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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冷笑,划破了眼前的沉寂。
  “公主殿下,這招好厲害的‘十指飛針’!”
  話聲顯然出自白馬鞍座上的內厂提督曹羽,緊接著他更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听在耳朵里,只覺出無比的陰森。
  “堂堂鄱陽公主,居然也會暗算傷人!”曹羽一雙細長的眸子閃爍著凌厲凶光:“殿下這么做,豈非有失身分?更不怕傳揚出去,為武林江湖中俠義同道所恥笑么?”
  一語道破之下,在場各人才霍然有所警覺,無數道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著朱翠身上集中過來。
  朱翠并未被眼前陣勢所震懾嚇阻,相反地,表情卻是一派泰然。
  聆听下,她冷冷地道:“你這句話正好說錯了,以閣下今日之所為,要是傳揚出去,才會為江湖所恥笑,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父以前對你不薄,曹羽,你之所作所為,還要三思才好!”
  這番話不謂不誠,奈何卻听不進曹羽耳朵里去。
  “鄱陽公主,這話你就錯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夫奉命行事,公主万祈海涵,有什么話等到了京城,你再面稟皇上好了!”
  說到這里,他臉色一冷,向左右道:“郭、姜二位都衛,將鄱陽叛逆一干家屬統統給我拿下,如有膽敢違抗旨意的,格殺不論!”
  頭戴銅冠的郭、姜二人,聆听之下,抱拳應了一聲,隨即下馬,直向對方車前行進。
  一掌飛星史銀周大步踏前,迎住了二人來勢。
  被稱為郭都衛的那個人冷笑一聲,打量著眼前的史銀周道:“足下又是哪個?當真找死不成?”
  史銀周道:“鄱陽王府恃衛營統領史銀周,敬候賜教!”
  郭都衛長方形的一張臉上綻出了一抹冷笑,由鼻子里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姓史的,小小一名侍衛統領,居然敢違抗圣上的旨意,先擒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再說!”
  話聲方歇,右肩輕抖,“唰”的一聲,已把身上那領紫色長披甩向肩后,右足前跨,身子微微下塌了一些,亮出了一式頗為奇怪的招式。
  “姓史的,你就上吧!”
  史銀周在對方郭、姜二人現身之始,已知道這兩個人絕非易与之輩,這時与這個郭都衛近面相向,更見其目光精銳,神色沉著,便知來人必然有非常身手,一時心里忐忑不已。
  然而限于職責,也只有硬著頭皮与對方放手一搏,再者他為人忠義,主人鄱陽王既然已落入奸宦之手,他便于下意識里早已存下了效死之心。
  當下見狀,怒叱一聲,掌中緬刀往空一豎,冷笑道:“姓郭的,你亮家伙吧,史某人接著你的就是!”
  郭都衛那張四方臉上現出了兩道怒紋,冷笑道:“憑你也配!瞧見沒有!”
  他揚了一下雙手,嘿嘿獰笑著:“郭大人只憑這雙肉掌,就能把你拿下來,不信你就試試!”
  一掌飛星史銀周有生以來還不曾被人這么當面羞辱過,聆听之下,怒叱道:“好!”
  史銀周掌中緬刀猝吐如電,直射對方面門。
  郭都衛顯然身負奇技,迎著對方的刀勢,絲毫也不現出慌張神態,從容地后退了一步,卻在足下后退之一霎,驀地抬起右手,以拇食二指直向史氏手中緬刀刀鋒上拿了過去。
  這一手顯然出乎史銀周意料之外,只听得“錚”的一聲,掌中緬刀刀身竟吃對方二指拿了個結實。
  一股奇熱复勁的力道,透過對方手指直傳刀身,若非是史銀周勁道十足,一上來只怕這口刀已落到對方手上,這一惊不由嚇了他一身冷汗。
  雙方一抽一拉,這口刀竟然紋絲不動地定在了當空。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像是雙方力道均等,事實上卻有极大的差別,蓋因為史銀周透過五指手掌,几乎稱得上是全身之力,而郭都衛卻僅僅只是拇食二指著力,相形之下自然強弱頓分,彼此心里有數。
  僵持在空中的這口緬刀,在史銀周一度力攀之下,微微被拉近過來,但在郭都衛的較力之下,又拉了回去,就像拉鋸般的,一來一往,如此三度來回,刀身輕輕地顫著,就像是一條顫抖的銀蛇。
  驀地,史銀周一聲怒叱,飛起一條右腿直向郭都衛腰間踢去,這一腳顯然是史氏力圖制胜的訣竅,算得上勁猛力足,大有“奮椎一擊”一決生死之判。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敵人,這個郭都衛實在較諸他所想的還要厲害得多。
  原來這個郭都衛,人稱“千手太歲”,姓郭名元洪,另一位被稱為“姜都衛”的,姓姜名野,人稱“鐵臂神”,早年在江湖上,俱是名重一時,分執一方黑道魁首的人物,原是与曹羽互不相讓的身分,惟曹氏得意于宦途之后,為了充實自己權勢,親自上門相邀,許以重金權位,乃得將二人分別羅致手下,以“二品特侍都衛”官位,在內厂當差,各人都有相當的權勢,曹羽因有此二人倚為股肱,聲勢大增,也就更為跋扈。
  千手太歲郭元洪存心要在頭儿面前露上一手,樂得史銀周自己送上,正合心意。
  這時史銀周一腳踢到,郭氏冷哼一聲,身形半倚,右手原勢不動,左手卻斜著以掌緣向外切出。
