,我叫百里彤,今年十九歲,你呢?”
  江元聞言不禁吃了一惊,當時站了起來,說道:“啊!你就是百里彤?你在江湖上名气可真不小啊!”
  百里彤微微一笑,說道:“不過是朋友們捧我,有些虛名罷了,老兄你貴姓大名?”
  江元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叫駱江元!”
  百里彤聞言,一步跨過,緊握著江元的雙手,大笑道:“哈哈……原來是你,我心儀已久,你九天鷹的大名比我響亮得多了。”
  百里彤是個熱情豪爽的男儿,這時他似高興已极,緊握著江元的手不放。
  江元一向孤寂,這時倒顯得有些不習慣,把百里彤的手推開道:“我也只不過是有些虛名,并不值得你這么高興呀!”
  百里彤笑道:“你不知道,我下月初二在家設宴,大凡江湖上年輕的英雄人物都請到了,獨找不到你,今日遇見你,叫我怎不高興?”
  江元點了點頭,說道:“是的!你請客的事情我已知道,今天我還問了一個人……你這次請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說到此事,百里彤好似興奮已极,連連說道:“我請的人,全是一流角色,說來你一定知道,有冷古、柳拂柳、盧嫗、万蛟、鐵蝶、曲星……”
  這几個名字,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角色,江元不住的點頭。
  百里彤又接著說道:“現在再加上你,我想江湖上年輕一輩的,也不過就這几個了!”
  百里彤的語气,雖然很狂,但卻是事實。
  江元略一考慮,點頭道:“好的!我一定到!”
  這時驟雨已過,已是雨后天晴,百里彤突然醒悟過來,叫道:“唉呀!雨停了,我要赶路了!”
  江元笑道:“既然你要赶路,馬還是你騎去好了!”
  百里彤搖手道:“不!不!我不要緊的。”
  他說著由馬背上取下了一個長形的包袱,握住江元的手道:“我走了!三天之后回家等你,我家就在蓬萊,你一問就知道!”
  江元也拉過了馬,隨同百里彤一齊出洞,由于百里彤太豪爽了,倒令江元說不出什么話來,點頭道:“好的!我也該走了,改天見。”
  這時百里彤又向江元拱了拱手,大踏步而去,他一路哼唱著山歌,行過之處,由于泥土新濕,留下了一大片的腳印。
  夕陽又爬了出來,紅光如線,照射著這片小丘、叢樹新綠,那野開的小花儿,剛被雨水沖洗過,發出了悅目的光彩,十分美麗。
  百里彤在這种景致下踏歌而去,倒也顯得風流瀟洒。
  江元痴立著,直到百里彤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含笑自語道:“百里彤果然不凡,比我愉快得多了!”
  這一剎那,江元仿佛意識到自己始終沒有年輕人的那种愉快,尤其是在百里彤的面前,更顯得深沉。
  他彎腰摘下一朵新開的野菊,把領口那朵半謝的殘菊換下,騰身上馬,勒僵而行。
  直到他跑出了老遠,微風才傳過了他的歌聲……
  “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這是王維的“少年行”。
  天將拂曉,江元已到了蓬萊山下,他把馬匹寄在一家客店,開始上山。
  江元騰身如飛,在晨曦中破云而上,身形快得出奇。
  他心中卻有所顧忌,忖道:“怎么我一路回來,并無什么事情發生呀,難道那個姓吉的,說的話是真的?那么,師父真……”
  江元想到這里,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但這個念頭很快的被他否定了,他忖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以師父的身手,絕不會輸給任何人……那姓吉的把我騙回來,到底是什么緣故呢?”
  “等我見了師父,如果沒有什么事情,師父一定要生气的!”
  “不管它!反正快到了,等見了師父再說吧!”
  江元心中不斷的忖度著,這時他已來到了那片懸崖的上面了。
  江元有些興奮,因為他馬上又要与師父見面了。
  他一連三個縱身,已然上來了十余丈,躍上了這片懸崖。
  當他的目光接触到那懸崖的邊緣時,不禁使他吃了一惊,愕在那里。
  他面上有些變色,自語道:“怎么師父不在這里?”
