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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一死君何懼 一思君何苦


  梁山伯嗖的欺上前來,連點了我身上七處穴道,抖手我扛到肩上。這几下令我气血翻騰,頭暈目眩,卻是有苦難言。
  只見他在后面的那面牆的一塊磚上輕輕一推,那牆上居然無聲無息的露出一道小門,門后竟然是一個更小的秘室。我一直奇怪他為什么能夠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密室中,現在終于明白過來,原來,在這密室之中,還有另一個密室。
  那小秘室并沒有別的門戶,卻有一扇窗,從外面看,這扇窗正是這間房子的后窗,卻又有誰想得到其中竟有這么多名堂。
  梁山伯將那窗推開一道縫,往外看了看,陡然將窗推開,將我往外一拋,他自己卻又如狸貓般竄出,輕舒猿臂,未等我落地,已一伸手將我撈住,卻還沒有忘記回手將窗關上。
  他身形十分快捷靈敏,絲毫不象負著一個大男人的樣子。几個騰挪之間,已經出了這個諾大的廢園。我隱約听到人的嘈雜聲,象是來了許多人,卻沒有人發現這邊發生的情況。
  我知道那是“碧雨宮”的援兵到了。想到衛十五娘的處境實在不容樂觀,心中不由得十分煩悶,然而此刻卻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也許,對她來說,災難只不過剛剛開始而已。
  梁山伯向前走了一箭之地,忽然繞了一個大圈子,在我正猜測他要去哪里時,卻忽然發現又回到了那座廢園。他非但回到園中,而且還徑直走向剛才离開的那間房屋。
  廢園中此刻怕不有五十多人,每個人臉上俱是哀傷憤怒之色,不用說是發現了沈問天的尸体了。
  梁山伯剛一走近,忽見一個人排眾而出,走上前來,抱拳道:“梁公子。”
  那人四五十歲年紀,一臉精明之色,此刻卻目露哀傷之色。梁山伯說:“王總管。在下正要到庄上,卻听說庄主已親率庄中高手赶到這邊來了。這里出了什么事?庄主在此么?”
  那王總管仰天長歎了一聲說:“真是上天不長眼。沈長老他老人家竟然被……”
  我感到梁山伯全身一震,急急的問道:“沈長老他怎么了?”
  王總管說:“他老人家……竟然被人刺殺于此。”
  梁山伯惊呼道:“什么?”猛然急步沖上前去,排開眾人,一直沖到屋子里面。屋里只有五個人,但是這五個人顯然都不是一般人。其中一個我認得的,正是沈問天的那個虎口余生的袁姓弟子,他此刻正跪在地上,他的身前是一塊白布,白布下面是一具尸体。
  無論他生前如何顯要,此刻也不過是一具尸体而已,与一個販夫走卒的尸体并沒有區別。但是人總有一個很奇怪的毛病,當你走進一間有五個活人和一具尸体的屋子里的時候,你最先注意的往往不會是那五個活人中的任何一個,而是那具尸体。
  但是這間屋子無疑是個例外。
  任何一個走進這間屋里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只能是那個人。他長得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他的年紀應該已經超過五十歲,但是又仿佛只有三十歲。他身上的衣著十分考究,并不是十分豪華,但是卻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出身名門,地位顯赫。他只不過靜靜的站在那里,什么話都沒有說,甚至連最微小的動作都沒有,但是你卻偏偏不能不去注意他。只因為他的眼神和气勢實在不容別人忽視。
  我已經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天下之間能有這种气勢的人實在不多,而金陵城中正有一位。
  武林四大世家之一,“鏡花庄”的庄主祝七通!
