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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鬼面神估錯了神拳電劍路武揚,失敗得好慘。
  他以為路武揚這些河南來的人,不是白道英雄就是俠義道的俠士,辦事規規矩矩堂堂正正,正是君子可以欺其方的笨蛋,不會乘他和飛災九刀了斷時,乘虛干扰搗亂從中漁利。
  這期間,他也用了不少虛虛實實的策略和手段,企圖誘使路武揚轉移目標在飛災九刀身上,消除內顧之憂,以便全力對付飛災九刀。
  如意算盤打錯了一遭,一步錯全盤皆輸。路武揚裝腔作勢与他虛与委蛇,模模糊糊表示不參与不干預他与飛災九刀之爭,按兵不動隱約表示置身事外,讓他放膽傾巢而出,至鐵城十面埋伏對付飛災九刀。
  他忽略了一件事:路武揚与他恨重如山。
  他吞并了河南一半的地盤,屠殺了路武揚當地的不少親朋好友,清除了不少尊奉路武揚的弟兄,直搗許州路武揚的號令中樞。
  比起他与飛災九刀個人的仇恨,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路武揚有烏龜肚量忍受得了,那些死去的人的親朋好友,能忍受得了嗎?日后何以領導其他的弟兄?
  如想成功,必須利用任何机會,甚至必須制造机會,才能掌握必可成功的情勢。
  飛災九刀造成了有利的情勢,路武揚豈肯平白放棄這大好机會?
  藍家大院成了不設防之城,這座大江北岸的黑道山門,在片刻間土崩瓦解。
  鬼面神追不上五位魔道至尊,在東南面會合了一組人,仍在作絕望的搜尋。
  誰都不曾見過飛災九刀的身影,如何搜?
  南面山林間奔出二十余名男女,落在后面的几個渾身浴血,傷勢不輕。
  鬼面神首先發現奔來的人,大吃一惊。
  “不好!”他向十二名同伴急叫:“那混蛋不在這附近,他在外圍截殺咱們的人。”
  “大爺,不對。”一名中年人臉色驟變:“那是留在大院里的弟兄,他們……他們……大爺,大院有了可怕的變故……”
  “哎呀!”鬼面神大惊失色。
  最先接近至五十步內的三個人,身上都有傷痕。
  “大爺,大事不好。”其中一個一面奔來一面狂叫:“河南來的人大舉襲擊,庄院……易……主。”
  “那些卑鄙的狗東西!我完了……”鬼面神仰天長號,如喪考妣。
  人都是這樣的:只許自己卑鄙,不許別人卑鄙。
  鬼面神也不例外,他忘了自己用卑鄙惡毒的手段,向河南擴張自己的地盤,殺了路武揚多少親朋好友。
  暴風雨終于過去了,微風細雨仍然不止。
  路武揚的朋友中,有一半是白道英雄。白道,指任職公門、武師、鏢客……以武技正當謀生的豪杰。
  這些人与官府打交道駕輕就熟,熟悉門檻,辦事有一定的程序,畢竟他們都是絕大部分知法守法的人。
  從藍家大院救出從河南各地擄來的人質,共有六十余名之多,一部分是家屬,甚至有無辜涉入的人。
  這些人質,立即偕同德安的捕房干員,至府衙投案。
  捕房的人,正是標准的白道人士。
  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
  藍家大院立即被官府抄沒,群魔四散。
  路武揚這一記絕戶計好毒,一棍子敲在要害上。
  巡捕丁勇四出,搜擒主犯藍天虹,捕捉有案的黑道歹徒,搜捕有關的疑犯,而且奉命格殺勿論。
  如果路武揚無法攻入藍家大院,救不到被擄的人質,就不敢惊動官府,只能以江湖規矩三刀六眼私自解決。
  有了确證,他就不需私了。
  一場可能血流成河的大火并,因飛災九刀的适逢其會介入,情勢突變,總算避免了一次空前慘烈的屠殺,也許是幸事。
  雙方實力仍在,誰也不甘心。
  鬼面神那些人,把飛災九刀恨入骨髓。
  飛災九刀成為泄憤的中心,圖謀他的人,比主張向路武揚報复的人更多。
  毒手睚眥一些主腦人物,圖謀更為積极。
  并不是因為飛災九刀導致江北群豪崩潰的仇恨,讓這些首腦人物痛心疾首而圖謀報复。而是他們集合了邪魔外道的頂尖高手,居然對付不了一個小輩飛災九刀,不但威望掃地,而且羞憤難當大丟臉面。
  所以不殺飛災九刀,日后休想再厚著臉皮充人樣了。
  十日后,信陽州的小南門。
  信陽是路武揚的地盤,但自從鬼面神發動吞并時,信陽首當其沖,早就暗中滲入的黑道高手,一發難便把路武揚的朋友清除得一干二淨,安插藍家大院的人兼并了所有的江湖行業,換旗號派人手得意得上了天。
  現在,這些人聞風撤走遠遁。
  所以,信陽成了三不管,也管不了地帶。
  路武揚的中州車行,設在信陽的站頭,目下只有兩個小伙計暫時管理,南下的長程客貨車還沒正式复駛,新秩序還沒建立呢!
