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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矯龍初現


  在熾熱的毒太陽下赶路,中暑晒死并非稀罕的事。
  南陽府南北的官道,雖說的傍伏牛山區,但仍然熱得像處身在大烤爐里,成了死寂大地。
  七月初,本來就該熱。自從去年初冬開始,天上沒飄一顆雪,新年像是陽春三月天,三月天沒見半點雨,天空万里無云。
  麥子沒結穗,沒有机會結穗。高粱不能下种,田地里的泥土干硬如鐵。
  河南、山東、山西,赤地千里。而各地的官府,許多州縣的太爺出缺,無人主政。
  主政的是朝廷直接派下來催稅的太監欽差,他們唯一的要求是;加稅、加賦、要銀子、要糧。
  這鬼地方,三年一災,兩年一荒。三年前,万歷四十五年,蝗虫遮天蔽地,餓死了二十余万人。
  今年,蝗好像沒發;即使發蝗,也沒有東西可吃。人們已經不再詛咒天人,他們已經麻木了。
  蹄聲得得,連雄駿的黃驃,跑起路來也是有气無力的,甚至,連舉蹄的勁也消耗殆盡了。
  騎士也夠雄健,但也顯得無精打采,頭上的寬邊遮陽帽壓得低低的,放松韁繩,任由健馬任意所之,像在鞍上打瞌睡。
  鞍前有鞍袋,鞍后有馬包,腰間有劍有囊,一看便知是長途旅客。
  天下各地盜賊如毛,旅客們帶了刀劍,多少可以收些可嚇阻的功能,多一兩分安全保障。
  即將近午時分,死寂的大地炙熱如焚。
  官道上旅客漸稀,許多旅客皆找地方歇息了。中午不直冒中暑的危險赶路,須等日影偏西暑气稍散才能就道。
  前面,出現一支馱隊,共有三十余匹健騾馱載著貨物,以及十余名騾夫,一個個垂頭喪气。
  有四匹馬,兩前兩后,佩了刀帶了劍,有引人注目的鏢囊,是保護馱隊的人,也就是所謂刀客。
  最近二十年來,各都會的著名鏢局,大多數先后關門大吉,十趟鏢最少有一半丟失追不回來,一家家賠鏢倒閉,無法再經營下去啦!
  在家叫字號,出門亮旗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以往与綠林朋友打交道的江湖規矩,已經蕩然無存,那些作案的強盜,根本很少是正式的綠林好漢,大多數是饑民亡命所組成,即使碰上皇帝的輦車,也一擁而上,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名號旗號,什么叫江湖規矩,搶獲的東西到手即散,哪能追得回來?
  商旅們必須自求多福,除了組成具有自衛能力的人手外,另外雇請一些年輕力壯,武藝高強的刀客保護,加強自衛能力。
  這些刀客,有些是失了業的鏢師,有些是敢殺敢拼的亡命、品流复雜良莠不齊,但大多數都能保有往昔鏢師的風范:鏢在人在,鏢亡人亡。
  但他們不保證人貨的安全,也不負責人貨的損失賠償,碰上強盜,他們拼到死傷殆盡為止,各安天命,誰也不怨天尤人。
  當然其中也有不講道義的混蛋,本身就不是善類,所以非常靠不住,串通盜賊的事故層出不窮。
  馱隊走得慢,這位孤單的騎士走得也不快。
  南面塵埃飛揚,赶來了四名勁裝騎士,一看便知是江湖豪客,人強馬壯精神抖擻,全是些寒暑不侵的人,不伯毒太陽當頭,速度甚快。
  孤單騎士策馬避至道旁,讓四騎士神气地超越。
  這一帶全是白沙,路旁的地也是灰白色的,健馬急馳而過,那灰白色的塵埃在滾滾飛揚。
  孤單騎士不加理會,僅把掩住口鼻的青巾緊了緊,搖搖頭表示無可奈何。
  白河流域有許多支流,前面就是從西面流下的小支流秋河,寬不足三丈,河床溪流漸淺,是附近還沒有枯竭的河流之一。
