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离別劍



  烈日!!
  他的劍鋒輕輕抽离史英的咽喉,慢慢抖落劍尖上最后一滴血。血落入土里、化開,滲成一朵瑰麗鮮紅如烈日的血花,他冷酷的臉上慢慢浮出一抹笑意,眼里彷佛也閃過三分溫暖,像是走到園里賞花的風流公子。
  笑意微泛,他眼里彷佛出現一道陰影,一道一瞬而過,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見的陰影,就像是花的刺。
  “第三個……”他微笑得親切而殘酷,优雅的把劍收入劍鞘。然后他的眼球突然暴出紅絲,冷漠的臉突然漲紅,全身抖得如一片風中的落葉,咬牙、淚也流下。
  “第三個……”點蒼派掌門霍天青看著地上史英的尸身,眼里布滿紅絲,慢慢直起身來,這高大威武的老人因為大弟子的死,竟似乎突然蒼老憔悴了許多。他轉過身,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多、更深,表情悲憤而凝重:“這已是几大門派中第三個遭到毒手的,傷口完全一樣,都是死在劍下,一劍穿喉,是一柄很快的劍。“每個人都悲哀而恐懼地看著那一向自負于快劍的史英,看著他咽喉上的血洞,他的尸身被發現時,手里還緊握著劍,劍尖尚未完全离開劍鞘,臉上布滿惊疑和不信,他至死也不相信有人的劍比他更快,他至死也不相信他也會死在別人劍下。
  只可惜死亡總是最公平真實的。
  這是近一個多月來,在武當飛柳劍客和昆侖顏仲云之后的第三宗血案。死的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劍客,傷口都只有一處-咽喉上一點血洞-一劍致命,連力气都出得恰到好處,身旁地上都有一朵鮮血染成的血花-不多不少的一朵。
  江湖中人人都在談論這個凶手,這個劍法奇快奇准,來歷不明的劍客。有人自危自保,也有人恨不能与他一戰-下一個會是誰?
  嚴翎微微皺眉,左手拇指食指托著她那雪白精巧的下巴,菱形的嘴唇微張,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倔強与不馴。她的鼻梁挺直,鼻尖小小一蹙,深黑沈郁的眼眸彷佛籠著一層霧,凝望遠處,喃喃地:“難道是他?”
  她手中無劍,劍在她面前的桌上;桌上無茶,卻有酒。她雖是女人,年輕的女人,卻已是江湖中公認劍法最高,最可怕的對手,可是三年來,她殺過的人還不滿十個。她十七歲出道時,當然有很多人想欺負她,欺負她的劍,欺負她的人。只是那些人一開始拔劍,就會看見劍光一閃,不是胡子少了一半,就是頭發去了半邊。
  于是大家開始知道有一個穿男裝的小姑娘,劍很快,卻不殺人。人家想欺負她,她卻不過開人家一個玩笑。
  她彷佛想推翻江湖中弱肉強食的定律,她實在不喜歡血,不喜歡殺人。她喜歡微笑,一笑起來,她臉上的冷漠就如薄云散盡,嘴角略略往上牽,眼里的霧也變成水光瀲灩,笑的溫暖而有點坏。
  可是她此刻卻已有點笑不出-非但笑不出,彷佛在疑惑之中,還包含了一點淡淡的哀傷,那雙一向理智淡漠、閃著星芒的眼神,此刻看來卻彷佛溫柔而多情-時而瀟洒時而爽朗時而調皮的嚴翎,為什么也會溫柔而多情?
  那只是彷佛!
  嚴翎已記不得她曾有過溫柔或多情的時候,她即使有情,也只是友情和道義,師徒之情和尊敬,她好像生來就是一個劍客,一個孤單無牽無絆的劍客。
  一個對生命如此熱愛的人,為什么會孤單?
  一個女人擁有一切,卻沒有愛情,是幸還是不幸?
  五年前,江湖中發生接二連三的血案,各大門派的高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慘死,用劍的死于劍、用刀的死于刀,致命的那一著殺手,卻都是他們自己最得意的一招。能在江湖中成名,本就不容易。能成為一個人最得意的一招,也必是最難學、最有效。而對方竟然用他們最熟悉的招式奪走他們的性命。也許出手只快一分-生死之間,一分已足夠。沒有人知道這些殺手是誰,只知道他們屬于一個秘密組織,一個高手如云秩序井然的秘密組織。然后,有人查出幕后主使者竟是江湖中一向淡泊的高人應無恨。應無恨的武功果然惊人,六大門派掌門聯手,血戰數個時辰,他才終于力竭而死。臨死的表情是疑懼,是遺憾,也是沈痛。
  罪者伏誅,他為什么沈痛?
  應無恨死后,那些神秘殺手也忽然謎一般消失。
  只有嚴翎知道,他們并沒有消失,他們只是在等,等机會,等一個更好的机會出手。也只有嚴翎知道,應無恨眼中的那一抹沈痛代表什么——
  一個人為了莫須有的罪名而死,他沉不沈痛?
  應無恨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那年,嚴翎十五歲。十五歲,是個不太大、也不太小的年紀;十五歲,很多事還不懂,也已經懂得不少。她知道師父對一切都看得很淡,看得很開,清瘦蒼白的臉上終年帶著一种冷冷淡淡的驕傲-不是自負看不起別人的驕傲,而是一种超脫物外,自然流露的驕傲-這种驕傲并不刺人,只會使人尊敬。這种驕傲使他看來遠比實際年齡年輕-欲望豈非原就最易讓人老去?
  有一天,嚴翎發現師父彷佛突然老了十歲,蒼白冷漠的臉上爬滿皺紋,清澈智慧的眼光突然黯淡,他淡淡地問她:“如果你有一個親人危害武林,你阻止不了他,也下不了手殺他,你怎么辦?“話里有淡淡的悲哀,淡淡的無可奈何-無可奈何是不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哀?
  嚴翎沒有回答,不能回答,她那時還不明白這种心情的沈重,可是她知道師父心里的事一定很嚴重。在她心目中,師父就是神,無愛無恨,無所不能。能令他心煩心痛的事,會是什么樣的一件事?
  她想了好几天,師父憔悴的樣子讓她很心痛,她想問,又不敢問。她不懂,他們過得好好的,与世無爭,為什么要這么在乎武林中的事?
  她起了一個大早,和師父說了一聲去練劍就往后山的樹林子里跑。她不愿欺騙師父,真的練了一會儿劍,就忙忙伏在地上折野草-師父看來雖冷漠,對徒儿卻一向不錯,尤其喜歡她編的草蚱蜢-只有在看到草蚱蜢時,他才會露出難得見到的笑容,笑容里帶著說不出的暖意,卻又說不出的辛酸。
  他是在回憶什么嗎?嚴翎實在不明白,師父究竟是一個無情的人,還是有情的人?
  無情有情,往往不也只是一線之隔?
  她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捧著寶貝,顧不得姿態地往回跑,她要叫師父別那么在乎,她喜歡師父看到草蚱蜢時的笑容-師父笑起來實在很好看,才不過四十來歲的人,為什要么活得像個老人?
  她一走進他們那小小的庄院,就聞到空气中一股血腥气-是誰的血?不管是誰的血,聞起來都一樣令人反胃。院外七零八落仆著仰著的一具具尸体,都是她不認識的人,看衣著可以認得出少林、武當,其他的她實在認不出,也沒有心情去認-這些陌生人為什么死在這里?師父他人呢?她的心揪了起來,她想沖進去,又怕面對她不敢面對的事實。她手里還是捏著那只草蚱蜢,捏得好緊。
  屋子里很安靜,安靜的近乎死,嚴翎還是走了進去,她第一眼就看見躺在地上的師父,不染塵的白衣已成血漬斑斑的血衣,臉色卻比雪白的白衣更白。
  -師父師父,你一直是高高在上的神仙,為什么也會像凡人一樣流血倒下?
  “師父!“嚴翎聲音嘶裂,淚光縱橫,飛奔到師父身旁跪下,輕輕握著師父冰冷的手,淚如泉涌。不知是對方錯手,還是根本無意馬上置他于死,抑是要讓他多受一點痛苦,他竟還有一口气,掙扎著握住嚴翎的手,眼睛微微張開,眼里似有淚光。嚴翎又喜又痛,雙手緊緊握住師父冰冷的手:“為什么會這樣?“他眼光斜斜一瞥,看見嚴翎手中的草蚱蜢,眼神變得迷迷离离,微笑,笑得教人心酸。嚴翎把草蚱蜢放在他面前,含淚咬牙強作歡笑:“師父,送給你的。“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看著嚴翎:“他來了,六大門派都來了,想不到,想不到我、我下不了手,他竟、竟然狠心……”未說完,已劇烈地喘了起來,一張臉由蒼白轉為灰白,因傷口的痛苦而扭曲。嚴翎閉著眼,淚流涔涔,不住地搖頭:“那不重要,那都不重要,師父,我要怎樣才能救你?“師父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孩子,听我說。他已訓練出一批殺手,准備血洗武林,他怕我泄露他的秘密,嫁禍于我,六大門派高手聯合來攻……我已活夠了,可是小宇他……”他臉上又露出痛苦的表情,嚴翎心已碎,咬牙,淚又流下。他喘一口气,又道:“你記著,不要恨六大門派,不要恨任何人。可是,你一定要阻止這個陰謀,拯救武林。“說著,又狂咳不已,鮮血由喉頭濺出。嚴翎流著淚,輕輕拭去他嘴角的鮮血:“師父你為什么總想著武林,總想著別人?“他表情忽變得十分嚴肅,口气卻很慈愛:“江湖人就要對江湖負責任。孩子,你以后也當如此。“嚴翎點頭,咬著下嘴唇,這一刻起她肩上已負起重擔。師父似已累了,也似已滿足,手漸漸松開。嚴翎忽然嘶喊:“師父,他是誰?”“他?“他勉強而吃力地抓住面前的草蚱蜢,眼神如霧:“他小時常編草蚱蜢給我玩的…………”聲音一字比一字微弱,終于听不見了,臉上彷佛還挂著一抹安詳的笑容。
  那种笑容,嚴翎如今想起來還會心酸!
  她師父就是應無恨!
  應無恨不是凶手,凶手至今還沒有落网-應無恨至死也不肯說出凶手是誰,他們之間是不是有很特別的關系?
  “難道他的行動又已開始?”

  城外五里的草坡,泥土濕軟,空气中浮動著青草与春雨混合的清香。坡上一棟小小的木屋,簡陋粗糙而可愛,像是獵戶暫宿的落腳處,又像是情人幽會的秘密地點。屋里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張床。桌子和椅子都釘得很隨便,不坐下去就已覺得很不舒服,只有那張床龍鑲鳳繡,舖著上等精刺的絲綢錦被,甚至還挂了一頂流蘇纓穗的羅緞帳子。
  一個須發皆白,臉色紅潤的老人坐在那張看了就覺得難受的椅子上,腰干挺直,木雕泥塑般地坐著已近一個時辰。他面容和藹,眼中卻精光四射。
  一個黑衣人慢慢走進木屋,走到老人面前,站住,表情帶著一种崇敬。
  老人沒有抬頭,沒有看他,淡淡問道:“第几個?”
  黑衣人冷冷道:“第三個!“語音里有一絲壓不住的激動。
  老人看他一眼:“你還是沉不住气。”
  黑衣人冷笑。
  老人的眼光又飄到遠方:“殺手不能有情,有情就是死,你太多情。”
  黑衣人冷冷道:“我無情,只有恨。”
  老人微笑:“恨也是情。”
  黑衣人答不出來。
  老人的目光轉向黑衣人手中的劍,平凡普通的一柄劍,既不古雅,也不高尚。老人瞬也不瞬地看了很久,目中露出一种贊許之意:“好劍!”
  黑衣人也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明明是一把凡鐵,為什么是好劍?
  幸好老人已開始解釋:“它不渴!”