  有兩個人分立在他的身后,身著長袍,臉上絲毫沒有狠惡的神色,但是目光閃動之間,精光電射。
  “梁兄是再也想不到沈長老是被誰所害的了。”說話的是站在祝七通身邊的一位青年男子。這人相貌也十分俊秀,不在梁山伯之下。而且他臉上仿佛時刻帶著一种微微的笑意,給人一种十分容易親近的感覺。此刻將整個事件娓娓道來,條理十分清楚,語气不急不緩,顯得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是如此從容淡定。
  原來“碧雨宮”宮主“冷玉”林月如的掌上明珠林靈瑤失蹤已近三個月,這對“碧雨宮”上下來說當然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特別是長老沈問天,平時就把林靈瑤當作親孫女看待,關愛之情,不在林月如之下。所以當有人告訴他有林靈瑤的消息時,他只帶了兩個人就急沖沖地赶了去了。誰知卻被林靈瑤所害。
  梁山伯听得“目瞪口呆”。
  直到這時,祝七通才開口道:“這其中牽涉到'六刀盟'的人在內,必有內情,決不簡單。何況這還牽扯到林宮主的聲譽,事關本宮根本,在林宮主知道這件事以前,我們不能輕舉妄動。林宮主一向公正嚴明,不詢私情,肯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交代的。”他話音十分平和,甚至帶著一种淡淡的哀傷的味道,絲毫沒有教訓別人的意思,但是在場眾人無不心悅誠服的應是。
  直到這時,祝七通才仿佛注意到我的存在。听他問起,梁山伯登時精神一振,簡直是有些迫不急待的脫口而出,說出了我的來歷。祝七通听他說完,在知道我正是他的找了整整三年的殺子仇人后,神色微微一變,現出一絲不悅的神色。但是這不悅卻居然不是沖我來的,只听他淡淡的道:“蘇公子乃是江湖名俠,豈能如此失禮,速速解了蘇公子的穴道。”
  梁山伯聞言不禁一怔。但是我的穴道終于解開,我也終于站了起來。祝七通抱拳道:“公子俠名,祝某素所仰慕,久欲一會。本當淨門掃徑以迎,卻不想在這里相遇,實在失禮得很。”
  我微笑著說:“祝庄主言重了。貴宮發生這等不幸的事,蘇某也難過得很。”我說著看了梁山伯一言,只見他面現緊張,猶豫的開口道;“庄主……”
  祝七通歎了一口气,說:“你不用說了。我說過的話一向算數,這次也絕不會例外。我知道你的心事,我也知道你和英台的感情。唉,罷了,英台現在正在惠覺寺,你去見她吧。”
  梁山伯頓時大喜過望,眼眶中居然有淚光閃動,激動的說:“謝……庄主……”
  祝七通卻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淡淡的說:“你去吧。”
  “是。”梁山伯說完轉身去了。
  祝七通依然面無表情,但是這种平淡卻不會給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覺。也許在他人的心目中,他原本就應該是不苟言笑的。我很有興趣的看著他,卻無論如何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看不出他是在悲痛還是在憤怒?
  我淡淡的說:“這位袁兄的應變能力似乎有限。”
  “蘇公子何出此言?”
  我說:“他听說我正是中州五條龍之一,卻居然無動于衷。”
  祝七通的眼中終于露出一絲笑意,但是這絲笑意卻仿佛比海底還深,仿佛比海水還沉。他說:“也許他的反應并不慢,也許他只不過認為沒有必要而已。”
  我說:“原來你還是要殺我的。”
  祝七通淡淡地說:“這三年來,我已經不知道花費了多少精力和金錢,不知道出動了多少人手,為的就是要殺你。”他的聲音十分平靜,仿佛說的是一件与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絲毫沒有憤怒和仇恨。但是卻我終于体會到了那一分埋藏在他心底的深深的仇恨。
  也許就因為這仇恨已經埋底太深,所以才不會爆發,但也正因為埋得太深,已不可能再挖出來了,已不可能再消失了。我看著他的眼睛,心里也是出奇的平靜,也許甚至比他還要平靜些。祝七通也不禁有些奇怪起來,他忽然歎了一口气,說:“原來不用我來殺你,你已經死了。”
  他接著說:“我剛才還在奇怪,梁山伯怎么可能抓得到你。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你的心早已經死了。”
  我募然想到,我的消沉,原來是因為她的死,而她卻又是祝少同害死的。原來我雖然殺了祝少同,他卻也早已經殺死了我了。原來上天的安排是如此公平的。
