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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釜底抽薪難


  憑著譚雁翎這雙精于斷人的眸子,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感覺出這個人有异于一般——他顯然不同于在座所有的皮客,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質,他不曾与任何一個人,說過任何一句話,在亂嘈嘈的群眾場面里,他只是默默地保持著一份屬于自己的冷漠与客觀——
  就憑這一點,就使得閱歷惊人的譚老大爺對他保持警覺,刮目相看一一
  能坐在主人這一桌的,當然都是些有鼻子有眼,或是自命清高的人物。
  這一桌除了主人譚雁翎和賬房胡先生以外,其他各人計有迎春坊的左大海夫婦,“賽呂布”蓋雪松,“黑虎”陶宏,青松岭方面的計有“客來軒”的“雪中客”歐陽虹。
  另外,還有三家皮貨行的杜、劉、錢三位老板,這些人各以身份的特殊,而受到譚、胡二人的一番禮遇,被寵邀為首席上的客人。
  譚雁翎目光向著胡先生一瞟,微微一笑道:“我想我們這一桌上,還可以容下一個人!”
  “東翁的意思——”
  “如果我沒猜錯,”譚老太爺的目光,遠遠地掠過當中的几張桌子,注視向最里頭的一張桌于上,接道:“——這位朋友該就是姓桑的吧!”
  胡先生頓然一惊,如果不是譚老爺子一言提醒,他几乎都忘了,忘了還有這么一位客人。
  他的眼睛順著譚老太爺的目光看過去,頓時發現到了那邊最末座頭上的桑南圃——
  桑先生穿著一襲黃色的長衣,盡管是質料普通平常,可是襯托在他修長軀体上,一點不顯得寒傖,卻別有一种杰出的气質!
  他背后背著一副輕簡的革囊,自從他第一次來到冰河集之后,這個皮革囊就始終不曾离開他身邊。
  胡先生已經走到了他身邊——
  “這位想必就是桑先生了!”胡先生很客气地抱拳道:“在下怠慢了貴客,尚請海涵!”
  桑先生一笑站起道:“不才桑南圃,這位想必就是譚府的大管家兼賬房胡先生了?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胡先生欠身引手道:“敝東有請,請先生移玉主席一談!”
  桑南圃想了想,道:“不才自慚形穢,何敢与貴上同席?這里也是一樣!”
  胡先生一手挽扶道:“桑先生不必客气,請吧!”
  桑南圃并不十分樂意,卻也不顯著太見拒,二人遂轉到了廳內的首席座上!
  譚老太爺起身抱拳道:“先生世之高人,前聞小女談及,一直心存結納,請坐!”
  桑南圃抱拳笑道:“老先生太客气了,晚生一介凡夫,何勞老先生上待,慚愧之至!”
  說完也不再客气,遂即坐下來。
  一旁的“迎春坊”主人左大海卻嘿嘿地笑道:“譚老是慧眼識英雄,這位桑爺是真人不露相……桑先生,譚老爺子可是一番真心交結,老弟你也不必自負太高——”
  話里大有語病,還未說完,桑先生面色一沉,左大海見机識趣,敢忙地把未出口的話吞在了肚子里,桑先生凌利的目光在左大海面上一轉,剎那之間,化怒气為祥和,只微微一笑,并未出聲。
  胡子玉察言觀色道:“左老板你出言冒失,應該罰酒一杯,干!”
  左大海哈哈一笑,道:“桑兄弟,你別見怪,我這個人一向口無遮攔,我罰酒,罰酒!”
  說罷仰首,把面前一盅酒干了個點滴不剩。
  舉座皆為他喝了聲彩,也就因為這點小插曲,洋溢起每個人的豪興,一時間顯得賓主皆歡!
  譚老太爺舉杯向桑先生道:“桑先生請!”
  桑南圃一哂道:“晚生今日胃不舒服,恕不奉陪,請原諒!”
  譚雁翎點頭一笑,停杯道:“桑先生是第一次來這里吧?”
  桑南圃點點頭,說道:“不錯,是第一次!”
  “府上哪里?”
  “江南!”
  “好地方——”
  “老先生也去過么?”