  好短的解釋,好奇怪的解釋,黑衣人眼里卻已有了笑意。
  老人還是看著那把劍:“你是在殺人,不是复仇。复仇是野蠻的,殺人卻是种藝術。”
  黑衣人全身起了一陣微微的顫動。
  老人笑得神秘而愉快,站起身來,忽然就已消失。
  嚴翎喝酒,喝得很多,可是從來沒有人看過她醉。
  夜深,冷風如刀,她一個人坐在破廟前的石階,身旁有六、七壺酒。有的壺已空,已傾倒四散。
  手中也有酒,她仰著臉直直灌下,彷佛已麻木。
  她心中有傷,眼中卻無淚-是流不出淚,還是已無淚可流?不流淚的表情,卻比流淚更令人心酸。
  忽然有一個人輕輕從她手里搶過酒壺,湊在自己嘴邊淺淺喝了一口。嚴翎猛抬起頭,眼中的滄桑已化為笑意:“胡鬧什么?“目光下的人面容俊秀,眼睛深而明亮,鼻梁挺直,不笑時彷佛也帶著三分笑意。他晃著手中酒壺:“若非你心里有事,我是休想從你手中搶到東西的,是嗎?”“哼!“嚴翎嘴角一撇,笑得似是而非,抄起手邊另外一壺酒,又喝了一大口:“小鬼,坏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頭亂跑什么?“那人扑一下坐在她身邊:“誰是小鬼?誰是坏孩子?你恐怕還得叫我一聲大哥,何況……”他看她一眼:“這世上就算男人,要坏過你也很難了。“嚴翎右手支腮,左手正把酒壺舉到嘴邊,忽然又慢慢放下。那人突然換了一种口气:“其實我也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事,現在這件不說,你還是有很多心煩,可是你總是不講。“嚴翎慢慢喝了一口酒,目光盯著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半天:“那又何必?“她頓了頓,笑道:“你太多心,誰不知道我是天下一等一快樂的人?“那人霍地站了起來,語气又是心疼又是責備:“是,每個人都知道你無憂無慮,每個人都知道你堅強,每個人都忍心傷害你。你和人在一起時嘻嘻哈哈,一個人的時候呢?你剛剛自己喝悶酒的時候,難道也很快樂?“嚴翎還是在笑,笑容中已有痛苦,她淡淡道:“心事并不是說出來就沒有了的。“他口气軟了下來:“我只是不忍看你人前歡笑,人后傷心。畢竟我們是朋友!“嚴翎又笑了,笑得有點辛酸:“謝謝你!“他聳聳肩:“我只要你快樂!“嚴翎心又痛了,她何嘗不知道身旁這青年對她的好,她何嘗不想找個人依靠,說一說她心里的難受;她何嘗不想脫下這一身男裝,卸下外表的剛強,回复女儿身,一個讓人呵護照顧的角色?可是她不能,她只能把他當做朋友,裝做什么都不知道。

  有時候,她甚至也會有窩在廚房里做一個幸福而忙碌的小女人的沖動,她會用她那雙握劍的手,做几樣精巧的小菜,點一根小小的燭火,穿上她好久未曾穿過的水袖輕袍,重新戴上好久不曾沾有發香的簪子,讓火光暖暖的映著她似曾相識又陌生的臉龐。
  燭火-蜡炬成灰淚始乾。
  蜡淚已殘,人的淚痕猶新。
  她一個人痴痴地坐到天亮,坐到日光晒滿了屋子,她才會悠悠地站起身,把一身女人用的東西全都換掉,像一個下了戲的伶人-然后,就又回到原來那無憂無慮不識愁滋味的男裝的嚴翎。
  這种平凡的生活离她太遠,平凡對她而言竟是种奢侈-或許,她畢竟是适于流浪的。
  這個俊俏矯捷的年輕人就是華山派后起一輩之中最聰明、武功最高的路少飛。
  他有名家子弟的高貴,卻沒有他們的自負:他看自己一向相當清楚-看別人當然也不含糊。
  他居然說若非嚴翎心里有事,他休想從她手里搶到東西?-江湖上人人都說,若是路少俠想要一樣東西,絕沒有要不到的,尤其是他獨到的移花接木手,早已成了神話-可是若想要別人的心呢?
  夜更深,風更冷,兩個喝酒的人卻比平日更要清醒。嚴翎咳嗽了兩聲,路少飛伸手要解下他的披肩,伸到襟口,又忍住。嚴翎已恢复平日的理智冷靜:“師父說過,他的陰謀是要顛覆武林,他不會殺了几個名門弟子就善罷干休。這些日子按兵不動,可能是在調養實力,也可能是要看看江湖中的反應。“路少飛帶著一种深思的表情:“也許,他對自己很有把握,就像貓在玩弄手里的耗子,總是不急著吃掉,“嚴翎皺眉抬頭:“你的意思是……”路少飛淡淡道:“我的意思就是,他可能已有极妥善的安排,他的組織可能也很龐大,不是一個人可以應付得了的。“嚴翎望著他:“可是……”路少飛截口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是整個江湖、整個武林的命運,你無權,也不該阻止。“嚴翎黯然道:“這件事很危險,而且……”路少飛大笑:愈危險的事愈對我胃口,如果你想到我們就像楚留香和胡鐵花一起去搗虎穴,是不是很夠意思?“嚴翎很感激他故意說楚留香和胡鐵花,故意表示他們只是肝膽相照的好友,她也忽然大笑,在路少飛背上捶了一拳:“好兄弟!“笑中有淚。
  這一刻她心里的負擔已突然減輕!
  可是路少飛呢?他的笑容里又帶有什么滋味?
  笑聲陡然停止,嚴翎正色道:“若你的猜測不錯,他必會將武林中所有可能對他造成威脅的人一一鏟除。“路少飛道:“既是如此,為什么不先殺昆侖、武當和點蒼的掌門,反而要先殺門下的弟子?“嚴翎思索了一會儿,方慢慢道:“或許,掌門已老了,比較不常在江湖中露面,也或許,如你所說,他不急,要慢慢玩一玩。可是,這兩點或許都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路少飛問道:“你以為如何?“嚴翎咬著下唇,很仔細地一字字道:“他在示威!“路少飛不懂。
  嚴翎已開始解釋:“五年前那次,我們都還小,但你多少也知道了大概。你可記得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路少飛彷佛已有點明白,一臉惊愕:“他們都是死在自己成名的那一著殺手之下,可見對方不但對他們的武功路數一清二楚,而且比他們更很更快。”
  嚴翎點頭:“如果你發現你的對手對你的武功了如指掌,你卻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你會怎么樣?”
  “我會害怕,怕得要死,說不定怕得半夜睡不著覺,恨不得一刀殺了自己算了。”
  -人所恐懼的,往往不是死亡,而是等死,恐懼那過程中的恐懼本身。
  “殺顏仲云他們的凶手,手法又老練又辛辣,卻并不像江湖中任何一個已成名的高手。所以,他极可能是秘密組織中新訓練出來的殺手,他一連殺了三個使劍的高手,目的就是為了向江湖中的人示威。”
  “那你想他們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一股莫名的恐懼忽然襲上他們心頭,他們很沈重地對望一眼,沒有開口,已知道彼此心里想的是誰。
  路少飛已邁開步子:“走,快赶去神劍山庄!”
  嚴翎沒有動,卻用一种哀求的眼神定定看著他。
  他奇怪地轉過頭:“怎么啦?”
  嚴翎這一刻又變得可怜兮兮:“我想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又怕你不肯。”
  路少飛笑道:“當然肯,你說吧!”
  嚴翎笑得就像是一個做了坏事沒被抓到的坏孩子:“我只求你碰上那神秘殺手時,千万要把他讓給我!”
  路少飛的表情就像被人在臉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一間很大很大的石室,四面灰白的壁上砌滿一格一格的大理石柜,每一格上面都標著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區都分別標著武當、少林等各大門派,居然也有神劍山庄、嵩陽郭家、江南慕容這些世家大族,每一格里都有一本厚厚的卷宗,其中有的已泛黃,有的還很光洁。
  一個白須白發的老人穿著一件白袍,背向著門坐在大理石桌前,桌上有一本卷宗,只翻開第一頁-這本卷宗竟然很薄。第一頁的內容是這樣的:
  姓名:謝景桐父:謝其磐,神劍山庄之后母:薛若白,月神之刀后人武功路數:不詳成名殺著:不詳
  注:此人合劍与飛刀之精髓,所創武功,奇特詭异,据傳能以气馭劍。淡泊名利恩怨,不問世事。
  對策:無
  老人笑得殘酷而譏諷:“我若相信你真的不問世事,豈非要等著你來殺我?“
  對策,通常指的是一种方法,一种對付人的方法。
  史英的卷宗里,對第一欄寫的是十九號,飛柳劍客的是二十三號,顏仲云的是三十五號,旁邊都注了一行小字:丁宇不在此限。而謝景桐的卷宗里,“無”之后就沒有了,什么都沒有。
  老人掩卷,長思。
  過了很久,他輕輕拍了拍大理石桌中間凹下去的部份,石門忽然開了,一個黑衣人很輕地走了進來。
  老人還是背對著門,語气就像是一個慈祥的老爺吩咐家丁去采辦年貨:“叫七號到神劍山庄,殺謝景桐。”
  黑衣人淡淡答了一聲:“是!“就像幽靈一樣退了出去-只有命令,沒有原因。他眼里卻不禁露出惊异之色。江湖中人人都知道謝景桐武功之高,已接近神話,七號在他們的組織里卻不過列名中上。
  他不敢問,可是卻忍不住怀疑老人這次是不是做錯了?而且錯得太离譜。
  老人為什么要用七號來對付一個沒有對策的人?
  難道他要讓自己的手下白白去送死?
  老人卻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彷佛已看見謝景桐死在七號的劍下。
  嚴翎和路少飛打馬急奔,只希望他們到得還不太遲。謝景桐是三少爺謝曉峰的傳人,他們絕不是不相信他的武功,只是那凶手實在太厲害,太謹慎,沒有把握的事,他是絕不會去做的-他是個老江湖,謝景桐卻太完美,完美得只适合過他一個人平靜悠閒的日子。
  真正交手的時候,只靠武功高是沒有用的,經驗和机智才是真正定胜負決生死的關鍵。
  他們赶到綠水湖畔,下馬,面對武林中最崇高最傳奇的神劍山庄,心情忽然肅穆起來。那是一种發自內心,自然流露的敬意,絕不是任何權威所能造成。人們尊敬神劍山庄的主人,只因這种壓力是由他們本身偉大人格所發散,只因他們對自己,對劍的尊敬。
  -一個人要先尊敬自己,才能得到別人的尊敬。
  這句話一直都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湖對岸慢慢搖過來一只小船,搖船的人瘦瘦的臉,瘦瘦的身材,神態卻很安詳靜定,臉上帶著一抹親切的微笑-這是神劍山庄累世不變的待客之道。
  船到了他們面前,搖船的人向他們微微一揖,嚴翎和路少飛抱拳屈身為禮,尚未開口,那搖船人已先笑道:“嚴少俠、路少俠?“路少飛不禁稍露訝异之色,嚴翎卻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原就知道神劍山庄渡船人即使足不出戶,對江湖中事一樣了若指掌,卻不曉得對人竟也是如此体貼-他剛才那一聲“嚴少俠“,讓嚴翎感激不已。
  嚴翎微笑道:“謝先生?“渡船人微微頷首。
  嚴翎緩緩問道:“請問謝先生,方才可有人來過?”
  謝先生看著嚴翎,眼里有一絲疑惑,但還是很客气地答道:“沒有!”
  嚴翎的笑這才真正明朗,路少飛和她對望了一眼,不禁輕松地相視而笑-還好并沒有來遲。
  “不知能否見謝前輩一面,晚輩有事相稟。”
  謝先生慢慢道:“少爺早已不見外人。”
  嚴翎和路少飛又著急又失望,但在謝先生面前,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謝先生又接道:“但我看你們必有很重要的事找他,我相信你們,想必老仆擅做一次主張也是不要緊的。”
  嚴翎和路少飛又是一股激動,只覺熱血上沖,滿腔感激与欣慰,卻忘了他們自己是要來救人的。
  他們有時都很傻,記得別人的好,卻忘了自己急著要做的原也是別人的事,忘了去想自己到底能夠得到多少好處。可是世上若多些像他們這樣的傻子,豈非會變得更可愛?
  謝先生笑道:“請上船。“然后他就撐起了長篙一點,小船輕輕地往湖心划去。他還是笑得很親切,可是卻已閉上嘴,不肯再說一個字。
  船到對岸,停下,神劍山庄已在望,謝先生淡淡道:“去吧!“船又輕輕滑開。嚴翎深深吸了一口气,路少飛眼里已有興奮的光芒,他們都是刀里來劍里去看慣生死的人,可是一但想起他們即將要面對的傳奇人物,他們還是忍不住緊張起來-一种超忽生超乎死的緊張-有時尊敬也會變成緊張的。

  風很輕,日頭很暖,在這种美麗的天气,誰還會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誰還會想到殺人?
  李日翔走在漾著青草香气的春風里,心頭卻充滿憤怒和悲哀-從前他和他師弟也曾一起在這樣的春天,練劍,踏青,喝酒,談人生,談未來,可是他師弟的未來呢?沒有未來,只有死。他們是劍客,他們對生离死別本該習以為常,可是他們的感情還未麻木。如果他們沒有練武,如果他們沒有進入江湖,如果沒有這一些腥風血雨……他忽然覺得很疲倦,“等我替師弟報了仇,我就退出江湖。“穿云劍客李日翔,他的師弟就是和他并稱武當雙劍的飛柳劍客。
  嚴翎和路少飛輕輕走在芳香鮮美的草坡上,空气乾燥而帶著一种澹澹的清香,夾道的楓林中一條窄窄的石徑通往那宏偉而古典的建筑。他們走的很輕,很慢,沒有說話,只有一种說不出的虔敬。
  走進神劍山庄前廳,他們第一眼就看到大廳中央的烏檀木桌,桌上有一座木架,架上有一柄劍。劍鞘是黑色的,顏色已很舊,很淡,但仍保存的很完整,劍鍔的形式古雅,杏黃色的劍穗已有些褪色,整柄劍仍然擦的很乾淨,透著一股森寒的劍气-這就是昔日華山論劍,戰陰山群鬼的那柄劍,也就是三少爺謝曉峰所用的劍。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這柄劍在江湖中的意義,又豈只是一柄劍而已?
