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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白風清,景致如畫。
  君無忌施展“陸地飛騰”輕功,一徑來到了居住之處。每一次他返回家門,都采取迂回方式,直到确定身后并沒有任何人跟蹤,才直入家門。
  一個身怀絕技的人,必然凡事謹慎,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應酬、敵對,卷入凡俗,他的行動當須力求隱秘,不欲人所深知。
  由“流花酒坊”到所居住的幽谷竹舍,其間距离少說也有二十來里,其中一多半還是崎嶇的山路,對于君無忌這等身負罕世身手之人,正可盡興施展,若是存心拿來鍛煉輕功,應是最稱恰當。
  君無忌施展輕功中极上乘的“陸地飛騰”之術,繞了一個大圈子,隨后貼著一徑修篁直延下來,身上微微具汗,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愉快。
  夜月下,兩間竹舍悄悄靜靜。銀紅的紙窗,散發著黃黃的一點燈光,是他特意留下來的。
  万簌俱寂的寒夜,似乎只有這一點跳動的燈焰是活躍的,每個寒冷的夜晚,它都似靜靜的期待,默默有情地在招喚著他的主人。每一回,君無忌夜行方歸,目睹之下,便即引發了他夜讀的濃厚興趣,日積月累,早已博覽群籍,他的博學多聞,至遠明智,泰半是如此种下來功力的。
  當他放下書本,從事“靜坐”以前,他卻也總不會忘記練一回劍,由書而劍,看似不相干的兩种境界,偏偏就有水乳交融的共同之處,這“琴劍一肩”的高深哲理及其風雅處,非身体力行者万難体會。果真篤行堅毅,其獲益也就大矣!
  君無忌當能自知,他高深的劍術,屢屢由此創新而至突破,他便也樂此不疲。
  來到了自己的竹舍門扉。侍將推門而入的當儿,君無忌卻又回過了身來。
  迎接他微妙感覺的,居然是處身黑暗里的那一雙眼睛。借助著皎皎星月的一脈清光,那雙眼睛甚是明亮,自然,也只有君無忌那等“明察秋毫”功力之人,才能有所感触。這個突然的感覺,帶領著他的目光,在一回首間,就認定了對方的存在。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暗中人輕輕地哼了一聲,隨即徐徐步出。輕歎了一聲,這人冷冷地道:“我預料你應該稍早回來,在此已恭候多時,今天你回來晚了!”
  樹影婆婆,搖晃著他高大并复微微佝僂的身影,此時此刻,所能顯著為他所見的,依然是那一雙光采灼灼的眼睛,像是能獨自發光的夜光体,每一次當君無忌注視“它”時,都使他心生警惕,不敢掉以輕心。
  自從首次出現以來,這個人始終不曾表明過他的身分与來意。是以,他雖然在天山飛鼠侵襲之戰里,運用他的机智与經驗,助過君無忌一臂之力,只是后者卻不能因此而判定他必然是屬于“朋友”一面。全無惡意!
  果真“他”心怀敵意,他當然可以自由選擇他喜愛的任何方式表達出來,并不一定是見面時的“劍拔弩張”。然而,無論如何,君無忌對他上一次的援手相助,卻是心存感激。
  駝背人只說了以上的兩句話,即不再言。
  君無忌微微笑道:“這么說,我的一舉一動,盡在你的觀察之中了?”
  “那也不盡然!”駝背人搖頭說:“你不要想岔了,你我并不是敵人!”說著他又自歎息一聲道:“你我非但不是敵人,而且在某一方面,卻有共同之處,倒是無獨有偶。”
  “啊!”
  “就象你喜愛夜里讀書、練劍,我也一樣,只是舍棄劍術武功之外,你的學識卻比我杰出多了!”言下不胜歎息,駝背人頻頻搖著他的頭。
  “這么說,你的武功和劍術卻高過我了?”
  “這正是我想要知道和求證的。”駝背人哈哈一笑,接道:“作為一個人,尤其是象你我這類自命不凡的人,是不會甘心居人之下的。”頓了一頓,他又道:“剛才我注意到了你的輕功‘陸地飛騰’身法,老實說,我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也許你的輕功已高過于我。但是,這一點也有待證實,我并不能十分确定。”
  “你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打量著他,君無忌冷冷地說:“為什么你對我這么有興趣?”
  “每一個身藏武功的人,都是危險的人!”駝背人說:“你難道不危險嗎?在過去,你沒有來這里的時候,我真是高高在上,海闊天空。而自從你出現之后,我已經失去了前者的雅興。那是因為你的存在,多多少少已經威脅到了我,我們之間,固然無怨無仇,但是環境的造成,很可能有一天……”
  君無忌搖搖頭:“不,不會……”
  “我也希望如此!”駝背人陰森的聲音繼續說道:“但你總不能否認,人的胸襟畢竟有限,較諸明月滄海是不可相提并論的!”
  “你說得不錯!”君無忌冷冷地說:“但是什么樣的環境在捉弄你我?”說著,他霍地向前踏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誰?為什么不說出你真實的身分和來意?”
  “你還不是一樣?”駝背人冷冷地笑著。
  君無忌甚至于看不見他臉上的任何表情,除了那雙閃爍著深邃光彩的眼睛之外,他整個的臉毫無表情。
  “你也許自己還不知道?”駝背人繼續說:“你的處境已愈來愈困難了!”
  君無忌一笑道:“啊?”
  “哼哼!”駝背人習慣性地又哼了兩聲:“你我雖然并不時常見面,但是你的某些舉動,對我卻也并不陌生,就象几天以前,你在流花酒坊的奇特遭遇,我也知之甚詳。”
  “你是說我与朱高煦見面的事?”
  “不錯!”駝背人目光更見閃爍:“他是當今昏君的第二個儿子,是所謂的‘漢王’与‘征北大將軍’!你當然不會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
  “這個人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駝背人冷笑著道:“你与他結交來往,是十分不智的!”
  君無忌一笑道:“是么?我卻并不這么認為。你剛才說,當今皇帝是……”
  “昏君!”駝背人大聲道:“廢侄自立,心狠手辣的篡位昏君,我指的是朱棣這個老賊,難道不是?”
  “說他篡位自立,心狠手辣,也許有些道理,但是他卻并不老態昏庸!”
  君無忌冷冷一笑:“歷來皇族家事,原來就极為肮髒,尤其牽扯到大位繼承之事,父不為父,子不為子,兄弟鬩牆,手足自殘,凡人間至丑之事,宮廷之內無不齊備,卻是猶有過之。打開一部歷史,認真追究起來,這例子亦也太多了。你僅僅指責當今這個皇帝,卻也未免有矢公允吧!”情不由己地現出了一些激動,他卻又微微歎息一聲。“清風明月,如此良宵,談這些肮髒事豈不污了你我的嘴?你今夜來找我當不會談這些無聊的事情吧!”
  駝背人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一霎間,那雙眸子骨碌碌直在君無忌臉上打轉,然而,他所注視的這張臉,依然一如往昔,難以看出一些端倪,卻是諱莫如深。“你以為呢?”駝背人不動聲色地后退了一步,擺出了一副优閒姿態。
  君無忌道:“你是來找我比劍的吧!”