  我的心底閃過一絲悲哀。祝七通又說:“你雖然殺了我儿子,但是我也知道我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樣的人,我知道你殺他一定有你的原因,所以我雖然恨你,卻還是打算給你一個公平決斗的机會。但是現在看來已經沒有必要了。你自己了斷吧。”
  一把短劍拋在我面前,砸在地上,發出鐺的一聲響。我沒有再說什么,緩緩彎腰撿起短劍。我感覺到我的手竟然有些戰抖。
  難道我會忽然害怕起來嗎?不會的。我知道我一點都不怕。這顫抖一定是為了其他原因。
  也許每一個人臨死前,都忍不住要顫抖的。死,本就是這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情之一,也正是這世上最神秘的事情之一,面對這种神秘与神圣,不由得我心中不泛起一种异樣的感覺。
  劍是好劍。
  寒光耀眼,一望可知毫不費力就能透破肌膚,割斷咽喉,斷絕生息──無論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我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我。沒有同情,沒有怜憫。每個人都在等,在等著我死。
  我已經不能不死了。
  但是就在這時,忽然每一雙原來望著我的眼睛都望向了我身后,望向了門口。更奇怪的是,每個人的眼睛里都仿佛有一种奇怪的光芒,一种自千古以來就已經存在于人類內心深處的欲望。一個嬌脆的聲音在我身后低低喚了一聲:“爹。”祝七通的眼神中泛起一絲感情:“英台,你怎么也來了?”
  那女子祝英台說:“我听說沈長老被奸人所害,原來還不敢相信,現在看來竟是真的了?”
  祝七通長歎了一口气。祝英台說:“爹查到凶手了嗎?”
  祝七通搖頭。祝七通身旁那個年輕人自從祝英台進來后,目光就再也沒有從她身上离開,他的聲音中也多了一种异樣的溫柔:“有庄主在,凶手定難逃脫,世妹不用操心。”
  祝英台卻忽然冷笑一聲說:“我爹在不在倒無所謂,有馬世兄在這里,凶手想是手到擒來的了。”
  這几几句話中的諷刺只要不是聾子都听得出來,祝七通臉色一沉道:“英台不得無禮。”那年輕人卻神色絲毫不變,依然溫柔的說:“世妹只是說笑,庄主不必當真。”
  祝英台卻不再理他,話題轉到了我身上:“這人是誰。”
  祝七通的目光定在我的臉上:“這個人就是我們找了三年的人。”
  話音未落,我身后已響起一聲惊呼:“難道他就是……”祝七通說:“他就是殺死你哥哥的凶手。”
  這一瞬間祝英台的聲音已經變得冷如寒冰:“你轉過身來!”
  我說:“為什么?”
  “我從來不從身后向人出手──即使是殺死我哥哥的凶手!”
  我歎了口气說:“我活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有那么多人想我死──知道了這件事,我至少會死得安心些的。”
  我轉身。
  即使我已經万念俱滅,只求一死,而事實上也馬上就要死去,我還是不禁被鎮住。
  這是絕對是一個絕頂美麗的女子。
  即使我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她的殺气,即使她頭上戴了一頂白色的斗篷,完全遮擋注她的容顏,但是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她的美麗。因為這种美麗已經完全不需要你去看,只需感覺,已經可以令你深深的震撼──這种美麗,即使是在千百位絕色美女之中,你還是能立即一眼看到她;而你只要看了她一眼,就再也不會看其他人半眼!
  我并不是一個輕薄的人,我以為此生除了那早已經刻骨銘心深深愛戀的女子外,絕不會對第二個女子說半句輕薄話了。但是這時我還是忍不住說:“能死在這么美麗的姑娘手上,我實在是欣慰得很。”
  這句話几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根本不需要考慮。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連身為“慧覺書院”唯一傳人的梁山伯都無法抗拒她的魅力,以致于甘心墮落──這种魅力几乎已不屬于人世,而是魔鬼手中的利劍。
  祝英台的聲音依然冰冷:“死到臨頭還嘴花花的人,本姑娘見得多了,卻從來沒有心慈手軟過。”
  我說:“姑娘說得這么凶狠,難道不知道殺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么?”
