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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油燈下,黑袍老人侵慢地拿起葫蘆來喝了一口:“嗯,好酒!”
  坐在他對面的大柱子推過饅頭來道:“還有這個,你吃吧!”
  “用不著。”黑袍老人抬起眸子來看著他:“只要有酒就夠了,好酒!”
  老人看上去總有八十好几了,一蓬銀髯飄洒在胸前,深凹的一雙眼睛,每一轉動即顯現著那种异樣的光采,消瘦的臉頰襯出了過高的雙顴,在昏晴的燈光下高低分明,給人以深邃智慧的感覺。
  人老了,尤其是老到像眼前老人的這般年歲,自然地會給人一种衰弱的感覺。這個老人看上去就十分纖弱。坐在椅子上,一雙腳高高蹺在對面的木板床上,他的一雙瘦手交叉地按在前胸上,隨著呼吸的起伏,看上去真像是病得不輕。
  老人胡子很長,卻挽有几個胡結,他的衣著很考究,就只是身上那襲黑絲的長衫就价錢不菲,隨身所帶還有長長的一個布包,瘦瘦長長的里面不知包著什么物件,自從老人來到這里以后,那個細長的包袱片刻也不曾离開他的身子。
  他是騎馬來的。那匹看起來几乎和他一樣瘦的黑馬就拴在旁邊牛槽里,老人与大柱子他們以前壓根儿并不認識,然而他們現在卻湊在了一塊。
  事實上,這只不過偶然的結合,大柱子這個主人偶然地接待了這個前所未見的客人。
  “你看見了什么?”黑袍老人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我是說除了那姓侯的掌柜的以外,白桑軒還有些什么客人?”
  “有,”大柱子咧著大嘴笑道:“你老人家猜得還真不錯,白桑軒今天晚上還真開著夜市呢,里面還有好几個客人沒走呢!”
  黑袍老人的神色顯得比較沉著,臉上依然挂著微笑。
  “說說看!”他喃喃地道:“把你看見的那几個客人一個也不容漏掉地告訴我,多大年歲,什么長相,穿著什么樣的衣服。”
  大柱子咽了一大口唾沫,翻著眼珠道:“好,我照著你關照我的話,已經記清楚了!”
  “等一等。”大柱子扳著手指頭思索著道:“第一眼,我看見一個小老頭,帶著兩只猴子,在中間桌子上坐著。”
  黑袍老人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他穿著什么衣服,有多大歲數?”
  “這……”大柱子點點頭:“我記得,這個人身上穿著一件老羊皮背心,個子很小。”
  黑袍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鐵馬鋼猴,任三陽,他居然還不死心!”
  大柱子道:“你說什么?”
  黑袍老人搖搖頭道:“沒什么,你再說下去,另外還有些什么人?”
  大柱子道:“啊!我看見一個穿著漂亮藍緞子長衫的人在睡覺。”
  老人皺了一下眉毛道:“他是什么長相?”
  大柱子搖頭道:“這,看不見。”
  黑袍老人道:“好,再說別的。”
  大柱子仰起臉來想了想:“啊,另外還有一個,一身青布衣裳,像是個念書的人。”
  “多大年歲?”
  “好像三十來歲,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岳陽劍客,顧錫恭!”
  大柱子怔了一下。
  黑袍老人看著他道:“還有呢?”
  大柱子道:“還有,還有一雙白衣男女,看起來像是夫婦,像是有錢的人。”
  黑袍老人皺了一下眉,說:“白衣夫婦?”
  “不錯,”大柱子直著眼睛道:“好漂亮的白衣服,上面還繡著花,在那里有吃有喝,樣子怪神气的,我去買酒要走的時候他叫住了我,問東問西,要不是侯老板為我說情,說我是這里的長工,還不知道他要怎么樣對我呢!”
  黑袍老人冷冷一笑道:“他們果然來啦!”
  “誰來啦?”大柱子睜大了眼睛:“你認識他們?”
  老人長長噓了一口气,搖搖頭道:“你不知道,很好,謝謝你告訴了我這些。”一面說,他從身上錢袋里摸出了一塊銀子,放在桌子上道:“這塊銀子你留著慢慢用,夠你一年花的了!”
  大柱子咧著嘴笑道:“呵呵,老大爺你這個人真好,問几句話就給我這么多錢。”說著把桌子上銀子拿過來,又從床墊下面摸出了另一塊銀子,愛不釋手地看個不休。
  “老大爺你信不信,我活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過像這么整塊的銀子,真好看,我今天晚上要抱著它在被窩里睡覺。”
  黑袍老人眼角上帶出了笑紋道:“銀子雖好,總歸是被人用的,你難道要留著一輩子不成?”
