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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泉倒挂,煙波浩緲。
  几只靈猴騰躍穿波于眼前湖光山色,一行雁影追認著長空盡頭的無邊浩瀚……漸飛漸遠,無遠弗屆……
  青山如黛,桃紅遍野,亂紅秋千里,交織著人的奇幻与夢境。
  “搖光殿”恰似投合人心,容了“奇幻”与“夢境”,“它”的存在与聳峙,代表了人定胜天,說明了人類的妙想靈思,畢竟能實現于這個人間,卻不是几聲美的贊賞所能涵蓋得了的!
  對于全天下拿劍的朋友來說,“搖光殿”几乎是絕對的神秘,神秘得近乎于幻覺,像是浮光掠影,簡直不著邊際。
  然而它的存在,卻又畢竟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像是一塊未經發掘的美玉,其實它早就發光了,只是人們昧于無知而已。
  “搖光殿主”李無心——一這個自視絕高的女人,其實并不年邁,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如果她愿意的話,仍將有漫長的今后歲月等待著她,甚至于從一開始她就可以抓住流逝的韶光,不使她美麗的容顏像一般其他女人喪失得那么快。然而,她竟然不此之圖!雖然她仍然是美麗的.只是那一顆隱藏在美麗之后的心,卻早已衰老,而且“衰老不堪”,要不是那一身奇异的武功支持著她,也許她就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很可能正因為如此,她才為自己取了“李無心”這個名字。真實的名字是什么?沒有人知道,這個天底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許她的儿子也知道。
  她是有過一個儿子的……只是后來那個儿子卻又“死了”,真實的情況誰也不知道,也只有她這么說而已。
  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出身良好,像是有永遠也揮霍不盡的錢,至于這些錢的來處,卻又諱莫如深,一如她這個人,這一身奇异的武功……細推起來,每一樣都深不可解,引人遐思。
  雖然她很美,但青春對于她來說,卻是那么短暫,短暫得近于沒有。對于她來說,像是沒有“過去”這兩個字,因此,這里的人,沒有一個敢在她面前輕談過去。如果說在她生命里确是還有“過去”的話,那么這惟一的一點過去,便只是她那個一度痴心妄想,最終卻又心灰意冷,已經“死去”了的儿子。
  除了那個“死去”了的儿子以外,她還收養過一個儿子,這個收養的儿子,其實得天獨厚,除了承受了她的無比的愛,最難能的,還承繼了她的一身絕世武功。
  不幸的是,三年以前,這個后來她所領養,承繼她武學的義子,竟然不告而別,一去無蹤,這是她又一件最痛心的往事。
  “這是他的命不好!”每一次想起來,她就會對自己說上這么一句。她想如果這個孩子脾气不這么倔強,如果他夠聰明,只要在自己身邊再多耽上那么一年,那么,他今天的成就會更不只此,在她意識里,這最后的一年,最為緊要,偏偏那孩子竟是錯過了,這不是命么!
  兩個儿子,一個“死了”,一個溜了。作為慈母的她,焉能不為之心碎!雖然這個“慈母”,有時候确是過于嚴厲了,但是“母親”二字其涵義該是何等深奧?其本身的意義,己是不容取代,那是絲毫不能例外,下不得注腳的。
  李無心便是這樣失去了她的那一顆“心”的……
  所幸,她的身邊還有個女儿——沈瑤仙。
  雖然這個女儿也同那個走失的儿子一樣,不是她親生的,但是一切她所付出的,簡直与親生毫無二致。沈瑤仙非但承受了她強烈的“愛”,也承受了她無比的“恨”.難能的是,她同時也承受了李無心那一身駭世惊俗的武功絕學。
  李無心武術博大精深,不同于時下一般,卓然自立于武林百家門戶之外,很多奇异的劍術、掌功,堪稱前無古人,獨步江湖,多為其師張自然精心自創。沈瑤仙守侍身邊,耳濡目染,好學不倦,簡直就像是進入到一個無人的寶庫,俯拾皆是,受益之大,也就不難想知。
  走了的儿子不去說他了。李無心如果說此生還有希望,便只在這個女儿沈瑤仙的身上了。
  一只雪山獨產的“金翅黑蜂”,不停地在空中嗡嗡飛著,在李尤心那一雙湛湛有神的目光注視之下,只是在空中打轉,不得其所而出。
  漸漸地,李無心眼睛里光采益甚,空中金翅黑蜂便似失去了主宰,四面瞎沖亂撞,終于墜落地上。
  李無心追魂懾魄的一雙眼睛,偏偏饒它不過,直直地追向地面,死死地“釘”著它,直到它團團在地上打轉,由疾而緩,繼而蠕蠕而抖,最后不再有絲毫動彈為止。
  “它死了!”
  無限惊訝,顯示在沈瑤仙臉上,當她向母親望過去時,臉上的表情几乎難以置信。
  “搖光殿主”李無心微微閉上的眼睛,隨即睜開,這雙眸子里,顯然已失去了先前的凌厲光采。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李無心淡淡地笑著:“這是我現在要開始傳授你的一門新的功課。”想了一下,她又說道:“就暫時定名為‘無心之木’吧!”
  “無心之術?”
  “無心則無妄想!”李無心說:“沒有妄想才能專一致精,人的精神气魄,其實威力無匹,如能整理運用,應是無堅不摧。有一句話你應該知道:‘千目所視,無疾而終’,便是這個道理,一個人如果能夠善養他的精神,運之于動手對敵,常于出手之先,便已克敵制胜。這是一門极難練習的功力,從今天起,你就著手練習吧,我預期你一年見功,那時便為天下一等強人,再也沒有人能夠是你的對手了!”
  “只是娘娘……”沈瑤仙略似有憾地訥訥道:“一年……還要這么久么?”
  “這已經是快的了!”
  李無心哈哈笑道:“如果是你哥哥,也許只需八個月便可有成,你卻非一年不可!”
  “這么說,哥哥還是比我強了?”
  “不,他的功夫如今也許已經不如你,尤其是劍訣,只怕還要落后你不少,只是他的實力卻遠比你強……”輕輕歎息一聲,搖搖頭:“這個孩子!”