  祝英台冷哼一聲:“痛苦?你殺害我哥哥時,心中可有過半分痛苦?”
  我低低地歎了一口气。
  “我當然痛苦。這三年來,我心中何曾有半分歡樂?如果我可以選擇,我宁愿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你哥哥沒有殺她,而我也沒有殺你哥哥。但是,她有選擇嗎?我有選擇嗎?祝姑娘,你們有選擇嗎?”
  “你現在知道害怕了嗎?”
  “害怕?不錯,我很害怕,但不是怕死,而是害怕繼續這种痛苦。祝姑娘,用你手中的劍結束這一切吧。”
  “別以為這樣說我就不會殺你……”
  她手中的長劍嗖地抬了起來,指向我的咽喉。我很平靜地看著長劍那閃著精光的利刃。用一种短暫的痛苦,結束一种長久的痛苦,這豈非正是許多人曾經有過的選擇。
  但是,她居然在這一刻猶豫起來,她的手竟仿佛凝固在空中。
  她忽然緩緩地說:“你讓我感到害怕。”這話實在有些莫名奇妙,我也不禁奇怪地看著她。她仿佛又想了一下才接著說:“我害怕殺錯人。”
  我說:“你哥哥是我親手所殺,這一點絕對錯不了。”
  祝英台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相信你就是殺死我哥哥的凶手,但是,你的態度,你的神情卻讓我隱隱有一种罪惡感,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
  我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家功夫的修為,最講究修身養性,自省其身,是為練气的根基。一個人,最難以了解的就是他自己。特別是,人的心思之中,七情六欲具存,盤根錯節,實是混亂無章,不知道一瞬間就會閃過多少個念頭。而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某些感覺,往往是最正确的感覺和最真實的想法(即所謂第六感──作者注),卻也最難以為人所把握。因此,有的人往往在做過一件事情之后很久,才忽然醒悟到這件事實際是做錯了,但是這時要后悔已經來不及了。而道家的有所謂“自省”的修練,正是要在千頭万緒之中,尋找出那一線真實的感覺。祝英台能在這仇恨滿腔、殺气彌胸的剎那間,仍然能把握住內心的感受,可見其所修習的非但是正宗的道家功夫,而且修為不低。
  祝英台說:“你眼神中那种痛苦,我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也看到過──我知道那時一种真正的悲痛。”
  我冷冷地說:“你在知道你哥哥的死訊時,難道不也很痛苦嗎?”
  祝英台說:“那時我當然很傷心,但是我現在已經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痛苦。”她的聲音之中居然有了一絲哀怨,一絲凄涼:“只因為,比這更痛苦的事,我也已經經歷過了。”
  我說:“看姑娘方才拔劍時的堅決与果斷,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沒想到你卻如此多愁善感。”
  祝英台說:“那是因為,在我的心目中,一直以為殺我哥哥的凶手一定是一個窮凶极惡,罪大惡极的人,你的樣子根我的想象相去太遠……沒想到你也是一個可怜人”
  我終于明白,她原來還是個孩子。
  一個女孩子,不但善于把她的夢中情人想象得風度翩翩,英俊蕭洒,而且也善于把她所恨的人想象成面目猙獰,心腸歹毒,罪該万死。
  我心中不禁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覺。初見她的時候,我還以為她的魔鬼手中的利劍,現在才知道,她只不過是魔鬼手中的玩偶而已。
  我心中歎惜,口中卻依然寒聲說:“我再可怜,也改變不了我殺你哥哥的事實。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你莫非沒有听說過這句話么?”
  祝英台咦了一聲:“你好象真的很想死呢。唉,家師曾經說過,一個人死了,最痛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關心他、愛護他的人。你難道不怕他們傷心么?”