  大柱子咧著大嘴道:“不,我還有個娘,她呀,比我還窮,就在前庄上跟劉大戶家里當佣人,我娘做得一手好針線活計,就在劉家縫縫補補,可怜她自己卻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這個銀子我送給她,也叫我娘能買几件好衣服穿穿,”
  黑袍老人眸子里起了一陣怜惜,輕輕一歎,拍著大柱子道:“好孩子,倒看不出你傻呼呼的樣子,還有這番孝心,真是難得,不過,我勸你還是叫你娘不要買太華麗的衣服,只要穿得暖就夠了,存下錢只買些她老人家愛吃的東西就夠了,沒事的時候,你們母子關著門作點魚肉吃吃,不是很好嗎!”
  大柱子哈哈笑道:“好,這個主意好。”
  不經意“嗤”的一聲,口水直由他嘴角淌了下來,他赶忙舉起袖子擦了一下,傻笑著看向老人道:“老大爺你別笑我,我已經兩年沒吃過肉了。”
  黑袍老人點點頭道:“所以我才要你們母子關著門買肉吃呀!”
  大柱子又笑了,忽然皺著眉道:“為什么要關著門吃肉呢?我們有錢了,可以穿漂亮衣服大搖大擺地到飯店,嘿,對了,就到‘白桑軒’那樣的館子里去吃飯,嘿嘿,叫一大桌子菜,有魚有肉,那樣該多好!”
  黑袍老人歎一聲道:“傻小子,那樣你們母子就完了,你知道吧,你們是寄人篱下的窮人,這年頭窮人翻身是不容易的,那時候人家會盤問你,問你的錢是哪里來的?”
  大柱子翻著眼道:“咦,是老大爺你送我們的呀!”
  老人搖搖頭笑道:“人家不會相信的,第一,天下像我這樣的好人畢竟不多;第二,我早已經走了,你又到哪里找我出來證明?”
  大柱子傻了。
  黑袍老人道:“你想是不是?只怕那么一來,你和你娘肉沒吃成,銀子被人沒收了,弄不好還被官府誣成強盜,吃上官司,那豈不是太冤枉了?”
  大柱子張著大嘴,想了一下,連連點頭道:“有理,有理,唉,這樣一來,我娘是一輩子不能穿好衣服的了,可怜她老人家還要想著有一天要穿皮襖呢。
  “買一件人家穿過的舊皮襖吧!”
  大柱子低下頭,似乎失望得很,他終于接受了這個現實,點點頭歎气道:“看起來,窮人想翻身是多么不容易啊!”
  黑袍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點點頭道:“确是這樣,這也是為什么有些俠義道中的人,要挺身而出的道理,你大概沒讀過書,不知道‘苛政猛于虎’這句話的道理,當今皇帝,是個少見的昏君,再加上他手下的太監宦官專政,助紂為虐,窮人在這個天底下想要討生活,是越加困難了!”
  大柱子歪著腦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
  “老……大……你怎么……唉!”
  “沒有關系,你想要說什么,盡管說吧。”
  大柱子呵呵一笑道:“那我就說了,我是說老大爺你哪來這么多銀子?莫非你也是當官的吧,啊,對了,大概你是朝廷里告老還鄉的大官吧!”
  黑衣老人冷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看我像是當官的么?”說著微笑了一下,繼續道:“事實上正好与你說的相反,我不但不是當官的,卻是專找當官麻煩的人。”
  大柱子眨著眼睛道:“這么說……你老是……”
  “你就別管我是干什么的了,”黑袍老人緩緩站起來,走向窗前,望著沉沉的夜色歎息了一聲道:“我走了,往前的路只怕很難走下去了!”
  大柱子跟過去問:“你說什么?”
  黑袍老人道:“我說我老了,這一趟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我來這里是為了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這一次只怕我是力不從心了!”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是干什么事呢?我可不可以代你做?”
  “你……”老人搖搖頭,卻又微微一笑道:“也許你能幫我一個忙。”
  大柱子咧著嘴笑道:“好,你老吩咐吧,干什么活儿我都行,我的力量很大!”
  黑袍老人搖搖頭道:“我要你干的事一點也不費力,可是要費你很多時間,不知你有沒有時間,很可能要費掉你整天的時間。”
  大柱子說道:“行,沒關系,反正地也翻好了,我現在沒有什么事,你老就說吧!”
  黑袍老人隔著窗戶向外面天空看了一眼,道:“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再告訴你,你去睡吧!”