  路東有座歇腳事,兩座歇腳的販賣食物棚屋。對面是毫無生气,葉子稀疏沒結果的棗林,快要屆棗紅時節了,但今年僅給了几粒小指大的果實,收成無望。
  秋河橋是座大木橋,但下面有石墩,橋的這一面有歇腳亭,可知這里本來是一處歇腳站。
  已有不少旅客歇腳,要午后方能就道,亭左右的廣場停有三輛車,栓馬樁有十余匹坐騎。
  四騎士先到,馱隊也隨后到達,歇腳亭增加了兩倍歇腳的旅客,但沒發生喧嚷吵鬧的事故,各忙各的,坐騎牲口必須先牽至河下飲水。
  孤單騎士片刻后到達,懶洋洋地先讓馬飲水。
  等地安頓好坐騎,挾了鞍裝進入食棚,五副座頭已經滿座。
  最外側棚北的分一副半隔開的食桌,有三位女食客,都很年輕,明艷照人,雖則所穿的騎裝因沾了塵埃,而不顯得特別搶眼,身材卻曲線玲現,令人想入非非。
  尤其是那位穿水湖綠騎裝的少女。那雙深潭似的明眸极為動人,秋波一轉,真可讓大男人神魂顛倒。
  都佩了劍,挂了囊,不折不扣的武林女英雄,打有坏心眼的人最好少打濫主意,看上一眼心里樂一樂無所謂,想討野火上前勾搭可得小心了。
  瞥了四周一眼,目光落在四騎士的大桌上。
  這是可坐八個人的大八仙桌,四騎士各占一方,都是高大魁梧,英气勃勃的大漢,膽小朋友一触他們充滿霸气的目光。保證會矮了半截,避遠些可保平安。
  孤單騎士也高大魁梧,而且年輕,二十二三歲血气方剛,有猛虎的性格和气質,劍眉虎目一表人才,但卻一臉霉相,無精打采唬不住人。
  他放下鞍裝在壁角,到了四大漢桌旁。
  “借光,抱歉打扰。”他在那位生了一雙大牛眼的大漢旁陪笑說,“天气好熱,辛苦了,諸位。”
  四大漢可能被他的膽气所折服,居然不計較。
  “坐。”牛眼大漢居然和气地讓出一半座位,“隨便弄點食物填五髒廟,稍后就道也精神些。喂!你小子怎么無精打采?”
  “在南陽府城辦事,霉透了,耽誤半個月工夫,一事無成,哪能精神得起來?”
  他就座,笑得無奈,“在下姓楊,楊一元,到南陽找朋友,扑了個空。”
  “在下張三,他李四。”大牛眼大漢隨口胡扯,替同伴引見,“還有王五趙六,應朋友的邀請,從襄陽到許州,你老兄是本地人?口音与南陽的人一模一樣。”
  楊一元吩咐跟來的店伙准備食物,反正這里只供應一些烙餅硬饃,咸菜醬蒜湯水,沒有蔬菜更沒有肉。
  “在下這种四海為家的人,到哪儿就學哪儿的話,哪能一模一樣,還算不錯就是了。”楊一元隨口應付,“諸位到許州,許州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江湖上名號響亮的仁義大爺,摩云神手劉天裕,這位爺真不錯。”
  三位美麗的女食客,斯斯文文進食,左面,低聲交談,但注意力顯然放在他們這一桌上。
  提到摩云神手劉天裕,穿水湖綠騎裝女郎的眼神略動。
  “听說過這號人物。”張三淡淡一笑,“据說他早年曾經在道上混得有聲有色,最近几年才返鄉安居納福,手上功夫非常了得,好像是什么大天龍爪吧!是嗎?”
  “張老兄的消息不假。”楊一元點頭同意,“大天龍爪的攻擊部位廣,比大力鷹爪功厲害多多,普通的刀劍,一抓即斷,所以聲威遠播,諸位如果前往許州,前往拜會必定受到良好的關照。”
  “我們會的,于禮也應該拜會呀!哦!楊兄,許州還有多遠?”
  “依諸位的赶路方式,今晚可以抵達裕州,諸位的坐騎很不錯,再兩天就可以赶到了。”
  “這條路咱們沒走過,只知道大官道很好走,裕州過去是葉縣。襄城。再一程是許州,對不對?”
  “裕州過去是葉縣,沒錯,但葉字只有你們湖廣人讀樹葉的葉,在他們這里讀折縣,沒有葉縣,別弄錯了。”
  “咱們的路引上,分明寫著要經過葉縣呀!怎么亂讀?什么意思?”
