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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強盜殺人名正言順 淫賊采花理直气壯


  近晚時分,位于“浴陽府”通衢大道上的“同慶酒摟”早已燈火通明,上上下下忙著張羅生意。
  今天的光景頗透出几分古怪,店門口雖熙熙攘攘的簇擁著上百個人,店內卻始終只有小貓兩三只。
  老掌柜的嘟著嘴儿坐在柜抬后面,不住把眼望向門外,眉毛時時弓得如同貓背相似。
  他終于忍不住了,划著步子走到店門口,把臂一張,催大嗓門道:“各位鄉親,請讓一讓,想進敝店來的客人都進不來啦!”
  挨擠在店前的人眾卻根本不理他,依舊伸長脖子去看那張貼在店前木牌上的告示。
  老掌柜又用更大的聲音呼喝了一遍,于是就有人不開心了,夾七夾八的發話道:“怎么的?捉拿人犯的告示也不准看哪?莫非這個采花賊就藏在你店里?”
  有那生就刻薄嘴的更笑道:“說不定采花賊就是他哩。”
  老掌柜可樂了,火雞般咕咕笑了兩聲,痰火直在喉管中打轉:“那儿的話,別被那些娘儿們采走就好嘍。”
  他轉身蜇回店娌,不太靈光的耳朵并沒听見夾在爆笑聲中的:“還會有婆娘要采你呀?呸!”
  他坐回柜抬后面,自顧自的偷笑一陣,忽又不知怎地一惊,狐瞅起眼來打量店內客人,仿佛他們之中就有那采花賊一般。
  時辰尚早,一共只有兩桌客人。
  其中一桌坐著六個年不上二十的小𣁾尚,只見他們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黑有白,長相各异,唯獨六個頂門發出同樣的光來,把個酒樓照亮了大半邊儿。
  他們叫了一桌素菜,慢吞吞的吃喝著,六雙眼睛卻不時瞟來瞟去,好似一窩正在尋縫覓隙的老鼠。
  另外一桌則獨自坐了個半截鐵塔似的黑小子,眉目間滿塞一股粗野驃悍之气,身上的衣裳雖不見髒,卻總讓人覺得他渾身都是泥巴。
  這家伙食量恁大,面前攤著一大片碗盤,好似當年宋公明大戰童貫所排下的九宮八卦陣,他也不拿著,只用手亂抓,吃到興起處,便把整個盤子端起來往嘴里刮。
  老掌柜看在眼內,疑心便轉移到這小子付不付得出帳來的問題上面去了。
  正煩惱間,忽听門口一聲暴喝:“讓開讓開!都擠在這里干鳥?”
  老掌柜一轉頭,就見兩名粗大漢子戟著雙臂,排開門口人眾走進店來。
  老掌柜忙不迭堆下笑臉。
  “楊鏢頭、李鏢頭,近日可好哇?”
  這兩人俱是洛陽府“振武鏢局”的鏢頭,痘子臉的江湖人稱“鐵槍”楊泰,麻皮臉的喚做“夜路鬼”李盛。
  他倆向掌柜打個招呼,在黑小子隔桌上坐了,點過酒菜,便高談闊論起來。
  初始不過扯些鏢局里的事儿,末了竟就扯到采花賊上面去了。
  “鐵槍”楊泰一拍桌子罵道:“這等淫賊若犯在大爺手里,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話還沒說完,卻听一個稚嫩聲音道:“二師兄,銀賊是什么啊?銀子做的賊?”
  楊、李二人不禁齊皺了皺眉,轉頭望去,發話者原來是那六個小𣁾尚中的一個,長得唇紅齒日,圓圓胖胖,好似一球用雪花滾成的丸子。
  被稱做“二師兄”的干癟和尚赶緊把頭一低,不耐道:“莫問莫問!煩不煩哪?”
  白嫩小𣁾尚卻一定要問,而且愈問愈大聲,搞得“二師兄”沒咒念,忙夾了一筷子菜銜在嘴里,咕咕噥噥的說:“偷銀子的賊啦!”
  棒桌那黑小子不禁大哈一聲,噴得滿桌都是菜渣,忙用手抹了,又塞回嘴里去。
  “夜路鬼”李盛也覺有趣,悄聲向楊泰道:“這几個小𣁾尚呆得緊,卻耍他們一耍。”
  楊泰笑道:“休惹麻煩,咱們自喝酒。”
  李盛還侍再說,忽聞一串又響又快、鞭炮也似的話聲一路響進店來:“你們六個好不要臉,也不等我就先吃起來。師父說過做人要講義气,你們跟師父學了那么多年,結果還是抵不過肚皮作怪!”
  李盛低笑道:“沒听說和尚也講究義气的,他們那師父可也是妙人一個。”
  楊泰舉目望去,只見一名黝黑臉膛上生了雙晶亮大眼睛的小𣁾尚,好像一步一跳的走人店門。
  他身量雖不高大,卻長得异常結實,胸臂如同小約一般,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一股彷佛永無歇止的活力。
  楊泰暗吃一惊,低聲道:“這個小師父底子恁厚,別是‘少林寺’的?”
  李盛皺眉道:“少林清規嚴謹,五百僧兵禁衛森嚴,怎會隨便把這七個渾頭放出來玩?”
  卻听那白嫩小𣁾尚喚道:“鐵蛋,快來吃,這儿的豆腐比寺里好吃多了。”
  另一個長得好像彌勒佛的小胖和尚也嘻著嘴,笑道:“好吃好吃,統統都比寺里好吃。”
  “鐵蛋”小𣁾尚聞得此言,簡直連命都不要了,虎狼般搶來坐下,也不管誰的筷子一把抓了,舞得個風雨不透,其余六人便都只剩搖頭的份儿。
  被搶去筷子的那個大塊頭和尚,气沖沖的想要奪回吃飯家伙,卻遭“鐵蛋”順手一記筷根,鑿得頂門紅了一大塊。
  鐵蛋兀自比划著說:“石頭,吃飯的時候少惹我。”
  一個眉眼鼻嘴全長在一起的小𣁾尚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憤憤道:“你們兩個成天斗來斗去,真是一對討厭鬼!”
  鐵蛋笑道:“誰叫他以前老欺負我?以前是雞蛋碰石頭,現在可是鐵蛋砸石頭。這就叫業報!”
  另一名苦瓜臉型的小𣁾尚,眼角往下一搭,唉聲歎气“說:“好啦,別吵了,鐵蛋,你那邊怎么樣?”
  鐵蛋大揮一下手:“沒化……”
  他“著”字沒出口,腳就被二師兄在桌底踩了一下,他便連忙改口,向店外一指:“嗯,那個……什么采花賊……”
  他本是隨口說說,但一說到這三個字,不由得蹙眉認真想了想:“奇怪,這‘外面’”規矩好怪,采花也犯法?
  ,咱們寺里高興怎么采就怎么采,從來也沒人管過。
  “李盛便向楊泰使了個眼色,大聲道:“這個采花賊呀,偶爾當當,滋味可真不賴。怎么說呢?。男人采花本就是人生至樂……”
  他眉飛色舞的說到這里,卻听隔桌黑小子一巳掌拍在桌面上,同時大哼了一聲。
  李盛打往話頭,斜睨過去,只見那小子正瞪起兩粒牛睾丸似的眼睛,怒气勃發的瞪著自己。
  李盛天生一副好惹事的性格,又喝了點酒,目睹此狀反而說得更加起勁:“那只貓儿不偷腥,那個男人不采花?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不采花的都不算男人。想當年老子采遍大江南北,啊炳,簡直把骨頭都采空了,拿把榔頭敲敲,還會‘咚咚咚’的響哩……”
  黑小子似是按捺不住,虎地蹬開椅子站起,就如平地冒出了棵大樹,只一步就走到李盛面前,用那賽胜鐃鈸的嗓門道:“相好的,莫非你真采過花?”
