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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嘯點了點頭,暗惊于這個姑娘伶俐的口齒。他用鐵鉗把炭火翻了一下,那姑娘本能地伸出手,在火上烤著,她瞟了譚嘯一下:
  “先生!你來到這里很久了?”
  “不,沒有多久。”
  譚嘯這么答著,顯得很不自然,因為他覺得發問的應該是自己,而不應是她。
  那姑娘听他這么回答,又天真地笑了,她那种直直盯視的眼光,几乎今譚嘯不敢逼視,她笑道:“怪不得呢!我從來沒見過你。”
  “從來?”
  譚嘯惊奇地問:
  “莫非你時常來這里么?”
  這姑娘害羞地笑了笑:
  “也不是時常來,只是有時候……先生!那晏老頭儿是你什么人?”
  譚嘯顧視了左右一下,确信這附近不再有任何人。才回答道:“他不是我什么人,我只是這家的一個客人。”
  他爽朗地笑了笑,認為自己該問她了:
  “好了!你先不要打听我了,我應該先問問你,你一個大姑娘家,深更半夜,跑到這里來干什么呢?還有……那晏夫人,又為什么要追你?”
  姑娘的臉紅了一下,低下了頭。
  “不要緊,你告訴我,我相信你絕不會真的是一個賊吧?”
  譚嘯微微笑著這么說,他知道,對一個少女,是不能不留些余地的。
  “我……我……”
  “不要緊,你說。”
  “你不會告訴人家?”
  “絕不會,姑娘!”
  “好吧!”
  這姑娘歎息了一聲,才探手到那束在腰上的鹿皮囊內,摸出了一個小口袋,還有一雙繡花鞋,她訕訕道:“我只是拿了這么一點點東西,而且我還送了那女人一小袋沙金……”
  她翻了一下眸子,羞澀地道:“先生,我不是賊!”
  譚嘯本以為她偷了什么值錢的東西,此時見狀,不由噗地一笑,那姑娘羞澀地翻著長長的睫毛。
  “先生你笑了?”
  譚嘯收斂了笑容,搖了搖頭道:“你要一雙鞋干嘛呀?”
  他一面說著,遂把那另一個小袋打開,這一次他卻怔住了,原來那袋中,是滿滿一袋發著金光的小彈丸,每一枚,都有一道血紅的紅線印槽繞著。
  這种奇异狠毒的暗器,譚嘯雖是第一次見著,可是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正是楚楓娘仗以成名的“紅線金丸”。他笑了笑道:“你要這個做什么?”
  那姑娘含著笑,以二指自袋中捏了一枚,俏皮地笑道:“先生你看!”
  她微微彎曲二指,譚嘯會意,正要阻止,“哧”的一聲,一縷金光,接著“波”的一聲,那一邊几頭上的一個杯子,已粉碎了。
  譚嘯口中“哦”了一聲,倒不是為那杯子的破碎而惊异,而是為這姑娘熟練的暗器打法而震惊。因為她這种曲指、彈法,一切都太美了,想不到邊疆一個哈薩克姑娘,竟會有此絕技,怎不令他惊异呢?
  那姑娘嘻嘻笑了笑,又要伸手去拿第二枚,譚嘯嚇得后退了一步。
  “啊!不要再打了,我已經看見了。”
  他仔細打量著這個姑娘,心中充滿了迷惑,那姑娘也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笑了笑,睨著他道:“你可看見了,多好玩!”
  譚嘯笑著點了點頭:
  “這种打法,是誰教你的?”
  “咦!沒有誰教我呀!”
  那姑娘這么說著,嘴角微微上翹,顯得很是得意。譚嘯淡淡一笑道:“那我知道了,你是常常來偷看她們練功夫的是不是?”
  譚嘯果然猜對了,少女嬌羞地笑了。她點了點頭,目光微微朝著他轉了一瞬,顯得很不好意思。
  譚嘯追問道:“所以你就偷了這東西……”
  “不是!我留下了沙金,這不是偷!”
  譚嘯微微一笑,他認為有糾正她錯誤觀念的必要:
  “姑娘!這种行為,在我們漢人還是認為偷的……”
  他接下去說:
  “沒有得到人家的允許,拿人家的東西,那就是偷……”他舉了一下手,制止了那姑娘急于想發話的動作:
  “……雖然你留下了錢,可是你怎么知道人家愿意賣呢?”
  那姑娘頭低下去了。譚嘯見她不好意思了,也不便再說什么,咳了一聲:“你也許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姑娘抬頭,惊奇地看著他,譚嘯臉色微紅道:“因為,我們總算有一面之緣。”
  哈薩克的大妞儿羞澀地扭著裙角,雖然她一度是那么大方天真,可是當人家問到她名字或是年齡的時候,她顯然是很不自然了。
  在這一方面,姑娘家大都是如此的,并不僅限于這些哈薩克或維吾爾的姑娘。
  她扭動身子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你答應不要告訴人家,我才告訴你……好不好?先生!”
  先生這兩個字,常常令譚嘯很不自然,可是在禮貌上,卻又沒有糾正的必要。
  他不知如何,竟覺得臉很熱,也不知怎么,竟又點了點頭。這姑娘嫵媚地笑了笑,道:“因為拔蕩和西里加告訴我,叫我不要把名字隨便告訴人……可是先生,你是好人……”
  譚嘯尷尬地笑了笑:
  “拔蕩和西里加是你什么人?”
  年輕姑娘瞟著他笑道:“先生!拔蕩就是爸爸,西里加……”
  她笑了笑,秀眉微顰道:“怎么說呢?西里加……哦,是老師!”
  譚嘯笑著點頭道:“我明白了,是你父親和你老師說的,那么,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好了。”
  “不!”
  年輕的姑娘說:
  “你是個好人,我可以告訴你,只是你不許對人說,好不好?先生!”
  譚嘯現在已覺得,和這個陌生的哈薩克姑娘談話,非但不覺得困難,并且很有興趣。
  自從他來到了晏府之后,整天都是獨自呆著,看書、畫畫和寫字,這只能暫時給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但人們對這种安慰,顯然是不會滿足的。
  那么在這愁苦的雨夜,能和這個年輕的不矯揉造作的异族姑娘談談話,那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矜持的譚嘯不再矜持了,他怀著喜悅好奇的心,重新坐下來,微笑道:“好!請你坐下來,慢慢告訴我關于你的一切,我很樂意听。”
  那姑娘甜甜地一笑,又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眼睛微微眯了眯:
  “先生,你的名字是不是也可以告訴我?”
  “當然可以。”
  譚嘯微微皺了一下眉,半笑道:“不過,是我先問你的!”
  那姑娘又笑了,張開櫻口,用很小的聲音道:“依——一梨——華——”
  說完后紅著臉笑了笑,瞟著他:
  “你听到了沒有?我可不說兩次!”
  譚嘯總算听清楚了,他欠了欠身:
  “依姑娘!”
  依梨華不由抿著嘴笑了:
  “那么你呢?先生!”
  譚嘯微微皺了皺眉,笑道:“我名叫譚嘯,今夜能和你見面,感到很高興!依姑娘,你家就住在附近是不是?”
  依梨華仍在重复念著“譚嘯”這兩個字,好像覺得很有趣,她抬起頭謙虛地道:“那么,我該叫你譚先生了?拔蕩說,有學問的漢人,就是先生。”
  譚嘯微微一笑,對她這种稱呼,倒也并不反對。她只管用一雙黑亮的眸子,在譚嘯身上轉著。譚嘯忽然發覺,和這個陌生的姑娘已經談得很多了,可是又不便下逐客令,他便道:“姑娘你住在……”
  依梨華笑道:“衣馬兔!”
  譚嘯怔了一下,想不出會有這么一個地名。依梨華眨著那雙美麗的眸子道:“我們家本來是在烏魯木齊河的,后來那里被纏回占了,拔蕩就帶著我們搬到了甘肅。”
  “于是就住在了一個叫衣馬兔的地方?”
