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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經商資風


  商場如戰場,优胜劣敗。
  商譽之建立,非一朝一夕;要自砸招牌,卻容易得很,因為顧客的眼睛是雪亮的。
  那時,經商的人在社會上地位甚低,士農工商,商列末位。純粹以經商為業的人,衣,不許穿綾羅綢緞;食,不許与豪紳爭購美食;住,禁建高樓大廈;行,不許自置華麗舟車馬轎。在任何場合,商人的地位,比任何人也低一級,稍有名望的人,皆不屑与商人打交道。
  最高級的當然是讀書人,士,是特權階級,家里有幸出了一位佳子弟,再曾經參加起碼的鄉試而列名,立即便雞犬升天。如果曾經入京大比,那還得了?因此,做官便是他們的一切。賣与帝王家便是一切。自從赶走了元韃子,讀書人重新抬頭,揚眉吐气,重新取得了失去近百年的优越地位。因為元韃子主政時,讀書人走了霉運,八輩子抬不起頭,列為比乞丐僅高一等的廢物,九儒十丐,悲慘的境界不言可喻。
  但經商的人有錢,有錢可使鬼推磨。眼睛是黑的,銀子是白的,要不愛銀子,必定是天下間最愚蠢的大傻瓜。可是,商人的地位低,魚与熊掌不可能兼得。窮則變,變則通,豪紳們不愿經商貶低身份,但并無王法規定不許暗中出資另找親信出面經商。
  因此,有不少商號的東主,是當地的縉紳名流,只是不公開而已。
  從南京南行,過了太平府,便是一連串近千里的無盡山區,那便是黃山山脈。這一帶山區,西面近大江一帶,山靈水秀,遍地桑麻,极少窮山惡水。
  舟車繁會之鄉,風俗和樂之境。阻山帶江,顏謝流風。這就是直隸南京的宁國府。
  宁國府幅員并不大,下轄六縣而已。附廓首縣叫宣城。東南六十里有縣,叫宁國縣。稍一大意,便會張冠李戴弄錯地方。正如湖廣的武昌府一般,武昌府的東面也有一座武昌縣。
  本地的人是不會弄錯的,分稱府城和縣城。這里雖不是附近最富裕的一府,但坐三望二絕無問題。地處山區与平原之間,物產丰富,民風淳朴,土產貨物源源不絕輸往南京銷售,因此品質甚高。
  由于山坡地宜于栽种桑麻,所以輸出的貨物,以山產与布匹綢緞為大宗。
  西北一百五十里,是太平府的蕪湖縣。不管宁國府的物產起旱或是水運,皆以蕪湖為集散地,以小舟沿宛溪運至蕪湖后,改載大船轉運南京。
  蕪湖,扼住了宁國府的咽喉。
  宁國府的紡織品,大大的有名。以往有四种織物曾經列為貢品。綾綺、五色線毯、兔褐、紵布。以紵布來說,通稱為貢布。
  自從二十年前蕪湖的鴻泰綢緞庄開張以后,宁國府的布料受到了嚴重的打擊。首先是派人阻斷了顏料的輸入。其次,暗中破坏了府城的十家染坊設備。最后,在府城、南陵、縣緩,同時開設棧房,把其他的棧房布庄一一赶走,巧取豪奪,軟硬兼施,威迫利誘無所不用其极,手段殘酷毒辣令人發指,以雄厚的財力与人力,泰山壓卵般,在短短的一年中,打出了獨占的天下。
  從此,這一帶只許出產胚布,一律由鴻泰綢庄收買,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物价年年漲,而胚布的收購价格卻年年下降。鄉間的織戶,莫不叫苦連天,有冤無處訴。
  鴻泰庄在蕪湖除了店面之外,并建有龐大的染坊,胚布在此地加工,運至南京卻以宁國制品行銷,財源滾滾,所獲暴利超出十倍以上。
  二十年,前后不知出了多少人命。四鄉的織戶,忍气吞聲生活日漸艱苦。