  “這牽涉到古春秋時代的事,這些典故沒有追根的必要,反正本地人怎么叫,你就怎么听就錯不了。”
  “好家伙!你是許州本地人?”張三的大牛眼中,涌起极端警戒的神色。
  “不是,張兄請勿誤會。”楊一元斷然否認:“在下已經表明,我是四海為家的人。多少對各地的有名人物有些了解,小鬼与金剛談不上交情。比方說,諸位來自襄陽,襄陽的隆中三英就是江湖的風云人物,其實根本不知道他們是高是矮。摩云神手對我來說,我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最后面的一桌,那八名食客突然放下了食具,一打手式,表示肚子填飽了,該辦正事了。
  八個精壯大漢,各佩了兵刃威風凜凜,四面一抄,包圍了這座食桌。
  “听說湖廣來了几個地老鼠,要到許州自掘墳墓,”那位留了八字胡,手按刀把的中年人冷冷地說,“許州不埋地老鼠,所以咱們在路上等,在路上埋葬少卻許多麻煩,哪能讓一些不知死活的地老鼠,到許州滅咱們的威風?哪四個是漢江四霸?”
  張三“嘿嘿”一笑,倏然拍桌而起。
  “漢江四霸敢遠走許州,扮過江的強龍,當然不在乎半途有人攔截撒野。”張三大牛眼一翻,殺气騰騰,“咱們漢江四霸曾經是名動江湖的英雄人物,被人稱作地老鼠。閣下又是哪座寺廟的大菩薩?我神刀破浪張家認識你是老几嗎?”
  食客一亂,四位保護馱隊的刀客,緊張地招呼馱隊的人赶快离開,以免受到波及。
  楊一元搖頭苦笑,真不妙,霉到家啦!竟然一頭闖入風暴的中心。
  他想溜,卻知道任何舉動,皆會引起兩方的注意,而引發風暴,乖乖坐在原處不敢移動。
  漢江四霸,他听說過這四個人,在湖廣,這四個一方之霸真稱得上英雄人物,決不是八大漢口中所說的地老鼠,雖則四霸并沒有”強龍”的份量。
  許州地當往來要沖,河南平原的大都,隱有不少名動江湖的真正龍蛇,摩云神手便是其中之一。
  漢江四霸如果沒有真本事硬功夫,敢遠走許州撒野?就算他們具有強龍的份量,也人地生疏不敵地頭蛇,可知他們具有相當濃的自信心,大搖大擺往許州闖。
  “不要問在下是不是大菩薩,屆時便知。”八字胡中年人傲然地說,“保證你死得瞑目,上!”
  一聲刀吟,單刀出鞘。
  “去你的!”神刀破浪沉叱,搶進一步巨掌疾吐。
  單刀剛出鞘,可怕的壁空掌力及体。八字胡中年人,沒料到對方是已可憑內功傷人于体外的高手,已來不及反應了,大叫一聲,連人帶刀飛退,撞翻了一張食桌,“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掙扎難起。
  一聲狂笑,漢江四霸同時撤刀劍揮刃直上。
  楊一元向下一蹲,乘亂竄走,出門人少管閒事以免送命,三兩閃便竄出棚外。
  香風入鼻,穿墨綠勁裝的少女,突然在他身側幻現,速度駭人听聞。
  “不關我的事。”他急叫。
  少女的纖纖玉手,已向他徐徐地伸出,遠在八尺外,他已感覺出一股徹骨的勁气直壓体。
  “你分明与漢江四霸是同路人。”少女冷冷地說,總算纖手不再退進。
  “真是天大的冤枉。”他愁眉苦臉,“我上月中旬從鄭州到南陽,找朋友辦事,朋友失了蹤一事無成,白白花了五六十兩銀子旅費,心中正充滿失敗感往回走,我根本不認識漢江四霸是何神圣。小姑娘,別找麻煩好不好?”
  “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少女橫蠻地說,亮晶晶的風目狠瞪著他。
  漂亮的年輕小姑娘發起威來,其實也相當嚇人的,臉一板就顯得神圣不可侵犯,銳利手指抓及五官那就災情慘重。
  如果身旁有其他的人,肯定會激于義憤幫助小姑娘打抱不平,倒霉的一定是男人,所以在大庭廣眾之間,男人們最好識趣些,不要招意女人而犯眾怒。
  外面就有不少走避的旅客看熱鬧,他不能強硬。
  “小姑娘,你要怎樣才相信?要不要到府城查我的行蹤?”他沮喪地說,“我一直住在……。”
  “本姑娘從府城北上,不能轉回去。”
  “那……那你打算……”
  “摩云神手雖則不是什么好東西,襄陽的隆中三英也好不了多少,兩方的爪牙,都是為虎作倀的牛鬼蛇神,最好互相殘殺死光屠絕。你不能見机逃走通風報信,必須拔劍和他們拼個同歸于盡,不然……。
  “不然,你就代勞殺我?”