  李盛立把眼一眯、嘴一噘,慢吞吞的說:“你老子愛采不采,干你屁事?”
  楊泰忙一扯他,向黑小子拱手笑道:“我這個伙伴就是愛開玩笑,你別當真。咱們一向規規矩矩的在鏢局里討生活,何曾采過什么狗屁花?”
  他這話軟中帶硬,點明了自己是鏢師,若非皮痒就休來招惹。
  不料那黑小子卻“哦”了一聲。
  “原來是保鏢的。”
  言下頗有不屑之意。
  這下輪到李盛火大了。
  “保鏢的又怎么樣?。你這小子他奶奶……”
  斑低打量了對方一眼。
  “不要以為大爺我不曉得你在耍些什么把戲。瞧你土里窮气的,一定是身上沒錢付帳,所以想挑起場亂子,好趁亂一走了之,對不對?”
  此言一出,黑小子倒沒如何,反而是那七個小𣁾尚像被冷手在光頭頂上摸了一把,齊打個寒噤,匆匆低下頭去,連頸根子都紅將起來。
  只听黑小子冷笑道:“沒錢的恐怕是你自己。”
  李盛立從腰間摸出一大錠銀子,朝桌上一敲。
  “你看過這個沒有?夠買十頭像你這樣的豬、。”
  老掌柜見不是勢,忙赶過來哈腰作揖,兩下相勸。
  李盛一擺手,道:“掌柜的,我是為你好哇,這小子等下如果付不出錢,胡鬧一通溜了怎么辦?”
  黑小子一張臉气得鐵青,往破布衫里一摸,掏出個碎花包包,也往桌上一摔,解開看時,卻是十几顆比鴨蛋還大的夜明珠。
  大伙儿的眼睛不由全都一直,嘴巳彎出想流口水的線條。
  黑小子見狀,一挺胸脯傲然道:“這算什么?。老實跟你講,半座‘伏牛山’都是你爺爺的!”
  楊泰、李盛臉色齊地一變,互望一眼,楊泰又拱拱手道:“敢間小兄弟如何稱呼?”
  黑小子冷笑道:“告訴你也不怕你掏掉我的卵。你老爺复姓赫連,單名一個錘字,江湖人稱‘小𣇸熊’。”
  揚泰臉色又是一變,說話卻更客气了:“‘黑熊’赫連大刀寨主可是今尊?”
  “小𣇸熊”赫連錘愈發得意。
  “不錯,他正是我那老不死的老子。”
  楊泰便又把雙手拱將起來。
  “赫連寨主領袖群倫,威名遠震,兄弟我早就佩服得很……”
  赫連錘點頭道:“那是當然。”
  楊泰續道:“只恨兄弟我福薄,至今尚未能見過赫連寨主……”
  赫連錘這會儿連尾巴都翹起來了。
  “你們這些保鏢的,他可沒空見。”
  楊泰說的本不過是場面話,好歹套個交情,日后也許能有個照應,不料這小子二五八万起來,愈往人頭上騎,楊泰心下暗怒,便向伙伴遞了個眼色。
  “夜路鬼”李盛早已按捺不住,當下破口大罵:“入你個臭娘十八層皮!只不過是個土強盜,窮□些什么?”
  赫連錘怒道:“強盜總比你這個采花賊好得多。老爺這次出山,就是為了要殺光你們這些江湖敗類!”
  這邊吵得正凶,那邊七個小𣁾尚卻互擠一下眼,雪花丸子似的小𣁾尚便大聲道:“強盜遇見賊,不打不分明,這場熱鬧可不能不看。”
  鐵蛋馬上老气橫秋的搖搖頭。
  “兩個打一個,赫連黑熊才不會這么笨哩,等找來幫手再打不遲。”
  听得楊泰肚里直皺眉。
  “這几個出家人怎么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那個“二師兄”更把上唇噘得半天高,吟詩一般的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小人動口也動手,好漢嘛,是動手不動口。我看他們二個,廢話講了大半日,這場架當然是打不起來了。”
  赫連錘听在耳里,無异耳內扎進了几百根針,老大不受用,立將雙臂朝楊、李二人一伸,全身骨節“劈哩啪啦”暴響了一大串。
  “像你們這种腌□貨色,大爺他奶奶的從小打到大……”
  李盛那忍受得了這种奚落,挺腰站起就待開打,老掌柜与跑堂人等赶忙來勸,赫連錘卻拿出一顆夜明珠往桌上一擺,喝道:“東西打爛了都算我的!”
  這邊手放珠子,那邊腳已踢了出去。
  李盛見他勢道來得凶猛,不敢硬接,將身往旁一閃,卻待用手去托,不料赫連錘体軀雖大,身手可不怠慢,平踢的左腳忽然轉向朝李盛頸間踢去,右拳也同時擊往楊泰面門。
  楊泰白臉唱不成,當然只有豁上了干,他江湖打滾多年,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攻敵要害,只見他上半身忽然向后一折,左掌直掏赫連錘下陰,右手也沒間著,摸起一只盛烤鴨的大盤子就朝對方頭頂摔去。
  赫連錘身体只一個側轉,便閃過楊泰上下兩擊,左手同時一記肘拳撞向李盛胸部。
  李盛剛剛躲過一腳,對方肘拳又到,避無可避之下,只得翻起雙掌硬架,只听“啪”地一聲大響,李盛整個人都飛了出去,恰恰跌在七個小𣁾尚的桌子上。
  鐵蛋笑道:“赫連黑熊果然力大,一頓飯吃那么多,總算沒有白吃。”
  “二師兄”卻向兄弟伙儿擠了個眼,假發一聲貓喊,站起身來嚷嚷:“不得了!不得了!要出人命!我們快去報官!”
  拔腿就往外走。
  其余六個也亂轟轟的噪作一團,泥鰍般朝店外直溜。
  楊泰正在气頭上,將身一縱,直扑那為首的“二師兄”,當頭一爪抓下,邊喝道:“出家人恁地不要臉,白吃白喝不算,還要搗風弄火、挑撥是非?”
  他這一爪乃聚數十年之修為,自是非同小可,不料那“二師兄”只輕輕一讓,就叫對方抓了個空,尚有余裕回頭笑道:“阿彌陀佛,咱們和尚不動口也不動手,是好漢的就休來欺負咱們。”
  楊泰那肯就此甘休,又一掌擊出。
  “要走可以,飯錢留下。”
  他一掌推到一半,忽覺一股強大無比的阻力,恍若山崩海騰一般自左側涌至,大惊之下,轉眼一看,卻見那鐵蛋小𣁾尚伸出兩指朝自己手腕上輕輕一搭,低笑道:“只怪‘洛陽府’的人都太小气,化不著緣,可怨不得我們。”
  楊泰猛一抽手,卻抽不回去,想進,更不能進,他走南闖北二十余年,從未碰過如此情況,不由訝聲道:“你們真是‘少林寺’的?”
  “二師兄”忙一旁岔道:“什么寺什么寺?。咱們什么寺也不是!”