  百廢待興,正是忙亂空虛時期。
  小南門距大南門不遠,這是本城的小城門。
  在南關客店區抽空的旅客,有些人喜歡從這座小城門出入,因為大南門經常有便衣公人巡邏,經常盤問可疑的人。
  小南門的義陽老店,是闖蕩江湖豪客喜歡落腳的地方,在這家店出入的旅客,可知都不怎么高級。
  當烏錐馬馳入店前的廣場,在栓馬欄招呼其他牲口的店伙,便覺得平空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位店伙是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看到一身黑的騎士便知道麻煩來了。
  德安火并結局的事件,已經傳遍江湖。
  “客官,讓小的照料寶駒。”店伙上前接韁:“上廄?上料?”
  “不錯。”飛災九刀開始卸馬包:“明晨動身,我不希望我的坐騎有任何意外。”
  “客官請放心,誤不了事。”店伙向在店門張望的同伴打手式:“小的先溜溜馬,再上廄。”
  “勞駕啦!”飛災九刀將馬包交給迎來的另一名店伙:“要上房,最好是獨院的,那种天一黑,牛鬼蛇神方便悄悄接近耍把戲的上房。”
  “客官笑話了,請隨小的來。”扛馬包的店伙僵笑,在前領路。
  側方的停車場,一輛自用雙頭廂車的車夫,一面檢查車輛,一面留意黑衣騎士的舉動。
  “許州路大爺有麻煩了。”車夫喃喃地說。
  “平白無故燒了鄉鄰的家園,哪能沒有麻煩?”一旁照料另一輛輕車的車夫接口:“不過,路大爺風頭健,威望平空增高三倍,已成為宇內風云人物,聲譽如日中天,當然不怕麻煩。”
  話中有刺,似乎對路大爺并不怎么尊敬。
  神拳電劍固然是第一流的高手,但以往只能算是一方之豪,离開河南本鄉本土勢力范圍以外,比起那些宇內之豪仍然差了那么一點价碼。
  連開封靈劍周家的周元坤,聲譽也比路大爺高一級。
  一劍愁、一筆勾、毒手睚眥、宇內雙殘……這些人,才算是宇內之豪,江湖的風云人物。
  但現在,路大爺的行情看漲,實至名歸地登上宇內人物寶座。
  誰成功,誰就是英雄。
  英雄,就該受到尊敬。
  “老兄,你話中有話。”這位車夫是個崇拜英雄的人,碰上不尊敬英雄的人就冒火:“你好像不服气,路大爺沒得罪你吧?”
  “哈哈哈!”另一位車夫狂笑:“你老兄未免太瞧得起我了,你看,我算老几?一個混口食的赶車人,哪配路大爺得罪呀?”
  “諒你也不配。”這位車夫神气地說:“禍由口出,老兄。不該說的話,最好別說;即使是該說的,也以不說為妙。不說,沒有人認為你是個啞巴。”
  第三部輕車的車尾后,轉出一位獐頭鼠目大漢。
  “你們都認識那個人?”大漢指指剛進入店門的黑衣騎士背影:“他是老几?”