  他每次遠道回來,無論早晚寒暑,花蝶夢總是在這里等著他,可是現在沒有花蝶夢的影子。
  江元不禁有些戰栗,似乎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不幸的事情了!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忖道:“師父每天凌晨一定在這里,今天怎么……”
  江元想到這里,再也忍不住,放大了聲音叫道:“師父,江元回來了!”
  晨風習習,沒有一個人來回答他,江元覺得不對,忖道:“看樣子師父好像真出了事,我要赶快口洞去看看!”
  江元想著雙臂一振“穿云破霧”,身如一只凌空大雁,平空拔起了十余丈,斜著向左側落去。
  他情急之下,施出了全身功力,只見他身如蒼鷹,猶如凌空飛渡一般,在枝林間閃躍前進。
  只一會工夫,江元已回到他的居處——一個很隱秘的山洞。
  江元尚未來到門口,已經大叫道:“師父!你在不在?”
  洞內渺渺,沒有人回答他。
  江元這時真正感覺到事情的不妙,他竟不敢入洞,站在洞口落淚,哭著自語道:“師父……師父……”
  江元正在哭著,洞內突然傳出了一個蒼老而細弱的聲音說道:“傻孩子……你哭什么?我還沒死呢!”
  江元聞言不禁大喜,叫道:“師父!你為什么不答我?”
  說著他已然扑入洞中。
  這是一座頗為寬大和淨洁的石洞,洞內并無燈火,顯得异常昏暗。
  但是江元一眼就看見了花蝶夢,她坐靠在一張石床上,急促的喘息著。
  江元大惊,扑到床前,顫聲道:“師父!你……你怎么了?”
  花蝶夢眨動著那一雙失明的眼睛,气若游絲的說道:“江元……你要是再晚半個時辰……就……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江元悲痛万分,跪在床前哭道:“師父……你是怎么了?你……”
  花蝶夢伸出了無力的手,扶著江元的肩膀道:“不許哭……听我說,我是中了仇人的暗算,已經支持了兩天,為的是見你一面,交待一些未了之事……”
  江元已然哭出了聲,說道:“師父!你的仇人是誰?我要報仇!把他殺死!”
  花蝶夢咳嗽一聲,接道:“你別說話,听我告訴你……暗算我的人一共四人,已經被我殺了一個,我受傷之后,仍然可以把其余三個殺死,可是……我已經答應過不殺他們!”
  江元忍不住又哭道:“師父!為什么?為什么啊?”
  當下花蝶夢便將自己中計之事,大略的告訴了江元,并且說明了紅翎已然交出,永不許江元复仇。
  江元知道師父必死,大哭,這個老婆婆雖然一向冷漠,可是她對江元愛如己出,十余年來,這种感情雖沒有明顯的露出,但卻充塞在他的精神里。
  花蝶夢沒有說出仇人的姓名,也沒有提到吉文瑤,她歎了一口气,說道:“孩子!你別哭……我很慚愧,由于我怪癖的性格,把你也弄得有些不正常了,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把這怪脾气改過來!
  “我沒有多久好活了,我死之后,你一定不許報仇,我在江湖上數十年,向來言出必從,你是我的徒弟,也要照我的意思去作!
  “我的紅翎已經交給一個女孩子,這是本門信物,你一定要取回,可是決不許動武,也不許你偷盜,你自己去想辦法……這就是我的遺命!”
  這個不可一世的老婆婆,白發拂亂,口鼻皆張,枯如鳥爪的雙手,痛苦地交叉在胸前。
  她提著最后的中气,說道:“江元……他們用的是十七層濕棉墊,可抵任何掌力……你一定要練出破它之法,為我爭口气……”
  江元早已泣不成聲,緊緊的擁著花蝶夢,哭叫道:“師父!師父……我答應你……”
  這個老婆婆恐怖的臉龐上,帶著了一絲安慰的笑容,漸漸地僵冷在江元的怀抱里。
  一陣急風,吹落了片片枯葉,傳過了江元斷腸的哭聲。
  這個仁慈而又冷峻的老婆婆,像個母親似的撫養了他一生,現在只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了!
