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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追形隨影


  這時,君珂已經清醒,臉上已逐漸回复紅潤,余毒已消,股間的淬毒銀針,已不知何時离体掉落了。他感到奇怪,正在行功的緊要關頭,如果受到打擊,勢必真气走岔,不死也將成為廢人了。可是,老道那二十一掌重擊,竟然將他的真气拍得直貫經脈末梢,無遠不屆,上貫泥丸,下抵涌泉。尤其是最后真气聚于會陰,一掌拍下,便順任督二脈上升,二脈在口腔一合,再沿任脈下降,兩股主流相交,只覺渾身一震,腦中轟然一聲,立即靈台空明,二脈緩緩交流,竟然被打通了。
  他狂喜之余,雖被挾得十分不舒眼,仍然在繼續行功,不放過這百載難逢的曠世机緣。
  老道与皇甫圣的談話,他听個字字入耳,但并不感到奇怪;能用二十一掌替他打通任督二脈的人,白骨行尸被他摑耳光,何足异哉?
  婉容姑娘卻嚇了一大跳,心中暗暗叫苦,連雷火判官也稱這老道為前輩,他自己又說是亦正亦邪,亦仙亦魔,豈不可怕?落在他手中,定然凶多吉少,完了!
  足足走了一個半時辰,到了一座插天奇峰之下。峰四周山岭連綿羅列,遠古森林中不見天日。
  老道到了奇峰的東面,在一座古林前止步,將兩人往地下一丟,坐下呵呵大笑道:“凡夫俗子比牛還重,走了這許久,真也累了,得歇會儿。呵呵!”
  姑娘只感到渾身發軟,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君珂散去真气,徐徐站起整衣。
  老道臉上現出迷惑的神色,訝然道:“咦!你小子沿途在運气行功,果然不等閒,我老道估錯了你啦!”
  君珂整衣畢,跪下大拜四拜,朗聲道:“晚輩林君珂,多謝老前輩成全。”
  老道更為困惑,正色道:“小伙子,你這种重禮是什么意思?”
  君珂站起,躬身答道:“老前輩以二十一掌打通晚輩玄關,理該叩謝。”
  老道一蹦而起,惊道:“什么?你說我二十一掌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脈?”
  “正是,多謝前輩成全之德。”
  地下的姑娘也一蹦而起,膛目而視。
  老道一把扣住君珂的肩膊,用掌按上他的丹田說:“我不信。運行一周天,督上任下。”
  君珂立即敢神內視,以神御气,丹田真气緩緩降下會陰,毫無困難地經過尾閭,順督脈自背上行,漸漸透過玉枕,升抵泥丸,再由臉部下降。
  這時,老道神色凝重,已到了最后關頭。
  姑娘徐徐撤劍,徐徐指向老道右脅下。君珂似乎已停止了呼吸,驀地睜開俊目,真气已通過口腔內二脈交會點,順任脈下行,回聚丹田之內。
  老道吁出一口長气,放開掌說:“小伙子,這是奇跡,我只想替你驅赶真气回聚,卻無意中成全了你。可惜你不是我道中人,不然將有大成。”
  “這都是老前輩成全之德,晚輩永銘心坎。”君珂由衷地道謝,神情懇切。
  老道突向婉容瞪眼說:“你這丫頭最坏,為何用劍指著我老不死?”
  姑娘紅著臉收劍,訕訕地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如果存心不良,我戮你一劍。”
  老道伸一個指頭儿,几乎要點在她的尖鼻上,說:“你這鬼丫頭心眼儿太小,該找個粗心大意的丈夫,不然整天有麻煩。”
  “啐!老不正經。”她噘起紅艷艷的小嘴,粉臉酡紅地罵。
  老道不理她,仍往下說:“瞧你,唷!說錯了么?告訴你,別老袒護著這個小伙子,你呀!一句話:你与他無緣。信不信在你。”
  “啐!啐!你這……這……”她急啦!可是,她卻向君珂瞧去。在此之前,她對他并無任何念頭,救人乃激于義憤。她在彭家村得知消息,与酒肉和尚赶來援手,救了人心中稍安,對他一無他念。可是經老道一提,她情不自禁向他瞟過一眼;由于君珂已恢复本來面目,她只覺渾身一熱,粉頰如火,一触他的眼神,沒來由芳心一陣狂跳,回頭便跑。
  這一眼,君珂的形影,竟牢牢地被她關閉在心坎里,揮不去攆不掉啦。
  老道呵呵笑,叫道:“鬼丫頭,別跑,小心閃著小腰儿。別慌,人力可以回天,全得看你們的造化。”又對君珂道:“彭家村的事,我老不死全知道,你那天入村,我便釘住了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來,我贈你几招散手防身保命。我原想授你練气的高深絕學,但目下你任督已通,已成一半功,繼續練你自己的心法,亦可大成,用不著我費心了。”
  說贈,當然有贈的規矩。俗語說:受人一藝,終身師事;雖無師徒名份,也該執弟子禮。君珂不是拘泥之人,但也拜了三拜,恭敬受教。
  庄姑娘當然知道規矩,她跑得遠遠地,倚坐在一株大樹干下,瞑目想她的心事。
  老道傳君珂的絕學很簡單,簡單到足以讓凡夫俗子練一百年也難望有成。一是三招救命劍法,教他如何在生死存亡中,對方功力太高時如何全身而退,進可取敵,退可保命。
  這三招全是寓攻于守的招式,第一招叫“風起云涌”,是三招中唯一的進手奇招。第二招是“輕云縹渺”,是神出鬼沒的游走怪招。第三招是“飛云逸霞”,可以在重重刀山中脫身逸走,不僅詭异,而且辛辣而變幻莫測。
  本來,劍術非君珂之長,銀河釣翁傳藝是以遠攻為主,他沒找到与師父的釣竿一般的趁手兵刃嘛。老道傳他這三招劍術,就是補救先天上的不足。
  另一种絕學是玄門登峰造极的“胎息”,說難真難。一般說來,練气是練武人最重要的必修之學,如果不練气而妄言練武,不消問,他定然是吹牛,只配提棍子赶上狗打老鼠。真要談練,學問大矣哉!以任督通來說,真气以神而御,任意所之,不受外力所傷,不但可益壽延年,更可發于体外。臻此境界,只算一半功,因為必須仍用口鼻呼吸,只是不絕如縷,細小深長而且;這就是玄門弟子所說的龜息,已經夠了不起啦!
  登峰造极的修為,叫做胎息。据說,這是修真成道的至高境界。胎息就,神仙成;距成仙成佛已是不遠了,可以不用口鼻呼吸,渾身毛孔皆有調節气机的功能。當然,這是神話,真要如此人便變成虫獸動物,用毛孔皮膚呼吸,鬼才相信。但不相信是一回事,練又是一回事,反正要想成仙成佛,非先練成胎息不可。
  紅衣老道傳授君珂胎息之術,這不是一蹴即成點石成金的法術,而是必須花時間精力苦修,方能臻于大成的境地,沒有大恒心大智慧的人,是無法領略的。
  直至日落西山,夜幕低垂,足足花了三個時辰,老道方認為滿意,向君珂說:“好了,我該走了,別問我姓甚名誰,休問我來龍去脈。看你所練的家數,我知道,你定然是銀河釣翁王衡老不死的門人,是么?”
  君珂并不以為异,恭敬地說:“那正是家師。”
  老道呵呵笑,笑完說:“我与你師父曾有數面之緣,早年也曾為了正邪之爭,印證過拳掌,但并未真拼老命。你轉告他。昔年故人大多已歸道山,但我老道并未死。不但我沒死,其他几個人,因不甘老境寂寞,也出山逍遙自在,伸手管閒事替小輩撐腰啦!有机會咱們再松松筋骨,委實不坏。你的功力已登堂入室,足可在江湖闖蕩,唯一可虞的是,你須待時日將胎息練成;目前你仍無法抗拒玄門罡气的全力一擊,須待胎息有成,方可与罡气爭一日之短長。本來我确是想將罡气傳授給你的,但你的修為已超乎我的想像,用不著了。哦!還有,那個小丫頭本性善良,在江湖行走,可能要吃大虧,你得好好照顧她。我不敢自詡是未卜先知,但我知道你倆日后危難正多,不說也罷!我走了。”說完,紅影一閃,逕自走了。
  君珂四拜而送,說:“老前輩珍重,弟子不送了。”
  夜風瀟瀟,老道早已不知去向。君珂惘然地站起,向婉容那儿走去。
  小姑娘毫無心机,她躲得遠遠地,不偷窺老道傳藝;等得太久了,她竟倚坐在樹干上睡著啦!