  駝背人陡然一惊,卻是沒有立刻置答。
  “你的眼睛早已告訴了我你的來意。”君無忌冷冷地覷著他:“還有你今天帶來了劍!”
  “你猜對了!”說時,駝背人手腕微振,鏗鏘一聲,已自把一口長劍掣在手中。“請你賜教!”說了這句話,駝背人長劍抱胸,一動也不動,只是向對方靜靜注視著。
  君尤忌怔了一怔說:“你莫非身上有什么不舒服?”
  駝背人搖搖頭,不耐地道:“不必廢話。今夜請教,只數招而已,請出劍吧!”
  君無忌不禁又見遲疑,然而,對方的一腔赤誠,屢見雙目,他只覺得應予尊重,不能玩笑視之。君無忌由竹舍步出,手上已多了口帶鞘吳鉤。
  吳鉤者,寶劍也!這口長劍,他甚為寶貴,顯然久未施用,劍柄与劍鞘連接之吞口處,為一條細細黃綾緊緊扎住,若要掣出,必得事先解開,果真憑一口盛气而思拔劍,至此便可先自打住,那么也就不必再拔出來了,反之,一經拔出,卻也難望輕易收回。
  “好劍!”駝背人甚至于不待對方拔出,先自贊賞道:“看劍知人,閣下劍木境界也就可以想知了。”
  君無忌只是一聲不吭地解著劍纜,卻把那根解開來的黃色綾帶,緊緊縛向施劍的右腕。隨著他即掣出了鞘中長劍。
  冷月下,這口劍,一如常劍,除了較一般劍鋒略長一些,也窄一點,論及光澤,并不似十分出色,只是它的鋒利及稱手,卻是肯定無疑,而且,在君無忌緊緊把握著它的一霎,它的光度,顯然已不同于先前。
  駝背人又何嘗不然!
  极短的一霎,兩口劍上的光華,已似有刺目之勢,彼此一目了然,心照不宣。
  其實“劍”者器也,而“劍以气使”,一個手中握劍的人,如不能先行培養淬練出反映本身功力的“劍气”,縱使他手中的劍再稱名貴鋒刃,亦不過一器耳,終不能達到上乘境界,反之,一口尋常凡劍,也能有斷玉截鐵之利。其中微妙,不能盡言。“名劍”之歸屬英雄俠士,應不在于它殺人時之鋒利,而在于它不輕易殺人之拘謹,這种“武德”、“俠心”,才是練劍者應有的心術境界,“劍俠”之与“劍客”其分別便在于此了。
  駝背人忽然改為雙手握劍之勢。這一霎他手中的長劍,光華更稱燦爛。
  “我只請教兩招,請不吝賜正。”
  “足夠了!”君無忌冷冷地說:“請放劍吧!”說時,他手中長劍已平平向外翻出,亦改為雙手握式。冷森森的劍气,隨即向對方身上伸延過去。
  駝背人鼻子里哼了一聲,身子緩緩向下矮了下來,一口長劍,斜舉右肩。
  這個門戶一經拉開,君無忌由不住暗吃一惊,憑他閱歷,竟然看不出對方家傳路數。對于一個精于劍術的人來說,這便是一個危險的訊號。
  然而對方駝背人卻不再給他充足觀察的時間了。“呼——”長衣掩空里,駝背人有似飛云一片,已掠身而前。
  勢子快极了,卻也怪极了。像是一只騰空的巨鳥,將落未下的當儿,左手已自側翻而出,連著大片的衣影,直向著君無忌側面直撩過來,乍開的長衣,有如扇面儿也似的向外展開來,連帶著尖銳的疾風,較諸破空直下的鋼刀并無少讓。
  君無忌陡然一惊,待將出手的當儿,卻忽然止住了這個沖動。
  果然,駝背人只是個誘招而已。緊跟著長衣兜轉,整個身子擦著君無忌頭頂之上直落下來,腳尖方一著地,掌中一口長劍倏地倒轉著反掄而出,匹練般閃出了一道長虹,直向君無忌左頰劈落下來,确是詭异絕倫的一劍!
  果真君無忌上來為他長衣誘招所幻,那么此刻無論如何也難以逃開對方這般詭异的一劍,眼前情形,卻是容或大有不同,千鈞一發之際,他從容地劈出了一劍。
  兩口劍勢子一樣的猛。
  交織著的劍气長虹里,明明已迎在了一塊,卻在一發千鈞里雙雙回避開來,正所謂“有凌云駕虹之勢,無縷冰剪彩之痕。
  將万斛殺招消弭于彈指無形之間,其中惊險,設非當事人本身,局外人簡直難生想象于万一。
  雷霆万鈞,冰雪一片。
  雙方各領手中長劍,迂回著向外轉出的一瞬,看起來姿態卻又是那般輕松,至為巧快,像是兩只花間蝴蝶。
  緊接著,雙方第二度相逢,照了盤儿。
  一線流光,拉引著駝背人手上的劍鋒,直向君無忌正面襲到。這一劍光華盡掩,卻在將及未至之間,自其劍尖爆出了一點飛星,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
  駝背人這一劍出手,高秀越逸,綿密精嚴,堪稱已入劍中神髓,君無忌如沒有神來劍招,万難幸免。
  君無忌簡直已落敗了。他卻偏偏不甘服輸!此時此刻,情勢之微妙,早已不容他回身略避,或是格開對方長劍,如此便似只有施展殺手救命絕招之一途。
  論及功力,君無忌可較對方無不少讓。猛可里,他力貫長劍,施展出凌厲辣手的救命絕招,隨著他揮出的長劍劍鋒,滿頭長發,俱都作勢直立而起,從而引發的巨大力道,直似由雪亮的劍鋒,逼發出一天劍雨,沒頭蓋臉地直向對方全身揮落下去。
  這等全憑功力的運施,万万無能取巧。駝背人盡管心有未服,卻亦無可奈何。眼前之勢,駝背人上點眉心的絕妙劍式,即使得手,卻也万難逃開對方噴珠濺玉的凌厲殺著,明知對方這一招有點死皮賴臉,以“玉石俱焚”為脅,偏偏就無能顧全。
  動手過招,旨在求胜,站在這一點來看,倒也不能怨怪君無忌的撒潑式劍招。君無忌這一手,妙在迫使對方非即時撤招不可。
  雙方既無仇恨,原是印證作耍,自當适可而止,駝背人這么微一遲鈍,君無忌也就作勢回收。
  一發而止,瞬即判決。像是一雙迂回的燕子。“刷”地作兩下分開來。卻是一動而此,雙方已遙立兩丈開外。
  空中月色依然,樹影儿蕭蕭作態,曾几何時,那濃烈、窒人气息的搏殺气氛,竟自蕩然無存,四山聳峙,天地幽幽……
  相視的雙方,只是默默地對看著……
  駝背人由鼻子里冷冷地發出了一聲長哼:“領教了!”話出人起,一拔數丈,己自落在了當前一棵巨松之頂,身軀再起,直隱向后山峻岭之間。
  君無忌其實對眼前這個駝背人深具好感,方才見面之初,即由其對答形態里,察覺出他像是在忍受著某种發自身体病傷的痛苦,是以出言詢問,駝背人也許心存好胜,并沒有据實以告,只是方才告別的一霎,卻已明顯地現出不支,一經落入君無忌眼中,不禁甚為吃惊,輒生無限同情。再者,他一直對駝背人心存好奇,自不會放過眼前跟蹤良机。當下隨即展開身法,緊躡著駝背人离去方向,快速跟了下去。
  天上月色甚明,反映于皚皚白雪,更稱耀眼生明。原來這里已是天山山勢范圍,高不可攀,廣無以計,其上冰雪連年,雖盛夏不融。
  君無忌多少也來了這里几次,附近地勢皆已熟悉,否則的話,卻是不敢輕易涉足。前行的駝背人身法絕快,且又行走在先,容得君無忌赶來這里,早已失去了他的蹤影。但是君無忌卻有理由相信他當在附近不遠。想到駝背人固然身法絕快,輕功了得,可是确信亦不會高過自己,況且他可能身上有病,行動更不會快到哪里。君無忌心里這么盤算著,一雙眼睛便不禁緩緩地在此附近搜索著。