  我說:“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會為我的死而難過的人了。”
  我知道這句話是謊話。想起僅一牆之隔的衛十五娘,我的心中不能不痛。但是我已經沒有選擇。
  但是,我話音未落,就听到一陣刺耳的聲音。在一瞬間,我只感到這聲音象是十分熟悉,仿佛最近才听到過。然后我終于听出這聲音的來處,終于听出了這是什么聲音。
  這一瞬間,我只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冷汗立即將我的后背打濕了。
  密室的門打開,衛十五娘慢慢地走了出來,屋里每一個人的目光都盯在她身上,連一直跪在地上的那袁姓弟子都吃惊地抬起頭,而她的目光直直地定在我一個人身上。
  “你說得不對。”
  她緩緩的說出五個字。她的聲音淡定而輕柔,雖然她的樣子著實狼狽,她的神情十分憔悴,但是她的目光依然溫柔而深邃,仿佛不知這四周充滿了危險,不知這一出來,一只腳已經邁入地獄!
  這時,我應該后悔,應該痛恨,應該慌亂,無論多么不知所措,都是正常的。但是,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我心中的第一個念頭卻居然是:她現在的樣子,一點都不象她自己,而象是“她”!
  有多少次我与別人作生死決斗的時候,每到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衛十五娘臉上總是露出焦慮的神情,而她卻從來都是從容淡定,甚至嘴角那絲淡淡的微笑,都從來沒有消失過。有多少次,她的從容和冷靜給了我必胜的信念和勇气,一次次從死亡的邊緣走回。
  而衛十五娘此刻的神情和“她”何其相似──莫非,女人在這种生死的邊緣,總能表現出如此偉大的情操?
  衛十五娘一步步向我走過來。
  沒有人阻攔她。也許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她每走一步,就离地獄接近一步。直到她走到我身前,原來站在祝七通身后的一位長袍中年人身形一閃,攸忽之間沒入密室之中。
  我此時心中的后悔實在是難以形容。衛十五娘很容易讓人忘記她的武功,但是身為“中州五條龍”中的一員,一直被認為是天下有數的几位女子高手之一的“小龍女”,是絕對不能低估她的武學造詣的。
  梁山伯無疑是個十分怜香惜玉的人,他在點她的穴道時,肯定出手過輕,以致被她很快就沖開了穴道。他當時恐怕万万想不道,他這樣做恰恰是害了她。
  事到如今,我反而笑了起來,說:“你真是個傻姑娘。”
  衛十五娘幽幽地說:“你要是死了,你以為我還能活下去嗎?”
  我說:“不要說傻話。三年前素云死的時候我也以為再也活不下去了。可是我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嗎?忘了就好了。”
  衛十五娘說:“你忘了嗎?”
  我心中又一痛,無話可說。
  這時那長袍中年人又幽靈般地從密室門內閃出,閃身間又回到祝七通身后,低低地說了几句話,大概是密室中已經沒有活人之類。那姓馬的年輕人輕輕地咳了一聲,說:“這位姑娘莫非就是江湖人稱‘小龍女’的衛十五娘?”
  衛十五娘卻仿佛根本沒有听到他的問話,依舊低聲地說:“我也曾經試著去忘記,但是試了整整三年,但是記憶卻好象越來越深,越來越深……我甚至不惜放縱自己,以為可以有點用,結果卻一點用都沒有。”
  我說:“這樣值得嗎?”
  衛十五娘說:“我也曾經這樣問過我自己,問過很多次,每次我都對自己說:‘不值得’。所以我就試著去恨你,我就做了一個布偶,每天刺你几針,狠狠地罵你几句……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已經很恨很恨你了……”
  我的臉上依舊挂著強擠出來的微笑,可是我卻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淚水。我曾經以為我再也不會哭,我的感情再也不會如此深深地激動。我已經分不清楚此時我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了,即使“道”的修為深厚如我,此刻也不能、不想、不愿去体會自己的心情。我只想哭,只想痛哭一場。
  這時那姓馬的年輕人終于又開口了:“兩位如果想卿卿我我的話,黃泉路上有的是時間。”
  我尚未答話,忽听祝英台怒哼了一聲道:“姓馬的,人家多說兩句話又礙你什么事,看不慣就走開。”
  那姓馬的年輕人面不改色,輕聲說:“世妹說的是……只是庄主有急事事要辦,恐怕不能耽擱時間。”
  祝英台卻不再理他,轉向衛十五娘說:“這位姐姐,有我祝英台在,絕不允許有人傷害你分毫。”
  我聞言簡直欣喜過望,連忙說:“祝姑娘如果能保護我五妹,在下九泉之下也將感激不禁。”
  祝英台歎了一聲,說:“其實,如果你不是殺了我哥哥,這個仇實在太深,我又怎么會殺你,讓這位姐姐傷心呢?”