  大柱子一听說睦,頓時伸臂打了個呵欠,含糊地道:“我……我是真的困了,老大爺你也睡在這里,我那個破床就讓……給你吧!”說著往大板凳上一躺,翻過身子,縮起了兩條腿,只听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气,頓時就進入夢鄉,柴屋里立刻響起了如雷鼾聲。
  黑袍老人輕歎一聲,道:“可怜的孩子!”他悄悄走到了大柱子面前,彎下身把他抱了起來。
  別瞧老人骨瘦如柴,卻似有惊人的力气,大柱子牛也似強的身体,居然被他毫不費力地就給抬了起來,他把他輕輕地放在了床上,可怜大柱子連一床棉被都沒有,只是里三層外三層的破布棉花綴成的一塊東西。老人輕輕歎了一聲,把這塊東西擱置一邊,卻把自己方從大漠歸來,攜在身邊的一襲狐裘拿過來,与他蓋上。
  時令是深秋已近初冬之夜,确也夠冷了,大柱子擁著夢里也不曾見過的這襲狐裘,頓時呼呼大睡了起來。
  黑袍老人像是心緒很不安宁。在窗前作了一番吐納,這個動作,只由外表上看起來,是极為簡單的,無非是把鼻子里吸進來的空气從嘴里吐出去而已,然而事實上吸到肚子里的那一段過程卻并不簡單,一盞茶之后,老人身上已很暖了。
  他轉過身來把破碗里的油燈捻紙撥下來一些,只剩下豆大的一點燈光,打開柴扉,步出房外。
  四周是荒蕪了的田畦,卻讓一片醒目的白霜給掩滿了,應該很冷了,但老人身子卻是暖烘烘的。他站在門前,遠遠地眺望著。
  忽然屋頂上起了一些震動,不容他回過身子,即見一片黑影烏云也似地由他頭上掠過,像是一只碩大無朋的巨鳥,飄落出數丈以外。
  黑袍老人先是吃了一惊,立刻冷哼了一聲,身子向前微微一折,“嗖!”一聲,箭矢也似地直循著前面人影背后縱了過去。
  兩個人的身子都夠快的。
  前面那條影子,當然不是一只鳥,當他身子在布滿了濃霜的地面上甫一落下時,立刻襯出了矯健高大的人影,這時黑袍老人的身形,已如同箭矢也似地,直向他身前疾扑過來。前面那人似乎并非真的急于脫身,否則他應該有相當從容的時間可以逃走的,然而現在他卻宁可回過身來与黑袍老人對上一掌。
  一個是疾扑,一個是猛回,四只手掌就在這般情況下倏地迎在了一塊。
  黑袍老人雖是十分留意對方那張臉,卻仍然未能看得很清楚,只仿佛看見對方那張臉很是蒼白,眉目五官堪稱俊秀,畢竟只是一瞬間事,哪能看得仔細。
  令老人吃惊的是,對方那雙迎接自己的手掌,敢情竟然這般扎實有力。
  黑袍老人一生會敵無數,能享有今日武林中至高令譽,當非偶然,初初一見,敵友未分之下,他當然不能出手太重,惟恐一上便會害了對方,就這樣,他也施出了七成的力道。
  以他功力,七成勁道已相當夠瞧的了,足足可以將一棵合抱粗細的巨木從中摧折為二。可是,如果用來對付對方這個人,卻顯然“過輕”了。
  四只手掌甫一接触的當儿,黑袍老人只覺得兩處血脈上一陣發熱,很明顯的是對方所加諸的力道已經超過了自己力道的原因。
  這一惊,使得黑袍老人陡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猶是心存厚道,不欲以十成功力向對方反擊,雙掌略振之下,身子反向后倒退了過去。
  對面那個人微微怔了一下,已似明白了對方的用心,點點頭道:“多謝留情,再見!”話聲中顯似著一些岭南口音,又有些京里的味儿,以老人之丰富閱歷,竟然一時拿他不准。不容他出聲詢問,對方那個人已伸展著長軀,潛龍升天也似地拔空而起。
  他拔起的勢子极為快捷,在“咕嚕嚕!”一陣衣袂震風聲里,已經拔起了五六丈高,是斜著出去的,長虹似波般落向一排巨竹。緊接著竹梢子唰啦啦一陣響,他身子第二次又縱了出去,瞬息隱身在濃濃夜色之中。
  黑袍老人只是愕愕地看著這個人消失的背影,心里卻有說不出的一种惊懼。
  在這個偏僻的小市鎮上,竟然會隱藏著如此莫測高深的奇人,真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大凡一個人的出現,都不會是平白無故的,當然這里所謂的人,并非是指一般的常人,而是指那些身賦有奇异武功的“奇人”,就像眼前這個黑袍老人,他的出現當然也絕非偶然無因。
  黑袍老人閃爍著那雙蘊有隱隱鋒芒的眼睛,努力地把剛才那個奇异青年人出現的情形,想了一遍。
  那人是由房頂上下來的,無异的,他似乎已經對自己觀察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他的用心如何?