  “那是极有可能的。”
  “好吧!我去參与。”
  “去!”小姑娘神气地向棚內一指。
  棚內,十一個人正火雜雜地刀劍交加狠拼,情勢是二比一,但勢均力敵,有兩對已經到了棚外交手,刀來劍往打得激烈万分,甚有看頭。
  棚內僅有的食客,是兩位少女,兩人談笑自若,旁若無人,一點也不介意附近的刀光劍影。
  “好吧!”楊一元流露在外的屈服神情,神似一個听天由命的無用弱者。
  “快去加入!”少女得理不讓人,強者的面目表露無遺。
  他懶洋洋向刀光劍影的食棚走去,手懶洋洋地按上了劍把。
  一聲暴叱,一聲金嗚,神刀破浪接了一個中年人一刀,飛震出食棚外,背部凶猛地向楊一元撞來,根本不知道背后有人,知道也無法有所反應。
  人影一閃,似乎兩個人突然化合成一体了。
  中年人繼續飛退,踉蹌飄落再急退五六步。
  “咦!”不遠處逼楊一元加入的少女,臉色一變訝然惊呼。
  楊一元不見了,平空消失啦!也許他是一個妖怪,已經幻入中年人体內藏匿了。
  大太陽當頂,眾目暖暖之下,人怎么可能平空幻化消失的?
  在遠處旁觀的四位刀客,居然也沒發現不尋常的變故,他們的目光已被美麗強橫的少女所吸引,仍在揣摸三位美麗佩劍少女的來歷,忽略了被逼走向斗場的楊一元,楊一元消失,并沒引起他們的惊訝。
  “都給我住手!”少女沉喝,疾沖而上纖掌一揮,罡風乍起,遠在八尺外的神刀破浪大叫一聲,斜震出丈外砰然摔倒。
  食棚內的兩少女也同時倏然而起,沖入惡斗的人叢,四只纖掌切入刀光劍影中,人群辟易,人倒刀飛劍拋,已崩坍的凳桌也面飛腳滾。
  像一陣龍卷風,卷散了地面的一切。
  惡斗瓦解,兩方的人臉無人色紛紛向外竄。
  “呂姐,怎么啦?”穿水湖綠勁裝少女,掠出向逼迫楊一元的少女急問。
  “那……那個人,像……像鬼一樣消失了。”穿墨綠勁裝少女有點語無倫次,指指惊恐万狀的那位大漢,“好……好像進入那人的身軀。一晃就不見了。”
  “怎么可能?”穿月白勁裝的另一少女也到了,搖頭苦笑,“呂姐,你是不是眼花,或……或者……”
  “或者神志不清。”呂姓少女气憤地又說,“要是不信的話,你們找找著,這個人在何處?”
  兩方的人,已一哄而散,全躲到棚后的樹林藏身,都被這三位不可思議的少女給嚇坏了。
  神刀破浪更害怕,發瘋似的溜之大吉。
  四位刀客也慌慌張張。逼著馱隊就道,不敢再留下歇息,宁可冒著烈日赶路。
  三位少女哪能在雜亂的人、叢中找人?只能用目光四面搜索。
  “人一定乘亂躲起來了。”白衣少女說,“呂姐,算了,反正他們打打殺殺与我們無關,我們也不便讓他們拼死。這個人很可能會妖術,是白蓮教的妖人,真要逼他,咱們占不了便宜,咱們對妖術不無顧忌,是嗎?”