  “娘娘,你不是說過不再想他了嗎?怎么還……”
  “我只是為他可惜。”李無心臉上顯現著一种冷漠:“你知道,能夠繼承我‘搖光殿’的武學,該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而他,哼,竟然自甘放棄了。”
  “娘娘……”沈瑤仙緩緩地垂下了頭:“他也是不得已的……您就原諒了他吧!”
  “不得已?”李無心冷冷地笑道:“怎么,憑你還配不上他?難道我這么抬舉他也錯了?”
  “娘娘……”沈瑤仙仰著臉,看向母親。一霎間熱淚盈眶:“您難道真的不知道?”
  李無心臉上顯現出一片迷惘。
  “他是為了……那個哥哥……”
  “不許再提他!”李無心重重地拍著椅子的扶手:“我說過了,他已經死了!”
  “可是……他卻不相信……他說他一定要找著他,娘娘……”沈瑤仙一時忍不住說出聲來:“活著要人,死了要骨……他是這么說的,真的……”
  “你敢!不要再說了!”這聲喝叱,醍醐灌頂般地制止了沈瑤仙的悲泣,她卻是那么的迷惘,心里像是有一百個繩結那樣地解不開。這又是為了什么?母親對她親生的儿子……難道她真的期望那個曾是她魂牽夢系的親生儿子死了?還是他真的已經死了?
  只怕這個謎底永遠也揭不開了。
  “孩子……好孩子……”母親伸出了那雙白皙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女儿的長長發絲。她的心仿佛再一次為之破碎:“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知道吧!我的心!早就已經死了,不再存任何的指望了……”聲音里充滿了絕望。“哀莫大于心死”,敢情她的心早就已經死了。
  “傻孩子……”李無心面白如雪:“我不是隨便說說的,我有……證据……他真的死了……”說到“死了”二字時,兩行清淚,己自奪眶而出。
  “娘娘……您……”
  “不要再說了……”一縷苦笑,顯現在李無心蒼白的臉上:“忘了這件事吧……答應娘,嗯!”
  沈瑤仙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卻仍是解不開心里的那個繩結。
  “人俊這個孩子,要是真的為這個出走,我倒是錯怪他了,不過……”李無心卻又寒下臉來:“他竟敢不听我的話,讓我傷心,我算白疼他了。”
  人俊,苗人俊,那個承她養育,傳以武功,而后离家出走,讓她傷心失望的人。
  “搖光殿主”李無心目光再轉,無限慈愛,卻又似別有深意地落在了沈瑤仙的身上。
  面前的這個少女,有著高挑的身子,細腰長腿,己是出落得异常標致。其實她出身良好,母親原就是深具姿色的淮上佳人,父親為官早死,沾著了一點姻親的關系,她母女便投奔自己來了。那一年,這孩子不過才兩歲,還在襁褓之中,她能懂什么。
  沈瑤仙被看得直納悶儿,靦腆地向母親回看著。長長的眼睛里,交織著無限迷惘卻掩不住隱現于眸子深處的湛湛目神,有棱有角极見凌厲。這是她內功精湛,到了一定界限的現象——“藏之于五腑六脈,神現于一頂天窗”,那“天窗”便是人的一雙眼睛,她敢情早已是內功大成了。只是,卻太凌厲,瞧著有些怕人。
  不只是凌厲而已。瞧她遄起的一雙濃眉,簡直像煞她那個死去的親娘,再襯上直挺的那根鼻梁骨,美是美矣,怕是倔強胜過男儿,自古以來,這相貌必屬貞節烈婦,出落風塵,必為俠女,那是宁折也不彎曲的典型樣儿。
  “果真如此,怕是把她的終身誤了……”
  這么想著,李無心未始沒有一些儿愧疚,漸漸地開始明白過來,何以与苗人俊同生共長,情若手足,才貌俱行匹配,偏偏那一顆少女芳心,竟似別有所屬。
  一個念頭,閃電般自心上掠過:苗人俊的离家出走,怕是為情勢所逼,男女婚嫁之事,是應出自雙方心甘情愿,可是一些儿勉強不得,果真是這個丫頭,執著于自己早先的一句痴心妄言,把“死了”的人,當活人來守,可就不怪乎苗人俊的碎心与出走了。那“活著要人,死了要骨”的凄凄一句斷腸言語,不正是最為确切的憑證嗎!
  李無心一念及此,禁不住吃了一惊。
  畢竟她養性功深,饒是如此,臉上卻沒有現出絲毫异態。長久以來,她給人的感覺,一直便是冷漠、嚴厲的形象,若是忽然有所轉變,即使和藹可親,亦免不了啟人生疑。
  “我几乎忘了……”打量著面前的沈瑤仙,她冷冷地說:“冬梅回來了?”
  沈瑤仙點頭道:“回來了,我正要稟告娘娘……”
  “怎么,有什么事情發生了?”
  “沒什么大不了,”沈瑤仙略似遺憾的樣子:“她受了點傷,傷勢不太嚴重。”
  李無心微微一愣:“冬梅受傷了?傷在哪里?你……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
  “娘娘,冬梅昨天晚上才回來!她很害怕!”
  “怕什么?”
  “怕娘娘責怪她!”沈瑤仙訥訥地道:“她像是吃了不少的苦,人瘦多了!”
  李無心點點頭,臉上不著表情地道:“我知道,你是在為她求情?”
  “那倒不是……”沈瑤仙臉上現出了一片笑靨:“娘娘,冬梅嚇死了,您就看在她從小跟隨的分上,饒她這一次吧!”
  李無心冷冷一笑:“搖光殿出去的人,居然會失手外人,而且還受了傷?叫她進來!”
  “她就在外面!”沈瑤仙遲疑了一下,隨即向外步出。
  “冬梅”來了,那個此前傷在君無忌手上的綠衣姑娘。在面謁殿主李無心的一霎,顯然是過于惊嚇,簡直魂不附体。叩頭請安之后,只是在地上簌簌打抖。
  沈瑤仙輕輕一歎說:“你的功夫不如人,吃了虧,這不是你的錯,只是這個傷你的人太叮惡。冬梅,你把所遭遇的一切,告訴娘娘,卻不許有一字撒謊,知道吧?”