  君珂任督已通,功力大進,腳下聲息毫無,如同幽魂飄蕩,直走近姑娘身前,仍未將她惊醒。
  落日余暉仍在,他目力超人,看得极為清晰,看了姑娘的睡態,不禁搖頭微笑,也暗暗稱羡,怦然心動。
  她半躺在樹干上,桃腮晶瑩,弓形的櫻桃小口微泛笑意,令人愛煞。彎彎的修眉,長而黑的扇形睫毛,掩蓋著她那靈魂之窗,精工雕刻的瓊鼻,襯得五官更為出色。她一身翠綠色勁裝,將渾身曲線顯現得更為突出,該高的高,該小的小,雖并不太丰滿,卻恰到好處。小蠻腰上系著鸞帶,只胜一握,天!還扣著劍套呢,挂上劍,她這小蠻腰儿怎吃得消?不墮斷才怪。
  劍已解下了,連鞘橫擱在膝上,好夢正甜,夢中似乎在笑呢!呼吸悠長,無聲無息,只看到她尖挺結實的胸脯,在作有韻律的起伏而已。
  他几次想將她喚醒,但又不忍打扰她的甜睡,站立良久,看看夜色已沉,不叫不成啦!他俯下身,一縷令人心弦為振的幽香,直貫腦門。
  “庄姑娘,醒醒。”他柔聲輕喚。
  她一蹦而起,几乎將他撞著,長劍墮地。
  “啊!我怎么睡著了?失禮失禮。”她羞怩地說,拾起長劍挂上劍扣,又道:“林相公,老道呢?”
  君珂退后兩步,他感到她深潭也似的眸子,明亮极了,也溫柔极了,真美!他微笑著答:“老前輩已經走了,剛走不久。”
  “哦!你怎不叫醒我?老道瘋瘋顛顛,但确不是坏人,該送他走的。”她埋怨他。
  他笑著搖頭說:“他老人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游戲風塵來去自如,是不拘俗禮的世外高人,不會怪姑娘失禮的。哦!多蒙姑娘臨危援手,更耽擱半日功夫,在下還未向姑娘致謝呢。”說完,向她長揖到地。
  她避過一旁,假嚷道:“別書呆子气好不好?其實老道一直盯著你,我不現身,他仍會出手的,天黑了,我們……”她感到說得太親熱,你你我我不要緊,連我們也挂上嘴啦!豈不難為情呢?突然打住說不下去了。
  他立即接口岔開說:“請問庄姑娘,是返回彭家村呢,抑或還有要事?”
  “你呢?”她抬頭問。
  “我得先返彭家村,為人謀而不忠,說不過去,我必須替他們將事料理妥當。而且,我還有一個書篋儿在彭家村,書篋儿不打緊,其中有一部秘書如不攜走,彭家村必有大禍。”
  “什么書,這般嚴重?”她訝然問,又道:“是武林秘笈?”
  “不!那是王詔所書的真本《奇秘錄》那是禁書,落在官府手中,便是滔天大禍。我在石埭縣無意中得來,是一部淺陋不經的書。”
  她搖搖頭說:“這些犯禁之書,燒掉也罷。江湖人如果過問朝廷的事,准有天大麻煩。”
  “所以我必須返回彭家村。姑娘的行止……”
  “我自然也得一走。不知酒肉和尚目下怎樣了。”
  “誰是酒肉和尚?”他也詫异地問。
  “六大怪物你可知道?”
  “略有耳聞。”
  “六大怪物中有一位英雄姓何名湘,綽號叫九指神龍;酒肉和尚宏遠,就是九指神龍的師兄,這位老前輩亦庄亦諧,頂好說話,跟著他走江湖,好處多著哩!”
  “走吧!我們赶一程。”
  姑娘走在他左肩后,說:“沒有道路,方向不辨,不易走哩!”
  “我知道方向,跟我走,不會錯的。”他不假思索地說。
  “我知道你不會錯,所以……”她說了一半,不說了。
  兩人一面走,一面信口聊天,時而談書說文,時而說些武林門派的內功拳劍,頗不寂寞,而且十分投勢;可惜他們是一男一女,不然定會說三生有幸相見恨晚一類話語,彼此的隔膜逐漸消除。
  姑娘告訴他,說自己家住四明,奉師命至江湖歷練,并尋找几位師門好友的下落。找誰?她沒說。這次途經彭家村,乃是助酒肉和尚追逐一個江湖蟊賊而來,這個賊目下雖沒有找到他做案的确證,但料想不會找錯了人,准是他。
  君珂也告訴她,說是家住湖廣(湖廣真大,州府縣他都沒說)。這次外出游學,准備三年后上京大比。他說他已有小功名,縣、州、府三試皆已榜上有名云云。總之,他胡扯,扯得蠻像回事。說這次游學要讀万卷書,行万里路,他真不想卷入紛爭漩渦,可是事到頭來不自由,苦也!
  最后姑娘笑他,用兩個字堵上他胡扯,這兩個字极簡單:鬼話!
  君珂也知道姑娘聰明過人,也笑她說:“這年頭,鬼話愈說愈真,幸而咱們都是真小人,而不是偽君子。姑娘,你說可對?”
  她明朗地笑,也說:“對是對,但要說你我是真小人,未免太虐待了自己。說實在的,我真不希望你自認是大英雄哪!”
  他搖頭苦笑說:“庄姑娘,要做真正的大英雄,談何容易?我不是這种材料,也沒有這德行哪!”
  她突然接口道:“林相公,別談這些喪气話好不?”
  他笑笑,點頭道:“好!不說最好。哦!相公二字,十分刺耳,你不是俗人,敢叫我名字么?”
  她怔了一怔,爽朗地說:“有何不可?你比我年長,我叫你君珂哥,可好?”
  “呵呵!這么一來,我又多了一個小妹了。”他也笑說。
  “怎又多一個小妹?”她不解地問。
  他便將夜鬧九華觀,救崔碧瑤的事說了,又道:“這位小妹你也該看到的,就是搶出截住姓吳的鬼女人,功力不太馬虎的姑娘。”
  她沉吟良久,突然說:“哦!我看到的,她好美咦!君珂哥,你怎不和她走在一塊儿?”
  “不!我有我的事待辦,不喜歡与人同行,耽誤別人的大事。”
  “君珂哥,如果我要隨你游學以增長見聞呢?”
  “不成!你一個女孩子……”
  “啐!女孩子不是人?”她嬌嗔地問。
  “你別誤會,我不是這意思;不僅不方便,而且人言可畏。再說……"
  “我可以易釵而笄。君坷哥,答應我。”她搶著答,又道:“一個人行走江湖,确是凶險,我是一個女孩子,尤其不便。我知道你是個俠義男儿,值得信賴,不會令我失望的,是么?”
  君珂無法置答,最后說:“小妹,這怎么可以?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自己的事,如果兩人同行,必將有一人的事無法著落,說不定兩人都耽誤了,何必呢?”