  提起白蓮教的妖術,呂姓少女打一冷戰。
  “咱們也走吧!真可能是妖人。”呂姓少女恐懼寫在臉上,“我真的親眼看見他的身子与那個什么神刀破浪一合,就突然消失了,絕不可能是眼花。”
  三女大概都對白蓮教的妖人深怀戒心,怀著滿腹疑團,匆匆整理坐騎,心虛地向北走了。
  歇腳亭附近一靜,食棚的主人叫苦連天。
  那時,山東全境,白蓮會已正式更名為白蓮教,暗中廣收徒眾,勢如野火燎原。
  教主是徐鴻儒,自稱是祖師爺,秘密山門建在鄆城,已擁有上万教徒。
  深州另有一個聞香教,教主王森歸天之后,他的儿子王好賢繼任第二代教主,也有上万徒眾,財力比白蓮教更雄厚,王家本來就是億万富豪。
  另一個秘密組合是棒錘會,會主是于宏志,秘密山門建在景州,他們的實力也相當雄厚。
  這三個組合,正以最快的速度膨脹,把山東地境弄成一處最神秘,最團結,也最充滿暴力迷信的地域,勢力正向外蔓延。
  白蓮教以妖術見長,驅神役鬼翻江倒海無所不能。据說,徐教主曾經獲得百余年前在山東造反,一代女妖仙唐賽儿遺世的仙錄,所以自稱是道行更高的轉世活神仙。
  聞香教以迷魂道術自成一家,迷香的制造使用,天下無雙。升了天的老教主曾經救了一位狐仙,狐仙剪斷自己的尾巴相贈,這條狐狸尾巴帶在身上,會發出醉人的异香,聞到香的人便會死心塌地向他效忠,至于是真是假,只有王家的子弟才能知道底細,所以叫做聞香教,這條狐狸尾巴,當然傳給目下的第二代教主王好賢手中。
  棒錘會以絕世武功稱雄,槍棒錘戟皆走剛猛路子。每一個會友必須勤修苦練武功,在村里成立分會,招納一些血气方剛游手好閒的子弟練武,惡性膨脹人數愈來愈多,最后終于走上權勢的峰巔不歸路。
  在江湖闖蕩、邀游、行道的人,當然知道白蓮教是怎么一回事,也都對該教的妖術怀有強烈的戒心,認為武功很難与妖術對抗,最好不要招惹白蓮教的妖人。
  三少女把楊一元看成白蓮教的妖人,所以心怀戒懼匆匆溜走。
  楊一元并沒遠走,他懶得和這些女娃娃生气計較。
  許州來的八個中年人,不久便先后溜回,跨上坐騎向后轉,逃回許州去了。
  漢江四霸不久也回來了,幸而坐騎沒被許州來的人搶走。
  正在料理坐騎,神刀破浪突然發現楊一元坐在歇腳亭內,倚坐在亭柱下的欄凳上,寫意地啃著手中的烙餅,顯得神態悠閒。
  人都走光了,他一個人安逸得很。
  神刀破浪膽气一壯,怒火上沖。
  這位仁兄根本不知道,楊一元与百姓少女沖突的事,更不知道楊一元在身后倏然消失的經過,怎知道楊一元有令人惊駭的神通。
  哼了一聲,不再整理坐騎,大踏步向歇腳亭闖,進亭便雙手叉腰,大牛眼凶光暴射,死盯著從容吃餅,臉上有邪邪笑意的楊一元。
  “你還敢留下?”神刀破浪凶狠地問,“該死的混蛋!你一定是許州來的那群雜碎的首領,膽敢留下來作進一步追查,太爺饒不了你。”
  “你怎么這樣蠢?”楊一元吞掉最后一口餅,拍伯手上的粉屑,“我如果是許州來的人,會袖手旁觀躲開嗎?追查什么呢?你們勢將騎上馬向后轉,轉回襄陽實報隆中三美,表明半途被人識破陰謀半途攔劫,消息已經走漏,而且連人家所派的八個三流差勁眼線,你們也難對付,怎能再硬著頭皮向許州闖,向一大群一流豪霸挑戰叫陣?
  我要回鄭州,跟你們去追查什么呢?”
  “你瞞不了我,太爺要斃了你……”
  楊一元手一板亭欄,飄出亭外。
  “我怕你。”他整理衣服挪好佩劍,“張老兄,那三個女娃娃,很可能回來一個或兩個人看結果,很可能抓住你們究真相,你們漢江四霸對付得了她們嗎?”
  神刀破浪本想追出,卻又忍住了。
  “小輩,那三個小女人是何來路?”神刀破浪怎對付得了三個少女?一個少女輕輕一掌,就把遠在八尺外的他震得飛摔出丈外,其要交手那還了得?
  “我好像听說過她們。”楊一元說。
  “什么好像?哼!”
  “從沒見過面,消息當然是听來的啦!”楊一元正經八百說,“也只听說過一個而已。”
  “哪一個?”
  “那位穿水湖綠勁裝,特別美眼睛最靈活的一個。喂!你是不是也覺得很動心?
  皮膚白淨的女人最好不要穿綠,她穿綠卻不影響臉蛋的色彩,你不會覺得她冷艷,而且想抱一抱開開心,是嗎?”
  “去你娘的!那种動一動就要人命的女人,誰敢抱呀?我宁可去抱一頭老母豬。”
  神刀破浪叫罵。
  “狗屁!你又不是豬哥。”楊一元也粗野地大罵。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兩年前,我在南京就听說過,江湖上冒出來一個武功惊世,好管閒事的小姑娘,姓申,劍術神乎其神,相當霸道,听說有几個俠義道名宿,准備替她賜名號呢!”
  “姓申?沒听說過。”
  “等到有一天她途經貴地襄陽,你老兄就知道她了。”
  “名號賜給她了?叫什么?”
