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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無常財迷竅


  笑無常的一頓話,把秋華心中說得冷冷的。是的,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江湖亡命之徒,經常在和死神打交道,后一刻的吉凶禍福,誰也不敢逆料,留下了欠据,万一身死异地,無法赶回還債,那還了得。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怔在那儿。
  笑無常見秋華已經入彀,接著說:“老弟的劍旦夕不离身,想必是武林人,武林人輕財重義,四海之內皆兄弟,何不向當地的同道求助?”
  秋華點點頭,說:“找同道相助乃是常事,小可不是沒想到,可是人地生疏,無處去找,而且此地也沒有武林同道。”
  “由此往西三十里,有一處地名稱大奧谷,住了一位武林中人,也許可以去找他商量商量。”
  “真的?那人姓甚名誰?”
  “他姓魚,名躍。”
  秋華呵呵一笑,說:“妙极了,這人小可不算陌生,聞名久矣!他真在這儿?”
  “在大奧谷,老弟台認識他?”笑無常訝然問。
  “聞名并未見面,小可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
  “他不是個好東西?”
  “他是個大名鼎鼎的飛賊,近些年已很少在江湖走動了,綽號叫千里旋風,以腳程迅捷名震江湖。好,我去找他。”
  說找便找,他立即准備動身。
  笑無常心中大急,叫道:“老弟台,目下天色不早,那儿山高林密,不辨路徑,這時前往,豈不費事?卅里路不算近,欲速則不達,明早前往豈不方便些?”
  秋華沉思片刻,點頭道:“老伯說得是,人地生疏,還是明天去好了。”
  床的另一端,衰老的灰衣老人正在沉沉入睡。
  不久,店伙來了明細帳單,食宿錢加上借款,合計銀了三十六兩零四百文。
  秋華告訴店伙,請店伙轉告夏店東,明天他不打算走,明晚再將欠据奉上。
  他立即外出,向鎮民打听至大奧谷的路徑。打听的結果是:大奧谷在西面叢山之中,人跡罕至,可從大散夫下往西的小徑前往,樵徑岔道甚多,必須沿途向山民詢問,不然便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永遠找不到那座奧秘的山谷。
  次日一早,他踏上了西行山徑。出門人路挂在嘴上,不怕找不到大奧谷。
  昨日午后,翻天鷂子已先到大奧谷了。
  炎陽如火,他匆匆向西赶。他身后半里地,灰衣老人一反往日的龍鐘老態,健步如飛,遠遠地盯在他身后。
  大奧谷像一條蛇,躺在叢山之下,古林蔽天,禽獸成群,數十里內渺無人煙。谷口北端數里,散住著二三十戶山民,彼此的住處相距不遠,但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些山民表面上是當地种山采藥的良民百姓,也是當地的獵戶。其實,大多數是大明皇朝的問題人物,隱身在這一帶窮山惡水之中,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底細。
  入谷三里地,使是一座四周建了防獸木柵的庄院,建了五六戶人家,約有人丁三十余口。他們的庄中主持人,便是千里旋風魚躍大爺。這些人耕种著溪流兩側的田地,也不時獵些瘴鹿到大散關出售,男耕女織,各司其事,不怕外人騷扰,不怕官府找麻煩,算是化外之民,也是世外桃源。
  魚大爺的大名,在本地不亮,叫躍,庄中人稱他大爺而不名。
  魚大爺上有慈母,下有妻儿,一家子樂也融融。他年已四十開外,人才一表,古銅色的臉龐,留著短須,身材結實健壯,一雙虎目煥發著精明机警的光芒。