  想到這里,老人輕輕縱身,來到了方才栖身的那間柴屋,再一長身,已躍上了屋脊,只見其上布滿了白白的一片銀霜。
  黑袍老人只是凝聚著目光,細細地在霜面上搜索著,很失望,他竟然未能找到對方遺留下來的一點點痕跡。
  所謂“踏雪無痕”,听來似屬“老生長談”,其實乃是輕功中最最上乘的一种身法,能夠具有這种輕功的人,簡直极其希罕。
  黑袍老人忽然認定出,方才与自己一度照臉的那個青年,顯然就具有這种身法,他不禁再一次由衷感到迷惑与震惊。
  迷惑的是,憑自己的閱歷,對于具有這類杰出身法的武林中人,竟然會當面不識,豈非昧于無知。
  震惊的是,以目下情況看來,對方的出現尚還不知他的真實意圖究竟是存心為何,若是存心站在自己敵對的一方,那可就頗堪憂慮了。
  在屋面上站立了一刻,越覺得放心不下,隨即輕輕晃動肩頭,輕若無物地飄身而下,屋面上同樣不曾留下任何痕跡。顯然,他也是一個”踏雪無痕”的奇人。
           ※        ※         ※
  黑袍老人一徑地來到了“白桑軒”。當然他沒有貿然步入,甚至于距离那里還有很遠,他就停住了,遠遠地只看見這家飯店一片燈火輝煌,七八盞油紙燈籠在夜風下顫抖著,連帶著所發出來的燈光,也像是冷嗖唆的。
  天似乎已過四鼓了。這种天,這個時候,誰還會在店里吃飯喝酒,真稱得上是雅興不淺了。然而,這几個客人,卻似乎并沒有离開的意思。
  白衣夫婦的雅興最高,絲毫不現倦容,添酒回燈,仍然在喝他的酒。
  他們夫婦自從進入到這家酒店以后,壓根儿就不曾閉過眼睛,然而,即使如此,他們竟然也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疏忽,就是這個酒店里少了一個人,他們竟然不曾知道。
  豈止是白衣人不知道,似乎所有在場的人一時都沒有發覺到。
  那個一直被柱子掩遮住的人,海無顏消失了。他到底什么時候走的,顯然沒有人注意到。
  在場這么多的人,顯然俱非弱者,然而,一個人消失了,竟然沒人注意,不能不說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奇怪事。
  青衣舉子到底是睡著了。
  玩猴的老人卻是起來了,招呼茶房送來了一壺熱茶,他先用冷茶呼嚕嚕地漱完了口,這會子卻雙手端著熱气騰騰的一碗茶,正把一絡花白的胡須泡在茶里燙,燙完了左邊燙右邊,也算是奇事一件。兩只猴儿見主人起來了,也跟著吱吱喳喳叫喚不已,在一旁湊熱鬧。
  妙的是那個青衣舉子,雖然身處在這么亂囂的環境里卻依然能照睡不誤,不能不算有一套功夫。
  黑袍老人似乎對于在座的這几個人存有深深的戒心,他甚至于不能把身子過于接近,雙方距离几乎在十丈以外,還要借助于一排竹子來掩飾身子,才把店里的一切看清。顯然他是具有擅于遠視的銳利目光。
  這么注視了一刻,他心里微有納悶,因為根据大柱子的報告,酒店里顯然應該還有一個人才對,只是他卻怎么也沒有找到。
  就在這時,一股無形的力道襲近到他的后項。
  黑袍老人顯然不是弱者,就在這股力道猝然襲近的一剎那,倏地把身子轉了過來。
  通常有這种感触,敵人必在咫尺之間,然而這一霎,當他倏地轉過身來時,卻發現對方竟然還立在兩丈距离之外。
  老人這一惊,几乎呆住了。
  對方這個人,顯然也就是剛才与自己曾經一度交手的那個長身青年。
  這一霎在銀霜的映襯之下,對方既已無心掩飾,自然看得很清楚。
  蒼白的一張俊臉,不著一些血色,一身藍色緞質長衫,其長几乎已經挨著了地面。他的那雙眼睛,在緊緊逼視時,确實目光炯炯,若非具有像黑袍老人這等大魄力之人,只怕在對方這番逼視之下,先就會有几分怯虛。
  黑袍老人先是一惊,緊接著身軀輕挺,已躍身而前,雙方距离,這時已不足上丈。
  藍衣青年并沒有退縮之意。
  黑袍老人一只手抬起來,輕輕捻著頷下那一蓬打有胡結的胡子。
  “足下好俊的功夫!”老人冷肅地笑著,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慈祥:“老朽多年不履中土,敢情對武林道上的朋友多已生疏,足下請報上大名以開茅塞吧!”