  “去過,去過——”譚雁翎連連地點著頭,江南他太熟了,也曾是他稱雄一時,躍馬橫戈的燦爛一頁,當然那個地方也給与他更多的辛酸,很多慘痛的回憶。
  桑南圃深遽的一對眸子,緊緊逼視著譚老爺子,徐徐地道:“老先生既是皮號業中的翹楚,當然知道有一位江南的皮業先進粱仲舉梁先生吧?”
  譚雁翎頓時面上一惊,遂即點點頭,道:“知道——”
  一旁的徐先生徐徐地為自己斟上了一杯酒,說道:“怎么,桑朋友認識那位梁先生?”
  座上的皮行老板之一——錢老板,呵呵一笑,點頭說道:“梁先生与我們東家譚老爺子,乃是多年老友,焉能有不認識之理!”
  “原來是這樣……”桑南圃淡淡地笑道:“不才自幼即在梁先生所經營的皮行內工作……”
  說到這里,迎春坊老板左大海忽然插口道:“梁先生不是死了嗎?”
  桑南圃苦笑了一下道:“是死了!”
  左大海直著眼道:“怕死了有十來年了吧!”
  譚雁翎舉杯一笑道:“大家喝酒!”
  每個人雙手舉杯,干了一口!
  听差的上來了大盆的紅燒海參,在那個地方,海參之珍貴,不次于燕窩,每個人臉上都帶了饞涎之色。
  胡先生舉箸邀客道:“各位請!”
  似乎只有兩個人沒有拿起筷子來,譚雁翎与那位小兄弟桑南圃。
  兩個人,似乎都有意無意地注視著對方——
  桑南圃還沒有忘了前面說的話題,接下去道:“是死了很久,左掌柜的可知那位梁先生是怎么死的?”
  左大海咽下了一整條海參,翻著白眼道:“是病死的吧?——還能怎么死?”
  劉老板插口道:“不!不……這件事我知道——東翁也知道——”
  說時他看了譚雁翎一眼道:“東翁還記得吧,梁老先生不是死在馬車上么?”
  譚老太爺對于這一件事好像不大感興趣,只是含糊地點了一下頭,道:“嗯——好像是!”
  劉老板道:“听說是得了急惊風,唉!大好的一個人,說死也就死了!”
  胡先生一笑道:“各位請用菜,我說——”
  眼睛一瞟“賽呂布”蓋雪松道:“蓋老弟這一次收獲不少吧!”
  蓋雪松笑道:“托福——托福——”
  正想接下去再說什么,桑南圃插口道:“那位梁先生并非死于急惊風——”
  大家伙都楞了一下。一來是奇怪這位桑先生何以老提這碼子事,再者梁老先生昔日的聲名一如今日的譚雁翎,人們對于故人的追怀是難免之事,乍听他的离奇事跡,總會令人開怀神往。
  “啊——”這一次卻是譚老先生接的碴,他很詫异地道:“桑先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桑南圃面上浮過一層傷感,但是他仍然能保持著一份局外人的悠閒,僅僅不過是一份第三者的同情而已!
  “——梁老先生的尸身運回之時,晚會奉命在靈樞一旁徹夜守靈,那一夜卻是啟發疑竇与最忙的一夜了!”
  “唉——”胡先生一笑道:“老弟台,今天大好的日子,老談這些干啥呀!”
  大家都笑了一下,只有兩個人沒有笑,桑南圃与譚雁翎!
  譚老太爺沉著聲音道:“不——這是一件不易听到的秘聞,梁老哥与老夫當年誼屬知己,難得桑先生這么清楚他的身后事情,老夫倒是愿意一聞其詳!”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桑先生,那死去的梁老哥,莫非与足下有什么親姻之關么?”
  桑南圃淡然一笑,搖搖頭。
  “那……”譚老太爺笑了一下,道:“既無親屬之分,何要足下徹夜守靈?”
  桑南圃道:“那是奉了東升皮號的掌柜的,也是當年晚生的東家梁修身梁老板所吩咐!”
  “嗯,不錯!是有這么一個人!”答話的是劉老板,“我知道,梁修身不是梁仲舉老哥的親兄弟么?”
  桑南圃道:“不錯,他二老是兄弟!”
  譚老太爺一雙敏銳深沉的眸子,向著賬房胡先生看了一眼,胡先生也早已体會到了,兩個人的目光交接一下,遂即又避了開來。
  胡先生咳了一聲,道:“梁修身梁掌柜的曾在杭市懸壺,是位出色的名醫——后來棄醫從商,幫著他老哥經營皮號!”