  反抗沒有好處,也沒有人敢反抗,因為鴻泰的后台東主有財有勢,一切反抗皆屬徒勞。
  据說,鴻泰的后台東主共有三人。南京人向福;曾任十余年京官,已經退休致仕在家。蕪湖人古祿;一個地棍出身的地方土豪。宁國人易壽;本府的縣學生員,曾經參加三次鄉試(省試),榜上無名,浪費了几年光陰(鄉試每逢子、午、卯、酉年八月舉行),十年無成乖乖滾蛋。地方人土,稱他為絕秀才,因為這家伙有錢有勢,為人刻薄陰險,酒色財气無所不好。后來他与向、古兩人合營鴻泰綢庄,鄉人恨之入骨。
  歲月漫漫,二十年,織戶們艱難地撐過去了。
  這天,一艘輕舟泊上了鳳凰橋碼頭。
  府城并不大,但城中有一座山,叫陵陽山,隱現三座峰頭,北峰叫敬亭,南叫鰲峰,東南的叫陽陂。三座峰頭各有一棟建筑,一建疊嶂樓,一建譙樓,一建景德寺。東門是水旱碼頭,也是最繁榮的商業區。橫跨宛溪有兩座橋,鳳凰橋与濟川橋,鳳凰橋西至城根一帶,沿溪形成一條棧倉林立的城河大街。東門內的東大街,則是資本雄厚的大店舖。以往,城河大街的南端溪旁,共有六座染房。目前,那儿只是一片廢墟。
  舟子系好舟,搭上跳板,首先跳上一位三十余歲的壯年人。身材壯實,鼻直口方,雙目明亮,臉上閃耀著健康的色彩,笑意常挂。穿一襲藍相,肋下挂了一個小包裹。
  接著登岸的是五個中年人,一位相貌清瘦的花甲老人,高高興興踏上了碼頭。
  “熊爺,這就是府城。”花甲老人向壯年人說。
  熊爺舉目四顧,笑道:“好形勢,倚山面水,人杰地靈。丁大叔,咱們好好干。”
  丁大叔收斂了笑容,臉上涌起了烏云,苦笑道:“熊爺,但愿如此,可是……”
  熊爺豪笑道:“丁大叔,不要可是,事在人為,人定胜天。咱們投下了十万兩銀子,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可是……”
  一名中年人突然接口道:“丁大叔,你如果后悔,退出還來得及。”
  丁大叔歎口長气,滿怀憂慮地說:“李二爺,老朽下半身已經入土,還有什么可顧慮的?我只耽心你們……”
  熊爺呵呵笑,挺挺胸膛說:“我們自有主意,放心啦!咱們將本求利,規規矩矩做生意,公平義取四方財,行得正坐得穩,沒有什么可怕的。丁大叔,為了咱們弟兄,也為了你的鄉親,你該義不容辭幫助我們,對么?”
  “這……”
  “當然,你如果不愿……”
  丁大叔一挺胸膛,振作地說:“赴湯蹈火,義不容辭。熊爺,老朽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碼頭上有不少人,對面檐下突鑽出一個年約半百的漢子,穿一身破衫,臉有菜色,訝然道:“咦!你……你不是丁師父么?”
  丁大叔欣然上前說:“哦!張兄弟,你還認識我?”
  張兄弟苦笑道:“十載光陰不算長,哪能忘了?”
  “彼此彼此。哦!張兄弟,仍然不得意?”
  張兄弟失聲長歎,怨毒地,感慨万端地說:“你是知道的,哪能得意哪!往年織一匹布,可賣十一二兩銀子,鴻泰來了之后,最好的細布也只能賣四五兩。織一匹布要二十天左右,麻是自己地里長的不算,僅兩人的伙食也要三四兩銀子。唉!能活下去,已經是不容易了,還能怎樣?哦!丁師父,你怎么回來了?”
  “回來看看嘛!”
  “看?老天爺,如果我丟得開走得了,八輩子也不會回來,看這傷心的鬼地方。怎樣,在外面還好吧?”
  “托福,還好。”
  “你有一門好手藝,走遍天下不愁吃。唉!我……要不是我那老伴与儿子和那塊鬼麻田牽死了我……”
  熊爺突然走近,笑道:“丁大叔,不替我引見引見你的老鄉親?”