  “飛災九刀李大爺,錯不了。”另一位車夫翹起大拇指說:“好漢子,可不是吹的。告訴你,對他沒有敵意的人,用不著怕他。想打他的主意,就得准備飛災橫禍臨頭,明白了吧?”
  “你不怕飛災橫禍臨頭?”大漢獰笑著問,不怀好意地接近。
  “你老兄放心,我不會壽星公上吊嫌命長,吃炮了撐著了去打飛災九刀的濫主意。”
  “也許有好處……”
  “屁的好處!給你一座金山銀山,沒有命享受要來何用?有人出了一千兩金子花紅,儲金以待決不食言。老兄,那些金子沾不得,沾了會有飛災上身的,你說是嗎?”
  “你似乎懂得很多呢!”大漢已經近身了。
  “不算多。”車夫一點也不介意對方近身:“不過,我翻天神手符孝武,畢竟在江湖闖蕩了不少時日,多少知道一些江湖情勢,了解一些江湖奇聞武林秘梓,而且知道是非黑白,知道什么錢該要与不該要,這就夠了。”
  大漢打一冷戰,老鼠般溜走了。
  江湖上有五個有名的浪漢,專向地方豪霸索口食打抽丰,訛詐勒索手段相當高明,奇聞秘梓就是他們敲詐的本錢,對方不敢不破財消災。
  翻天神手符孝武,就是五浪漢之一。大漢心中有鬼,一听名號便知道自己走了眼,像避瘟疫似的溜之大吉。
  大漢是從側門入店的,匆匆疾趨三進院東面的客房,那是一排有內間的雅廂,當然并不真的“雅”,只是小院子里多了些花木而已。
  小院子里有位中年仆婦,正打發前來張羅的店伙离開,看到大漢打出的手式,立即要店伙离去。
  “有事?”仆婦向大漢問。
  “那話儿來了。”大漢畢恭畢敬地說:“剛落店,已經證實,有人認識他。”
  “沒錯?”
  “沒錯,与傳聞一模一樣。似乎,這位老兄有意以真面目招搖,唯恐沒有人知道他的身分。”
  “很好,留意些。”
  “是,誤不了事。”大漢行禮去了。
  “吳嫂,有什么事呀?”廂房中傳出嬌滴滴的語音。
  “有著落的事,小姐。”吳嫂一面答,一面推門而入。
  飛災九刀也住在三進院,但住的是西廂院的客房。
  每一座院子,都有一處供旅客活動的客廳,也照例有一位店仆隨時听候使喚,設備簡陋,几張長凳供旅客坐下來聊天而已。
  晚膳畢,客店的喧鬧聲漸止,有些旅客不甘寂寞,上街逛夜市去也。須赶早動身的旅客則留在店內,早早歇息以恢复旅途的勞累。
  飛災九刀洗漱畢,換了一襲黑長衫,黑腰巾纏了四匝,包住了衫外所扣的皮護腰,沒帶刀,清清爽爽,居然帶有三兩分和藹可親的仕紳气質,不像個揮刀殺人的糾糾武夫。
  他在街上走了一圈,返回客店神色悠閒。回房必須經過客廳,廳中燈火通明,三個相貌威武,驃悍之气外露的大漢攔住了他。
  “失望了是不是?”為首大漢流里流气地問。
  “并不完全失望。”他背手泰然地答:“跑了兩處地方,隨州、云夢,那是藍家的秘密老巢,可惜都去晚了一步,兩頭落空。不過,線索并沒完全中斷。”
  “算了,承認失敗吧!李兄。”大漢擺出行家的態度:“你老兄不是我道中人,手面又不夠廣。”
  “是嗎?”
  “你知道是。俗語說,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找不對門路,踏破鐵鞋跑遍天下,也是枉然。”
  “哦!似乎,你老兄有門路。”
  “對,正确的門路。”大漢傲然地說。
  “可能的,你是他道中人。”
  “有意思談這筆買賣嗎?”
  “沒意思。”他一口拒絕:“談不出什么來的,而且……”
  “怎么啦?”