  “我只是歷練江湖,不必顧慮到我的事。”她堅決地說。
  “小妹,你真的沒有要事待辦?”他正色問。
  姑娘欲言又止,最后說:“我只是要訪尋几個人的下落而已……”
  “那就成。”他打斷她。
  “君珂哥,你答應了?”她惊喜地問。
  “不!你必須去辦你的事。”他固執地答。
  之后,兩人不再說話,踏著夜月涼風,向東北飛掠。
  天將破曉,終于被他們找到了舒溪,原來快到石埭縣了,走了不少冤枉路。兩人順舒溪上溯回到了彭家村。
  彭家村平靜無事,雞犬不惊。昨天石弓村死了不少子弟,請來的人一去不回,僅次日午后華山紫鳳一個人凄然而返,告訴荊百祿山中所發生的凶訊,要他派人入山收尸,并且警告他說,今后不必再找彭家村的麻煩了,不然將玉石俱焚,雙方死傷定然夠慘,何必呢?她取了自己的行囊走了。
  酒肉和尚与崔碧瑤已在昨日黃昏赶回,在石弓村又鬧了一場,幸而荊百祿心中害怕,向兩人保證永不再生事端,并拆除攔河壩,退回彭家村的田地山林,方保無事。
  一早,酒肉和尚与崔碧瑤到石弓村去等待消息,希望君珂和庄婉容能活著回來。豈知君珂和庄婉容,反而由石埭方向平安歸來了。
  彭家村的人歡呼鼓舞將兩人迎人,彭凱良急不及待將石弓村妥協的消息—一說了。
  君珂听說酒肉和尚与崔碧瑤仍在,他不想見他們,免得耽誤自己的大事,便請凱良叔侄代為致意,提了自己的書篋和小行囊,謝了庄姑娘,向彭家村的父老道別,向石埭方向飄然而去。
  庄婉容十分傷心,但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再有所表示,默默地目送他去遠,方轉回彭家村。她在彭家村有一段時日逗留,當她离去之時,彭家村的人發現,彭胜安的族弟墳瑩中,曾發現有人祭奠過的痕跡。庄婉容的來意,不點自明,她正是濁世神龍庄清河的女儿。八年前,庄清河誤殺彭胜安的族弟全家二十二口,經終南隱叟兄弟倆點破內情之后,凄然返回天台,半路被寒風掌冷沛年率眾賊截阻,左手中了冷焰鏢,斷掌絕情義回抵天台,心中的痛苦,自不待言。
  他的師父來頭不小,正是武林雙奇的四明怪客沈明昭,也就是嚇走百毒真君、赤焰神叟,地府冥君三個怪物的老家伙。
  庄清河果然開始退出江湖,舉家遷往四明依師爺隱居,從此不提江湖事,与武朋友絕緣。
  他有一個儿子,已經十九歲了,叫應山;一個女儿年亦十七,就是婉容。
  婉容這妮子不但自小人生得美,而且聰明伶俐,极得師祖爺四明怪客的寵愛,不假手在清河逕直接將絕學傾囊相投。難得小妮子一學就會,而且她天性善良,溫婉可人,把老怪物的壓箱玩意几乎全騙走了,僅火候和經驗差勁而已,這兩樣東西是無法傳授的。
  老怪物也因此而大覺憾意,他要將姑娘造就成一位武林英雌,所以讓她出外歷練,他自己也隱身江湖暗中照應。前文說過,四明怪客最為護短,真有人得罪了他的心愛徒孫,准是一場禍事的。
  庄清河對八年前的事,耿耿于心,所以私底下告訴姑娘事情的前因后果,要她留心察訪天涯過客林世銘的近況和寒風掌冷沛年的舉動,最后是到彭家村祭奠早年的枉死亡魂。
  第三件姑娘辦到了,恰好赶上了這場熱鬧。當然,她并不知道林君珂的身世,更不知君珂是天涯過客的愛子。君珂曾向她問及她父親的訊息,她當然不敢直說。濁世神龍早年的名頭夠響亮的,有人問起并不足怪。
  但她确是對君珂動了真情,他的身影一直在她腦海里縈回,念念不忘,難以拂拭。女孩子如果對心愛的男孩子動了真情,常會不顧一切做出許多傻事;她決定花一段時間追蹤他的足跡,也順便訪查林、冷兩人的下落。
  不知怎地,當她發現了崔碧瑤姑娘之后,心中頓生警惕,對方的照人麗容給予她的威協相當大,雖則她自己并不輸于碧瑤。她与碧瑤略為敷衍,便辭了酒肉和尚獨自取道石埭,追蹤君珂去了。
  君珂奔走風塵,只有一個使命,便是找到彭恩公一家,相机報恩。他在彭凱良口中,探得彭胜安曾隱居在仙霞岭,便決定抓住這段線索,到仙霞岭一走。當天,他回到石埭縣城落店,著手打听道路,—一記牢。
  從石埭到閩浙交界的要地仙霞岭,不太遠也不近,有兩條路可走,都是繞道而行的。
  一條是繞黃山到徽州府,沿新安江到達浙江嚴州府,轉而南下衢州府,沿官道走江山縣;仙霞岭与江郎岭皆屬江山縣管轄,東山巡檢司原設在仙霞岭下,目前已遷至岭上,与仙霞關同在一塊儿。
  另一條路是南下抄彭家村小道,越祈山到達祈門縣,沿宮道出江西饒州府浮梁縣,再繞道走廣信府,算是到了左近。在廣信府還得分道,上走玉山縣,遠些;下走永丰縣,稍近,但路不好走。
  君珂不愿再走彭家村,而且走江西小路太多,弄不好便欲速則不達,反而誤事,便決定從黃山走徽州府,出浙江走官道,這條路遠不了多少。
  第二天,他挂囊懸劍,手提書篋儿,乘天色未明,施施然出了大東門,越舒溪踏上去宁國府太平縣的小道,怡然自得其樂,一無牽挂。
  說一無牽挂是假,華山紫鳳吳萼華的丰盈健美身影,和那晚她在劍尖上取酒的豪放神情,竟然依稀在目。
  另一個進入他心扉中的人,是崔小妹那頑皮可愛的音容笑貌,雖說有點野,但不失純真可愛哩!
  最后,是一雙深潭也似的眼睛,在向他發射著溫柔的箭簇,直射入他的心坎;這雙眼睛的主人,是庄小妹。依稀,他還躺在她的臂彎里呢!那一夜的清談,雙方投契,相見恨晚。唉!可惜可惜!她是女儿身。
  他想:她是一個好伴侶,不!是個好妻子。
  他想:她是一個溫柔的好情人,可以令人忘卻塵世滔滔。
  他想:她也是一個并肩行道的好良伴,行俠時劍比龍吟,到了名山胜境卻是紅粉知音。
  可惜!他有大事在身,這一切皆是鏡花水月而已。
  “哦!我怎么老是想起她們?真不應該。別多想了,林君珂。”他自言自語,挺了挺胸膛,洒汗大步之沐著朝陽向崇山峻岭昂然而去。
  這條小路行走的人不多,但并不等于說沒有,不但前面有人,后面也有人。
  后面相距最近的人,是和君珂一般,孤零零地一個單身漢,那是銀劍白龍冷真陽。
  這家伙對女人特感興趣,欣賞的眼光也夠高,他和琵琶三娘鬼混了一天,更在石埭纏綿了一夜,由于沒有更好的女人,他感到相當的委屈。琵琶三娘雖是不錯,可惜已是半老徐娘,解解饞可以;她床上功力雖高明,但他的胃口容納不了她,他要的是華山紫鳳一類黃毛丫頭。
  在琵琶三娘那儿,他知道華山紫鳳的心中人是林君珂,便留了神,他有他的打算,只消盯住君珂,她會來的。
  華山紫鳳也在找君珂,她傷透了心,認為他不該如此無情負心,吃過了天鵝肉一走了之,太可惡了。她在山中找了一夜,連銀劍白龍也不知何往。次日午間,她方凄凄惶惶怀了一顆破碎的心,走向石埭縣打听消息,可是君珂已經走了。小地方打听消息并不難,問清了她便往東追。
  真巧,崔姑娘与庄姑娘,也先后走上這條風波小道。
  石埭到太平,不過六十里左右,君珂的腳程快,一個多時辰便過了太平縣城,走向黃山。
  從太平到徽州府,僅經過黃山的北麓,如要經黃山,須多繞好几十里。近東一條走北海由始信峰翻出,足八十里方到清涼台,再走府城又是一百六十里,太遠了。
  那時的黃山,由于人口不多,產通不便,并不怎么出名。自晉唐以來,人們不敢深入。南宋時,人們還未覷黃山的真面目。本朝入山的人也不多,山中猛獸經常出沒。山中的風景名目,自然沒有今日的詳盡。
  君珂不想游黃山,走山北迤邐而行,踏入山區不久,前后連半個人影也看不到了;因為這條路經常發現猛獸,單身客人誰也不敢走,必須成群結伙而行。
  他根本不知道路凶險,泰然而行。看看日色近午,西南的一群奇峰,卻仍在云海掩映之中。黃山有三十六峰,綿亙三百里,說大不大,卻是天下之奇。
  前面展開了無盡的松林,小徑穿林繞山而過,入口處建了一座小小茅亭,白影依稀,有人哩,好半天方看到有人,太荒僻了,這鬼地方。
  愈來愈近,人影已可分辨。他目力奇佳,已看清亭中人的面目,不由一怔,暗說:“是他,他怎么也走這條路來了?”
  那是銀劍白龍冷真陽,正倚在亭柱上向黃山的峰群眺望,直待君珂走近,方轉身向他含笑注視。
  君珂昨日親見銀劍白龍截出,還道他是助自己一臂的人呢!加上曾猜想他曾經与青城煉气上火焚九華觀,便認為他真是俠義門人,看到了他,感到十分高興,便大踏步向前走去。
  銀劍白龍自然早有准備,臉上現出詫异的神色,放下手中的包裹,迎下事來喜悅地叫:“咦,兄弟,你怎樣脫險的?恭喜恭喜。”
  君珂也喜悅地迎上,挂上書篋儿長揖為禮,笑道:“一言難盡。總之,小弟沒被他們宰掉。昨日多蒙兄台援手,小弟這儿謝過。”
  冷真陽回了一揖,把住他往亭內走,一面說:“慚愧,我路經那儿,也不知誰是誰非;那老和尚糊涂,他竟將我截住,要不是我走得快,准栽了。兄弟,你貴姓?昨天那場狠拼,又是怎么回事?”
  君珂坐下了,放下書篋儿說:“小弟游學天下,偶而管管閒事,不說也罷。小弟姓林,名君珂。兄台尊姓?”