  路少飛看著架上的劍,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劍,眼里似有水光,胸中已有熱血。
  嚴翎卻不禁机伶伶打了一個寒噤。這里太安靜,靜得太可怕。靜得近乎死,她似乎又有一种不祥的預感-正如同五年前的那一天。這种想法當然很可笑,很沒有根据,可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認,女人的感覺-尤其是那种無緣無故沒來由的感覺常常是很靈的。
  嚴翎臉色突然慘白,身子突然顫抖,路少飛大惊,扶住她肩頭:“你怎么了?“連問了四、五遍,嚴翎才回過神來,慘笑道:“完了,又遲了一步!“路少飛猛然一惊:“你說什么?“嚴翎沈痛道:“那凶手是要來殺謝前輩,不是找他比試,更何況神劍山庄主人從不輕易見外人,換做是你,你會不會從前面經過謝先生再進來?“路少飛臉上也忽然變色:“難道……”嚴翎已拉住他的衣袖:“去后山!”
  灰白的石室,灰白的大理石桌椅,白發白須白袍的老人,背對石門負手而立。
  門忽然開了,一個黑衣人貓一般走到白衣老人身后:“李日翔已下武當山,要為他師弟報仇。”
  老人嘴角牽動,浮出一絲惡毒的笑意,淡淡道:“讓秋小雅去處理他。”

  謝景桐靜靜坐在神劍山庄后面的草坡上,看澄藍的天空-明透的就像他的心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的臉色是一种終年不見陽光的蒼白,屬于貴族的蒼白,臉頰瘦削,鼻梁堅挺,眼里卻透著淡淡的寂寞,神情說不出的蕭索,說不出的慵懶,目光朦朧,彷佛看得很遠,又彷佛什么都沒有進入他眼里-就像遠處煙嵐彌漫云霧環繞的翠云峰。第一眼看到他,彷佛還很年輕,五官俊美如二、三十歲的青年;再細細看,似乎應該有四、五十歲,然而他身上透出的滄桑和看透看破的淡漠,卻比六、七十歲的老人還要蒼老。
  一條黑色的人影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他還是痴痴地看著遠方,就像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連他的殺气也不存在-謝景桐的平靜就像是一塊磁石,殺气對他這种人而言,已沒有意義。
  黑衣人一生也不知殺過多少人,遇過多少強敵,卻只有這次,雖然面前這個人沒有殺气,毫無鋒芒,手中也沒有劍,只是隨隨便遍地坐在那里,他這一劍卻遲遲不敢刺出去。在這人面前,他好像只是個孩子。他不明白。
  -謝景桐手中雖無劍,心中卻有劍,他無殺气,卻有劍气,劍与人已合而為一。
  -平靜有時遠比波濤洶涌更可怕,因為看不透,所以可怕,無知,豈非也是恐懼的一個根源?
  黑衣人終于勉強控制自己,冷冷道:“我要殺你。“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竟然也會害怕。
  謝景桐笑了,笑得無可奈何,好久沒有人想,也沒有人敢對他說這种話。他看著白霧蒸騰的翠云峰,淡淡道:“何必呢?”
  你何必殺我?我何必殺你?殺戮難道真是人們的本意?你既不愿殺我,為什么又要殺我?難道只是因為無可奈何?人們為什么總是要做一些無可奈何的事?世上為什么有那么多的無可奈何?
  笑,是一個人精神最松懈的時候,黑衣人抓住机會,絕不放手,他一劍已刺了出去,這一劍并不華麗,招式并不好看,卻又快又很又准。謝景桐彷佛震了一震,卻沒有動-沒有閃避,沒有招架。
  劍鋒穿入左胸,鮮血由背后標出,滴落滲入柔軟的泥土,黑衣人不敢相信自己行險一擊竟然得手,反手抽出謝景桐胸中的利劍,飛掠而去。
  謝景桐為什么避不開這一劍?是避不開?還是不想避開?難道他對人世久已不再留戀,藉這一劍來解脫?
  鮮血濺出,洒在身上,臉上,地上,謝景桐面色蒼白如紙,目眥齒齦俱裂,隱隱滲出鮮血-他死得不甘心!這久已淡漠的傳奇人物,目光似有恨火燃燒-如果死亡是他自己的選擇,他為什么要不甘心?
  這一代神劍山庄的主人,也像凡人一樣倒了下來,倒在自己的鮮血之上。沒有能轟轟烈烈的死,對這樣的一個人來說,是不是一种悲哀?

  深夜,城里最大最气派的倚香閣卻鬧如白晝,街上料峭初春的寒風依然刺骨,倚香閣里卻只有嚶嚀軟語,紅袖輕拂的香風,還有胸前少女嬌喘微微呼出來帶著脂粉味的暖風。
  一群綾羅綢緞,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儿攢攢擠擠地探著頭,彷佛已等了很久,卻絕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神情,只是心急如煎,不住地向樓上張望。其中有一個終于忍不住,陪著笑臉問那穿得像花蝴蝶般的老鴇道:“好大姊,小雅姑娘可是就要下來了?“那老鴇笑得花枝亂顫,臉上厚厚的白粉蔌蔌下了三、四斤,嗲聲道:“喲,大爺您可是心急難耐了?您若要真熬不住了,就讓大姊我陪你玩玩,嗯?“說著,一張臉已湊了過來,那公子哥儿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胡亂伸手一推卻又推在兩團軟棉棉的東西上,心一急,手也忙忙縮回來像根木頭,那老鴇越發格格笑道:“你好哇!小不正經的。“四周的人也像看戲似的笑成一團。忽然,樓上傳來很輕很淡的一聲:“小女子出來得遲了,但望各位見諒。“一時所有喧鬧聲竟全部靜止,就算正摟著姑娘又親又捏的也不禁停手抬頭。
  一個瓜子臉蛋的絕色麗人,如出水芙蓉般倚欄而立,身上一件薄如蟬翼的紗衣微微飄動,她站在那儿,好像一陣風吹來就要凌風飛去。她眉尖微蹙,春蔥般纖白的指尖扶著心口,淡淡道:“小女子今日身上有些不好,勞煩各位久候,不知各位是否容小女子回房休息?“她的美是一种脫俗的美,令人想要呵護照顧,卻不會起邪念,樓下的人已哄叫道:“小雅姑娘保重玉体!”“小雅姑娘好好歇著養病!“她微微一笑,斂衽欠身道:“多謝各位!“轉身輕輕离去,就像一陣輕煙薄霧。
  小雅走進房里,關上房門,眼中最后一絲微笑也已消失,冷冷道:“一群豬!“她一抬頭,就看見床前站著一個黑衣人,冷冷地看著她。
  黑衣人冷冷地說了四個字:“殺李日翔!“就像一只貓輕巧巧地跳到床上,手一拉穗子,人已不見。

  嚴翎和路少飛展動身形,掠出前廳,如兩枝箭疾馳向翠云峰前,神劍山庄后的草坡。草還是鮮郁青蔥,風還是很和暖,這美麗而充滿生命力的山坡,此刻卻隱隱有一种不祥的气息。他們已接近后山,他們輕功高妙,在疾馳之劫中仍能保持优雅的姿態,只是鬢發已亂。嚴翎又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就像是五年前的那一幕。
  五年前,那段最不愿再想卻又不能不想的回憶,那場平空生出來的浩劫殺戮,此刻在這縷血腥气的挑弄之下,忽又鮮明浮現,歷歷在目。
  嚴翎腳步已慢——是因為她怕再看到她不愿看到的那一切!
  然而,該來的事實是無法逃避的。
  她已看到一個灰衣人仆在坡上,太遠了,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
  嚴翎右腳一頓,狂奔而去,路少飛一縱一躍,也已到灰衣人身旁。嚴翎和路少飛慢慢蹲下,心頭如有千斤。嚴翎還是顫抖著伸出手,慢慢將灰衣人翻了過來。她全身都已劇烈顫抖,路少飛臉色也驟變——灰衣人臉色蒼白,鼻梁挺直,薄唇如削。他的生命雖已結束,臉上卻仍有驕傲,那种原該屬于他的貴族的驕傲。
  雖然是第一次見到,嚴翎和路少飛已知道他是誰。
  那种驕傲,那种尊貴,那种蒼白,那种眉宇間誰也學不來的淡漠,除了神劍山庄的謝景桐,普天之下還有誰配擁有這樣的气質?
  他蒼白的臉上有點點血花,灰袍上血漬斑斑,左胸前有一處傷口,血已凝結。他神色雖淡漠,眼卻未閉,目光熊熊如火——嚴翎和路少飛的心都在收縮——神劍山庄的主人就像是一個神,一個傳奇,一個江湖中人的精神寄托,為什么也會如此輕易死在別人劍下?
  路少飛眼中已有恨意,沉痛道:“好毒的劍,好快的劍!“嚴翎一直痴痴地看著草地上殷紅的血,前前后后,一如盛開的罌粟——那么美,那么邪,那么殘酷。
  死亡,豈非也很美?
  嚴翎目中帶著沉思之意:“這次出手的并不是他。”
  “他“就是指殺史英他們三人的凶手。
  嚴翎接著道:“我看過他們的傷口,不多不少,恰好一點,力道收放自如,連一滴多余的血都沒有。路少飛截口道:“但謝前輩和史英他們自是不同,激戰之后,力竭出手,力道難免有誤。嚴翎道:“你這么說也并非沒有道理,然而此地看來卻并沒有打斗的痕跡。”
  路少飛不說話了,這里看起來還是這么平靜,這么美麗,連腴滿的青草都彷佛沒有受到劍气所摧。
  嚴翎又道:“他殺人的習慣彷佛在咽喉,咽喉血少,左胸血多,自然不可混而論之。然而這一劍雖快雖准,感覺卻不夠犀利,像這樣一劍,本不應穿胸而過的。”
  路少飛皺起眉頭,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能一劍殺死天下無敵的謝景桐?
  一片沈默。這個問題太難,也太奇怪。
  路少飛忽然問了一個很可怕的問題:“難道謝前輩是自己甘心讓劍穿胸而過的?”
  一個沒有敵手的人,活著是不是很無趣?一個誰也殺不死的人,是不是可以自己殺死自己?”
  這是一個很可怕的問題,可怕得足以讓武林中所有人的心一齊沈到谷底凍死!
  幸好嚴翎已經回答:“絕不會!”“謝家的人只能光榮地戰死,絕不能為了逃避而求死,即使為了任何痛苦,他都要活下去,因為他不能給神劍山庄招來恥辱。你看著謝前輩的眼睛,“嚴翎的聲音忽然激昂,“這是一雙死得安心的眼睛嗎?”
  路少飛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他看過很多人臨死的眼神,有的猙獰,有的恐懼,有的叫人發毛,有的令人膽寒。而謝景桐的眼神,卻令人心酸,令人心碎。
  他們又沈默了,過了很久,才听到路少飛喃喃歎道:“普天之下,竟然有這么樣一高手!”
  又過了很久,嚴翎霍然抬頭,目光中竟然也有和謝景桐同樣的怒火,咬牙一字字道:“不是一位,是兩位!“路少飛楞住𠕇𠕇明明只有一劍,為什么是兩位?
  嚴翎看著謝景桐左胸的傷口道:“不錯,這一劍本就不該穿胸而過的!“路少飛也看著那一處傷口:“我也在奇怪,這一劍細細看來,力道太輕,很可能是情急出手,照理說應該只能刺到心髒。“路少飛的眼力一向是江湖中公認的,他若說這一劍刺了三寸深,那一劍絕不會只刺了二寸九分。
  嚴翎指著草坡:“可是他背后的出血卻比前胸多了很多,也濺得更遠。“這也正是路少飛想不透的地方。
  嚴翎淡淡道:“所以我說,是兩位,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真正致謝前輩于死命的,是那暗的一個人。”“不管暗器是先出手,或者后發先至,謝前輩必是先傷在暗器之下,再死于劍下。因為暗器一中,已無還擊之力,所以別人就會以為他死在劍下。”“背后的血濺得很遠,可見發暗器的人內力必定很深,暗器的來勢必定迅疾,血才會激飛而出,而胸前的一劍沒入尚淺,所以面前草地只有薄薄一片血霧。”
  太玄了!路少飛听得半信半疑,忽然翻過謝景桐的尸身,看著背后的血洞,緩緩搖頭道:“不可能!”
