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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圣上很是關注桑元帥,但愿桑帥一切以國事為重。”遠從行在“臨安府”來的內侍鄭珪嘮嘮叨叨的敘說著。“至于桑帥和王彥之間的糾紛,唉,本是小事一樁嘛,毋須認真,咳咳,毋須認真。”
  “微臣忠心一片,皇天可鑒。”“九頭鳥”桑仲垂目屏息,現出肅穆的神情,在旁陪坐的張用与“一丈青”夫婦倆,卻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桑仲偷偷瞪了他倆一眼,繼續別著嘴唇說道:“其實微臣也并未把王老帥的挑构放在心上,畢竟我也在他麾下不少時候,素知他不能容物。只是朝中卻有一幫人莫名奇妙,屢次在圣上面前罵我是賊……”
  鄭珪忙道:“沒有的事!桑帥莫听傳言,作不得准的!作不得准的!”
  桑仲冷笑一聲,續道:“這且不提,就拿我四弟張榮的事來說吧,去年大戰‘縮頭湖’,功績如何,大家心里清楚得很。結果呢?”
  鄭珪連忙又是一陣好言相慰。
  天子親遣內侍前來撫問,桑仲這次可說已掙足了顏面,但他的野心尚不只如此而已,更大的圖謀已在他心中成形,就像巍峨雄壯的襄陽城樓一般矗立于胸際。桑仲几乎可以看見自己官拜節度使,指揮六軍北伐中原,成為郭子儀一流的人物。
  鄭珪回朝复命的那天,兀自向桑仲說了許多好話。桑仲該抱怨的都抱怨過了,該給的自也不會少給。鄭珪滿面堆笑,黃金入袋有多重,將來在天子面前對桑仲的評价便有多重。
  張用等欽差走了之后,搖頭笑道:“桑老二,做官還是你有一套,咱們舊日兄弟可都沒這本領。岳大頭近年來轉戰江西、湖東,雖也立了不少功勞,卻仍只是個正六品的都總管而已,比起你來還差了一截。”
  張用自東京撤退后,又橫行了一段日子,巧不巧,竟在半路上遇見死了丈夫的“一丈青”馬夫人,兩人本就有些意思,便干脆將兩路人馬攪作一塊儿,去年五月接受岳飛招降,屯駐江西路瑞昌一帶,此次夫婦倆借著護送欽差之便,北上襄陽來會老友,眼見桑仲雄霸荊襄,控地千里,有眾三十万,不禁暗自歎服。
  桑仲哼道:“當初在‘崔府君廟’救了皇帝一命,難道還是白救的?如今他雖絕口不提,心里卻是明白得很。”
  張用暗忖:“難怪這小子有恃無恐,在欽差面前也敢抱怨這,抱怨那的。”
  桑仲又喚來如今已倚為左右臂的“一丈青”李橫,笑道:“兩位‘一丈青’想必聞名已久,今日初次見面,莫要七攪八纏的變成了‘兩丈青’。”
  張用笑罵道:“鳥嘴硬是吐不出象牙來,大約是孤家寡人孤瘋了!”馬夫人哼道:“還不急,等我生個女儿給他做老婆。”
  眾人哈哈大笑。桑仲傳令大開酒宴,高呼痛飲,席間張用說起去年八月秦檜拜相以來的种种情形,不由得咬牙切齒,大罵不休。“這狗頭一上任便恁恿皇上詔罷兩河‘忠義巡社’,梁小哥他們那些河朔義軍五年來洒了多少鮮血,拋了多少頭顱,如今一紙詔令,抹煞得一乾二淨不說,竟還不准義軍渡河南歸,若有守臣膽敢接納,居然還被判罪,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劉豫分明是個無恥叛臣,受金國冊封為子皇帝,咱們朝廷卻還稱他們做‘大齊’,叫得順口得很,真不知是誰比誰無恥?”
  桑仲笑道:“江南天气和暖,風景秀麗,物產丰饒,你可知這是個什么所在?”
  張用、“一丈青”馬夫人方一搖頭,桑仲已接著道:“這是養懶人的大好所在!如今朝中有誰想打仗,你倒是說說看?張浚、李綱、呂頤浩、咱家、岳大頭這些主戰派,那個不被當成瘋子?”