  丁大叔赶忙閃在一旁,欠身道:“張兄弟,這位是敝東主熊爺熊慕天。那五位是掌柜李二爺、總管周五爺、管事吳爺、鄭爺、王爺。”又向眾人說:“這位是本城南郊天星里的張三,不但是本城的最佳織匠,也是本府數一數二的織花高手。想當年,他的織我的染,在本府不作第二人想,他的老伴也极為高明。”
  熊慕天呵呵笑,拱手為禮道:“張師父,久仰久仰。過些天,兄弟再登門拜訪。”
  張三畏縮地行禮,在這几位闊客面前,顯得有點手足無措,連話都說不出來,對方一客气,他更是慌張得只會拱手作揖。
  李二爺笑道:“張兄,等咱們安頓停當,一定前往拜望,日后咱們多親近。”
  丁大叔拍拍張三的肩膀,神色肅穆地說:“兄弟,等我的消息。我先到城里替東主找地方安頓,以后再談。記住,不可透露我的行蹤。”
  第三天,東大街的小柳巷口的右側,三家店號取下了招牌。接著,大興土木改裝門面。
  几乎在同一天,對面鴻泰綢緞庄宁國分店的店伙,不斷地前來打听。但二人不知其詳,只知是蕪湖來的一位姓熊的財主,買下了這三間店面,鳩工裝修,不知要作何种買賣。
  十天后,城河大街南街尾染坊廢墟,換了新主人,新主人姓熊。接著,大批工人開始建造厂房。
  又是十天,河下來了二十艘船,運來了數十只大木柜,不知內盛何物,雇來大批挑夫,將木相抬至仍在修建的店內。
  一個月過去了,店面已修整停當,厂房亦粗具規模,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建的是大厂房而不是棧房。
  這天,厂房正屋上梁,吸引了大批頑童和看熱鬧的人。頑童是想檢些上梁時撒下的祭品,大人則想看看熱鬧,探听修建的是何种厂房。
  閒人中,有鴻泰的几個伙計幫閒。
  祭壇上香煙繚繞,供桌上除了三牲之外,另有十大盆糕餅果品,准備用來撒食消災,頑童們就等這些食物。道士們正在跳神,等候陰陽生報時。工人們一切准備停當,興高采烈籌備時辰光臨。
  厂房的空地上,擺了十桌酒席,准備上梁畢,大宴所有的工人。鐘鼓齊鳴,念咒聲此起彼落。
  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有人向同伴說:“晦,老四,你說這是什么厂?”
  老四直搖頭,說:“誰知道呢?人家守口如瓶,又沒有看見工具,從何猜起?”
  “會不會是染坊?”
  “見你的大頭鬼,十九年來,從沒听說有人敢來開染坊,誰肯吃了豹子心老虎膽,在此地玩命?別廢話啦!”
  一旁的一位中年人沉聲說:“看格局,八成儿是開染房,不信咱們打賭一吊錢,外加一只雞一壺酒,如何?”
  不遠處站著一位青衣潑皮,哼了一聲說:“真要開染坊,大概是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諒他也沒有這個膽。”
  一個嘴上剛長毛的少年邪气地說:“水老鼠,人家開的就是染坊。”
  “混帳!你敢叫我水老鼠?”潑皮怒不可遏地叫,急沖而上。
  少年人怪笑著往人叢中一鑽,溜之大吉。
  城內外謠言滿天飛,謠傳紛紛,但工人們不知其詳,主事人像個沒口儿的葫蘆,不透絲毫口風。各种行業都有人猜,但沒有一個人相信是開染坊。
  熊慕天來去匆匆,往來于宁國与蕪湖之間,在宁國逗留的時日無多,每次逗留三五日,跑跑衙門并結識當地的名流,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就是不談有關本身的行業。
  他的身份很特殊,落藉太平府繁昌,三代以來,皆是繁昌的殷實糧紳。直至他這一代,拋下祖業至南京落戶,自貶身价改農為商,開設了兩家糧行,一家銀樓,三家油棧,一座船厂。因此,他是農,也是工,同時是商,是具有复雜身份的人。也因此他能結交名流,行走官府,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應付裕如,面面俱到。一月工夫,他就曾經在本城首屈一指的江南酒樓,宴了九次客。有錢、有地位、人圓滑,風度佳,手面廣。不消多久,宁國府誰不知道熊慕天熊爺的大名?