  在他銳利目光的逡巡之下,果然為他發現了一些淺淺的痕跡。以駝背人之輕功論,如果刻意施展,自不會現出任何足跡,只是如果心存大意或為傷病所迫,便在所難免了。
  君無忌有見于此,當下飛身向前,認真地觀察了一番,果然發現有兩行清晰的足跡。荒山野岭,既少人煙,這兩行足跡踏印在雪地上,十分清晰,除了前行的駝背人之外,簡直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君無忌當下施展踏雪無痕功夫,順著這道足跡,曲曲折折,一徑追躡下去,如此約莫又走了二里的山路,眼前來到了一片嶙峋石林地帶,足跡頓失。
  這里雖非天山主峰,卻也极高。風勢迂回,有如千百鋼針,一古腦地發向人体,設非內力充沛,君無忌還真個難以當受。
  他在石林內施展輕功,方自踏行一半,忽然像是有所發現,定住了腳步。空气里傳過來一陣低沉的呻吟聲。聲音來自眼前石林。
  君無忌心中一惊,更自判定所料不差,方待仔細去搜索,暗中人卻已發話道:“你果然對我不肯死心……這又何苦?”
  話聲方歇,一條人影倏自當前升起,鬼影子般地落在一株石筍之上,高大佝僂,長衣飛揚。正是駝背人本人。夜色里,所能看見的依然還是他那一雙光彩灼灼的眸子,這雙眼睛雖在他本人极度痛苦中,依然不失炯炯逼人气勢。
  二人距离不過丈許,他這一忽然躍起,君無忌几乎嚇了一跳,倒是沒有想到,他就藏身在自己當前。
  “還要比么?”駝背人凌厲地笑道:“也好,就叫你心服口服!”
  他分明身罹痛苦,偏偏要堅持。話聲剛落,不待對方答話,“刷”一聲亮劍在手,緊接著縱身而起,直向君無忌站立之處疾扑過來,人到劍到,長劍揮處,矯若銀龍,直向君無忌身上劈落下來。
  君無忌自對方現身之始,已看出他的力不從心,自不會真的拔劍以迎。
  駝背人身勢雖快,只是上下力道頗不一致,這一全力扑襲,下軀頓現不穩,劍勢方出,整個人竟自直直向前倒了下來。
  君無忌就站在他身前,見狀慌不迭延臂以扶,駝背人卻力持倔強,一掌向他推出。
  兩掌相近的剎那,誰也無心回避。
  對于君無忌來說,誠是在作一种試探:試探對方此刻功力的虛實。他不過只施展了兩成力道。
  駝背人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他簡直已無余力應敵,這一推力道至微,已是盡其所能。借助著這一點點力量,他身子霍地拔起,縱出丈許以外,落向一株石筍之上,晃了一晃,隨即飄落下來。即使這么一點點施展,卻也力不從心。身勢再晃,噗地坐倒下來,掌中劍“嗆”然作響地撩向石筍,爆出了一點火花,隨即脫手墜落。
  駝背人忙自作勢拾起,卻是慢了一步。這口劍卻為君無忌的一只腳用力踏住。“啊!你……”駝背人看看無能奪回,便也不再心存此想,身子后倚,靠向石筍,只是頻頻歎息不已。“說,你到底想干什么吧?”
  君無忌彎下身子,把那口劍拾起來,轉手交向駝背人,后者遲疑一下才接過來,插入劍鞘。
  “你怎么了?”近近地看著他,君無忌吃惊地說:“你的病勢不輕,這可怎么是好?”
  “你又何必多管……閒事?”駝背人一面吸著气,一面說道:“你听過沙漠里傳說的一种怪病……‘子露風疸’沒有?”
  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听說過,怎么,莫非你染上了這种怪病?”
  “不錯,”駝背人冷笑著說:“這便是我為什么要退居這里雪山的理由……”
  說著,身子晃了一晃,像是隨時都將會跌倒的樣子。君無忌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要去扶他,卻為對方恃強地閃開了身子。
  “不要緊,死不了……這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說時,他冷峻的目光,在君無忌身上轉了一轉,一面忍痛吸气道:“我已知道控制這种病的方法,只是今天出來忘了帶藥而已……你別管我,我自個儿回去……”似乎他一直都不擅于表情,無論何時,那張臉看起來都是死板板的,毫無表情。點點頭,便自個儿踉蹌著向石林踏進。
  君無忌見他如此恃強,也就不欲多事,倒看他又能支持多久。
  原來駝背人所說的“子露風疸”,是一种傳說染自沙漠里的不治怪疾,由于沙漠里气候無常,一日之內气溫溫差极巨,即所謂“早芽重裘午穿紗”,凡久走沙漠之人,才能摸清習性,否則便易感染風疾,若是不慎白日著了日毒,夜里又染了奇冷砭骨的“子露”,兩相交侵,一入骨髓關節,便為傳說中的“子露風疸”了。
  据說這种“子露風疸”一經中人,十九無救,由于病在骨髓,去之极難,每日“子”、“午”二時發作,其痛砭骨,患者簡直難以當受,往往在第三、四次發作之時,便自身死。如果對方駝背人所說的屬實,像他這般在染患此疾一年之久,猶能行動如常,簡直前所未聞,這其中設非是如他所說的自創治療方法,便為難以理解之事了。
  又,据傳,凡染患了這類“子露風疸”疾病之人,必是全身泛黃,色如黃蜡,由于几次与對方見面,皆在夜里,倒是沒有看清。
  一個身負奇技像駝背人這樣奇人,竟然會患上了這類毒惡的离奇怪症,卻是令人同情。君無忌苦于對病症的所知有限,實在也幫不上什么忙,對方偏偏同自己一樣的倔強,便想略与援手,也似無能為力。
  遠遠打量著對方駝背人的背影,蹣跚著步入石林,君無忌心里正自盤算著待將如何,卻听得石林里有了動靜。駝背人終似支持不住,倒了下來。
  君無忌一面扶他站起,道:“你當真想死么?說!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駝背人恃強的目光,終于被迫緩和了下來,象是有所礙難,只是在對方臉上打轉。
  “你怎么不說話!當真想死么?”君無忌大聲叱著,卻只覺對方被自己托扶著的身子,一直顫抖不己,可見其痛楚何等劇烈了。
  至此,駝背人才似万般無奈地點了一下頭,“那就麻煩你了!”緩緩地舉了一下手:“要先穿過這片石林……”短短的几個字,出自他口,卻似十分吃力。
  話聲未落,君無忌已自挾起了他的身軀,施展輕功,三數個起落,已掠過大片石林,眼前現出了另一片岭陌山峰。
  即使黑夜里,亦可見當前美麗的風光。半堵石峰,倚天而立,一抹翠幢,綿延無盡,襯以空中明月,眼前白雪,好一派清幽世界!