  只一耽擱,赫連錘已飛身搶到。
  “找和尚打架算是什么東西?”
  楊泰又急又怒,叫道:“咱們都著了那些禿驢的算計,你這渾小子還要他奶奶的窮攪和?”
  赫連錘冷笑道:“和尚當然都是老實人,只你們兩個不是好東西!”
  提起拳頭又打。
  “夜路鬼”李盛雖然摔出老達,卻未受傷,掇起一張桌子,奔近前來就朝赫連錘頭上蓋,楊泰也抄起一條長板凳,上三下四直往對方招呼怎奈赫連錘力大無窮,一拳一腳就把桌子板凳打得粉碎,急得老掌柜抱頭咋唬:“眾位好漢,拜托拜托!要打外面打!要打外面打!”
  那三人正斗在興頭上,那還听得進話,不消几下就將店內家伙砸得精光,只樂坏了門口那些看告示的光棍,大聲為三人吶喊助威。
  楊泰心知不是對手,打個呼哨,虛晃一招,抽身跳出店門,戟指大罵:“赫連小賊,有种休走,待大爺將息將息,再來与你算帳!”
  “夜路鬼”李盛也從窗口跳出,把屁股朝赫連錘一翹。
  “且等老子回來喂你吃屎!”
  赫連錘气得追出門來,楊、李二人早雜在人叢中溜不見了。
  赫連錘轉身回店,向老掌柜道:“一顆珠子夠不夠賠?”
  老掌柜只求及早送走這些瘟神,連忙打躬作揖。
  “夠賠夠賠,大爺請便!”
  赫連錘便把頭一點,大步走出店門,往“長夏門”行去。
  一路上他愈想愈不對,待將整件事情從頭思量一遍,才知自己上了那些不和尚的惡當。
  他忿忿暗忖:“兩個保鏢的固然不是東西,那七只小禿驢卻也恁地可惡!出家人打誑撒賴,決非善類!”
  走了几步,又忖:“此番出山,就是為了要殺光江湖敗類,一揚我‘伏牛山黑風寨’赫連少寨主的名頭,不想光這‘洛陽府’的惡人就如此之多,天下敗類要殺到何時才能殺得完?”
  怀著一吐子的悶气与憂慮,出了“長夏門”,來到城外自己投宿的“悅來客棧”,進得房間,只將置于床頭的兩柄金瓜錘拿了,插在腰間,當即返身出門,卻見几個伙計坐在店前的長條扳凳上閒嗑牙。
  赫連錘沖口便問:“你們可知那采花賊今晚要采那一家的大閨女?”
  一句話問得几個伙計都傻了半晌,其中一個脖子上生著白癬的“小羅”楞笑道:“赫爺,你問這干嘛?”
  赫連錘皺眉道:“老子不姓赫,老子姓赫連,成天他奶奶的赫爺赫爺,祖宗都被你叫短了半截。”
  另一個癩頭癩臉,名喚“大順子”的笑道:“反正你已經夠高了,就短半截也不差什么。”
  赫連錘笑道:“休扯蛋,且說正事。”
  小羅道:“赫……連爺要問這個,可難答了,那采花賊來去無蹤,連官人都抓他不著,咱們那知他今晚會上那儿找樂子?”
  赫連錘瞪眼道:“這還不簡單?你只消想想,上次鬧采花賊,那個賊都去了那些地方,這次這個賊自然也會去。”
  几個伙計都笑。
  大順子道:“咱們‘洛陽’上次鬧采花賊,大的是七、八十年前韃子盤据時的事儿了。那次那個賊去的地方,如今恐怕只有老太婆和小妹妹了。”
  赫連錘沉吟道:“這可難辦。”
  伙計都道:“難辦哪,赫爺!”
  唯獨小羅楞著眼問:“難辦什么呀,連爺?”
  赫連錘又一瞪眼。
  “難殺他呀?”
  眾伙計都一愕,一個年輕的便朝他腰間一瞅,笑道:“赫爺可是個會家子哩,瞧這對錘,怕不有三、四十斤重!”
  赫連錘“噗”地大笑起來,翻手拔出一柄金瓜錘,向那小伙計一伸。
  “你拿拿看。”
  那伙計當真探出雙掌來捧錘頭,赫連錘只一松手,小伙計整個人便往下一沉,錘也捧不住了,掉將下去硬把土地砸了個小洼。
  眾伙計俱皆一惊。
  “好重的錘子!”
  赫連錘俯身輕輕拎起大錘,傲然道:“我這錘,光一柄就四十四斤,兩柄加起來八十八斤,比關老爺的青龍偃月刀還重出兩斤。”
  眾伙計吐舌不迭,態度都更加恭謹起來。
  “赫爺与那采花賊有何深仇大恨?若有咱們效勞之處,盡避吩咐……”
  赫連錘搖頭道:“仇倒是沒有,只是要殺光這些敗類。”
  小羅沉吟道:“這賊有一樁跟別的賊不一樣:他只采人家的姨太太,從不采大閨女或夫人元配……”
  赫連錘皺眉道:“廢話!有什么不一樣?還不都是采?”
  小羅陪笑道。
  “自是不錯。但如果只往漂亮的姨太太上頭去想,今晚那賊會去的地方就少得多了。”
  赫連錘一拍前額,喜道:“嗯,好腦筋,衙門不用你當捕頭,真是憾事一件。”
  小羅愈發展勁,扳著指頭道:“王員外有個漂亮的姨太太……”
  大順子岔嘴道:“那個已經被采過了。”
  小羅生气道:“你敢保她不會被再采一次?”
  赫連錘擺手道:“先算那些沒被采過的。”
  眾伙計便夾七夾八的算了一回,赫連錘又都問明住處,便拔腿要走。
  小羅道:“赫爺,你要帶著那兩個大錘子入城哪?守門兵卒只怕不依。”
  赫連錘笑道:“誰還走門?。牆頭一翻就過去了。”
  大順子道:“赫爺高來高去的本領自是有的。”
  小羅忙道:“這是自然。我是怕城頭風大,赫爺跳上去著了涼。”
  赫連錘又擺了擺手,謝過大伙儿,掉頭往城門走去,那些伙計兀自在后面大喊:“且候赫爺佳音!”