  “在下姓冷,名真陽……”
  “哦!請教,早些天火焚九華觀,可是冷兄的功德?”君珂搶著問。
  “林兄弟的消息由何處得來?”銀劍白龍訝然問。
  “小弟那時正被困觀底地道,由老道口中得知。冷兄与青城煉气士……”
  “那是家師。”銀劍白龍搶著答。
  他一露出師門,君珂心中一懍,暗生警惕。皆因三仙之中,青城煉气士榮居首座,而他的為人,可說無惡不作,除了不好色之外,坏事做盡,端的人見人怕,鬼見鬼愁。
  但君珂也大為放心,不見得有其師必有其徒。看銀劍白龍人才出眾,英俊出群,怎會和其師一般歹毒?不會的。便泰然地說:“冷兄出身高人門下,令人羡慕得緊。”
  “其實兄弟師事他老人家,為期极暫,僅有三年歲月,所得無多。林老弟,是想一游黃山的么?”
  “小弟有事須東行入浙,無暇一賞黃山胜境,請問冷兄意欲何往,是否至黃山一游?”
  銀劍白龍哈哈一笑,說:“真巧,兄弟也是入浙訪友,旅途正感寂寞,咱們正好結伴同行,林兄弟意下如何。”
  “有冷兄在,道路間關何足懼哉?只怕有累冷兄呢。”
  “老弟,兄弟正求之不得哩。請問林老弟今年青春几何,能見告么?”
  “小弟虛長二十齡,冷兄……”
  “兄弟今年二十二歲。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我年歲相當,同樣仗劍云游江湖,老弟如不見棄,希能兄弟相稱。”
  君珂略一沉吟,笑道:“大哥錯愛,小弟三生有幸,求之不得哩!只是這儿找不到三牲,且找一處人家購些酒肉果品,焚一柱清香……"
  銀劍白龍打斷他的話,笑道:“哈哈,珂弟,你落俗套了。彼此同心,情胜兄弟,何用焚香奠酒義結金蘭?走!咱們赶到徽州府喝上三杯。”
  這家伙心怀叵測,當然不愿焚香結義;可怜君珂一無所知,還把他當作兄弟呢。
  當天,他們赶到徽州府。銀劍白龍托詞到街上訪友,并打听徽州府有名的飲宴去處,獨自上街轉了一圈。他在三更轉回,說已在西門外白樓亭定了酒席,明日可歡宴半日,再行啟程入浙。
  他們住的客店,是近西門的老店徽松樓。這是一間高尚的旅店,四進大院加上車房馬廄,占地极廣而且幽靜,各處院落走廊房舍,用大花盆植了不少奇形怪狀的老松;老是老,枝干并不大,形態奇古,令人激賞。
  三更初,一條銀灰色身影飄出了徽松樓,像一個虛幻的幽靈,向城北冉冉隱去。
  兩人住在第四進,每人各占一間有內間的客房,晚膳畢,各自洗漱就寢。
  出北門向西一折,不到三里地便是徽溪的左岸。溪岸邊有一棟孤零零的房屋,二進院,外面有院子,后面有一個小果園,四周翠竹圍繞,環境十分清幽。大廳中燈火依稀,大門閉得緊緊地。
  銀灰色身影是銀劍白龍,他穿了一身銀灰色夜行衣,背劍挂囊,用奇快的身法奔向溪岸的房屋。
  距房屋還有三二十丈遠,他發出了三記掌聲。
  屋中燈火大放光明,竹圍門口有人低喝:“公子爺么?”
  “我。”銀劍白龍答,一掠而入。
  廳門大開,人影晃動,迎出了五名黑衣大漢,同時抱拳行禮,同時說:“公子爺來了,我等听候吩咐。”說完,閃在一旁。
  銀劍白龍踏入廳中,一面說:“諸位辛苦了。石當家。”
  隨入的一名四十余歲,凸眼歪嘴的大漢搶前躬身道:“松均在,公子爺有何吩咐??
  “請坐,舍妹是否曾來過了?”銀劍白龍在大環椅上坐了,赫然以主人身份伸手虛引旁邊的椅子。
  “二小姐五天前便已來了,暢游黃山至今未返。”
  “徽州府附近已經查過了么?”
  “各地僻靜處皆由兄弟們徹底清查了,并無可疑的人物,一月中,黃山附近皆已查遍。”
  “我爹目下何在?”
  “已在十日前赶往溫州,可望赶至大姥山查訪,也可能在近期轉回。主人留下話,囑松均轉告公子爺。”
  “說什么?”
  “說事机末至成熟之境,不可打草惊蛇;而且最好不要惊動無關之人,以免泄露秘密。”
  “還有么?”
  “各地暗椿須時加警惕,留意湖廣与天台傳來的訊意。還有,主人對少爺挑了九華觀之事,极為不滿,因天玄觀主暗中与主人曾有默契,恐將引起糾紛。”
  銀劍白龍淡淡一笑,轉過話鋒問:“這些事已過去了,事先我确是不知,怪我不得。石當家,我的事辦得怎樣了?”
  石松均黑瞼微泛紫色,苦笑道:“那丫頭是個狡猾的老狐狸,比老江湖更精靈,進城不久,突然隱身不見,所有的客店皆不見她落腳,可能匿人民宅藏起來了。”
  “你們真認得她?"
  “公子爺,不會錯的,大名鼎鼎的華山紫鳳,大多數弟兄都不會走眼。”
  “繼續盯梢,留心些。”
  “公子爺,可否用計擒她。”
  “不必,我要她甘愿,絕不強求,咱們一龍一鳳,日后定可共創一番大業。還有,請轉告岳大叔,派人唆動黑龍幫的人,向我和我同伴下手。”
  “公子爺,你……”石松均訝然叫。
  “別擔心天玄觀主,他是什么東西?再說,放聰明些,不會露跡的;我要借人試試我那同伴的功力,看值不值得我親自動手。”
  驀地,門外人影一閃,有人嬌滴滴地說:“哥哥,和難動手?”
  門口,并肩地站了三個美如畫里真真俏麗的少女,兩側兩人梳高頂髻,窄袖子短衫,一看便知是侍女。中間那女郎說美真美,五官都經過名匠的雕塑,身材凹凸分明,披一身銀色勁裝襯得像一團烈火,高乳丰臀令人看了心中狂跳,熱得令人受不了。
  她唯一的缺點,是那水汪汪的桃花眼,瞟瞥之下媚光流轉,真有勾魂懾魄的無窮磁力。
  她腰挂百寶囊,手中輕搖著一根小竹杖,踏入廳中,老實不客气往上首大環椅上一坐。兩個侍女一捧寶劍,一捧華麗的食盒,在她身后分立。
  石當家和另四名大漢起身行禮,恭敬地說:“二小姐回來了,黃山之游愜意么?”