  桑南圃點點頭道:“不錯,梁大爺的尸身運回之后,就是由這位梁二爺親自檢驗過,据他老人家事后說,梁大爺并非是死于疾病急惊風!”
  本來是一件褪了色,無關眼前宏旨的舊事,可是經過桑先生這么一個人,那么煞有介事地娓娓道來,卻能使在座每一個人傾耳細听,而且深深地提起了興趣。
  最感興趣的是譚老太爺了,他注視著桑南圃道:“桑先生,梁大爺既非死于疾病,莫非還會有什么意外不成?”
  “是有意外——”
  “啊——”這一次,惊訝的是胡先生了,他直著眼睛道:“這么說,梁大爺莫非是……”
  “是被人謀害的!”
  “……”胡先生的眼睛很技巧地又瞟了主座上的譚老太爺一眼。
  大家伙深深地吸吐了一口气,急于要一听下文。
  侍者又陸續地上了兩道菜——扒羊肉條,黃梅栗子雞,卻沒有人舉箸。
  桑南圃夾了一枚栗子放到嘴里細細咀嚼了一會儿,保持著一副局外人冷靜模樣。
  他慢慢地道:“梁二爺難判結果,梁大爺是被人用重手法因傷致死,傷中頂門,使腦髓全爛……梁大爺一生克己待人,与同業和平相處,想不到竟然會落得如此下場,真正是堪人同情!”
  言下他作出了一副笑臉,如果你是一個洞悉入微而又冷靜如同譚老太爺或是胡先生者流的旁觀者,你就可以明顯地看出來,桑先生的這番笑臉是如何的虛假,用以掩飾其內在的悲傷而已!
  譚老太爺敬了每個人一杯酒,微微歎了一聲,道:“原來還有這么一番內幕消息……到底是誰下的毒手呢?”
  桑南圃冷冷地搖了一下頭道:“不知道,不過据梁二爺事后形容說,下手殺害梁大爺的人,乃是一個身負奇技,最少身具二十年以上深湛內功的高手所為!”
  胡先生一怔道:“怎么見得?”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梁大爺頭骨完整,但是內腦盡碎,下手者如沒有精湛的透打手法,焉能有此惊人功力?這當然是再明顯不過的了!”
  舉座默然!
  一直未曾說過話的“黑馬蜂”花四姑,打破沉寂道:“那又為什么呢?殺人總得有個理由呀!”
  “圖財害命!”桑南圃直截了當地說:“事后梁二爺清點大爺的家當,發現一批到手的皮貨貨單遺失了,最奇怪的是遺失了一份皮貨供應者的名單!”
  說到這里胡先生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大概他是喝酒嗆著了,咳得很厲害,很久。
  女人家就有尋根問底的耐性!
  花四姑在胡先生的咳嗽稍停之后,立刻追問下去道:“這些東西有什么用?”
  “用處大啦!”左大海搭碴道:“有了這些皮貸供應名單,你就可以平地一聲雷,就地起家,也就可以像譚老太爺一樣地當皮大王——”
  “話怎么說的!”他老婆用力擰了他一把,左大海赶忙住口——
  他嘿嘿一笑道:“我不過是這么比方罷了,又不是說譚老下的手。”
  花四姑气得瞪著他道:“真是個混球,誰比不了,干嘛拿譚老太爺比呀!”
  譚老太爺聆听之下,也禁不住地笑了起來。
  舉座看他們夫妻那么開口,也禁不住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譚太爺笑聲一頓道:“左掌柜的這個比方還真對,想必那個殺害梁大爺的人也正是這番居心,桑老弟,你的故事該說完了吧?”
  桑南圃冷冷地搖頭道:“還沒有!”
  接著他冷笑一聲,道:“梁二爺自從有了這番結論之后,不出三天,竟然也死在了自己寓所——”
  “啊——”
  大家全都愣住了,這倒是他們沒有想到的一件事,而且也從來不曾听人說過!
  譚老太爺臉上帶出一种說不出的不自在,胡先生眸子里卻隱隱現出一片凌厲!