  唯一令本城人迷惑的是,他在南京有許多基業,為何到宁國府來買店面開店?開什么店?
  他始終不透露口風,令人莫測高深。對方如果追問,他只用兩句老話來搪塞:天机不可泄漏,屆時自知。
  開糧行?宁國府水田有限,山多田少,勉勉強強能自足而已,沒有余糧運南京,南京也不要宁國的米,此地的糧食价比南京高些。銀樓?本地大戶人家并不多,需要的首飾少得可怜,絕大多數的人皆買不起首飾,買得起的人,卻要到南京去買。油棧,你了不能食用的桐油外,食用的油產品有限。
  因此,絕大多數的人猜想他要開造船厂,厂房大,位于江邊,那還錯得了?
  對面的鴻泰綢庄店面不大,只有兩間門面,店內沒有貨柜,并不向外營業,他們只收不賣。自早至晚,四鄉各縣來的胚布、素綢、白綾、五色線毯、兔褐,源源不絕向店內運,以胚布為大宗,綢緞的產量畢竟有限。每天清早,必定有兩艘運布船航運至蕪湖,在蕪湖加工染色。
  制品如不賣給鴻泰,絕對無法偷運出境。鴻泰在各地收買了不少地棍,放出不少眼線,沒有人敢反抗。
  這天晚間,鴻泰的店后廳燈火通名,高高矮矮三十余名老少,正在商討机密大事。主人絕秀才易壽高坐在大環椅內,左是師爺胡喜,右是打手頭儿雙尾蝎朱坤。
  絕秀才易壽五短身材,年約五十出頭,身材瘦削,頰上無肉,生了一雙胡狼似的銳利怪眼,一雙手留了寸長的指甲,不時捻動山羊胡,陰森銳利的目光,往复掃視在座的人,令人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頗具威嚴。
  右首一名中年人干咳了一聲,發話道:“大東主派在下前來,向三東主稟明……”
  “有話你就快說吧,一切閒話客套可以免了。”絕秀才不耐地催促。
  中年人口气一緊,說:“派往南京的人,已帶回信息。這姓熊的在南京,确有一座船厂,但承造的皆是行走大江的百石以上大客貨船,從不制造小舟。這人的底細,在南京小有名望,算不了什么。”
  絕秀才哼了一聲說:“等于是一大堆廢話。大東主有何打算么?”
  “大東主說,如果姓熊的開船厂,就不必管他。但依二東主猜測,似乎不可能是開船厂。”
  “有道理么?”
  “行走宛溪的船,皆是二十石以下的小舟,需要船的人不多,蕪湖的船厂足以供應而有余。在此地開船厂無利可圖,必定血本無歸,天下問哪有這么愚笨的人?”
  “有道理。”
  “因此,大東主也認為有道理,要找出線索,可從是否有利方向推測。宁國府唯一可獲厚利的行業是織物,因此,對方很可能要与本店競爭。”
  “不可能……”
  “大東主說,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防患于未然,三東主必須將他們的底細摸清。如果他們真的開染坊,大東主請三東主便宜行事,決不容許此事發生。”
  “那是當然。”
  “過几天二東主要親自前來,听候……”
  “你回去告知二東主,有我負責,上面已經交給我全權辦理,用不著他插上一腳。”
  “但大東主二東主這方面,還未接到指示。”
  “他們會接到指示的。今晚咱們分配人手,准備綁架那位李掌柜,要他招出底細,你是否有興參加?”
  “綁架?在未查出底細之前?這……”
  “當然不以本店的名義出面,何所懼哉?”