  藍衣青年雙手抱拳拱了一下道:“不敢,如果在下眼力不差,尊駕想必就是領袖武林已久的‘西天盟主’號稱‘劍花先生’的邵一子先生了?”
  黑袍老人點點頭道:“不錯,老朽正是!”說完這句話,他的臉色倏地一白,雙手左右拉開,倏地起了一陣勁風,地上枯葉隨著他的這個姿態,秋風掃落葉般地向后簌簌滾開。
  “年輕人,你的眼力不差,今天你報出了老朽的姓名,只怕你也難逃眼前這片方寸之地了!”“劍花先生”昭一子在說著這番話時,臉上顯然布滿了一片殺招。
  “哼哼,這么說,我可真是好心沒好報了。”
  藍衣青年一面說著,腳下向后退了一步。
  姓邵的老人立刻前進了一步。
  藍衣青年又退一步。
  邵老人又踏進一步。
  藍衣青年冷哼一聲,不再后退,兩只腳卻分左右跨開,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向對方逼視著。
  “說吧!”老人瞬也不瞬地逼視對方:“你苦苦盯著我,究竟有什么打算?”
  藍衫人冷笑道:“這正是在下要向你老請教的話,足下鬼鬼祟祟來到七里舖,究竟為了什么?白桑軒那些人又是為什么?”
  邵一子兩彎細長的眉毛微微向后一分,嘻嘻地笑道:“你這是明知故問。”話聲一落,黑袍震處,發出“唰啦!”一聲,這個人已疾如奔電,倏地閃向藍衣青年面前。
  隨著他疾速的進身之勢,右掌前遞,施出了一招漂亮的“斜翅單飛”之勢,駢攏的五指如一把鋼刀,直向對方藍衣青年連胸帶臉猛劈了過去。
  藍衣人鼻子里哼了一聲,他半擰著身子,猛然間左掌斜出,卻只用拇食指直向黑袍老人邵一子手上捏了下來。
  不要小看了他這個小小的動作,似乎黑袍老人還真有點在乎,倏地把遞上的有手猛收回來。
  黑袍老人當然不會就此甘心放過了對方,隨著他疾轉的身于,左手倏地直直掄出,向著藍衣人身上猛地摔落下去。
  然而這一式顯然又落了空,藍衣人蹲下的勢子,不啻恰到好處,邵一子那只手,竟是緊緊擦著他的發梢滑了過去。
  邵老人為了這一式快速的手法,不得不改換式子,整個身子快速騰躍起來,快若飄風,頃刻間已是三丈以外,這個距离,分明已躲開了藍衣青年出手反擊的能力范圍以內。
  他一經落地,目光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對方。
  藍衣青年身軀卻偉岸如松,直直地站立在當地,一動也不動,他臉上甚至于帶著一絲微笑。
  黑袍老人邵一子像是被羞辱了般地感到一种不自在。
  藍衣人頓了一下,才微微點頭道:“尊駕身法确是無懈可擊,只是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下其實并沒有要傷害尊駕的意思,這一點想必尊駕已有了初步的認識吧。”
  邵老人一瞬間臉上變了几次顏色,一雙眸子只是滴溜溜在對方身上打轉:“報上你的万儿,否則你休想活著离開!”
  這個號稱“西天盟主”的老人,在說這句話之時,簡直有點發眉俱張,那雙眼睛里的光采,算得上的的逼人,那袖子里的雙手,不止一次地簌簌戰抖著,每一次顫抖之后,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更見凌厲。
  看來像是一触即發。
  藍衣青年由于与對方已經有過兩度交手經驗,深知對方功力之不可輕視,正因為如此,他才越加地保持著一分小心。
  “我姓海!”藍衣人臉上出奇的嚴肅与正經:“你我并無冤仇,我也沒有理由要跟你為敵,看起來這顯然是你對我的誤會,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确是有意助你一臂之力。”
  邵老人森森一笑道:“多謝了,這個天地間的好人,我确是見得太多了!”
  姓海的青年冷冷一笑道:“我想剛才你已經都看清楚了,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并不清楚你來此的動机是什么,但是我卻可以絕對相信,白桑軒酒店里的那些人,是等著尊駕你來的!”