  張用大歎口气,搖頭不語。
  桑仲壓低聲音,又道:“尤其是皇上,听說建炎三年耶律馬五偷襲揚州,把皇上的卵蛋都嚇破了,至今還生不出個儿子……”
  大伙儿忍笑不住,一齊做了個砍頭的手勢。桑仲吐吐舌尖,又道:“這也難怪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后生,平常養尊處优,怎禁得起那几年成天破人追殺?朝廷近日由紹興遷至杭州,將杭州升為臨安府,光只這個‘安’字,其心可知。其實嘛,這些都是紙糊的,宋國一廂情愿偏安江南,只怕人家不依。金國這兩年來傾盡全力,用兵川陝,京東、京西、淮西等地只是無暇顧及而已,宋人莫以為從今以后便可長治久安。”頓了頓,又道:“不過,去年十月兀朮大敗于和尚原,皇上可又有些心動了,我猜朝廷近日已有北進之謀,否則遣人來安撫我個卵?咱們這批人總有揚眉吐气的一天!”
  張用點點頭道:“朝中主戰、主和爭議不休,總該有個了斷。秦檜這個投降派的首領,非要除掉不可!”
  桑仲道:“總有人會想辦法去料理他,‘河北大俠’公孫羽……”
  話沒說完,卻有小校來報,說是一個名叫燕怀仙的求見。
  桑仲喜得跳起身來,親自跑了出去,果見燕怀仙站在星光之下,神采奕奕,雙目炯炯生輝,全身上下散發出難以匹敵的气勢。
  桑仲不禁暗忖:“這小子怎地修練得如此厲害?要論個人修為,我桑老二可連他的尾巴都摸不著了。”嘴里笑道:“五郎,一別兩年多,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上前一把抱住,搖晃不休。
  燕怀仙道:“二哥,气候愈來愈大了,位列三公想必指日可期。”
  桑仲哈哈大笑,拉著燕怀仙進了大帳,眾人本都是舊識,數年不見,倍感親熱。
  桑仲道:“老四派人稍過信來,說你在‘縮頭湖’大戰之后,忽然不知跑到那里去了,他急得很,生怕你被那小狐……”猛地打住不言,將“狸”字硬咽回肚內。有關夏夜星之事,他也是看了張榮的信后才知道,連連大呼:“匈奴女王原來就是小師妹,怎地傳言說她腰大十圍,面如夜叉哩?”
  同門師妹竟身為金國統領,這話自是不便在張用等人面前說起。
  而燕怀仙提及自己過去一年的行蹤,卻吞吞吐吐,臉上現出困惑的神色。
  桑仲尋思道:“五郎近年來老是這么陰陽怪气,則是著了那小狐狸的邪吧?”想起最近才听到的有關夏夜星的另一則傳聞,更加暗自搖頭不已。
  卻見張用手下一名親信在帳外探頭探腦,張用皺眉喝道:“作什么鬼鬼祟祟?”一邊站起身子,走了出去,只聞一陣嘀嘀咕咕過后,張用厲聲道:“你當真沒有看錯?”緊接著便領了那人行入帳中,面上一片陰沉,望著燕怀仙冷然不語。
  桑仲心知事有蹊蹺,忙間:“張兄弟,怎么回事?”
  張用依舊瞪著燕怀仙,道:“我手下這位兄弟名叫丁九光,本是湖州安吉縣人氏……”
  燕怀仙聞言全身一震,轉眼向那丁九光望去,只見他滿臉怒容,目中几乎都要噴出火來。
  張用續道:“前年年初兀朮兵下江南,丁九光兄弟親眼看見金軍先鋒部隊中有一支漢儿簽軍,都提點也是個漢人,名字就正叫做燕怀仙!”
  桑仲沉聲道:“丁兄弟,你沒弄錯?”丁九光大叫道:“就是他!就算把他燒成了灰,我也認得出他來!那天晚上金軍抓去了二十多個少女,供這狗淫賊玩樂,我大妹子就是其中之一!”
  燕怀仙歎口气道:“丁兄弟,那時我實在身不由己,任人擺布……”
  丁九光厲聲道:“你放屁!又不見有繩索綁著你,怎地身不由己?你的舌頭又沒被割掉,那天在大街上難道就不會開口說句話?”