  “是的,离這里不太遠。”
  譚嘯微微一笑。
  “你回去太晚,沒有關系嗎?”
  “啊!譚失生,那是沒有關系的,你可以放心。”
  依梨華率直地笑著說。譚嘯反倒微微有些發愁了。因為現在外面雨聲已小了,通常這個時候,是常常有人來為自己送點心來的;要是這個場面,被雪雁或是別人發現,那就不知會如何謠傳出去了。
  他想到這里,心中不禁動了一下。
  這時,依梨華正在試穿那雙繡花鞋。
  那雙鞋可能是晏小真的,所以她覺得小了一點,可是仍然穿進去了。
  她含著极其喜悅的神色,低頭看著腳上的這雙鞋,不時地翹起放下,玩了一會儿之后,她才問譚嘯道:“這雙鞋,我可以帶回去么?”
  譚嘯皺了一下眉,他想也只有如此了,否則自己是沒有辦法處理這雙鞋的,于是點了點頭:
  “不過,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再這樣。因為你是一個美麗的姑娘,要是被人家捉到了,那是很難為情的,人家會叫你賊,一個女賊。”
  依梨華微微一笑,遂低下了頭,當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譚嘯不禁吃了一惊,因為一剎那之前,這姑娘還是滿臉笑容的,可是這時,她的眸子內卻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姑娘你……哦!”
  譚嘯笑了笑:
  “我只是給你說著玩的,你不要傷心。其實,每一個人,都會作一些錯事的,何況你這种事,算不得……”
  依梨華打斷了他的話,顫抖著:“不要說了……”
  水晶似的眼淚,由她那美麗的眸子里落下來,這使譚嘯不禁更惊詫了。
  依梨華站起來:
  “我本來以為你很喜歡我……可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先生!你很生我的气嗎?”
  她彎腰鞠了一躬,黑長的辮子,如一條長蛇似的,垂蕩了下來,然后她吸了一下鼻子:“譚……先生,我錯了,我以后再不會拿人家的東西。今天……”
  她把已經放在袋中的那一小袋暗器,摸出來放在桌子上,一只手用力地去脫腳上的那雙鞋。
  “依姑娘,你千万不要誤會,我實在沒有責罵你的意思,更不會生你的气。”
  依梨華已脫下了鞋子,重新穿上她自己的翻毛短靴,用白瑩如玉的手,揉了一下眼睛。
  “謝謝你,譚先生!這兩件東西,你為我代還給她們吧,我走了。”
  她說著轉過了身子,慢慢往門邊走去,譚嘯長歎了一聲:
  “依姑娘……”
  依梨華回過身來,答應了一聲,一面仍吸著鼻子。譚嘯反倒不知說什么好了,他勉強地微笑著道:
  “沒有什么……不過,這兩件東西,你還是帶回去好了,因為我也不知怎么處置它才好!”
  他說著回過身來,把兩件東西又拿過來,微笑道:“只要以后你不再如此就是了,我很相信你,你拿去吧!”
  依梨華還是搖頭,可是她看著譚嘯那沉著的目光,卻感到有點怕他。譚嘯再一勸她,她也就收下了。她低頭問:
  “那么,你不會怪我了?”
  “不會的,我很相信你,尤其是你年紀輕輕,有這么一身好武功,更令我欽佩。”
  依梨華听到以后,情不自禁地笑了:
  “真的?”眼淚還垂在睫毛上呢!
  譚嘯輕歎道:“真的,我很佩服你。”
  哈薩克姑娘感激地微笑著。
  “那么,我……我走了!”
  說著嬌軀微扭,已騰身縱起,輕輕向前一抄一起,已點足在屋角尖上,回眸一笑,伸出玉手招了招,譚嘯不自禁地舉手揮了揮,就見那姑娘一哈腰,直向前院飛縱而去,轉瞬之間已失去蹤影。
  譚嘯怔了一下,心中感歎不已,他輕輕念著:“唉!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啊!”
  今夜真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想不到會有如此一番遇合,方才還在為晏小真而傷感的譚嘯,此刻卻又帶著一番別樣的心情,在為自己作安排了。
  對于這個哈薩克姑娘,雖還是一個謎,不過凡是由她口中說出的話,都還是真的,他确信她是一個誠實的姑娘。可是——也可能就到此為止了,這姑娘來得是那么突然,走得又是那么干脆,今后……
  譚嘯對自己笑了笑道:“睡吧!天下怪事多的是……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譚嘯這么想著,一個人轉回到臥室之內,經過長時間的獨處,他的感情已如同是一口古井,再不會輕易泛起波紋來了;除非是有人往里面扔石頭,不過那井口常常是蓋著蓋子的。
  一連過了三天,這三天全是平靜的日子,他發現自己對于晏小真的態度果然有效。因為這三天她沒有再來請教自己畫畫,他內心微微感到些輕松,卻也有一點內疚。
  他以為自己已完全擺脫干淨了,另一面,复仇的火焰,也更猛烈地在他內心燃燒著。
  自從那晚上,他目睹了晏星寒的功力之后,他更不敢輕舉妄動了,他只是眼巴巴地守望著一個机會,一個能一网打盡四個元凶的机會。
  這個机會不久果然來了。
  五天之后的一個傍晚,他正在伏案看書,忽然雪雁在門口輕輕叩門道:“相公!相公!”
  自從那天得罪了晏小真,也就等于得罪了這個丫鬟。這几天譚嘯很少看見她,此刻聞聲,不由惊奇地走下座來,開了門。
  雪雁匆匆道:“老先生請相公即刻去一趟!”
  譚嘯怔了一下:
  “有事么?”
  雪雁淡淡地道:“大概有事吧!在客廳里。”
  說完請了個安,轉身就走。譚嘯忙喚道:“雪雁!”
  雪雁回過了身子,挺不耐煩地皺著眉毛:
  “相公!小姐那邊還有事情呢!”
  譚嘯見她竟變得如此冷淡,知道那天的气還沒消,當時很不好意思地窘笑了笑:
  “既如此,你去吧!”
  雪雁皺著眉毛看著他,也顯得不大好意思,半天才道:“你有事么?”
  譚嘯怔了一下,突有所悟似的搖了搖頭:
  “哦!沒有什么。”
  雪雁白了他一眼,就轉過身子走了。譚嘯等她走后,暗暗自責道:“唉!你怎么啦?這段情是沒辦法談的呀!”
  想著就進到房內,換了一身干淨的衣服,戴上方巾,還拿了兩張宣紙,一支畫筆,因為他想晏星寒八成又是要他去畫畫的。
  可是當他匆匆走到客廳門前時,他仿佛覺得客廳里有人在談話,晏星寒宏亮的嗓門不時發出喜悅的笑聲。使他奇怪的是,這宏亮的笑聲里,還夾著一种极為刺耳的笑聲,听起來很不順耳。
  他微微猶豫了一下,遂舉步入內,只見晏星寒正和一白衣老人對面坐著,當時不及細看那白衣人,只朝晏星寒微微欠身道:“東翁相召,有何見教?”
  晏星寒含笑站起道:“相公不必多禮,快請坐,我為你介紹一個老朋友。”
  說著用手向那白衣老人指了一下笑道:“這位是朱老先生!”
  這時譚嘯才有机會看清這位朱老先生的樣子,他不由惊得打了一個寒顫。
  這位朱老先生,身高不過三尺四五,大概高矮不及自己胸部,銀發眼眉,一雙眸子微微眯著,上眼皮過于下垂,看來是一對標准的小三角眼,只是開合之間鋒芒畢露,令人只看一眼,已可判定此老有一身惊人的功夫,尤其是內功方面。
  他身上穿著一襲白袍,長短只及膝頭,膝蓋以下是高筒白襪白履,一白如雪,不染纖塵,配合著他那瘦小的身材,看來倒是滿相稱;只是這种老人童相,看來很是好笑。
  譚嘯忍著心中的惊疑,欠身施禮,這矮小的老人,尖笑了一聲,聲如童音道:“譚相公,不要客气。”
  他伸了一下手:
  “請坐!”