  史銀周頓時就覺出一股尖銳的勁風由對方掌上劈出,距离約在尺許開外,已感覺出有切膚之痛,不由大吃一惊,再想收招換式,哪里還來得及。”
  史銀周到底身手不弱,躲既已來不及,不如硬接對方一招,猛可里气充足面,用“踢金燈”的足下招法,這只右腳在一連三個波動之后,非但不避,其勢更加疾猛地向對方腰間踢去。饒是這樣,他仍然逃不開郭元洪這一式“如意金切手”。
  掌緣与足面接触,只是一奇短的一霎,像是“格”的響了一聲。
  史銀周鼻子里“哼”了一聲,身子霍地打了個哆嗦,隨著他用力過猛因而失速的身子倏地向左面斜飛了過去,手里的那口細窄緬刀,自然而然的也就到了對方手上。
  史銀周雖然力欲穩住摔出的身子,奈何那只右足,早已不听使喚,只覺得一陣連心的奇痛,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噗通”一聲,跌倒在地。
  千手太歲郭元洪一聲陰笑,足下一個搶步,“跨虎登山”,右手平出,又把搶自對方手上的那一口細窄緬刀飛擲出手。一道白光,閃亮如電,直襲史銀周前胸,以史氏張惶倒地的此一刻,有心躲閃也來不及。
  坐在車座前的無憂公主朱翠,早已經覺察到了勢態的嚴重性,于此危招一發間,她乃抖手打出了一枚烏黑淨亮的六角石子,正是她素日擅以施展的暗器之一:“黑星子”。
  黑星子不偏不倚地命中緬刀的刀尖,把這口出手的兵刃硬生生地擊偏了三四寸的距离,透過冒起當空的一點火星,這口細長的緬刀擦著史銀周肩頭滑了過去,“叮”一聲,實實釘在樹干上。
  史銀周一反手把緬刀拔在了手上,連惊帶气,更有無窮忿恚、羞愧!他真無顏再苟活下去,一咬牙橫刀便向自己脖子上抹了過去。
  車座上的朱翠公主,把眼前一切看得极為清楚,見狀一聲叱道:“史大叔!”
  玉手振處,第二枚黑星子打了出去,“當”的一聲,再次命中了史銀周手上鋼刀,刀鋒一偏,几乎脫手而出。緊接著香車上的公主已飛身躍下,身法之快,有如夜蝙翻空,起落之間已到了史銀周面前,右手突出,拿住了史銀周的腕子。
  “史大叔,你這是干什么?快不要這么糊涂!”手上一用勁,又把對方那口緬刀搶在了手上。
  史銀周目睹著公主的關怀,一時百感交集,雙眼微閉,淌出了兩行熱淚。
  眼前不是說話的時候。無憂公主朱翠緊緊咬了一下牙,冷笑道:“最起碼,我們現在還不到該死的時候。”
  說完這句話,她抬頭用凌厲的眼神,打量著正面的強敵之一千手太歲郭元洪,冷冷一笑道:“用不著欺人過甚,我來會會你!”
  千手太歲郭元洪一聲怪笑,欠身道:“公主殿下請!”
  其實此舉,正合了他的心意,眼前如能一舉把這個“扎手”的鄱陽公主就擒,不啻是奇功一件,更可在眾人面前顯出了他的威風八面。
  無憂公主朱翠已忍無可忍,她預忖著今夜走已無机,出手在所難免,倒不如先拿對方這個扎手的三號首腦試試身手,敗了固是劫數難逃,倘能戰胜,或將可以逼迫曹羽親自出手,一決胜負。總之,事已至此,避既不可,也只好速求一戰了。
  她緩緩地向前踏進了一步,凌厲异常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郭元洪,郭元洪又何嘗不一樣?四只眼睛緊緊地對視著。
  越是武功高強之人,在其動手過招時,越是意不旁矚,四只眼睛一經交接,若非有极特殊的事故,休想能令他們自動分開。
  千手太歲郭元洪雖然心里盼望著能有此机會与對方這個名動公卿而又近乎傳奇的人物一決雌雄,然而他當然知道對方的不可輕敵。現在當此性命相搏之一刻來臨之前,郭元洪一反常態,再也不敢掉以輕心。
  足下像是踩著蓮花碎步般,他一連前進三步,陡然停住之后,卻又向右側閃出了一步。就在這一霎,他的一雙手忽然左右分開來,雙掌平伸,指尖上翹,左右兩只手各腋下徐徐向下按動,一連串的骨骼響聲,像是炒蹦豆般地自他身上各處散出來。這一霎,他的一雙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許多。
  眼前敵我人數雖然很多,卻沒有任何一點意外雜音,盡管人馬交雜著里外三層,每個人的注意焦點,都注意著場子里的這兩人。
  千手太歲郭元洪在顯示了他一手獨門特技“按臍功”之后,一雙原本睜得极大的眼睛開始漸漸地收縮,一直收到細細的兩道縫,透過那兩道細縫所傳出深邃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費解,那個站立在地上的壯健身軀,緊接著就像是脹了气般地慢慢脹大了起來。
  把這一切看在眼睛里之后,朱翠心里已有了几分見地。
  “姓郭的,報上你的名字來!”她冷冷地瞅著對方,眼睛里顯示著她的一往孤高狂傲:“過去跟我動過手的,都不是無名之輩,你也不能例外。”
  郭元洪鼻子里哼了一聲,百分之百的是不愿意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
  那是因為他此刻正在運用無上的功力,目的在使一剎那全身各穴路一齊貫串敞開,從而運施一股气招行走其間,以便在動手三數招之始,便可以強大功力迫使對方敗陣服輸。
  然而,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朱翠竟然向自己發問。
  無憂公主表現得既是如此輕松自如,千手太歲郭元洪相形之下卻未免太過緊張了。
  為了表示也同對方一般“輕松”和“不在乎”,郭元洪就不能裝聾作啞。
  “郭元洪!”說了這三個字,他立刻吞住气息,定了一刻才又接下去道:“殿下耳朵里可能并沒有我這一號,請吧!”