  “婢子知道……娘娘開恩……”
  這“娘娘”二字,顯然已非僅限于“母親”的專稱,是否有皇族正殿各妃的寓意在內,卻是至堪玩味。多少年以來,整個“搖光殿”的人,俱都遵循著這個若似親密,卻又极尊隆高的稱呼,來稱呼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事實上李無心确似有高貴的气質,以及不怒自威的“后儀”,然而亦不過取其具体而微的形象而已。無論如何這“孤芳自賞”的隔离式生活,較諸真實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后,在其實際意義相差太過遙遠。李無心是否因為如此而心存遺憾,抑或是別具深心,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叩頭站起之后的冬梅,并不曾因為“娘娘”的沒有立刻降罪而心存幸免。她甚至于不敢抬起頭來,向正面而坐的娘娘看上一眼,反之,李無心那一雙冷峻的眸子,在她人見之初,跪地叩頭的一霎,早已把她看得纖微畢現,十分清楚。
  “你的右臂受傷了,是不是?”
  “娘娘明察。”冬梅深深垂下了頭。
  “過來讓我瞧瞧!”
  “娘娘!”冬梅踟躕著,向前面走了兩步。
  “娘娘!”沈瑤仙代為緩頰地道:“我瞧過了,不過是傷了些筋肉,只是……”
  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你不必多說,我有眼睛,冬梅,你抬起頭來!”
  四只眼睛接触之下,冬梅只覺得對方那雙眼睛精气逼人,心頭一震,仿佛無限仿徨,慌不迭把眼睛移向一旁,緊接著垂下頭來,一時禁不住心跳不己。
  李無心顯然已有所見,神色為之一凝,冷冷地道:“你果然遇見了厲害的對手,差一點就叫人家給廢了!”
  沈瑤仙在一旁吃惊道:“真有這么厲害?我倒是沒有看出來。”
  “你的功夫可是白練了!”李無心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人原可置你于死地。卻又心存仁慈,這又為什么?”
  冬梅茫然地搖了一下頭:“這……婢子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因為我跟他沒有仇吧?”
  “難道傷你的,不是紀老頭子!”
  “紀老頭?”冬梅呆了一呆:“婢子不知道有這個人!”
  沈瑤仙詫异道:“誰是紀老頭子?”
  “我猜錯了!”李無心搖了一下頭:“如果是紀老頭子,只怕你這條小命是保不住了……”
  像是無限遺恨,又似有一抹淡淡的讎仇,“搖光殿主”李無心那一雙細長的眼睛,緩緩視向半卷珠帘的窗外,凝視著空中那一朵靜靜的白云。
  “只是這只老狐狸,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早晚他會出現的……”
  喃喃地自訴著,李無心才又轉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這個人是誰?又為了什么?”
  冬梅說:“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
  “流花河那一帶的人,都這么稱呼他。”
  冬梅索然道:“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几歲,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可是武功确是很高……”
  “高到什么程度?”沈瑤仙靜靜地打量著她,插了一句嘴。
  冬梅歎了一聲:“小姐……真的很高……我不知道怎么來形容他,總之……他的功夫高极了。”
  沈瑤仙一笑說:“比起我來呢!”
  “這……”冬梅低下頭:“比起小姐來當然不及……不過相差不會太多。”
  “這就夠了!”沈瑤仙微微點頭道:“這應該說他的武功是絕不會在我以下了,你只是不好意思這么說罷了!娘娘,你以為呢?”
  李無心緩緩地搖了一下頭:“我不信當今天下,有這么厲害的年輕人……君探花……冬梅!把經過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出來,不許你漏掉一個字。”
  冬梅應了一聲,隨即把被擒經過,于流花酒坊脫困,連傷戚通及三位軍爺,乃至于邂逅君探花之一段經過,細說了一遍。
  原來冬梅此行負有夜刺當今万歲行宮的神秘任務,卻不慎失于被戒衛森嚴的錦衣衛所擒,論罪應該就地賜死,偏偏錦衣衛中一個叫劉林的千戶,看中了她的姿色,竟然動了邪念。
  話說起來,可也就長了。劉千戶其實乃當今漢王高煦手下親信之人,過去原在高煦手下當差。那高煦雖為父皇冊封為“漢王”之位,卻不去云南就職。仗著父皇的寵愛,無惡不為,這一次竟然陪同父皇遠征瓦刺,聲勢极是顯赫,頗是駕于太子高熾之上。朝中盛傳,皇上其實愛的是這個儿子,這次遠征,若是胜利南歸,便將廢除太子的名號,改立高煦為嗣,如此一來,原本就炙手可熱的漢王,更為之勢焰高熾,各方奔走,戶限欲穿。盛名之下,多的是趨炎附勢之人,劉千戶小小官職,又稱老几?他卻別具“慧”心,獨能了解到舊主的“寡人之疾”,送上了冬梅這個美女,以為進身之階。
  劉千戶還不夠仔細,認人不清,這趟子差事,若是直接由錦衣衛負責押送,冬梅就算身手再高,也休想有机可乘,偏偏他就轉手于高煦的親兵“天策衛”(据明史載,永樂二年成祖賜其親兵‘天策衛’与漢王,直至十四年漢王失寵后始奪回節制),落到了戚通這個“小旗”鎮撫的手下,雖然事先嚴加告誡,臨終仍然失之大意,丟了差事。
  這段經過,冬梅說得十分清楚,“搖光殿主”李無心只是冷冷含笑,卻不妄置一詞。
  其實包括沈瑤仙在內,亦不能深知冬梅此行任務的真實意義。何以李無心忽然會對當今皇室心存關怀?她自己無意深說,別人也只有心存納悶而已。
  倒是說到了“君探花”這個人的出現,以至于后來的出手,才使得李無心略略現出了惊异的表情。
  “你可听見了?”李無心一雙細長的眼睛,轉向身側的沈瑤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一次我們‘搖光殿’總算碰見了厲害的對頭了!”
  沈瑤仙微微一笑道:“娘娘是說我的功夫不如他了?”