  “恐怕不妥……”
  絕秀才冷笑一聲,揮手道:“那么,你走吧,心存顧忌,成不了事的。”
  “這……好吧,在下告退。”
  同一期間,已修整停當,門面煥然一新,等候擇吉開張敬神上招牌的店內花廳中,熊慕天也在召集手下,商量擇吉開張的事。他們已預料到開張那天,必定會掀起一場可怕的暴風雨,必須早作准備,以應付可能發生的糾紛。
  城河大街的街屋已遠离碼頭,新建的厂房原是往日的染坊廢墟,距街尾最后一棟房屋,約有半里地。由于這里是城牆折向處,因此中間橫亙著一條三丈寬的城壕,架了一條小木橋維持交通,在濠与溪會合處。附近雜樹叢生,行走的人不多。建厂的工人早上來,晚上去,除了三兩位采辦人員不時走動外,平時沒有人走動。建屋的主要材料,皆用船只直接運送到工地,用不著這條街尾的小徑。街尾的居民,視線被雜樹所擋,只能從樹梢看到厂房的屋頂。
  厂房已大部建妥,大概十天半月便可完工。
  這天,熊慕天已乘船离開了府城,監工的重責,完全落在李掌柜李二爺頭上。一早,他便帶了一名隨從,在工地巡視,直至近午時分,方滿意地帶了從人,施施然返回城內。
  距木橋尚有三二十步,路旁的矮樹下,突然跳出兩個穿青衣短打的大漢,牛耳尖刀一左一右,頂住了李二爺的胸口和背肋要害,右面的人喝道:“老兄,反抗者死。”
  隨從吃了一惊,扭頭便跑,正待出聲求救,路旁又跳出兩個大漢,匕首一揚攔住去路,大喝道:“站住!不要命么?”
  隨從反應甚快,俯身急抓路旁的一根枯枝防身。
  李二爺神色鎮定,叫道:“老七,听他們的話。”又轉向挾持他的兩個人問:“請問老兄,你們要些什么?”
  “跟咱們走。”大漢獰笑著說。
  “為何?”
  “不許多問。我問你,你愿不愿意乖乖跟咱們走?”
  “這……”
  “告訴你,不跟也得跟。走!向北走,少廢話。”
  被兩把尖刀逼住,不走也得走。隨從被打昏,李二爺則被四個人押著向北走,雙目被黑巾蒙住,手上了綁,一腳高一腳低,連拖帶拉不知走向何處。
  李二爺相當沉著,大有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的气概。當蒙目的黑巾除去之后,他發覺處身在一座小茅屋的廳堂內,門窗閉得緊緊地,看不到屋外的景物,廳內幽暗,只有從后堂天井中透來的微弱光線。
  除了押他來的四個人外,中間八仙桌的上首,坐了一個獐頭鼠目的青衣中年人。兩側,是四名魁梧的大漢,全用冷然的目光注視著他。
  押他的一名大漢將他向前一推,叱道:“跪下!拜見咱們老大。”
  不由他不跪,膝彎已挨了一腳,雙肩且被壓住,強迫他跪下。他咬牙忍痛說:“你們要干什么?綁架?”
  “哼!”上首獐頭鼠目的中年人僅哼了一聲。
  “勒索?”他再問。
  “你認了吧。”右首一名魁梧大漢說。
  他苦笑說:“在下只是個受雇的人,如果富裕,何必到責地來奔波勞碌?”
  獐頭鼠目的人又哼了聲,用刺耳的破嗓子說:“這是由大爺決定,榨不榨得出油水,是咱們的事,咱們要問清楚,當然你得好好合作。”
  “在下愿合作。”
  “很好。首先,大爺要問你。”
  “大爺不知要問些什么?”
  “報上你的三代履歷。”
  “在下李忠,曾在湖州學制筆,一直就靠這門手藝過活。目下有一妻兩子在池州老家。”
  “哦!制筆,很好。誰要你來宁國的?”
  “熊東主知道在下的手藝很好,因此聘請在下至貴地開店。”
  “開什么店?怎么說?”
  “開筆肆,設制筆厂行銷南北兩京。貴地的兔毫极佳,且供應無缺。”
  中年人哈哈狂笑,笑完說:“在本地制筆,你是不是瘋了?”
  “瘋了?怎么啦?”
  “本地的紫毫筆,天下聞名,品質之佳,湖州雖以筆名著天下,但亦比本地的紫毫差一品。你一個外地人在此地制筆,豈不是瘋了?本城原有的五家筆肆,產品精良,遠至唐代,紫毫便一直是本地的貢品,你憑什么能和他們競爭?”