  赫連錘偏离大道,三腳兩步行至一處僻靜的城牆腳下,見天色已黑,便攏了攏袖子,扎了扎褲管儿,將大錘重新穩了穩,深吁口气,將身一樅,“咻”地竄起,不料那“洛陽”城牆筑得非比尋常,只差了半個身子高,竟沒能跳上去,往下落時,又黑麻麻的,正不知地皮在那里,待腳掌碰到地面,反應已是不及,當下摔了個滿天星斗。
  赫連錘暗罵聲“娘皮”,忍著疼痛站起來,喘了喘,咬了咬牙,又把身子一跳,這回卻不竄高,到得半中腰便將雙掌朝磚縫中一插,穩住身子,再一下一下的爬上牆頭,伏低腰干,閃過巡城兵卒。
  從那面往下跳就簡單多了,投顆間路石,測准高度以及下面的虛實,一跳正跳在棵大樹上,把樹枝踏斷了几根。
  拍拍身上塵土,躲進一條暗巷,把袖管放了,雙手攏在腰際遮往錘子,這才昂首闊步的走上大街。
  時近酉戌之交,正是“洛陽”街上最熱鬧的時候。
  大店舖燈燭輝煌,小攤販狠聲嚷嚷,行人腳底如同沾滿黏沙,一步一頓,路客眼睛恍若生疔長瘡,一瞅一眨。
  赫連錘自幼在“伏牛山”天清月冷的“黑風寨”中長大,今天下午方抵洛陽,何曾見過這等繁華景象,不由把殺人之心全擱下了,走走停停,瞧得不亦樂乎。
  將到天街街口,眼睛忽然一亮,正見那鐵蛋小𣁾尚擠在一個糖炒栗子攤前的人堆里,兩只虎目直勾勾地瞪著熱騰騰的炒栗子,痴張著嘴,卷著舌頭,口水叭噠叭噠的直往下流。
  赫連錘忖道:“這個小禿驢又想撒賴,且等他一等,尋個沒人處找他算帳。”
  便也混進一個捏面人攤前的人堆里站住,不停張望對方動靜。
  卻見鐵蛋似是按捺不住,從怀中掏出一個木魚,“各答各答”的敲將起來,口里更震天价響的誦起佛號:“南無阿彌陀怫,南無阿彌陀佛……”
  赫連錘不禁暗暗好笑:“卻把他佛祖拿來換栗子吃,此人日后非干到住持不可。”
  鐵蛋瞎攪一陣,小販開始有點受不了了,隨手裝了包栗子往他手里一塞,邊道:“將來若能上西天,再送你一包更大包的。”
  鐵蛋喜孜孜的接過,笑道:“光只送東西,心不誠還是不靈的。”
  那小販便作勢要收回栗子,鐵蛋忙往后一跳,在眾人笑聲里尖頭尖腦的鑽出人堆,向南走去,邊將栗子一顆一顆的往嘴里丟。
  赫連錘便也排開人叢,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面,只見那鐵蛋東拐西彎,專撿人跡稀少的巷弄去走,不由暗喜:“禿驢變成死驢的時候到了!”
  再走一程,路上愈沒了人影儿,赫連錘正待快步赶上,眼睛卻忽然花了兩花,定神再看時,前面的小𣁾尚早已不見了。
  赫連錘心下狐疑。
  “莫非他真有六丁六甲護身不成?”
  那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追,才跑過一個巷子口,便覺腳下一騰,整個身軀不由飛了起來,百忙中沉气扭腰,總算沒有摔倒,卻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但聞那鐵蛋笑嘻嘻的在背后道:“傻大個子,人家早在十里外就看見你啦,下回裝矮點。”
  赫連錘回過身來,也不打話,兩個箭步竄上前去,□大拳頭直搗對方面門。
  鐵蛋沒想到他會蒙頭硬干,全無防備,幸得腳步滑溜,堪堪避過,不禁心頭火起,喝道:“你這個人講不講理?”
  赫連錘緊跟著又是兩拳,嘿嘿冷笑道:“打死你這敗類就是天理!”
  鐵蛋怒道:“動不動就想打死人,還得了?”
  也抖擻起精神來迎對手。
  赫連錘自十歲以后就未逢過十合之將,除了他老子,“黑風寨”上上下下都被他打遍了,最后不得已,只好去山里找大熊野豬放對,搞得那些“野獸只要一聞著他的气味,就夾尾逃竄不迭,但他此刻甫一交鋒,便真正体悟出“可怕”的含義;小𣁾尚的拳頭猶如千斤大鐵塊一般,漫天漫地,毫無縫隙的緊逼過來,使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關在一具极小极小的鐵棺材里一樣,他奮起活裂大熊的蠻力,想要擊開一條生路,怎奈每一拳擊出,都被反震得生疼。他不由心下惊觫。”
  這個小家伙矮矮爬爬,力气怎地如此之大?真是怪胎!
  “但見鐵蛋拳法施開,一招凶胜一招,尚且挾著一股剛勁無匹的熱气,“絲絲咻咻”,如同刀砍狂風、鞭裂龍飆,僅吃那气尾掃在臉上,都直痛到心底。赫連錘再顧不得汪湖規矩,反手抽出大錘,兩下一敲,先發一聲暴雷崩電也似的大響,喝道:“老爺可要不客气了!”
  鐵蛋輕輕一跳,离他五步遠近站住,气定神閒,直若剛從禪床上走下來一般。
  “怎么,動家伙啦?”
  仍舊笑嘻嘻的,毫無畏懼之意。
  赫連錘一晃雙錘,瞪眼道:“告訴你,我這大錘曾經……”
  鐵蛋擺手道:“听多了,听多了。”
  卻也由僧袍底下取出一個鐵缽盂,笑道:“我這家伙曾經裝過几十千碗飯,我從小用它用到大。”
  赫連錘皺眉道:“你就使這個?”
  鐵蛋點點頭:“就使這個。且接你三招。”
  赫連錘道:“三招?能接我一招的人,只怕天下都找不出几個……”
  鐵蛋又大大擺手:“听多了,听多了。”
  赫連錘气了個髒火沖頂,把右錘一振,喝道:“小心了!”
  手肘往后一抽,從肩到腰鋼簧似的一扭,將錘平彈出去。
  他這一錘之力,足可打碎一塊三尺來厚的大石碑,連小土崗挨著都得動上一動,卻見鐵蛋也把鐵缽盂一振,不偏不倚的直迎上來,“當”地一聲巨響過后,赫連錘頓覺手臂逡麻,大錘險些撒手,人也向后退了四、五步。
  鐵蛋笑道:“夠勁!再來!”
  赫連錘定了定神,換上左錘,又是同樣一錘擊出。
  鐵蛋卻不換手,再一架,仍把對方震退四、五步。
  赫連錘額頭迸汗,暗叫聲“也罷”,雙錘齊舉,用盡全身之力,朝鐵蛋頂門砸落。
  鐵蛋真個是以不變應万變,依舊單手用缽一架,這回力道可不相同,只震得赫連錘兩手虎口如遭電擊,再也合握不往,雙錘脫手飛出,恰似王母娘娘的果園里掉下了兩只各重四十四斤的大西瓜,直飛出老遠才落下地來,尚擂得地皮“咚”了好大一響。
  赫連錘一怔之后,納頭便拜。
  鐵蛋摸不著頭腦,惊笑道:“卻是什么意思?”
  赫連錘叩頭如搗蒜,邊說:“老爺今日方知學藝不精,求師父再教老爺几招。”
  鐵蛋搖手不迭:“豈是隨便教得的?學來亂殺人。”
  赫連錘俯首道:“只殺敗類。”
  鐵蛋指指鼻尖:“我是敗類?”
  赫連錘道:“你是師父。”
  兩人鬧了半天,赫連錘一定要拜,鐵蛋沒法,只得敷衍道:“且看你日后表現如何?”
  赫連錘疊聲稱謝,又磕了几個頭,方才站起身子,心中暗忖:“等老爺學會你那几手把戲,先打殺了你這禿驢再說。”
  轉身撿回大錘,插在腰間,卻問:“師父住在那里?”
  鐵蛋向前指了指,赫連錘便道:“索性与師父往一處,也好早晚討教。”
  鐵蛋點點頭:“好哇!我也要問你一些事情。”
  兩人并肩走去,一個高一個矮,有若七爺八爺出巡,只是面皮一般黑。
  赫連錘甫一出山,就落了這場慘敗,心中之凄苦自不待言,宛如整個胸膛里的物事都崩頹下來了一樣,他悶悶的問:“瞧師父手段不比尋常,果真是‘少林寺’出來的?”