  衛十五娘仿佛現在才意識到祝英台的存在,看了她一眼,忽然臉色一變。我一看她的眼中居然有一絲忌妒的神色,不覺大吃一惊──祝英台确實是一個容易讓女人忌妒的女人,可是衛十五娘在這种情況下居然還吃味,實在令我始料未及。
  只听衛十五娘冷冷地說:“這位姑娘是什么人?”
  我連忙說:“我殺了她哥哥,她要為她哥哥報仇。”
  衛十五娘說:“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她要殺你,就得先殺了我。”她狠狠地盯著祝英台,仿佛已經把她看作仇人,卻不知道在這屋子里,除了我之外,唯一不想要她的命的,也就只有祝英台了。
  祝英台卻又歎了口气說:“衛姑娘,你不要把我看成仇人,我們都是苦命的女子……我……算了,我也不想報仇了……我走了。”說到后來,竟已經有些哽咽,轉身就要离去。
  “姑娘慢走。”我叫住她。
  祝英台說:“你是想要我把衛姑娘帶走么?”我果然有這個意思,尚未說出口,衛十五娘卻已經叫了起來:“我哪里也不去,我只呆在你身邊。”
  祝英台說:“我明白的,衛姑娘……如果那個人要死了,我也一定會陪他的……我知道……”
  我終于沒有再說話。祝英台抬腳要走,我卻又叫住了她。
  我說:“祝姑娘,我以為你在‘慧覺寺’等梁山伯呢,沒想到他剛走,你跟著就到了。”
  我話音未落,陡然听到身后一人喝道:“姓蘇的,你的話也太多了吧。”緊跟著一道勁風直奔我后腦而來。祝英台冷哼一聲,只見一道劍光迅快如閃電,卻又靈活得象有生命一般,她人分明在我的正前方,那劍光卻急速一旋,已經繞過我的身体。只听“當”的聲金鐵交鳴之聲,那劍光又旋飛而回,如靈蛇入穴般沒入她腰畔的劍鞘中。
  這時才听到衛十五娘一聲怒喝:“你要干什么?”
  我卻大吃一惊,惊的不是我剛在黃泉路上走了一趟,惊的是祝英台的劍法──這劍法我實在再熟悉不過,這赫然是我最得意的“七絕劍气”中的招數。
  我原想祝英台既然是祝七通的女儿,武功自然是傳自家學。但是“鏡花庄”的武學中,斷然不會有我“蜀山劍派”的絕技的,然則祝英台又從何學來?我想起她剛才曾經提到過“家師”,想來是另有師傅,卻不知道是我的哪位師兄師姐,或師叔師伯了。
  祝英台還劍入鞘,卻看都沒看那偷襲者一眼,直盯著我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說:“剛才祝庄主說你在那里等他,他已經去了。”
  祝英台陡地轉向她父親,厲聲說:“爹,這是什么意思?”
  祝七通沉聲說:“他在挑撥我們父女的關系,你不要听他胡說。”
  祝英台卻沒有理會他這句話:“你明明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會陪姨娘學繡花的。”
  祝七通的聲調明顯提高了:“你難道不相信我?”
  祝英台說:“我倒宁愿我可以相信你。”
  話音未落,她忽地一擰身,如一團影子般閃出門外。只听祝七通說:“你快跟去看看,別讓他出事。”
  那姓馬的年輕人應了一聲,身影一閃之間,追了出去。他身体閃動之間,竟仿佛离弦利箭一樣,并沒有絲毫靈動的感覺,但是卻是快到了极處,只象是一頭促然躍起的獵豹,卻一點不象是人類的動作。這赫然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走馬庄”的不傳之密“白馬過隙”的身法。我心中一動──難道這人就是与梁山伯同為碧雨宮最杰出的后起之秀、“走馬庄”的少庄主馬原?