  “霸劍奇花。”
  “什么?叫……叫……”
  “叫霸劍奇花。”楊一元加重語气,“她的劍術的确霸道,听說武功不下于天下十一高人,我要走了,我不希望她的霸劍落在我頭上。”
  神刀破浪打一冷戰。扭頭奔向坐騎。
  不久,楊一元向北赶程,坐在馬上仍然垂頭喪气無精打采,失意人的神情就是這般模樣。
  許州,位于河南的中心,大平原上兵家必爭的大城,南北交通的樞紐。
  要找一座能代表中原大城的代表,許州大有舍我其誰的气概,它代表了古代人民為了安全,筑城防險的名城古跡。
  一望無涯的大平原中,矗起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堡,四座城門,城濠寬有兩丈五尺,城不大,只有周徑九里左右。
  城門外,加建了四座關樓,關樓左右另辟小門,气象恢宏,形成城外的東南西北四關,夯筑土堡牆貿連形成外郭,周四十五里,形成城外的城,兩道防御网堅牢無比。
  千軍万馬在平原上沖殺,足以施展行軍布陣,但一接近州城,就只有望城興歎了,即使能攻占外城,也無法再全力飛渡城濠進攻城牆。
  城外套城,所以許州也你連環城,歹徒惡棍膽敢在城內閒事,關上城門就可瓮中捉鱉了。
  所以盡管地當南北要沖,商旅絡繹于途,牛鬼蛇神來來去去,膽敢在城內惹是生非的人就沒几個,想逃出城外,真有插翅難飛的感覺。
  因此,牛鬼蛇神們皆在城外落腳。城外兩處市集,一是北關外的長街,一是南關外,以許州驛為中心的兩條街道。當年曹操把漢獻帝弄到這里來做皇帝,南關外的居民比城內多三倍。
  許州驛是馬驛,占地甚廣。東面不遠是百年老字號的穎陰老店,龍蛇混雜,旅客的品流并不高,在江湖朋友間的口碑很不錯。
  申姑娘三女,就落腳在穎陰老店。
  穎陰老店的東主葉世昌,綽號叫許昌土地,為八四海手面廣,不折不扣成了精的老江湖,接到旅客心中打鼓,已經意味著將有事故發生了。
  因為在一個月之前,三女也住進他這家店,第三天便揚鞭南下,据說要到信陽州,目下從南陽繞道返回,可知必定是追蹤某些特定目標,可能已經成功,也可能銜尾窮追赶回來了。
  攔截漢江四霸的八個人,是早一天逃返州城的,消息定然已經傳出,三女在南陽出頭的事已傳遍州城,葉東主是第一個知道的人,難怪他心中難安。
  每一座城鎮,必然會有一些高級的領導人物,這些人的來頭必定不小,是地方上的主宰。
  這些有頭有臉的大爺級人物,通常是有錢有勢的仕紳,仕紳很少會武功,他們不需用武功來建立他們豪霸的地位,他們可以用錢雇武功高強的人做爪牙。
  如果本身武功高強,當然更為理想,再能進一步交通官府,那就肯定會成為十全十美的地方超級豪霸了,誰敢不買他的帳?
  摩云神手劉天裕,就是本州的超級豪霸,也被江湖朋友把他定位在仁義大爺之列,口碑并不差。他的家在城內大忠訪,西鄉有田地,在州城他是住在城內的地主,是豪而不配稱紳。
  落店的次日,一早三位姑娘便換穿了淑女裝,窄袖子連身衣裙,加了小坎肩,頭上都梳了代表閨中少女的三丫髻,劍用布裹了挾在腋下,手中不忘持了一把遮陽傘,不加脂粉天然國色,像三位謫凡的小仙女。
  出到店堂,掌柜夫子已經清理帳目完竣,該動身的旅客已經結帳离店,店堂顯得清淨多了。
  “三位小姐早啊!”掌柜夫子笑吟吟打招呼,“有事需要店伙代勞的嗎?你們盡管吩咐。”
  “我們要到西湖逛逛。”為首的申姑娘也嫣然微笑,“午間的膳食不需准備,我們要下午才能返店。”
  “逛西湖?”夫子不笑了,“西湖已經干涸啦!四周已成了耕地,展江亭听水亭都在陸地上了,成了一個小池塘,沒有什么好逛的啦!”
  “去看看也不錯呀!”
  “逛南湖或者到城北的曲水園……”
  “我們要去西湖。”申姑娘堅持。
  “好,好,逛西湖,希望不至于讓諸位小姐失望,要不要替諸位雇輛車?將近十里路不好走!”