  “你有貨,我卻沒有本錢。”
  “不多,李兄。”
  “在你來說,不多;在我,可就不胜負荷。”他大聲說:“天殺的混蛋!吃這門飯的人越來越不講信用行規了。
  先后有七個人來找我,說得活龍活現像是真的,先后收了在下七次定金,到頭來鬼也找不到一個。”
  “在下的信用,是有口皆碑的。”
  “鬼的信用。”他更大聲了:“在下所帶的盤纏有限,受了七次騙,本來就所剩不多了,再受一次騙,阮囊羞澀,在江湖寸步難行,我哪有精力去找鬼面神討債?所以,這种方式不能采用了。”
  “你是說……”
  “我要用我的最基本手法進行。”
  “那是……”
  “那是我的秘密,法不傳六耳。”
  “李兄……”
  “你老兄最好离開我遠一點。”他臉色一沉,語气中有令人心寒的凶兆。
  “你威脅我嗎?”大漢也气勢洶洶質問。
  另兩名大漢一左一右靠近,要有所舉動了。
  “不是威脅,而是嚴重的警告。”他仍然背著手,對左右近身的兩大漢視若無睹:“如果你們三位仁兄,認為比鬼面神那無數弟兄強十倍,或許可以漠視我飛災九刀的警告。”
  “哼!你恐嚇得了一些地方痞棍……”
  “你又是哪方的普天大菩薩?呸!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大菩薩不至于淪落到出賣假消息做騙棍。給我滾!”
  “混蛋……”
  “別給臉不要臉,在下不想与鼠輩打交道。”
  “上!”大漢惱羞成怒,下令動手。
  三人向中聚合,六條粗胳膊匯集,隨即以更快三倍的速度飛退,沒有聚合的机會。
  “砰!”一名大漢背部撞上了牆壁,反彈倒地。
  另一個仰摔倒,立即昏厥。
  打交道的大漢,被叉住脖子抵在牆上。
  “噗噗噗噗……”飛災九刀的右拳,在大漢的小腹、兩肋、肚子……連搗九拳之多。
  “呃……呃呃……”大漢像被抓住七寸的蛇,痛苦地掙扎扭動,脖子被叉住叫聲小得很,雙手拼命拍扭叉脖的大手,最后連手都抬不起來了。
  “世間居然有你這种不知死活的混蛋。”飛災九刀停止揍人,大拳頭抵在大漢的鼻尖前磨動:“不要認為好漢怕賴漢,我飛災九刀決不是好漢。”
  “哎……你……你是……”
  “我是死漢,賴漢怕死漢。”
  “饒……命……”
  這一頓狠揍,把在廳中目擊的五六位旅客,看得掩口偷笑,三大漢的不可一世英雄气概,從英雄變成了狗熊,的确有几分可看性。
  “你是賴漢嗎?”飛災九刀不放松。
  “我……我是混……混蛋……”
  “誰派你們來的?”
  “我……我們不該貪……貪圖花……花紅,妄……妄想耍賴放……放潑……”
  “去你娘的!”他叱罵,信手一揮,將大漢摔出丈外,搖搖頭出廳走了。
  三大漢好半天才蘇醒,惊魂初定,第一個反應,就是在旅客訕笑聲中溜之大吉。
  逃出二進院,走道的暗影處踱出兩個穿衫裙的女旅客,香鳳入鼻,打擊也猝然光臨。
  兩個女的打三個男的,打擊之快速沉重無与倫比,手一動便倒一個,不費吹灰之力便手到人昏。
  即使三大漢預知有警事先戒備提防,也禁受不起兩女的快速沉重打擊。
  三人被冷水潑醒,這才發現被捆了雙手,吊在橫梁下,僅足尖可以點地。
  是一間客店堆放雜物的房間,想必位于馬廄附近,因為可以嗅到刺鼻的馬糞臭。
  破桌上擱了一座燭台,用木板擋住一面,另一面照在三人的方向,暗的一面隱約可以看到三個女人的模糊形影,馬糞臭中流動著女性醉人的幽香。
  即使他們沒挨揍一切正常,也不可能分辨三個女人的面貌。
  “關中浪子姓廖的。”一個女性陰冷的嗓子從燭后傳出:“誰唆使你們向飛災九刀挑釁訛詐的?”