  桑仲忙道:“丁兄弟,說來你也許不信,江湖上制人的法子多得很。我姓桑的敢用項上人頭作保,我這師弟燕五郎決非漢奸,更決不會做出那种豬狗不如的勾當!”他并不知燕怀仙近年來受盡了“寒月神功”的折磨,只當燕怀仙那時必是被人點了穴道,因問:“五郎,何方高人有此手段?金狗難道也會點穴么?”
  燕怀仙又歎口气,不知要從何說起。
  張用冷笑道:“拿什么點穴來推搪,世上那還真有點穴這門功夫?桑老二,你莫護短,我看這姓燕的眼神閃爍,說話支支吾吾,故意唉聲歎气,根本就是心虛!”扭頭吩咐帳外親兵抬上夫婦倆的兵器。
  桑仲皺了皺眉道:“丁兄弟,你大妹子翌日回家后,可有說我師弟曾經污辱過任何一個姑娘?”
  丁九光傲然道:“說?她怎么說?是我們把她從井里撈上來的!”漢人素重婦女名節,以致婦女一旦貞節遭疑,往往以死自證。丁九光這句話可說得眉飛色舞,頗以妹子為榮。
  “一丈青”馬夫人怒吼一聲,搶過親兵手中捧著的雙刀,向燕怀仙頭頂劈來。張用也接過鑌鐵大棍,只一掄,立教營內燈火晃動不已,照准燕怀仙腦袋就打。
  桑仲如今獨霸一方,本不會容人在自己大帳內如此動刀動槍,然而轉念卻忖:“他們夫婦倆馬上功夫不錯,白刃近戰卻決非五郎之敵,且看看五郎近來的進境如何?”當即端坐不動,揮了揮手,制止住聞得聲響沖入帳中的親兵。
  只見燕怀仙雙肩一晃,早离座而起,閃開丈許。張用夫婦那肯放過他,雙刀一棍緊隨而至。燕怀仙只是閃躲,并不還手,也沒半句分辨之詞。
  張用夫婦愈發以為他心虛,夾攻得更狠更緊,卻仍連燕怀仙的邊儿都摸不著。
  桑仲笑道:“張莽蕩,識相點,我兄弟若真要動手,你恐怕連半招都接不下。”
  張用其實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扯不下臉認輸,再听得桑仲出言譏嘲,更气得半死,大喝一聲,力貫雙臂,鐵棍如同車輪般飛轉起來。帳內本無余地,吃他這么一攪,頓時大亂,旁觀人眾紛紛走避,桌椅杯盤四下飛散。
  桑仲忍耐不住,喝道:“渾子小,中軍大帳豈是客人撒野的地方?你也太不把桑某人放在眼里了!”外衣一披,就要動手。
  此時燕怀仙已被張用逼入角落,鐵棍暴砸,蓋頂而下。
  燕怀仙避無可避,只見他突然把手一伸,硬生生的接住鐵棍。
  張用號稱“万人敵”,兩臂少說有千斤力气,這一棍又是含忿砸下,即連銅人石像也禁受不住,豈料燕怀仙這個并不十分壯碩的小子,隨隨便便的一探手,軌將鐵棍牢牢捏住,簡直比捏住根筷子還容易。
  張用惊得三万六千個毛孔都流出漿來,偏偏這一棍使得力猛,說什么也收勢不住,一頭撞將入去,卻正撞上已然豎起的棍身,不禁“唉喲”呼痛不絕,翻跌在地。
  燕怀仙手一松,棍尾倒甩,恰恰磕在馬夫人隨后砍來的雙刀上,馬夫人只覺雙手虎口一陣奇痛,險些握刀不住,連忙向后躍退,鐵棍棍端“哧”地插進地面,沒入寸許。
  桑仲笑道:“可知厲害了吧?咱們‘太行八俠’的名頭可不是用吹牛吹來的!”