  好像這是他的家一樣。晏星寒微笑著點頭附和道:“相公不要客气,我和朱兄是六十年的老朋友了。”
  他臉上帶著興奮的顏色,這句話顯然是真的了。譚嘯遂坐下來,那白衣老人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譚相公,老夫方才正在和晏老哥談到足下呢!足下這一手畫,真令老夫歎為觀止!”
  他站起身來,背過身打量著牆壁上的“吳王后宮”,背著手,歎息道:“畫得太好了……太好了!”
  譚嘯淺笑道:“幸蒙謬賞,實在是不值一笑!”
  白衣老人回過身來,眨了一下三角眼:
  “相公你太客气了……”
  他一面說著,目光在譚嘯身上上下轉著,他齜牙一笑道:“小兄弟!你的功夫也很不錯吧?”
  譚嘯不由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他近來的生活,已能令他順應突然的惊變,他假作不懂地怔了一下:
  “什么功夫?”
  晏星寒卻在一邊呵呵笑了,他代答道:“老朱!這一次你照子可空了,譚相公是標准的讀書人,他可從來不知道我們這一行……哈哈……”
  說著仰天打了個哈哈。白衣老人后退了一步,閃著那雙三角眼:
  “不可能吧?”
  譚嘯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眼力,只是表情愈發裝得漠然了,只張著一雙眸子,不時在二人身上看著。
  晏星寒拍了他肩膀一下:
  “請坐吧!哈哈!”
  他又對那姓朱的小老人道:“你看,你把他嚇住了。”
  白衣老人微微皺了一下眉,坐了下來。晏星寒笑看著譚嘯,點首道:“在我初見他時,看法也和你一樣,可是后來,我才發現,那完全是錯了。”
  他說:“只是憑雙瞳和太陽穴去評斷一個人,是靠不住的。”
  白衣老人仍帶著些惊疑的神色。他聳肩一笑道:“我确是不行了,尤其是這兩年,這雙照子已不如當年銳利了!”
  他笑著點了點頭,對譚嘯道:“相公既是讀書人出身,我們老粗說話,你可不要見笑。”
  譚嘯欠身道:“豈敢,還未請教朱老先生台甫……”
  晏星寒呵呵一笑道:“譚相公,這位朱兄,正是數十年前,名噪三浙的白雀翁朱……”
  白衣老人哈哈一笑,一擺手道:
  “得了!老哥哥,還提那干嘛呀!”
  可是這几個字,就如同是十几支鋼針似的,猛然地刺進了譚嘯的心里。他臉色猛然一青,打了一下寒戰,所幸二老沒有注意到他這种表情,否則也定會大吃一惊的。譚嘯倏地一抱拳:
  “原來是朱蚕老先生,晚生真是失敬了!”
  他這几個字,說得很勉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般,听著怪不舒服。
  白衣老人怔了一下,用雙眼乜斜了晏星寒一下。晏星寒也微微皺了一下眉,半笑道:“咦!譚相公,原來你知道朱兄的大名?”
  譚嘯暗責自己太冒失了,他隨机應變地一笑道:“東翁你太健忘了,不是你老人家那天親口告訴我的,竟忘記了?”
  晏星寒張著大嘴啊了一聲,遂自大笑了起來,他頻頻點頭道:“是的!是的!是我告訴你的,我都忘了,那天我喝得太多了!”
  白雀翁朱蚕面色這才緩和了下來,他尖聲笑著道:“這么說,老哥哥,你倒是真心記挂著我這個老朋友了?唉!”
  他搖了搖頭,不胜感慨地道:“小弟哪有你這种清福好享?這多少年雖退隱深山,日夕仍不得不為著生活打算盤,哪里像你老哥,這么坐享清福,唉!我是太羡慕你了。”
  晏星寒微微一笑: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老朋友,你羡慕我,我何嘗不羡慕你!你知道在這种窮地方呆久了,連人味都沒有了,一些舊日的老友,也都疏遠了!”
  他翻了一下眼皮,看著他的老朋友說:
  “譬方說你,若非是我親自下帖子,你會來這鬼地方么?所以,老朋友,你不要再羡慕我了!”
  朱蚕冷笑了一聲,用他慣于刻薄人的一張嘴,哼道:“得啦,老哥哥!你是怕我們這些窮朋友找上你的。其實說真話,這一次要不是看在你八十整壽的份上,兄弟還真不想來呢!”
  晏星寒微微一笑:
  “老朋友!那是為什么?我并沒有得罪你呀!”
  朱蚕嘻嘻笑了一聲:
  “十五年沒有音信,只一張帖子,卻令小弟跋涉千里,老哥哥,你算算,由衡山到你住的這肅州,要走多少路?”
  他說著哈哈笑了一聲,那聲音真像是小孩啼哭一樣地難听。他接道:“老哥哥!若非是你,我真不知誰有這么大面子!”
  晏星寒紅著臉哈哈一笑:
  “所以這才顯得我們交情不淺呀!”
  朱蚕小眼一翻,看了一邊的譚嘯一眼,齜牙笑道:“好了!不要提這些了。老哥哥,我想老尼姑和裘胡子也快來了吧?”
  天馬行空晏星寒微笑著點頭道:“應該是快來了。唉!老朋友們快二十年沒有見了,朱兄你這些年可好?”
  白雀翁朱蚕苦笑頻頻,他看了一邊的譚嘯一眼,道:“你是知道的,岳家祠堂事后……”
  晏星寒臉紅了一下,很快地打斷他道:“過去的事還提它干啥……唉!老朋友,我已經把那件事忘了。”
  譚嘯心中不由大大地震動了一下,愈發注意地往下听。這時只見朱蚕一只小眼往上翻了一翻,冷冷一笑:
  “我可沒有那么健忘,這事情我一直牢牢地記挂在心里。”
  晏星寒不由皺了一下眉,突然問道:“那么,你莫非有什么發現么?”
  朱蚕齜牙一笑:
  “那倒沒有。不過,我內心總好像有個預感似的,尤其是每當我看到一個年輕的孩子時,我總會去加以注意……”
  他笑了一下,用手一指譚嘯:
  “就好像這位譚相公,他的歲數不是和那孩子很接近么?要是他有一身本事,那就不得不令我們注意了。”
  晏星寒睨著譚嘯微微笑了。譚嘯盡管心中緊張万分,表面卻絲毫也不敢帶出來。尤其是朱蚕的話,更不能不令他特別小心,只要有一絲异態,恐怕就逃不開這個危險人物的眼睛。因為他發現到,白雀翁朱蚕始終很注意著自己。這時,朱蚕又轉過臉微笑道:“譚相公,府上也在甘肅么?”
  譚嘯搖了搖頭。
  晏星寒歎了一聲。
  “譚相公身世可悲,現在已沒有親人了。”
  白雀翁灰白的眉毛斂了一下,口中嗯了一聲,細目半瞟著譚嘯,微笑道:“是么?”
  譚嘯不得不小心地掩飾自己,因為他發現,這個老儿太多疑可怕了,他苦笑道:“晚生身世可怜,晏老先生所言非虛。”
  晏星寒歎了一聲:
  “他一個讀書的孩子,漂落到這荒僻的地方,雖有一身抱負,一手文章,卻也無用武之地。”
  朱蚕聳眉笑了笑:
  “不過,譚相公,恕老夫多話,足下如此人才,中原地大人多,莫非還不能一展抱負么?如何要跑到這荒涼的地方?先前听晏老哥說,足下還是一個舉人呢!這是……嘻嘻!譚相公莫非還別有企圖么?”
  譚嘯心中暗罵,好個奸猾的老儿,你休想套出我半句真話來;于是表面上愈發裝得一片茫然,低頭歎息了一聲。
  “晚生來甘肅,本是想投奔涼州城的一個表叔的,可是來此以后,我那表叔卻不知去向了,晚生盤纏用盡,寸步難移,落得凍倒街頭,若非……”
  他深沉地看了晏星寒二眼說:
  “若非晏老加以援手,此刻……”
  言下頗有唏噓之意,只是那眸子里的眼淚,卻始終也落不下來。但如此已經頗能引起晏星寒的同情了,他苦笑道:“那是不錯的,相公,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朱蚕睜著一雙小眼,卻是很注意地听著,他听到這里,淡淡一笑道:“可怜!”