  鐵蛋才一點下巴,就馬上四面望望,低聲道:“別嚷嚷,咱們是偷溜出來的,若叫寺里師伯師叔逮著,苦頭有得受。”
  赫連錘暗忖:“少林名滿天下,高手如云,敗在他們手中倒也不冤。”
  心頭便寬了些,笑道:“久聞少林木人巷、十八銅人陣虫蟻難度,你們七個卻怎偷溜得出來?”
  鐵蛋唉道:“那來的木人、銅人?鬼扯一大堆!你們這些‘外面’的人,就是愛亂傳話,死的都傳成活的了。”
  赫連錘又間:“偷溜出來卻是為啥?只是想玩玩而已?”
  鐵蛋面容一變,晶亮大眼睛立刻暗將下去,等了半晌,方道:“出來找殺師父的仇人。”
  說著說著,眼睛一紅,竟似要掉下淚來。
  赫連錘見狀,心中不禁一動:“小禿驢恁地情深義重。我那老不死的老子若是被人殺了,可難保我會傷心。”
  嘴里笑道:“和尚講究四大皆空,我看你是一空也不空。”
  鐵蛋怒道:“先逮著那個家伙,再空也不遲!”
  赫連錘連忙陪笑:“是极是极!”
  兩人且說且走,不多久來到一座早已破落的祠堂前。
  鐵蛋道:“客棧都不讓我們睡,只好睡這里。”
  赫連錘便又老气橫秋起來:“下次可要記得帶錢。”
  鐵蛋聳聳肩膀:“每日只見監寺師伯忙著點數‘功德箱’里的金銀銅錢,卻從不知有這許多用處。”
  邊說邊推開木門進去。
  赫連錘跟在后面,藉著月光,只見另外那六個小𣁾尚正七歪八斜的倒在地下睡。
  鐵蛋從怀里掏出那包糖炒栗子,喝道:“好吃的來啦!”
  那六個聞得此言,紛紛從夢中醒轉,掙起身子圍過來,兀自揉著睡眼。
  “什么啊這是?老鼠屎?”
  鐵蛋把栗子倒在一張破供桌上。
  “好吃得緊哩,明天再去找那人化一包。”
  眾和尚便人手一顆,叭咂得律津有味,睡虫都跑了。
  那個白嫩小𣁾尚忽地轉眼看見赫連錘站在一旁傻笑,大吃一惊,尖聲細气的嚷嚷:“他怎么跑來了?”
  鐵蛋笑道:“他拜我做師父哩,說要跟我們一起住。”
  干干癟癟的“二師兄”便把他上下一瞅。
  “你打什么鬼主意?”
  赫連錘急忙躬腰。
  “只是欽佩鐵蛋師父的武功,嘿嘿……”
  那個眉眼鼻嘴全長在一起的小𣁾尚立刻勃然大怒,罵道:“你這人怎么這么沒上沒下、沒規沒矩?既拜了師父,‘鐵蛋’也是你叫得的?”
  赫連錘愈發作揖:“還不知師父法名,休怪休怪。”
  彌勒佛似的小𣁾尚嘻著嘴說:“師父拜了,卻不知師父法名,真好玩!”
  鐵蛋咽下顆栗子。
  “是我忘了告訴他。”
  轉向赫連錘道:“我們七個全是無字排行,喜、怒、哀、懼、愛、惡、欲,我是老七,叫無欲。”
  赫連錘暗暗好笑。
  “光只好吃一項,就稱不得無欲。”
  但見鐵蛋一指那小彌勒怫。
  “他是老大,無喜,我們都叫他怕痒鬼。”
  又一指“二師兄”:“他叫無怒,渾號狐狸。”
  赫連錘左一瞧,右一瞧,怪道:“這狐……無怒師伯的年紀比無喜師伯大得多,怎么反而排行第一?”
  鐵蛋道:“排行是以人門先后為准。怕痒鬼從小在寺里長大,狐狸可是十几歲才被他爹娘送進來的。”
  赫連錘點頭道:“怪不得他花樣最多。剛才白吃白喝的主意當然也是他出的了。”
  怕痒鬼無喜笑道:“我們本來都不曉得‘外面’是什么樣子,都是他告訴我們的。”
  赫連錘暗忖:“倒要提防這家伙一點。”
  鐵蛋又一指苦瓜臉型的小𣁾尚:“他叫好哭鬼,法名無哀。”
  一指大塊頭:“他叫無懼……”
  赫連錘接道:“渾號石頭。”
  石頭無懼立打個寒噤,結結巴巴的說:“赫連壯士免禮。”
  白嫩小𣁾尚笑道:“我是老五,法名無愛,他們都叫我雪球,以后你就叫我雪球好啦。”
  赫連錘拱拱手:“雪球師伯卻開通。”
  望著那個五官長作一處的小𣁾尚:“這位自是無惡師伯了。”
  雪球無愛道:“我們都叫他厭物,討厭得很,以后你別理他。”
  厭物無惡馬上瞟了赫連錘一眼,呸道:“誰要理他?我誰都不想理!”
  赫連錘躬身如蝦。
  “眾位師伯且吃栗子,打扰打扰。”
  七個小𣁾尚便又抓著吃,好哭鬼無哀望了望赫連錘,搭著嘴角問:“你剛才說你是什么‘伏牛山’的,莫非真是強盜?”
  赫連錘打個哈哈。
  “強盜難听嘛,做些無本生意就是了。”
  石頭無懼便又哆嗦不迭,險將栗子都嘔出來,拱拱鐵蛋,低聲道:“怎么收了這么個徒弟?”
  鐵蛋立把眉一皺,狠狠一記肘拳將他的臂膀頂回去。
  “跟你講過多少次了?吃東西的時候少惹我!”
  狐狸無怒一直在旁默默深思,此刻忽把栗子殼儿一吐,瞅著赫連錘道:“你跑下山來何為?”
  鐵蛋唔呶道:“他要殺光敗類。”
  無惡又呸一口:“他自己就是敗類!”
  赫連錘陪笑道:“再敗也不比那采花賊敗。我老子曾說,江湖好漢最忌一個‘淫’字,這賊敢犯大不諱,甭說,當然是個該死的東西。”
  雪球笑道:“繞了半天,銀賊是個啥玩意儿,我還是不懂。”
  鐵蛋擦擦嘴巳,拍拍手:“去抓來瞧瞧不就曉得了?”
  赫連錘喜道:“若有師父相助,何患大事不成?”
  鐵蛋便向師兄弟招手道:“咱們一齊去抓,就算報答這包洛陽栗子。”
  石頭無懼一想,立將手上抓著的栗子往桌上一撇,晃著大屁股返身就走:“我沒吃,我沒吃,我不報答。”
  狐狸也打個哈欠:“困死了,三更半夜折騰什么?天不扰人,庸人自扰!”
  其余几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眨巴眨巴了眼儿,一個一個都躺回老地方睡去了,只有雪球躺下時冒出句:“明天再抓。”
  鐵蛋气了個噴嚏,一扯赫連錘道:“別理他們,咱們自去。”
  出得門來,只見夜色已深,路上一個行人也無,兩人不辨東西南北,一腳一腳的亂走。
  鐵蛋道:“卻上那儿抓?”