  江元緊抱著她的尸体不放,他淚水似已流盡,也再听不到哭聲。
  他只是來回的搖晃著,喃喃自語:“師父……我不報仇……我不報仇!”
  第二天,就在這座石洞的左前方,有一座新墳。
  墓前一塊石碑,上面有用寶劍才刻成的几個大字:
  “恩師花蝶夢之墓
  弟子駱江元泣筑”
  在墓頭之上,有一個長衣青年,他雙手輕扶著墓碑,虎目泛淚,默默地在追憶著。
  江元确實傷心已极,從他曉人事起,便是在這個老婆婆的怀里,十余年來,她就是他的惟一親人,現在,她已到另外一個世界了!
  我以后還能与什么人相處呢?江湖上都是我的敵人,難道我要他們了解我、愛護我?
  想到以后必需要去接近那些可惡的人,他倒毋宁死去。
  我絕不离開這里!我要守著師父的墓,一直到我死了為止!
  可是那枝紅翎呢?師父最后的遺命,要我把它取回來,我一定要做到!
  師父又說不准我報仇,不准偷盜,那我怎么取到手呢?
  這些錯綜复雜的問題,交織在江元的心中,使得他無所适從。
  他恨不得立時找著仇人,把他們千刀万剮,可是卻不能違背師父的遺命,再說他也不忍心离開這座墳墓。
  失去了花蝶夢似乎失去了他的生活方式,他不知道他一個人,應該怎么生活下去。
  他似乎覺得,只有永遠不离開這座墳頭——但即使這樣,也無法稍減他孤獨之感。
  這時候,有一個女孩子的影子,慢慢地在向上面移動。
  她穿一身玄黑的長衣,頭上包著一塊同色的絲絹,迎風飄搖,顯得异常优美。
  當旭日的紅光,照到她的臉龐時,才看清了,她竟是在黑夜提燈探墳的鐵蝶。
  當她爬上了這一大片絕地的時候,已經看到了江元的背影。
  鐵蝶猶豫了一下,輕聲叫道:“喂!有人沒有?”
  江元正在悲痛沉思之際,聞聲轉過了頭,見是鐵蝶,當下點了點頭,遲緩地說道:“啊!原來是你……”
  在花蝶夢未死之時,鐵蝶曾奉師命來過一次,所以他們可以說已經認識了——雖然彼此還陌生得很。
  這座新墳,卻給鐵蝶帶來了莫大的疑惑,她輕輕地移動了一下身子,問道:“這……這座墳是誰的?”
  江元頭也不回,失常地搖著手,用痛苦的聲音說道:“你不要問……這与你沒有關系!”
  鐵蝶慢慢的走近來,這個年輕人,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當鐵蝶第一次与他見面之后,就深深地被江元吸引住了。
  由于江元一言不發,鐵蝶也只好沉默下來。
  她靜靜地站在江元身旁,好奇地注視他的背影和那座新墳。
  她心中忖測道:“這到底是誰的墓呢?他為什么這么悲痛?”
  她想不透這些問題,更想不透江元——他是一個如此難以了解的人物!
  晨風習習,吹得人有些寒涼,江元雙手扶著墓碑,把頭埋在臂彎里,身体不住的來回搖晃,發出了喃喃的呼喚和祝禱,但卻听不見他說些什么。
  鐵蝶也感到很悲哀,那是由于人類的感情是相通的,她雖然不敢斷定里面的是什么人,但她已略略的可以猜出了。
  她在一旁的石塊上,靜靜地坐了下來。
  江元緩緩地回過了頭,他的雙目中含著淚水,但卻沒有流出來。
  他用冷峻的聲音說道:“你怎么還不走?”
  鐵蝶不自覺的笑了一下,說道:“我……我來這里有事!”