  桑南圃道:“梁二爺一如其兄,死得好慘,照樣是頸骨無損,內腦盡碎……”
  “會有這种事?”說話的是一直保持著冷靜的“雪中客”歐陽虹——
  此人五十不到的年紀,白淨的臉皮,長眉細目,眸子每開合間,即閃燦著內在蘊蓄的鋒芒,是一個精明干練的人物。
  這件事与他好似直接有關聯,他很奇怪地轉望向譚太爺,道:“老爺子……真有這回事么?”
  譚雁翎冷笑著搖搖頭道:“這倒不曾听說過……”
  桑南圃道:“梁氏二老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梁二爺死了以后,梁家再也沒有人出面說話,梁家的獨門皮貨生意從此也就沒落下去了。”
  胡先生嘿嘿笑道:“真是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要照晚生來說,倒是何幸如哉!何其幸也!”
  胡先生一怔,道:“為什么?”
  桑南圃微微一笑道:“胡先生請想,果真要是梁氏二老如今健在,焉能還會有譚老先生今日之局面,所以在譚老先生來說,此事不是何幸如哉!”
  胡先生臉上一紅,鼻了里“哼”了一聲,沒有說什么。
  “雪中客”歐陽虹聞言點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假,在下當年是梁氏昆仲屬下的供應皮貨者之一,唉——自從二老先后仙逝之后,我們這幫子人,才又投在譚老手下——”
  譚老太爺臉上越加地不自在,歐陽虹笑了笑,才又接道:“——只是談起做生意來,譚老的手法卻又較諸昔日的二梁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左大海在一旁幫腔道:“那還用說嗎!要不然豈能有今日的這番成就?是不是?哈哈……”
  大家少不了接著又說一番歌功頌德的話,但是無論如何消除不了譚雁翎心中的塊壘,也去不了桑南圃的落落寡歡。
  一盤盤佳肴繼續往桌上端,大家結束了這場沉悶的對白,開始大吃起來,輪番地向著譚、胡二人敬酒。
  一席飯足足吃了個把時辰才到尾聲。
  飯后,每個人回到了客廳,主人開門見山地与各位談到了正題,收購皮貨事情。
  “賽呂布”蓋雪松這方面人多,大小皮貨列出一張清單來,有大小獸皮三千一百多張。
  “雪中客”歐陽虹這方面人少,但是也有皮貨一千七百多張。
  兩者合計起來,將近有五千張獸皮,當然是個惊人的數目。經過一番討价還价,賣方堅持不能少于十二万兩白銀,但是買方也就是譚老爺這方最多的只肯出价十万兩,當中相差了兩万兩白銀,當然不是個小數目。
  蓋雪松与歐陽虹兩伙子人談了半天,覺得這個數目相差太大,要考慮一下。
  譚老大爺肯定得很。雖然他內心很迫切地需要買進這批東西,可是卻把數目扣得緊緊的,絕不讓步,答應讓對方考慮三天。
  譚老太爺今天情緒不太好,這筆大生意暫時到此結束,大家伙怀著滿腔的希望而來,卻意興闌珊地离開。
  客人陸續地全都走了,大廳里只剩下譚、胡二老以及八處分號的掌柜的。
  這八位皮號掌柜的,都是譚雁翎手下的老人,這次紛紛返回來,乃是急于采辦皮貨來的,想不到眼看要到手的生意,居然只為兩万兩銀子的差距,而告擱淺,難免都有點興致索然!
  譚老爺子看出了八人的內憂,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說道:“你們不必擔心,十万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他們會賣給我們的!”
  錢老板展眉道:“東翁說的是……不過,十二万兩銀子能收下這批貨也不算多,況且今年生意出奇的好……万一要是因為兩万銀子之差,失了這筆生意,豈不是可惜!”
  譚老太爺嘿嘿笑道:“你放心,錯不了的,不出明天這筆生意就能成交,你們只管預備下車,到時候裝貨就行了!”
  錢老板是負責譚老手下第一家大皮號一一“翠華皮軒”的負責人,這家皮號在天子腳下的北京城是首屈一指的第一家大店,生意最好,平素顧主多系皇族中人,就是天子、娘娘的應時皮裘,也是由翠華軒負責辦。
  敢和紫禁城皇家打交道的生勇,當然必須信譽卓著。只要貨真价實,生意篤定得很,可是一出差錯,咫尺天威,后果之嚴重也就不難想象。
  譚雁翎為了要維持“皮大王”的信譽,也就格外地重視這家“翠華軒”的生意!平素皮貨的供應也必以“翠華軒”為第一优先!