  赫連錘默記了一下客棧伙計告訴他的地方,選定一個開珠寶店姓張的老板家。
  兩人胡撞半日,總算覓得地點,赫連錘見庭院東北角上有座暖閣,便道:“且到那上頭去等。”
  兩人施展輕功,翻屋越脊,有若小貓牽著頭大熊,緊緊漫慢的來到暖閣頂上,伏下身子,正聞二更梆聲遠遠傳來。
  鐵蛋滿園打量半天,悄聲道:“這賊到底要偷采那种花?”
  赫連錘暗笑:“不懂也不問,硬充內行終究不成。”
  嘴上卻說:“等他來了便知。”
  兩人又伏半天,只不見動靜。
  赫連錘憋得難過,沒話找話道:“師父貴庚哪?”
  鐵蛋咽口唾沫,瞪大眼睛。
  “那得有羹吃?”
  赫連錘笑道:“卻是問你几歲。”
  鐵蛋哦道:“几歲就問几歲,什么羹哩。”
  頓了頓,道:“除了狐狸,我們六個都是十九歲,明年就要受具足戒啦。”
  赫連錘暗忖:“竟比我還大一歲,卻渾得像只有十五、六歲。”
  口里又說:“真正當起和尚來,只怕不好玩。”
  鐵蛋臉上竟露出一些煩惱之色。
  “唉!我也覺得……”
  說到這里便打住了,抬頭望望天,似是怕佛祖在上面偷听一般。
  餅了一會,卻道:“其實,我師父當和尚倒好像是當得滿開心的……”
  說著說著,眼又紅了。
  赫連錘本對鐵蛋的師父一點興趣也沒,但听他左一聲“師父”,右一聲“師父”,不由起了點好奇之心。
  “你師父……不,我師祖卻是怎么被人殺的?”
  鐵蛋垂淚道:“我也不曉得。好慘,連頭都沒了。”
  赫連錘道:“少林威名遠震,江湖上想与少林師父較量的人,多得不計其數。其實,那些人不理他們也就罷了,硬干硬卯,把命賠了,那里划得來?”
  又老聲老气的道:“師祖整天談佛論法,卻仍好強气盛,實在……咳咳……。”
  鐵蛋不住搖頭:“師父從不講經,只傳功。”
  赫連錘道:“分得恁清楚?”
  鐵蛋仿佛認為他很沒見識似的,把眼白朝他翻了翻:“那是自然。講經都在大殿上開講,一個師父講,几百個人听,傳功怎能如此?所以傳功師父都是一人教几個……”
  赫連錘道:“你師父就只教你們七個?”
  鐵蛋點點頭。
  赫連錘心道:“你那師父想必頭痛得緊。”
  卻間:“還不知師祖法名?”
  鐵蛋道:“師父叫方忏,師伯師叔卻都喚他‘老牛皮’。”
  赫連錘笑道:“大概也是個有趣人物。”
  靜夜飄來往香,月光輕瀉如水,云影在空地上踱步,樹葉娑娑地響著,像在訴說一個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鐵蛋一下子跌入回憶里,把下巴枕在手臂上,悠悠說道:“師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從來不打罵我們,不像別的師伯師叔。可是他教起功夫來,都是全寺一等一,我們七個可說是‘無’字輩里功夫最好的……”
  赫連錘心下頗覺安慰:“只當少林的阿貓阿狗就能把我修理得如此之慘,原來他卻是年輕一代中的拔尖高手,看來我倒也不是很差。”
  又聞鐵蛋道:“師父平日都會講故事給我們听。因為他三十多歲才出家,所以講出來的故事都很好听,全寺人都愛听。他也很會偷懶,每次長老講經,他就在下面打瞌睡,或者偷溜到廚房去和人工老趙喝一种奇怪的水,還吃一种很奇怪的東西。有一次我跟他搶,他硬是不讓我吃,還騙我說是靈芝草……”
  赫連錘道:“卻是什么東西?”
  鐵蛋咕咕半天,形容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說:“反正是一种很好吃的東西,連老趙的那只大黃狗聞了都會搖尾巴,扑上來搶。”
  赫連錘暗道:“卻不是肉是什么?原來那方忏禿驢竟是個酒肉和尚。少林縱然清規嚴謹,卻仍免不了出些偷雞摸狗的家伙。”
  鐵蛋續道:“師父是最不怕長老的人,長老空觀嚴厲得緊,師伯師叔全部怕他,唯獨師父不怕,每次見了他都是嘻皮笑臉的,長老也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赫連錘一瞅鐵蛋:“這個嘛,不用想也曉得。”
  鐵蛋道:“只有最后一次,把長老惹火了,罰師父去菜園做工一個月。臨走那天,全寺的人都去送他,其實菜園就在寺后,只隔著一扇門而已,但大家都覺得很難過,連前堂維那方戒師伯都說:‘這個月將會很寂寞。’……”
  “赫連錘一听”方戒“二字,頭發就不由得豎了兩豎:“可是名滿江湖、專會拜山高手的‘殺生和尚’方戒?”
  鐵蛋一歪頭,訝道:“你也听過他?”
  赫連錘唉道:“‘南劍北刀,并世雙雄’,天下有誰沒听過他?”
  又忖:“久聞方戒那殺胚驃悍凶殘、殺人不眨眼,連他也喜歡方忏師祖……老禿驢,可見這老家伙确實是個妙人。”
  鐵蛋又道:“就在師父進菜園那晚,便被人殺了……”
  正說至這里,赫連錘忽一按他手臂,低聲道:“點子來了!”
  鐵蛋凝目望去,只見一條人影躍過圍牆,跳上正廳屋頂,略頓了頓,便直奔西廂房。
  身法之矯健,竟不輸一流高手。
  鐵蛋直勁咋唬:“不來花園采花,卻跑去人家房間干什么?”
  赫連錘笑道:“等會便知。”
  見那人影在房頂上探頭探腦的賊了一會儿,忽然身形一矮,鑽進屋里去了。
  鐵蛋急道:“快去抓。”
  赫連錘卻猛個搖頭。
  “且莫惊走那賊,等他頭昏眼花之時再下手。”
  鐵蛋無法,只好捺下性子又等了一會儿,赫連錘終于拍了拍他肩膀:“可以了。”
  雙手一扒瓦片,熊躍山澗般竄了出去。
  鐵蛋自不落后,只一拱腰,早搶在前頭,待落在西廂房外時,卻先听一陣笑聲從屋內傳出:“好好喔!”
  竟是個女人之聲。
  鐵蛋不由一楞,暗道:“好什么東西?”
  赫連錘隨后落了下來,傾耳一听,嘎吱嘎吱、咿咿唔唔之聲震腦价響。
  他本一臉怒气,但聞得這聲,竟樂了個手舞足蹈,嘴歪眼斜,連腰肢都跟著扭擺起來。
  鐵蛋卻愈听愈不明白,又不好問,正迷糊間,忽听那女人沒命般叫喚開來,好似腳掌底被滾燙生鐵狠狠烙了一下。
  鐵蛋暗道:“出人命了!”