  她揮手答禮,輕搖螓首道:“掃興,想上天都峰去捉碧眼白猿,白跑了一趟沒找到。”
  銀劍白龍笑道:“要捉白猿的不止你一個,多著哩!幸而沒遇上,不然不死也脫層皮。那畜生道行极高,連銀河釣翁也被他戲弄得不亦樂乎哩。”
  “哥哥,別岔開話題,和誰動手?說說著,我幫你,過兩天我要返回河南了。”
  銀劍白龍搖搖頭,說:“謝謝你,免了,有你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而且我也不准備和人動手。咱們各行其是,你可不能過問我的事。”
  她噘起飽滿而性感的紅艷艷小嘴,哼了一聲說:“別臭美,我何時敗了你的事?我不信,偏要過問,除非你不在徽州鬼混。”
  銀劍白龍心中一動,目光一轉,突然臉泛笑容說:“好,好,你過問罷,明天我与朋友上白樓亭喝兩杯,你能不許我和朋友喝酒賞景?怪事!小妹,少管哥哥的閒事,免得自尋煩惱。”
  艷陽天,四月梢的太陽,再熱也熱不到那儿去,而且山風吹來涼颼颶地。
  已牌末,兩個英風超絕,俊逸出塵的青年書生,并肩踱出了微松樓的店門。
  右首是尊位,走著銀劍白龍,他一身白袍,腰是銀劍,黑油油的發結用白玉發箍綰住,顯得如玉樹臨風,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左首是君珂,他個儿稍高,一身青,青發結,青儒衫,青布札腳褲,青布薄底靴。腰中也懸著長劍,大袖徐揮,衣袂飄飄。他比銀劍白龍多了三分書卷气,而且瀟洒脫俗;兩人一比較,他高了一品。
  兩人邊走邊談,不時傳出他倆的輕笑聲,徐徐向西門城門口走去。
  出了城,一座橋橫過徽溪,對岸五座峰頭俯瞰溪下,像是聳起耳朵的兔子。
  溪右岸,壘起一道溪堤。在山与堤之間,矗立著一座兩層高樓,這便是消閒去處白云亭,有人在這儿消遣,有人在這儿讀書;不管怎樣,有錢就成。据說,詩仙李白曾在這儿泊舟,寫了兩首有關黃山的詩,其中一首《夜泊黃山聞殷十四吳吟》,其中三四兩句是:“龍惊不敢水中臥,猿嘯時聞岩下青。”寫得妙,可是,這儿距黃山還有一百二十里,只有后面的小小兔儿山。
  由于李白曾在這儿留連過,后人把這樓改稱太白樓,又稱太白書院。
  進黃山路有好几條,這儿算是東西的大道,經九口至湯口是一百一十里左右,可從前海始游。黃山分五海,在本朝,五海之名早就有了,由來已久。山名之為海,黃山特殊處在此。
  進黃山,道路正由這儿經過,所以游客不少,也不太多。那時,游黃山的人并不太茂盛,山上設了黃山巡檢司,來路不明的小民百姓,少上為妙。
  白樓亭是一棟兩層的亭形高樓,后左右三方,倚山麓建了一些房舍,不但客人可以留宿,更可以作為飲宴之所。
  銀劍白龍所定的酒席,就在樓上一層近溪一面。樓上不大,只安了十二副座頭,中間用高架屏風隔開,每一副座,皆占有一面外欄,可以遠眺觀景。平時,屏風是折起的,隨客人的意思拉開或關閉。
  今天很不巧,城東有廟會,這儿客人寥寥可數,只有兩桌客人,連銀劍白龍這一桌算上,共三桌,總數是十個人,把二樓全占住了。
  所有的屏風全末拉上,顯得十分明亮寬敞,不論樓上樓下,景物—一入目。
  其余兩桌的八個人,一桌是六名,都是橫眉豎目、粗胳膊大拳頭、年約三四十的中年大漢,穿一身黑綢子勁裝,外罩同料披風,頭系同色包頭,腰懸刀劍,用奇异的眼神目迎兩人上樓人座。
  另一桌的兩個人,年約四十上下,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油紗繡梅花盤領衫,腳穿短統靴,像是城里的土財主,正淺斟慢酌的深談,不向任何人打量。
  銀劍白龍和君珂,在店伙的引導下入座,一左一右坐了,先奉上香茗再擺設杯盤碗著。
  銀劍白龍眼睛在左首六個大漢臉上掃過,方轉向樓下,向君珂道:“賢弟,你瞧這儿是否清幽?在這儿喝上几杯,比在城里強多了。”
  “大哥能找到這般好去處,眼光不俗哩!下面這條小溪,不知通往何處?”君珂問。
  “這一段上名儿叫徽溪,合流于歙浦,再往下便是新安江,流入浙江建德縣會合東陽江,算是浙江的上源。你我入浙,就是要沿江而下。”
  “大哥對這一帶很熟哩!"
  銀劍白龍俊目一轉,淡淡一笑道:“并不熟,昨晚愚兄前來定席,順便打听清楚了。”
  這時,酒菜已上,店伙斟上酒,請示有何吩咐。銀劍白龍揮手叫他不必前來招呼,舉杯敬酒,三巡過后,接著問:“賢弟,入浙之后,是北上杭州呢,抑或南下金華?”
  君珂略一沉吟說:“小弟先至金華,然后到溫州走走,如果可能,即乘船航海南下,試試乘長風破万里浪的滋味如何。小弟這一輩子,還沒有見過大海是如何模樣哩。”
  銀劍白龍呵呵大笑,笑完說:“賢弟,真巧,你知道北雁蕩山么?”
  “沒听說過。”
  “北雁蕩山北面,就是括蒼山,愚兄將到這兩地訪友,豈不正好同行么?賢弟,我伴你到溫州府再行分手。之后,咱們該約定見面之地,要不我可登府向伯父母請安,賢弟府上在湖廣何處呢?”
  君珂心中為難,他怎能將住處說出?他心中對銀劍白龍的師父本就有些顧忌,而且他父親在行前曾一再叮嚀,絕不能將住處告訴任何人,不然將有大禍。他只好說:“小弟家住武昌府城中,蝸居窄隘,不敢有勞大哥長途跋涉。大哥可否將住處見告?小弟或許可前往拜見伯父母,并与大哥盤桓一些時日。”
  銀劍白龍頂大方,他呵呵一笑道:“說起來,你我住處近著哩!愚兄家住南陽府城北石橋鄉,賢弟可至府城北大街找鴻發茶庄一問,那是家叔的店房,自有人引賢弟至寒舍盤桓……"
  正說間,梯口出現了三個青衣小帽的俊秀少年郎。左右兩人捧一食盒,一捧長錦匣,書童打扮,确也像書童。中間那小后生個儿稍高,一襲圓領青衫衣袂飄飄,大袖椿長尺二,將手全掩住了。頭戴四方平定巾,裝成大人气概。看年紀,不過十四五,玉面朱唇,頰嫩如脂,那雙黑多白少水汪汪流波四射的大眼睛,真可令女孩子神魂顛倒。
  看情形,這小后生定然是王公巨賈豪門的子弟、正在就學的士子生員,帶著從人到這儿花銀子作樂了。
  小后生踏上梯口,一陣香風吹遍滿樓。那年頭,在府學舍就讀的少年子弟,一是家境大多不坏,二是個個以風流才子自命,盛行薰衣之風,香噴噴不足為奇。
  香風一蕩,吸引了所有的食客,全都將頭轉過,向小后生注視。
  君珂也不例外,只看了第一眼,便暗暗喝彩道:“喝!好俊秀的少年郎,和他一比,咱們全成了村夫野漢了。只是,嬌生慣養,未免帶了些娘娘腔。”
  他說得不錯,确是有點娘娘腔,瞧他那對秀眉,太細了,嘴也嫌太小,唇雖丰滿,襯不上;男人口大吃四方,這張嘴一方也吃不了。
  小后生一看到君珂,眼中突然煥發著奇光,笑了,口中編貝也似的玉齒微露。他舉右手一抖大袖,一只白嫩的小手伸出袖口,手上有一把檀香木為骨、象牙為脊的折扇,扇墜地是顆大紅寶石,流蘇是金線。“刷”一聲,他抖開了扇面,絲絹扇面上,畫了一株奇松,原來是黃山的胜景扰龍松,破壁而出,八方盤鬣,活龍活現。
  他用扇向店伙略點說:“就設在那兩位相公的左首,快些儿。”說完,輕搖折扇,向君珂的桌旁走去。
  銀劍白龍的眼中,閃過詭橘之光,一閃即沒,臉上突然一冷,將剛現的一絲詭笑掩住了。
  小后生直趨桌邊,收了折扇向后一揮,將兩個書童止住,他自己面上現出粲然的微笑,長揮行禮道:“兩位兄台光彩照人,定非本府同年,大駕光臨敝地,為敝府生色不少。小弟姓湯,名珠,草字士方。請教兩位兄台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到真帶些本地口音。
  君珂含笑站起,回了一禮說:“敝姓林,名君珂,家往湖廣,至貴府一游名山。士方兄……”
  銀劍白龍突然站起,哼了一聲說:“姓湯的,休怪在下粗野,你最好滾你的,別來打扰咱們兄弟的興頭。”
  湯士方咦了一聲,歪著頭不悅地說:“咦!閣下何必呢?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尊駕既然不齒在下,也用不著气勢洶洶,要吃人似的。敝地民風敦厚,一向好客,連黃山的老虎也不吃人,你想吃我么?”
  他的語音像是不悅,但卻臉露笑意。銀劍白龍正待發作,旁邊的六大漢中,突然站起兩個人叉腰瞪眼往這儿走,已到了三人之前了,一個突然接口向湯士方說:“小兔蛋,少來打岔。”聲如巨雷,直震耳膜。
  湯士方大吃一惊,哎了一聲,舉大袖掩耳,臉上變了顏色,惊惶地尖叫一聲,向君珂身上倒去,像是被大漢的聲音嚇坏了。
  君珂一手將他挽過,大手按在他的背心上,一股溫和的令人舒燙的暖流,注入湯士方体內,輕聲說:“士方兄,靜定些,別怕。”
  暖流注入士方体內,士方臉色一變,似乎為君珂的精純修為所惊,眼中的光彩更亮了,渾身一軟,倒在君珂怀中啦!不像話,到底是個未見過世面的小娃娃。
  大漢哈哈狂笑,狀极得意地說:“小兔蛋,你再不走,等會儿不被嚇死才怪。”
  君珂忍不住,向大漢冷笑道:“尊駕為何如此粗魯不堪……"
  大漢瞪了他一眼,搶著說:“書虫,等會再找你說話,你等著,有你受的。”
  銀劍白龍推椅而起,冷笑道:“閣下像是要生事而來,要找人欺負么?”
  大漢似乎心中一震,退后一步說:“不錯,正要找你。”
  “找我?真不錯,有何貴干?”
  “尊駕可是姓冷,名真陽?”
  “呸!誰不知我姓冷名真陽?”
  “人稱銀劍白龍?"