  當然,這是探索的客气話,三女落店,路引留在旅客流水簿上的資料,姓名是申菌英、許純芳、呂飛瓊。店中人招子亮,看到她們的佩劍,便知道她們是在江湖邀游的女英雄,走十里路算得了什么?”
  “不必了。”申姑娘一口拒絕,裊裊娜娜往外走,“西鄉的田園風光其實也不錯,庄稼今年沒有收成。看老鷹在荒野中獵兔,也是一大快事。”
  掌柜夫子臉色微變,笑不出來了,盯著三女的背影搖搖頭,立即招來一名店伙。
  她們應該乘坐騎的,將近十里路,在大太陽下行走是相當辛苦的,走兩步就會汗沒獲背。
  三把花俏的遮陽傘,傘下三位國色天香的小美人,吸引了路上行人的好奇目光,她們毫不介意,有說有笑旁若無人,裙袂飄飄腳下輕靈,一步步向西又向西。
  中原的官道又寬又直,四鄉的大道也可容雙車并行,路兩旁非榆即柳,行道樹可以擋住炎炎烈日。
  “呂姐,會有人跟來的。”申菌英信心十足,“只要有耐心,慢慢增加壓力,心怀鬼胎的人,早晚會沉不住气,心中一慌就會露出狐狸尾巴的。”
  “該說是露出猙獰面目。”穿一身月白的許純芳姑娘說,“上次咱們上了當,多跑了几百里冤枉路,被假消息騙得兜了一個大圈子,想起來就火冒三千丈,這次,他們應該知道,要來的終須會來,無法逃避必須面時面解決了,所以一定會孤注一擲。”
  “如果摩云神手真的涉嫌包庇凶手,我們到他的西鄉農庄走上一圈,他鐵定會出面玩花招的,我們得小心些。”穿墨綠衣裙的呂飛瓊,說話細聲細气柔柔地,但語气卻一點也不柔,“他最好識相些、不然……哼!”
  身后蹄聲得得,三匹健馬不徐不疾,輕快地小馳,漸來漸近。
  “還真來了。”申苗獎扭頭瞥了一眼,“好像沒帶有兵刃呢!”
  “玩花招犯不著帶兵對呀!”許純芳并沒回頭察看,“我想,他們一定打算先探口風。”
  三位騎上都穿了青綢騎裝,一個個虎背熊腰,特別雄壯,一看便知是孔武有力的健者,雙臂的肌肉特別發達,雙頭肩鼓鼓地,三角肌平空把肩膀襯得更為寬闊。
  健馬終于接近身后,三騎士扳鞍下馬,牽了坐騎三五步便与三女走了個并排,腳下一慢。
  六雙眼睛對上了,雙方皆大感意外。
  為首的人年約半百,高大魁梧手長過膝,相貌威猛,像一頭臣熊。
  沒錯,這就是許州第一英,名號響亮的摩云神手劉天裕,也被江湖朋友尊稱為仁義大爺。
  第二位騎士,是英俊修偉的年輕人,劍眉虎目一表非俗,微笑時嘴角微向上翹,唇紅齒白一團和气,年紀約在二十三四左右,是那种女人們一見,便芳心蕩漾的英俊俏郎君型人物。
  第三位像瘦竹竿,三角臉吊客眉,年紀不小了,是屬于令人一見便心中發寒,相貌陰森令人莫測高深的人物,那雙怪眼不時閃爍出令人心懾的奇异幽光。
  “在下劉天裕。”摩云神手一團和气,笑吟吟主動打招呼,“三位姑娘想必對在下不陌生。”
  “上次途經貴地,不曾造府拜會,只因有事來去匆忙,恕罪恕罪。”申菡英也嫣然微笑,“走南北官道的人,如果不知道摩云神手劉大爺的名號,就下配行道江湖啦!