  老人冷冷一笑道:“不錯!”一邊說,他腳下情不自禁地向前移了一步:“難道你不是的?”
  藍衣人回以冷笑道:“我不是的。”
  “那么,你為什么要跟著我?”
  邵老人那雙在袖子里的手已經慢慢地抽了出來:“你我既不相識,為什么你鬼鬼祟祟的一直跟著我?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藍衣人由對方的神態早已察覺出他的即將出手,心里已存了几分小心,表面上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么你說呢?”姓海的藍衣青年,嘴里說著,腳下微微滑動,己向一邊飄開。
  但是這黑袍老人邵一子卻是放他不過,就在他身子方自移動的一霎間,只听得“呼”的一聲,對方黑袍老人已如同大片烏云般猛襲而到。
  這一次邵一子決心要把對方折在手下,招式异常狠毒,身子一襲過來,兩手怒伸,居高而下,活像一只搏兔巨鷹,猛地直向藍衣人兩肩上抓來。
  雙方距离尚遠,藍衣青年已感到發自這十指上的尖銳力道,真有穿衣刺膚之感,頓時知道厲害。然而,他卻故意不与閃避,低哼一聲,雙手同時向外抖出,四只手掌“啪”地迎在了一塊。隨著雙手迎合之勢,藍衣人身子倏地騰身而起,四只手糾合著在空中一陣子猛翻疾滾,雙雙又墜落下來。
  這一霎端的是戰況激烈至极。
  黑暗中,雙方各自攻出了五六十掌。
  驀地黑袍老人邵一子只覺得肩頭上一陣發麻,敢情已為對方雙掌拍中。
  按照常情論,助手人如果心狠手辣,只須將內力就勢吐出,對方便很難幸免。
  邵老人惊心下,暗忖著此番休矣!一招失手,已使他失去了還手的余地。此時此刻,對方藍衣人只須掌力一吐,邵一子便將不保,性命攸關之際,即使再多沉著,亦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事實上,藍衣人當然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
  邵老人在肩頭上方著對方掌力之始,麻得一麻的當儿,藍衣人已起身如騖,极其輕快靈巧地騰上了樹梢,竹子与樹木唰啦的一陣子顫抖搖曳,藍衣人偌大的身子踏足在細若小拇指般的樹身上,不時地上下起伏,就像釣到一條過于吃重的大魚那般模樣。
  邵老人目睹之下,一時為之嗒然。
  憑他一代宗師,領袖西南武林數十年的經歷,一生會敵無數,眼前這個藍衣青年,卻是他整個生命里屈指可數的几個人物之一。
  無限惊詫、羞窘、感傷,一股腦儿地襲擊著他,使得他這一剎那簡直為之麻木了。
  立在樹梢上的藍衣人,輕輕發出了一聲喟歎,他很了解對方此刻心情的難受,倒也無須再多說什么。
  隨著那聲包含無限神秘感傷的歎息之后,他偉岸的身軀再次拔空而起,有似長空一煙,足足騰起了五丈高下,接連著三四個起落之后,隨即消逝無蹤。
           ※        ※         ※
  吹滅了案頭上的那一點點豆油的燈光。
  一片似明不明,黎明前的曙光隨即穿窗直射進來。
  陋室里一切的景象是模糊的。
  一邊木榻上大柱子兀自鼾聲惊人,睡意正濃。
  黑袍老人邵一子在窗前已足足坐了半個更次。
  對于他來說,這番沉思极其痛苦,在以往,他是一個自信力极強的人,今夜之后,這番自信已開始動搖了,因此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年老,對于未來那項神圣而具有俠義精神的工作是否仍能胜任,他甚至于都有些怀疑了。
  姓海的那個藍衫青年,极其突然地出現,帶給他無限扑朔迷离,甚至于在他苦思之后,仍不能想通一個問題:“他到底是什么居心?”想到這里,老人那雙微呈灰白色的細長眉毛,緊緊地皺在了一塊。
  如果說這個人的出現,純粹是好奇,或者如同他所說的想幫助自己?這可真有點難以令人置信。
  固然,江湖上并非沒有真正的“行俠仗義”之人,然而在老人几乎走完一生的經歷里,這類人确實少得可怜,揆諸姓海的這個青年,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更不禁令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老人一生行事都以謹慎著稱,切切不可在這一霎緊要關頭著了對方的道儿,使自己半世苦心,淪于流水。
  解開了背后那個長形的包袱,由里取出了一個硬紙筒儿,里面裝著一個羊皮卷儿。灰白色的皮面,被人手触摸得一片光滑,打開來,其上是密密麻麻的字体和一幅著色的地圖,那字体顯然大异于中國傳統文字,卻是一种少見甚至于根本前此未見的字体,字身大小不一,是用一种特殊的樹蜡書寫上去,每一個字都呈立体感地凸出來,卻是稀奇古怪,不知道寫些什么玩意儿。
  邵老人自信博學廣聞,然而在這張怪异書法下,他花費了足足有十年以上的時間研究,卻僅僅一知半解。憑著這一知半解,他證實了差不多近五十年來對于一件巨大財富的傳說。
  那不是虛构的道听途說,那是真的!