  說了這几句話,他再也不愿旁生枝節,因為所運施的气招經此一泄,已將走失,再不把握住此一刻良机出手,無疑前功盡棄。是以,就在末尾的話聲方一出口的當儿,他已迫不及待地奮起身形,有如狂風一襲,肥大的紫色長衣,帶出了凌人的“呼嚕嚕”一陣疾風,在這個聲勢里,有如拍岸的浪花,直向著無憂公主朱翠身上卷拍了過去。
  朱翠該是何等聰明透剔?
  其實早在郭氏施展那手“按臍功”時,她已猜知了對方的功路,后來有意要對方出口說話,正是用心精明。
  迎著郭元洪急雷奔電的聲勢,她不再少緩須臾,眾人目睹之下,只見她嬌軀側轉,閃動得那般伶俐快速,在同一個時間里,不知道是大家的眼花了,抑或是她的身法特別的緣故,總之,出現在他們眼前只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影子。
  朱翠顯然早經運籌,要以這一手“隔牆花影碎”的絕快輕功來取胜對方。
  一纖一壯,兩條人影在一度迷失之后,終于接触,那也是絕快的一霎。緊接著雙雙又分了開來。
  雙方似乎在此第一回合里,都沒有取得絕對的制胜优勢。
  朱翠步履輕靈。
  郭元洪卻大步疾猛。
  一個前跨,一個后奔,勢子卻是一般疾快,在他們再次的對峙時,郭元洪只覺得一只右腕熱辣辣的有些生痛,似乎在方才人影交錯的一霎,為對方尖尖五指撩了一下,雖然仗著他運施多年的橫練功夫,沒有傷著了筋骨,可是皮肉之傷卻是免不了的。
  對于這位官拜二品的“都侍衛”大人來說,不啻是前所未見的奇恥大辱。
  因此在即將的第二度交手里,他更不敢掉以絲毫輕心,黑壯的身軀霍地向下一蹲,兩只手盤前照后,霍地騰身而起,長嘯一聲,直向朱翠掠了過去。
  無憂公主朱翠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動手過招,一向都能保持十分冷靜,不愿被動,常在對方出招之先便已測出了動向,然后搶取主勢,以此為准,無攻不利。
  正因為如此,千手太歲郭元洪在第二個回合里又自落了空。
  “叭!叭!”兩聲清脆的擊掌之聲響起。四只手掌,在空中不期而遇的兩次交接之后,雙方的身子很自然地又自分向兩側錯了開來。
  朱翠顯然已被對方激起了怒火,在她身子方自一沾地面之始,已窺好了出手的方位,決計要在這一次的出手里置對方于死地。
  另一面的千手太歲郭元洪,顯然在兩度出手之后,已測出了對方不可思議的深厚功力,一霎傲气頃刻問為之瓦解冰消。
  雙方的一度火爆快速的接触之后,又复歸于平靜。
  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互視著。
  忽然白馬上的曹羽一聲獰笑道:“我等時間不多,這也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姜都衛,命你立刻出手,會同郭都衛聯合把叛逆公主給我立刻拿下!”
  “鐵臂神”姜野早有出手之意,卻為郭元洪搶先一步,以他身分又不便向其他次一流的人物出手,心里正自懊惱,既然曹羽有令,正中下怀,嘴里高聲應著,身形一殺,縱出丈許遠近,落在了朱翠左側前方,正好与右面的郭元洪一左一右,采取鉗形的看守了朱翠前進之勢。
  朱翠頓時感覺到她面前的形勢大為險惡。
  這种全靠心靈領會動手之前的感應,常常是制胜敵人的無上先招,武功越高的人越是有此感應。
  以無憂公主朱翠的絕世身手,對付像郭元洪這等大敵,或可取胜,只是要再加上几乎与郭身手相仿佛的姜野在內,胜負可就難以預料了。
  當然,使她眼前更為憂心的事還不止此。
  曹羽這么做,顯然別有用心,分明是存心以郭、姜二人困住朱翠的身子,如此便可從而分兵,輕而易舉地將沈娘娘母子一干人先行拿下。
  朱翠何等聰明,焉能會看不出曹氏用心!只是當前郭、姜兩位大敵,确實又不容她掉以輕心,一個分心,便立即有喪命之危。
  打量著眼前這番凶惡險態,素來沉著冷靜的無憂公主,也不禁起自內心發出一陣兢惊!