  “你不信?”銀劍白龍逼進一步冷然問。
  “好,信,那咱們找對了。山后有一僻靜坳口,距此約有五里地,敝長上在那儿恭候大駕,尚請賞光。”
  “你的主子是誰,找冷某有何貴干?”
  “你的事犯了。”大漢答非所問。
  銀劍白龍火起,右手閃電似拍出,“叭”一聲,一掌摑中大漢左頰。
  大漢的反應也夠快,不等另一記反掌抽到,人已疾退三步,飛起一腳,猛踢銀劍白龍的下檔。
  銀劍白龍掌向下落,“叭”一聲擊中大漢的腳掌背,大漢一聲狂叫,倒下了。
  他踏前一步,一腳踏住大漢的右膝彎,左手大袖向外一震,“啪”一聲罡風怒發,如山暗勁向外狂奔。
  另一名大漢剛槍上救人,恰好被罡風劈面擊中,狂叫一聲,飛撞丈外。轟隆隆聲中,屏風和一張八仙桌全倒了。
  銀劍白龍向地下尖叫的大漢厲聲問:“尊駕說是不說?我等著你。”
  另四名大漢同聲怒吼,撤兵刃向前扑到。
  君珂將湯士方向后一帶,舉步截出,手一抄長劍出鞘,笑道:“呵呵!慢些儿,咱們不想打人命官司,真要不客气,打官司也未嘗不可。”
  最先兩名使劍的到了,一攻上盤,一攻小腹,居然劍發嘯聲,功力不弱。
  “滾!”君珂大喝,長劍一撇一絞,“錚錚”兩聲清鳴,兩支劍飛跌樓下去了。白芒一閃,劍點在右面大漢胸前,貫衣直壓在右乳上方右鷹窗穴上,大喝道:“不要命的快上。”
  其余的呆住了,不敢再上啦!看兩人在舉手投足間,便輕描淡寫地將人制住,再上豈不是白送死?
  銀劍白龍已經在厲聲發問了:“你道我銀劍白龍是小娃娃,甘心听你們擺布么?少做你的清秋大夢。說!從實供來。”
  大漢在鬼叫,伸手去抬踏在膝上的皮靴。銀劍白龍用了三分勁,向下一壓。
  “哎……”大漢狂叫,躺下了。
  “說不說?”銀劍白龍冷冰冰地問。
  “我說,我說!”大漢尖聲叫。
  銀劍白龍收了勁,冷笑道:“你早該說,白吃苦了。你們的主子是誰?”
  “是……是朱砂掌閔……閔老爺子。”
  “是閔剛那浪得虛名的老匹夫?”
  “正……正是……”
  “他是九華觀天玄觀主的好友么?”
  大漢點點頭,沒做聲。
  銀劍白龍一腳將大漢踢得滾了几滾說:“滾!回去告訴閔老匹夫,我銀劍白龍午時三刻准到。”
  君河在那儿也問:“你們是九華觀的人?”
  “是的,你想怎樣?”被劍尖點住的大漢,凶狠地答。
  君珂淡淡一笑說:“想殺你,但恐怕把這白玉樓亭弄髒了。天洪老道來了么?”
  “道長不在,但收拾你們的人已久待多時。”
  “你們的黑龍幫組成了么?"
  “早已准備停當,延至五月十五開堂立成,閣下如果有興,可以駕臨……臨……”
  “駕臨何處?”
  “目前還未決定,反正到時自知。”
  “你可認識我么?”君珂笑問。
  “江湖上沒有閣下這號人物。”大漢的口气充滿了藐視神色。
  “哦!那天我到得太晚,閣下大概在地洞下而不在觀中,所以不識。偌!我就是你們要請來做軍師的林君珂。”
  大漢這才吃了一惊,臉色大變。
  君珂收了劍,笑道:“呵呵!你走,林某除非不得已,不想殺人。”
  六大漢相攙相扶,會賬下樓,有一個在梯口說:“午時三刻,山后恭候兩位大駕。”
  “准到,別耽心。”銀劍白龍冷然答。
  驀地,梯口紅影一閃,上來了一個身材高大,一身紅衣的人。紅衣、紅發、紅眼、紅臉、紅革囊、紅色判官筆,自頭至足全紅。
  銀劍白龍一聲不吭,突然跨出欄杆,悄然向下飄落,溜了。
  紅衣人正是雷火判官皇甫圣,他看到了銀劍白龍的背影,一聲長嘯迎面射到。
  可是晚了,銀劍白龍已經不見。他正要搶向欄杆往下跳,君珂已一劍截出,叱道:“慢來!你想怎樣?”
  君珂被老道挾走之時,正運气閉目行功,只听到雷火判官的聲音,并沒看到身穿,所以不識他就是老道所說的紅毛鬼。他看到銀劍白龍望影而逃,紅衣人身法奇快,可能逃不掉,為了友情可貴,他怎能不管?所以不計后果,揮劍截出。
  一旁的小后生湯士方臉色大變,眼中透出恐懼的神色,低著頭半側著臉,向側方屏風后緩緩退走。
  雷火判官自然也不識君珂,看他用劍截住去向,自然是銀劍白龍的同党;再一看他生得比銀劍白龍更俊秀,不用問,當然也不是好東西,也定然是專玩女人的淫賊,怎不火起?便厲聲問:“你与那小賊王八是同伙?”
  “他是我大哥,尊駕……”
  “你姓甚名誰?師門誰屬?”
  “不必多問,在下姓林,名君珂。”
  他這一通名,糟了!在山林中,雷火判官出現,抓起銀劍白龍扔飛,華山紫風的口中,昏迷迷糊糊地膩聲叫喚著君珂的名字,气得老人家火起,給了她兩耳光;也由于這兩耳光,讓銀劍白龍溜走了。
  老人家一听“君珂”就是他,厲聲道:“那天必定也有你,你這小狗賊……”
  君珂莫名其妙,哼了一聲說:“尊駕好沒教養,怎么開口罵人?咱們素昧平生,那一天有我?”
  雷火判官逼近一步說:“那天在石埭縣西南山區中……”
  “不錯,在下确在那儿。”君珂搶著答,還以為對方是石弓村的人呢。
  “你承認了?”
  “小可并沒賴掉,你是石……”
  雷火判官突然一掌斜撥,“叭”一聲擊中劍身,伸右手兜胸便抓。
  君珂并未將內力完全注入劍中,一拍之下,劍向外急蕩,整條膀子酸麻,几乎無法抓牢,長到也差點儿被拍斷,大吃一惊。
  對方手爪已閃電似抓到了胸前,奇快絕倫。已沒有他考慮的机會,全力出左掌急撥。
  “叭”一聲,掌爪相触,像兩根鐵棒相撞,樓板一陣震撼。君珂被震得向側挫退五步,不等站穩已騰身越出欄杆,一面飄落一面叫:“下來,地面上見。”
  雷火判官的手爪,也被震得向側急蕩,身形一晃,心中一懍,能撥開他的手的人,罕見哩!想不到這后生竟能辦到了,倒是一大勁敵哪!他跟蹤掠下,大喝道:“小輩,我要廢了你,毀了你的丹田穴,讓你痛苦一生。”
  君珂糊里糊涂,還不明白話中原故。丹田穴,乃是男子生精之源,毀了就只好做太監,位于臍下兩寸,十分重要。他還認為紅衣人是石弓村請來的人,正好一拼。他向外掠到河堤上,轉身大喝道:“撤兵刃!咱們見個真章。”
  雷火判官搶到,叱道:“對付你一個小輩,用不著撤兵刃,看掌!”喝聲中,攻出一招“惊濤裂岸”,連拍一十八掌,炙熱的凶猛暗勁,成波浪形陣陣急涌,連綿不絕,風雷之聲大作,地下走石飛沙,凶狠已极。
  君珂先前确是膽怯,功行全身神功注于劍尖,左手劍訣變掌,振劍拂掌化解襲到的勁道,在前九掌中共退了六步。
  終于,他感到掌勁的壓力并不能傷他,從劍影空隙中透入的凶猛力道,只能使他气血略一浮動,身軀略震,并無构成傷損的可能,膽气漸壯。
  他逐漸穩下來了,心中一定,手忙腳亂心虛膽怯的毛病,一掃而空,劍勢封得更嚴密,已經不再讓掌勁偷入迫体了。
  后八掌他只退了三步,其實只有二步半,臉色逐漸肅穆,他要展開反攻了。
  雷火判官心中漸懍,突然大吼一聲,雙掌同出,右足踏進一步,攻出一招“推山填海”,他已用了九成勁。
  君珂也一聲低喝,振出一招“寒梅吐蕊”,無數劍影疾吐而出,迎著如惊雷急電似的凶猛狂野勁振去。
  “嗤嗤嗤嗤……”一連串的罡風劍器撕裂聲,令人聞之气血下沉,毛發直豎,沙土向四面八方激射。
  這是一次以攻還攻的硬拼,全憑真才實學一決生死。如果劍擋不住,則人劍俱毀;若是掌勁功力稍次,劍必乘虛攻入,掌斷体穿。
  樓上,湯士方看得目定口呆,惊容漸褪,換上了曖昧的笑容。他向身左的一名書童低聲說:“小春,去找少爺,告訴他,我不管他的事,他也不必管我,不然大家翻臉。”
  書童向樓下激斗的君珂掃了一眼,笑眯眯地在士方耳畔嘀咕了片刻,突然掠走了。
  雷火判官退了兩步,額上見汗,突然說:“想不到你將修至通玄之境了,老夫估錯你啦!准備了,我要撒兵刃。我這筆上中藏烈硝硫火,可噴丈五六,你小心了。”一面說,一面緩緩拔出朱紅色的判官筆。這枝筆,体型奇大,名不符實。
  君珂被掌風逼退了四步,也心中暗惊,老家伙的功力,渾雄精純得出人意料,太強了。再一听這人筆中藏火,這可不是開玩笑,任何東西也擋不住火,何況血肉之軀?火可及丈五六,誰敢逼近進招?