  昨晚,魚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气氛顯得不尋常,緊張气氛彌漫在整座庄院的四周,一家老小籠罩在憂慮的陰影中。
  魚老夫人二十四歲得子,三十歲喪夫,守節撫孤主持家計,由于溺愛過深,儿子魚躍便成了個無法無天之徒。
  魚躍十余歲便逃走出山,流落江湖投師學藝,淪入黑道做了大名鼎鼎的飛賊。
  五年前,他目睹一樁慘絕人寰的逆子陷親的慘事,逆子不孝作奸犯科,最后因殺人縱火罪被官府繩之以法,法場處斬時,逆子的生母在法場用利箭刺喉自殺,瀕死尚仰天呼號,向神靈和祖先謝罪,請神靈和祖先饒恕她養子不教的過錯。
  魚躍不是大奸大惡的人,目睹其事天良發現,星夜奔回故鄉,長跪母前請求慈母寬恕,發誓今后重新做人,永遠不离慈母膝下,痛改前非不再在江湖中鬼混。
  他成了家,三年前生了愛子魚祥。
  但今天,他陷入痛苦絕望之中。翻天鷂子花明兄弟不期而至,要求和他設法擒捉秋華。
  賊人志在必得,表明態度說,假使不肯合作,那么,他們必將向大散關官府揭發千里旋風的身份。同時不惜以反臉相威脅,老婦稚儿誰也不敢保證安全,不由魚躍不憂心如焚。
  魚老夫人不知來客上門為了何事,但看了愛子的神情,知道有點不妙,可能有大禍臨頭,意會著她所懼怕的事已經光臨了。
  魚躍不敢將實情稟明母親,心中暗暗叫苦。
  午牌初,秋華終于踏入了大奧谷。
  小徑沿溪上行,穿越參天古林。不久,前面突然開朗,出現了田野。谷道轉折向西北行。轉過前面的峰腳,大奧谷魚宅赫然在目,兩丈余高的木柵,排列出整齊的圓弧,柵門閉得緊緊地。宅四周的田野中沒有人,犬吠聲震耳。
  他先打量四周的形勢,察看進退路線,以便万一動起手來,事先有所憑藉。
  察看畢,他挺了挺胸膛,大踏步走向柵門。他當然知道一個江湖大賊的住處,必定等于是龍潭虎穴,既然敢向里闖,就不能有所畏怯,更不可輕敵,反正已經來了,就得作最坏的打算,也得有必須成功的信念。
  站在柵門外,門內十余頭巨型獵犬張牙舞爪狂吠示威。他拾起一根木棍握在乎中,高叫道:“里面有人么?”
  片刻,里面有人喝問:“什么人?干什么的?”
  他嘿嘿笑,說:“貴庄怎么不見有人迎客?人在里外,惡犬已經狂吠不休,難道你們就不知道來了生人?”
  有人在叱退惡犬,另有人拉開了沉重的柵門,兩名村夫用怀疑的目光,不住打量穿著襤褸,但英气勃勃的他。
  “客人由何處來?有何貴干?”一名村夫問。
  “來自大散關,找貴宅主人。”他朗聲答。
  “客人尊姓大名?”
  “怎么?不先請在下入內?”他反問。
  “本處不留外客,客人……”
  “你這儿不是魚當家的宅第么?”
  “家主人确是姓魚。”
  “那么,在下就不算是外客。”
  “尊駕是……”
  “在下姓吳,名秋華,是貴當家的江湖同道。相煩通報一聲,說江湖后學吳秋華前來拜會,未具拜帖,來得魯莽,務請賜予一會。”
  兩村夫互相用目光示意,然后將柵門打開,說:“請進,小的即稟報主人。”
  村夫關上柵門,在前領路。秋華在后舉步,目光掃過宅院的四周。數棟木造房屋,看不出有何异處,屋附近有几個小娃娃,好奇地向陌生的來客注視,從外表看,沒有任何岔眼事物,也看不出任何凶險。
  “誰知道這儿是大名鼎鼎的飛賊,千里旋風魚躍的家?怎么看也看不出破綻來哩!”他想。
  進入廳堂,村夫肅容就坐,奉上一杯香茗,說:“客人請稍候,小的去請家主人出見。”
  秋華心中疑云大起,忖道:“深谷中的居所,所養的獵犬可發現里外的生人。按理,大吠示警,這里的人應該提高警覺,久候陌生的來客,為何卻一無動靜,甚至主人居然像是不加理會,毫無戒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是不可能的呀!”