  張用灰頭土臉的爬起,又羞又怒,反手拔出鐵棍,掉頭就走。“一丈青”馬夫人喘了口气,冷笑道:“桑老二,你盡管護著這個奸賊,別叫他再被咱們碰上!”緊跟著丈夫出了大帳,一聲吆喝,率領隨從親兵如飛而去。
  燕怀仙搖搖頭,歎道:“不想竟連累了二哥,万一……”
  桑仲笑道:“不打緊。張莽蕩本就是這副鳥德性,回去仔細想想,必也知自己不對,怕他怎地?”又問起燕怀仙受制于人的原由,燕怀仙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桑仲听得師父葉帶刀原來竟是那么個大惡人,似也并不大覺意外,只冷笑了笑,道:“我早知師父不是個簡單人物,只沒想到他竟這般心狠手辣。你和那小狐……小師妹也真夠冤,不過還好,還有一線希望。”
  面上忽然現出少有的嚴重神气。“那次在‘大名府’附近遇見的怪人,原來就是師祖‘戰神’孟起蛟?這可妙了,這可妙了……”反反复覆的說了十几遍,臉色益加難看,忽道:“你跟我來。”
  領著燕怀仙來到帳后,只見大床上躺著一個面容青黑,顯然身受重傷之人,竟是“河北大俠”公孫羽。
  燕怀仙吃了一惊,急急趨前。“公孫大伯,你怎么了?”
  桑仲低聲道:“他被一种极陰寒的掌力傷了內腑,性命無憂,但恐要一兩年才能完全調复過來。”
  燕怀仙心頭猛震,忙問:“他是怎么被人傷的?”
  卻見公孫羽微張開眼睛,擠出一絲笑容,道:“五郎,你來了?去年你不告而別,音信全無,大俠儿都急得很……”燕怀仙道:“大伯,你是被誰傷的?”
  公孫羽歎口气道:“大約就是在‘縮頭湖’茭城中遇見的那個陰陽怪气的家伙……”他尚不知那來去無蹤,形如鬼魅的怪人,便是自己昔年最為尊崇的“戰神”孟起蛟,否則縱沒被打死,气也要被气死。
  公孫羽面色紅潤了一些,精神也來了,續道:“自你离開泰州,我又在四師侄那儿多待了几個月,才告別南下,想要刺殺秦檜那狗頭,不料秦檜竟已在八月間拜相,宅第守衛甚是嚴密。我在附近窺探了不少時候,方才尋出一絲破綻,偷偷溜了進去。”
  公孫羽眼前似乎浮現出那夜景象,雙目竟都有些發起直來。“那是個暗無星月的晚上,我四處逡行,正不知秦檜那狗頭的寢室在那里,忽見回廊上一簇燈火緩緩游來,卻是几名侍婢擁著一個貌美絕倫的年輕女子……”說到這里,突然望了燕怀仙一眼。
  大約總是因他眼神怪异,燕怀仙胸口立刻一窒,脹悶悶的翻攪不休。
  公孫羽續道:“那女子我曾見過兩次,一次是五年前在‘鷹愁峰’上開‘太行大會’之時,另一次則是在‘縮頭湖’撻懶大寨……” 燕怀仙脫口叫道:“兀典?”怎么想地想不通她跑到秦檜府中作什。
  公孫羽道:“那姑娘姓夏是吧?那日在‘縮頭湖’,我就奇怪她怎地會在金軍陣中,只是不便問你和四師侄……”
  燕怀仙暗忖:“兀与和我們師徒之間的關系复雜多端,外人看在眼里真不知作何想法?”
  公孫羽又道:“那夜我眼見她在秦府中出現,當然更是疑惑,便偷偷跟在后頭,只見她行至東首院落的一間偏房之前,便吩咐婢女退下,自己推門走了進去。我又等了一會儿,才悄悄湊到窗邊,想要看看她在那屋里干什么,不料窗紙都還沒戳破,就先听到一陣男歡女愛之聲……”
  燕怀仙如遭錘擊,差點昏過去,勉強結巴著問:“你沒听錯?”