  他向白樓亭下看去,那儿停了一部馬車,馬鞭儿正插在車座上。車上沒有人,所有的人全在遠處瞧熱鬧,而且議論紛紛。
  銀劍白龍躲在橋對面,正閃在人叢向這儿瞧,臉上神色不住變幻,眼中不時冒出凶狠之火。
  君珂收了劍,冷哼一聲道:“等會儿,我取兵刃。”聲落,向馬車掠去,躍上車座拔下長馬鞭,飛縱而回,“叭叭”兩聲,他將鞭試了試,暴響震耳,突然大喝道:“你上。咱們拼上了。”
  但見將近兩丈的長鞭,突化無數小圈圈,夭矯如龍,在空中狂野地揮舞,罡風呼號,厲嘯刺耳。
  “打!"他大喝,鞭梢向下急射。
  “叭叭叭叭……”一連串的暴響,如同連珠花炮,無數虛鞭影漫天徹地而至,凶猛地向雷火判官襲去。
  雷火判官大吃一惊,一聲長嘯,人筆化成一團紅色火球,向前急滾,扑向君珂。
  “叭噗!叭噗!叭……”一連串鞭筆相触的奇异響聲乍起,紅影略一頓挫,又待前沖。
  君珂已飄向左側,呼呼兩聲長鞭嘯風的异響急嗚,鞭從地下穿出,擲向紅影的下盤,虛實莫辨,奇快無比。
  雷火判官顯得有點焦躁,急飄八尺退出鞭影外,手向紅色革囊里探,沉聲道:“你這鞭法委實詭异,銀河釣翁与你有何淵源?”
  “那是家師。”君珂收鞭正容答。
  “什么?銀河釣翁竟調教出你這种敗類子弟?”雷火判官訝然叫,似乎不信。
  “哈哈!我卻信,等我捉他問問,看老不死的怎么還未死?”這是一個蒼勁的喉音,聲音小但入耳清晰。
  兩人都轉頭看去,心中一怔。
  雷火判官突然哼了一聲,撇撇嘴,收起判官筆,扭頭大踏步地走了。
  君珂發覺雷火判官溜走,而且發話的人說要捉他,正從對面橋頭向這儿飄,好快!看樣子,大事不妙,這人定然不好惹,似乎連師父也不在這人眼下哩!
  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不久定然有公人前來抓人了,再往下拖真不妙,走了再說,反正大哥已經走了啦!
  他再看看到了橋中的人,心中悚然。
  那是一個老得不像話的老儿,披著一頭亂銀發,白長眉在眼角飄揚,銀色兜腮胡亂七八糟,像几個毛球。五短身材,眯著小眼睛,裂著嘴怪笑,真像個怪物。穿了一襲灰袍,腰上束了一根山藤,拖著少了兩只耳朵的破草鞋,拖著一根小竹杖,向這儿走。說走,确是走,但每一步至少有八尺長短,踢踢拖拖快极。
  君珂猛地記起師父說的一個人,大吃一惊,糟!這家伙要找麻煩,麻煩大了。
  “是他!准是他!”他心中在大叫,突然扔掉馬鞭,閃電似搶入白樓亭,向后面的房舍一竄像老鼠股溜掉了。
  老家伙還差十來丈,沒赶上,他尖叫:“怎么,你們都變成老鼠了?銀河釣翁的徒弟,變老鼠開溜?呸!丟人。”
  遠處一間擱樓上,突然伸出君珂的頭部,他向這儿叫:“沈老前輩,叫你的徒弟來較量較量,欺負我有屁用。你是長輩,胜之不武。”說完,縮入不見。
  老家伙正是武林雙奇之一,与銀河釣翁齊名的四明怪客沈明昭。他哈哈大笑,自語道:“這小家伙不禁嚇唬,倒真是個人材,能斗平雷火判官,了不起。唉!小丫頭就差多了。不錯,我該叫小丫頭斗斗他,讓他們印證也好。”
  他朝大踏步走向黃山的雷火判官看了一眼,回身轉向橋上走,自語道:“這小子大概仍是不服气,呵呵!瞧他那气鼓鼓不樂意的別扭勁儿,好笑!我想,總有一天他會找我老不死較量的。”他說的是雷火判官。大概六大怪物和四大魔君中,雷火判官雖是正道英雄,亦曾受過四明怪客的閒气,所以气鼓鼓地走了。
  四明怪客在這儿窮叫,揭穿了君珂的身份,麻煩又多了些,因為銀河釣翁早年的仇家也不少,師債徒償,名正言順,不敢找其師,找其徒同樣可以消气,所以又多了些麻煩。
  后山約定之處,其實是從左繞出的一處山坳,只有五里地。已經是牛牌時分了。
  兩人在客店會面,再偷偷摸摸出了西門,奔向后山約會地點,生怕又碰上了老怪物。
  還好,不但沒碰上老怪物,也沒遇上雷火判官。兩人并肩赶路,君珂向銀劍白龍問:“大哥,那紅衣人是何來路?”
  “你不知道?”銀劍白龍訝然反問。
  “确是不知,他是石弓村請來的人么?”
  銀劍白龍聳聳肩,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反正那次他在場,糊里糊涂干上了,我吃他不消,只好溜走。哦!令師真是銀河釣翁?”
  “是的,小弟曾受家師親炙八年。”
  “你比我行多了,不愧是武林雙奇的弟子。”
  “大哥,你是三仙之首的門人,何必自甘菲薄?”
  “我受藝為期太短,只有三年,所以一無所成,慚愧!光靠師門唬人,沒有用,要有真才實學才能在江湖揚名創業。”
  談談說說,已經轉入山坳。這是兩山之間的凹入處,近麓處有一塊空地,之外全是參天古林。
  兩人泰然折入,直趨草坪。在入口處,站著三兩名木然而立的大漢,怪!怎么全像石頭人?
  兩人不予置理,昂然直入。
  草坪沒有人,怎么?午時三刻已到,為何不見人等候?。
  “咦!他們怎不來?”君珂站在草坪中說。
  “恐怕躲在林子里,上面有人,里面自然也有,叫叫著。”銀劍白龍也惑然說。
  “有人么?應約的來了。”君珂叫。
  “誰是朱砂掌閔剛?滾出來!”銀劍白龍也叫。
  驀地,西面林中傳來一陣陰森森的冷笑,聲不大,但人耳清晰,令人聞之毛骨悚然;笑聲一落,語音傳到:“鬼叫什么?那賊王八机警,溜了。”
  兩人吃了一惊,說話的人用的是千里傳音之術,功力极為深厚,音凝而不散,直薄耳膜。
  “尊駕是誰?請現身一見。”
  “我,獨劍擎天馮如虎,免見了。”
  “天!四大魔君之一。”銀劍白龍低聲惊叫,又道:“這家伙排名第三,比雷火判官還凶,咱們惹不起,走!”
  還未退走,獨劍擎天的語音又到:“听口气,你們是尋仇來的,很好。姓閔的已經見机溜了,他帶來的人留下了一半,你們要看,在東面林子里擱著。如果能代他們收尸,更好。九華觀那些狗東西,竟敢虐待我的門人黃立暉,該死,理該受報。”
  話畢,聲息全無,可能人已經走了。
  君珂正想入林,銀劍白龍一把拉住他,低聲說:“去不得,咱們還不是他的對手,而且,我們用不著多樹仇家強敵。”
  “咱們要不要代為收尸?在這儿惊世駭俗哩!”