  譚嘯自忖著,這樣盤問下去,可難免就要露馬腳了,當時窘笑了一下,對晏星寒道:“東翁見召,是否還有別的事呢?否則晚生想告退了!”
  朱蚕尖笑了一聲:
  “譚相公也不是外人,何妨多聊一會儿,是嫌我這野老頭子太失禮了是不是?”
  譚嘯欠身道:“晚生怎敢!只是老先生与晏老久別重逢,我這局外人頗不宜置身其內。”
  他說著,不待晏星寒同意,自行站了起來,雙手朝著晏老一揖。當他正預備向朱蚕抱拳為禮時,料不到白雀翁朱蚕忽然由位子上跳起,口中嘻笑道:“相公不必多禮,老夫不敢當!”
  他口中這么說著,卻猛然伸出雙手,直往譚嘯雙腕上推去,看來似乎是要阻止譚嘯下揖一般。殊不料他這一雙手,方一触及譚嘯雙手,譚嘯就覺得有一股极大的內力,由對方雙掌掌心內傳出,他不由大吃了一惊,方一提气,忽然想到了此老用意,不禁往后一連退了七八步,口中“啊喲”一聲,扑通一跤坐在地下。
  白雀翁朱蚕不由怔了一下,他沒有料到,對方竟是如此不濟。
  當時老臉一紅,忙上前雙手扶起他來,連連賠笑道:“對不起,對不起!唉,老夫真太冒失了。相公摔著了沒有?”
  譚嘯裝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半天才苦笑道:“還好,還好!老先生你好大的力气呀!”
  白雀翁怪笑了一聲,一只手摸著脖子,那一邊的天馬行空晏星寒,似乎頗不以為然,他冷笑了一聲:
  “老朋友,你也太多心了,你應該知道,他如是你我心中之敵,又怎會逃開我這一雙眸子,我還會容他到今日么?”
  朱蚕更加羞慚地紅著臉直笑。這時晏星寒才含著微笑,對著譚嘯一揖道:“譚相公請不要見怪,我這位朋友想是老酒多吃了几杯,我看他真有些糊涂了。”
  他很關切地皺眉道:“怎么樣,摔著了沒有?要是摔坏了,老夫可真是罪不可恕了。”
  譚嘯一面拍打著身上的衣服,連連苦笑道:“東翁放心,晚生沒有摔著……晚生還有一篇文章沒有寫好,不得不告退了。”
  說著又朝朱蚕揖了一揖。這一次,老頭子可不敢再冒失了。二老目送這位文雅的相公。一拐一跛地走出了客廳。
  晏星寒在目送他走出以后,看著他這位老朋友微微一笑:
  “你太冒失了,這地上若非舖有地氈,這一下豈不要把他摔傷了!你不想想,我這主人如何下台呢?”
  朱蚕在他說話之時,卻只管睜著一雙小眼,看著牆壁發呆。晏星寒皺了一下眉道:“咦!你怎么啦?”
  朱蚕這才惊覺,微微笑了笑:
  “沒什么,也許我太多心了。不過……”
  他皺了一下眉:
  “老哥哥,有一點我還是想不通,你可知方才我出手的用意么?”
  晏星寒微微一笑:
  “這怎么會不知呢?你試他有沒有功夫。哼!你這一手我早試過了,不過,我可比你高明多了。”
  朱蚕嘿嘿一笑,一面點頭道:“不錯!我承認看走了眼,只是有一點,我方才出手是想拿他手腕子的,卻被他后退著避開了兩腕穴門,這……”
  他擠了一下一雙禿眉:
  “他雖是跌了一交,可是避得倒是真巧,我總認為有一點蹊蹺。”
  晏星寒呵呵一笑:
  “算了吧,你大可放心,這小子是一個讀書的人,手無縛雞之力,你別把他看得太高了。”
  朱蚕眨了一下小眼,歎了一口气:
  “唉!就算我多疑了吧!不過凡事小心點好……尤其是這人分明來得奇特,對這种人是應該特別加以調查考驗的。”
  晏星寒付之一笑,不再答理他。二人遂又暢談起別后的情形,不再把那少年書生放在心上。
  譚嘯帶著一身冷汗,出了客廳,暗暗慶幸自己方才總算沒有露出馬腳。那白雀翁老儿,真是太厲害了,他怎會如此留意自己呢?
  想著他緊緊地互捏著雙手,又恨又涼,尤其是目睹著殺害自己祖父的兩個元凶大惡,卻是莫可奈何;非但如此,還要极盡謙卑,他內心的憤怒火焰,几乎要從一雙眸子里噴射出來。他暗暗地囑咐自己道:“快了,再忍耐一會儿吧!沒有多久,那個尼姑和道士也快來了,振作一下吧!”
  他當然知道,這四個對手,是如何棘手的人物,當初祖父銅冠叟尚且不是他們的對手,自己若不用智巧胜他們,他就不用想報這個仇了。
  想著,他緊皺著眉毛,內心就像是壓著一塊石頭似的難受。
  他匆匆回到了自己房中,把燈光撥亮了些,才坐下來,就听見房門“吱呀”的一聲,被人推開了,一個嬌脆的聲音道:
  “先生!我可以進來么?”
  無疑,那個哈薩克姑娘又來了,這個聲音他已很熟悉。他由位子上一跳而起:
  “是依姑娘么?請進來。”
  一個亭亭玉立的影子進來了,她穿著一身雪白的怪异衣裳,那是她們族人的衣服,看來是那么美麗合体。尤其是在她美玉似的嬌軀陪襯之下,就像是畫上的月里嫦娥。
  譚嘯心中本在為方才的事而煩惱,這姑娘的到來,卻給他帶來了一些清新的快感,他含笑道:“姑娘請坐!”
  可是這時依梨華臉上卻絲毫沒有笑容,她那密密的睫毛上,似還挂著一粒晶瑩的淚珠。譚嘯不禁心中一動,他由位子上站起來,劍眉微軒:
  “姑娘你哭了,為什么?”
  依梨華秀眉微皺,訥訥道:“先生,我來了很久了……”
  “哦!對不起,因為晏老先生找我有點事情……”
  他隨即一笑:
  “就為此,使你不快么?”
  依梨華搖了搖頭,低下了頭:
  “哦!先生!我看見了一個人……一個人到你房子里來了……”
  譚嘯微惊道:“誰?誰來了?”
  依梨華抬起了頭,蠕動著嘴唇:
  “是晏小姐!”
  她目光直直地看著譚嘯,像似要探測些什么秘密似的。譚嘯先是一怔,隨即淡淡一笑:“她到我房子里來了?”
  “是的……”
  “為什么呢?”
  “我不知道。”
  這個看來似乎很失意的姑娘接下去說:
  “我看見她坐在你位子上……先生,她很美是不是?”
  譚嘯不禁恍然大悟,現在他曉得這個姑娘傷心的原因了。他不由臉色微微一紅,眸子里閃出异樣的光彩,那是綜合著惊喜、憂愁、新奇的神采。
  望著這姑娘天真美麗的眸子,譚嘯淡淡笑了,露出他藏在那薄薄有力的嘴唇內的整齊發光的牙齒,他端詳著這個羞澀的姑娘,沉吟道:“也許是吧!”
  “那么你……喜歡她么?”
  依梨華單刀直入地問道。譚嘯避開了她的目光,歎息了一聲:
  “姑娘你不要這么說,你應該知道,我在此僅僅是一個客人!”
  依梨華含情脈脈地道:“可是,她卻到你房里來……先生!為什么?”