  從那一天開始,這位領袖西部武林的魁首邵一子,就和這個“未曾到手”的財富發生了牢不可分的關系,也成為一些敏感的武林道上朋友注意的焦點。尤其是近十几年來,他為了克盡一己之力,不使這筆像似虛幻其實是真的巨大財富,永遠暴棄,便開始主動地四處搜索,收集有關資料,消息乃自不腔而走。
  他開始感覺出,自己每到一處,那個地方必然就充滿了險惡。一些武林朋友,三川五岳的奇人,只要一技見長,必不甘落后,于是,邵一子本人便成了這些人士追尋的對象,似乎他本人在這些人士的眼睛里原本就代表財富,看見了他就像看見“珠光寶气”似的。于是“邵財神”這個外號,已秘密地在圈子里張揚開來。事實上他所到之處,的确有人把他當財神爺一樣地來看待。這樣,迫使這位“劍客財神”的行蹤便不得不更為詭异謹慎了。然而一任你行為如何詭异謹慎,卻依然躲不過那些有心人的耳目,此所以在他尚未踏足眼前這個荒僻的小鎮“七里舖”之前,先已就有人“恭候大駕”了。
  邵老人望著即將黎明的天空,悵然發出了一聲歎息。
  “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他心里默默地念著:“你們焉能体會我邵某人的苦心?”
  卷好了羊皮卷,依然背系背后,他感覺到事情的迫在眉睫,是不能再耽擱了。
  輕輕拍了大柱子一下道:“起來,起來!天快亮了!”
  大柱子一個骨碌由榻上坐起來:“啊,天亮了。”
  “天快亮了,”邵老人在他身邊坐下來道:“你先醒醒,最好洗一把臉來,我有話要關照你!”
  大柱子怔了一會儿才應了一聲:“好!好!”一個骨碌翻身下床,找了個木盆,從缸里打了一些水擦了一把臉,頓時精神百倍。
  “老大爺,你起得真早呀,你大概肚子餓了吧!”一面說他伸手由灶上拿起瓦缽來道:“我這里還有半缸米,這就去給你熬粥去!”
  邵一子搖頭道:“不用,不用,熬粥的事不急,你先過來,我有重要的話關照你。”
  大柱子咧著大嘴走過來道:“你老有什么話只管說吧,反正我這兩天也沒什么事。”
  邵老人站起來,拉開風門走向屋外,四下打量了一眼,特別是房頂上注意地看了几眼,證明人沒有,才又回來。
  大柱子說道:“看什么,有什么不對么?”
  邵老人點點頭道:“這附近除了你這個地方,另外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大柱子摸著頭發了一陣子傻道:“這……這……”
  邵老人道:“你知道,昨天夜里已經有人找到這里了,我想搬一個地方,你想想看,不管大小破爛,只要能暫時住兩天,能避風雨就行。”
  大柱子先听到有人找來,不禁吃了一惊,當下低頭想了想,忽然笑道:“有了,不過,那地方不行。”
  “不要緊,你說說看!”
  “那是個破瓦窯,現在倒是空著。”
  “太好了!”邵老人道:“這個地方對我最合适,我們過去瞧瞧!”
  大柱子笑道:“那個瓦窯一年有半年空著,原先是由老李負責看守的,前些日子老李請長假走了,就再沒一個人了,我們這就走吧!”
  邵老人倒是說走就走,除了背后那個片刻不离的隨身小包袱以外,他倒是身無長物,有之,則是拴在后面的那匹跟他一樣瘦的黑馬。
  當下由后面牛棚里牽出了那匹瘦馬,大柱子加了一件厚衣服頭前帶路。
  兩個人出了這間小小柴房,一陣風刮過來,還是真冷,触目所及,全是一色的白,不是雪,是霜,風梢貼著地面刮過來,其冷刺骨。
  大柱子張著大嘴打了個呵欠道:“啊,好冷!”
