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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登封縣城不知何時搬來了一個黑胖子。
  黑胖子并沒有特別惹眼的地方,只除了他隨身帶著個嬰儿。
  本來嘛,這也沒什么稀奇,因為他可能是個鰥夫,但他平常雖然嘻皮笑臉,見了娘儿們卻一逕通紅著黑臉皮,結結巴巴的說不上几個字,可又不像娶過媳婦儿的老油條。
  登封縣人跟天下所有吃飽了飯沒事干的人們一樣,對某些全然与己無干的事情,有著強烈、貪饞、難以滿足,連自己都覺得討厭的好奇心。
  黑胖子之成為眾人口沫集中的箭靶,當然也就變得不可避免了。
  黑胖子姓徐,名叫瘦鳥,其實他那個“鳥”旁邊還有個“區”,但登封縣人識字的不多,而且,鳥就是鳥,誰還有工夫去區分它是什么鳥?
  徐瘦鳥沒有正當的營生,不曉得靠什么過活,他出手一點也不闊綽,在東大街賃了間破爛屋子,連一件像樣的家伙都沒有,然而不知怎地,偏就冒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謠言,說如今已然敗落的“王蔡吳洪”四大家族的財富,統統都在他手里。
  徐瘦鳥從不回答這問題,只是一邊傻笑,一邊十分用心的研究對方的表情。
  每當此時,對方都會覺得他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透著說不出的邪門。
  徐瘦鳥不干事,唯有那雙眼睛很是忙碌,成天東看西看,小狽追尾巴都能逗得他看上老半天。
  保鏢的王二郎大清早才在西南方百里外的新鄭,碰見他趴在地上看小草;赶騾車的張老爹中午卻在西北方五十里的孟津,碰見他坐在黃河邊上看帆影。
  誰也搞不清徐瘦鳥什么時候在家、什么時候不在家。
  娘儿們都心疼那個嬰儿,“沒一天安穩日子過喲,成天吃他爹抱著跑來跑去,將來長大了也一定是個破鞋子!”
  邊說,邊摟緊自己的女儿,生怕她日后被那破鞋子踩著了似的。
  這些也都還罷了,最啟人疑竇,最令人覺得不安的則是:每逢年節前一晚,必有十几個老老少少的和尚,遭鬼拎著一般,偷偷溜進徐瘦鳥的破爛房子,那扇門開不夜的木板片儿,可就關得緊緊的,如果細心一點听,必可听見一大堆奇怪的聲響從縫隙間透出來。
  彷佛在喝什么,“咕嚕咕嚕”的;彷佛在吃什么,“叭咂叭咂”的;又彷佛在擲什么,“叮鈐當唧”的,當然更少不了爆笑、拍打、咒罵,偶爾還夾雜著一聲粗大哭泣:“我可怜的孩儿!”
  竟不像是徐瘦鳥的口音。
  然后在某一天清晨,木板門開了,那堆和尚又縮著脖子、低著腦袋,魚貫走出,一溜煙越城而去。
  有人說,和尚都是從少林寺來的,但沒人相信,少林清規何等嚴謹,怎會教出這种蹊蹺子弟?
  “那個徐瘦鳥,”大家都在想,“到底是干什么的喔?”
  唯一一條可据以推測他身份的線索,便是他們經常听見徐瘦鳥對那個嬰儿說:“你長大了以后,千万不能像我!”
  嗯,似乎十分懊悔自己的過往生涯?
  于是就有人猜啦,他從前必是一個江洋大盜,也有人猜他是個賠了老本的生意人,更有人猜他做過一兩任小辟,而最中肯、最合理、最練達的揣測當推--“他呀,從前一定是個專寫狗屁俠義章回小說的窮酸文人!”
  盡避徐瘦鳥如此引人猜忌,但登封縣人卻不得不承認,他為登封縣帶來了好運,因為就在他搬入縣城后不久,緊接著便又搬來了一位世間難覓、天上無雙的好姑娘。
  听說這姑娘的爹在少林寺出家,為了就近照顧,竟不惜挈著所有資財离家背并,獨居异鄉。
  有孝心的人本就受大伙儿歡迎,何況這姑娘人長得漂亮,脾气又好,見了人總是笑笑的……
  且住!
  別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她錢多,而且嘛,樂善好施,几乎每一個登封縣人都受過她的饋贈,因此大家都管她叫“活觀音”,至于她姓啥名什,反有點記不住了。
  “活觀音”不管見到誰都是一團和气,唯獨對那徐瘦鳥例外,這也很令人納悶。
  “活觀音”愛穿白衣,還有一匹大白駿馬,她每日傍晚必騎著那匹馬出城踏青。
  縣城本有很多條路可以通到城外,“活觀音”卻偏偏要走東大街,偏偏要打從徐瘦鳥的門首經過。
  而那徐瘦鳥若在城內,此時此刻也必定抱著那嬰儿,倚在自家門口,一見“活觀音”踏啦踏啦的走過來,就把那嬰儿舉起,臉頰貼著臉頰,彷佛想證明他爺儿倆有多么像--或多么不像?
  “活觀音”也必定冷扳著臉孔下去看他,一逕踏啦踏啦的走過去。
  徐瘦鳥則始終笑嘻嘻的,誰也不曉得他心里想些什么,當然啦,又有人猜了,會不會是“我總有一天等到你”呢?
  不過,細心一點、聰明一點的人也許會發現,他要等的東西其實很多,更不會永遠都停留在這個地方,但為了不使大家不習慣,還是別講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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