  譚嘯吃了一惊,因為這种瓜田李下的嫌疑,他不得不解釋一下,他盡可能地放輕松些道:“姑娘,你不要誤會,大概她是來向我請教功課的,我受她父親囑托,教她畫畫。”
  依梨華默默垂下了頭:
  “難怪呢!”她說,“我看見她手里好像拿著一卷東西;而且在你桌子上寫了些什么……先生……”
  她微微笑了,在這梨花似的微笑里,先前的一些陰影,已不翼而飛。她走到一張太師椅前,慢慢坐下來,弧形的嘴角,引逗得那一對淺淺的酒窩,更加迷人了,她瞟著譚嘯:
  “我現在放心了!”
  “那么,姑娘請喝茶吧!”
  譚嘯說著端上了一杯茶。依梨華抿著嘴笑了笑,接過了茶杯:
  “謝謝你!譚先生,你高不高興我來找你?”
  她說著話,頭又低下去了。對于這突然的一問,譚嘯一時反倒僵住了,因為他知道,一句不算太多情的話,對于一個多情的姑娘,是很能起作用的。依梨華笑了笑又接道:“拔蕩說,一個女孩子是不能出來亂跑的,可是先生……”
  她臉色微紅道:“這七八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因為你又不能來找我……所以……”
  這個坦誠而絲毫不掩飾的姑娘所說的話,确實深深感動了譚嘯。她這种坦率的美德.是中原女儿所沒有的。他正色道:“姑娘,我很高興你來看我;其實,我也很愿意去看看你,如果你父母喜歡我。”
  他臉紅了一下:
  “我也很愿意和他們做朋友。”
  依梨華猛地抬起了頭,那是一种极為欣喜的表情:
  “真的?先生!”
  譚嘯微微一笑。
  “姑娘你記好了,以后不要再喚我先生。”
  “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只是我覺得听不大習慣,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譚嘯。”
  譚嘯爽朗地一笑,又露出了他整齊的牙齒。依梨華惊奇地看著他,點頭笑道:“好,我就叫你譚嘯……可是你也不要再叫我姑娘了,我也有名字呀!”
  譚嘯哈哈一笑:
  “好!那么以后我們誰都不要客气了,好不好?”
  依梨華笑著點頭,一只手在小茶几上支著,微微嘟了一下嘴:
  “可是我對你知道得卻這么少。”
  譚嘯笑著看著她:
  “我對你知道得也不多。”
  那美麗的姑娘,作了一個令人難以覺察的微笑,瞟著他:
  “你們漢人真會說話,我不和你說了。”
  “可是哈薩克姑娘像你這么會說話的人,實在也不多。”
  “拔蕩說,女人會說話討人厭。”
  譚嘯不由噗地笑了,他說:
  “你爸爸知道的真不少啊!其實不管是男是女,話多了都不太好,所以你看,現在我和你一樣了!”
  依梨華笑著睨著他,她确實覺得,這個年少俊秀的漢人,已深深打入到自己心坎里去了。
  遠處寺廟里傳來了晚課的鐘聲,門忽然開了,雪雁托盤而入,當她的目光一和這個哈薩克的姑娘接触時,她就像一座石像似的呆住了。
  依梨華也不禁有些惊慌失措,可是譚嘯倒顯得比往常更為鎮靜,雖然他內心确實也很緊張。
  他走過來,由雪雁手中把托盤接了過來,微微笑道:“雪雁!你沒有見過這位姑娘吧?”
  雪雁臉色微微變了變,不待譚嘯解說,猛地轉過身來就跑了。
  譚嘯不由怔了一怔,依梨華卻紅著臉笑了笑:
  “我認識她,她是晏小姐的丫鬟,她也認識我,我們還打過架呢!”
  “打過架?”
  譚嘯可有些吃惊了,依梨華抿嘴一笑,頷首道:“她和晏小姐,兩個人打我一人,還是被我跑掉了。”
  譚嘯暗忖:糟了,雪雁一定去告訴晏小真了,她們既打過架,那晏小真還不馬上就赶來了!
  這么一想,不禁吃了一惊。依梨華也想到了這一點,她匆匆站起來歎了一聲:
  “我走了,那丫頭一會儿一定會再來!”
  譚嘯心中正想著對策,依梨華又微笑道:“可是,你可不許……”
  說著她羞澀地又低下了頭。譚嘯臉一紅,就听見門“砰”一聲霍然大開,雪雁疾裝勁服地走進來,她一只手往依梨華一指,回頭尖聲道:“小姐快來,她還沒走!”
  譚嘯情知不妙,忙一拉依梨華道:“快走!快走!”
  可是依梨華反倒從容地一笑,雙手往胸前一抱,后退了几步,眸子一瞟道:“我倒看看誰敢把我怎么樣!”
  她這句話方一出口,一聲冷笑傳進來:
  “無恥的賤人!”
  跟著走進來一個蛾眉杏目的姑娘。譚嘯惊道:“晏姑娘!”
  晏小真含笑對著譚嘯一躬:
  “大哥!我想你無意介入我們之間的事吧?”
  譚嘯紅了一下臉:
  “哦……當然!當然!”
  依梨華張大了眸子:
  “什么?她叫你大哥!哦……那我也叫,大哥!大哥!”
  然后她又后退了一步,雙手仍然互抱著。這個哈薩克姑娘所采取的報复態度,竟是如此的奇特,以至于令小真和譚嘯都吃了一惊。尤其是譚嘯被弄得真是狼狽极了。
  他頻頻苦笑道:“你們有話慢慢說好不好?我想……”
  “大哥,這不關你的事,你剛才已經答應了,不管這事的……”
  晏小真明眸閃閃,放著鋒利光芒。譚嘯訥訥道:“是……是!不過……”
  這時雪雁上前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皺著眉小聲道:“相公,這不關你的事,你請坐吧!”
  譚嘯苦笑著坐了下來。雪雁插著腰,冷笑了一聲:
  “小姐,哪有這么多話好說,今天晚上看看她身上長翅膀沒有?哼!”
  依梨華用手緊著腰上的帶子,越發顯露出她那纖細的腰。這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
  晏小真看著她,臉色微慍道:“我不知道你居然認識譚大哥,可是我知道你是一個女賊!”
  依梨華嘻嘻一笑:
  “女賊?我偷過你什么東西?你說出來听听。”
  雪雁在一邊小聲罵道:“不要臉!還好意思說!”
  依梨華回過頭看著她,雪雁挺了一下腰:
  “怎么樣?你沒偷我們小姐一雙鞋?緞子的。”
  依梨華臉紅了一下:
  “我留下錢了……”
  才說到此,她面前“叭嗒”一聲,掉下了一個小袋子:
  “拿去!”
  晏小真指了一下:
  “這是你留下的臭錢,我們不要!我只是來与你比一比功夫,而且問問你,你憑什么老跑到我們家里來?”
  依梨華挑了一下眉毛,用腳把那錢袋往一邊一踢:
  “我也不要!”
  譚嘯雙手連搖道:“你們可不要打架呀!有話好說……”
  晏小真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對依梨華道:“你敢出去么?”
  依梨華笑了笑道:“笑話!拔蕩說過,哈薩克人,是不拒絕人家的挑戰的!”
  她說著嬌軀一塌,嗖一聲已站在了窗台上,回過身來對譚嘯媚笑了一下,似乎對于眼前這种場面,很不放在心上。晏小真冷眼旁觀,心中更是充滿了怒火。雪雁這時轉身由門口出去,一面說:
  “我先出去看著她,她跑不了!”
  晏小真忍著气,含笑對譚嘯道:“大哥請恕我無禮,這不關大哥的事,請你還是安靜地待在房里吧!因為刀劍是沒有眼睛的……”
  才說到此,依梨華的聲音,已由窗外傳進來:
  “咦!你把我叫出來,你自己卻在里面說話,好沒羞!”
  譚嘯不由臉一紅,晏小真清叱一聲:
  “臭丫頭,你真是找死!”