  “很難說。”李無心眼神里充滿了智光,分析道:“只看他舉手之間,憑著一股真气,即能封鎖了冬梅半身七處穴道,這种功力,當今天下是找不出几個人來的!這個人我們要格外注意。”她的眼睛隨即向著沈瑤仙看去:“冬梅蹤跡既現,搖光殿只怕已不易保持安宁……唉……可歎了姓君的這個人,一身好功夫!”
  這几句話,對于不知就里的局外人來說,自是一頭霧水不著邊際,只是對于搖光殿各人來說,卻都能很清楚的体會出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沈瑤仙听在耳朵里,不會感覺絲毫奇怪,“娘娘放心,這個人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我要你親自出手!”李無心冷冷地笑著:“果真冬梅死了,倒也罷了,他卻偏偏留下了她的一條活命,這是故意給我們看的,搖光殿絕不能忍受這個侮辱。”微微停了一下,她才向兢栗當場的冬梅點頭道:“來!讓我瞧瞧你的傷!”
  冬梅抖顫顫伸出了右手,像是十分痛苦。
  雖然沈瑤仙已為她施展內气,打通了封閉的穴道,但是卻似井未痊愈,這只手舉到齊肩部位,便似不能再高,一張臉疼得都變了色,就差一點沒有叫了出來。
  然而,這一切的痛苦,卻在李無心忽然抓住她的那只手掌之時,得到了解脫。像是一條游動的蛇,只是這條蛇卻是熱的,隨著李無心的掌心气机灌輸之下,所過之處,遍体發熱,像是有點酸酸的,卻是無比的舒泰。不過是很短的一霎,隨著李無心松開的手,冬梅身子晃了一晃,才自站定。
  “試試看,你可能動了?”
  冬梅應了一聲,舉手彎腰,較諸先時判若二人,簡直像沒事人儿一般,一時化惊為喜,几疑身在夢中。
  沈瑤仙才知道方才自己運用气功,為她打通穴路,其實并不徹底,顯然另有玄虛,不由大感惊异。
  李無心道:“這個姓君的,身手大有可觀,瑤儿,這一次你可遇見了厲害的勁敵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道:“娘娘是說……”
  李無心道:“連我都几乎上了他的當,你以為他是施展什么手法鎖住冬梅右手穴路?”
  沈瑤仙想了想道:“這人內力充沛,像是純陽功力,難道不是?”
  “那你就錯了。”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才自注視向她:“我原來也以為是這樣,但是錯了,那是失傳江湖己久的‘六陰’手法!”
  沈瑤仙失惊道:“娘娘說的是‘六陰分花’手法?”
  “不錯!難得你也有點見識。”李無心道:“看來這人即使不是出身‘大營’,也必与大營百門有些瓜葛,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冬梅即使沒有性命之憂,時間一長,這條膀子卻也別想要了。”
  冷笑了一聲,李無心又接道:“他總算手下留情,否則六陰傷脈,尋骨而入,當場就有致命之危,這种手法正是本門‘摧心掌’的厲害克星,看來他是有意施展給我們看的,倒是用心良苦!”
  李無心那雙細長复明亮的眼睛,緩緩移向窗外,像是思索著什么,那一顆古井無波的心,更似有些波動,牽起了層層漣漪。而她一向倔強,不与人隨便妥協的意志,卻不是容易變更的。“瑤儿,”輕輕歎息著,她似有無限感慨:“十几年來,你己盡得我的秘傳,搖光殿秘功到底如何,卻有待你來證實它了。”
  沈瑤仙睜大了眼睛:“娘娘是要我……”
  “殺了他!你能么?”李無心淡淡地笑道:“我想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抖開來血紅一片,紅光耀眼。像是紅云一片,映照得每個人身發俱赤。
  “好一張玉儿紅……”孫二掌柜的看得眼都花了,連連地咂著嘴,喃喃連聲道:“我活了這么大把子年紀,今天總算是見識了。”
  那么多人,那么多雙眼睛,就在這一霎,被孫二掌柜的亮開的這張紅毛兔皮給吸住了。
  說起來這地頭儿一一流花河岸,原本就是“紅毛兔子”的產地,應該不足為奇才是,無如像這么大張的皮貨,有些人硬是一生也沒見過。
  拉開來總有丈來大張,四四方方的一塊,紅通通,亮晶晶,全是小小“兔背”拼湊而成,本地人管它叫“玉儿紅”,那是因為皮質本身,反映出來的光澤,几乎媲美上好美玉。既輕又軟,卻比貂皮還暖,更要名貴,無怪乎价值可觀了。
  “整整六十五張!”
  孫二掌柜的轉向面色深沉的君無忌,賠著一臉的笑說道:“馬拐子說了,收了您七張‘玉儿紅’,他連工錢也不要了。”
  “這就謝謝他了!”伸出一只手來,在亮晶晶軟糊糊的皮裘面子上摸著,君無忌像是有過多的感傷。
  那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記憶所及,母親便曾經擁有這樣一襲華裘,當她擁抱著自己時,自己那只調皮的小手,總是習慣地貼著母親溫暖的肉体,在皮裘里摩搓留連。像是多么遙遠的事了。這一霎,在他目睹手触“玉儿紅”的同時,猝然間使他有所憶及,只是靈光一現,當他正待進一步的努力捕捉時,那記憶卻是越見模糊,甚至于連最先的一點殘存,也為之混淆了。
  “玉儿紅”的炯炯紅光,反映著他的俊秀英挺,那一身像是燃燒了的“紅”……給人的感触是“不愧”為男儿之身。
  他的手,兀自在泛有紅光的毛叢中摩搓不已。那些毛毛,每一根都像是細長的針,針尖部分光彩燦爛。据說名貴之處便在于此,若是失去了毫尖的光澤,便喪失了原有的价值,不只是“玉儿紅”如此,海龍、紫貂、灰背、銀狐……凡為名貴俱都一樣。
  “怎么樣,”孫二掌柜猶自不忘最后的努力:“我給您二……二百兩銀子,爺您就讓了吧?”
  “你也配!”