  他的解釋并不是很合理,卻沒有人能說他的話不對:“有兩個問題。第一,前后兩個傷口的方向是可以連成一直線的,天下間絕沒有暗器与劍的組合能夠如此有默契。第二,以謝景桐的功力,又有誰能在他背后暗算他?”
  嚴翎淡淡道:“這兩個問題任一個本都難以解釋,但合在一起,就可以解釋了。答案只有一句話:那暗處的人不但是內力深厚的高手,也是個老江湖。他极可能是組織中的核心人物,所以他對用劍者的出手了若指掌。換句話說,是他在操縱時机配合,而不是兩個人的默契如何,他的暗器出手,去勢凌厲卻不帶風聲,如果他又能抓住謝前輩分神的那一刻,那么……”
  她沒有再說下去,路少飛已完全明白。一刻,一刻便已足夠。“或許,這也就是為什么他反而找了一個劍法并不頂尖的人來殺謝前輩的緣故。”
  輕敵,本就是足以致命的一個因素。
  這個計划如此周密,如此狠毒,路少飛背脊已不覺泌出冷汗,可是他卻不得不佩服嚴翎——她平時雖然那么調皮那么坏,卻又兼有女人的細膩和男人的鎮定,他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生來就是這樣一個俠客?
  不是!!

  一個俠客并不是生來就是俠客,生來就有那些俠客的特質,而是在無數磨難無數挫折中逐漸形成,也不知要用多少血、淚、汗去換來。
  嚴翎忽然跪下,對著謝景桐磕了三個響頭,含淚道:“晚輩冒犯,但望前輩恕罪,以拯救武林。“說著,右掌已按上他左胸的劍創。路少飛知道她是要以內力逼出暗器,若能看得出暗器的主人是誰,事情也就有點頭緒了。
  掌力撤回,嚴翎調息片刻,方慢慢起身,輕輕翻過謝景桐的身子。只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就變了,路少飛也不比她平靜多少。
  那赫然竟是一顆佛珠!
  他們把謝景桐交給謝先生,這靜定安祥的中年人眼中有深深的沉痛,他嘴角顫抖,彷佛喊了一聲:“少爺!“那瘦瘦的臉顯得更憔悴,更蒼老,眼中似有淚光。謝先生向他們深深一揖,抱起謝景桐的尸体慢慢地走下山坡,自始至終沒有和他們說一句話。
  路少飛只問了一句話:“這件事難道真會和少林的人有關?“嚴翎淡淡道:“是也好,不是也好,我們都得走一趟少林寺。”
  路很遠,他們是去作客,不是去興師問罪,所以他們到達少林寺的時候,絕不能灰頭土臉。
  外表雖不能代表一切,卻已足夠影響別人對你第一眼的觀感——你想要別人尊敬你,就先要讓他覺得你有值得尊敬的地方,對很多人而言,外表往往是判定的准則。
  他們挑了兩匹千中選一的快馬,白天赶路,夜晚休息,人吃飯的時候,馬就吃糧,每到一個可以換馬的地方,他們就換馬。
  荒山,一片曠野,天空澄澈明亮,藍得沒有一朵云,藍得如遠方的海水。馬放步,急奔。
  一望無際的長路,遠遠的那一端忽然出現一條人影,一條黑色的人影。誰也不知道他是從那里出現,什么時候出現,他就像是一條幽靈,忽然就已出現在面前。
  駿馬急馳,嚴翎和路少飛瞳孔收縮,手忽握拳,揚起——韁繩勒住,馬人立,長嘶,堪堪在黑衣人面前停下。黑衣人的臉被黑布蒙住,只露出一雙冷漠的眸子,一雙深如湖水,亮如寒星,卻又帶种說不出的悲痛之意的眸子,一層淡淡的冷漠的霧隔開了眼底深處的复雜情感——這竟是雙無情的眼?
  他無情,只有恨——恨也是情?
  黑衣人淡淡道:“那一位是路少飛?”
  路少飛前跨一步,笑得优雅而有禮:“在下華山路少飛,敢問閣下……。“黑衣人冷冷打斷道:“我無名,你也不認識我,我來,只是為了殺你。”
  路少飛微微變色,但隨又微微笑道:“閣下和在下有仇?“黑衣人道:“沒有。”
  路少飛又道:“閣下為什么定要殺了在下?“黑衣人不語。路少飛又問道:“閣下是神秘組織的人?“黑衣人淡淡道:“我不屬于任何組織,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他忽閉緊了嘴,不肯再說,只冷冷道:“出手吧!“路少飛也閉緊了嘴,右手輕輕按上劍柄。
  這一刻,偏僻荒涼的山野忽然有了殺气,嚴翎站在原地,本覺得空曠單調,頓時卻覺得說不出的沈重,說不出的壓力,日光原本艷俏照人,暖意盎然,嚴翎此刻卻已感到一种說不出的冷。
  高手相對時,劍未出鞘,森寒劍气已襲人。
  路少飛當然是高手中的高手,這神秘的黑衣人功力卻絕不在他之下,像這么樣一個高手,怎么會無名?
  嚴翎突然心念一轉,斥道:“住手!“滿天劍气頓時消散,這兩個青年功力竟已收放自如。
  黑衣人冷冷轉向嚴翎:“你想阻止?“嚴翎淡淡道:“史英、飛柳、嚴仲云都是你殺的?“黑衣人淡淡道:“是!“嚴翎轉過去看著路少飛:“你好像已答應過我?“路少飛只有苦笑。
  嚴翎轉向黑衣人:“請!“黑衣人冷冷看著嚴翎,冷冷道:“我要殺的是路少飛,不是你。”
  嚴翎笑得又坏又愉快:“這位糊涂少俠卻已答應要將你讓給我。“她說得就好像這黑衣人是什么有趣的寶貝,其實她心里知道,這個人非但絕不有趣,還危險得很。
  黑衣人楞住,他從未想過會有人對他這么樣說話。他簡直已有些喜歡面前的這個他實在不想這個人年紀輕輕就死。
  他淡淡道:“我不想多殺人。“嚴翎笑得像條小狐狸:“你怎知你殺得死我?“說著,笑容忽凝斂,就這樣隨隨便便地站在那儿。
  黑衣人發現這方才笑容可掬,親切調皮的少年一瞬間竟已變了。他只是隨隨便便站著,看起來好像隨便一個漢子一拳就可以把他打倒,他看起來弱不禁風竟像是一點武功也不會。可是這黑衣人的神色卻不禁微微變了變——只有真正的高手才看得出這少年的可怕——尤其是他手上的那柄劍。
  劍不可怕,可怕的是握劍的人,兵器是死的,只有使用兵器的人才能決定一件兵器的威力,就像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排名第三的小李飛刀竟胜過排名第二的龍鳳雙環,卻沒有人說百曉生的品評不公。
  劍是凡鐵鑄成的,劍鍔,劍柄,劍鞘的形式都很普通,只是看起來比一般的劍薄了一倍。
  黑衣人也不動了,他靜靜地站著,靜靜地握著他手里的劍,握得很輕,卻很穩——那把平凡卻已痛飲人血的劍。
  嚴翎也在看他手里的劍,一柄和她的劍同樣平凡同樣可怕同樣震撼武林的凡鐵。
  一個是江湖中武功最高的俠客,一個是江湖中最有殺傷力的殺手,這一戰的結束是不是足以影響武林?
  兩柄劍几乎同時出鞘,劍气所至,枯草忽碎成飛灰,塵土漫天揚起,兩個人身形展動卻很慢,一劍刺出未至,方向又變,兩柄薄而鋒利的長劍如靈蛇交剪,銀光如蛇信吐出,尚未相遇,又已分開,奇怪的是,這兩柄劍的速度、走勢彷佛十分相似,半個時辰過去,仍未分胜負。路少飛已不禁開始著急,無論如何嚴翎總是個女人,女人的体力總是不如男人的。
  劍式一變,滿天銀光忽暗了下來,化成點點銀星,嚴翎和黑衣人出手忽變得更快,身形飛掠如風。路少飛知道,這一戰已將結束,他們气已摧,力已竭,已無法馭劍放收放自如,劍端變化已漸遲滯,所以只能以輕靈取胜。劍鋒相擊,”叮!叮!“聲不絕于耳,火星四迸,兩人忽左忽右,身形展動交錯,劍身交纏飛舞,銀光閃閃。
  “叮!“一聲清脆金屬撞擊,兩人同時向后飛掠,腰一錯一挺旋身縱出,反手以腕力將劍鋒送向對方胸膛。
  相同劍式,相同速度——玉石俱焚!
  反手划出,掌心朝上,嚴翎忽瞥見黑衣人右手食指第二指節上有一道淡紅色傷疤,心神一亂,劍尖忽顫巍巍停在半空!
十一

  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他十四歲,她也十四歲。
  他們都是孤儿,跟著師父練功生活,從小一起長大。師父對他們很好,卻很少笑,除了練功的時間外,他們也很少看到他。事實上,除了要他們練功、守規矩,不准在外面打架惹事之外,他們的生活相當自由而逍遙。
  他調皮,她机靈,有時他們赶到最近的鎮上吃一碗餛飩面,買一塊桂花糕,有時他們到后山的樹林子里玩,他爬到樹上吊一條蠕蠕而動的小青虫,她一聲慘呼把他從樹上震了下來,有時她趁他不注意,由背后伸手抹他一臉鍋灰,他回身追著她作勢要打。他喜歡逗她,逗她哭,逗她笑,逗她生气。他用那种青青嫩嫩的新葉或草莖輕輕射她,讓她跳起來笑罵他,在他背上不痛不痒地捶几拳,他吃著瓜果,冷不防一回手就抹了她一臉汁水淋漓,再好聲好气地陪著笑臉用手絹替拭乾淨,少不得又是一頓好打————可是那种打,輕輕的疼,濃濃的甜,他還不喜歡這么樣欺負她,她的手那么小,打不疼的。
  她喜歡淋雨,喜歡在大雨小雨里散步,他總是罵她,把她拉到自己的傘下,不忘笑她兩句:“看你!也不知道淋了雨衣服變得多透明!“她瞪著他,又羞又气又好笑,一面打他,自己臉卻已飛紅。
  后來,他漸漸不太欺負她了。他們有時就坐在石階上聊一個下午,聊什么,記不得了,或許是風,是云,是草。有時并不說話,只是坐著吹風,吹得頭發好亂,衣袂起皺,兩個年少的心卻都充滿歡喜。有時,他們也會伏在樹林里柔綿綿的青草上編蚱蜢,編了一只又一只。她看著他身旁的一堆大大小小蚱蜢,笑他:“看你這些子子孫孫!“他眼珠子一轉把蚱蜢一只只輕輕拋上她的臉,她的頭,她的身:“快叫娘!“她一急,一群草蚱蜢轟地全揮到他身上,笑罵道:“混帳!誰跟你……”話未說完又已笑倒。
  他罵過她一次,很凶很凶的一次。那一回她又淋了雨,就這么讓風吹乾了身子,后開始練劍。她只覺得劍愈來愈重,手愈來愈不听使喚,頭愈來愈暈眩,意識也愈來愈模糊,接著……接著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只覺得全身冷得像躺在冰凍的河里,手腳軟軟的沒有力气,頭痛欲裂。她看到他坐在床邊,眼里滿是血絲,他伸手探探她的額頭,又急又怒:“你找死啊?淋了雨身子濕的就吹風,受了風寒還敢練劍,你知不知道練劍耗真气,不是好玩的!自己身子不會愛惜,你要找死!我不如一劍劈了你,省得。……省得這個樣子,看了叫人心痛!“他罵得好凶,瞪著她的眼神也好凶,可是他的樣子透著一种焦急,他的眼里含著說不出的心痛難受,他的眼里,竟彷佛有淚光。他罵她!他居然那么大聲地對她吼!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的。師父進來了,淡淡道:“小宇,別這樣,翎翎病了,你的心她明白的。他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方答道:“是!“慢慢退了出去。她不生气,她哭了,流的是感動的淚,歡喜的淚。師父和藹地彎下身,冷冷的臉上有一絲微微的笑:“你莫怪他,他是替你著急。“她噙著淚點頭。她知道,她都知道,她知道她就是這么性子急,看不得她受一點小病小痛。
  師父看看她,喂她吃了一點藥,又出去了。她還在哭,想到他又凶又怜的那一頓罵,她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激動,淚彷佛流不完。忽然,她又看到他了,眼圈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卻笑得好皮,好可愛。他輕輕點著她的鼻尖:“不許哭了,以后也不許你再淋雨,不許你再生病,你嚇死我了——我差點以為我要守寡了!“她忍俊不住笑了,淚卻也不禁滾滾滑落。
  他有時會做或買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一把鎮上買來的机簧刀。他教著她,又摺又疊,忽拆忽并,刀鋒与刀柄相接處有關節,刀鋒可以收入刀柄,只剩短短的一小截。她拿在手上細細觀賞,細細把玩,不留神那刀背一扳,刀身忽然彈回——她的手指就在刀鋒下!忽然有一只溫暖的手自她的手与刀鋒之間插入
  是插入,因為已來不及握住𠕇𠕇然后她的手就被染紅——被他手上流出的鮮血染紅。她大惊,看到他右手食指第二指節上有一道傷口,傷口并不大,卻深及白骨——刀原就鋒利,何況又已加上反彈之勢。她握住他的手,急急撕下身上衣袂為他包扎,淚已流下——她宁愿受傷的是她自己,如今手未傷,心卻已傷。血流如注,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額上冷汗一顆一顆滴下,臉上卻還是笑得很燦爛,笑得很放心,彷佛在說:“只要你沒事,一切都不要緊。”
  那年他十四歲,她也十四歲。
  看著那道疤,嚴翎心已碎。
  “我欠你的,那本就是我欠你的……”她欠他那一刀,如今她已打算還給他,她竟閉上眼,不再動手,黑衣人的劍已將刺上她的胸膛……
  路少飛本看著兩人難分高下,一時間嚴翎竟似中了邪地突然停手,他不禁惊呼:“嚴翎!”