  她口中這么說著,身子卻如同一只大雁似地霍然騰起,足尖一踏窗口,翩若惊鴻似地已翻了出去。譚嘯方一挺身,忽然想到了自己怎可展露功夫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當時匆匆奪門而出,只見草坪中,兩個姑娘已打作一團。晏小真是一口霞光耀眼的長劍,依梨華卻是一支二尺左右的綠色短杖。
  這种兵刃,譚嘯還是首次看見,不由十分惊奇。這短杖長有二尺左右,通体深綠,看來非金非玉,一頭蟠著一條青蛇,蛇口張開,舌吐二寸;另一端是一個如意把柄,粗如核桃,舞動起來,綠光閃閃,煞是好看!
  晏小真早已經見識過她這兵刃,所以動手很是從容,一口劍白光耀眼。吞、吐、點、挑、扎、崩、斬,一招一式,都极見功夫。
  譚嘯來晏宅已兩三個月了,雖然心知這位晏小姐身怀絕技,可是始終沒有見過。此刻這一近看,不禁暗暗惊心:女儿如此,父親可想而知。他心中不禁為自己复仇之事,隱隱發起愁來。
  雪雁手握鳳翅刀,杏目圓睜地站在一邊,時刻防備著依梨華再度脫逃,一只手還緊緊抓著一把鐵蓮子,只要依梨華一有逃意,就老實不客气地賞她一把!
  可是她想錯了,今天晚上,這個哈薩克姑娘,非但沒有一絲逃意,反而處處賣弄絕招。
  二女几乎怀著同一樣的心情,都想在譚嘯面前展露一下自己的本事。
  晏小真展開的是一套“越女劍”,施展得得心應手,那森森的劍气,如一條銀蛇似的,舞上盤下,時如鬧海銀龍,時如奔雷疾電。她的長處是身劍合一,劍到身到,每一招劍尖點處,必是依梨華全身三十六處穴道之一。
  可是這哈薩克姑娘也不是弱者,她掌中這一管綠玉杖,所施出來的招式,多是怪异無比的手法,身形飛舞,起落輕盈,杖頭上點、挑、砸、崩、掃,帶起了呼呼的風聲,足以令人想到,她這支綠玉杖,确實得過高人傳授!
  七八個照面之后,她們彼此都知道了對方虛實。這時晏小真嬌軀向下一塌,冷芒的劍刃用“秋風掃落葉”招式,直向依梨華雙腿斬去!
  依梨華整個身子一個輪轉,掌中綠玉杖用了一招“盤打”之式,呼的一聲,直向晏小真當頭打下。可是二人招式方一發出,各自也都知道不理想,因為這是兩敗俱傷的招式。晏小真一聲清叱,倏地一擰掌中劍,“怒劍狂花”,劍尖上點起一朵銀花,直向依梨華面上點來。
  譚嘯不由嚇得口中“啊”了一聲。
  可是依梨華早有防備,所以當晏小真劍尖快點在她臉上的剎那,這姑娘霍地向后一倒,掌中綠玉杖“長虹貫日”,兩般兵刃一交接,發出了“嗆”的一聲,黑夜里清晰地看見激出的數點金星。然后兩人又像彩蝶似的,倏地分開到一邊去了。
  譚嘯惶急地扑了過去,雙手連搖道:“哎呀!可不要再打了,這太可怕了……”
  晏小真銀牙一咬,一跺小蠻靴道:“大哥你閃開!”
  依梨華臉上帶著薄怒,用清脆的嗓子道:“你不要叫,我可是不怕你……”
  晏小真一騰身,已由譚嘯頭頂上掠了過去,向下一落,已到了依梨華身前,掌中劍“秋水試寒”,直向依梨華腹上扎去。依梨華“鳳凰單展翅”,向外一揚,綠玉枝猛然往對方劍上磕去。
  二次動上了手,可就比先前更厲害了。晏小真安心是要把依梨華折在手下,以雪她連番來宅竊物戲侮之恥。當時把掌中劍一緊,施出父親秘授的一套“殘陽十七劍”,一起式,“紫焰穿松”,緊壓著劍刃向外一抖!依梨華收身不及,“哧”的一聲,裙角竟為劍尖划開了半尺長的一條大口子,幸未傷及皮肉;可是這已夠她吃惊了,不由嚇得惊叫了一聲,倏地向外一掙。可是晏小真這丫頭也真狠,她決心不叫依梨華逃出手去。
  依梨華向外一閃,晏小真冷笑了一聲:
  “你還想跑么?”
  她口中這么說著,左手劍訣一領,右手長劍“玄馬划沙”,跟著依梨華身形向外一展,劍光一閃,依梨華再想逃開她劍下可真是万難了。
  旁觀的譚嘯看到此,不由大吃一惊,當時想不出如何解救,只急得出了一身冷汗;而在此千鈞一發之間,忽然當空一聲長笑:
  “小女孩不可傷人!”
  惊魂未定的依梨華,本來是抱定同歸于盡之心,掌中綠玉杖正施出救命招術“西天一雷”;她知道這一招,必能給對方帶去同樣的命運。只見她玉腕一抖,綠玉杖已脫手而出,直朝晏小真面門上飛來。
  她們彼此距离不及一尺,任何一方,要想從容避開對方的招式,都將是万難了。
  可是當空這聲長笑的同時,一個灰衣人挾著极大勁風,已如同大星殞沉似地落了下來!
  這人用左手的袖沿,把晏小真的劍鋒卷開,右手只向外一伸,又把出手的綠玉杖接在手中。
  二女都不由大吃了一惊,目光一齊注定在這人身上,這才看清,來人竟是一位年已耄耄的老尼,黃焦焦的一張素臉,顴骨高聳,兩道細眉八字形地分搭在眼皮上,露出了細目一雙。
  這老尼一身肥大灰色尼衣,腰系絲絛,頸上的那一串念珠,每一粒都有蚕豆大小,紅光閃閃,非金非玉。雖是這么大歲數了,可是腰杆筆也似的直挺著,絲毫不顯傴僂之態。
  她先朝著晏小真一笑:
  “姑娘,晏星寒是你什么人?”
  晏小真不由一怔,听老尼口气,自不敢失禮,當時欠身道:“是家父……”
  老尼呵呵一笑,翹了一下大拇指道:“好!強將手下無弱兵。”
  依梨華見來人竟是對方朋友,心中方自惊怒,有心想跑,奈何師父的綠玉杖,卻在來人手中。正感無奈的當儿,這老尼一顆蒜頭腦袋已轉向了她,先望著她笑了笑,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綠玉杖:
  “小姑娘!你是北派天笠門下弟子吧?”
  依梨華面色惊异地怔了一下,點了點頭:
  “是的……你怎么知道?”
  老尼哈哈笑了兩聲,目光向一邊的譚嘯和雪雁掃了一眼,自語道:“我怎么知道?這話多妙!”
  她又回過頭來,翻了一下眼皮:
  “太陽婆是你什么人?”
  依梨華睜大了眼睛,惊道:“那是我西里加!”
  老尼一展細眉哈哈笑道:“是了,西里加就是師父,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她把手中綠玉杖向外一丟:
  “拿去!這是你師父隨身的玩意,大概是送給你了,是不是?”
  依梨華忙接了過來,滿面喜容地道:“謝謝!”
  老尼這才含笑向晏小真望了望道:“你們應該是朋友,為什么打架呢?”
  晏小真仍在生著悶气,一句話也不說。依梨華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是她要找著我打……不過,老尼姑,我和她不是朋友。”
  譚嘯在這老尼陡一現身,已猜出了來人是誰,不禁大吃一惊,愈發裝作無可奈何似的,在一邊看著。此時听依梨華竟脫口喚她老尼姑,不由差一點笑了出來,一方面卻也為她擔心,因為劍芒大師已是成名多年的武林前輩,那是不會受人輕侮的。
  晏小真本來微低著頭,此時也不由一怔,那老尼先是皺了一下眉,遂又嘻嘻一笑:
  “小姑娘,你大概不是漢人吧?你師父太陽婆,對我也要禮讓三分……你怎么這么沒禮貌?”
  依梨華聳了一下眉毛,正要開口,卻見譚嘯微微對她擺了擺手,當時不由望著這老尼姑直翻眸子。此刻晏小真向老尼拜了一拜道:“尚未請教大師法號,弟子也好見禮!”