  這种純系親情的關怀,實在給她內心以無比的壓迫,從而便不能保持住一份冷靜的制敵先机。
  郭元洪、姜野似乎已窺知了對方的隱憂,搭配得倍加謹慎。
  郭元洪取右,足踏天罡。
  姜野取左,暗踩七星。
  好一式“天罡七星陣”,在這個進取的陣勢之內,朱翠進身固難,退步更是不易。
  朱翠不由內心發出一聲歎息,強自定下心神來,先以“傳音入秘”的內家功力,把自己的隱憂告知了史銀周,要他會合馬、杜二人守定馬車,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敵人接近車廂,再傳音新鳳,要她會合宮嬤嬤,在万不得已的情況下,背負沈娘娘与少主人先自逃命要緊。
  這番傳音說來容易,其實在當前兩名大敵攻勢之下進行,端的大非易事。
  一番交待囑咐之后,朱翠探手長披,把一口輕易不曾施展的長劍執到了手上。
  郭、姜二人互看一眼,也都各自掣出了兵刃。
  郭元洪是一對“五行輪”,姜野是一柄“万字奪”。
  朱翠長劍在手,手領劍訣,目光深邃地注視著當前二人道:“你們注意了,我是輕易不出劍的,你們兩個武功可能不錯,只是要想置我于死命,殊為不易!”
  姜野“万字奪”交向左手,卻從容在右手戴了一具銀光燦爛,像是柔細鋼絲所編制的手套,這個手套顯著的地方乃是看來极其鋒利而具殺傷力的五根長長鋼指甲。
  “為什么?”他一面戴著手套:“公主你是聰明人,今夜的情勢你應該看得出來……哼哼,何必呢!”
  朱翠冷笑道:“既然你們兩個不能置我于死命,你們活著的机會就不會太大,因為我所施展的劍法,招招狠毒,只要有一招得手,你二人不死必傷!”
  這番話出自朱翠嘴里,說得十分慎重,加上冰冷的語气,果然給對方以無比震懾。
  郭元洪冷哼一聲,五行輪互錯當空,發出了嘩嘩一陣子響聲,顯示著奪人的先聲。
  姜野一雙三角眼益見陰森。
  兩個人左右各自發出了一個弧度。
  白馬上的曹羽發出一聲輕咳,正要暗示玄机。
  就在這緊張迫人的一剎那,驀地空中傳過來一陣清晰的笛音,吹竹人不用說顯然是此道高手,娓娓的笛音,在甫一傳出的當儿,即能緊緊地懾住在場各人的心神。
  那是一种大多數人前所未聞的宮商格調,音韻之起伏頓抑,大出常格之外,然而卻是那般動人,使人不得不全神聆听。
  朱翠、郭元洪、姜野,三個即將出手的人,在笛音方自入耳的一霎,情不自禁地已大大緩和了凌厲的殺机。
  白馬上的曹羽,更似有所激動,神色霍地為之一呆。
  月高云白,四野蕭然,誰也不知道這醉人激人的笛聲發自何處,听起來似乎覺得近在咫尺,卻又像是遠在天邊,給人以扑朔迷离之感。
  笛音實在太過玄妙了。在短短的這一剎那,那陣子笛音竟會起了無數次的變化,細時只是尖銳的一個單音,就像是一根針那么的尖銳,深深地刺入你的腦海,而猝然下來的音階,卻又似同高山滾鼓那般的激烈,令聞者為之心神蕩漾。
  總之,當你初聞笛聲之始,已注定了你非听不可的命運,如果你聚精會神地听下去,絕難不為這种前所未聞的怪异音階所干扰左右。
  朱翠現在已領略到了笛音的厲害。
  在她未能确實證實吹笛者是否對方一伙之前,最起碼要保持住冷靜,万万不能為笛聲所亂。
  偷眼一瞧眼前的郭、姜二人,也同自己一樣,面上明顯現出焦躁与不安的神態。
  大敵當前,尤其是高手對搏,如無十分的把握,誰也不會草率出手。基于這個因素,現場敵對的三個人,俱都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棄攻為守。
  那裊裊不絕的笛音一經傳來,如泣如訴,似斷又續,卻沒有立刻就要結束的意思。
  似乎是江湖上曾經有過這么一個人的傳說,朱翠腦海里這一霎正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畢竟她年事太輕,又以身處富貴王族,對于江湖中事設非与己有關,或是師門曾經道及者,确乎便昧于無知,眼前這件事,她确信曾听師門中人談到過,只可惜當時并未留意,這時便難想起。
  然而,對于白馬上的曹羽,以及眼前郭元洪、姜野這等資深的老江湖來說,便是情形不同了。
  這也就莫怪乎郭、姜兩位在傾听之始,臉上就情不自禁地顯現著那股神秘的震撼之色。
  究竟何事令他二人如此震撼,象斷腸的笛音,抑或是吹弄笛子的那個人?