  江元眨動了一下明亮的眼睛,問道:“你有什么事?”
  他的話永遠是那么簡短和拒人千里,但是鐵蝶不在意,她明媚的眼睛,向那座山洞望了一眼,說道:“我師父叫我帶一封信,來見花婆婆……”
  鐵蝶話未說完,江元突然面色慘變,嚇得鐵蝶把話停下來了。
  江元的臉色稍微恢复正常,緩緩道:“信呢?”
  鐵蝶聞言有些遲緩,說道:“我師父說信一定要面交花婆婆!”
  江元心中一痛,說道:“啊!你要面交?”
  鐵蝶點頭道:“是的!”
  江元沉吟了一下,冷冷地說道:“還是交給我好了!”
  鐵蝶有些為難,說道:“這……”
  江元把語气加重了一些,又說道:“把它交給我!”
  江元的話,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力。
  鐵蝶猶豫了一下,終于由衣袖內取出了一封書信,遞了過去。
  江元接過了書信,匆匆地看了一遍,塞在衣袖內,說道:“信上的事我知道,你回去吧!”
  江元說得這么輕松,鐵蝶睜大了眼睛,說道:“那怎么行?我還沒見著花婆婆呢!”
  江元聞言痛苦的笑了一下,說:“你已經見過了!”
  鐵蝶聞言有些不解,問道:“你說話真奇怪,我几曾見過了?”
  江元聞言突然睜大眼睛,又道:“難道你一定要我告訴你?”
  江元說著用手重重的拍著石碑道:“師父已經死了,難道你看不見石碑上的字么?”
  鐵蝶聞言大吃一惊,她這才注意到石碑上的字,惊得退后了好几步,說道:“啊……花婆婆她已經……”
  江元雙目圓睜厲聲道:“莫非我會騙你?”
  江元的聲音十分恐怖,嚇得鐵蝶花容變色。
  她用手掩著胸口,輕聲道:“江元!你……你太失常了!”
  江元厭煩地說道:“不許你叫我的名字……你快走吧,你師父的事,我一定代辦,到時我自然會去!”
  鐵蝶默默的站了好一陣,見江元一言不發,只是扶著石碑沉思,自己也無話可說,只好輕輕的說道:“那么……我……我回去了!”
  江元只是點點頭,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鐵蝶慢慢地轉過身子,這一霎那,她竟似有些不忍离開,這個人是如此的孤獨和怪癖,鐵蝶极欲把自己的熱情傳遞給他,但她沒有這個勇气。
  她緩緩地走了几步,又回過了身子,關切的說道:“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幫忙的,我可以留下來。”
  鐵蝶的話說了半晌,江元連一個字也不回答她,他只是不停地揮手令去。
  鐵蝶幽幽地歎了一口气,這才轉身而去。
  等到鐵蝶的身形整個消失之后,江元才回過身張望了一下。
  他有些茫然,還有些孤寂的感覺,可是他卻不知道,他為何這么急著叫鐵蝶离去。
  從昨夜開始,他就站在這里了,由于過度的悲哀,江元已經非常不适。
  他忖道:“現在沒有人來打扰師父,我可以進去休息一下!”
  他把這個話,輕輕地告訴他長眠著的師父,似乎是在征求她的同意似的。
  然后,他拖著疲乏的身子,慢慢地回到洞中去。
  江元在他平日坐禪的石床下躺了下來,腦中一片混亂,他回憶過去,又想象未來,都給他帶來煩惱和不安。
  最后,他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江元昏昏地醒了過來,耳邊卻听得一陣陣的女人哭聲。
  江元坐起了身子,仔細的听了一陣,果然有一個女人在洞外啼哭。
  江元心中好不詫异,忖道:“這是怎么搞的?怎會有女人到這里來哭?”
  江元想著下了石床,由洞后舀了一瓢清水,略為洗漱,然后踱出洞來。
  當他才出到洞口時,就發覺了一件奇事。
  原來有一個白衣的女孩子,正伏在花蝶夢的墳前痛哭,在花蝶夢的墳頭上,放著一束盛開著的鮮花。
  江元不禁大奇,也感到些微的憤怒,當下沉著聲音道:“你是誰?怎么在這里啼哭?”