  人們行走石林之間,只當已是岭陌盡頭,万万料想不到,一經穿越之后,還有此咫尺洞天,駝背人當日覓居于此,料是費了一番心机,是以不欲為外人所知了。
  天風冷冷,吹得二人長衣飛揚,獵獵作響。
  君無忌正待詢問,駝背人卻已舉手前指道:“那里就是了。”
  待到了石峰正前,風勢卻較諸先時小了。原來眼前半堵石峰,恰恰居于四座高大石峰之間,除了來前一小段地方,正當風勢迂回之口,難以當受,其它各處,風勢盡力鄰峰所阻,競是難得的一天宁靜。
  靜觀天際,星月可攀,白云環繞,直似放牧于祁連山的無盡綿羊。星月下,對峰的一道瀑布,更似高懸天地間的一條錦鱗巨蟒,由于山勢過高,竟而听不見玉泉落地時的噴珠濺玉之聲。
  這一切反諸當前,頗有万物自得之勢,呈現出“山靜猿宿,水涼鳥飛”的孤寂境界,對于淡泊自安的涵養高士來說,這里誠是難能可貴的洞天福地了。
  君無忌心念著駝背人的病勢安危,無暇細觀眼前美景,待行到峰前的一塊松坪,才知眼前已無進路。
  駝背人呻吟著道:“好了……多謝……就放我在這里吧。”
  君無忌料想著,他決計是不欲為自己知道他的住處,才自如此恃強苦撐。當下歎息一聲,冷笑道:“你這個人……”
  駝背人卻已掙開他攙扶的手,快速向當前的石峰走去,一面頻頻向后揮手,示意君無忌就此离開。卻不知終是心力不繼,方抵住處當前,已自直挺挺仆倒地上,昏死了過去。
  君無忌嚇了一跳,心里又气又怜,卻已是無能抽身。迅速地扶起了駝背人,探手在他前心摸了摸,心跳如常,体溫猶在,這便死不了。當下,他運施功力,先行封鎖了對方身上几處穴道,不使他心跳喪失,卻可暫保他元气聚結。隨即將他背起,繼向前方踏進。
  設非是駝背人已把他帶到了家門,想要發覺他的住處,還是真不容易。隨著君無忌手勢連拍之下,一扇靈巧的門扉啟開了,任何情形下,這里無异是一堵完整的石壁,卻不知偏偏掩藏著一堵門扉。石門上下由設計精巧的兩個圓形石軸所支持,一經運轉,即可复元如初。
  現諸眼前的,是一間巧奪天工的美好靜室。青石光淨的壁間,早有前人鑿就的燈盞,內貯松油,一根燈芯原本就是燃著,散發出光度适可的一派青綠光華,從而將此一間前人洞府,照耀得十分清晰。
  長榻平直,亦為石質,上面舖著一方完整的駝皮,可坐可臥,一片星月,散自左開的一抹橫根,望之渾然天成,絲毫不著斤斧痕跡,直此而分得的几許天光,也就分外可人。
  君無忌卻是無暇細看,匆匆把駝背人平置榻上。他身軀也同自己一般高大,平睡下來,長榻已無多余位置。想到了對方的离奇病情,他便仔細向對方觀察過去。
  那是一張過于呆板的臉,怪在任何情況之下,其表情都是一樣的。君無忌仔細觀看之下,由不住大起疑端,忽然心里一動,探手向對方臉上抓去,隨著他的手勢之下,一張堪稱精巧的人皮面具,即由駝背人臉上揭了下來。
  這才是對方的本來面目,那是一張頗具英挺個性的臉,高厚的額頭上,泌結著密密的一片汗水,長眉遄起,既黑又濃,卻是痛苦地蹙著,既高又直的鼻子,恰恰說明了對方倔強自負的個性。可能好几天沒刮胡子了,胡碴碴根根直立,總有半寸來長。汗水儿自汩汩不停的淌著,順臉直下,一直淌進他脖子里。
  君無忌壓制著內心的震惊,心里雖是大惑不解,眼前卻是救人第一,無暇多思。
  隨手拿過一塊布巾,先為他把汗揩拭干淨,不意在翻動他的身勢之間,又為他發現了一個隱秘,敢情“駝背人”這個“駝背”也是偽裝的。那實在是很方便偽裝的,不過在寬敞的罩頭長衣內,加上一團棉花而已。
  一切的偽裝去除之后,石榻之上的這個人,直挺挺的躺在那里,既不老丑,更不駝背,年歲看來亦不過和自己相伯仲,約在二十七八之間。
  這一切對君無忌來說,實在太過突然。對方這個人,何以要如此偽裝自己?其中當然必有原因,任何一個人都有“隱藏”自己的權力,這是他的苦心孤詣,也許“駝背人”的偽裝形象,己建立甚久,由于不經意的一場病勢發作,卻敗露無遺,對方醒后有知,將不知是何等沮喪?連帶君無忌亦心存尷尬。假面具拆穿了,自不能再還回去。無論如何,眼前救人要緊。
  燈下,君無忌再一次的打量著對方,才自發覺到,自己先時對“子露風疸”這類怪症的臆測,井沒有錯,這人的手臉,凡是露出衣外部分的皮膚,都是那种奇怪的“黃”顏色,色如黃蜡,煞是怕人!