  說話的人遠踞一方,可那雙眼睛始終就沒有离開這塊皮子。
  口气這么“沖”,惹得大伙全數都擰過臉來,倒要瞧瞧。
  好体面的一個客人。三十一二的年歲,紅通通的一張長臉,濃黑的炭眉之下,那對眼睛又圓又大,像是喝多了些酒,閃閃冒著紅光。
  這人穿著閃閃有光的一襲紫緞袍子,腰上扎著絲絛,頭上帶同色的一頂軟沿風帽,卻于正中結有碧森森的一面翡翠結子。
  同席尚有二人,一站一坐。站著的是個青衣仆人,手持錫壺,職在斟酒。坐著的那個,身著藍衣,刀骨聳峨,十分瘦削,眉黑而長,目炯而烈,像是天生不服人的那一型,偏偏在紫衣人面前施展不開,雖是同席共飲,卻帶著三分拘謹,倒似奉命“侍飲”模樣,一時猜他不透。
  三個人其實來了有會儿了,入門之初就引起了座客的一陣子竊竊私語。
  孫二掌柜的那雙勢利眼該是何等精明,少不了一陣子巴結。紫衣人卻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就連他身旁的那個青衣長隨,也像是眼睛朝天,能不說話最好,孫二掌柜的別說“馬屁股”了,連“馬腿”也拍不上,再吃同行的那個藍衣瘦漢拿眼睛一瞪,便只有往這里站的份儿。
  可真是罕見的排場,坐椅子有自備的皮墊子,講究的金絲猴皮墊子,喝茶有自備的名瓷青花蓋碗,連茶葉都是自備的。
  紫衣人正在享用面前的一塊“干燒鹿脯”,使用的不是筷子,卻是自備的一把牙柄“解手小刀”,邊割邊吃,那鹿脯肥瘦适度,甘腴晶潤,只見他大塊割下入口嚼吃,确是淋漓盡致,引人垂涎。
  眾人目注之下,紫衣人一連又嚼吃了几口,這才放下了手上的解手小刀,身后長隨遞上了雪白的布巾,他擦了一下,推案站起。
  “這塊玉儿紅我要了!”
  說時又移步過來,与他同座的那個長身瘦漢,赶忙放下筷子跟了過來。
  孫二掌柜的先時被人一叱,心里老大不是個滋味,只是見來人竟是心目中的那個“貴人”,也就吞下了那口窩囊气,眼下他非但不敢發作,竟然賠著笑臉,赶忙把身子閃開一邊。
  鄉下老百姓都有個毛病一一見不得有錢有勢的人,尤其是怕見當官的。眼前紫衣人這等气勢,非貴即富,哪一個人敢与招惹?是以紫衣人這一來到,各人便紛紛向后面退了開來,卻又不甘心回座,一個個眼巴巴地瞪著瞧,要瞧瞧這場熱鬧。
  “好一塊玉儿紅!”紫衣人顯然是識貨的行家,一只手在皮裘上摸著,一順一逆來回摩搓不己,忽地俯身下來,吹了一口,裘面上像是螺絲紋般地起了一圈漩渦,卻是看不見底儿,這便是一等一最佳皮裘的證明了。
  “好貨色!”紫衣人含著笑,連連點頭道:“我給一千兩銀子,這皮子是我的了。”
  一面說,回過身來,拿眼睛直直地瞧向孫二掌柜的:“給我小心收起來。”
  “這……是……”
  也許是“一千兩”這個數儿把他給嚇坏了,直覺地便似認為對方那個姓君的客人非賣不可。
  “二掌柜的……”聲音是夠冷、夠低沉,卻讓每個人都听在了耳朵里,那聲音顯然并非出自紫衣貴客嘴里。不知什么時候,君無忌已經回到了他的座頭上。
  孫二掌柜的那一雙几乎已触及皮裘的手,慌不迭的又收了回來,一又紅眼本能地可就盯在了君客人臉上。在他印象里,不用說,這也是個難纏的主儿,雖然穿著遠不如紫衣人那么闊气,可是觀其气勢談吐,卻自有懾人的威儀。
  “怎……么著?”二掌柜的滿臉詫异表情:“一千兩銀子!”
  “我听見了。”
  聲音里透著冷漠,紫衣人那等傲人气勢,他卻偏偏予以疏忽,疏忽得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爺的意思是……是……”二掌柜眼巴巴地看著他往前面移了几步。
  “不賣!”回答得干淨利落,相當干脆。
  舉杯自邀,“干”淨了盞中殘酒。君無忌緩緩地自位子上站起來,敢情他酒足飯飽,無意在此逗留,這就要走了。
  酒坊里起了一陣子騷動,大伙儿真糊涂了,這個姓君的可也太不識抬舉,那不過一塊兔子皮而已,就算再名貴,一千兩也值過了,真要錯過了眼前這個主儿,往后只怕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問題在姓君的壓根儿就沒有出賣的意思,其他人看著為他著急,也只是干急而已。
  “把皮子給我收起來,我帶回去。”說時他徑自走向前,恰恰与紫衣人并肩而立。
  看上去兩個人個頭儿像是一樣的高,一樣的壯,只是紫不人气焰撩人,全身上下燃燒著驕人的富貴气息,在“只重衣冠不重人”的凡俗意識里,姓君的那身穿著,可就太寒傖了。
  君無忌偏偏無意退避,就气勢而論,較諸身邊的紫衣人卻是并不少讓。
  孫二掌柜的呆了一呆,一雙紅眼睛珠子不停地在紫衣人与君客人臉上打轉,有些儿手足失措,進退維谷。
  “慢著!”紫衣人喚著他,臉上微微笑了。“我就知道這個价碼儿不夠多,這位朋友,咱們就來談談這筆生意吧!”紫衣人打量著并肩而立的君無忌,臉上現出了令人費解的笑。
  君無忌搖搖頭:“我看不必了!”
  “為什么?”
  “因為你并不是一個生意人!”