  老尼慈善地笑了笑道:“還是你有禮貌,走!帶我見你父親去,我是由千里以外來為他祝壽的。我是劍芒老尼。”
  晏小真不由惊喜道:“哦!原來是劍芒老前輩,我父親天天都在念叨你老人家呢!白雀翁朱老前輩已經來了。”
  劍芒大師微笑著點了點頭:
  “如此說,你快帶我去吧!”
  她說著目光往旁邊掃了一掃,卻落在了譚嘯身上,笑問晏小真道:“這是令兄么?”
  小真臉一紅道:“不是……這是譚相公。”
  譚嘯不得不忍著內心的气憤,勉強欠了欠身道:“大師!”
  劍芒那雙銳利的眸子,在他臉上轉了轉,立刻皺了一下眉,心中暗忖道:“咦!好熟的一張臉,我是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呢?”
  她含笑合掌道:“少施主不要客气,晏施主乃貧尼方外至交,故此貧尼托大了些,施主貴姓大名……”
  譚嘯微微一笑:
  “晚生譚嘯,在此忝任方案工作。”
  劍芒大師頷首笑了笑,她腦子里仍在追憶著這張熟悉的面孔,可是一時卻不易想出,當時欠身笑了笑,目光視向依梨華:
  “小姑娘,見了你師父,代我問候一聲,我和她也是多年未見了。”
  依梨華點頭道:“我知道!”
  老尼這才執起晏小真一只手,微笑道:“好孩子,我們走吧!你几歲了?”
  小真目光羞澀地瞟了譚嘯一眼,害羞地道:“十九了……”
  這時,那邊的雪雁,仍然插著腰看著依梨華,頻頻冷笑不已。依梨華嘟了一下嘴道:“你不要這么看我,我走還不行么?我是來看他的,要不然,哼!我才不來呢!”
  說到“他”字時,還用手指了譚嘯一下,劍芒大師本來已和小真轉身而去,聞言后,回頭笑了笑,目光又在譚嘯身上轉了一轉,才又拉著小真去了。
  依梨華隱隱听到,晏小真在說什么賊呀賊的,气得她往地上直跺腳。
  她看了譚嘯一眼,又斜眼望著雪雁,故意裝成笑臉道:“譚大哥!我先走了,過兩天我還會來,我還要請你教我畫畫呢!”
  然后她望著气得臉發紅的雪雁,格格一笑道:“怎么樣,气死你!”
  她又用尖尖的手指,指了雪雁一下,咬著牙發狠地說:
  “你這個鬼丫頭最坏,專門找我的茬儿,有一天,我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雪雁气得往前一縱,落在了她跟前。依梨華一挺腰道:“怎么樣?”
  雪雁這丫頭倒也真精,知道連小姐還不一定打得過她,自己一人,更是別想了。當時不由吃了一惊,馬上退后了好几步。依梨華嬌笑了一聲,身形一擰,已騰身上了屋檐,又格格笑了兩聲,向著譚嘯招了招手:
  “再見了!大哥!大哥……”
  說著一只手反插在腰上,在瓦面上扭了好几步,又回頭睨著雪雁扮了個鬼臉。
  雪雁气得直想哭,跺了一下腳,大罵道:“不要臉,野丫頭……我打死你……”
  說著猛然抖腕,把掌中鐵蓮子全數打了出去。依梨華正在扭腰作態,忽然嚇得怪叫了一聲,猛然縱身騰起,一路疾如電閃星馳般地翻了出去。
  雪雁那一掌鐵蓮子,叮叮咚咚全數打在了瓦面之上。因為用勁過大,大概打碎了不少瓦,嘩啦啦直響,她一面還哭著罵道:“不要臉,有本事不要跑!”
  可是那哈薩克姑娘,早跑得沒有影子了,雪雁愈想愈气,一時气得嗚嗚哭了起來。
  譚嘯見依梨華在瓦上扭腰擺臀,那种天真之態,本忍不住好笑;可是這時見雪雁哭,又覺得不大忍心,當時上前勸道:“好了雪雁,別哭了,何必呢!”
  “何必!何必!”
  雪雁抬頭看著他:
  “你明明相顧她,欺侮我,還當我不知道呢!我真不明白你,好好的相公,怎么會喜歡一個女賊,我們小姐哪點待你錯了?你……譚相公,好沒良心!”
  她說著捂著臉就跑了。譚嘯不由一時愣在了當場,良久,他輕輕歎息了一聲,轉身回到了自己房中。他的心情很是沉悶,并不是為著晏小真和依梨華給他帶來的不安;而是劍芒老尼的來到,令他感到眼前的任務,似乎應該開始了。
  他目睹了這個老尼姑身手是那么的矯健,當她那奇异的眸子在自己身上轉動時,譚嘯真擔心她銳利的目光,把自己的一切偽裝都看穿。
  他緊緊地用手撐著頭,閉上眼睛,內心痛苦地叫道:“爺爺!你為什么留下這么強大的仇敵,要我來為你報仇!在他們四人面前,我是多么的渺小!我又有什么能力,完成這個任務呢?啊!爺爺,您的仇,看來我是報不成了……”
  想到這里,這可怜的少年,眼淚連成一線,由他的手指縫里成串地滴了下來。忽然,他的耳邊,響起了一陣蒼老的聲音:
  “孩子!你能為我報仇的,只要你有決心……記住,最重要的是不可輕舉妄動……”
  譚嘯嚇得由位子上跳了起來!那個響在腦子里的聲音立刻消失了。
  可是他案頭上的燈光,在這一剎那,竟變成了綠色,那燈焰似較平日大了一倍還要多。
  譚嘯雖有一身奇技,可是目睹著這种情形,也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他嚇得后退了一步,口中叫著:
  “哦……爺爺……爺爺……”
  “孩子……我來了……”
  那個聲音又開始響了,譚嘯听著那聲音,直覺得全身毛骨悚然。
  他發覺案頭那個燈芯,愈來變得愈大了,綠光瑩瑩,映得全室青蒙蒙的。
  譚嘯只覺得雙腿一軟,扑通一下坐在了當地。
  “孫儿!別怕……爺爺來看你了……”
  “爺爺……”
  譚嘯啞著嗓子叫道:“你有什么事,交待孫儿,你快說吧!”
  那蒼老的聲音,如同一只震動翅膀的蜜蜂,在他耳邊繼續響著:
  “好孩子!注視著那盞燈,爺爺就要出來了……”
  譚嘯只覺得,這一剎那頭腦几乎要漲開了,他目光本能地視向了燈芯!
  千真万确,他看見一顆大大的怪頭,在綠色光圈的當中出現了。
  那是一個滿布皺紋的蒼老的人頭,七孔滿是鮮血。譚嘯不由嚇得大叫了一聲。
  可是他張著嘴,卻一點儿也听不出自己的聲音,他神情恍惚,就像是吃醉了酒似的。現在,他只能听見那個老人的聲音了。
  “記住!”那個人頭說,“你不可輕舉妄動,眼前不是時候,速速遷地為上……速……速……否則大禍將臨……”
  譚嘯吸了一口冷气,口中“啊喲”了一聲,身子由不住向前猛然一栽;正在這時,大風吹開了窗子,案上的燈光也隨之熄滅,室內立刻一片黑暗。
  “哦……鬼……鬼……”
  譚嘯由地上猛然爬起,大聲地叫著。
  當他又听到了自己聲音的時候,他才突然感到一切的恐怖都已過去了。
  他跑到窗前,只見一天星月,洒下了滿地如銀的光華,何曾有什么風!
  惊魂乍定的譚嘯,長長吐了一口气。
  “哦!太不可思議了……太可怕了……”
  他回過頭來,又喊道:“爺爺!爺爺!”
  他所听到的,只是自己的聲音,不再有那個可怕的聲音了。
  譚嘯踉蹌地走到了桌旁,又重新點上了燈,他用手摸了摸正出著冷汗的額頭,暗忖道:“這不是個夢吧……啊!不!不!我并沒有睡著呀!”