  身在險地,口腹小心,他不飲村夫奉上的茶。不久,腳步聲從內堂傳到,一表人才的魚躍出現在后廳門,一面出廳一面含笑抱拳行禮,說:“在下魚躍,本宅的主人。吳兄,咱們素昧平生,請問老兄在何處得意,怎知魚某的蝸居在此?請坐請坐。”
  秋華行了禮,重行落坐說:“論江湖輩份,魚當家是前輩。小可出道甚晚,難怪魚當家對小可陌生。不瞞你說小可在江湖鬼混,一無所成。早些天落腳在鬼迷店,打听出當家的寶宅坐落在這儿,不揣冒昧,特前來拜會魚當家,來得魯莽,當家海涵。”
  “好說好說。兄弟已洗手多年,久不在江湖中走動,對江湖的動靜,可說一無所知了。久未与同道們親近,想不到老弟台今日不期枉顧,在下深感榮幸,且稍待片刻,兄弟治酒替老弟接風,把酒論英雄,听老弟說一說今日江湖中,出了些什么英雄人物。老弟英气照人,舉止豪邁,必定是江湖后起之秀中,藝超群倫的英雄豪杰。”
  “哈哈!當家的夸獎了。今日江湖中,英雄豪杰多如過江之鯽,其中卻沒有在下,在下僅是個招搖撞騙敲詐勒索的江湖敗類而已。”秋華狂放地說。
  “老弟笑話了。”
  “不是笑話,而是實情。江湖后起之秀中,五虎三龍是其中翹楚,黑鳳黑魅,皆是女中丈夫。至于區區四海游神,大不了聊算江湖混混而已。魚當家,可知小可的來意么。”
  千里旋風注視他好半晌,搖頭道:“恕在下愚昧,不知老弟台的來意。請教。”
  “小可途徑貴地,缺少盤纏,特來向當家的商量商量。”
  千里旋風冷冷一笑,問:“老弟是以朋友身份前來借貸呢,抑或是憑江湖道義請求接濟的?”
  “咱們并非朋友。”
  “魚某早已脫离江湖。”
  “但尊駕仍是吳某的同道。”
  “魚某已洗手隱身。”
  “江湖上卻沒听說過魚當家洗手的事。”
  “魚某從不做欺世盜名的事。”
  秋華冷笑一聲,說:“魚當家的意思,是無可商量的了?”
  “而老弟的意思,是非要不可?”
  “正是此意。閣下作案多年,不義之財當是不少,取之何傷?”
  “你憑什么?”
  秋華拍拍胸膛,傲然地說:“憑胸中所學,憑一口豪气。吳某游戲風塵,專取不義之財。”
  “你好大的口气。”千里旋風冷笑著說。
  “好說好說。老兄,放明白些,別小气。”
  千里旋風倏然站起,沉聲問:“你要強取豪奪?”
  “你要這樣說,吳某不反對。”
  “魚某可不是省油之燈。”
  “吳某也不是善男信女。”
  千里旋風擊掌三下,兩廂搶出八名彪形大漢。
  “你看怎樣?”千里旋風傲然問。
  秋華掃了眾人一眼,傲然笑道:“土雞瓦狗,一擊即碎。”
  “你很狂。”
  “也很驕傲。”
  “你要在舍下稱英雄?”
  “豈敢豈敢。”
  千里旋風向后堂叫:“取五錠銀子來。”
  “五十兩銀子不夠。”秋華叫。
  “你胃口不小。”
  “還不至于獅子大開口。”
  “你要多少?”
  “一百五十兩。”
  “如數拿來。”千里旋風向后堂叫。
  “謝謝。”秋華說,离座而起。
  “不用謝。那是你花代价得來的,當然目下言之尚嫌過早。”
  秋華含笑向外伸手,說:“在下深信可以如數帶走,魚當家請。”
  千里旋風向外走,一面說:“你准備怎樣拿走?”
  “客隨主便,盡管划下道來,”秋華笑答。
  按江湖規矩,登門打秋風并不簡單,并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上門伸手要錢的,即使索討三五兩銀子,也必須露兩手給主人看看,看值不值得打發。數目太大,那么,主人必將划下道來,看你老兄配不配索討。
  到了屋前的廣場,八大漢左右一分,兩名村夫取來一張八仙桌,將一盤白花花的銀子放在桌上,十五錠十兩,一百五十兩半分不差。
  千里旋風往場中一站,傲然地說:“其一,咱們躍過銀桌,誰先落地誰便落敗。其二,你必須赤手搏敝宅的兩位弟兄,不倒者胜。其三,閣下得接住每一錠銀子。胜了,銀子是你的,敗了,老命難保。”
  秋華淡淡一笑,泰然地說:“敢不如命,在下領教。”
  兩人到了桌旁,并肩而立,准備停當,由一名大漢發令,一聲“起”字乍響,兩人騰空而起。