  “何以見得?”紫衣人挑了一下那雙濃黑的炭眉,眸子里似笑又嗔,莫測高深。
  “難道不是?”說時,君無忌霍地轉過臉來。
  四只眼睛交接下,紫衣人顯然吃了一惊,偉岸的身子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留出來的位子,恰恰讓身后的藍衣瘦子補了空隙。這個空隙顯然足夠容納一個人,甚而有余,只是既處于兩者之間,便為之略有不同,然而藍衣瘦子卻竟然踏了進來。
  气氛熱熾得緊,簡直有一触即發的態勢,只是這些除了當事者本身以外,局外人是難以体會出來的。
  紫衣人呵呵有聲地竟自笑了,一只手輕輕摸著唇上的短髭,頻頻向對方這個君無忌打量不已。
  也虧了他這几聲笑,化解了眼前一触即發的迫人气勢。藍衣瘦漢不待招呼,隨即向后退了几步,恰恰站立在紫衣人后側左方。
  看到這里,不明白的人也明白了。敢情那气澄神清,刀骨聳峨的藍衣瘦漢,竟是負責保駕之人。觀其气宇,雖說是過于瘦削,倒也井無貧寒之相,尤其不著江湖人物的那种風塵气,倒也頗為不可小看,頗似有些來頭。
  “朋友你好眼力!”紫衣人頻頻地點著頭,打量著面前的君無忌:“竟然一眼看出我不是生意人。”說到這里,他又再哈哈有聲地笑了,笑聲宏亮,震得人耳鼓發麻,怪不舒服。
  敢情是“財大气粗”,讓人猝然似有所惊,警覺到此人的大有來頭。
  “其實你可是看走了眼啦!”紫衣人收斂住震耳的笑聲,紅光淨亮的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盯著面前的君無忌,那副樣子,真有點威武。“我還真是做生意的人,不過買賣跟人家不同罷了!我這個買賣是獨家買賣,別無分號,朋友,你可相信?”
  說著說著,他可又笑了。這一次可不是“哈哈”大笑,其聲“嗤嗤”,是打鼻孔里出气的那种笑聲。
  孫二掌柜的人雖猥瑣,可就有那么一點小能耐,這輩子他干過的活儿可也雜了!開過當舖,販過騾馬,給人打過井,懂一點陰陽風水,尤其難能的是,他還學過一點命相學,善觀气色,會看相,只是那“命相”之學何等高奧精深,非大智大悟者不能參悟,孫二掌柜的雖窮研數年,也只能在“用神”、“格局”沖、刑、會、合里打轉,談到命局內的五行生克妙用,他還差得遠。大概因為如此,才自始至終不敢挂牌執業。
  話雖如此,談到“相面”之學,他卻多少懂得一點。眼前既然輪不著他說話,站在一邊那雙眼睛可一直沒有閒著,咕咕嚕嚕只是在那個紫衣人身上打轉。他這里越看越自惊心,只覺得這個紫衣漢子,气勢非比尋常,分明大富貴中人,一笑震耳,一笑無聲,目烈而炯,直似有逼人之勢,轉過來卻又烈性盡失,直似有婦人溫柔之態,狼顧鷹視,分明一代權奸,掌眾生生殺予奪大權之极威气勢。
  孫二掌柜越琢磨越是心惊肉跳,兩條腿直是連連打顫不已。大凡能不怒而懾人者,必非尋常人物,准乎此,這個紫衣人的來頭,可真是夠瞧的了。
  偏偏那個神情气逸的君探花,卻是無懼于他,紫衣人那般极威逼人气勢,竟是降他不住,看在二掌柜的眼里,可謂怪事一件。
  其實孫二掌柜的早已不止一次地為這位君客人相過面了,結論是一頭霧水,不著邊際,總覺得這個“君探花”是大有來頭,“貴”至無比,卻又奇异清逸,若拿來与紫衣人相較,顯然是截然不同的兩极气勢,卻又似有共同之處……個中得失相關之處,卻非他二掌柜的所能洞悉了然的了。
  孫二掌柜這輩子閱人不謂不多,也夠雜的,可就還沒見過像眼前這么難“相”的兩張臉,偏偏是不看想看,看了怕人。干脆來個“眼不見為淨”,這就“閉上”得了。
  “還是那句話!”紫衣人指了一下攤開在柜台上的那張玉儿紅:“這塊皮子我要定了,我給你五千兩銀子,你什么話也別說了。”
  他是認定了對方非賣不可。話聲出口,霍地轉向后側方的藍衣瘦子:“咱們爺儿們哪能說了不算?給他銀子!”
  藍衣瘦漢聆听之下,遲疑了一刻,才自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個繡龍描鳳的錦囊來。這是有錢人的排場,自己身上壓根儿就不帶錢,出門有賬房或是管家跟差,錢都帶在他們身上。
  話雖如此,可是像紫衣人這般排場的一出手數千兩銀子的人,畢竟少見,不要說這偏遠地方了,就是天子腳下的京城,也不多見。
  藍衣瘦子探手錦囊,摸索了一陣,拿出了一疊銀票來,那雙湛湛目神,卻直直向君無忌逼視著,像是有所忖量。
  “不必了!”君無忌伸手止住了對方的動作。
  “怎么?”紫衣人濃眉乍挑:“還嫌少?你也太……”
  “不是太少,是太多了!”
  紫衣人霍地怔了一怔:“什么意思?”
  “在下生平從來還沒見過這么多的銀子,”君無忌微微一笑,分了一下他肥大的雙袖:“一向是兩袖清風慣了,閣下真要給我五千兩銀子,只怕我還承受不起,還沒走出這個酒坊的大門,便給壓垮了。”
  這話自非“幽默”,可是卻把几個旁觀的人給逗笑了。
  紫衣人圓圓瞪著一雙眼睛,強制著一触即發的脾气,急于一听下文。
  藍衣瘦漢錦囊收回,悠然地向著側面邁出了一步,再回過臉打量對方時,眸子里神采益見精湛。兩個人看來都不是好相与。紫衣人財大气粗,藍衣人莫測高深,偏偏又遇見了裝瘋賣傻的一個君探花,這下子可是有樂子看了。
  “這么吧……”君無忌深深地出了一口長气,像他這么豁達的性子,竟然也會遇見難以決定的事,畢竟他胸怀赤誠,深具睿智,對于面前的這個紫衣人,他容或是另有感触,卻非局外人所能旁敲側擊的了。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表情,當君無忌湛湛目神頻頻向對方紫衣人注視時,深邃的目光里所顯的神采,极其复雜,時而凌厲,時而平和,似又蘊含著几許屬于人類天性中至美至善的情致,卻有一道急發的怒流,霎時間攻心直上,所顯示在他眼神儿里的光彩,立時趨于錯綜复雜……君無忌不便再這般向他注視下去,遂即移開了眼光,他很了解自己的情緒。正因為這樣,他才暗中提醒著自己,不便再有所逗留,要快一點离開這里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足下既然執意非要買這塊皮子,我便只有雙手奉上之一途!錢,我卻是分文不收,你拿去吧!”