  他呆呆地又坐了下來,讓頭腦充分地冷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道:“莫非我那可怜的爺爺,竟是死得這么慘么?莫非方才就是他的靈魂?”
  想到這里,他覺得眼睛有些酸酸地,不知何時,眼淚已流出來了。
  “那是什么意思呢?眼前不是時候……遷地為上?哦!爺爺你錯了,我好容易來了,豈能這么就走!不!不!那是絕對不行的!”
  他怔怔地站了起來,跺了一下腳:
  “不行!我是不能輕易离開這里的,除非……”
  他痴痴地又坐了下來,方才那可怕的聲音,令他回想起來不寒而栗,他疑惑地想道:“那只是一個幻覺吧?是的!是的!這個世界怎會有鬼呢?太不可能了!我絕不能因為只憑這個幻覺,就動搖了我來時的意志和勇气!”
  想到這里,他立刻振作了一下,仔細地盤算著那個复仇的計划。
  劍芒大師有一對深邃的眸子,銳利的目光,其實這些都不足為奇,最令人吃惊的是,這老尼姑的記憶力,几乎可說是過目不忘。
  當然這句話的意思,包括她對于一生之中所見過而需要記憶的任何一人,凡是一經這尼姑認識而放在腦中之后,哪怕十年二十年,甚或終身,都不會忘記的。
  她一面踽踽地隨著晏小真行著,腦子里仍在努力地追憶著方才她所見過的那個少年的熟悉面孔。可是她所要捕捉的這張面孔,距离現今實在太遠了;而且一個孩子長到成年,臉型五官上多少總是有些變化的,因此劍芒大師盡管搜索著桔腸,亦難以猜出一個結果來。
  她忍不住問身邊的晏小真道:“那位譚相公,已經來了很久么?”
  晏小真不由臉一紅,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到譚嘯,她都會有這种感覺,也說不出個道理來,她訥訥道:“嗯!不太久,大概兩個多月!”
  “才兩個多月?”老尼皺了一下眉:
  “可是他并不是本地人呀!”
  晏小真心內暗暗奇怪,她不明白這老尼姑怎會這么去打听一個陌生的人,她看了大師一眼:
  “是的,他不是……”
  “那么,他的家也不在此了?”
  “大師,譚相公身世很可怜,他沒有家……”小真回答著,譚嘯昔日凍臥雪地的影子,不由自主地又浮上了她的眼帘,她歎了一聲,繼續說:
  “他是一個可怜的讀書人,有一天凍倒在我們家門口,天上下著大雪……啊!大師,那時候他真可怜,已經快凍死了……”
  她忽然紅著臉看了老尼一眼,尷尬地笑道:“大師!你不愿听這些吧?”
  “不!”劍芒搖了搖光頭:
  “你說下去,譚相公不是一個平凡的人!”
  晏小真微笑了一下,聳了一下眉毛:
  “是的!他是一個才子,寫一手好字,畫一手好畫,能文能詩,只是……”
  她笑了笑:
  “只是手無縛雞之力,如果他再會武功,可就真是一個全才了!”
  劍芒笑了笑:
  “你父親對他好么?”
  晏小真點頭笑道:“怎么不好呢?只是譚相公在這里并不快樂!”
  “啊!那是為什么呢?”劍芒突然站住了腳問。
  晏小真心想:
  “真怪,我怎么會知道呢!”
  當時皺了一下眉道:“我不知道。”
  她看了眼前一下,用手一指前面那間亮著燈光的大廳道:“大師!我爹爹正和朱老前輩在里面說話呢,我去通稟一聲吧!”
  劍芒呵呵一笑道:“不必通稟了,你領我進去就是了!”
  晏小真點了點頭,領著她推門入內,廳內燃著一排十支明燭,天馬行空晏星寒正和白雀翁面對面地坐著談話,聞聲一齊舉目望來。劍芒大師雙手合十,念了聲:“無量佛!”微笑道:“二位老友,還認得我這老尼姑么?哈!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晏、朱二老,不由惊喜地由位子上跳了起來。晏星寒慌張地跑過來,欠身道:“大師何時來的?怎不通知一聲呢!未曾遠迎,這太失禮了。”
  劍芒目光在他面上掃了一轉,微笑道:“老朋友了,還客气什么?”
  她轉向朱蚕手打問訊道:“朱施主也來了,幸會,幸會。”
  白雀翁朱蚕嘻嘻一笑:
  “老尼姑還是當年老樣子,一點也不顯老,我可是老多了!”
  晏星寒微笑道:“大師遠道而來,一定累了,快請坐吧!還未用過晚膳吧?”
  他一面說著,一面扭頭對晏小真道:“你快去關照一聲,為大師備素齋一份。”
  劍芒搖手笑道:“不用!不用!我早已經吃過了。”
  她說著遂大步進入廳內,忽然她覺得眼前一亮,目光立刻被牆上的壁畫吸住了,她吸了一口气,贊美道:“啊!太妙了!太妙了!晏施主,這壁畫畫得太好了!但不知出自何人手筆?”
  晏星寒欣慰地一笑,看了朱蚕一眼道:“你們倒都有同愛。哈!這人待明日再為大師引見吧!”
  晏小真卻小聲道:“大師,這畫就是方才那位譚相公畫的。”
  劍芒老尼口中啊了一聲,當時走至壁邊,細細地觀賞著,贊不絕口。晏星寒奇道:“怎么,大師已經見過譚相公了?”
  劍芒回頭頷首笑道:“貧尼來時,在前院已經見過了。哦!真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才智。”
  晏星寒不由微笑道:“這孩子還能寫一手好字,的确是一個人才。”
  劍芒微笑著坐下身來,下人獻上了香茗,她捧起來呷了一口,用那雙深邃的眸子,看著二位老朋友,感慨地歎了一聲:
  “二位施主一向可好?我們快二十年沒見了,若非晏施主投帖相邀,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面呢!唉!時間太快了。”
  晏星寒搓手笑道:“老夫賤辰,本不敢勞動几位老友大駕,只是想借此机會,与老朋友們握聚一番,互道別后經過,再者……”
  他笑了笑,又說:
  “此處雖地處偏僻,卻清靜安宁,如老朋友們高興,寒舍倒有靜室數間,亦可作長時居住,故人話舊未始不可大慰生平。”
  劍芒垂眸微笑道:“如此豈不太打扰了?”
  忽然,她那雙半垂的眸子,猛然一翻,目視窗外道:“窗外哪位朋友?”
  晏星寒、朱蚕同吃一惊,雙雙按几騰身,往窗前一落,卻見月色下,譚嘯正背手吟哦,他口中低低念著:
  “屈指西風几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夜風飄起他那襲湖青色的直掇,看來真是不胜單寒,言中更不胜唏噓。
  晏星寒看了朱蚕一眼,微微一笑。可是,朱蚕小眼睛里卻充滿著疑惑之色,骨碌碌地轉著。
  晏星寒出聲招呼道:“譚相公還沒睡么?”
  譚嘯作惊覺狀,回身一怔,欠身道:“今晚夜色很好,晚生不覺信步至此,卻打扰東翁了。”
  晏星寒呵呵一笑:
  “相公何妨進來一談,劍芒大師也在坐。”
  譚嘯微笑道:“不敢!晚生不便打扰。”
  說著遂轉身自去。晏星寒看著他微微一笑,才一回頭,卻見劍芒大師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后,這老尼姑一雙眸子,正惊奇地看著譚嘯背影,神色倉惶地道:“哦!這相公好一身輕功。”
  晏星寒不由一怔道:“大師為何作此說?他……他……只是一個讀書人啊!”
  朱蚕不禁冷冷一笑:
  “如何?老晏,你是看走眼了……此子大不簡單!”
  晏星寒不禁面色突變。這時劍芒大師單手微提灰衣,縱身上了窗台,抬頭往上一看,伸二指摸了摸窗框上一支极細的支欄,口中笑了笑:
  “這就是了!”
  說著飄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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