  “我……我我……”被飛災九刀揍得七葷八素的大漢,說話大感吃力,他就是頗有些潑賴名气的關中浪子廖興成,一個皮粗肉厚挨得起揍的江湖浪人。
  “本姑娘預先警告你,說謊的人,身上的零碎得准備一件件卸下。從實招供的人,可以活。
  關中浪子,你是個賴漢,你可以放賴,反正命是你的,你先招,說!”女性的嗓音充滿殺伐味,可不是說來玩的。
  “是……是……哎呀!不……不是你們嗎?為……為何這樣待……待朋友的?你……”
  “我們?我們是誰?”
  “我……”
  “說!”
  “我只知是……是几……几位美……美麗的姑……姑娘,你……你們……”
  “也許你說的話不假。”
  “就是你們!”關中浪子憤然叫:“廖某情面難……難卻,幫……幫你們去騙飛災九刀一……一些銀子,你們怎么來……來這一手?失敗又……又不全是我們的錯,那小子軟硬不吃……”
  “那些美麗的姑娘,在何處落腳?”
  “在……在街東的申州老店。”
  “你認識哪几個?”
  “我……我一個也不認識,反正標致的姑娘們,像……相貌都……都差不多,她們又……又沒通名,通名我也記不住誰是花誰是草……”
  “原來你三個痞棍,被美色迷昏了頭。”
  “你……你們是……”
  燭火突然熄滅,黑暗中傳出三人半窒息的叫喊聲。
  剛踏入客房的小院子,前面人影乍合,兩個人剛才拼了一掌。
  小院子挂了盞照明小燈籠,燭光朦朧,目力佳的人,一瞥之下便可看清是一男一女在交手。
  雙方的掌力相當惊人,掌出帶有隱隱風雷。
  “啪”一聲雙掌接實,勁气激蕩中,這一面的男人身形一挫,馬步不穩退了一步。
  對面的女人掌力稍胜一分兩分,僅身形略晃,立即挫身出腿,掃堂腿攻下盤。
  男的倉猝間用魚龍反躍身法避腿后上升,半空中空翻三匝,最后穩下身形以平沙落雁身法飄落,相距已在三丈以外了。
  三种身法一气呵成,輕功的火候已臻化境,能在倉猝間后飛撤出三丈外,武林中有此造詣的人,屈指可數,這人決非泛泛之輩。
  北魔魔鷹于天才的輕功技絕武林,但大概并不比這個人高明多少。
  在后空翻連續三翻騰時,高度竟然達到丈四五左右,恰好從剛踏入院子的人頭頂上空翻越。
  讓陌生人從頭頂上空飛越,是十分危險的事,不論用任何兵刃暗器下擊,擊中的成算相當高。
  下面的人即使有所防備,也難逃大劫。
  黑影一晃,便閃在一旁,飛越的人并無异常舉動,似乎志在脫身,如此而已。
  女的疾沖而上追襲,掃堂腿落空,不等身形挺起恢复原狀,便貼地一躍而起向前疾射。
  方向偏了些,恰好与側閃的黑影同一軸線。
  “納命!”女的沉叱,掌到身隨,不問青紅皂白,打了再說。
  黑影百忙中一掌封出,來不及閃避只好接招。
  “啪!噗噗!”連封三記重掌,風雷殷殷。
  女的挫退了三步,咦了一聲、
  先前飛退的男人,已躍登瓦面一閃而沒。
  黑影屹立原地,腳下穩如泰山。
  “住手!”黑影沉喝:“怎么一回事?”
  “你是淫賊一伙的……”女的怒叫。
  “胡說!我是旅客。”黑影指指自己的房間:“那是我的客房,剛從外面晚膳返回。”
  “唔,你是……”
  “飛災九刀李大爺。”
  “啐!什么大爺?你是誰的大爺?哼!”女的顯然怒火未熄,凶霸霸地躍然若動。
  他看清了這位女英雄的面貌,暗喝了一聲彩。
  燈籠的光度朦朧,燈光下朦朧看美人,更增三分朦朧的美。相反地,燈光朦朧下看丑婦,也更增三分丑,會像個母夜叉。
  綠衣綠衫裙,隆胸細腰丰臀顯得艷媚夸張,梳代表待字閨中少女的三丫髻,帶有三分俏与野。眉目如畫,一雙明眸靈活光亮。
  他想起程貞,想起周小蕙,想起西門小昭。
  可是,這位美麗的小姑娘誰都不像。
  也許,說像誰就像誰。
  “至少,剛才你那三記碎脈掌要不了我的命,我就配稱大爺。”他笑笑,輕揉自己的掌心:“小姑娘,你經常出手便用絕學殺人的?”