  君無忌隨即施展內功推按之術,在對方身上拿捏了一陣,直到對方那張黃蜡也似的臉上略略發紅,才行住手。只是他雙眉緊蹙,牙關緊咬,并未因此而少減痛苦,兀自在昏沉沉之中。
  這般推按,极耗体力真元,君無忌縱然內功精湛,亦不禁為之汗下。打量著對方那張黃澄澄的俊臉,他心里想著:我競是忘了与他服藥了。對方方才不是說過了么!他是忘了帶藥,才會病發至此,那“藥”物實是不可或缺,舍此之外,都難以保全他的活命。
  這么一想,君無忌此時就動手找藥。
  那是一种其濃如血的紅色藥汁,盛裝在一只陶器罐子里,內附有一只小小的“竹斗子”,形狀一如賣油人用以量油的那种“斗子”,只是比那個更小巧玲瓏得多,即使盛滿了,也不過五七十滴而已。
  既經判定是一种“藥”,卻又是石室內所能找到惟一的一种藥,君無忌便不再怀疑猶豫。當下量了滿滿一小斗藥汁,兩指著力,榻上這人便自張開了嘴,君無忌便將藥斗內血也似濃的汁液,悉數倒入他嘴里。
  接下來便似只有等待之一途了。
  君無忌站起來踱向窗口,由此外看,白云悠悠,舉手可掬。燦爛星群,更似洒落在河漢天際的無數明珠美玉。天光皎洁、玉宇無聲,人的思維頓覺無限空靈……
  忽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簡直還不如當空銀河沙數的一顆小星星。從而他感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單与寂寞。習習夜風,透体生寒,一霎間,他的身子像是為大气所脹滿,變成了無限的大,大得連整個宇宙都塞滿了。轉瞬間他卻又變小了,小到肉眼不見,几乎化為子虛烏有。從而,即有那滾滾熱潮,在軀体內翻涌澎湃,人的魂魄智靈,再一次接受著無情的淬煉……
  恍惚中,石榻上的那個人已似有了動靜,發出了輕微的呻吟聲。君無忌心中一喜,倏地回過身來。
  顯然是那紅色藥汁發生了奇异的效果,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可能就要醒了。燈光迷离里,這個人只是緩緩搖動著他的頭顱,臉上的痛苦益形顯著。
  君無忌走近過來,近近的打量著他,目睹著他的痛苦,頓時滋生出無限同情,該做的都已做了,似乎再也幫不上他什么忙了。
  “如果不是這嚇人的病,該是何等魁梧俊朗的一條好漢子!”君無忌心里默默地想著,一雙眸子不自禁的投落在對方偉岸的長軀上。
  這人的武功他已經見識了,人品也能窺知七分。這樣的一個人,竟然也同于自己一般地孤單,獨個儿避居深山,已是不盡人情。偏偏卻還要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貌相丑惡的駝背人,設非有絕難啟齒的“情不得已”,何致如此?
  伸手扣向對方脈門,只覺得脈象宏大,跳動得十分劇烈,這是患者將要蘇醒的征兆,亦可窺知此一霎對方內心的紊亂情緒。想到了對方醒后,乍然相見的一份尷尬,君無忌直覺的感覺到自己應該走了。由地上拾起了對方的長衣,不經意卻由其中“錚”然作響的先后落下了兩口精鋼匕首。
  敢情對方那襲像氈子一樣罩頭敞衣內,另有机關,這雙精鋼短刀,便是配置在長衣兩肋間的軟鞘之內,觀其長短式樣,既可充當短兵相接時的兵刃為用,亦可飛擲出手,用作追魂攝魄的奪命飛刀,确是十分精巧。
  君無忌拾刀在手,待將向長衣插回的當儿,無意間,卻令他窺見了鏤鑄在雪亮刀身上的五個凸出小篆:“搖光殿精制”。正同于此前得自那個綠衣姑娘身上的小小飛刀一般無二,那口飛刀上正有著同樣的鑄字。
  “這么說,他是來自搖光殿的人了!”呆了一呆,隨即把刀插回,長衣置好。
  石室內屬于對方私有之物,應該不在少數,一書一劍,甚至于片紙只字,如果君無忌有心探討,都將能使他有助于了解對方更多,然而,這般窺人隱私,卻是有愧于他的光明磊落,如果可能,他宁可由對方親口說出,亦不愿自欺暗室,有失他磊落的風范。
  石榻上的那人,又自發出了長長的呻吟。
  君無忌忙不迭待向室外踏出的一霎,燈光搖曳,不經意的窺見了自己婆娑的人影,不禁使得他為之啞然失笑,為了逃避對方為拆穿假面目乍見之下的窘迫不安,自己竟然像是在作賊了。
  偏偏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兀自不自知的在捉弄著他,含糊中,他發出了囈語,時斷時繼的在訴說著什么,“殿主……我對不起您……瑤仙……我……我……瑤仙……”
  君無忌驀地一惊,石榻上的朋友卻已翻了個身子,驀地自夢中醒轉。君無忌的動作,卻較他要快得多,像是飄風一陣,已自遁身門外。
  “殿主”?
  君無忌思忖著這個奇妙的稱呼,緩緩在室內走了几步:“莫非是‘搖光殿’的殿主?搖光殿主?”卻是他此前從來也沒有听過的一個名字。
  卻不能因為他沒有听過,便否定了它的存在,“搖光殿”這三個字,已先后現諸于此前綠衣姑娘与當前陌生怪客身上,再也不能等閒視之,臆測為一個神秘的門戶幫派,應該信而有征。
  無疑,“搖光殿主”這個人,便是此一神秘門戶的主人了。那么瑤仙這個人又是誰呢?倒像是個女人的名字,且把此二字留置心中再說。
  “看來這人是來自搖光殿的了!卻又為何喬裝自己,避居深山?他的來意又是為了什么?”無論如何,這個謎團卻是一時難以解開。君無忌緩緩踱向窗前,推開了一扇窗子讓寒冷的夜風一陣陣的襲向身上。
  無疑地,他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寬厚仁慈,再加上不可一世的杰出武功,便自養成了從容不迫的气態,正是“自反不縮,雖千万人吾往矣”!這樣的气勢胸襟里,常常無所謂懼怕,挺身而出,便能使心怀不軌的宵小自慚遠遁,這种“不戰而屈人兵”的昂然气度,便是他憑以自恃的防身之寶。
  准此而觀,一任前道荊棘遍布,陰云密集,卻也不足為畏,只是,他卻也有不可告人的隱秘。這個不可告人的隱秘,也許從他出生的那一天,便注定的降臨在他的身上。隨著日后的成長,愈加形成了沉重的壓力,這便是當年何以在小小的襁褓之中,母親便當他已死,生生為之割离,送他去海角天涯,吃盡人間至苦,練成罕世奇功的原因……
  母親當年的苦心愿望,無异是達到了,他為此逃過了死亡的大劫。只是這活著的代价卻也太大了,特別是在他歷盡了千辛万苦之后,兀自不免要苟且偷生,明明昂藏七尺,卻像無根的浮萍,人海飄零。這种心靈上的悵惆空虛,看不見、摸不著,卻像是一條緊緊盤繞在身上的蛇,隨時隨刻俱在啃噬著他的靈魂,驅之不去,逃之不离,如蛆附骨,如影隨形,确是痛苦万分。
  他于是不再逃避退縮,開始正面的去接触這個問題,首先要揭開的,卻是“生”之謎,茫茫人海里,第一個要找尋的,便是母親。
  一想到這里,他的眼睛不自禁的便為之濕潤了,老實說,對于母親是否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還是一個謎團,有待于進一步的證實。即使這一點,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每一次想到這里,他都會情不自禁的遍体生寒,卻又有一种激動的情緒鼓舞著他,憑著一點莫明其妙的感触,總以為母親還存在著,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母親的一點初衷。
  習習寒風,陣陣的侵襲著他,他的一顆心卻由于這一霎的翻涌激動,而難以平靜下來。
  長劍在几,“焦尾”置案。此時此刻,無論是舞上一陣子劍,抑或是撫琴高歌一回,俱是最好的排遣,他卻對兩者都提不起興頭儿來。
  腦子里方自閃過了這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卻已來到了近側。
  像是幽靈天降。這人輕飄飄的由空而墜,長衣破空聲中,已仁立當前梅丘之巔。
  雙方隔窗而立,卻似心有靈犀,像是早有默契,乍見之下,一派從容,并不惊惶。
  “你來了……失迎!失迎!”