  話音一落,黑衣人的劍尖忽然硬生生頓住,离嚴翎的胸膛還不到一分,那只冷漠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一种難以解釋的情感,嘶聲道:“你是嚴翎?“嚴翎幽幽張開眼睛:“丁宇,五年了,我們都變了,變得讓彼此認不出來。“他扯下頭上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張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臉。他的嘴唇薄而具有野性的魅力,不笑時看來矯健殘酷如一頭豹,笑起來嘴角牽動,神情忽變得明朗親切。
  像這么樣一個人,怎么會無情?一個多情的人,為什么會成為殺手?
  嚴翎看著面前的人,似已痴了。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那份精力,那份不馴都沒有變,只是變得更成熟,在痛苦磨難中成熟。從前,他只是個大孩子,如今,他眼中的滄桑和世故卻使他變成了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還是她熟悉的他,可是他們之間的距离似乎已變得很遠。相逢,曾經共同擁有一段美好時光的兩個人久別重逢,本應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為什么要讓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逢?
  第一俠客,第一殺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個是水,一個是火……。這一劍不能出手,又不能不出手——生死相許到只能用劍鋒擁抱對方的胸膛,情何以堪?
  “五年了,他是不是已忘了我?過去的一切,他還會不會記得?”“五年了,她是不是已忘了我?從前的种种,她還會不會藏在心里?”
  五年,可以改變很多事,他們都變得太冷靜,冷靜得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情感。
  嚴翎淡淡問道:“那場大劫之后,你是如何幸存?”
  一提起那件事,丁宇眼中又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十二

  那天天气很好,丁宇坐在院子里看書。
  六個他不認識的人走了進來,丁宇最討厭這种裝束嚴正的老家伙,斜瞥了一眼,沒理他們。倒是那和尚似是和藹,微微拱手,還向他笑了一下:“這位小施主,煩請通報應大俠,就說他的六位老友前來拜訪。”
  丁宇早知應無恨与江湖中素無瓜葛,更不可能有這么拘禮的朋友,想必這些人來意不善,冷笑道:“那就不必了,家師一向不自命大俠,也沒有諸位這樣的朋友。”
  那和尚碰了一鼻子灰,居然也不慍不怒,旁邊已有人忍不住气:“小小年紀說話就已這么狂,待我來教訓你一頓,看你還狂不狂得起來!“遠遠地忽然有人聲自內室傳了出來,聲音很沈,很淡,卻帶著种說不出的吸引力。乍听時彷佛很遠,但卻字字清楚,待到最后一字,也并不覺近了几分,一個白衣瘦長臉色蒼白淡漠的人就已出現在院前的石階上。
  “在下對徒弟自有教誨,不須別人代勞。“這句話說得很輕,很有禮,言下之意卻是和丁宇站在同一條線上。
  六個人不是傻子,气得臉上陣青陣白,只有那和尚神色鎮靜,雙掌合十,深深揖道:“應施主,近來可好?“應無恨還禮道:“在下安好,無相大師可好?“無相斂目道:“身上無恙,心卻微恙。最近流血的人太多,使老衲不得不開殺戒,此心便有恙。“應無恨淡淡道:“能使大師開殺戒,此人必會感到榮幸之至。“無相淡淡道:“施主不必多禮,使老衲重開殺戒者即是施主。“應無恨神色不變,眼中卻閃過一抹痛苦之色:“在下竟有此等榮幸?請大師明示!“無相臉一沉,痛道:“連傷江湖數條人命,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應施主的心未免太狠。”
  丁宇忽大喊:“老禿賊,你少含血噴人,我師父對江湖之事早就不屑一顧,又豈會下此毒手?“無相冷冷道:“人心難測,這位小哥你年紀尚輕,不會明白的。”
  應無恨道:“你們怎知凶手一定是我?“無相歎道:“施主難道至此還不肯承認嗎?”
  應無恨慘笑,不語。無相道:“施主已無話可說了?“應無恨凄然一笑:“既然說了也沒有用,又何必說?“無相淡淡道:“那么施主已不准備再作抵抗了?“應無恨冷冷道:“要殺要剮悉听尊便,只是那孩子不知情,請各位放他一條生路。“丁宇沖過去拉住師父如雪的衣袖,嘶喊:“師父,你為什么要承認,不是你,明明不是你……”應無恨冷冷摔掉他的手:“我不是你師父,我只是個殺手,我收容你只是為了多個奴仆,現在咱們情斷義絕,你還不滾?”
  丁宇扑一聲跪在應無恨跟前:“師父,您不用騙我,您對我凶,赶我走,只是為了不讓我跟你死在一起。這樣您還是一掌打死我!除了死,我丁宇絕不作背師忘義的事!”
  應無恨冷漠的臉上也不禁泛起淚光。
  丁宇忽又大聲道:“我知道各位都是江湖中有名望有身份的人,你們想想,如果我師父真是那心狠手辣的凶手,又何必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孩子求情,又豈會管我的死活?“五人忽全都一愣。
  丁宇怒目瞪著無相:“出家人好毒的一張嘴。“無相忽也露出悲憫之色:“老衲只是看破紅塵俗世,不為情障所迷。”
  一直站在一旁的昆侖掌門邱奕華忽道:“大師,依老夫看來,這小子也留不得。“他接著道:“即使他對這一切都不知情,但他們師徒情深,他日后必要報仇,豈非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無相拈須不語,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丁宇忽拔劍刺向邱奕華,怒道:“反正你們已不會給我們生路,索性一拼!“說話間,已閃電火霹般攻出七七四十九招。邱奕華功力雖深,交手經驗雖丰富,猝然之間也被逼退了好几步。
  無相不禁聳然變色:“年紀輕輕,就使這么毒的劍法,這孩子殺气太重,老衲只好出手。“他神色凝重,真气流貫,指尖微微鼓動,一掌揮出正欲向丁宇劈下,忽然一陣輕風掠過,一縷白綢由他掌鋒飄落,他的掌力盡泄,走勢驟止。白綢散裂成千万只白蝴蝶,滿天亂舞。應無恨的衣帶,赫然已少了一小片。
  無相冷冷地看著應無恨,應無恨也冷冷看著無物,其余五位掌門除邱奕華仍和丁纏斗,武當、峨嵋、點蒼和華山派掌門俱已擺開陣勢。無相歎道:“老衲本有心与你公平一戰,怎奈諸位掌門不容……”峨嵋了因師太冷冷道:“大師,我等今日是來為武林除害,而非討教比武,怎能拘于公平二字?“無相遲疑道:“但……”點蒼掌門柳岫明道:“若大師不便出手,在下只有先行討教了!“語音未落,劍光如白虹惊天,斜斜飛出,應無恨卻神色自若,身形一錯已滑開數尺。柳岫明見這一劍竟似毫無影響,臉色已變,劍式忽撤,劍光織成一片光网,密密將應無恨包住。華山、峨嵋、武當掌門都不禁脫口道:“好劍法!“只有無相露出憂色:“柳掌門危險!“了因師太等人不解。無相道:“應無恨武功奇高,此刻又有殺机,柳掌門使出這一式“滿天星雨“表示情況危急,必殺必救,若傷不了對方只好為對方所傷。“了因師太一听,急怒道:“既是如此,大師還不出手?“一面已挺劍飛身縱向劍网,武當,華山二掌門也向無相抱了抱拳,加入搏殺。無相閉眼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身形也已展動。
  丁宇和邱奕華這邊,丁宇究竟年紀尚輕,內力尚淺,劍鋒游走之間已漸漸遲滯,失卻先机。而邱奕華先前事出突然,自亂陣腳,百招之后卻也漸漸占了上風。“嗤!“的一聲,丁宇胸前已被划破一道血口。丁宇咬牙忍住,他怕一出聲惹得師父分心。怎奈邱奕華竟像已看穿他的心意,笑喊道:“你的好徒弟撐不住了,快救他吧!“應無恨原本周旋五人之間,尚從容自裕,听這一喊,心一亂,竟險些挨了柳岫明一劍。丁宇大惊道:“師父莫要信他,這老賊傷不了我!“話未完,已又是一道血痕。應無恨又急又痛,只待盡早脫身,怎奈劍网實在太密,他心又已亂,怎么闖都闖不出去。忽然他瞥見無相招式變換中有一處破綻,很小,很快,即使了因師太、柳岫明這种高手也未必看得出——可是應無恨看得出。破綻不必多,只要一處,對他而言,一彈指的破綻就已足夠。
  至小就至險,必胜就必殺!破綻愈小就愈重要,因為很短促,出手一發只有死!
  應無恨的動作忽也慢了一下,在這生死交關的一刻他竟有一絲不忍。為什么不忍?難道只因方才無相的一分猶豫,一分悲憫?
  一剎那就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由生到死!
  應無恨已听見自己肋骨斷裂的聲音,他甚至感覺到冰涼的劍鋒刺進他的背脊,他的心髒。他也听到丁宇叫他,可是他已太累,太倦,沒有掙扎就已倒下。
  他倒下的一刻,正是邱奕華的劍刺向丁宇的咽喉的那一刻。
  “住手“無相一喝就如洪鐘緩送,有一种懾人的力量。邱奕華也不例外,劍尖生生在丁宇咽喉之前頓住。無相雙掌合十,誦了一聲佛號,斂目道:“邱施主劍下留人。“邱奕華急道:“大師難道不怕這孩子重蹈應無恨覆轍嗎?“無相緩緩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留下他的命,廢了他的武功。“半晌,邱奕華終于長歎一聲,收起劍退立一旁。
  丁宇原已身受重創,此時又是一股暖流襲來,在体內相沖相擊,气血流竄,不禁暈了過去。無相起身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衲今日造孽深重,就此別過。“說罷,禪杖一點,緩緩邁步,人已在三丈之外。五位掌門看得又惊又奇,也各自离去。
  他們一走,就有一個黑衣人幽靈一般掠入,在丁宇口中塞入一顆藥丸,抱起丁宇,一轉身就已不見蹤影。
十三

  嚴翎思索道:“你是說,那黑衣人的主人要他去救你?”
  丁宇點頭。
  路少飛疑道:“無相大師不是已廢了你的武功?”
  丁宇彷佛此刻才看見這個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路少飛一眼:“他實在比我更适合陪伴嚴翎。“丁宇的心開始抽痛,臉上仍是平靜如水:“拱星先生只說那是他的丹藥所致,我也不曾再問。“嚴翎道:“師父告訴我,不要恨六大門派,只是絕不能讓凶手的陰謀得逞,你如今又去殺六大門派的人,豈非再陷師父于不義?”
  丁宇額角已沁出冷汗,臉上因痛苦而扭曲。
  嚴翎覺得心有不忍,路少飛已正色道:“這不能怪丁兄,任何人在那种狀況下都會如此,更何況這件事錯的本就是六大門派。”
  丁宇很感激路少飛,他越來越喜歡這熱忱而開朗的年輕人,只有他才配得上嚴翎。他自己?他是一個殺手,他自己斷送他自己的前程,憑什么又來破坏嚴翎的?嚴翎是一個正義的俠客,本就該配一個可以照顧她和她一樣有名望的俠客,她不能和一個滿手血腥的殺手在一起。過去的那些愉快美麗,就當作從未發生過,他相信有了路少飛,嚴翎可以忘記。至于他自己,忘不了又能怎么樣?
  嚴翎道:“拱星先生是什么樣一個人?“丁宇道:“他白須白發,臉色紅潤,總是穿一身白袍,可是和師父不同。師父看起來像仙,比較飄然,拱星先生看來卻比較威嚴。他若要找我,都是在長安城外五里的一間小木屋見面,但每次他走的時候,我都不曉得。薄霧一起再散時,他人就不見了。他武功奇高,行蹤飄忽,其實我也很少見到他。“嚴翎道:“拱星先生為什么要救你?他手下還有多少黑衣人?他跟這個陰謀會不會有關系?“她當然知道丁宇是無法回答的,這只是她多年來養成的一個習慣,用自己的問題來理清自己的思緒。
  丁宇忽朝他們一拱手,蒙面黑巾已重新系上:“我先回去了!“嚴翎、路少飛同時一惊:“你還要回去?“丁宇淡淡道:“在他身邊,我可以多少查一點內情,事情尚未完全明朗之前,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欠他一條命!我只希望他不會是我要殺的人。“說著,身形已漸行漸遠,轉眼已不見人影。
  嚴翎淡淡道:“你恐怕真的要失望了!”