  “剛才那淫賊就接下了我七掌之多,我怎知道你不是他的党羽?”小姑娘說得理直气壯:“平時我用指功,制毀經穴廢掉算了,才不屑用掌一下子把人打死,我又不是女屠夫。”
  “我卻是屠夫。”他半真半假:“刀一出,飛災立至,所以我的綽號叫飛災九刀,刀刀致命。你所追的所謂淫賊是何來路?輕功高明极了。”
  “誰知道?他躲在窗外施放迷香,我啟門猛扑,他竟然硬接了我七記碎脈掌。哼!要不是你不早不晚恰好闖進來,他休想逃得掉。”
  “你追不上他。”他搖頭:“這是一個輕功已臻化境的飛賊,能追得上他的人,屈指可數。”
  “你能嗎?”
  “不能,除非他不逃。哦!還沒請教姑娘貴姓呢!失禮失禮。”
  “我姓呂,雙口呂,呂綠綠,我喜歡穿綠。你呢?名字就叫大爺?”
  “李九如。”他覺得這小姑娘俏皮得很:“誰不想稱大爺呀?所以我也自稱大爺神气一番。不早了,呂姑娘,早些歇息吧!那家伙可能不敢再來了。”
  “那可不一定哦!我等他,李大爺,再見。”嫣然一笑,裊裊娜娜向自己的客房走。
  “唔!她的笑好媚。”他盯著妙曼的背影自語:“奇怪,她小小年紀,怎么可能練成碎脈掌?除非……”
  除非天生异秉,或者有靈藥相助。
  或者,年齡上他估計錯誤。
  但是,呂綠綠所梳的三丫髻,已明白表示決不可能超過雙十年華。女人二十歲還沒有婆家,做老爹的人可就憂心忡忡啦!
  總之,他對呂綠綠甚有好感,也就不愿往坏處想,宁可相信天生异秉、有靈藥助成,幸遇明師等等好的方面想,所以印象相當好。
  “要不了多久,江湖上將產生一位武功惊世的女英雄。”他一面想,一面向自己的客房走。
  進了房,仍感到手掌麻麻的感覺仍在。
  假使他事先不怀戒心,一掌就可以毀了他半邊身軀的經脈,不用說三掌了。
  街東百步外,另一家客店申州老店,規模比義陽老店大些,旅客也高級些。
  信陽州往昔曾叫義陽州、申州,所以這兩家客店,都自稱老店。
  申州老店有獨院客房,可以招待內眷多的旅客,所以規模不小,店伙足有男女六七十人之多。
  一個月白色的身影,突然飛越院牆,飄落花木扶疏的院子里,無聲無息點塵不惊。
  這是申州老店最高雅的一座獨院,本身有五間客房兩座廳,有三名男女店伙負責照料。
  但投宿的一群女旅客,把三名店伙打發走了,由自己人照料,交供店伙如不招呼,不許擅自出入,連膳食也不用店伙經手,顯得神秘万分。
  這些女旅客是前天晚間落店的,何時离店,主事的女旅客諱莫如深,不透露絲毫口風。
  旅客長期住店,店東應該十分歡迎求之不得。
  但對這群神秘的女人久住不去,店東卻惶惶不可終日,知道早晚會發生事故的,因為這些女人帶有刀劍。
  白影不打算來暗的,不然不會穿一身白。
  右側一叢月桂下,踱出一位穿勁裝的佩劍女郎。
  女郎用白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大眼,分明有意掩藏本來面目。
  白色的衫裙在微風中輕柔地飄拂,袖椿長,裙也長,真有裊裊如仙的神韻,站在院中似有所待。
  “你等什么?”穿勁裝的女郎冷然問,是負責警衛的警哨。
  “等你們。”白衣女郎也冷冷地回答。
  “等我們有何貴干?”