  想不到今年生意出奇的好,竟然使得翠華軒的各類存貨,于短短數日之間,被搶購一空,就在這個時候,負責皇差的內務大臣送來了一張訂單——
  “翠華軒”的錢老板接到了這張訂單之后,和往常一樣,照例地先收下了巨額定銀,交了保,這時候才發覺到庫里已沒有存貨。
  錢老板赶忙地向譚老爺子告急催貨,咳!妙的是北几省的八大皮號,居然都有同樣的現象,每一家皮號的生意皆是出奇的好,皮貨供不應求。
  于是八家皮行的老板會商的結果,這才聯袂共下,來到青松岭向譚大老板催貨來了。
  這是個好消息,譚老太爺不胜惊喜之下,才想到了要大做一下,于是設筵十席,預備直接地与各皮貨供應者打上交道。譚雁翎看准了這批皮貨的客人,認定了他們這批皮貨非賣給他不可,他心里一點也不急。
  坐在狼皮靠墊的大師椅上,譚老爺子手里拿過錢老板遞來的皇家訂單,仔細地看著——
  紫貂上皮團龍褂襖各兩件,上用。
  紫貂上皮團鳳凰女祆兩件,后用。
  海龍斗篷一襲,上用。
  銀狐斗篷十件,肅、依、順、和……等十宮分用。
  好大的一筆生意,譚老爺子眼角帶著笑紋,頻頻點著頭。
  他的眼睛不及一一細看,訂單上蓋著內務府的朱砂大官璽,以及北京城十家皮號的聯保印模子。多少年以來,這份皇家的訂單,帶給他一种自滿与榮譽,一直維持著他在此一行業中,高執牛耳的隆望聲譽,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失去這种榮譽,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是有此自信。
  他的眼睛向著“翠華軒”的錢老板看了一眼道:“限期還有多久!”
  “還有五個月!”
  “那還早!”
  “東翁——”錢老板說著身子靠近了一些,說道:“內務府的張采辦告訴我說,皇上已經听說了長白山出現白魔王的事情……”
  “啊——”譚雁翎微微一愣。
  錢老板說,“圣上很有意思要那張白魔王的皮,做成一個斗篷,張采辦說這筆生意作成了,銀子隨便我們報价,皇上一高興一定還有特別的封賞!”
  “嗯——”譚雁翎一只手摸著下巴,頻頻地點著頭。
  “這個畜生我知道——”胡先生在一旁搭腔道:“我看總有兩百年的道行,誰有這個本事——”
  說著目光直直視向譚雁翎:“除非老爺子親自出手——”
  譚雁翎搖頭一笑,道:“我也不行——慢慢來吧,前年我看過它一回,總有一丈多高,說它是白魔王一點都不夸張,精得很,都快成气候了!我看等定下來以后,叫歐陽虹去辛苦一趟,獵熊他還比我在行得多!”
  這時另外一家皮號的李老板趨前道:“東翁,我那號里貨缺得緊,因為沒有新貨供應,這兩天怕已被迫歇業了!”
  譚雁翎一怔道:“有這么緊,去年存貨不是很多嗎?”
  李老板說:“多是多,可是今年初,都教一人給買光了!”
  “一個人?”
  “一個姓孫的!”
  “怪事——姓孫的?”翠華軒的錢老板一怔道:“是江西人,六十來歲的一個老頭?”
  李老板一怔,道:“不錯,是這么一個人!貨全讓他一個人給買光了!”
  “有這种事?”——這一次惊訝的卻是保定府分號的蘇老板,他瞪著一雙大眼睛道:“穿著猞獅皮褂的孫老頭?”
  “不錯!”李老板怔往了。
  這時另外三四家分號的老板一個個面有异色,大家都湊在了一塊,彼此嘀咕了一陣子。
  其中姓張的大聲道:“這里面一定有個什么名堂!”
  胡子玉已然覺出了不妙,看著各人道:“怎么樣?你們行里的貨也是……?”
  張老板直著眼睛道:“也是一樣,都是由一個姓孫的老頭把貨給買光了!”