  比誰先落地,算不了什么,比誰后落地,此中大有文章。并肩而起,雙方的手臂必有一臂不好助勢,笨的人拼命向上縱,以便在空中停留的久些。聰明人便用机智,使對方落下。
  還未升至頂點,千里旋風的右掌一翻,反搭秋華的左肩,身軀一扭,要將秋華按下,并借按下之力,令身軀上升,借力上躍。
  秋華早有准備,智珠在握。明知千里旋風的輕功了得,而且必在縱躍上下過苦功,以便應了名上的“躍”字。因此,他已料定千里旋風必定使用“魚龍反躍”術,那該是先向上縱,然后扭軀向上反彈藉腰力和手腳的振拍,振拍當然希望能接触体外的實物借力。
  他鬼精靈,算准千里旋風右掌行將及体的剎那間,扭身奮力提气滾轉身軀。
  千里旋風一搭落空,糟了,反而將身形向下帶。
  而秋華的右手卻轉了過來,搭在他的左肩上,身軀已經滾轉,反把他壓在下面,手上用勁一壓,向上騰升而去。他卻急急下沉,“砰”一聲跌在桌面上。
  落地為輸,但桌可不在地。他虎腰一扭,向上急彈而起,活像一條离水的魚。
  秋華頭下腳上,向下落,一聲暴叱震耳:“下去!”一掌拍下。
  他不敢接,如果接掌,他在下秋華在上,他必定下沉而秋華上升。因此,他半空中扭身滾轉避掌。
  “著!”秋華叫,另一掌不偏不倚,按在他的腰背上,不由他不落地。
  秋華借力上升近尺,飄然而降,笑道:“承讓承讓,小可幸胜一場。”
  這些變化說來話長,其實是剎那間的事。千里旋風搖頭苦笑,說:“你很机警,畢意是英雄出少年,我老了。”
  秋華回到場中,笑道:“第二場,哪兩位老兄下場賜教?”
  千里旋風搖手叫:“第二場免了,他們不是你的敵手。你掌上有干斤神力。身法靈活,他們用不著獻丑了。”
  說完,他拈起一錠銀子,喝道:“第一錠,接著。”
  銀芒飛射,厲嘯刺耳,銀子已循聲破空飛到。
  秋華伸手接住,納入怀中。另一錠銀子連續飛到,他伸另一手的兩個指頭接住了。
  十五錠銀子,其中兩錠外面裹了一些极為高明的藥物,那是翻天鷂子作案所用的霸道玩意,入鼻后神智有點迷糊,然后手足發軟,半個時辰后方能恢复原狀,是一种可令筋肉暫時麻痹的藥物。翻天鷂子怕失閃,所以授意千里旋風在兩錠銀子中弄手腳,其實一錠已經夠了。
  兩錠裹有藥物的銀子,將在第八次第九次發出。秋華接至第六錠,柵門開處,進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領先的是一個气概非凡的中年人,身材魁偉,國字臉龐,獅鼻海口,留著三綹短黑髯,虎目精光四射,不怒而威。穿青勁裝,風塵仆仆。腰懸古劍,紅懸帶,紅劍穗,劍鞘有紅色云紋,古色斑斕。
  后面四名箭衣壯士,都是人才一表的大漢,挾持著一個虛弱的老人,赫然是引秋華飛蛾投火,躺在客棧中靜候佳音的笑無常尤武義。
  迎接來客的兩名把守柵門村夫不知所措,向里指點說:“家主人正在与客人較量,請至客室稍候好嗎?”
  中年人不耐地揮手,說:“沒有你們的事,不必通報,說,吳秋華來了么?”
  村夫還來不及回答,笑無常接口道:“青大人,廣場中接銀子的人,便是四海游神吳秋華。”
  柵門距廣場約在二十余丈外,相當遠。秋華的側影看得真切,所以笑無常首先便認出是秋華。
  “就是那位年青人?”青大人再問。
  “就是他。請大人高抬貴手,讓老朽回避。”笑無常可怜兮兮地哀求。
  “你為何要回避?”青大人冷冷地問。
  “老朽……吳秋華對老朽有救命之恩,如今卻受大人所逼,領大人前來找他,豈不是恩將仇報了么?見了他,老朽無顏……”
  “好,你有道理,在外面暫時藏身,不許私自逃走,你這小賊逃不掉的。藍平,放了他。”
  箭衣大漢放了手,笑無常兔子似的溜出柵門。他怎敢不逃,逃不掉也得逃,躲入柵外側方的樹林,溜之大吉,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他惹不起這位青大人。
  原來他自秋華走后,自以為得計,希望翻天鷂子放倒秋華之后,能助他到盤龍塢找石家兄弟算賬。豈知一個時辰不到,店伙計領來了這位神气的青大人,首先一開口便問秋華的下落。