  長安城外五里的草坡,坡上有一棟小小的木屋,木屋里有一張粗糙的木桌,一張粗糙的木椅,和一張精美的床。一個白須白發,臉色紅潤的老人靜靜坐在桌前,已近一個時辰。丁宇慢慢走入木屋,站住。
  老人沒有抬頭,沒有看他,淡淡道:“你很好。“老人眼中露出一絲譏誚:“名家子弟大多中看不中用,只有路少飛能算是真正一流的高手,你能殺了他,心情又能平靜,可見你已大有精進。”
  丁宇淡淡道:“我沒有殺他。“老人這才抬起頭來,目中露出惊疑之色:“你沒有殺他?“丁宇道:“我也沒有和他交手。“丁宇又道:“因為有人不讓我殺他。“老人輕歎道:“你還是太多情。“丁宇冷冷道:“正因我無情,我只殺我要殺的人,我不想殺的人是絕不能讓我動手的。”
  老人不得不承認,若是那個沖動充滿恨意的丁宇,為了复仇,他會付出一切殺了他要殺的人。
  老人點了點頭,問道:“他是誰?”“嚴翎!“老人瞳孔已收縮。嚴翎!起了一陣淡淡的白霧,霧散時,老人已消失。
  嚴翎和路少飛繼續打馬上路,雖然目前看起來,拱星老人很可能就是神秘組織的首領,但既然佛珠也出現了,少林寺就脫不了關系。
  他們一路上很少開口,心情卻都很沈重。路少飛看到嚴翎宁可受丁宇那一劍,還有那包含無限感慨無限惆悵的一句:“五年了,我們都變了,變得讓彼此認不出來。“他就知道他們曾經共同擁有一段過去,而那段過去,是他既無法跨越,也無法參与的。也就是那一刻,嚴翎眼中的辛酸心碎似水柔情,是他從來,也未曾再見過的——只有一刻,一刻就已足夠。可是他不能問,也不忍問,即使知道了這個人是誰,又能怎么樣?
  到了一家小小的客棧,酒菜已上桌。菜沒有動,酒卻喝得很快。嚴翎終于淡淡道:“丁宇和我都是應無恨的徒弟,那次大劫之后,他不知去向,我本以為他已死了。“一片沈默,兩人都不知該說什么,只能一杯一杯地喝酒。喝到桌上已有六個空瓶的時候,路少飛才淡淡道:“丁兄,他是個很好的人。“嚴翎強笑道:“他好,難道你就不好嗎?你何必這樣夸他?“路少飛知道嚴翎不愿再提,也笑了一笑,猛喝了一口酒。
  夜很深,風很冷,桌上空瓶已滿,兩個喝酒的人卻毫無醉意。
  借酒澆愁,要醉了才能澆愁,一個人在還沒有醉時總是會想起很多不該想的事,酒入愁腸愁更愁。
  他們都想大醉一場,卻偏偏只能清醒,為什么最想醉的時候卻反而醉不了?為什么最愛的人卻偏偏不能在一起?
  嚴翎眼波蒙瀧,喃喃道:“我沒有喜歡他,我只是……愛他,帶有恨地愛他……”淚如雨潸潸流下。
  路少飛沒有流淚,心中卻在刺痛。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多情的人總是有這么多痛苦,這么多煩惱,可是你若沒有嘗過真正的痛苦,又怎會懂真正的愉快?
  燈光如豆,丁宇也在喝酒,喝得愈多,就愈忘不了那一張天真無邪嬌俏可愛的小臉,忘不了少年時候無憂無慮的生活,無瑕無垢的真情。如今他們都有太多牽絆,太多煩惱,太多偽裝——那种怕傷害自己也怕傷害別人的偽裝。
  丁宇喝得很快,烈酒的灼熱由胃直燒到心里。春已殘,不遠處的荷池飄來淡淡的新葉清香。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這首詩的意境很美,很幽,很雅,但若非身處其境,怎能明白它的斷腸?身在情長在,多情的人又怎能忘情?
十四

  嚴翎和路少飛來到少林寺所在的山腳下,就有一灰衣人凌空而來,腳下功夫竟似十分矯健。灰衣僧人落在他們面前,合十道:“阿彌陀佛,嚴施主,路施主,小僧在此相候已久,請隨我來。“嚴翎和路少飛都不禁一惊,面上卻仍安詳自若,微一欠身道:“如此便請這位師父引見。“灰衣人袍袖一揮,雙腿急邁,足尖點地跑在泥泞路上,衣衫卻未沾污,輕功雖未臻最上乘,也可算是高手。嚴翎和路少飛施展身形,不即不离跟在灰衣僧人身后,衣袂飄飄,神態輕松宛如御風而行。
  灰衣僧人將二人領至方丈室門口,肅然道:“二位請,小僧修為尚淺,不便進入。“語罷右掌一斂躬身為禮,轉身离去。此時方丈室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路施主,嚴施主,老衲在此相候已久。”
  嚴翎和路少飛輕輕走入,就看到一個老人斂目坐在蒲團上,神色安詳,面容卻已憔悴,趺坐時那一綹白須已几乎垂至地面。
  嚴翎和路少飛只覺一股庄嚴之气,不敢輕慢,微微笑道:“大師安好?“老人緩緩張目,平靜道:“請坐。“他面前有兩個蒲團,嚴翎和路少飛并不忸怩并不推拒,輕道了一聲謝就盤坐下來。嚴翎淡淡問道:“大師法號是否無相?“老人淡淡道:“號雖無相,人卻著相,老衲慚愧已极,慚愧已极。“嚴翎知道他是指五年前開殺戒一事,不覺歎道:“著相即是未著相,大師何必耿耿于怀?“這時,門外輕輕響了兩聲,一個小沙彌捧著兩盅茶快步走了進來,頭皮還略略泛青,顯是新剃度不久。他好奇地看著住持方丈和兩個好英挺,好漂亮的來客,腳下一個沒留神竟絆了一下,兩盅茶摔了個粉粹,茶濺了一地,自己也咕咚一交跌在地上。路少飛一個順手把他拉了起來,再看這孩子摔沒摔傷燙沒燙傷,一張臉卻已嚇白了,連句話都說不出。無相慈祥道:“不怪你,再添兩盅茶來便是。“嚴翎道:“不必了,這位小朋友嚇著了,我們也不忙喝茶。“小沙彌見三人俱是如此可親,這才稍稍放下心,彎下腰就要去拾碎片,卻被無相止住:“忙你的去吧!“他一听,如蒙大赦,匆匆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跑,路少飛輕喊道:“留神腳下呀!“他忽地一頓,真的放慢了腳步。三人不禁搖頭而笑。
  無相淡淡道:“拾即是不拾,洁穢存乎一心,二位施主應不會介意。“嚴翎道:“我眼中只見大師,再無其他。“路少飛微笑頜首同意。無相又道:“二位可知老衲如何得知閣下欲往少林?“他們的确不知道。無相露出痛苦之色:“十多天前,這儿闖入了一個來意不善之客。“嚴翎和路少飛不禁微微變色。少林寺戒備之嚴,防守之密,連昔年小李探花都無法來去自如,這不速之客竟可闖入方丈室?無相已接道:“那是他趁著本寺弟子午睡后的休息時間,才能如此輕易潛入。況且,此人輕功絕妙,進來時竟沒有一絲聲響。他一劍刺來,若非劍气森寒砭人肌膚,老衲是万万避不開的。即使如此,老衲仍然傷在那一劍之下,連佛珠也被划斷,黑衣人一擊不中馬上退走,老衲沒有追赶,后來才發現這串佛珠少了一顆。“無相歎道:“老衲已知佛珠被取,事非意外,所以早已久侯嚴施主前來相詢。“他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緩緩解開僧袍,胸前竟赫然有一道劍痕,傷口不深,約莫三寸長,但已看得出是一柄快劍所傷。嚴翎和路少飛已不禁動容,無相又緩緩掩上僧袍。
  嚴翎遲疑道:“大師可知謝前輩……”無相惊道:“謝大俠如何?”路少飛痛道:“死于劍下,一柄快劍。“無相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謝大俠一代劍尊,竟死于劍。“神情竟變得無限悲憫落寞。嚴翎接道:“然而他卻是先受暗算以致無法還手,那暗器,恐怕就是大師失落的那顆佛珠。“無相滿面沈痛,拈須不語。嚴翎又道:“大師可曾看清那黑衣人面貌?“無相歎道:“此人蒙面,又是攻我于不備,倉卒之間實無法認清。“嚴翎點頭道:“此乃常情,大師不必自責,在下打扰,就此告辭,還望大師多多保重。“兩人向無相抱拳一揖,無相道:“不送!“二人轉身走出方丈室,不遠處,灰衣僧人已合十靜立相迎:“小僧送二位下山。“嚴翎微微一笑,又道:“無相大師對江湖之事似已相當淡泊。“灰衣僧人淡淡道:“師祖已有一年不問世事,二位是這一年來唯一能見著他的江湖人。“嚴翎動容道:“大師已有一年未問江湖中事?“灰衣僧人道:“師祖似已覺得很厭倦,所以一年前就將自己關在方丈室里,絕少踏出一步,連齋飯也多是放在門口便了。“灰衣僧人停下腳步,雙掌合十揖道:“阿彌陀佛,施主慢走。“嚴翎和路少飛拱手為禮,轉身离去。嚴翎忽笑得很神秘,對路少飛道:“當然是要走的,但是不能慢走,要快快地走,走得愈快愈好。”
  路少飛笑道:“你這條小狐狸當然不會完全相信那條老狐狸的話。“嚴翎笑得神秘而愉快:“如果我說我信呢?”
  路少飛正在笑的臉忽然變得像是吞了一個生雞蛋。嚴翎又笑了:“如果我這么說,我就是天底下最笨的一個大笨蛋!“兩個人同時大笑。
  “回長安城,去看看那間木屋究竟有什么秘密。”
  李日翔忽然听見一陣音樂,一陣如泣如訴,优美而哀怨的音樂,不似人間,卻又太悲傷,不似仙境,彷佛是升起自幽冥地府的殤魂曲。
  春意正鬧,日光正暖,李日翔背脊卻升上一股寒意。
  然后他就看見了一個女人,彈琵琶的女人。
  一個絕世麗人坐在樹林子的入口輕輕撥弄弦線,眼里只有琵琶,彷佛与世隔絕。
  她不是那种很明艷,濃得化不開的女人,一張小小的瓜子臉雪白而單薄,兩道細而彎的柳葉眉,薄而略泛白的雙唇緊閉,眼波如流水,無限溫柔,無限哀怨,叫人忍不住想去保護她,怜惜她。琵琶是用上好桐木制成,她一雙手纖細如蘭雪白如玉——輕攏慢捻抹复挑,幽咽泉流水下灘——連白香山的詩句,都無法形容她曲中的斷腸。
  李日翔望著她,似已痴了,這么柔弱美麗的女子,這么凄婉悲傷的樂曲,一個正要去复仇卻已厭倦仇殺的俠客,心里會有什么樣的感受?
  劍光一閃,樂曲驟止,弦俱斷!