  仁立在梅丘之上的這個人,冷冷一笑說:“你到底還是救了我,請容一見,歡迎么?”
  “正在恭候,請!”遂即轉身,打開柴扉。
  窗外人身形一連兩個起落,鬼影子也似的己襲向近前,象是一掬清風,室內燈焰晃了几晃,他卻已仁立當前。脫掉了偽裝的駝背老丑,面前人即使身罹奇症,卻也不失英挺形象。
  “再生活命之恩,沒齒不忘,請受我一拜!”一面說,這個人深深一揖,直向著君無忌拜倒下來。
  君無忌驀地上前一步,橫臂一架道:“不可!”
  這人睜圓了一雙眼睛,意似不依,卻又歎息一聲道:“大丈夫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以涌泉,我卻欠你如此之多!”
  “你并不欠我什么。”君無忌一笑道:“如非我与你比劍,耗費內力過巨,你的病便不會發作,況乎在石林之內,因為我的出現,又使你有了一些耽擱,否則你早已返回,從容服藥,自不會有以后的病勢大發了!”
  “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這人抖了一下閃閃有光的黃色絲質長衣,道:“至于找你比劍,卻是我自己來的,又豈能怪罪与你?”微微一頓,他長長地歎了一聲道:“我的一切,你已盡知,卻使我頗感愧穴,無地自容!”
  君無忌一笑道:“請坐下說話。”
  黃衣人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下來,那一雙光華炯炯的眸子,直直盯向對方!“你現在已知道,我所患的這种病有多可怕了!”苦笑著,他訥訥的道:“如今是全憑著藥物活命,也許有一天,這藥不管用了,我也就……”
  君無忌不禁為之一怔。
  “我們先不談這些!”黃衣人面色略現尷尬,道:“君兄,不是我矯俗,我這么做,确是情非得已,倒是讓你見笑了!”這几句話,當系指他喬裝改扮事。
  君無忌微微笑道:“這情非得已,莫非与搖光殿有關?”
  黃衣人愣了一愣,一雙眸子霎時間,已在對方身上轉了几轉,神色間大是存疑。
  君無忌察其神態,越知所料非虛,當下冷冷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錯,足下顯然出身搖光殿這個武林秘密門派,可是?”
  黃衣人眼睛忽然睜得极大:“你怎么知道?”
  “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君無忌道:“我甚至可以猜出來,你是搖光殿的一名叛徒。”
  黃衣人陡地自座位上站起來。
  君無忌偏偏不慌不忙,徐徐地道:“很可能因為你的出走,搖光殿主對你不能諒解,是以你才被迫改變了本來面目,喬裝成一個駝背怪人,隱居在此人蹤罕至的天山,誠然是用心良苦了。”
  黃衣人呆了一呆,臉上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君無忌道:“很簡單,這一切只是由你墜落地上的兩口匕首上推想而知。”
  黃衣人才似恍然有悟,卻又心存不解。
  君無忌含笑道:“方才你在昏迷之中,猶自口呼‘殿主’不已,是以使我猜知,這其中還有一個搖光殿主,足下劍術高越,大出前人窠臼,莫非得自這位殿主的傳授,果真如此,這位先生的成就,也就可以想知,真乃天地間不可多得的一位奇人异士了。”
  黃衣人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儿,才似心里平靜下來,勉強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心里默默地想著:“原來我心有所思,突然發之夢囈,看來他所知有限,雖知搖光殿主其人,卻未必知道其他什么,否則亦不會以‘先生’、‘异士’來稱呼‘殿主’她老人家了。”心念再轉:“不知我在夢囈之中還說了些什么?”
  正如君無忌所料,黃衣人果然出身搖光殿這個武林秘密門派,甚至于連他的出走都所料非虛。黃衣人之所以如此,當然有其苦衷,情非得已,無可置疑,他的不欲人知,想不到一場突發的病,竟自敗露了他的苦心計划,雖然未見得就是苦心白費,最起碼自己的偽裝身分,已自敗露,再要塑造一個新的形象,卻是談何容易?
  黃衣人的內心沮喪,實在無以复加,如果換在另一個人,很可能為了保護自己便會不擇手段,向對方猝然施展凌厲的殺手,只是偏偏這個君探花有恩于己,雖然見面不多,彼此之間,卻有一份互相傾慕的真摯情誼……這一切使得他不得不另謀對策。暫時以靜觀變的好。
  黃衣人靜靜的目光,再向面前的君無忌看過去時,己失去了原先的猜疑与凌厲。
  “智者千慮,亦有一失。”他微作苦笑道:“這卻是我無能防范的,但不知我在昏述中還說了些什么?”
  君無忌見他問得誠懇,也就据實相告。
  “有的!”他說:“你還呼喚著一個叫瑤仙的名字!”微微頓了一下,君無忌道:“我猜想這是個女人的名字,或許她与你有同門之誼?”
  黃衣人神色一凝,臉上立刻現出訕訕表情,偏偏君無忌犀利的眼神放不過他,直似想在他臉上瞧出些什么來。
  在他的眼光逼視下,黃衣人終于大現尷尬,“這……”頓了一下,他才強自鎮定道:“這又与你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的!”君無忌炯炯的眼神,依然注意著他,道:“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時,承你好意警告,要我立刻遷离此地,否則會有殺身之禍,很可能,這殺身之禍,便是來自這位瑤仙姑娘的身上,是不是?”
  黃衣人冷冷的道:“為什么你會這么想?”
  君無忌一笑道:“當然是有理由的,我想這件事你原是早已知道的,對不對?”
  “不錯!”黃衣人冷笑了一聲道:“那一天你傷了冬梅,又放她回去,便是与‘搖光殿’結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
  “原來那位姑娘名叫冬梅?”
  黃衣人顯然又說走了嘴。他干脆直言不諱道:“冬梅在搖光殿,雖然身分低微,卻蒙殿主重視,你果真當日失手殺了她,倒也罷了,偏偏你卻用獨家手法,鎖閉了她身上的穴道,使她傳話師門,對于搖光殿來說,便是前所未見的羞辱,你以為他們會隨便放過你么?”