  公孫羽咧嘴笑了笑。“五郎,我又不是未經人事的小伙子,那种聲音怎會分辨不出。而且,當時我怀疑那男的就是秦檜,便湊眼朝房內一望……”
  燕怀仙想問“果真是她么?”,話語卻堵在喉頭,拚死命也榨不出來。
  公孫羽又咧了咧嘴,只是這回變得難堪無比。“我雙眼不花,瞧得千真万确,只見兩個赤條條的人体在床上纏成一團,男的面貌一時未能瞧清,女的可是看得清楚得很,因為她正壓在上面……”
  桑仲搔了搔頭,干咳道:“那個小狐狸!”又搔了搔頭,頗有點坐立不安。
  燕怀仙卻呆若木雞,連心跳彷佛都已停止。
  公孫羽道:“我正想沖進去殺掉那對狗男女--宋國之人竟与金軍統領通奸,反正是個該殺的東西--不料房內二人已然惊覺,爬下床來。我才一進房,就感到一股掌力迎面扑至,不但陰寒難當,勁道之強更是我這輩子首次碰見,簡直比昔年天下第一高手,你們的師祖‘戰神’孟起蛟還要強出几分……”
  桑仲、燕怀仙互望一眼,那還答得上話?
  公孫羽續道:“房中一片漆黑,依稀只見那人面白如紙,形貌朦朧,如同幽靈一般。我拚盡全力接了几招,實在抵敵不住,只好翻身逃出房去,那人竟也未再追赶……”
  桑仲心忖:“衣服還沒穿上,怎么追法?”
  公孫羽道:“我逃到屋外,只听得那人在房內陰森森的道:‘相國府侍衛統領的房間也是你來得的么?這回放你一馬,休要再來找死!’听那口音,大約就是在‘縮頭湖’茭城中遇見的那個黑袍怪人……”
  燕怀仙四肢麻痹,雙眼昏花,心中不斷尋思:“兀典怎么會和師祖干那苟且之事?師祖又怎么會當起秦檜的侍衛?那日他大喊‘我想投降’果真不假!但兀典……兀典怎么會……怎么會……”只覺一股比死亡還難受的滋味襲卷全身。
  公孫羽又道:“我逃出秦府,初時還不覺得怎么樣,但一路北行,愈走愈覺不對,來至襄陽見到桑老二后,便再也支撐不住。那廝好毒辣的掌力,真叫我廢掉了半條命!”說完,喘息不已。
  桑仲道:“大伯,你再多歇歇,靜心養傷,不消几個月,包你又生龍活虎。”站起身來,拉著傻子似的燕怀仙行出帳外,邊走邊道:“五郎,看開點,沒什么大不了,別再去想它。”說著說著,卻又不禁“沙沙沙”的搔起頭皮。“那個小狐狸,真不象話,竟壓在男人上面,什么世界嘛這是?”
  燕怀仙鎮夜翻來覆去,腦中盡是夏夜星蕩笑著、赤裸著、擺動著的影子。“究竟怎么回事?”燕怀仙不愿相信剛才听見的話,极力回想夏夜星往日天真爛漫的音容笑貌,然而那甜美的少女形像,似乎已一去不返了。
  燕怀仙心頭滴血,緊咬牙關,身体如同蝦米一般扭曲痙攣,以免自己叫出聲來。他真想馬上就去死,永遠离開這充滿了痛苦折磨的世界。
  睡在身邊的桑仲卻忽然翻了個身,咕噥著道:“公孫老儿的眼睛一向不好,牛都會看成羊,誰曉得他那晚黑漆漆的看見了什么鬼東西?說不定只是兩條肉虫在打滾哩。”
  燕怀仙明知他是安慰自己,心中卻仍不禁一動。“公孫大伯只見過兀典兩次,當然可能看錯人。”就像溺水者緊抓住浮木一般,死也不肯放手,但令人戰栗的黑暗魔影依舊盤踞心底,時時現出嘲弄的本相,一下子就把他從天堂掀入地獄。
  希望与絕望相互交替,思念与痛憤重垂浮涌,在接連下來的几十天里,燕怀仙恍若一個白痴,整天在營內到處走動,不說、不笑、毫無表情,只偶爾茫然環顧四周,彷佛忘了身處何處。
  三月初,朝廷頒下一紙振奮人心的詔令,命桑仲節制軍馬,規复偽齊所置州郡,且令翟興、解潛、王彥、陳規、孔彥舟等鎮撫使為桑仲后援。
  桑仲頓時如同机簧一般蹦跳忙碌起來,進取中原的計畫早在腹中,協調各路軍馬卻是令人頭疼。各個鎮撫使本就誰也不服誰,難制得緊,如今桑仲雖然身受王命,地位已大大不同,卻仍難教他們俯首听派調遣。
  桑仲可也太明白這一套,冷笑道:“我桑老二現在已經不是‘賊’啦,世局倒反過來啦。那個敢不听我的,我就先討那個‘賊’!”