  “用不著,朱砂掌既然逃掉了,會來收尸的,走!”/
  兩人急撤,到了那五名大漢身側,君珂走近一看,心中駭然。
  原來五個人全死了,每個人心坎有一個小劍孔,沒有血流出,是先被重掌震斷心脈,再加上一劍的。每人身后有一顆小樹,枝葉皆被削光,從谷道貫入身軀,直抵頸腔,所以看去像是站在那儿一般。
  “這魔君果然毫無人性,真該死!”君珂變色地罵。
  “他還算好的,最殘忍的是白骨行尸,有一天你看到他,才知四大魔君的手段哩。走吧!”銀劍白龍微笑著催促。
  兩人急急离開現場,走不了半里地,踏上了山徑,劈面遇上一個老態龍鐘的老太婆,正點著一根老山藤杖,巍顫顫沿山徑向后山走。
  銀劍白龍似乎渾身一震,低聲向君珂說:“快走!真是流年不利,今天日子不好。”
  不管回答与否,拉著他向旁一竄,入林繞過山嘴,如飛而去。
  君珂已看清十丈外老太婆的臉容,感到并不岔眼,是一個极為平常的老婆子。唯一岔眼的是她那滿布皺紋的前額上,有一個十字形疤痕,紅光閃閃。她那雙老眼,也并不昏花,依然神光湛湛,正用奇异的眼光,看著兩人溜走。
  直竄出兩里外,他忍不住低聲問:“大哥,怕什么?那老婆子是誰?”
  “是誰?哼!一個不講理的老不死,六大怪物中的枯藤怪姥李姥姥。”
  “不起眼哩,大哥。”
  “你不知道她的底細?”
  “确是不知。”
  “那天和你交手的紫衣女人,叫華山紫鳳吳萼華,就是她的徒弟;你不走,可能有天大的麻煩。”
  “大哥,你怕她?”君珂惱火地問。
  “并不真怕她,不過目前還不宜和她沖突,我要……不說也罷,快走。”
  在兩人返回客店這段時光里,徽溪右岸距府城約十里地,山畔小徑走著三個人影,那是湯士方主仆三人。
  右面書童突然微笑道:“小……公子,到這鬼地方找什么?”
  “找一間可以長住十天半月的好住處。”士方笑答。
  “不太麻煩么?石當家的住所已經夠好了。”
  “不好,我要找一處清幽之地,好好享受几天。”
  書童不住點頭,稍頓說:“公子爺似乎不肯哩,他說這是他的口盟兄弟,不許……”
  “廢話!他要打岔,我攆他走。哼!他的鬼心眼我已知道了,我才不怕他打岔哩。”
  “他……”
  “他志在東門朝云老店那個小妞儿,我已在石當家口中得到了确實訊息;他要不肯,我也教他吃不到天鵝肉。”
  兩個書童全笑了,左首書童脫口說:“小姐,怎么說得那么難听?”
  “閉上你的嘴,別胡叫。”士方笑著推著他一把,突又指著山腰上一棟小樓說:“那儿正好。走!”
  三人身形疾閃,沿小徑穿入林中,向林木掩映的小樓急射。
  這是一間建在山林間的小樓,看那小巧精雅的格局,便知那是大戶人家作為避暑的別墅,或者是讀書的清靜書樓,明窗淨几,十分清幽脫俗。
  三人踏上院門石階,一名書童上前叩動門環。
  樓下響起了腳步聲,有人穿過樓前花徑,徐徐到了院門,在門后問:“誰在叩門?"
  湯士方立即接口:“小生姓湯,途經貴地,打扰主人一杯茶水。”
  院門拉開,是一個四十左右的瘦長大漢,一雙鷹目厲光迫人,堵在門口說:“不成!本宅主人不在,而且……”
  湯士方向內跨進一步,笑道:“打扰一杯茶水,何用問主人在否?大叔方便些儿。”
  大漢伸手一攔,沉聲道:“出去,好沒規矩。”
  湯士方俊面一沉,哼了一聲說:“尊駕气勢洶洶……”
  大漢怒叫道:“反了,你這小狗上門找岔,還說我凶?揍你!”聲落拳出,就是一記“黑虎偷心’,當胸搗到。
  湯士方向左一閃,右手一格一刁,轉身再出左掌,“啪”一聲擊在對方肘骨上。
  “哎……”大漢狂叫,肘骨斷了,人向前仆倒。
  “把他提進去。”湯士方微笑著揮手,捧長囊的書童將囊插在腰帶上,飛起一腳,踢中大漢脊腎門穴,一把抓住衣領,拖入門中。
  院門內是個小花園,大約一畝。
  三人到了樓前的石階上,樓下客廳擁出來五名男女,全用惊惶的神色打量著這三名不速之客,膛目結舌。
  士方排眾直入,向書童說:“先問清他們,我先看看合适不合适。”說完,逕自入廳,并走上二樓。
  當然合适,不論一廳一房,皆設備齊全清雅脫俗,顯然是富貴豪門的避暑處所。大廳和左首的花廳,擺著不少名貴字畫,窗几上有名貴的盆景,十分气派。
  他重新踱出大門,一名書童問:“公子爺,怎樣?”
  “很好,很好,相當滿意。”他笑答。
  書重說道:“這是城中周大戶的別墅。剛才那看門人是護院,屋中共有六個人,四男二女,是看家……”
  “別多說,留下兩個女的。擱下算了。”士方不耐地說。
  “沒有井,水是由山間引來的。”
  “蠢材,不會挖坑么?叫他們挖就是了。”
  “是,這就動手。”
  湯士方向兩個女人招手,含笑道:“大嫂,帶本公子到樓上歇會吧。”
  兩個書童則拖著被制的護院,向另三個人說:“去,找鋤頭,這儿的水不好,咱們要去挖井了。”
  護院大漢穴道被制,手肘亦斷,但還能說話,他大汗如雨,面色死灰地叫:“諸位,咱們無冤無仇……”
  書童一指頭點在他的啞穴上,冷笑道:“如果有冤有仇,怎會如此便宜?”
  不久,湯士方一搖三擺地走出,向在花圃中監工的兩個書童說:“你兩人赶快些,我先走一步安排金鉤釣金鰲。少爺如果找來,不理他。”
  說完,若無其事地出門飄然而去。
  花圃中已挖了一個八尺深大坑,沒有水,坑底一個人說:“小公子,這儿是挖不出水來的,要不讓小可到山下挑。”
  兩個書童躲在果樹下打盹,一個懶洋洋地說:“不用了,挖深些,躺在里面不怕被野狗拖走嗎。反正那是你們的安息之處,挖不挖隨便你們。”
  三個人終于听出話里有毛病,丟下鋤頭向上爬。
  人影一閃,兩個書童已到了坑邊,“砰”一聲將半死的護院扔入坑中,把下面三個人砸得鬼叫連天。
  捧長囊的書童叫小春,他臉上笑容如花,若無其事地彈開囊口,一聲劍嘯,緩緩拔出一把寒芒奪目的長劍。
  “小爺……饒……饒命……”坑下的人掙扎著狂叫。
  小春噗嗤一笑說:“活著也是麻煩苦惱,別叫……”他向坑中一落,劍過無聲,已點倒了兩個。
  另一個剛爬上三尺,劍芒一閃,已貫入他的右背胸,一聲慘叫,倒了。
  小春躍上坑,將鋤頭提上三把,向遠處惊呆了兩個女人招手,笑道:“大嫂,別怕,不殺你們。來,將坑掩了。”
  兩個女人已惊得三魂俱散,突然哀叫一聲,癱倒在石階上。小春收了劍扑到,伸手抓小雞般將她們抓起往坑口拖,臉色一冷,凶狠地說:“你們如果不動手,連你們也理了。快!別再裝死了。”
  由于四明怪客和獨劍擎天的鬧場,酒也沒吃好,約也沒會成,銀劍白龍和君珂皆感到十分掃興。
  兩人在店中略一商量,決定不走了,明日腳程放快些,赶到嚴州府投宿。
  徽松樓的西院,另建有一幢小樓,樓名“松濤”,四周植有十余株合抱巨松,算是頂高尚的飲宴去處。
  天未入黑,向東一面窗下,已整治了一桌上席,銀劍白龍和君珂正在那儿拼酒,縱談武林掌故,敘些江湖見聞,十分投契。
  窗口下瞰入樓小徑,小徑分兩條,一由走廊,一從院中透過几株老松進入正門;從樓上往下瞧,可以看清松枝下面走動的人影。
  “瞧!那是誰?”銀劍白龍用手向下一指,撇著嘴說。
  君珂伸頭向下瞧,枝葉映掩中,看到一名店伙,正引著曾在白樓亭出現的小書生湯士方,一搖三擺向這儿走來。
  “哦!是那位小書生湯士方。大哥,你似乎討厭他哩,這人不俗嘛,只是太嬌弱了些。”
  銀劍白龍哼了一聲,輕蔑地說:“一個嬌生慣養的小書虫臭酸丁,看了委實教人不舒服。”
  “可能是找我們來的。”君珂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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