  我這才轉過身來,只見祝七通的臉色卻十分難看。這种臉色如果出現在別人臉上,你甚至還可以有些幸災樂禍,但是出現在他的臉上,你所感受到的,就絕對只有兩個字:危險。
  祝七通冷冷地說:“你已經奪去了我儿子,莫非現在又想讓我失去女儿么?”
  我淡淡的說:“你難道看不出我是在救令愛么?”
  祝七通說:“這倒要請教。”
  我說:“令愛說得好:一個人死了,最痛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關心他、愛護他的人。祝庄主,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要殺那梁山伯,難道沒想到這樣會讓你女儿一輩子傷心么?”
  祝七通說:“如果不是你多嘴,她又怎么會知道是誰殺他?”
  我說:“你錯了。我原來以為你們父女一起在騙那梁山伯,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你一個人在騙他們兩個人。祝庄主,令愛玉洁冰清,重情重義,世間少有。即使她知道是你下的手,也不會把你當作仇人──她即使不會陪他而去,也會痛苦一世。”
  祝七通說:“我自然有般法讓她一輩子幸福快樂。”
  我說:“你說的是方才那位馬少庄主么?”
  祝七通沒有馬上回答,定定地注示了我許久,才緩緩地說:“你也不否認他是一個很优秀的年輕人。”
  我說:“很可能是。而且我甚至認為這世界上比他更优秀的年輕人已經不多──只可惜你女儿好象并不喜歡他。”
  祝七通說:“女人的心是很容易變的。”
  我說:“你知不知道你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已經准備用你女儿的幸福冒險。”
  祝七通說:“女儿是我的,我准備怎么做是我的事,你現在最好想想你自己。我原來還不想出手,但是現在不親自殺你,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
  他這句話說完,整個屋子里在忽然之間充滿了一种气──殺气。這殺气竟仿佛是忽然爆發的火焰般,完全不需要凝聚和積聚,在你甚至還沒有任何感覺之前,已經將你團團圍住,而事實上,祝七通根本連一個手指頭都沒有動過。
  我在這一瞬間忽然有一种呼吸不暢的感覺。若是過去,這當然不能對我构成這么大的影響。但是此刻我半分真气都無法凝聚,只感覺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握住一樣,不要說動了,連說半個字也是有所不能。
  衛十五娘動了。事實上,她是不得不動。衛十五娘傳自華山不老峰的劍術最講究的是以靜制動,根本要義在于“敵不動,我不動”六個字,而此刻搶先出手,已經是犯了大忌。但是她不得不出手,因為她不能等──在祝七通如此強大的气勢下,任何人都知道,如果讓他先出手,自己根本連反擊的机會都沒有。
  但是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衛十五娘的招式身法依然沒有絲毫慌亂。她被武林中人普遍認為乃是當世有數的几位女子高手之一絕對不是沒有原因的。衛十五娘身形一飄,宛若御風而飛的蝴蝶般,极的輕靈曼妙之能事,給人的感覺,好象她不是正出手作殊死搏斗的武林高手,反有些象是技藝高超的舞著,正全心輕舞霓裳。就在這賞心悅目的舞姿之中,衛十五娘已經象一朵輕云般飄到祝七通身前,隱隱地只見到劍光閃動,仿佛陡然間刺破云層的閃電,兩只短劍交叉剪向祝七通咽喉。
  衛十五娘一出手赫然就是華山“云裳輕舞劍”中最狠辣的招數:玉山初現。
  此劍乃一代前輩詩仙李白觀先帝貴妃太真作“霓裳”之舞時,醉中所悟。其詩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曉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現,會向瑤台月下逢。