  胡子玉臉色一變,轉望向發愣的譚雁翎道:“東翁,你看這件事——”
  譚雁翎冷著眼道:“姓孫的是什么長相?”
  李老板道:“瘦高的個子,六十五六的年紀……”
  譚雁翎冷笑一聲,道:“右面上可有一塊青記?”
  李老板一惊,道:“有,東翁認識這個人?”
  胡子玉走過來,望著譚雁翎道:“……是他?”
  譚雁翎哼了一聲,道:“錯不了!”
  他重重地在椅子把上拍了一下,道:“——這是有計划的陰謀,我們得赶快准備!子玉,你快差人上江南几省去通知所有的分號,叫他們存著貨,不許大宗地交易!”
  胡先生答應了一聲,剛要步出,就見家里的老蒼頭譚福興奮地跑進來,道:“老爺,江南皮號的王掌柜和蘇掌柜的都來了!這下子可真熱鬧了!”
  胡先生一怔道:“糟了!”回頭看著譚雁翎苦笑了一下道:“晚了!”
  譚雁翎憤聲道:“快請!”
  王、蘇二位就站在門口了,聞聲匆匆走進來,王老板是金陵“鳳翔皮號”的當家主事,蘇老板是應天府“和興皮號”的當家主事。
  當然,這些個皮號名目上各有老板主其事,而真正的大老板,卻是遠在天邊的譚雁翎,說白了,這十多家皮號的老板,不過是受雇于人,坐拿薪水的伙計罷了。
  王老板是四十來歲的一個胖子。
  蘇老板是五十歲左右的一個瘦子!
  這一胖一瘦兩個人湊在一起,看起來可真有個意思,二人沖著譚老太爺抱拳為禮,又与其他几家行號的老板握手寒暄客套了一番!
  胖胖的王老板,沖著譚老爺子一笑道:“生意好极了,貨都光了,是向老爺請貨來了!”
  蘇老板也接著笑道:“是啊,老爺子今年要大發了!”
  譚雁翎神色一陣黯然,冷冷地道:“不用說,又是姓孫的干的好事了!”
  王老板笑道:“不錯,是姓孫的……咦——東翁怎么知道的?”
  譚雁翎皺了一下眉道:“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胡先生憤然作色道:“這件事再明白不過了,姓孫的是想砸我們的招牌,叫我們只有招牌沒有貨,好狠!”
  譚老爺子頓了一下腳,忽然道:“糟了——”
  他看著胡先生道:“子玉,你快去請蓋雪松和歐陽虹來,快!”
  胡先生也想到了事態的嚴重,當時轉身步出,三腳并兩步地向著門外奔出。譚雁翎看著客廳里惊慌失措的一群,強作微笑道:“你們都別急,事情還不至于有什么大問題,大家請坐!”
  十家行號的負責人听大老板這么說,心里也都暫時安下心來,紛紛落座!
  錢老板問道:“東翁,這個姓孫的你老認識?”
  譚雁翎冷冷一笑,不便說出當年結仇之事,只含糊地道:“我知道這個人!”
  蘇老板道:“他這么做又是為了什么呢?”
  譚雁翎道:“我剛才不是說過了么!無非是要砸我這個皮大王的招牌!”
  眾人原來是抱著一團采興邀功來的,卻沒有想到淋頭澆了一盆冷水,一個個面現沮喪,垂頭不語。
  北京城天子腳下的那位錢老板,可就顯得有點沉不住气了,這一瞬間他已急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地冒著白毛虛汗——
  “東翁……我這號里情況特別,東翁你老得設法周全才是……否則誤了生意,我的身家性命只怕不保——”
  譚雁翎頓時一呆。
  錢老板的話并不夸張,這种添制龍袍的差事,一個到時交不下來,圣上一怪罪,可就有“欺君”之嫌,那時候身家性命不保不說,連帶著十家舖保也都遭殃,說得輕一點也得查封他們的買賣!
  錢老板想到了這一點,哪還能安下心來?
  譚大老板比他更急,這件事關系著他二十年在皮業界中的聲望和信譽,假使把近日來仇家上門興仇,和這件事連帶著一想,他內心就更加不安宁,忐忑難平。
  站起來踱向窗口,他一言不發。
  錢老板焦急地跟進去,哆嗦地道:“東翁……你老得想個法子呀。”
  “我不是正在設法么?”譚老爺子狠狠地咬著牙齒,道:“我就不信他們能置我譚某人于死地!”