  李忠從容不迫地說:“如果貴地的產品不是名傳遐邇,又何必多費工本炮制?做官的千里奔波只為財,咱們做買賣的人,也是千里奔波只為財,如果無利可圖,誰又肯發瘋投資設厂?本店只來了几個主事的人,工匠皆由貴地聘請,行銷又不在貴地,對貴地有百利而無一害,真正說來,并非与貴地人競爭。同時,做生意不論哪一行,皆是公平競爭,這才能精益求精,對不對?”
  中年人搖頭道:“我不信你們是開筆肆,從沒听人提起過……”
  “過早透露,城內五家同業,恐怕要傷了和气,因此在厂房尚未建妥前,不宜聲張。大概十天半月之后,熊東主便要開始招請制筆工匠了。”
  “不怕有麻煩?”
  “人活在世間,哪能沒有麻煩?要活下去,本來就是一件苦事,不然人一生下地來,為何不笑而哭?大爺,我家境很苦,一年不過賺一兩百銀子,而家鄉老少三口等著這區區銀子養活,你們把我綁來,把我送到油坊里榨,也榨不出一星油水……”
  “你們東主有錢。”
  “熊東主?他的家當已全部投入厂房店面。日后的支撐,還得靠南京的朋友幫忙,他成天往南京跑,就為了張羅銀子,如果在最近借不到一千兩銀子,厂房便得停工了。”
  中年人得意地敞聲大笑說:“叫熊東主用借來的一千兩銀子贖你,大概他會肯的,你是他的掌柜……”
  “你錯了,我只是一個他雇用的人,我不在,他可以另雇一個。迄今為止,他還欠了我半年的工銀呢。”李忠苦著臉說,歎口气又沮喪地說:“再說,能否借得到一千兩銀子,還是未定之天。据在下所知,他已經羅掘俱盡,朋友都不相信他能在宁國賺錢,認為是個泥淖,早些撒腿以免愈陷愈深。”
  中年人不再多說,不再盤問,話鋒一轉說:“這么說來,在你們身上,沒有油水可撈了。”
  “在下身上還有十余兩碎銀,三二百文制錢。”
  “這是不夠的”
  “可是……”
  中年人舉手一揮,叫道:“搜他。”
  只搜出十余兩碎銀,三百余文制錢。
  “還給他,給他一頓皮鞭,放他滾蛋!”中年人裝模作樣地說。
  十記不輕不重的皮鞭,打得李二爺鬼叫連天,最后蒙上眼,連推拉离開了虎穴。最后腦門上挨了一記,他便失去知覺。
  醒來時,身在店舖的內堂中,一個即中正替他用推拿術推血過宮。身側有几個人:熊慕天、總管周五爺、管事吳爺、鄭爺。
  “我怎么了?”他含糊地叫。
  郎中嘿嘿笑道:“你被人打昏在西門城根,几個鄉民將你送回來,傷不要緊,你是兩世為人。”
  熊慕天打發郎中出外,神色凝重地問:“是些什么人?”
  他苦笑說:“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終于動手了,等不及啦!咱們守秘的工夫,令他們不安了。”
  “經過如何?”
  他將經過一一說了。熊慕天說:“他們遲至今天方開始動手,忍耐工夫确也到家啦!傷勢怎樣?”