  “問問你們的根底。”
  “大膽!憑什么?”
  “不憑什么,反正我來了就是。”
  “你又是誰?為何蒙面?”
  “蒙面表示我不想暴露身份。”
  “你自己不想暴露身分,卻又想知道我們的根底,未免妙想天開。”
  “我會要你們說的。”白衣女郎態度強橫得很。
  “可惡!你好大膽子……”
  “膽子不大就不會來。說!你們為何唆使關中浪子几個人,前往義陽老店騷扰飛災九刀?”
  “你是飛災九刀的什么人?”
  “朋友。”
  “朋友該有難同當,打!”勁裝女郎聲出掌發,相距八尺虛空一掌吐出,陰柔的奇异掌力一涌即至。
  白衣女郎如果不是事先提高警覺,很可能栽在這突然聚勁一擊的陰掌下。
  大袖一抖,身形疾退丈外,掌勁四散,袖也發出奇异的嘯風聲,白衣女郎顯然被可怕的陰掌所惊。
  “留下!”院角暗影中冷叱震耳,另兩名勁裝女郎先發暗器,再隨后扑出冷叱。
  白衣女郎疾退的身形未止,按理已失去應變能力,勢將傷在暗器下。
  白影陡然飛升,像一朵云,袖揮裙揚,反而向前面纖掌仍未收口的勁裝女郎飛扑而下,反應之詭奇,令人覺得她不是個真實的人,而是可變化的妖怪。
  罡風迎頭壓下,勁裝女郎大駭之下,向前仆倒,滾出兩丈外,反應也超塵拔俗。
  不等扑出的兩個勁裝女郎折向攻擊,白影已遠出丈外,悠然飛升瓦面,再一閃便登上屋脊。
  “原來是你們!”白衣女郎高聲說:“眾香谷妖女!”
  屋后有人躍登,也是兩個女的,要堵住退路。
  白衣女郎身形連閃,眨眼間便連越三座屋頂,消失在夜空下。
  共有六名女人追出,速度差了兩三分。
  飛災九刀睡得不怎么安穩,也許是呂綠綠的出現,引起他情緒上的波瀾吧!
  他是一個精力旺盛的正常年輕人,不是一個苦行僧。
  路庄主利用他与鬼面神鐵城約會的好机,一舉攻入藍家大院,搗散江北黑道群豪的司令中樞,毀了鬼面神的山門堂口,牛鬼蛇神各奔前程,群豪樹倒猢猻散,鬼面神亡命躲起來了。
  所有与他有關的人,也消失無蹤。
  他對与他接触過的姑娘們,仍然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可是,這些接触過的姑娘們,都是他的敵人,盡管事實并不曾向他表示過真正的敵意。
  迄今為止,他沒有真正的异性朋友。
  呂綠綠,是他接触過的,不是敵人的姑娘。
  但見面的三記碎脈掌……
  他感到心煩:難道人与人之間,見面非你死我活不可?犯得著向一個陌生人下毒手?
  一燈熒然,他倚躺在床頭陷入沉思中。
  八年殺戮,烽火漫天,他不愿想。
  路庄主毀了他的根,他感到憤概填膺。
  解決了屠殺紀郎中一門老少的鬼面神,下一步,他必須到許州,或者到藏劍山庄討回公道。
  思路一轉,回到姑娘們身上了。
  程貞、周小蕙、西門小昭……甚至江南三嬌。
  “混蛋!怎么盡想這些?”他甩甩腦袋,想把這些煩惱的事甩走。
  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客邸寂寞,孤燈獨眠,還能想些什么?