  在他說話時,君無忌甚至于可以感覺出他蘊含在眼神里的隱隱敵意,猛然間使他了解到,對方顯然与前此受辱的綠衣姑娘冬梅,同屬“搖光殿”同一門戶,在某种意識里,應俱有共同榮辱,這便是何以他在正常的友誼之下,卻又常似掩有若隱若現的敵意,道理便在于此了。
  這一突然的警覺,使得君無忌略自惊心不已。“我几乎忘了你也是搖光殿的出身,以你身手,原可對我构成威脅,你卻似乎對我留了情面,這又為何?”
  黃衣人怔了一怔,訥訥說了句“問得好!”,便自站起來踱向窗前。
  “知道吧!這也正是我自己常問自己的問題……”面對著窗外沉沉夜色,黃衣人心里象是壓置著一塊沉重的鉛,有時候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經离開了搖光殿?分明身离神牽,多年來,盡管他足跡踏遍了大江南北,亦曾西出陽關,然而那一顆內心,其實一直念念不忘師門,即使在睡夢之中,亦不稍离,他曾經作過努力,忘記過去的一切,卻是力不從心。
  “結果如何?”君無忌鋒利的眼神,并不曾放過他。
  “沒有結果!”黃衣人忽然回過身來:“其實你又何嘗不是一樣?在你發現我出身搖光殿的一霎,你原可制我于死地的,但是你沒有,反而救了我,這又為了什么?”
  “那是不一樣的!”君無忌淡淡地笑著:“搖光殿与我并沒有仇恨,如果有,也只是他們恨我,我卻沒有理由自造殺孽,种下仇恨之因。”
  “但是太晚了!”黃衣人哈哈地笑著道:“當你在流花酒坊,插手管上那件閒事,又傷了冬梅,便是与搖光殿結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恨,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他在說這些話時,語气十分凝重,絲毫也不帶顰笑口吻。一抹哀傷,浮現在他英俊但失之于憔悴泛黃的臉上,無异加重了前話的分量,那一雙湛湛精光的眼睛,由衷地含蓄了几許同情。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頻頻地搖著頭,黃衣人真似不胜太息。
  君無忌打量著他道:“你是說,搖光殿的人會來這里找我?放不過我?”
  “他們就快要來了!也許已經來了!但是你卻不會感覺出來而已。”
  君無忌微微笑了,那是悠悠難量的气勢。
  “當然,你也許自恃机智武功,并不十分在意這回事,可是我不得不慎重地提醒你,你要特別小心!”黃衣人歎息一聲,苦笑著接下去道:“即使如此,你也難操胜算,你……”搖搖頭他卻又不說下去了。
  君無忌皺了一下眉,略似沉思,卻又付之一笑,他覺得在一件事情未發生之前,空憑臆測是沒有意義的,倒是有件事他卻希望先弄個清楚。“我……對不起。”他含著笑道:“我們總算有了初步的認識,我該怎么稱呼你?”
  黃衣人聆听之下,半天才似無可奈何地道:“我姓苗……”下面的名字,竟然又吞回了肚里。
  很明顯,他連本來的面目都在掩飾之列,不希望人家知道,更遑論真實姓名了,能夠吐出這一個“苗”字來,已經是難能可貴,顯然為情勢所逼。
  君元忌點頭稱呼了一聲:“苗兄。”
  黃衣人嘴皮子動了一下,嚅嚅道:“我的姓,連同我這個人……都請你代為守口,我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
  君無忌道:“在我的嘴里,不會談論你任何事,你大可放心。”
  黃衣人點點頭,含笑道:“我相信你。”頓了一頓,他才接下去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离開這個地方……你去過沙漠么?”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怎么,你認為我應該去沙漠?”
  “也許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黃衣人冷冷地道:“等個一年半載再回來,也許就可躲過這次劫難了。”
  “你指的是搖光殿的人?”
  “不要以為我是在說著玩儿的!”黃衣人湛湛的眼神,直直地注視著他道:“我是在警告你,据我所知,當今天下,如果搖光殿要做什么事,或是要殺一個人,無論這件事有多么困難,或是這個人有多厲害,他們一定會毫無疑問的完成任務。”
  君無忌一笑道:“這么說,他們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有這么大的仇恨?”
  姓苗的黃衣人冷冷地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為了維護搖光殿以往的尊嚴,他們非殺你不可!”
  君無忌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非不讓他們稱心如愿。”
  “你太固執了。”黃衣人臉上顯然帶出了不悅。
  君無忌平和的眼光,凝視著他:“不過,我卻先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立場!”
  “我?”
  “不錯!”君無忌臉色一正道:“我只要知道,在這件事情里,你的立場如何?”
  一絲凄涼的笑,現之于他英俊卻憔悴的臉上。“這一點你亦可放心,我不會站在他們那邊,与你為敵的,不過,我也絕不會助你一臂之力!”
  “這樣我就放心了!”
  君無忌一笑,站起來道:“今天是你第一天正式來訪,窗外月色又好,我們來喝一盅!”
  黃衣人原本沉重的臉色,卻也為之釋然了。“你這里有酒?”
  “不但有,而且還是陳年好酒,只是一直沒有打開而已!”說著他隨即离座步出,走向書架旁邊。
  在一堆書籍后面,他終于找出了一個為黃泥所封的白粗陶罐,吹了吹上面的塵土,提起來細細地看著。
  黃衣人贊了一聲:“好酒!”
  君無忌揚了一下眉道:“你怎么知道?”
  黃衣人道:“只看這裝酒的陶器就知了”
  “這么說,你倒是識貨的了。接著!”右手一掄,嗤然勁風里,已把手上酒罐擲了過來。
  姓苗的黃衣人右手輕起,只一下已捏住了罐耳,在手里晃了一晃,點點頭道:“還有七成,正是醇香濃郁時候,多年來,我滴酒不沾,今夜就破例一回,与你痛飲通宵吧!”
  說完他即行動手,整理出面前的小几,那雙眼睛卻一直為面前的酒罐所吸引,怔了一怔道:“咦,這罐酒你是從哪里買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道:“這是買不來的,你既然在沙漠呆過一段時間,有一個人你也許曾經听說過。”
  黃衣人怔了一怔道:“你說的是海胡子?”
  “對了!”君無忌說道,“我叫他是海道人,你也認識他?”
  黃衣人搖搖頭道:“不,我只是久仰他的大名而已,他是有名的酒仙,決計看不上我這個不會喝酒的朋友,据說此人有滄海之量,無論多烈的酒,只當飲水,生平卻從來也沒有醉過,不知可是真的?”