  那少女似乎受了极大的惊駭,連忙止住了哭聲,很快的站起了身子。
  當她回頭向江元張望時,雙方不禁同時一惊,江元脫口說道:“啊!是你!”
  原來這個女孩子,正是吉文瑤。
  在她遍訪江元不得時,失望地折了回來,料不到,江元已為他的師父把墳造好了。
  她回憶自己的罪惡,不禁跪在花蝶夢的墳前痛哭起來,乞求她的靈魂能夠得到安息。
  這時江元突然出現,不禁使她大為吃惊,問道:“你……怎么住在這里?
  她并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就是九天鷹駱江元。
  江元點點頭,說道:“是的!我就住在這里。”
  文瑤顯得有些惊奇和不安,說道:“你……你是花婆婆的什么人?”
  江元用手扶著洞口,說道:“這是我要問你的話,你与花婆婆是什么關系?”
  文瑤遲疑一下,說道:“我……我只是慕名而來這里的。”
  江元益發感到奇怪,可是在他的記憶里,花蝶夢從來不認識她,也從來沒有提過她。
  吉文瑤又問道:“你到底是花婆婆的什么人?”
  江元傲然一笑,說道:“你既然知道花婆婆的大名,也必然會知道我的名字,我就是九天鷹駱江元。”
  雖然文瑤已略略的猜到了,可是這句話仍像一把正義之刃,深深地刺入她的內心里。
  她發出一陣急顫,雙目含淚,花容大變!
  她顫抖的說道:“啊……你……你是駱江元!”
  文瑤的神態使江元大為疑惑,走上一步,說道:“怎么?姑娘你怎么了?”
  文瑤深深地垂著頭,她不敢接触江元那雙明如火炬的眼睛,仿佛是可以看透她心中的罪惡似的。
  江元走得更近一步,大聲道:“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文瑤強自鎮定著,抬起了頭,軟弱地問道:“在花婆婆去世之前,你可曾赶回來了?”
  江元聞言越發惊奇,答道:“是的,我赶到了……与師父訣別……”
  文瑤聞言心中略安,她默默地祝禱:“花婆!我雖然沒有找著他,可是他仍赶得上与你訣別,這樣我也可以安心了。”
  江元對這個姑娘奇怪万分,忖道:“怪了,看樣子她比我還悲痛,難道她是師父的什么人么?”
  這時文瑤已略為恢复了正常,她輕聲地問道:“你知道花婆是怎么死的嗎?”
  江元聞言不禁悲憤交集,他狠狠地握著拳頭,咬著牙:“師父是被四個無恥的小人陷害的……他們四人圍攻師父不胜,定下了詭計,用毒器把師父暗害!”
  江元說得怒發皆張,他雙目似要射出火來,手掌的骨節,被捏得發出格格的聲響。
  文瑤低著頭,像是一個犯了大罪的人。
  她又憶到那一場惊心動魄,而令人感到可恥的凶殺,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但她拼命的忍住,又問道:“你知道陷害你師父的那些人嗎?”
  江元搖搖頭,說道:“不知道,師父不告訴我,并且不許我報仇!”
  文瑤聞言,心中略感到一點安慰。
  江元繼續說道:“可是我一定要把他們找出來。雖然我不殺他們,可是我要叫他們終生痛苦!”
  江元的話說得异常激憤,令人相信他一定會這么做的!
  文瑤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懼,江元那雙寒星般的眸子里,射出了火焰般的光芒,那里面藏著無比的悲傷和仇恨。
  文瑤覺得自己的身体發軟,她再度坐在那塊大石頭的上面。
  江元對這個姑娘有一种奇妙的感情,遠在一年以前,江元在江南匆匆的見了她一面,她的影子便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坎上。
  以后,在江元細心的打听下,只知道她姓吉,并不知道她是百里彤的密友。
  前天,他們在小酒店意外的相遇,初次談話,可是卻料不到她竟會跑到這里來奔喪。
  江元雖在悲痛師父的慘死,但對文瑤的出現,亦不禁有些意外的惊喜。
  他走到文瑤身旁,再次問道:“姑娘!你是不是認識我師父?”