  麗人幽幽抬起頭來,眼中哀怨更深更濃:“樂器無辜,何苦斷弦?“李日翔淡淡道:“器不斷弦,人就斷腸。“麗人悠悠歎了一聲,很輕,很柔,卻令人銷魂。
  她慢慢站起來,帶著一种渾然天成的韻律,那么嬌弱,彷佛即將凌風飛去。她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絲袍,又輕又軟,又寬又松,在清新的微風里飄動。
  她用一种又哀傷,又心痛的口气,輕柔柔地,像是耳語,又像是夢囈:“可是,弦雖斷,人還是要斷腸的。“她如水的袍袖輕輕一揮,琵琶上的斷弦忽然全部飛起。
  這就是李日翔听到的最后一句話。十几條弦線如流星沒入他的胸膛,溫柔得就如情人的指尖。
  長安城外五里外果然有一片草坡,草坡上果然有一間小小的木屋,木屋里也果然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和一張精美的床。嚴翎和路少飛繞著屋子里里外外繞了七、八圈,就是沒有發現一處机關,一處疑點。路少飛忍不住沖到床前:“為什么你始終不找這張床?“嚴翎歎道:“他這么樣布置,把一張床弄得花里胡俏,就是要人家以為這披披蓋蓋的布藏著什么机關,好去忽略別的小地方。“路少飛道:“這人若是神秘組織的首領,就說拱星先生,又豈是簡單的人物?他早該想到會有与你為敵的一天,要騙一個像你這么樣的聰明人,有時是不得不用笨方法的。“嚴翎不說話了,她不得不承認路少飛的話也有他的道理。她也伏在床前,一處一處細細地找,帳子上可以扯可以拉的流蘇緞帶都一一試過,錦被翻落在地上,帳子也已整頂卸下,就差床板沒翻過來,還是什么都沒有。不要說暗門秘道,就連他們小心提防的迷藥暗器,也一樣都沒有。
  一切是這么祥和平靜,平靜得叫人簡直要發瘋,他們從不知道平靜也會令人這么難受。
  兩個人頹然地坐在光禿禿的床版上,難道這屋子本就沒有什么秘道?那么為什么每次拱星先生都可以在丁宇面前忽然消失?如果沒有密道,那么一切的推測不就全都推翻?嚴翎一想至此,不禁懊喪,手一揮重重打上木板,“砰!“清脆的一響。嚴翎眼睛一亮跳了起來,順勢把坐著的路少飛揪起來:“我找到了!”路少飛滿臉惊疑地看著她。嚴翎笑道:“你看著!“她輕輕揮出一掌,這沈甸甸的大床竟似沒有重量般騰空飛起,床底下竟是一個大洞。路少飛眼里不禁也發了光。嚴翎搖頭道:“其實我們剛剛一坐上床就該感覺得到,只是我們都太失望,忘了去注意。“她又敲了敲床板:“你听,這聲音多不結實,也就是說床很輕,以拱星先生的內力,他可在霧一起時讓床騰起,進入地道,再慢慢把床放下,這并不是很困難的事。“路少飛大笑:“這果然是一等一的笨方法,卻騙倒了我們兩個聰明人。”
  若是一個最笨最魯莽的人,他或許沖進屋里就掀翻了那張大床,不要片刻就已找到了密道,愈聰明愈細心的人,卻愈反而可能忽略近在眼前的東西——這到底是聰明還是笨?拱星先生竟然能掌握人類性格的這一個弱點,這樣的對手是不是很可怕?
  床已移開,露出一個深約兩人高的大坑,也就是甬道的起點。嚴翎一躍而下,路少飛也隨后跳下,點亮了一個火摺子,沈聲道:“小心,可能有机關。“嚴翎神情也變得很謹慎,輕輕點頭。語音才落,就听得几聲細小的風聲,嚴翎袍袖一罩籠在手里,待一細看,是三根芒刺大小的細針,隱隱發青。嚴翎皺眉道:“此處路狹難以旋動,暗器又多而歹毒,我在前,你在后,各人自保,切莫分心。”
十五

  灰白色的石室,中央有一張圓形的石桌。這是一張很奇怪的石桌,彷佛是黏在地面上,東西南北各有一支石制的扳手,扳手前各有一盞小燈,大半部埋在桌下,只露出一個比水晶還透明的罩子。每一盞小燈前面都有一個方形的按鈕,也不知作什么用。
  現在,桌上東面的燈已亮起,發著淡橙色的光。桌前白須白發的老人定定地看著這盞燈,看了很久,淡淡道:“嚴翎,路少飛,你們果然聰明,果然已經找到我的秘道,只可惜聰明人是活不長的。”
  四支扳手中,南面的一支是偏左的,老人又痴痴地看了一回,嘴角泛起一惡毒的微笑:“秋小雅秋小雅,你可千万莫要讓伯父失望!”
  秋小雅看著倒在地上的李日翔,心里有一种說不出的滋味。他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他,為什么要殺他?難道是因為仇恨?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怎么會有仇恨?那是因為他們的身份,使他們不得不彼此仇殺。
  秋小雅幽幽歎了一口气,殺完人之后,她總要好好洗個澡,來洗掉自己身上的血腥气——然而,真正的血腥气藏在心里,是怎么也洗不掉的。
  她慢慢地,一步步走向不遠處一條小溪,溪水很清澈,在日光下閃著粼粼的金光。她看了看,此時此地是沒有人的了。她輕輕扯開月白色的絲袍,絲袍敞開,露出雪白的胴体,忽隱忽現。秋小雅緩緩仰起臉,雙目闔起,長而黑的睫毛覆在雪白的臉上,雙肩微微向后聳,那又輕又軟的絲袍就已滑落,落在溪旁碧茵茵的草地上。
  她整個人已完全赤裸。她的皮膚光滑如緞,在日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尊白玉,曲線美麗而柔和,雖然很纖細,但每一分每一寸都還是渾圓動人。
  她又長又直的雪白的腿已踩入溪水,俯下身掬起一捧涼徹心肺的清水,潑在臉上,珠水一滴滴沿著她的粉靨流下,前額一綹發已濕透。她索性把頭發也松開來,慵慵一抖,滿頭黑瀑直瀉至腰間——烏黑油亮的長發襯著如雪如脂的完美胴体,這是多大的誘惑力?
  秋小雅當然不會發現此刻正有一雙眼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冷冷地,而不是貪婪地。
  路少飛已吹熄了手中的火摺子,他知道在這甬道中閃避暗器尚且不及,火光難免要為暗器挾風削熄,待到那時眼前陡然一黑,反更危險,不如先适應黑暗,听風辨位。這時,由四面八方飛來一枝枝二寸長的短箭,箭身漆黑,一片黑暗几乎無法辨認,忽然兩團銀光如网般密密織起,輕微“篤!篤!“聲不絕于耳,銀光散去,黑箭已斷成一截一截落在地上。兩人輕輕握劍,握劍的手仍很穩定,此刻若是自己先緊張慌亂,就更失去准頭——差一分准頭,界限就是生与死。“嗤!“破風一響,無數柄短劍由地面彈起,直刺腳底。他們掠起堪堪避過劍尖,甬道只約二人高,上方沒有退路,他們飄飄落下劍尖輕輕沒入土里一兩分,整個人就像紙扎的挂在劍柄上。嚴翎足尖在短劍上一點,拔劍飄然飛出,很慢,就像一朵云。路少飛先是愕然,隨即會意,也騰空掠起。兩面石壁中忽伸出兩把利劍,交錯夾擊,兩人身形也頓時一低,貼地掠過。孰料此時地面竟又竄起一排利齒,舊力已盡,新力未生,前所未可料的凶險机關,上方是利劍,下方和后方一地的銳器,眼看兩人已避無可避,嚴翎忽叱道:“平貼住長劍!“兩人如一片薄餅平平貼著長劍,利齒急急上竄,竟恰恰停在他們胸前。嚴翎和路少飛背脊都已濕透,到此,方能輕輕吐出一口气。路少飛惊道:“你怎會知道要如此?“嚴翎道:“我想,他必要我們情急之下往前沖,前面暗器必定更難以閃避,而這种利齒一般而言并沒有這么長。“路少飛不禁歎道:“這种狀況之下,你還如此鎮定?”嚴翎苦笑道:“只是行險僥幸。“他們輕輕往后滑,掠上長劍,再輕輕躍落地面,霎時滿天光雨,無數件大小兵器一陣又一陣飛來,千般百种,,大至流星錘,紅纓短槍,小至鐵蒺藜,飛針,密密層層如暴雨激飛。路少飛不禁已變了色,如果剛才他們往前沖,馬上被打成蜂窩。嚴翎一劍飛起,光如匹練如閃電,一閃即黯,暴雨之勢也瞬間靜止。死寂一片,路少飛點起火摺子細細往
  地上一瞧,滿地大大小小兵器俱已被削成兩半,一模一樣的兩半。路少飛動容道:“這就是應前輩所創的离別劍法?”
  一劍飛起,万物离別,只有受离別之苦的人,才創得出這樣蕭索的离別劍法,應無恨呢?
  离別劍法,离別。嚴翎又想起丁宇,心已碎。
  他們屏气往前走,前面卻是一片平靜,連一個暗器都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石室里,石桌東面的小燈已滅,老人眼里露出一种复雜的表情,又似惊訝又似怨恨又似贊賞:“很好,你們居然能闖過這么精妙的布置!“他輕輕按下燈前方形的銀按鈕,臉上就又透出一抹詭秘的笑意。
  秋小雅重新披上寬松的絲袍,松松將頭發挽起,忽然輕輕掠起,宛如凌波滑行,神態也依然平靜,不時伸手攏一攏被風吹亂的鬢發,顯然未盡全力。
  那躲在暗中,一直窺伺她的黑衣人忽也展動身形,不即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秋小雅竟絲毫未曾發覺。
  遠遠看到的倚香閣,秋小雅忽一掠上屋梁,由面對僻靜后街的屋檐一重重躍過,到了倚香閣窗口閃身而入。黑衣人貼在壁上,看著秋小雅褪下絲袍,換上一身黑色勁裝,慢慢走到床上,一拉穗子,人已不見。黑衣人方才一躍而入,慢慢走到床上,慢慢拉動穗子。
十六

  老人按下按鈕的一刻,地道中忽大放光明,只听得石門沈沈一響,地道中幽靈般出現七八個黑衣人,嚴翎和路少飛眼睛受光,尚未能張開,黑衣人便已攻出十几招,招招俱是殺手。交手數招,嚴翎陡然變色:“你們怎么會使這些名家劍法?“黑衣人也不回答,只是招式愈變愈急,凌厲狠辣,嚴翎和路少飛卻仍應付自裕。黑衣人忽然劍式一變,同時輕飄飄刺出一劍,這一劍看起來很慢,很笨拙,很不著邊際,嚴翎和路少飛卻不禁同時變了臉色-這一劍竟赫然是燕十三用來對付三少爺的第十五劍。此刻有三個人圍著路少飛,四個人圍著嚴翎,這种情況下天底下還有誰能活?
  有,至少兩個!
  路少飛凌空躍起,“叮!叮!叮!“三聲急響,火星四濺,黑衣人手中的劍突然全都脫手飛出,釘在土里,黑衣人只覺眼前一花,手臂一麻,竟未看出他是如何出手。
  嚴翎和四名黑衣人也已靜止,卻未發出一絲聲響,那四名黑衣人卻已垂下手,神情既悲哀又恐懼-胜負未分,他們為什么要停手?他們悲哀的是什么?恐懼的又是什么?路少飛細看之下也不禁大惊,四柄劍竟已由劍尖中分為二,一模一樣的兩片,直至劍鍔。
  三名黑衣人神色凄然,拔起地上的劍,七人忽同時橫劍自刎,連一聲呼聲都未發出,就已倒下。
  嚴翎和路少飛這才真正嚇了一跳,這七個人竟將死看得如此容易,為什么他們對拱星先生如此忠心?
  -為什么他們不再退回石門后面?
  沈沈一聲,他們面前的石門已開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道:“他們都是我的死士,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都會不一切為我去死,而且地道里的門只能由房間打開,進入密道之后不是戰胜之后由正廳回去,就是戰死。”
  這個老人就是他們要找的拱星先生?
  嚴翎和路少飛慢慢走進去,看到一個灰白色的大廳,也看到那張灰白的石桌,一個白發的白袍老人背負著雙手背門而立,等到他們問道:“拱星先生?“方才傲然轉身。
  老人白須至胸,臉色紅潤,眼中卻精光四射,在他倆身上掃了一遍,淡淡道:“嚴翎,路少飛?“他忽又微微一笑:“很好,果然都是年少英雄,武功膽識盡皆過人。”
  嚴翎也淡淡道:“大師也非常人,秘密已被揭破,神色依然自若。”
  老人縱聲笑道:“秘密?什么秘密?老夫想要一統武林,這也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嚴翎淡淡道:“也沒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過是血洗江湖,害死胞弟,再博得江湖美名罷了!”
  老人目光已如刀鋒般銳利,神色不變,厲聲道:“你胡說什么?”
  嚴翎忽歎道:“無相大師不必再打啞謎,你衣袖上的茶漬已出賣了你。”
  老人已忍不住抬起手來,方只一動,忽又頓住-他上當了,他若不是無相,怎會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他若不是心慌已极,又怎會忘記他身上穿的已非僧袍?
  嚴翎歎道:“我本只怀疑是你,因為我找到的那些疑點,還不足以證明你就是無相。”
  老人居然已平靜下來,也不再否認,淡淡道:“那些疑點?”
  嚴翎道:“我在謝前輩傷口找到那顆佛珠時,本未十分怀疑,因為也很有可能是栽贓,只是姑且抱著一絲希望走一躺少林,想不到有意外的發現。無相身為一派掌門,地位崇高,依照往例,少林掌門是打死也不會在別人面前脫衣服,那能被人一怀疑就急著把衣服剝掉,若非自己心里有鬼急著澄清,以少林掌門之尊,你一句話別人就算不信,也得自己慢慢查去!”
  老人目中露出悔恨之意,他想不到自己精心設計,原意撇清的這一點,竟是對方眼中的可疑之處,他咬牙恨恨道:“說下去!”