  我姓申……”
  她替兩位女伴引見,客套一番。
  “這位是江南惊鴻劍客世家名士,袁老弟惊鴻劍客袁家駒。”摩云神手也替同伴介紹,“那位是袁老弟的隨從,姓柳,柳彪。”
  三位姑娘先前大感意外,就是為了這位惊鴻劍客所引起的反應,像惊鴻劍客這种有如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不可能是為非作歹的豪霸。
  通了名,三位姑娘更感惊訝了。
  江南武林世家子弟常州振武園袁家名重武林,三代以來能人輩出,子侄皆以劍術享譽武林,江湖朋友對袁家的人毀譽參半。
  惊鴻劍客袁家駒,在江湖遨游了七年之久,嚴格地說,他根本不算是江湖人,既不從事江湖行業,也不憑武技開山立門,子侄也不替白道人士幫腔,反挂劍邀游天下,在各地結交武林朋友,交游廣闊而且。
  但由于他不時伸手管一些閒事,需用劍解決,因此沾上了江湖朋友,也就被人看成江湖人了。
  多管閒事。就可能被冠上俠名,把俠看成江湖人,名正言順。
  人与人之間,見面的第一印象最為重要,第一眼你看對方不順眼,以后很難改變已定了型的看法,你永遠看對方不順眼,除非出了极為嚴重的事故而有所改變。
  反之亦然,當你第一眼看對方順眼,即使以后逐漸覺得不對頭,也很難人變既有的看法。
  惊鴻劍客与申姑娘,第一眼便把對方看得順眼极了,油然興起互相傾慕的感覺,雙方同時發揮了難以言宣的吸引力。
  一見鐘情,很難解釋其中的因果宿命。
  憑惊鴻劍客的名頭,也不可能成為歹徒惡棍。
  “我明白了。”惊鴻劍客興奮莫名,“如果我所料不差,申姑娘必定是近年來,名動江湖的俠女,霸劍奇花申姑娘,相逢恨晚,在下三生有幸。”
  “袁大俠,別把江湖朋友胡謅的話當真。”申菌英的笑容嫵媚极了,顯得容光煥發,“哦!袁大俠在劉大爺府上做客?”
  “是的,早年在下曾多次途經許州,交情不薄,已經來了三天。听說姑娘正在追索,三個月前,在陳州作案的三尸四命凶手,江湖上神憎鬼厭的浪人,夜游鷹金百祿,劉老哥已經說過了,不假吧?”
  “是的。這惡賊逃得很快,我和呂姐許姐窮追三月,一直就沒能把握他的真實去向,這次追到信陽州,繞到南陽府才得到确實的線索。”
  “追回許州?”
  “是的。”申姑娘的目光,落在摩云神手身上,“劉大爺,他會不會改名換姓,躲到貴農庄隱藏呢?我的确听到他隱身在貴地的風尸。
  “木可能的,申姑娘。”摩云神手泰然地說,“敝農庄的長工,已經大部分辭退了,去年冬天麥地里沒積下一顆雪,麥芽發下出來,田地里不需有人管理,任何一個外人,也不會受雇在家吃閒飯哪!”
  “交給我吧!申姑娘。”惊鴻劍客大聲說,“我可以從道上的朋友口中,找出重要的線索來。”
  “咦!袁老弟,你不是准備動身下湖廣嗎?”摩云神手頗感惊訝,“我代勞吧!
  如果那家伙真躲在本州,我敢說他即使變成蛀虫,也會被我找出來,不能誤了你的行程,割雞焉用牛刀?上次申姑娘如果找到我,我也會義不容辭代為效勞的。”
  上次三位姑娘追蹤南下,經過許州時便得到可靠的消息,有人堅稱看到夜游鷹南下,沒在許州逗留,已經走了兩天。三位姑娘難辨消息的真偽,匆匆加快追蹤南下,并沒抽空找當地的有頭有臉人物相助。
  “急不在一時,劉老哥。”惊鴻劍客已經有所決定,不想更改,“諸位姑娘不必前往西鄉了,那惡賤不可能躲到劉老哥的田庄避災,請返回客店等候,一有消息,在下前往知會諸位定奪好不好?”
  “也好,那就謝謝兩位啦!”申菌英不得不應允,總不能在表現得誠實謙虛,答應相助的摩云神手面前,堅持到對方的農庄踩探查蹤。
  “些須小事,何足挂齒?”惊鴻劍客臉上的笑容,足以讓含苞待放的少女們意亂情迷,“坐騎給諸位乘坐,回店交給店伙就行……”
  “不,穿裙哪能乘坐騎?謝啦!你們請便吧!我們這就安步當車,打道返回客店,靜候諸位的好消息。”申姑娘雖說拒絕了對方的好意,芳心卻感到甜甜地,對惊鴻劍客的体貼,有受寵若惊的感覺。
  惊鴻劍客是聲譽甚隆的成名人物,她出道僅兩年,剛獲得名號,受到江湖人士并不怎么重視的認同与肯定,難怪她有受寵若惊的感覺。
  “哦!諸位的确不便乘坐騎,咱們先走一步,回頭客店見。”惊鴻劍客向兩同伴打手式示意,扳鞍上馬,一揚手,向西小馳而走。
  三位姑娘也就轉身回頭返城,沒有前往西湖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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