  他自然不愿說,但等到對方報出名號,可把他嚇得屁滾尿流,不但說出秋華的去向,還被挾持著帶路。雖則秋華已先走了一個時辰,但他路途熟,不必問路,因此秋華剛到不久,他便帶著青大人赶到了。
  這位青大人是何來路?說起來大大的有名,江湖人聞名色變,心惊膽寒。
  云雨風雷四神中,老二血雨劍青伯巨心腸最狠最硬,他不像旱天雷般少管閒事,也不像老三陰風客老成持重,誰妨礙他的事,他就老實不客气把對方整個死去活來,舉手不容情。他的劍名叫血雨劍,削鐵如泥,人以劍為綽號。劍術通玄,武林中能接下他十余招而不失手的人,少之又少。
  血雨劍一群人剛走不久,又來了一個年約五十余的中年和尚,一個青袍中年人,和奇丑無比的終南木客司徒林。
  三人找到夏店東,詢問秋華的行蹤,自稱是秋華的朋友,從眉縣專程前來找他有事相商。
  夏店東正為秋華耽心,發覺一天中竟然來了許多找秋華的人,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不敢不說。
  三人問清大奧谷的去路,立即啟程前往。
  秋華不知柵門口的來人是誰,以為是魚家的人,并未注意留神抓接千里旋風射來的銀錠。
  千里旋風射出第七錠銀子,發現遠處柵門口來了陌生人,心中略一遲疑,扭頭看去,順手抓起了第八錠裹了藥物的銀子。
  秋華發現千里旋風的神情有异,也轉首觀望。
  千里旋風不在意地將銀子拋出,秋華眼角瞥見銀子拋來而不是射到,先是一怔,信手接過放在眼前,目光卻掃向千里旋風,忖道:“來人是不速之客,他的神色有點异樣。”
  糟了!他接住銀錠,如果立即放入怀中,也許藥力不至于發揮得大快。銀錠被接受到震動,藥粉逸散,無色無臭,令人不知不覺中便嗅入了藥末。他拈著銀錠不放怀中,嗅入的藥末份量便重了些。
  血雨劍帶著四名屬下,大踏步向廣場走來。
  千里旋風揮手示意八名弟兄后退,獨自向前迎去。
  秋華不理會身外事,老實不客气走向桌前,伸手去抓剩下的七錠銀子。
  豈知手剛伸進銀盤,只感到一陣頭暈,腳下虛浮。頭輕腳重,手腳不听指揮,眼前發昏,身不由己,突然腳下發軟,向前仆倒。
  “蓬!”他沖倒在桌上,然后向下滑跌,銀盤被打翻,銀錠掉了一地。
  “糟!這畜生可惡!”他模糊地想,想撐起身軀,卻力道全失,手腳漸漸麻痹。
  側方的一棟平屋中,搶出已經化裝易容的翻天鷂子兄弟,到了秋華身側,抱起秋華便走,進入原處一閃不見。
  血雨劍僅走了兩三丈,突變已生,遙見秋華失足倒在桌下,還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人已有了著落,他不想操之過急上前察看,料想秋華決不會想到有人前來尋找。
  等翻天鷂子將人抱走,他還不著急,以為秋華和千里旋風較量,可能力竭虛脫栽倒,并非奇事,一個江湖后輩,和千里旋風這种大賊較量,怎能討得了好?不送命受傷已是天幸哩!
  千里旋風獨自迎客,在丈外止步抱拳行禮惑然招呼道:“在下姓魚,是本處的……”
  血雨劍止步點點頭,算是回禮,搶著接口道:“你是大奧谷的主人,是飛賊千里旋風魚躍。”
  “尊駕……”
  “先別問我。你在天下各地作案,發了不少財,在窮山惡水中納福,很好嘛。”
  “尊駕可否見示名號?請問大駕光臨舍下有何貴干?”
  “魚躍,你不認識我?”血雨劍冷冷地問,呼名道姓,口气相當托大。
  “恕在下眼拙……”
  “我姓青,叫伯巨。”
  千里旋風大吃一惊,臉色大變,退后兩步戒備地說:“原來是血雨劍青大人,今天帶人前來,是要擒魚某歸案么?”
  血雨劍淡淡一笑,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難道你不知咱們四神從不過問于己無關的事么?”
  千里旋風心中一寬,欠身客气地說:“請至客廳待茶,請,請。”
  血雨劍一面舉步,一面問:“剛才那位青年人……”
  “他叫四海游神吳秋華。”千里旋風搶著答,稍頓又道:“這人出道甚晚,大人恐怕沒听說過他的名號。”
  “呵呵!在下正是為他而來。”
  千里旋風心中一緊,吃惊地問:“他……他是大人的屬下?”