  李忠伸伸手腳,笑道:“他們滿意了,抖抖威風而已,算不了什么,但愿下次也同樣幸運。”
  熊幕天也笑道:“不會有下次了,等著吧。”
  “呵呵!要來的終須會來,來日方長,咱們會撐下去的,任何代价在所不惜。”李忠豪笑著說。
  “是的,咱們會撐下去的。他們已走了一步棋,下一步該咱們落子了。你好好休息,我到衙門里走走。”
  敬亭峰与鰲峰間一帶山麓,全是本城大戶人家的宅院与別墅,朱門大廈,庭院深深,花園廣闊,亭台樓閣散布其間。這里,是上流社會的特區。
  熊慕天走在這條石板舖設的大街上,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前面,本城首富桑宅的主人,桑威桑大爺,正帶了四名健仆送客。
  他曾与桑威在酒樓有一面之緣,彼此頗為投緣。桑威年約半百,慷慨、和气、好客,臉團團笑口常開,沒有一般為富不仁,可厭嘴臉,在本城聲譽甚隆,是數一數二的士紳。桑家在宛溪東岸至句溪之間,擁有良田千頃,本人則曾經參加鄉試,中了一名舉人。舉人雖不是官,距官還有十万八千里,但已是望重士林的特權人物了。膝下有兩子一女,長次兩子皆在府學就讀,雖沒有多大成就,但已是現成的秀才。小女桑婉,是本城人盡皆知的才女,名門閨秀不同凡俗,人美得像朵花,十七八歲正是待放的蓓蕾,可惜才貌雙全加上是名門閨秀,本地似乎沒有高攀得上的佳子弟,至今仍未有婆家,姻緣路上未遇有緣人。
  桑大爺送客動身,一冷眼看到了熊慕天,站在階上含笑招呼道:“慕天兄,你好。怎么啦?眉峰緊鎖,顯得心事重重,有何困難需在下效勞么?”
  熊慕天抱拳施禮,笑道:“桑大爺,多謝垂注。”
  “好說好說,請至舍下待茶。”
  “謝謝,在下要到衙門里走走。”
  “府衙,縣衙?”
  “府衙。改日再登門拜望。”
  “別客气。哦!听說貴掌柜出了事?”
  “是的,消息倒是傳得快呢。”
  “是為了這件事報案么?那該先到縣衙,城外出事,宣城縣管……”
  “算了,人平安也就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使報案,也追不出主謀來。”
  “這些無法無天的匪徒,如不繩之于法,日后恐將變本加厲向你騷扰。我陪你到衙門去報案,請官府嚴加追究,走!”桑大爺義形午色地說。
  熊慕天苦笑,沮喪地說:“桑爺盛情,在下心領了,感激不盡。只是,本城……唉!不說也罷,區區小事,官方是無能為力的,報案反而引來一連串的麻煩,何苦?”
  “那……那就罷了不成?”
  “不罷也得罷。”
  “哦!慕天兄,你到底設的是什么厂?”
  “這個……”
  “還在守口如瓶?”桑大爺笑問。
  “其實,也用不著故作神秘,只是時机未至,是否可以擇吉開張動工,在下尚無把握,与其無謂張揚,不如藏拙免鬧笑話。”
  “哦!有困難?是哪一方面的?工人?資金?慕夭兄,咱們相識雖不久,但一見如故,總算小有交情,如不嫌棄,愿衷誠相助,有何困難需在下效勞之處,義不容辭。如需要資金,三五万銀子只消吩咐一聲……”
  “桑爺古道熱腸,在下感激不盡,日后倚仗之處尚多,改日再請桑爺關照。哦!桑爺怎知在下缺少資金?”熊慕天含笑問。
  “呵呵!那創業難,守成更難。慕天兄在本城創業,万事非錢莫辦,本錢不怕多,是么?是不是需銀周轉?”桑大爺朗笑著說,最后又加上一句:“需要多少?”
  “在下剛從南京赶回,籌足資金不虞匱乏,桑爺的盛情,在下心領了。小店決定下月初開張,屆時尚清桑爺光臨賜教呢。打扰打扰,告辭了。”
  “慕天兄,別忘了,如有需要,寒舍的人門,隨時皆為你而開,呵呵!”桑大爺親熱地說。
  “在下深感榮幸,日后將專程趨府致謝。”
  送走了熊慕天,桑大爺向身旁的一名健仆說:“桑勇,去打听一下,看熊爺有何要幫忙的地方,別讓外人說咱們宁國的人欺負外地人。”
  桑勇欠身問:“老爺,是去查那些綁架李掌柜的匪徒么?”