  錢老板大名子明,是直隸省人氏,本來就是經營皮貨業的,因為當時生意不好做,絕了皮貨的來路,后來把店盤給了譚雁翎,譚雁翎接手之后,擴張門面,重新舖張,仍聘錢子明主其事,這种羈拉寵絡的結果,使得錢子明肝腦圖報,生意就此大了,不數年成為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大行號,成為譚雁翎手下最賺錢,最能代表他信譽的一家皮貨行!
  也因為如此,譚雁翎對于這位錢子明也就格外地欣賞、看重!
  “你先沉住气!”譚雁翎道:“等子玉回來再說,剛出門的買賣還能變了卦?姓孫的真能有這個本事,我還真服了他!”
  “我想也是的!”錢子明臉上回憂為喜地道:“有了那批五千件皮貨,我們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要是失了這筆生意,我們也就完了——”譚雁翎落寞地說著,言下頗有不祥之感!
  大家伙坐在客廳里,大眼瞪小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巴巴地等著賬房胡先生能把蓋雪松和歐陽虹兩個人給請來!
  灰頭土臉地進來了!
  他慢慢地走進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搖搖頭,苦笑地坐了下來—一大家的眼睛都在瞪著他,他大概覺得自己必須要作一個交待,尤其是對譚雁翎更要有所交待。
  譚雁翎的眼神,代表了他的詢問,緊緊地逼視過來,像是在問:“怎么樣?”
  “唉—一”胡子玉歎了一聲道:“晚了一步,人都走了!”
  “走了?”譚雁翎一怔道:“上哪里去了?”
  苦笑著搖搖頭,胡先生道:“听說是一個体面人物,備好了十輛車,車早就等在外面,這伙子皮客前腳出了我們的大門,后腳就上了人家的車,給載走了。”
  包括譚雁翎在內,每個人的臉上都罩下了一片陰影。
  譚雁翎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是那個姓桑的單客!”
  “他怎么沒去?”
  “他沒有說!”胡子玉看著發呆的譚老太爺,苦笑了一下道:“東翁……我看這件事……對方是經過一番嚴密的計划,是存心跟我們過不去,我們不能吃這個虧!”
  譚雁翎咬牙道:“客來軒的那幫子皮貨客呢?”
  “也被載走了!”胡子玉冷冷地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
  大家眼睛望著他,急于听下文。
  “東翁!”胡子玉忽然作色道:“看樣子這一次對方來勢不小,是安心要我們活不下去,東翁,我倒有個辦法,乘著這幫子人還沒有回來的當儿,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先到迎春坊把那批皮貨給凍住,或者干脆先給搬過來,給他們一個霸王硬上弓,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
  “這個……”譚雁翎猶豫著道:“這樣做怕不太好!有失……忠厚!”
  “東翁——”胡子玉道:“事情到了這個時候,哪還能顧到這些,他們不仁,我們就不義!”
  “可是事情只能怨和我們過不去的對方,卻不能怪罪到這幫子皮客的頭上!”譚雁翎訥訥地道:“這么做的結果,勢必會開罪這幫子皮客,那么以后再要跟他們打交道可就難了!”
  胡子玉呆了下,毅然作色地道:“東翁的話固然不錯,可是不這么做,眼前十几家皮貨行即將倒閉,后果太嚴重了!”
  “翠華軒號”的錢子明哆嗦著道:“老爺子……也只有這么做了,不能再考慮了!”
  蘇老板也急道:“老爺子,我們這么做也是不得已,何況咱們也不是搶,他們回來的時候,咱們還是照价給錢,這沒有什么不對!”
  “對!”錢子明附和著道:“東翁,你就不要再耽擱了……”
  譚雁翎歎了口气,眼看著胡先生道:“好吧——子玉,這件事你出面去辦吧!最好不要傷了和气!”
  胡子玉點點頭道:“好!”
  站起身來,匆匆步出!