  “不!我有事找他,請派人將他喚來,咱們談談。”
  “這……這……”
  “他剛才栽在你手下,是么?”
  “糟!”千里旋風跌腳叫。
  “怎么了?”血雨劍停步扭頭問。
  “剛才他被蒙藥弄倒了,不是栽在魚某手下的。”
  “呵呵!何必大惊小怪?派人將他弄醒就是了。”
  “不是這意思,恐怕他……他已經不在本宅了。”
  “你說什么?”血雨劍不悅地問,接著說:“在本座面前,你敢這般語無倫次?”
  “這……這……”
  “他被蒙藥弄倒,你的人將他抱入屋內,怎說他已不在宅中,你是什么意思?”
  “抱走他的兩個人,是翻天鷂子花家兄弟……”
  “什么?”
  “昨晚花家兄弟前來相約,要在下設法擒下四海游神,在茶水和銀子中弄手腳。四海游神不喝茶,但在接銀子時上了當。原是商量好了的,花家兄弟將人弄到手,便立即离開,不許在舍下生事。他們剛才將人弄到手,發現有人前來,必定從庄后走了,不辭而別啦!”
  血雨劍臉色一沉,問:“后庄通向何處?”
  “通至谷底,可至和尚原方山原一帶,但若是路途不熟,將迷失在叢山之內。”
  血雨劍立即向四名屬下指示,命兩人向谷口方向搜索,兩人在庄院附近急搜,并向千里旋風說:“你領路,人抓不回,惟你是問,決不徇情,走。”
  千里旋風心中叫苦,不敢不听,在這位大名鼎鼎的血雨劍面前,他天膽也不敢反抗,立即吩咐手下弟兄分批入山,窮搜翻天鷂子兄弟的蹤跡。
  翻天鷂子鬼精靈,他將秋華弄到手,發現柵門來了陌生人,心中有鬼,豈敢在庄中逗留,兄弟倆帶了秋華出了后庄門,向后谷如飛而遁。
  大奧谷深奧隱秘,主谷先轉折通向西北,再折向西南,全長近二十里,山高林密,不見天日。其間更且岔出不少橫谷,伸展如犬牙交錯,稍一大意,便會迷失在谷中。那些橫谷,有些是通向插天奇峰下的絕路,有些奇峰連蒼猿也無法攀登,帶著一個人,決難飛渡。
  兩人急如脫兔,盲目向里走,希望找一處隱秘角落,先逼出秋華的口供,再殺人滅口溜之大吉。
  一面走,秋華怀中的銀子一面凌散地向地上掉。
  秋華神智已清,只是手腳不能動彈,真气無法凝聚,眼睜睜地被展翅大鵬扛在肩上帶走,展翅大鵬的肩部,頂在他的腹下,幸好有皮護腰抵擋,不然的話,五髒六腑恐怕要被顛得翻出口外。
  兩賊走了兩三里,谷道轉西南。展翅大鵬叫:“大哥,可以找地方逼供了。這小子又沉又重,壯得像條牯牛,耗勁得很呢。”
  翻天鷂子向左一指,說:“好!那儿林深草茂,找一處不見天日所在逼供。”
  正走間,突听后面遠遠傳來急促的犬吠聲。翻天鷂子一怔,止步說:“二弟,听!犬吠聲,是怎么回事?”
  展翅大鵬臉色一變,說:“這是獵犬發現獵物時的吠聲,能是千里旋風追來了。”
  “他敢追?”翻天鷂子不信地問。
  “他不敢追,但先前那些來客不由他不迫,正如咱們不由他不向吳小輩弄手腳的道理相同。”
  “咱們等他。”翻天鷂子不悅地說。
  “不可,不能耽誤咱們的事。同時,對方是何來路尚未摸清,還是避之為妙。”
  兩人進入一座橫谷,深入里余,樹木已盡,眼前出現了怪石嶙峋,奇峰插天,枯焦的樹干散布如鬼魅,起伏不定的死谷谷底景象。
  “咦!這是被野火燒過的死谷。”翻天鷂子說。
  展翅大鵬向里走,一面說:“犬吠聲已近,姓魚的追來了。走!到里面躲上一躲,這种地方反而安全、他們不會想到咱們离開叢林,藏身在這被火燒過的荒谷中。”
  翻天鷂子向右側走,一面說:“我去引走獵犬,你到谷底的峭壁下亂石中躲一躲,乘机逼問口供,快!”