  霎時間鴉雀無聲。整個酒坊里,一下子靜了下來,蓋因為君無忌的這個決定,大大出乎了他們意外。
  尤其是孫二掌柜的,在乍然听見這句話時,瞪著那雙紅眼睛珠子,几乎從那雙眼眶子里滾了出來。什么?白白送給了人家!分文不取?放著五千兩銀子不要,這家伙別是瘋了吧!
  君無忌果真有慷慨贈皮之意,說了這几句話,再也不打算多作逗留,這就要轉身而出。
  “站住!”紫衣人大聲地喚住了他,一雙炭眉霍地倒立而起,緊接著發出了一陣子宏亮的笑聲。“倒是我看走了眼啦!方才多有開罪,朋友你万請海涵!”說時,紫衣人雙手抱拳,向著君無忌深深作了一揖,這番動作,其他人倒也不以為奇,卻把一旁站立的藍衣瘦漢看了個目瞪口呆,不禁大吃一惊。
  所幸,他的震惊,由于對方君無忌的回身而避,不与承受,一時為之大見緩和。那是一番內心的雷霆震惊,局外人實難体會。
  “這就不敢當了。”君無忌臉上可絲毫也沒有喜悅之情,那一張頗稱英俊的臉,這一霎竟像是著了一層寒冰般地冷,蒼白。“萍水相逢,難承足下之大禮,人生聚散,原本無情,誰又知道你我下次見面,是一番什么樣的景況?”他像是十分感傷,說著說著,可就由不住笑了,笑聲里充滿著刻骨的陰森。
  紫衣人微似吃惊地揚動了一下濃黑的炭眉,在他眼睛里,對方這人無疑更見神秘,正因為如此,才自引發了他的好奇。“說得好!”紫衣人深邃的眼睛,直刺向對方面門:“正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平白收受你的大禮。足下如是刻意不收我的銀子,我便也只有望皮興歎,悵恨而歸了。”
  君無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牽強。無論如何,這里他是不欲久留了。他甚至于不再多看當前的紫衣人一眼,便自轉身向外步出。
  卻有一股凌人的罡風,隨著他轉過身子,猛厲地襲向他的后背。這當口儿,藍衣瘦漢正自起步跨出,緊緊躡向他的身后。
  君無忌“刷”地擰過身子來。藍衣瘦漢卻也沒有退開的意思。
  對方臉對臉的乍然接触之下,酒坊里突似起了一陣子狂風,藍衣瘦漢那一襲肥大的衣衫一時由不住獵獵作響為四下起舞。他總算挺立不移,足足地堅持了一段時候。
  然而,就在君無忌作勢,再將向前踏進一步時,藍衣人卻不得不現出了難當的牽強。是以,君無忌即將踏出的這一步,也就不再踏出。對于任何人,他總是心存厚道,只是一旦敵意昭然,對壘分明時,他的出手,也較別人更不留情。
  紫衣人重重地頓了一下腳,頗有責怪之意地看向藍衣瘦漢:“你怎么叫他走了?還不給我快追!”
  藍衣瘦漢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帶著几分牽強,大步向外跨出。
  酒坊外,四野蕭然。三五面粉紅色酒幟,在風勢里辟啪作響。卻有六名身著灰色厚衣的勁裝漢子,散立四下,乍見藍衣人現身,立時聚集過來。其中一人,用手向著一邊指了一指。順其手指處望去,視野极是遼闊,紅花綠樹,備覺醒目,流花一河燦若亮銀,有如一匹白綾錦緞,展現此蒼冥暮色當前,卻已看不見前行君無忌的人影,他敢情已走遠了。
  藍衣人不覺苦笑一下,深邃的目神里,顯示著惊悚与傾慕,卻又似失落了什么似的遺憾……
  緊接著紫衣人亦由里面走出來,身后的青衣長隨,赶緊把一襲銀狐長披為他披上。
  拉下了斗篷上的風帽,紫衣人越見气勢軒昂。
  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人呢?”
  “走了,”藍衣瘦漢略似汗顏地搖著頭:“好快的腳程!追不上了。”
  “你也太……”原想說“你也太沒有用了”,無如想到藍衣人平日的忠貞不二,護主心切,非比一般手下,顯然亦是“性情”中人,這類奇人网羅不易,平日籠絡尚恐不及,自不便開罪,是以下面要出口的几個字便省了下來。
  似有說不出的悵恨,紫衣人恨恨地道:“這人姓什么叫什么?你們誰知道?”
  “回爺的話,”開口回話的是孫二掌柜的,上前兩步,弓下了腰:“這位大爺姓君,都管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這名字倒是新鮮。”
  “是很新……鮮……”孫二掌柜的眯縫著一雙火眼,風干橘子皮似的一張黃臉上硬擠出了一抹子笑,這哪是笑?簡直比哭還難看!手里托著那塊“赤免”皮子,孫二掌柜的還在眼巴巴地等著“打賞”呢!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
  “這……不知道!”二掌柜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沒有人知道……啊……”忽然他想起了一個人:“小琉璃!”
  “誰是小琉璃?”
  藍衣瘦漢狠狠地拿眼睛“釘”著他:“留神你的嘴,這可不是你信口雌黃的地方。”
  “小……小人不敢!”孫二掌柜的差點矮下去一半:“真的是有這么個人,叫……叫小琉璃,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位君先生的住處。”
  “他人呢?”
  “這……小人可就不清楚了!”