  文瑤輕輕地搖著頭,她正陷于混亂的思維中。
  江元見她如此,奇怪的問道:“那你為什么來獻花?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
  江元的問話,簡直令文瑤無法回答,她只是不停地搖著頭。
  江元見她屢問不答,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默站一旁。
  文瑤心亂如麻,她只是不停地想:我到底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他呢?
  難道要我說,我就是殺他師父的劊子手,天啊……花婆婆為什么不告訴他?她真是個光明磊落的俠義人物,可是我卻太齷齪了!
  文瑤正在思忖,江元突然說道:“姑娘,如果你說不出你和花婆婆的關系,那么你還是离開這里吧,我不愿有陌生人來打扰她!”
  文瑤不得不抬起頭,說道:“有一次花婆婆救了我父女的性命,她是我家的大恩人,所以我要來看看她……”
  文瑤話未說完,江元插口道:“啊!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可惜,你們無法報答她老人家的恩惠了。”
  江元說到這里,不由一陣心傷,哽咽著停了下來!
  雖然文瑤造了謊言,可是并不是全無道理,因為花婆婆受傷之后,如果要取他們的性命,仍然是易如反掌,可是她井沒有,并且她還不准駱江元報仇,這不等于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嗎?
  江元不愿在一個女孩子面前流淚,便強自忍住,道:“姑娘,你拜祭已畢,請到洞內少坐如何?”
  文瑤有些意外,她似乎已感到這個年輕人對她特別禮待——因為他在江湖上是有名的冷漠和傲慢的。
  文瑤略微考慮一下,點了點頭道:“好的,我歇一下就走。”
  她心中卻在想著:花婆婆是江湖上第一奇人,已是半仙之流,我看看她居住的地方,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這時江元已然先行,文瑤默默地跟在后面。
  洞內甚是昏暗,江元才一人洞便道:“這兩天我心亂极了,也忘了點燈,你等一等,我先把燈點上……”
  文瑤連忙說道:“不必了,不要點燈,我看得見。”
  可是江元仍然不顧,徑自去尋火种。
  文瑤有些不敢接受光明,似乎光明可以照出她犯的罪,也更顯出她的渺小和陰晦似的。
  這時江元已然點上了一盞白油燈,洞內這時變得光明如晝。
  文瑤見這座石洞頗為寬大,中間有不少石乳之類,隔成了好几間。
  頭一間只放了一張石桌和兩個蒲團,似是他們師徒平日練功之地。
  在石桌的上方,貼著一張花蝶夢的遺像。
  她身著長衣,白發拂肩,兩只枯瘦的手,各抓著一枚黑鐵拐杖和那只紅羽毛,她嘴角挂著一絲微笑,栩栩如生,看來比她本人要和善多了。
  文瑤感到极度恐懼,她不敢看,可是那幅畫似乎有莫大的吸力,使得文瑤不得不看。
  江元見她望畫出神,在一旁說道:“洞中沒有丹青,這是我用水墨匆匆畫成的,不能把師父的精神表達出來!唉……”
  江元說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气,那沉痛的語聲,在洞中迂回著,顯得無比的凄涼!
  文瑤覺得身上一陣陣的發冷,深深的体會到那恐怖和凄涼之情。
  她万料不到,一個人死了之后,會使活著的人,產生這么多不平常的情感。
  她拼命的定著心神,說道:“畫得真好。”
  江元听到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不解的問道:“姑娘,莫非你冷?”
  文瑤連忙搖頭道:“不!不!不!我不冷!”
  江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
  文瑤打量了一下這簡單的石屋,不禁問道:“花婆婆就住在這里么?”