  想是笛音的過于個別,所有在場的人都免不了留神傾听,一經留神卻又為其所干扰,一個個全像猝然為魔所乘,現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樣子。
  現場仍能保持著清醒的似乎還有一個人:白馬上的曹羽。
  然而,也許正因為他對于這個吹笛子的人了解得太過于清楚,他才越加地較諸其他各人更為擔心。
  迎著笛音的來處,曹羽策動著座下的白馬,向前馳了十數丈。
  在場的也只有他、朱翠、郭元洪、姜野四個人,似乎才能夠准确地判定笛音來處。
  是以四個人的眼光,也就不約而同地向那個認定的方向眺望過去。
  夜色里只是一重一重的高大樹影。
  時值深秋,這些榆樹的樹葉,都已變成了白色,月色下銀光燦燦,泛出了點點星光,在微風的波動起伏之下尤其好看。
  笛聲忽然停止,卻有一個小小黑點疾若星丸跳擲般出現在銀色光彩的樹帽上,初現時只是小小的一點,不及交睫的當儿,已來到了眼前。
  眾人這才看清了,來人像似年歲不大,約莫在二十左右,生就白白的一張瘦臉,一身黑色長衣,眉毛很濃,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看上去由于缺乏表情,而顯得那么生硬、木訥。
  在距离現場的最近的一棵樹帽上,略一張望,只見他身形輕閃,快若飄風的已落到了面前。
  現場頓時起了一番騷動。
  這人手上拿著一枝白玉長笛,略一顧盼,向著白馬座前行走過來。
  白馬上的曹羽冷笑一聲道:“來人可是南海‘無名氏’駕前的‘招財童子’么?”
  長瘦少年忽然站住了腳步,一雙光華閃燦的眸子注定著曹羽,先揚了一下手上的玉笛。
  曹羽會意地在馬上笑道:“這就是了,‘見笛有如見人!’這是本座与令主的昔日交情,老夫明白,明白!”一面說著,仰首當空呵呵笑了几聲。
  然而,誰都听得出來,這种笑的聲音,未免太過于牽強了。
  長瘦少年聆听之下,頻頻揚動著一雙濃眉,卻將手上玉笛四下各指了一指,又橫過笛身作出一副吹奏的樣子。
  曹羽頓時神色一陣黯然。
  緊接著他嘿嘿笑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這些人都是老夫的手下,請足下回去轉告令主,今夜太遲了,不及拜訪,錯開今夜之后,老夫必當親身造訪……”
  話還未說完,就見那瘦削少年一顆頭像撥浪鼓似的一陣亂搖,曹羽只得中止住出口之言。
  瘦削少年臉上神色忽然有些憤然,手中玉笛再次在嘴邊比了個吹奏的姿勢,并向四下各方指一指。
  曹羽神色一惊,面色沉著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夫過去雖然与令主人有過這么一個默契,但是,眼前這情形特別。”
  瘦削少年一陣搖頭,手中笛四下一陣亂指,兩只手頻頻揮動不已。
  曹羽冷冷地道:“令主人這么作就未免太過無情了。”
  少年神色一怔。
  曹羽立刻輕咳一聲,緩和地道:“這樣好了,有些話与足下也說不清,請足下帶同老夫共往拜見令主人面說一切如何?”
  少年鼻子里一連串怪哼,頻頻揚動手中笛,一只手又在前胸拍了一下。
  曹羽無奈地歎息一聲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只是眼前……唉,這樣吧,請你回報令主,如能优容一盞茶的時間?”
  少年搖頭斷然拒絕。
  曹羽神色一凝,正待要發作,但一想到翻臉之后的必然下場,立時把一腔盛怒又壓了下來。
  他苦笑了一下,無奈地環視了一下現場左右,黯然點點頭道:“也罷,老夫既然与令主人有約在先,自是不便反悔,請返告令主,老夫遵命就是。”
  少年臉上才現出了一片欣然。
  曹羽面色一沉,卻接下道:“只是,錯過今夜之后,這件事令主人卻不得再多插手,再說他日老夫有用得著令主的時候,他也不要推卻才好!”
  那瘦削少年聆听之下,頻頻地點頭不已。
  曹羽在馬上發了一陣子怔,慨然道:“罷,罷。”
  遂即轉向待与朱翠交手的郭、姜二人道:“二位都衛請傳令下去,回去了!”
  郭、姜二人頓時為之一呆。只是他二人在入宮之前,早就對所謂的“無名氏”有所耳聞,尤其對于該“無名氏”的諸多怪异傳說更是知悉甚詳,至于頭儿曹羽与其之間究竟又有些什么默契,這就是他們所不清楚的了。
  二人聆听之下,心里雖是頗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轉身上馬。
  白馬上的曹羽怒視著一旁的朱翠一眼,冷冷一笑道:“今夜之后,老夫還要拜訪,這就告辭了!”
  言罷大袖一甩,胯下白馬已潑刺刺當先沖出,一徑消失于驛道盡頭夜色之中。
  現場人馬,在郭、姜二人指揮下,緊緊跟隨在曹羽之后,很快也就撤离一空。
  轉瞬之間,現場也只剩下了朱翠等一干人与四輛馬車。
  面對著這樣奇特的怪异場面和這個奇怪的人,朱翠簡直不知道如何來應付才好。但是,無論如何,對方解圍之恩不可不謝。
  朱翠上前几步,卻發覺到對方少年瞬也不瞬地正在盯視著自己,不由點頭稱謝道:“謝謝你!”