  肩膀一聳就要往屋里闖,虧得赫連錘手快,一把拉住,低笑道:“急什么?還沒演完。”
  鐵蛋急得說不出話,伸手亂指,卻听那女人又“嘰嘰嘰”的笑了起來,好似胳肢窩爬進了一條毛毛虫。
  鐵蛋這下可被攪得腦袋在那里都不知道了,只好木楞楞的往下听,大約總听了北斗星的杓儿換了個方位,那女人才“卡”地一聲大喝,就此沒了聲息。
  赫連錘回過神來,拉下嘴臉,拍了拍窗格:“相好的,出來吧。”
  立聞屋里一陣忙亂,“蟋蟋嗦嗦”了好一會儿,然后“啪”地從窗洞里飛出一張八仙桌,卻見赫連錘一個鷂子大翻身,跳上屋脊朝那邊落了下去,吆喝之聲頓起。
  鐵蛋兀自搞不清楚,探頭往窗內看去,漆黑之中,只見床上波浪也似的線條隱約起伏,鐵蛋心髒立刻莫名其妙的跳了几跳。
  卻听女上聲尖叫,黑忽忽兩團東西打來,鐵蛋正自失神,那里防得,吃那一軟一硬兩件東西打在光頭頂上,熱呼呼,黏兮兮,正不知是啥玩意儿,伸手撈住,只見硬的是夜壺,軟的是一團紙,擎到鼻邊一聞,腥臭無比,險叫鐵蛋嘔了個滿胃空,忙把頭縮回,用手抹了抹,弄得一腦袋漿糊。
  鐵蛋一肚子气,暗忖:“出家人本不該妄語,但這實在是……他奶奶的!”
  便向屋內吼了聲:“你他奶奶的!”
  那女人卻哭起來,使鐵蛋又吃一惊,忙跳上屋頂向那邊一瞧,只見赫連錘已与那賊斗作一處。
  鐵蛋暗暗點頭。
  “桌子丟這邊,人跑那邊,卻是好主意。”
  只听那賊這:“外面打去,休坏了婦人名節。”
  赫連錘笑不可遏:“原來你也知名節?新鮮得緊。”
  呼地一拳,把對方迫退兩步,摔揮手道:“這倒听你的,外面打去。”
  兩人一高一低,翻出牆外,鐵蛋也跟了出去,一串魚似的跑到一塊空地上,姑定腳步。
  月亮正好露出臉來,只見那賊白衣白冠,年的二十三、四,面如傅粉,鼻若懸膽,劍眉星目,朱唇皓齒,身段更是該突的地方突,該凹的她方凹,無一塊贅肉。
  赫連錘不禁喝采:“好個人材!”
  那賊哈了哈腰。
  “好說好說。”
  赫連錘卻又補上一句:“正是大爺最討厭的小白臉。”
  那賊搖頭擺腦:“想當然耳。天下那有不嫉妒鳳凰的烏鴉?”
  赫連錘也不以為杵、笑道:“且先報上名來。”
  那賊一挺胸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帥芙蓉是也,江湖人稱‘玉面留香小將軍’。”
  赫連錘笑了個噴:“好軟的調調儿,五百年后想必大為當道。”
  帥芙蓉又哈了哈腰:“好說好說。”
  赫連錘卻把臉一沉,翻手抽出大錘。
  “今日卻饒你不得。”
  一錘上,一錘下,橫掃豎擊,真想一下子就把對方弄成肉醬,卻見那帥芙蓉從袖內抖出一柄描金扇,朝赫連錘當胸一點,喝聲:“著!”
  赫連錘只當有暗器,忙撤錘閃身,那知對方這招根本是虛,連屁也不見半個。
  又待欺身進步,帥芙蓉又把扇頭一點,喝聲:“著!”
  赫連錘不敢不避,卻仍是白費,不由心道:“這小子只會弄鬼,休去理他。”
  三度上前,帥芙蓉又一點,喝聲“著”,赫連錘再不閃躲,向前直進,邊冷笑道:“著你媽……”
  “媽”字才出口一半,就見一點寒光迅疾無比的直奔門面,他“媽”字之下便加了一個“呀”,好在手腳俐落,就地一滾,險險避過,攪了一頭土。
  只聞“篤”地一響,鐵蛋轉眼望去,見那道寒光遠遠打在一堵土牆之上,沒人寸許,卻是個十字鏢一類的玩意儿。
  ,鐵蛋暗道:“這人好大手勁!看著像團棉花,不想里頭卻包著塊鐵板。”
  赫連錘翻身爬起,暴怒如狂,兩柄大錘沒頭沒腦的掄將起來,風車也似向對方滾去。
  帥芙蓉也不敢輕心,凝神應戰,手中摺扇忽上忽下,忽開忽闔、忽點忽划、忽虛忽責,端的有神出鬼沒之妙,兼且亂放暗器,梅花針、子母梭、飛蝗石、透骨釘……真不知一柄小小摺扇之中到底藏了多少東西。
  鐵蛋在旁見他扇子的路數雖然高明,卻還不夠火候,只是暗器難纏。
  瞧了半日,終于窺破机關,原來暗器全發自帥芙蓉袖管,扇子的動作只是用來扰人耳目而已。
  鐵蛋的心放下了大半個儿,靜觀二人虎斗。
  只見赫連錘久戰之下,雙錘威勢仍然不減,而且愈打愈起勁,口里更大呼小叫,聲聲震人,那帥芙蓉吃了力气不敵的虧,雖然扇招詭异,暗器凌厲,卻也只能和對方堪堪戰成平手。
  百招轉瞬即過,雙方還是僵持不下,赫連錘心下毛躁,暗道:“此番出山,第一陣就被兩個狗屁鏢師鬼攪了一頓,第二陣又慘敗給那小禿驢,這第三陣只不過對上個小淫賊,居然還戰他不下,我‘小𣇸熊’豈非人渣一個?今日再不胜他,卻好一錘子把自己敲死算了。免得丟人現眼!”
  心中一急,手下反而露出破綻,被那扇子搶將入來,左挑右撥,招招不离胸前要害,眼看就要落敗,但聞鐵蛋陡地一聲大喝。
  “讓開!”
  人還离得老遠,掌力已先涌至,將帥芙蓉逼退了兩步。
  赫連錘緩下手,松了口气,心火又起,一振雙錘再待上前拚命。
  卻見人影一閃,鐵蛋已搶在前面,笑道:“我跟他打打看。”
  一擄袖子,露出兩只榔頭一樣的拳頭。
  “玉面留香小將軍”帥芙蓉連連搖手:“我不跟和尚打,晦气!”
  赫連錘怒道:“和女人搞那把戲卻不晦气?”
  帥芙蓉只是不肯,鐵蛋卻一定要打,帥芙蓉不由怪道:“你這和尚怎么這么好斗?”
  鐵蛋笑道:“我什么都不喜歡,就是喜歡打架。”
  赫連錘道:“師父,你剛才出手太凶,我看他是怕了你。”
  帥芙蓉冷笑道:“帥某人從小到大,尚不知‘怕’字何意。”
  赫連錘拍手道:“好,來來來,我賭你走不過三招。”
  鐵蛋胸有成竹,把手一比:“那用三招?一招就夠了。”
  赫連錘點頭道:“本來是要費上三招的,但他剛才在被窩里胡弄了一陣,骨髓早有點空了,又被我殺了一陣,手也有點軟了,所以真個只要一招就夠了。”
  帥芙蓉見這二人一搭一唱,不禁心中有气,仰天冷笑道:“天底下決無一招便能叫我落敗之人。”
  赫連錘笑道:“這話你又錯了,所有的娘儿們都能一招就叫你拖槍而逃。”
  鐵蛋又一比手:“如果你經不起我一招,又如何?”
  帥芙蓉道:“卻便拜你為師。”
  赫連錘聞言,心中大急:“若真与這淫賊變成同門師兄弟,我‘小𣇸熊’甭說是不用混啦。”
  忙道:“不行不行,我師父是個和尚,怎能當你師父?”