  對面鄰房,住著剛認識的呂綠綠。
  左鄰的上房,傳來隱約的男女打情罵俏聲浪。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右側的粉壁,可看到字跡,那是肚子里有些墨水的旅客,客居無聊,在壁上所題的即興打油詩,好像累積了不少奇文,寫的字有些歪歪扭扭,有些居然筆走龍蛇頗具功力呢。
  他目力奇銳,黑暗中可明察秋毫。
  一覽之下,可看清一些寫得倒還工整的字句。
  大多數是些什么:人在客中心在家,家中還有一枝花……
  也有一位仁兄寫著:從來不見詩人面……為何放屁在高牆……
  偏左角處,赫然是一首秦觀的詞: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晝角聲斷斜陽……”
  不是秦少游的原詞,而是曾為蘇東坡賞識的改韻滿庭芳。
  是杭州西湖名妓琴操,在酒筵前戲作的改韻詞。
  原詞的韻是“門”,秦少游的原詞是“晝角聲斷譙門”。
  琴操將門改為“陽”韻,整首詞意境一新所以蘇東坡大加贊賞,一個妓女的才華,獲得一代大文豪的肯定,真不簡單。
  整首改過的詞,真的很凄,很艷,很美。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晝角聲斷斜陽(譙門)。
  暫停征轡(征棹),聊共飲离觴(引离尊)。
  多少蓬萊舊侶(舊事),頻(空)回首,煙靄茫茫(紛紛)。
  孤村里(斜陽外),寒鴉万點(數點),流水繞紅牆(繞孤村)。
  魂傷(消魂)當此際,輕分羅帶(香囊暗解),暗解香囊(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狂(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空染啼痕)。
  傷心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昏黃(黃昏)。
  括弧內字句,是秦少游原詞。
  兩相對照,這位妓女琴操的才華,是無与倫比的,比那些詩人擊缽聯吟即席吟詩似乎更難些,難怪能成為詞壇千秋佳話。
  題在壁上這首改韻滿庭芳,當然沒將秦少游的原詞也用括弧寫上。
  他有點傷感,也有點怦然心動。
  也許,這是某一位多情旅客,找來一位可愛的青樓紅粉,在某一處旅邸,也可能是這一座客店,這一間客房,度過美滿快樂的一夜春宵,事后所留下的感慨和思念用詞來寄情吧!
  此去何時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也許,這位旅客是寫實的人,不像秦少游那么浪漫多情。
  一個妓女,走了就走了,最多只留下襟袖所沾的余香,哪會哭哭啼啼惜別,襟袖上空染啼痕?
  琴操就是過來人,她不會表演偽情,留給恩客的只有余香,而沒有啼痕。她改得妙到顛毫,至真至美至善。
  “這位旅客真會自作多情。”他笑了:“可惜沒具名,要讓他老婆看到,准有一場閨房風波。”
  目光往下移,他笑不出來了,而且感到一陣陰森的寒意,像浪潮般襲來,無端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那是兩首詩,兩首不像詩的詩:
  “孤星疏影月朦朧,蒼郁佳城冷霧濃;影沉秋水歡期絕,憔悴幽花泣殘紅。”
  “寂寞幽情夜未央,倩影無依空斷腸;几星碧螢戀衰草,冷月凄風伴白楊。”
  他就是一位寂寞的旅客,桌上的孤燈發出朦朧的幽光。
  他用感情的低回聲音,念完了這兩首詩,平空感到心潮一陣洶涌,脖子上、臉上、手臂……汗毛根根直豎,似乎室內刮起了一陣陰風,感覺出莫名的寒意。
  “題詩的到底是人是鬼?”他心中嘀咕:“滿篇鬼气,這豈不是有意嚇唬旅客嗎?他在悼念什么?”
  巧的是,窗外真的傳來簌簌落葉聲。
  已經是秋天了,秋風落葉該是正常的事。
  也許是心生恐懼,也許是他的本能感覺特別銳敏,順手抓起枕畔的刀,在皮護腰上扣妥。
  真的有隱隱風聲,枯葉在地面擦動的异聲更嚇人,仿佛有罪的鬼魂拖曳著鐵鏈行走,風掠過窗縫發出咻咻的刺耳怪聲。
  他緩緩地、無聲無息地躺下,幽邃的目光像鬼火般閃爍,他整個人也變成在蒼郁佳城內游蕩無依的鬼魂,渾身散發出妖异不測的气息。
  幽光朦朧的燈盞有了异象,本來就微弱的暗紅色火焰,開始變成暗綠色,開始拉長,拉長。
  “咻……”陰風徐徐轉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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