  少年霍地一怔,后退了一步。
  朱翠道:“我雖然与你主人并不相識,不過這番解救之情,卻是永銘不忘……眼前也許不是与令主人見面的時候,后會有期,我們先告辭了!”
  說罷轉向史銀周等吩咐道:“我們走吧!”
  各人也恨不得立刻擺离眼前多事之地,公主既然這么吩咐,自是唯命是從,當下各自領命跨上車轅。
  卻不意面前人影一閃,那個瘦削少年竟自橫身攔于車前。
  朱翠一惊,微笑說道:“你有什么事么?”
  少年揚了一下手中玉笛,指了一下遠處,又指了一下朱翠,然后退后一步,不再多言。
  朱翠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見你主人可是?”
  少年咧著一張大嘴,連連點頭不已。
  朱翠微微皺了一下眉,道:“你主人在哪里呢?”
  少年指了一下,越過大片樹叢,是一片開滿蘆花的原野,白茫茫一大片,大概就是那個地方。
  以朱翠輕功,自是用不了許多時間即可抵達。只是她眼前情形,卻不便离開。
  “實在抱歉得很!”朱翠微笑道:“我知道你主仆今夜幫了我們大忙,只是我眼前不便离開,這樣吧,請把你主人住處賜告,這一兩天之內,我必親自上門道謝,好不好?”
  想不到那少年听了之后,兀自搖頭不已。
  朱翠實在很是為難,想了一下道:“這樣好了,既然你主人一定要跟我見面,可否請他移駕過來一下,我們在這里敬候他的大駕如何?”
  少年重重地搖了一下頭,再次用手中玉笛向前處指了一指,神色頗有不耐。
  朱翠心中一動,有些不悅,卻也不便發作,心中正在盤算如何應付,身邊的史銀周已怒聲道:“公主已有交待,足下還請讓開的好!”
  一面說,他抖動組繩,馬車便往前行,只見那少年偏偏不讓,單手一探,已扣住了馬口鐵環。
  這么一來,不禁激怒了在車前侍衛之人。
  馬裕首先一聲喝叱道:“大膽狂徒,莫非你還敢攔駕不成?”
  一面說時,足下大步踏前,一掌直向少年當胸推出。
  朱翠道:“不可無禮!”
  話聲出口,卻已不及。
  只听見“碰”一聲,馬裕這一掌倒是不折不扣地打在了對方胸脯上。
  以馬裕的健壯,眼前少年的瘦削,這一掌既是打實了,后者如何承受得住?
  事實上顯然并非如此,盡管聲音如此沉實,被擊中的瘦削少年卻絲毫沒有退縮之態,甚至于一雙站立在原地的腳步,連動也沒動一下。
  馬裕的那只手仍然按在對方胸脯上,一不做二不休,當下就勢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服,喝了一聲:“給我閃開!”
  這一次馬裕可是用足了力量,他自幼即有几分蠻力,習武之后尤其曾拋棄過橫練的功夫,這一抓一拋之力,怕沒有近千斤的力道。奇怪的是,對方這個瘦削少年在他這般力道之下,依然和先前一般模樣,人雖然瘦,那雙腿硬像深深插入地面的一雙鋼樁,不要說被拋起來了,簡直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馬裕連羞帶急之下,赶上一步,兩只手用力抓住對方一陣子搖晃,簡直是晴蜒撼石柱,別想搖動對方分毫。
  這番情景看在朱翠眼里,自然有非比尋常的涵義,正待出聲呼止,對方那個瘦削少年已自不耐煩地出手還擊,那只是奇快的一霎,仿佛他的手只是奇快的一探,緊接著就已向外翻出。
  隨著他的手,馬裕偌大的身子,竟像是球也似地被拋了出去。
  朱翠大吃一惊,自是不能再置之不理。當時雙手在車座上略一力按,身子已巧燕沉掠空直起,起落之間,正好迎著了馬裕落下的身子,朱翠不便出手迎接,只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拉了一把。這一拉之力,卻是恰到好處,正好為他解了一時之危,馬裕乃得借力施力,就空一轉,四平八穩地落下地來。
  對于馬裕來說,自然感覺到是一种奇恥大辱,惱羞成怒之下,正待反身向對方那個白皙瘦削少年扑去,卻為朱翠橫身阻住了。
  “算了,”朱翠安慰地道:“好在沒事,你就忍忍吧!”
  馬裕不敢不遵,忍著气抱拳應了一聲,退向一邊。
  朱翠自然也覺出臉上不十分光彩,她為人一向是外柔內剛,丟了的面子,無論如何,哪怕是拐彎抹角,也一定要設法找回來的。
  當下,她含著微笑姍姍走向那個看來像系天啞的少年道:“你為什么始終不說一句話,莫非是個啞巴,還是會說話而偏偏不說呢?”