  君無忌笑道:“我也是听人這么說,至于是否如此,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与他相識偶然,不過數面之緣,那一天他遠赴青海,行前忽然來訪,送了我一箱舊書,五罐美酒,至此一別多年,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黃衣人道:“這就是了,他是有名的怪人,如非和你真的投緣,絕不會對你如此,這人一身武功當然也錯不了,最讓人欽佩而為人稱道的,卻是他那一身輕功,即所謂是‘陸地飛騰’之術……”說到這里,忽然頓住,“啊”了一聲,看向君無忌道:“我几乎忘了,你也精于這門功夫,莫非……”
  君無忌點頭道:“我們曾切磋過,我為此受益不淺。”
  “這就難怪了!”黃衣人道:“我還知道此人隨身攜有一個紅色的大酒葫蘆,上面漆著一個‘醉’字,再看見這壇子酒上也有這個字,便想到是与此老有關了。”
  說話時,君無忌己打開了酒壇子上的厚厚一層膠泥,揭開了壇蓋,一股濃郁的醇香酒气,立刻布滿了整個房間。
  黃衣人歎道:“好香的酒!”
  君無忌道:“我也不會喝酒,海道人卻說我有量,我与他喝過兩回,倒沒有醉倒,這酒是他自己釀制,取天山之雪,外引甘露,佐以七种不同酒曲,焙蒸而制,海道人說常人一碗便倒,只有全身穴脈俱開,有精純的內功根底者才可論飲,喝了不但無害,反而大有助益,后來我試了几回,倒是言之不虛,也許對你有好處,今夜咱們就痛痛快快地大飲一回吧!”
  一面說,分別為各人斟上了一觥,酒色淡黃,注入白玉觥中,再被燈光一映,宛若水晶琥珀,未曾沾唇,先已十分誘人。
  黃衣人忍不住雙手捧起,大喝一口。
  君無忌笑道:“慢著!”
  話聲未完,黃衣人已被嗆得咳了起來,一面卻自贊道:“好醇的酒!”
  放聲大咳之后,才自覺出了甘芳滿腮,一股熱气,直貫丹田雙踵,通体上下舒泰無比,才知海胡子所說不假。自己既患有“子露風疸”怪症,正可借助酒力略驅風寒。抬眼看向對方,君無忌正自微笑點頭,像是連自己內心感受他也全都知道,如此看來,這“飲酒”一項,分明是對方有意安排,并非全在“即興”,一時心里大生感激。
  君無忌卻已离座而出,由廚內取出了兩只瓷碟,另外一個油紙包,打開來是一只已褪羽毛的“風雞”。
  “這是我學生‘小琉璃’今天孝敬我的,不敢獨享,拿來下酒,倒也可口,干脆筷子也省了,咱們就用手撕著吃吧!”
  說時將全雞一分為二,各人一半,自己隨手撕肉而吃,就以美酒,果然其味無窮。
  黃衣人沉郁的臉,不覺為之開朗。第二觥飲下之后,黃臉人已自泛出了閃閃紅光,擱下了白色酒觥,那一雙炯炯眸子,直向著君無忌臉上逼視不瞬,“多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這么快活過,人生苦短,何必這么折磨自己,我總算想通了。君兄!”他忽然正色道:“君子相交以誠,有句話我想當面請教,還請你据實以答。”
  君無忌一笑道:“當答則答,不當答,恕難以告。”
  “好吧!”黃衣人苦笑了笑道:“不瞞你說,我對你确是心存好奇,君探花真是你的名字?”
  “當然是假的。”
  “那么真的是……”
  “君無忌!”
  “君無忌?”黃衣人重复念了一遍,贊道:“好气派的一個名字!”
  “這是我為自己取的!”
  黃衣人不禁為之一怔。
  君無忌一笑,飲下了大口的酒:“我喜歡這個名字,無拘無束,海闊天空。”
  “那么你原來的名字是……”
  “沒有原來的名字!”忽然他臉上罩下了一片冷漠,似憤恚又似遺憾,冷笑道:“原來的我早就死了,信不信由你,從一出生就已經死了。”
  黃衣人眼睛睜得极大。明明活著,為什么要說自己死了?當然有非常的原因,透過對方的沉重表情,簡直可以感覺到正在滴血的心,或許他從小,一生下來就已失去了父母,為別人所收養,這种情況之下,他自然是不會知道自己的姓名了,無論如何,這必然是他的痛心往事,痛心到本身都不愿記起,自己又何必触動他的傷怀?一霎間,黃衣人內心便只是充滿了歉然,決計不再多問。
  君無忌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過去的我雖然早已死了,可是現在的我卻依然健在,我為自己取了這個名字,自此遨游四海,百無禁忌。”舉了一下酒觥,与對方又干了一口。
  黃衣人在談論自己時,一雙眼睛瞬也不瞬的向他注視著,忽發奇想的把他拿來与另一個人的影像重疊,卻是似是而非,不過是一時奇异幻想,終究是不具實際意義的。由是他把到了口邊的一句話吞進肚里。
  燈焰噗突突跳著,光彩迷离。君無忌暫停了他的話聲,這里便再也沒有一絲异音,偶爾牽起的微微夜風,惹得垂挂在檐前的貝質風鈴,滴滴溜溜打著轉儿,散發出清脆悅耳的零碎音階,聲聲動听,每一下卻都似扣進了人的心靈深處,啟發著你的睿智、靈思……
  黃衣人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卻是由衷地笑了,“其實你我的遭遇,相去不多!我雖然生有父母,但他們很早都死了。”他笑了笑,臉上井無痛苦,該痛的早已痛過了,該苦的也已苦過了,“是死在韃靼人手里的,至今尸骨無尋。”說到這里,他覺得再也沒有隱瞞自己真實名字的必要了,隨即道出了真實姓名。
  原來他就是“苗人俊”,那個自幼為搖光殿主李無心所收養的儿子。雖然礙于門規,他不能暢所欲言,但是所能說的,他卻也都說了。
  君無忌知道的是他叫“苗人俊”,自幼父母雙亡,好心的搖光殿主李無心收養了他,不但傳以武功,而且視同己出,收為螟岭義子,苗人俊亦曾隱約的透露,李無心還有一個女儿,卻沒有說出她的名字。
  至此,君無忌才自恍然大悟,敢情李無心是個女的,不禁令他吃了一惊:“李無心?”對于這個女人,他倒是由衷的感到好奇,說了一聲,十分惊异地看向對方。
  “你是奇怪,會有人叫這個名字?”苗人俊哈哈地笑了笑,接下去道:“她是天底下的一個奇人,冷酷、無情、可怕到了极點,但是卻是我深深所愛的人。”這后一句話,才似說出了他的心聲。
  當然,他所謂的愛,為母子之愛,這种“愛”一旦形成,這個天底下,便是最堅強的力量,也難以分開。這便是苗人俊痛苦复矛盾的原因了。
  “總有一天,”苗人俊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態,訥訥地道:“你們會見著的,但我卻不希望。”他仰起頭,把滿滿一觥酒喝干,隨即站起道:“走了!”
  樽中酒已空,應是分手時候。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向這位新朋友暫時告別,雖然他仍有滿腹疑團,但是他卻知道現在還不是解開的時候,還是讓未來時間決定一切吧。
  桃花謝了春紅,風發了一樹的綠意。
  春風徐吹,林葉盡顫,艷陽里直似無限抖擻,亮滿了新生的無盡綿延,一切都在靜止之中,這靜止卻又包涵著強烈的動態与永無止境的“生生不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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