  鐵蛋卻點點頭,笑道:“再多一個徒弟也無妨,今日且過足師父癮。”
  赫連錘跳腳道。
  “他……他……他……他是個什么東西,你曉不曉得?”
  鐵蛋把眼一瞪:“你是個什么東西,我也不曉得啊?”
  赫連錘跌得地皮“砰砰”響。
  “但但但……他干的坏事實在是太坏了……”
  鐵蛋面色一整,肅然道:“只要一心向善,即使狗子也有佛性。”
  赫連錘□目大吼:“狗屁有沒有……”
  鐵蛋喝道:“少羅唆!”
  雙足一跨,拉開馬步,招了招手。
  “你先。”
  帥芙蓉見他如此托大,止不往無名火冒,再不客气,滑步向前,扇頭一點,喝聲:“著!”
  鐵蛋卻不瞧他扇子的動靜,只去注意他手腕,見他袖管未動,身子便也紋風不動。
  帥芙蓉誘敵不成,扇面“刷”地一張,“噗噗噗”左右亂扇几扇,又喝:“著!”
  鐵蛋仍然不動。
  帥芙蓉連換十几种手式,連喝十几聲“著”,鐵蛋卻只像個大磨盤般的站在那里。
  帥芙蓉不由心下狐疑:“這禿驢到底是根本不懂武術,還是真個高明?”
  心中念轉,又用扇頭一指鐵蛋右脅,左右雙腕卻同時暗地一抖,射出兩枚子母梭,一擊面門,一奔胸膛。
  鐵蛋眼尖,早見他袖管振動,反手取出缽盂上下一撈,早將兩梭撈在缽內。
  子母梭這种暗器本是母梭藏子梭,連環雙擊,若用刀劍去磕母梭,子梭爆將出來,照樣能夠傷敵,怎奈鐵蛋手中缽盂不同尋常兵器,母梭打在缽底,子梭迸出,卻著缽緣團團圍住,根本前進不得,反吃缽緣一彈,倒飛回去,直奔帥芙蓉雙目。
  “留香小將軍”沒防到這著,手忙腳亂之下,只得將身一低,鐵蛋如飛搶上兩步,手腕一翻,正將對方腦袋整個罩在缽盂之內,笑道:“輸是不輸?”
  帥芙蓉不得已,半蹲半站的在缽內悶悶答道:“卻是輸了。”
  把赫連錘笑了個昏:“吃飯的家伙到底厲害。”
  鐵蛋一抬缽盂,露出帥芙蓉灰敗如土的臉來,即刻就用上了教訓徒弟的語气:“你若不用暗器,我還未必一招就贏得了你。專走偏鋒,終究難成正果。”
  赫連錘暗暗好笑:“卻不知是在說誰。”
  帥芙蓉一張俊臉脹得通紅,心不甘情不愿的磕了頭,叫過“師父”,站起身來立在鐵蛋面前,竟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
  赫連錘尋思:“師父是禿驢,師弟是淫賊,我這卻不是個渾蛋?”
  轉念又忖:“等學會了功夫,將這兩個一發打殺了罷!”
  只听鐵蛋向帥芙蓉道:“人家都說你是個賊,我看卻不像。”
  帥芙蓉恭恭敬敬的回答:“世俗觀念如此,難以改正,不去理會也就算了。”
  赫連錘勃然大怒:“干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還要打誑狡賴?”
  帥芙蓉笑道:“師兄此言差矣,傷天害理的卻是那些七老八十,偏還要討上五、六房姨太大的槽老頭子。”
  赫連錘楞了楞,一時竟辯駁他不得。
  帥芙蓉又道:“天底下最悲慘的有生之物,莫過于婦女,大門不准出,二門不准邁,一任男人擺布,尤其那些當了姨太太的,還要忍耐獨守空閨之苦,于情于理如何說得過去?”
  赫連錘張口結舌,恍若听到鬼在講話一般。
  帥芙蓉卻又滔滔續道:“在下天生一副怜香惜玉的性格,說不得,只好挑起這副慰解天下姨太太的擔子,也算是行善積德,以修來世。”
  鐵蛋雖听不懂半個字儿,但只聞得最后兩句,就不由大念了聲:“阿彌陀佛,功德無量。”
  帥芙蓉又道:“至于黃花閨女,元配夫人,我決不碰--除非她日后當了人家的姨太太。”
  赫連錘回過神來,怒道:“既然如此,又怎會有婦女報官捉拿你?”
  帥芙蓉笑道:“偶爾僮上一兩個想不通的,自然在所難免。”
  鐵蛋尋思了一下。
  “以后還是少做會惹官府不高興的事,連咱們寺里長老都惹不起哩。師父也曾說過:‘宁招閻王,休動官府,惡狗咬起人來六親不認。’”
  “帥芙蓉躬腰道:“謹遵師命。”
  赫連錘心下暗罵:“臭禿驢,什么都不懂,就這么輕描淡寫的算了。以后犯出見不得人的丑事,可別怪我沒事先提醒。”
  鐵蛋卻像十分滿足,搖擺著率先轉頭朝祠堂走去,帥芙蓉又向赫連錘一躬腰。
  “師兄先請。”
  赫連錘高抬下巴,用盡𦶡身力量,大大重重的哼了一聲,彷佛想把這討厭小子一口气吹跑一般。
  帥芙蓉也冷笑了笑。
  “沒什么好□的,小子!”
  兩人橫眉豎目的互相瞅著,緊跟在師父屁股后面。
  鐵蛋不知想些什么,好久不說話,忽然□道:“女人确實有點古怪,比‘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等詞語還要難解。”
  說時,還摸了摸尿臊腥臭猶存的光腦袋。
  帥芙蓉笑道:“吾師竟也知此天下至理,果乃得道高僧。”
  赫連錘卻道:“怎么著?你從小在少林寺里長大,怎會認識娘儿們?”
  鐵蛋不好意思的摳摳脖子:“那里稱得上認識。從前眾位師祖師伯師叔都叫女人‘妖怪’,囑咐我日后万万不可招惹,結果有一次,我跟師父出去收地租……”
  赫連錘怪道:“地租?”
  帥芙蓉道:“師兄有所不知,歷代帝王賜封少林的良田多達万余畝,百姓在上耕作,自然要付地租的。”
  赫連錘猛地一拍前額:“強盜這勾當卻差了,早去少林寺出家豈不是好?”
  鐵蛋續道:“那是我第一次出寺門,結果就碰到了一個妖怪……”
  帥芙蓉忙問:“卻是怎生模樣?”
  鐵蛋又歎一口大气:“哎,這個嘛……不好說得。”
  痴想半日,抬頭看了看天,笑道:“總之,聲音好听极了,我們一路牽著手講話,其實她講些什么,我根本听不僮;我講些什么,她恐怕也听不懂……反正,她最后送了我一朵花儿……”
  赫連錘又大惊小敝起來。
  “你師父難道都不管你?”
  鐵蛋笑道:“我師父?他一個人老遠走在前面哩。等我和那妖怪分了手,他才跑來對我挾眼睛,說:‘喂喂喂,鐵蛋,好不好玩?’”
  “帥芙蓉不禁擊掌道:“師祖真乃吾道中人也。”
  赫連錘身上浸染著夜色,忽也歎了口气:“你們比我幸運多了,老爺從小到大可連娘儿們的尾巴都沒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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