  胡子玉帶了兩個人——李豹、徐棠,匆匆地來到了迎春坊,李、徐二人是譚老爺門下的食客,武把子都還有一手,胡子玉把他們兩個帶出來,當然有點助陣的意思。
  這時候“迎春坊”大門半閉著,春陽一片射進來,照著兩三個懶散的伙計。
  伙計們坐在椅子上打著盹儿,老板左大海卻正在与他那個花不溜青的妻子說著閒話——
  一角,座頭上正有一個人臉朝著牆角在喝著問酒,這個人從背影上看上去,大骨頭大架子,頭發很長,上面縮著一條黃色的帶子,衣著亦很講究,只是看不見臉——
  他本人也像是在逃避著什么似的,要不然不會那么個坐法,把前面身子朝著壁角。
  胡子玉同著李豹、徐棠匆匆走進來,左大海慌張地站起來迎接過去道:“胡爺你老又來了?請坐,請坐——”
  他一面拉開了座位,又回頭招呼著他老婆花四站給三個人泡茶。
  胡子玉擺了擺手,說道:“用不著客气,我是來看看蓋雪松一伙子回來沒有?”
  左大海道:“還沒有,胡爺,有事沒有?”
  胡子玉坐下來,身后的李豹、徐棠也跟著坐了下來。
  “左當家的,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們東家譚老爺子平素待人怎么樣?”
  “那還用得著說呀?胡爺——”左大海看了李、徐二人一眼,心里可由不住有些儿犯著滴咕。
  胡子玉冷冷一笑,說道:“左當家的不愧是個爽快人,好,那么胡某再問一句,咱們東家与胡某人平素對左當家的你怎么樣?”
  左大海怔了一下,賠笑道:“沒話說——尤其是胡爺你,對于我左大海太照顧了!”
  “說得好!”胡子玉的臉可就一下拉了下來:“那么現在我們東家有件事要請你當家的幫個忙,不知道當家的你肯賞個臉不賞?”
  左大海“啪”地在自己胸脯上拍了巴掌道:“行,胡爺你關照吧,風里來,雨里去,赴湯蹈火,我万死不辭!”
  胡子玉一笑道:“好,當家的你言重了!”
  “黑馬蜂”花四姑赶忙白了她丈夫一眼,搶上前沖著左大海道:“你這個人也不問問人家胡爺是檔子什么事!出了差,你當得了么?”
  胡子玉冷哼了一聲道:“花大娘,你用不著急,事情只要你們點頭,沒有擔不下來的!”
  花四姑沖著胡子玉福了一下道:“胡爺可別多心,你老也是知道的,我們開的是酒店,有些—一”
  左大海已經注意到胡先生臉上的神色不對了,連忙插口搶道:“胡爺,有什么事你老只管說吧,姓左的能夠效力之處万死不辭!”
  “是這么回事!”胡子玉開門見山地說道:“現在有人存心跟我們東家作對,詳細的情形,也就不必多告訴你了,反正是今天我們所談的那批皮貨,我們是要定了!”
  “這個……”
  “就依著大家的意思!”胡子玉道:“十二万就是十二万,反正,貨我們是要定了!”
  左大海笑道:“好!等他們一回來,我就通知蓋雪松,叫他們赶緊把貨給送上府去!”
  胡子玉冷冷一笑道:“那就晚了!”
  “晚了?”左大海顯然不明白眼前的這番情勢。
  胡子玉一笑:“我只問,這批貨,現在在什么地方?”
  “在……在樓上庫房里!”
  “好!”胡子玉點點頭道:“那么現在就請當家的你幫忙,我們先提貨!”
  “這——”左大海紅著臉道:“胡爺,這個我可不敢做主,貨是人家的,我可不能隨便動!”
  “你可以不動,我們自己來!”
  胡子玉身子猛地站起來,回身招呼李、徐二位道:“李豹、徐棠上樓提貨!”
  左大海倏地橫身攔在樓梯口,李、徐二人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胡子玉。
  胡子玉面色一沉道:“左大海,你這是干什么?這點交情你都不買么?”
  左大海苦著臉道:“胡爺……別的事都好說……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那些個主儿哪一個也不好說話……胡爺你老多体諒,還是等他們回來再搬好不好?”
  胡子玉長眉一挑,厲斥一聲道:“左大海!”
  姓左的別瞧平素很厲害似的,可是遇見了事情,尤其是碰著了胡子玉這般厲害的角色,他可就顯得硬不起來了!
  “胡爺你……”左大海苦笑道:“你再等上半個時辰,說不定他們也都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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