  兩人分手各向東西,犬吠聲漸來漸近。
  展翅大鵬帶著秋華,先向左再向右,往复走動,用的是引犬迷蹤的方法,花了不少工夫,方直奔谷底。
  谷底三面是插天奇峰,峭壁直上百尋,寸草不生,山根下怪石如林,荒草萋萋。
  他到了一座傾斜的峭壁下,附近全是高有數丈,如墳如丘的青黑色怪石,星羅棋布,像是諸葛武候建在彌牟鎮外的石壘八陣圖。
  他從石隙中鑽入山壁下,將秋華向地下一丟,一面拭掉滿頭汗水,一面咒罵道:“小輩,為了你的事,累得咱們好慘,你真該死。”
  犬吠聲震耳,顯然獵犬已被兩賊的迷蹤走法鬧糊涂了。展翅大鵬雖然夠聰明,卻反被聰明所誤,既然知道是死谷,追的人并不傻,根本就不再需要獵犬,仗著人多,盡可放膽往里搜,死谷內還能飛走不成?人自然在死谷附近藏身啦!
  他卻以為十分安全,定神留意調息,開始對付秋華了。
  首先,他摘掉秋華用布卷包著,插在腰帶上的凝霜寶劍,不加察看,不知是寶劍,信手丟得遠遠地。再解秋華的皮護腰和百寶囊,擱在一旁,算是繳了秋華的械,可以放心拷問口供了。
  他把秋華倚放在石下,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說:“好小子,你這次可插翅難飛啦!”
  秋華身軀麻痹,但尚可說話,冷冷地說:“原來在鬼迷店跟蹤我的人,是你們兩位。”
  “不錯,正是咱們,你很机警,可惜仍然逃不出咱們的手掌心,在數者難逃。你知道咱們是誰。”
  “你們易了容。”
  “不錯。”
  “但口音未變,一雙眼睛易不了,仍然是賊眉賊眼賊骨頭,賊性依舊。你是展大翅鵬花芳,不錯吧?”
  展翅大鵬大怒,狠狠地抽了四耳光,一把抓住衣領劈胸向上提,凶狠狠地說:“小王八蛋!你還敢嘴強?老子活剮了你。”
  秋華感到口中咸咸地,臉頰發麻,嘿嘿冷笑道:“姓花的,大爺如果怕剁,就不會在江湖行道亡命了,有多少牛黃馬寶,你放出來好了。”
  展翅大鵬在他的胸腹上連劈四掌,打得他的內腑像要往外翻,最后扭翻他的身軀。一指頭點在筋縮穴上,咬牙切齒凶狠地說:“小狗,你骨頭硬,我不信你的筋肉也硬,制死你的筋穴,看老子好好收拾。”
  秋華哼了一聲,說:“制了太爺的筋縮穴,你就不能問口供了。”
  “問不問無所謂,你可完蛋了。”
  “如果不想問,閣下就用不著千里奔波追蹤,耐心等待机會,買通千里旋風暗算太爺啦!”
  展翅大鵬果然不敢下手,厲聲說:“我不信你受得了分筋錯骨。”
  “分筋錯骨有屁用,你問不出口供來。太爺的金子已經丟掉了,窮光蛋一個,不然也不至于找千里旋風敲詐勒索,這些事情不逼自招,算不得口供。”
  “我問的是天殘丐所要的名單。”
  “見你的大頭鬼,哪來的名單?”
  “你這賤骨頭准備要熬刑?”
  “你為刀俎,我為魚肉。大爺倒了霉,落在你手上,不熬刑也得熬。除了要太爺的命,你將一無所得。”
  “老子不信邪,先教你嘗嘗錯骨的滋味。”展翅大鵬凶狠地說。
  他抓住秋華的右腳,右手大拇指頂住膝關節,徐徐用勁,要錯開膝骨。
  秋華笑道:“千里旋風的藥很靈光,四肢麻痹毫無感覺,錯開關節不痛不痒,怎能逼出口供?”