  “你瞧著辦好了。”桑大爺淡笑著說。
  第三天,桑家派人至能慕天的店中,送來桑大爺一封書信。信中提及已查出綁架李掌柜的匪徒,是城南五里地雙羊山下的一伙痞棍,為首的人叫曹龍。這群痞棍共有十余人,游手好閒偷雞摸狗,拐帶詐騙無所不為。可惜他們已聞風遠颺,听說已逃至蕪湖鬼混去了。桑大爺并在信中保證,今后可望不會發生同樣事故,請熊慕天放心。
  熊慕天接到信,确是十分感激,想不到桑大爺竟然能嚇唬本城的痞棍,令他頗感意外。一般說來,一個安份守己的仕紳,是不會与土棍們打交道的,碰上麻煩,只消名帖往衙門里一送,官府自會作最有效的處理,自會把那些痞棍潑皮治得服服貼貼。
  熊慕天正式登門致謝,從此,雙方的交情逐漸深厚。能結交本城德高望重的首要人物,熊慕天已成功了一大半,雖說店未開張,但已在本城站穩腳步了。
  對街的鴻泰庄,伙計們的敵意已從眼神中消失。鴻泰的店,最忙是清晨至午后未牌左右,從四鄉赶來送貨的人需赶回去,必須早些离城,因此最忙的是午牌前后,素綢白布在店門外堆積如山。未牌后,店伙与船夫則將貨物從庫中運至城外上船。船次日一早便往下放,運至蕪湖本舖點交。十余年來,這种常規一直不曾更動。
  同行是冤家。既然熊家開筆店筆厂,与布店風牛馬不相及,因此鴻泰的東主大為放心,沒有仇視熊慕天的必要,難怪伙計們的眼神中消失了敵意。
  月杪,風聲終于傳出。李掌柜已放出消息,說店舖下月初開張,制筆的厂房已將竣工,即將征工与購料。
  這天近午時分,鴻泰的店內外忙得不可開支,店門外卻來了五名不速之客。領先的是個穿紫緞團花長袍的中年人,身材頎長,隆額鷹目,唇薄如紙,滿臉怒容。帶了四名虎背熊腰的青衣打手,排眾直入。
  一名伙計眼尖,向送貨的人大叫:“讓開,讓開!咱們的二東主來了。”
  二東主古祿,蕪湖總店的主持人來了。
  一古祿气洶洶地搶入,冷笑道:“叫魂么?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混帳!三東主呢?”
  店伙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說:“三東主在后堂,正与師爺在商量。”
  “滾開!”
  店伙惶然閃至一旁。古祿大踏步往內堂搶。
  內堂中,絕秀才易壽正与師爺及六名伙計,大聲地,用充滿火气的聲音說:“怎么從中旬起,施德方面便斷了貨源?你到底說說著,是怎么一回事?”
  師爺流著冷汗,慌恐地說:“那面負責的王七說,山路不好走,那一帶的机房,諉稱要等布匹積存得夠多,再一起送來……”
  “混帳!十几年來,一直就是有一匹送一匹,王七怎么糊涂得依他們作主?”
  “把王七叫回來……”
  古祿猛地推開內堂門,冷笑道:“叫王七回來,也救不了施德的貨……”
  易壽一怔,欣然叫:“咦!二哥怎么來了?”
  古祿哼了一聲道:“我再不來,咱們鴻泰庄的招牌就砸啦!”
  “這……”
  古祿坐下,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桌上的茶杯亂跳,沉聲叫:“老三,你簡直昏了頭,這些日子來,听說你又買了几個閨女,是不是讓女人把你……”
  “二哥,你怎么啦?”
  易壽不滿地叫,哼了一聲又道:“不錯,我弄來了几個小女人,我不能弄?你說這些話有何用意?是不是你想管我的床上的事?”
  古祿“砰”一聲又一掌拍在桌上,大聲道:“你床上的事,沒有人管你,但砸招牌的事,我不該管?”
  “這……”
  “大哥下午可以赶到,看你怎么交代?”
  “二哥,到底……”
  古祿搖頭苦笑,怒火已消,說:“老三,想不到你怎么糊涂。”
  “怎么啦?”
  “你說對街姓熊的開筆肆?我看了城外姓能的厂房,告訴你,湖州最大的筆厂,也沒有姓熊的厂房十分之一大,制那么多筆,賣給誰?天下讀書人有多少?”
  “咦,你是說……”
  “你太令人失望了,老三。”
  “二哥,你……”
  “傍晚時分,大批染布師父便可乘船抵達,其中有南京首屈一指的、專門染綢的名手趙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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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b211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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