  “無相閉關一年,絕少走出方丈室,對近一年來外面的事應該并不清楚,謝前輩絕跡江湖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在一年前江湖中能被我們以前輩相稱的至少有三個,其中包括最特殊的風雨雙俠-謝誠一、謝敬二兩位前輩,為什么你一開口就是神劍山庄的那一位?除非你仍深涉江湖之事,否則一時之間決不該想到他。”
  老人冷汗已不禁涔涔而落,嘶聲道:“還有呢?”
  “這最后一點,卻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若非那位小朋友失手跌了茶鐘,我還不會發現方丈室的地板底下居然是空的,你那天故意在那儿說了半天禪語,其實也不過是引開我們的注意,怕我們看穿你那地板的秘密罷了。”
  老人目中已稍出熊熊怒火,若是目光也能殺人,他必會將那小沙彌抓來殺上千次万次-那茶鐘,都是那摔了的茶,害了他兩次。
  他又已不禁露出深思之意:“我錯了,我一直以為我的安排天衣無縫,想不到卻還是被你們識破。”
  嚴翎淡淡道:“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安排天衣無縫,世上卻沒有一個計畫是天衣無縫的。”
  老人道:“我只是想不透你們怎會找到我那間木屋的?”
  沈重的石門一響,一個人冷冷道:“因為我!”
  老人心已沉了下去,這個突然出現的人赫然就是丁宇。
  老人勉強笑道:“你如何找到回來的秘道?”他故意將回來二字說的很重,此時此刻,他還是希望丁宇站在他這一邊,他也知道這三個年輕人以几乎是武林中智慧最高武功最好的三個人,若是連成一線,后果會有多可怕?他簡直想都不敢想。
  丁宇淡淡道:“我只是偶然間發現李日翔的尸体,發現了凶手的行蹤,然后就不小心跟在他后面來了,恰巧他們之間彼此互不認識,我才可以听到很多有趣的話。”
  老人已徹底絕望,嚴翎和路少飛卻已喜動顏色。
  老人嘎聲道:“你為什么背叛我?”
  丁宇淡淡道:“你又何嘗信任過我?”
  老人頹然道:“我信任他們,讓他們進入組織的核心,因為他們都只是我的工具,只有你,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你是一個真正的人,所以我不放心。”
  老人忽又變得很激動,指著嚴翎喊道:“為什么?為什么她說三言兩句,你就這么相信?”
  丁宇平靜道:“她只要說一句話,我就相信。”
  嚴翎淡淡接道:“因為我們的師父都是應無恨。”
  老人瞳孔收縮,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丁宇淡淡道:“你已騙了我這么多年還不夠?”語气雖淡,聲音卻有一絲沙啞。
  老人垂頭道:“我本不該騙你,我只是不忍……”
  丁宇默然。人非草木,他也不愿和老人反目成仇,畢竟老人也曾救過他,也曾為師父要求公平比斗。
  嚴翎突然冷笑:“我本已不愿再說,你卻還要再騙下去,我可沒有我師父那么好心腸。”她指著這石室里唯一一樣有顏色的東西-一幅工筆仕女圖,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告訴你,我師父也有一幅,我一直到進了石室見到這幅畫之后才知道,原來你就是他的嫡親哥哥,難怪,難怪他一直不愿揭破你的陰謀,他至死還不敢相信你居然忍心對他下手。”
  丁宇楞住,老人已抖得站都站不穩,這本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藏了三十年的秘密。
  嚴翎目中也有痛苦之意,她本不愿揭人隱私,但事已至此,她只能繼續說下去。
  “五年前,你的行動開始,我師父就已知道,他一直不愿拆穿你,又不能眼看武林遭劫,我想,他一定勸過你,卻沒料到你怕他說出去,竟會設計害他。你不知用什么方法讓六大門派相信你查到凶手就是我師父,一個名門大派掌門,說起話來自然比我師父更有份量,在他們面前故意說要公平比斗,他們對你就更深信不疑,甚至以為你臨時又起惻隱之心,不忍下手,說不定我師父也會因此念及手足之情,對你手下留情,他留情,你卻不會留情的,是嗎?你見到丁宇武功不弱,复仇心切,就想到利用他恨六大門派的心理來替你殺人,所以為他求情,一方面再次表示你的仁慈心腸,而你下手時跟本就沒有廢去他的武功,否則就憑丹藥,又怎能使武功被廢的人恢复功力?”
  老人全身顫抖,用力摘下頂上的白發,連著一層薄而精巧的面皮,露出無相大師憔悴蒼白的臉。他放聲大呼:“不錯,你說的一點都不錯,但你可知我是為了什么?”
  嚴翎只著畫上的女子,淡淡道:“為了她。”
  一個小小的農庄,淳朴而安詳。一對兄弟,一個可愛的女孩,從小就玩在一起,三個人和樂融融。
  到了可以談情說愛的年紀,兄弟兩人同時喜歡上那女孩,而女孩心里愛的是弟弟,表面上看起來卻是和兩人都一樣好。
  要提親下聘的時候,自然以長子為先,在那种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的時代,誰敢反對?誰能反對?
  婚后,女孩和弟弟仍然互訴情意,一個男人面對他所愛的女人,卻只能叫她嫂嫂,那种滋味多么難受?
  哥哥終于發現他們兩人的事,對一個男人而言,妻子愛著別人不僅是种痛苦,更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于是他憤而出家,他發誓要得到一切,除了女人之外的一切。
  弟弟終日自責,也离開了,他只想躲開人世,躲開一切,沒有愛也沒有恨。
  那個可怜的女孩子呢?
  老人狂笑:“他們欠我,他們都欠我的!”他忽然大喊:“秋小雅!”秋小雅一身黑衣,清瘦雪白的瓜子臉上已挂滿晶瑩淚珠:“你騙我,原來你說替我爹報仇都是假的,原來害死我爹的人就是你!”老人一伸手扼住秋小雅的咽喉,擰笑道:“他們都欠我,他們都欠我的。”他步履不穩,捏著小雅咽喉的手指又加重了几分力:“這就是他和那賤人生的的女儿,你們看,這就是你們好師父的女儿,現在我只要輕輕一用力,他就要去見他爹了,哈哈哈……”他突又狂笑起來,眼珠已暴出紅綠。
  嚴翎惊道:“你說她是誰的女儿?”
  老人狂笑道:“你听的不夠清楚嗎?這就是你們師父和那賤人生下的女儿!”他手已漸漸用力,秋小雅原本雪白的臉已漲得通紅,眼珠也漸漸突出。
  嚴翎喝道:“住手,莫錯殺了你自己的骨肉。”
  老人獰笑道:“這個時候你還想騙我?”手卻已漸漸放松,小雅臉上的漲紅已漸漸消退。
  嚴翎由袖中拿出一張信箋,紙已泛黃,淡淡道:“你自己看。”老人將信將疑,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搶過信紙,看了第一眼臉色就已變了。
  “……我已怀了他的孩子,今后請你忘了我……”
  嚴翎淡淡道:“原來你一直誤會,難怪你對我師父會恨得那么深。”她靜默半晌:“他并沒有對不起你。”
  老人手指松開,倒退兩步,痴痴地望著秋小雅:“她是我的女儿,她竟是我的女儿……”
  秋小雅淚流滿面,不住搖頭:“不會的,不會的……”忽然一反身沖出石室。
  老人目光渙散,喃喃道:“她是我女儿,她是我女儿,嘻嘻,女儿,我有女儿了……”他自顧自伏在桌上又哭又笑,自言自語,這野心勃勃的老人竟似已瘋了。
  仇恨,仇恨為什么總是會蒙蔽人的理智?仇恨為什么總是造成那么多的傷害,那么多遺憾?
  丁宇悄悄走了出去,師仇已報,一切都已結束,這里已不再有他存在的必要。
  望著他的背影,嚴翎心已碎。
  路少飛看見嚴翎眼中閃動的淚光,卻不知應該怎樣安慰她,他們兩人默默走出石室,走過甬道很長很長的黑暗,很長很長的沈默,回到那一間小木屋,天色已暗。
  路少飛低下頭道:“我已有許久沒有回去,也該回華山去看一看。”
  嚴翎強顏笑道:“你這浪蕩子在外頭瘋了太久,的确該回去好好安定一陣子,若是再和我你混在一起,豈不活脫脫又是一條小狐狸?”
  兩人相對大笑,笑不能止,笑出眼淚,笑出這些日子的酸甜苦辣,今日一別,還要再多久才能這樣開怀大笑?這笑聲里,包含多少說不出的滋味?
  日后相見,還是肝膽相照的朋友,抑是形同陌路?不能相愛的男女之間,能不能有真正的愛情?
  丁宇走出石室,走過漆黑一片的地道,他的心中也是一片深黑,沒有未來,沒有過去,所有美好可愛的一切都已不再屬于他。
  忘記,他強迫自己忘記,但這种刻骨銘心的記憶又怎能說忘就忘?
  他走出那帶給他一身血腥的木屋,天气陰涼灰暗,帶著淡淡的悲傷,輕輕地滲入他的心,散開,濃重。
  他眼中無淚,心中卻有傷,他久已習慣逼迫自己冷漠,如今心碎欲裂,卻無淚可流。
  無淚可流是不是比流淚更痛苦?
  山坡上有一棵古松,丁宇走到松下,絕望地靠在樹干上,全身因痛苦而劇烈顫抖。這种痛苦太強烈,又太飄忽,遠比一劍刺入還要痛苦。
  “我只是個殺手,沒有前途的殺手,我不能害她……”
  “我忘不了,我這輩子絕忘不了翎翎,只有她……”
  “既要离別,為何要有相聚?如果沒有從前那段快樂的日子,我今日是不是就不會如此痛苦?”
  “可是若沒有那段日子,我這一生還有什么意義?”
  他想不透,這都是命運,難道這輩子注定孤獨寂寞?沒有答案,他狠狠一拳擊上突起如石礫的樹干,手顫抖,一絲鮮血沿著樹干慢慢流下。他神情恍惚,眼里有一絲悲哀,卻似一點也不覺得痛。
  天色陰暗,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云,沈悶而透涼,嚴翎漫無目的的走在坡上,淚流滿面,她的心也是灰蒙蒙一片-丁宇,你為什么要走?
  她看著身上的男裝,淚水又如春泉般涌出,都是為了你,丁宇,我這一生已不會再愛任何人,難道我只能這么樣隱藏一輩子,掩飾一輩子?
  遠遠地,她看到坡上老松下有一條人影,黑色的人影,她心中一陣抽痛,是他,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几朵黑云籠在頭上。
  她不覺移近了腳步,看到他一下一下地猛搖著樹干,就像要忘記什么卻又無法忘怀,鬢發已亂,臉已漲紅,眼里晶燦燦彷佛有淚,那雙手,那雙多么溫暖多么有力的手,那雙多么乾燥穩定,給她多少照拂的手現在卻已傷痕累累,血漬斑斑,手上樹上都在滴血,嚴翎心里也在淌血。這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他沒有忘,他沒有變,他只是希望嚴翎幸福,他還是這么疼她,全不為自己著想,就像五年前挨的那一刀。
  原來他一直在忍,一直故意冷淡,嚴翎的淚又已忍不住流下:“傻子,你為什么要對我那么好?”
  嚴翎身形一掠,忽然霹靂一聲,大雨驟落,一閃銀光中丁宇狠狠一拳擊向凹凸粗糙的松木干,嚴翎想也不想,閃電般伸手握住他鮮血淋漓的手背,收勢不住,她薄而多骨的手掌硬生生撞向一樹尖突結瘤,鮮血慢慢留下,在大雨里一絡鮮紅漸次化開成一絲絲淡紅滲入清冽的雨水,沖淡,不見。
  一片愕然。
  丁宇抓住嚴翎的手,又急又痛:“你這是做什么?”嚴翎幽幽道:“莫忘記我還欠你一次,那是五年前。”丁宇忽又冷冷放開嚴翎的手:“那不是欠,”他側過頭:“早已都過去了!”嚴翎流淚道:“好吧,那不是欠。你可以這么樣糟蹋自己,難道我就不可以?”丁宇歎了一口气:“你何必呢?你是名滿天下的俠女,而我,只是一個滿手血腥的殺手。”嚴翎道:“你又來了,你又要為我著想,”她流著淚:“你可知五年前你為我挨那一刀,我痛了好久,五年,整整五年!”她看著他,微微顫抖:“現在你又要再害我多久?一輩子?”
  丁宇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半啟半開的菱唇透著倔強与不馴-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愿意表現出溫柔多情,只有和他在一起,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他怎么忍心再傷害她?丁宇忍不住輕輕擁住嚴翎,輕輕撫著她濕透的柔發:“翎翎,你真是個傻子,天底下最傻的傻子……”嚴翎淚又流下,這次是歡喜的淚:“你以后要天天吃傻子做的飯,陪傻子練劍下棋。”丁宇接道:“生一窩大大小小的傻子!”
  嚴翎臉羞得飛紅,揚起拳頭就要打,丁宇已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傻子,先去躲雨吧!”
  大雨滂沱。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