  少年臉上立刻興起了一片怒容。
  依然是那兩個手式,指指公主,又指指遠處蘆叢。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翠看來拗他不過,只得答應他道:“好,既然你堅持我要去見你的主人,我也可以答應你。”
  少年立時面色大喜。
  “不過,”朱翠顯然還有下文:“你卻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少年先是一怔,立刻橫眉豎眼地看著她,像是期待著對方下文。
  “剛才我看你出手不凡,功力大是可觀,一時技痒,想請教一二,你可答應?”
  少年頓時一呆,退后了一步,連連搖頭。
  “那么,請恕我不能從命了!”
  這一手激將法,果然有用,瘦削少年先是皺眉想了一刻,然后才點頭答應,卻又比了一番手勢。
  朱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我比過之后,無論誰贏誰輸,我都會去見你的主人就是了!”
  少年這才作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樣子。
  只見他把手里的白玉笛子往腰間一插,空出兩只手來比了一下,他伸出三只手指比了一下,又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神色一片昂然。
  朱翠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三招之內,我可以保證贏的絕不是你,請吧!”
  足尖輕點,快若飄風已向對方少年襲了過去。
  朱翠實在已看出對方雖然身分不高,可是暗中那人一個隨從仆役,其武功境界竟是非比尋常,此所以暗中人才會放心命他代行一切,自己眼前出手,雖然表面看來,像是在為馬裕找回面子,其實正可以煞一煞暗中主人的威風傲气,以此而言,就顯然有其必要了。
  是以,朱翠的出手,也就格外謹慎。第一招使出了“分花拂柳”。
  少年用“藍花小帘鉤”的身法避了過去,并且反手按朱翠后腰“志堂穴”門。
  朱翠不容他得手,卻不禁暗吃一惊,由對方不同凡俗的招式手法上看來,顯然大別于中原招法。
  人影交錯的一剎那,朱翠已巧妙地避開了對方點穴妙手,隨即展出了第二招的“小釣寒江”。
  啞少年因為朱翠這一式招法過于欺近緊迫,乃把身子快速后撤,就勢一分雙臂來切對方的雙腕:殊不知朱翠這一手正是個誘式,見狀正合心意。
  至此,她甚至于已可穩操胜算,嘴里說了聲:“承讓!”退身、分腕,“噗!”一掌已擊在了對方肩上。
  啞少年大吃一惊,肩下一沉,已把對方掌上力道為之化消了大半,好在朱翠原來就無心傷他,對方也确實身手不弱,不容朱翠撤招,先已側身縱出,借著外躥的式子,總算把朱翠掌上的余力化解了一個干淨。
  也許是平素太以恃強好胜,啞少年此番在朱翠手上落敗,一張臉實在是挂不住,頓時怔在了當場。
  朱翠一笑道:“了不起,好啦,現在就請你帶我去拜訪令主人吧!”
  啞少年這才轉憂為喜,抱了抱拳,首先縱身而起,捷若箭矢也似地已落上了一棵高大的榆樹之尖。
  朱翠乃關照史銀周道:“史大叔你暫時不要离開,我去去就來!”
  說了這句話,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有如輕煙一縷,极其輕巧地已落在了榆樹帽上,尤其較對方這個啞少年更要高一籌。
  啞少年這時才見到了朱翠的真功夫,嘴里雖然說不出,心里卻是著實佩服,當下乃頭前帶路,一徑翻騰起落,直向那片蘆花原野扑縱過去。
  前行了一程,啞少年定下了腳步。
  朱翠顧盼了一下左右,道:“你主人呢?”
  月白風清,陣陣涼風把蘆花吹成了海浪一樣的波譎,蘆穗子像是打鐵爐里的火墾子一樣地四下飄著。
  啞少年四下張望了一陣,臉上一片茫然,隨即比了個手勢,繼續前進。朱翠無奈只得又跟上去。
  兩個人在深過一人高的蘆花叢里前進著,啞少年一面用玉笛撥打著面前的蘆花,前進速度無形中變得慢了許多。
  走了一程,啞少年又定了腳步顧盼了一下,摸摸頭,繼續前進,朱翠卻站住不再移動。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啞少年又轉了回來,聳一聳肩膀。
  “你主人呢?”
  搖搖頭,聳聳肩,臉上帶著似笑不笑的表情。
  朱翠忽然吃了一惊,陡地一怔,暗忖著糟了。
  一念興起,足下飛點著已猛地扑了過去。
  啞少年卻似早有防備,迎著朱翠的來勢,身子一偏,以手上玉笛直向朱翠面門點來。
  朱翠怒叱道:“好狡猾的東西,我要殺了你!”
  啞少年早已領教了朱翠的厲害,一招出手,身子絲毫不再停留,足尖點處,身軀如大鷹展翅,霍地騰起,卻向左側蘆叢中逃去。
  朱翠一聲清叱道:“好個小輩!”