  展翅大鵬恍然住手,冷笑道:“那么,太爺先使你五髒离位。”
  說完,三個指頭抵住了秋華的小腹,一手壓住秋華的腰背,徐徐發勁。
  秋華側臥在地,渾身不能動彈,片刻問,額上冒汗,痛楚難當,內髒向上擠,壓迫胸膛,呼吸困難,血液像要停止流動,而且上沖頭部,苦不堪言。但他忍住了,咬緊牙關忍受。
  正在生死關頭,眼看就要昏厥,左方亂石叢中不遠處,突傳來千里旋風的聲音,說:“這一帶原是虎穴,右面不遠處有一座石洞,曾經有兩頭猛虎在內營巢,三年前被擊斃之后,以后不再發現虎蹤,那儿可能藏人。”
  另一人接著說:“兩個笨賊并不笨,不會躲在虎洞內等死,這一帶亂石叢占地甚廣,易于藏身,搜一搜再說。”
  展翅大鵬手疾眼快地捂住秋華的嘴,靜靜地听完,方制了秋華的啞穴,將秋華塞入石縫中,藏起百寶囊和皮護腰,然后自己悄然向右溜走,要將來人引開。
  果然不錯,他竄近虎洞附近,千里旋風和血雨劍的一名屬下,已循聲追到,他只好先离開再說,藉草石掩身,向右面的山壁下急竄。地面碎石甚多,竄走間,少不了有小碎石被帶動,發出碰触滾動的聲浪,瞞不了人。
  箭衣大漢發現人蹤,一面小心翼翼地追逐,一面發出警嘯,通知在別處搜尋的血雨劍。秋華身軀麻木,啞穴受制,被塞在石縫中,胸腹中奇痛徹骨,冷汗直流,心中暗恨。他發誓,如果這次不死,他要殺掉翻天鷂子兄弟和千里旋風,誓報此仇。
  目前,他毫無希望,只能眼睜睜地等死。
  “來救我的五個人到底是誰?”他在想。
  他只能概略地分辨進入柵的血雨劍臉貌,覺得十分面生,不知對方的來歷,更無法估料對方的來意,反正對方能在短期間制服千里旋風,追搜花家兄弟,決不是無名小輩,這些人到底是何來路?
  正胡思亂想間,突覺雙腳一緊,被人從石縫中倒拉而出。他想:“這惡賊又來了,大概已將來人引走,轉回來對付我啦!看他能把我怎樣?”
  拖他出來的人,不許他有轉動頭部的机會,將他側放在地,他只能看到拖在地下的一幅灰袍下擺。
  “咦!這人是誰?”他想。
  一顆异香扑鼻的丹丸,塞入他的口中。他看出送丹丸的似乎有點干枯,但肌色仍然紅潤。不等他有思索的机會,耳听到像蚊子叫般的奇异聲音:“你很笨,既然以前能騙過這些取名單的人,為何這次要逞能熬刑?他們志在名單,舍不得一下子把你弄死,大可用緩兵之計和他們拖時間,豈不強似受辱熬刑?熬刑對你有何好處?”
  他乖乖吞下丹丸,苦于無法出聲分辯或詢問。
  對方似已料中他的心意,雙手分別在他的腹背推拿,一面往下說:“解你的啞穴,但不許你多問。听著,片刻后藥力行開,你便可以恢复自由,不妨靜靜地行功,助藥力發散。這是強健筋骨蓬勃气机的仙丹妙藥,你將因禍得福受用不淺,不僅可助你練气精進,更可益壽延年身心舒暢,有助身手矯捷靈活。所中的蒙藥,藥效只有一個時辰,于你無礙,不必放在心上。
  体內的變化,已不容許他說話,對方的雙掌推動下,血脈洶涌如潮,原先被擠壓的內腑,固气血暢流而恢复功能,痛苦爽然若失。澎湃的气血,不由他不斂神行功。
  久久,他似乎已進入物我兩忘境界,耳釁先前的奇异聲再再響:“記住:人生在世,行事但求心安。區區兩句話說來容易,卻行之維艱。好自為之,青年人。”
  聲落,雙手已离開他的身軀,微風颯然,身畔已無人蹤,幽靈般消失了。
  他收斂神智,挺身坐起,四周鬼影俱無,看不出來人的來蹤去跡。被展翅大鵬丟掉的凝霜劍,靜靜地放在腳下。身側,多了一個小布包,身旁地面上有用手指在地上划寫的兩行字跡:“賜汝神丹三顆,每十日服一顆,子夜吞服,服下即行功一個時辰,助汝練气臻于純青之境。”
  “又是那位神秘的灰衣人。”他喃喃自語。
  他挂上百寶囊,插上劍系緊皮護腰,將神丹貼身藏好,一咬牙,自語道:“不廢了這兩個惡賊,于心難安。”
  他先定神傾听,谷口有凌亂的犬吠聲,左側有人大呼小叫,右面有人奔跑的聲音傳來。
  “且到右面山崖下看看。”他想。
  沿山崖向右走,燒焦了的谷地怪石崢嶸,遠遠地,便發現展翅大鵬正竄入外面的古林,后面有兩人窮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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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涯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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