  “那不等于白說么?”藍衣瘦漢兩只眼直瞪著他:“到哪里才能找著他?”
  “這……”孫二掌柜的想了想說:“這小人知道,讓我想想,啊,他是住在七星岡老城隍廟里,只要找著了他,就能找著那位君先生。”
  已有人把紫衣大爺的坐馬給牽了過來,好駿的一匹伊犁馬!雕鞍銀穗,金蹬錦轡。緊系在馬首兩側的兩蓬紅纓,隨風引動得簌簌直顫,可以想知一旦撒開了,該是何等雄姿!
  見馬有如見人,紫衣人的身分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連同外面散立左右的六個灰衣勁裝大漢,全數上了坐騎。紫衣大爺這就要走了。
  孫二掌柜的慌不迭赶上几步,雙手高舉著那個“赤兔”皮:“大爺這塊……皮子……”
  一陣大風,刮起來地上的沙子,几乎迷了他的眼睛,嗆得他直咳嗽。
  “哼!”紫衣人冷冷地說:“等找著了他本人再說,我們豈能白收人家的東西?”
  “那……也好,小人就先收著好了!”
  紫衣人夾了夾馬腹,坐下駿馬潑刺刺風也似的竄了出去。身后扈從,眾星捧月般疾跟而上。
  亂蹄踐踏里,藍衣漢子的坐馬特地打孫二掌柜的面前經過,抖了抖袖子,落下了黃澄澄的一件物什,算是一行人吃喝的酒錢。
  像是疾風里的一片流云,眨眼的工夫,一行人已跑沒了影儿。
  那是老大個儿的一錠金子,在地上黃澄澄的直晃眼。孫二掌柜的拾在手里掂了掂少說也有五兩重,一時嘴都笑歪了。身后聚集了好些人,都當是二掌柜的今天碰上了財神爺,一雙雙眼睛可都盯在了那塊黃金上。
  “他娘個姥姥的,拿著黃金當銀子使喚,這准是一幫子刀客、馬賊!”一個黃胡子的小老頭神气活現地說。
  他這么一說,大伙全都嚷嚷起來。
  “對!准是刀客!”
  “是胡子!”
  還有人說是打山東過來的“響馬”。于是有人嚷著要去報官。
  孫二掌柜气得臉都黑了,他可不這么想,仔細認了認,金錠子上有一方小印,凸出的陽文“內廷官鑄”四個小篆,不用說,這金子毫無疑問的是大內流出來的了。
  孫二掌柜的嚇得手上一抖,差一點把持不住,赶忙揣到了怀里,一顆心卜通卜通直跳。
  眾人七嘴八舌地還在亂嚷嚷,卻只見一行人馬遠遠飛馳而來。各人只當紫衣人去而复還,一時相顧失色,容得那一行人馬走近了才自看清,敢情是習見的本地官差衣著。
  有人高聲笑道:“這可好羅,衙門里來了人啦!”
  一言甫畢,對方一行已經來到眼前。
  走在最頭里的那個,頭戴翅帽、藍袍著身,一部黑須飄洒胸前,英姿甚是飄爽瀟洒,正是官居四品的涼州知府向元,身后各職,自同知、通判以次……無不官衣鮮明,另有一小隊子馬隊緊緊殿后,一行人馬風馳電掣般來到了流花酒坊當前。
  在場各人目睹如此,無不吃了一惊。
  孫二掌柜的正待上前招呼,即見一名武弁策馬來近,高聲道:“哪一個是流花酒坊的掌柜的?”
  孫二掌柜的忙自應了一聲,上前道:“小人孫士宏,酒坊掌柜的是家兄,現不在家,老爺有什么交代?”
  那官差不耐煩地道:“囉嗦!原來你就是孫二掌柜的,我知道你。”
  “不敢!”二掌柜的道:“不知老爺有什么差遣?”
  “我只問你,王駕可曾來了?”
  “什……么王駕?”孫二掌柜的簡直傻了眼:“哪一位王……爺!”
  “還有哪一位王爺?自然是征北大將軍,當今漢王王駕千歲爺!”那武弁不耐煩地道:“我只問他老人家來了沒有?”
  “沒……沒有……”孫二掌柜的嚇了個臉色焦黃,連連搖著頭:“沒有……沒有……”
  “廢話!”那名武弁方自帶過馬頭要回去复命,即見另一名灰衣皂隸,策馬來近,向那武弁說了几句。
  后者隨即回過馬來道:“王爺此一行是微服出游,我只問你,可曾有什么惹眼的生人來過?”
  “這……”忽然,孫二掌柜的愣住了,“啊!莫非這位大爺他……他就是?”
  “哪一位大爺?”
  那武弁立即策馬當前:“什么長相?你說清楚了!”
  “是……”孫二掌柜的吶吶道:“大高個子,穿著紫衣裳,濃眉毛,長臉……”
  沒說完,武弁手起鞭落,“刷”地在他臉上抽了一馬鞭子。
  二掌柜的“啊唷”一聲,一只手摸著臉,差一點栽個筋斗,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登時嚇傻了。
  “放肆!”那武弁怒聲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那就是王駕千歲爺,他老人家現在哪里!”
  “啊……”孫二掌柜心里直打鼓,簡直像作夢似的晃晃悠悠地:“在……”
  豈止是孫二掌柜的一個人吃惊?身后一幫子酒坊的客人全都傻了,剛才什么“胡子”、“刀客”、“響馬”亂咋呼一气,敢情那個紫衣人,竟是當今聲勢最隆,最蒙圣上寵愛的皇二子“高煦”——身領“漢王”、“征北大將軍”雙重封號的王駕千歲爺,這個“瞄頭”可真夠瞧的了。現場各人,都像孫二掌柜的一樣地傻了,一個個都成了悶嘴的葫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孫二掌柜的嘴簡直就像是吃了“煙袋油子”一樣,那只手硬是不听使喚,比划了半天,才指向“紫衣人”方才去處,“往……那邊……那邊……”
  武弁早已策馬回報,緊接著一行人馬直循著王駕去處策馬如飛而离。亂蹄踏動處,帶起了大片灰沙,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起了一片朦朧的黃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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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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