  邵老人默默無聲地只是牽著馬跟著,馬背上倒是有個革囊,里面也不知裝著什么。
  出了眼前這塊空地,繞過一個山洼子,在几堆磚瓦后面可就看見了那片低矮的瓦窯,一堆一堆總有七八座之多。
  大柱子先嚷了几聲老李,不見有人答應,摸著腦袋道:“准是還沒回來。”說著他就繞過了几座土窯,在一個長形的紅土窯前,使腳用力一蹬,喘開了一扇門,回過頭來招呼道:“來吧,老大爺,他這里比我那個破地方要暖和多了!”一面說先跑過來接過了邵老人手上的馬,老人由馬背上卸下了鞍囊,跨進了土窯。
  只見這個窯洞倒還寬敞,總有好几丈長,里面有一張八仙桌子,另有兩個像是北方人睡覺用的大炕,大概是就著外面的火窯近,取火方便的關系。
  邵老人走過去先開了窗戶,回過身來,大柱子已笑嘻嘻地跨進來道:“老大爺,你看這個地方行不行?”
  “很好!”邵老人連聲夸道:“太好了!我就暫時住在這里吧!”
  大柱子道:“等一會我再回去拿條被子。”
  邵老人道:“不需要,我不怕冷,你記住,如果有人找到了你那里,問起我來,你就說我走了,再問什么只推說不知道就是了!”
  大柱子連連點頭,說道:“這個我懂得。”
  邵老人道:“你先坐下,我還有件事要麻煩你一下。”
  大柱子翻著眼道:“什么……事?”
  邵老人看了一下天色,喃喃道:“天快亮了,大概是時候了!”
  大柱子喃喃道:“什么……時……時候……”
  邵老人正色道:“你听著,今天我要你為我作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特別小心!”
  大柱子點點頭道:“是。”
  邵老人道:“等一會,我要煩你到江邊去等一個人。”
  “等一個人?”
  “這個人你當然不認識,不過,沒關系,他一定會認識你,你只管把他帶來就是了。”
  “這……”大柱子摸著頭道:“老大爺你可把我給弄糊涂了!”
  邵老人微微一笑道:“你不要急,事情很簡單,甚至于你不要說一句話,就能把事情辦通了。”
  “不說一句話?”
  “對!你可以不說一句話,”邵老人道:“我要你帶來的這個人是個瞎子。”
  “啊,”大柱子一愣道:“是個瞎子,老天,那他怎么能看得見我呢?”
  “當然有辦法。”一面說,老人隨即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短短的竹笛,遞過去,大柱子傻呼呼地接在了手里。
  邵老人道:“你吹吹看!”
  大柱子點點頭就吹了一聲,發出了“嘟”的一聲,聲調大异于一般常笛,有些啞,但卻是聲音悠揚。
  大柱子覺得很新鮮,又吹了一聲。
  邵老人道:“夠了,現在不要多吹,等一會到了江邊再吹不遲。”
  大柱子笑道:“這個我會,就只吹這個就行了?”
  “對了!”邵老人說:“你只在江邊不停地吹這個,自然會有人來找你。”
  “然后呢?”
  “那個人多半是個瞎子,他也應該有一根跟這個一模一樣的笛子,吹出來聲音一樣,只要你看見那根笛子,這個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這個我懂了。”大柱子說:“然后我就把這個人帶來見你?”
  “不錯!”邵老人點點頭:“但是,你千万要注意,不要被人跟上,等到沒有人注意的時候,你再把他帶來。”
  “好!這個我知道。”
  邵老人說:“當然,也許這個人還會問你什么話,你可以把這個給他,他就知道了。”說時,他隨手由手指上摘下了一個古玉的扳指遞給他,大柱子接過來仔細看看,卻也不覺有什么出奇之處。當下,他就把這個扳指揣到怀里。
  邵一子看了一下天色,點點頭道:“天已經快亮了,我希望今天能見著那個朋友。”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放心,這件事我定能力你辦好,把那個人帶來見你。”
  邵一子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件事看來容易,其實也有風險,最重要的是,你要千万留意几個人。”
  “哪几個人?”
  邵一子道:“就是你在白桑軒酒店里所看見的那几個人,你要特別注意他們,不要被他們發覺出你有什么不同平常的地方,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疏忽只怕你性命難保!”
  大柱子听到這里,嚇得他吐了一下舌頭。
  “好吧!你去吧,”邵一子道:“除了帶領這個人來見我以外,我這里你不要來,以免被人發覺,如果有什么事,我自然會去找你。”
  大柱子雖是粗人,但也并非白痴,有時候也還“粗中有細”,看了這番情形,知道關系重大,當下嘴里答應了一聲道:“老大爺,你就放心吧,我一個下地的小子,他們不會疑心我什么的!對了,我再牽著我的牛,就更不會有人對我多心了。”
  邵老人點點頭表示贊許,大柱子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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