  待要將身子縱過去,忽然轉念一想,顧不得再与他戀戰,一徑掉過頭來,倏起倏落,直向來路上扑縱過去。
           ※        ※         ※
  現場一片狼藉。
  地上有明顯的車輪痕跡,只是卻失去了馬車的蹤影。
  朱翠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差一點昏了過去。
  仿佛掌燈不久,正是華燈初上。
  “美人庄”邊處銷金窟,本地最具聲色的“堂子”已經艷幟高張,照例地忙了起來。
  大茶壺沙啞的一聲:“客來!”聲調里,老鴇子喜笑顏開,姑娘們卿卿喳喳,但只見兩個衣衫碧綠的小廝,高高打著門帘,這時候,有錢的爺儿們熙熙攘攘,搖搖擺擺地叱喝著都進來了。
  堂子里那分熱鬧,可就不用提了。
  琉璃燈五光十色,滴滴溜溜地在空中打著轉儿,姑娘們都穿紅著綠,彩蝶儿也似地到處翩躚著,叫著,嚷著,哼著,笑著。
  那兩列紅漆大板凳上,年輕漂亮的妞儿們還多的是呢,一個個拾掇得妖妖艷艷,彎彎蛾眉,粉粉香腮,櫻桃小嘴嬌著,嗲著……有唱的,有笑的。那一旁,香衫半解,斜倚著欄杆,嘴里嗑著瓜子,斜著黑油油滴溜溜打轉的一雙勾魂眼,她叫“小湘君”。
  個頭儿高高瘦瘦,發絲儿長長秀秀,未言先笑,總愛挑盾,她是“怜君”。
  慣于貼腮溫存,唇紅齒白的,她叫“芳芳”。
  “秀秀”的腮有顆美人痣。
  “文君”皮膚最白,“黑芍藥”黑里帶俏。
  “穗儿”臉上有兩顆白麻子,笑起來最能傳神,老玩家說的好:“十個麻子九個俏!”穗儿真要是少了這兩顆麻子,可就不“逗儿”了。
  “陳咪咪”眼眯眯,這個娘儿們最騷,最嗲,個頭儿也高,听說還“別有一功”,莫怪乎她是堂子里的大忙人儿。
  “嬌嬌”的腳最小,名副其實的是“三寸金蓮”。
  “小紅鞋、當然是愛穿紅鞋,她就是不服气“嬌嬌”,瞧瞧兩個妞儿這會子還正在比腳呢。
  人人都在忙著,笑著,鬧著。
  比較寂寞的,該是坐在牆角落里的那個“老瞎子”,還有他跟前的那個年僅十三四歲,模樣儿楚楚可怜的小孫女儿了。
  瞎子拉唱似乎成了那個年頭的定律,要不他憑什么活下去,人總是得要有個一技之能才好。
  眼前這個瞎子也不例外。他手里盤弄著胡琴,只管拉可不管唱,因為他不能唱,十年前嗓子就“倒了倉”,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痰派”,一張嘴准能把客人都給嚇走,所以無可奈何,只有把年僅十三的小孫女儿給拖出來搭檔一番。
  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唱什么?無非是些應時的小曲儿,黃梅小調,四季歌,蓮花小落儿什么的。
  她那里:“春季里來百花開,蝴蝶儿成雙成對飛過來……”盡管是韻味儿不差,卻是沒一個人听,當然也就沒人叫好施錢了。
  老瞎子不止一次地用腳去盤弄著面前的大花瓷碗,卻仍是一上來姑娘們給的那几個制錢儿,期待著再次有錢落碗底的聲音,卻是渺不可期。
  屏風后面抖顫顫笑咪咪地走出了鴇儿“柳大眉”,手里捧著白花花的一盤碎銀子。“姑娘們領賞吧,胡九爺‘打茶圍’啦!”
  這一聲咳喝,帶來了更大的吆喝,瞧瞧吧!姑娘們儿這分子喜,這分子樂,笑著浪著。
  銀錁子滿場狂飛。桌上,地上……到處都是銀子。
  角落里的那個老瞎子也不拉了,抖顫著站起來,兩只手瞎摸一气,倒是他孫女儿還挺伶俐,一下子就拾了兩塊大的。
  銀子塞在了爺爺手心里,只喜得老瞎子張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攏來。
  “胡九爺”該是副什么長相?一個茶圍怕沒有百八十兩的銀子,好闊綽的手面儿!
  個頭儿黑黑壯壯,肚子鼓鼓膨膨,一身藍緞子衣裳,上面還繡有著竹子,所謂“無竹不雅”,奈何這棵竹子長在姓胡的身上,卻是壓根儿就看不出一絲雅气,非但不雅,簡直更俗了。
  提起“胡九爺”來,這個地方簡直是無人不曉,誰都知道,他是干瓷器起家的,所以又有個外號叫“瓷大王”。
  姓胡的家在漢陽,有几號大批發買賣,另外在九江有几個大窯,自己有礦山,手底下千八百個人,干的是獨門儿的買賣,干買賣講究“狠”,大魚吃小魚!姓胡的更狠,明里是錢狠,暗里人更狠,官面上也狠,誰斗得了他?
  所以他發了大財。
  今天胡九爺是存心擺闊。請的客人也都是一方財神,一個是“東楚”錢庄的大掌柜的侯三爺,一個是“大元米號”的掌柜的趙二爺,還有一個卻是漢陽府“金獅”鏢局的主人“鐵算盤”左庄。
  這几位爺儿們有個共同之點:錢太多,騷得發慌。所以一有空閒,彼此就湊在一塊找些樂子,既是找樂子,當然也就离不開“酒色”二字,因此“美人庄”也就成了他們當然必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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