  這劍法初創之時,原本只是因贊歎太真貴妃的舞姿优美,飄飄若仙,不免有些靈動有余,而凌厲不足,并不是克敵制胜之法。但是這种飄逸溫和的劍法竟正對了李白的胃口,心下十分喜愛,并于其后不斷完善,得劍法一十八式。在李白离開長安之前,經常与宮廷女劍師公孫大娘切磋劍術,這套劍法就碾轉傳到公孫大娘手上。公孫大娘本身劍術就是以极靈動變化為能事,對這套劍法的領會當然更在李白之上,竟又憑空增加了許多變化,使這套加法變化之繁复,實在當世難以匹敵。后來這套劍法傳到公孫大娘的弟子,一代女俠“輕羽風飛”武輕揚手上。這武輕揚本身也是聰明絕頂的人。其時正值安史之亂,烽煙千里,生靈涂炭。武輕揚怨恨太真妃之誤國,在這劍法之中竟慢慢增加了暴戾之气,最后竟演化為追魂奪命的不世劍法,大違其初創者本意。唯其本來的曼妙好看,每每當殺招突出之時,更是令人防不胜防。武輕揚憑此劍法縱橫天下,成為一帶絕頂高手。其后隱居于華山不老峰,隧使華山一脈,傳于武林。
  衛十五娘正是華山后起之秀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這一劍已深得“云裳輕舞劍”的“暗含殺机”的神髓。
  衛十五娘剛一動,祝七通也動了。
  但是祝七通的動作居然十分十分之慢,慢得絕不象一位武林高手,反而有些象一為年老体弱的人。衛十五娘已經飄到他的前不到三尺處,劍已刺出,而祝七通所做完的動作只不過是將原本負在身后的右手,垂到身側而已!這种情形竟然有些象是祝七通要束手待斃的樣子。
  但是衛十五娘的短劍离他的咽喉尚有兩尺,卻忽然身型一轉,就向一朵輕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著相似,陡地轉到祝七通身后,翻身依然雙劍刺出,直取祝七通后心,竟是一招“再會瑤台”。這一下變招就宛如行云流水一般,沒有絲毫停滯,生似她本來攻出的就是這一招,前一招根本就沒有出過。
  可是祝七通卻依然沒有分毫變化,他所要完成的似乎只是一個簡單之极、笨拙之极的動作──抬手。他的動作依舊緩慢,慢得每一下移動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衛十五娘卻仿佛中邪一般,手中的劍硬是刺不出去,忽然間身形飄飛起來,飄到祝七通頭頂,招化“飛燕新妝”,一劍刺下。但劍招剛出,卻又身形再變。
  如此衛十五娘如一只蝴蝶般上下翻飛,越舞越快,就象一陣霧般將祝七通團團圍住,但是卻始終沒有辦法進到祝七通身邊一尺以內!而祝七通卻依然有條不紊地將手慢慢抬起,清楚得讓人難以置信。
  最后他的手終于抬到身前,就象是取一件物品般伸手一抓。卻听到衛十五娘一聲悶哼,身体陡然飛退丈外,落地之時,腳步已經不穩,鬢發之間,已經被汗水濕透。
  祝七通依然气定神閒的站在原地,左手仍然負在身后,右手舉在胸前,手中所握的竟然就是衛十五娘的兩只短劍。
  而這時,原本彌漫屋里的殺气也忽然之間消失不見。我終于感到渾身一輕,就象一個久病的人,霍然痊愈了一樣。
  我看到衛十五娘好象沒有大礙,不由松了一口气,說:“‘人在閒庭,花飛天外’,庄主的‘無极逍遙气’果然令人歎為觀止。”
  祝七通淡淡地說:“衛姑娘的‘云裳輕舞劍’已經到了‘衣舞為輕,實不擊虛’的境界,無怪可以全身而退。”
  我微微一笑,說:“這分明是庄主手下留情,又何必借詞推砌呢?”
  祝七通冷冷地看著我:“我為什么要手下留情?”
  我說:“只因為庄主現在已經想通了一件事。”
  祝七通沒有說話,我接著說:“在下原本已經不想留下這條性命,但是為了我五妹,也只好厚顏苟活在這世上了。”
  說罷我輕輕地歎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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