  江元搖搖頭,說道:“不!這是師父教我功夫的地方,師父的住房,是在第二間。”
  說著,江元由石乳之隙側身而入,另有一道石壁,竟然裝有石門,江元順手推開,對文瑤道:“師父內外分得很清楚,雖然石屋很簡陋,可是每一間都有一定的用處,絕不亂用,譬如,師父打坐看書,絕不在這間房子,而在前面那間,可是休息一定在這間——不過師父极少休息,十天半月才睡一次覺。”
  雖然文瑤于不久前還親眼見過花蝶夢,可是這時候听江元細細的談她的習性,就如同听一個前輩古人的故事一樣,覺得非常有趣。
  這間房子布置得非常雅致,石壁及用具,都打磨得光滑异常,那張窄小的石床,放著一個草作的枕頭,此外則是空無一物。
  在房間的左角,一張石桌上放著不少的線裝書和文房四室,都被一根根极厚的青銅戒尺壓著。
  文瑤指著那些書冊問道:“這些都是花婆婆生前看的書么?”
  江元搖搖頭,說道:“不!這些書都是師父和我作的詩詞。”
  文瑤听罷,心中好不惊奇,忖道:“原來他們師徒不但一起練武,還一起作詩呢!”
  文瑤想著,隨手抽出了一本,略為翻閱,只見里面密密麻麻的,圈點了不少詩句。
  文瑤試閱數篇,皆是豪气爽朗,清新自然,她看看,不覺輕輕的吟出一首“天涯路”:
  万里游俠劍气虹
  歸來莫悲家園錯
  四海英雄飲宴罷
  放馬高唱天涯歌
  她重复地吟哦,自語道:“天涯路……天涯路……”
  江元在旁接口道:“是的!江湖上的人,四海為家,天涯海角,他們唱出來的歌,應該是最悲壯和最凄涼的了!”
  文瑤深深地被這首詩的意境所吸引,她腦中泛出了一幅圖畫!
  在晚風拂林,楓葉滿地時,夕陽斜照,一個白發長髯的老英雄,迎風而立。
  他的額頭上刻著年月的刻號,他顯得剛邁、蒼老而又孤獨——那似乎是江湖人的典型!
  他迎風吁喟著,回憶他顛沛的一生,和他久別的家園……
  這首詩确實使她深深的感動、回味不己,輕輕地問道:
  “這首詩是花婆婆作的么?”
  江元搖著頭,說道:“不!這是我作的!不太好,過些時候,我准備好好填一首詞。”
  江元說到這里,停了一下,又接道,“好了!我的房間很亂,不必看了,出去吧!”
  文瑤這才惊覺過來,隨著江元一起出洞。
  二人出洞之后,江元才想起,還沒有問她的名字,當下說道:“姑娘,我還未請教你芳名呢!”
  這句話問得文瑤粉面通紅,把頭低了下來。
  江元見狀頗為奇怪,忖道:“這是怎么搞的,她把頭低下干什么?”
  江元十余年,從未与年輕的女孩子交往過,所以有些不太習慣。
  他見文瑤一直垂首不語,不禁有些生气,說道:“姑娘,我問你話呢!”
  文瑤無奈,只得仰起了頭,說道:“我……我姓吉。”
  江元气道:“我知道你姓吉,我是問你名字。”
  文瑤心中忖道:“真是個渾人……”
  當下輕聲答道:“我叫吉文瑤!”
  說罷之后粉臉緋紅,江元輕輕的念道:“文瑤……文瑤。”
  文瑤含著微嗔,道:“不要念了,我要走了。”
  江元心中有些不舍,也只好道:“好的!”
  文瑤臨走之時又道:“我以后每天來送一束花,可以嗎?”
  江元見她對師父如此情深,不禁大為高興,立時說道:“好的!好的!”
  文瑤感激地微笑一下,姍姍而去。
  江元望著她的背影,口中喃喃低語,念道:“吉文瑤!吉文瑤……可愛的女孩子!”
  他哪里知道,吉文瑤就是殺他師父的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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