  七算八算之后決定的第一著棋,便是去郢州調兵。
  “一丈青”李橫諫道:“郢州守將霍明向來不服咱們,老在暗里使坏,主帥最好不要親自前往。”
  桑仲笑道:“霍明那小子有謀無膽,諒他不敢有什么舉動。郢州控扼漢水中游,正好遮斷咱們的后路,若不藉調兵之名,先把他剪掉,咱們如何能安心北進?”乃命李橫留守襄陽,自己只帶了一千精兵,啟程南下,因見燕怀仙鎮日失魂落魄,便強拉著他一道,也好散散心。
  燕怀仙反正無可無不可,木偶般任人擺布,上了馬也不知馬頭馬尾,只管跟著人家走。
  不一日來到郢州城外,霍明早已率隊在道旁恭候,柳條儿似的打躬哈腰,滿口“桑帥”、“桑帥”的叫個不停。
  桑仲心忖:“這小子的死期到了,還在這儿賣乖哩。”面上卻甚是和气,說了許多慰勉獎勵的話。
  主帥既來,照例要人城升帳點兵,奪下霍明的兵權也就在此時。霍明卻似渾然不覺,必恭必敬的徒步奉桑帥入城。
  桑仲意气飛揚,在馬上指指點點,向身邊的燕怀仙笑道:“五郎,我從小便知我這輩子必定會位极人臣,列侯封疆,如今這已不再是個想頭,手一伸就可以拿得到了。五郎,不是我說你,咱們師兄弟之中就數你最懵懂,他們几個的想頭不管對不對、可笑不可笑,最起碼他們心里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唯有你,始終拿不定主意。其實他娘的說穿了,人生在世不圖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還要圖什么呢?”說時已進了郢州城門。
  忽聞城頭上一聲梆子響,燕怀仙頓覺眼前一黑,急抬頭看,只見十几塊磨盤大的石頭蓋頂砸下。
  燕怀仙雖然心神恍惚,反應仍甚神速,一個翻身倒縱出去,胯下馬匹已被巨石打得稀爛。桑仲近年來南征北討,過的盡是鐵馬大槍的生涯,小巧功夫几乎全擱下了,且又正在得意頭上,戒備警覺之心大減,待到發現不對,閃躲已是不及,竟被一塊大石掃中頭顱,倒跌下馬。
  燕怀仙大叫:“二哥!”飛身搶來,只見桑仲雙目緊閉,頭盔都扁了一大塊。
  燕怀仙連忙將他夾在腋下,拔出鋼刀,回頭欲朝城外去奔,城門卻早已關上,將桑仲隊伍前頭的几十騎封截在城內,四下伏兵大起,沖殺而至。
  燕怀仙此刻方才從那延續了几十天的昏夢之中完全惊醒過來,所有的憤怒、絕望、痛苦、磨難倏然間全都集湊一處,化為一股熊熊烈焰,直貫入腦門。
  郢州守兵但只得一聲不若人類的嗥叫,扎得眾人耳鼓撕疼,緊接著便見一條人影拔地沖上城頭,地獄寒光連連閃動,一波波血柱挾帶著四分五裂的人体,猶如下雨降雹一般,將半壁天空涂洒得變了色。
  守城兵卒几曾見過如此凶惡的勢頭,哭爹叫娘不絕,爭相逃命。
  燕怀仙斬開城門,放出殘余的桑家軍,自己則從牆頭上跳出城外。
  桑仲麾下的副將眼見敵方勢大,弓箭石塊不斷打來,料如此城急切難攻,商議道:“且先后退,再派人回去稟告李副統制,多調人馬,非要把這郢郭州城踏破不可!”
  當下揮軍退出五里,燕怀仙才將桑仲放下,只見他面色慘白,鮮血不停從頭盔中滲出,順著脖項滾滾滴落。
  燕怀仙心中刺痛,便咽著叫道:“桑老二……九頭鳥……”
  桑仲微睜開眼,望了望燕怀仙,安心了些,眼光掃過空際,彷佛看見了什么。“五郎……好玩……”
  當他斷气時,臉上兀自挂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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