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13


  莒州在這一帶算是稍大的州,本來有一座屬縣:莒縣。后來裁并了莒縣,可知不但繁榮不起來,反而裁撤了屬縣,名義上是州,事實上与縣相等。
  由于沒有屬縣,因此行政三大員中的同知、通判,都一起裁掉了。
  專門負責治安的人,由一個叫雷鷗的吏目負責業務,實際執行人是頗有名气的郭巡檢郭威。
  吏目与巡檢都是從九品起碼官、似乎都能合作無間,辦事頗有魄力,知州大人清閒得很,不用為治安問題煩惱,三年任期中,不曾發生重大的刑案。
  其實,山區中盜匪經常出沒城郊附近,打家劫舍的事故時有所聞,不過沒有受害人報案而已。
  沒有人報案,官府也就懶得過問了,有案便會影響政績,甚至會影響升遷前程。每一任的任期是四年,四年中天下太乎,必定日后有升知府的可能,事故多那就前程無望了。
  一早,他到知州衙門刑房,投貼拜會雷吏目和郭巡檢,等于是先向當地治安當局謁見首長,請求協助便于執行任務。
  雷吏目和郭巡檢都在,居然相當客气地接見他,陪同會晤的還有捕頭裴吉、捕快孫成、馬快李勇、步快周青,可知對他的到來非常重視。
  顯然,他到達的消息已經傳入州衙了,他心中有數.沒感到意外。
  州城僅有這么一點點大,客棧的流水簿,恐怕當天便呈抱入州衙了,甚至客棧布有刑房的眼線。
  他帶來了許多資料,最重要的是京師保定府公文,正式的海捕文書、罪犯資料、緝捕名單、往昔行文各府州的協捕副本……一一應俱全。
  案由很簡單:保定府謀財害命、涉及三宗血案,共二十二命的滅門案,發生于去年歲梢。
  主犯叫聶英杰,從犯共七名。
  主犯聶英杰另在十余處府州,涉及二十件血案以上,前后八年,各地官府皆存有行文底案可稻。
  在官府的檔案中,聶英杰只是一個并不明确的姓名,一個記號,一個罪犯的特征而已。
  而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卻是一個恐怖殺手集團的負責人姓名或代號。
  玄武門,天下四大殺手集團之一。
  門主勾魂喪門聶英杰,見過這個人的江湖朋友少之又少,到底是其名號或代號,外人無從得知。
  在官府的檔案中,這人的年籍也各有不同的記載。相同的是:這人作案的手法极為殘毒,不留活口,作案的對象,包括了各行各業的頗有名气人物。
  莒州的各地行文存檔中,仍留下七件檔案,但前后兩任知州,皆沒把這些檔案當一回事,閱后歸檔便束之高閣,哪有力量如文派人協助查緝?這個人根本不可能躲到偏僻貧窮的莒州來喝西北風。
  除了留意旅客中,是否有叫聶英杰的人之外,委實想協助緝拿也無能為力,誰也沒見過這個叫聶英杰的人,鄭重其事貼出榜文告示,也沒有人理會。
  雷吏目當然知道案情,保定府在年初,已經正式行文送抵州衙了,重大刑案,通常由布政使衙門,轉發給所屬各府州,官樣文章如此這般,效果有限,主要查緝的工作,仍是案發的各府州治安人員執行。
  “黃巡捕,你仆仆風塵光臨敝地,難道說,貴府得到什么線索,認為要犯藏匿在敝地?”雷吏目一雙粗眉鎖得緊緊地:“敝處的治安素稱良好,從無重大刑案發生,里甲戶口十分嚴密,不可能有不明來歷人物藏匿呀!”
  “雷大人,大多數要犯,通常有兩處地方藏匿。”他一面收拾出示的資料一面說:“一是人口眾多,旅客往來繁雜的通都大邑;一是偏僻邊遠的城鎮,先扎根再外出活動。”
  “你是說,你已經得到風聲,認為主犯聶英杰,在敝處藏匿?”
  “有此可能;”他明白表示:“他的一群党羽,可能在貴地藏匿,主犯本人很可能利用党羽的秘窟,作為活動的基地。當然啦!這只是可能,還沒獲得确證,小的只是循線踏查而已,如果查獲證据,務請大人鼎力相助。”
  吏目与巡校都是官,捕快以下部是役,所以他稱雷吏目為大人,自稱小的,禮不可缺,何況身在客地。
  “那是當然。”雷吏目拍胸膛保證:“只要你查獲确證,本官必定全力相助,但你請留意,務必依法行事,可不要胡亂指證某個人涉嫌,便冒冒失失逕行逮捕,有什么事,你務必向郭巡檢察告商量。”
  “小的會尊重大人的職權,在調查線索期間,請讓小的在各處自由活動,擄房的限線,也請供給小的有關貴地人脈的消息。”
  “沒問題。”郭巡查的合作意愿甚高:“可否告知你消息的來源,以及從何處著手的計划?”
  “消息來源得自濟南府,相當可靠,貴地是不是有座清流村章家庄?”
  所有的人,突然臉色一變。气氛突然顯得沉重,一個個臉色陰沉。
  “有什么不對嗎?”
  他掃了眾人一眼,臉上有困惑詫异的表情。
  “是有那么一座庄。”郭巡檢冷冷地說:“体到章家庄查凶犯?”
  “知道不是主犯。”他平靜地說:“消息來源指出,主犯的得力爪牙,名列天下十大神秘殺手之一,綽號叫圣手無常的侯杰,可能藏身在貴地清流村章家庄,或許化名為張坤,不是文章的章,弓長張。”
  “可能?”
  “對,可能。我打算前往查證,可否派几位弟兄与小的一周前往?”
  “開玩笑。”郭巡檢沉卞臉:“清流村章大爺,是本州的閥閱世家,兩代秀才舉人,書香世家,不但是本州的縉紳,也是第一大善人,章大爺章世安是定林寺的護法檀越,禮佛甚勤……”
  “我相信章家庄必定子弟眾多,長工佃戶也不少。”他已經听出郭巡檢話中的弦外之音,拒絕合作的神情昭然若揭:“任何一個龐大的家族中,必定有人做大官,也有人做乞丐,章大爺當然不會是化名隱身的凶犯,他庄中的人眾多,誰敢保證每個人都是清白的?他庄中如果人人清白,就不必怕我去查。”
  “要去你自己去。”郭巡檢冷冷地說。
  “郭大人的意思……”
  “不是我不愿派人陪你前往,而是章大爺在本州,聲望极隆,人人尊敬,沒有人會讓你去打攪章家的安宁,更沒有人敢甘冒大不韙帶你前往。”
  “這……”
  “清流村在城西十里左右,北面是通向浮來山定林寺的大道,章家庄在五橫橋附近,一問便知,不需派人帶路,很好找,你得注意,你這种身份的人,進入晉紳名門之家,規矩你該懂,可別讓章大爺具名帖找知州大人主持公道,那就麻煩大了。”
  “我懂,保定府還住了不少皇親國威名臣悍將呢!”他冷冷一笑:“我既然來了,好歹得查個一明二白,不然我回去,如何向推官大人交代?好吧!我自己去。”
  “你最好不要去.以免浪費工夫,章大爺是名人仕紳,不可能窩藏匪類,你的消息正确度靠不住,亂聞亂碰會出大紕漏的。本州的百姓朴實而魯直,不歡迎外地人亂闖,更不歡迎捕快光臨,因為鄉民不違法守禮俗,巡捕光臨表示有子弟可能犯法,那不音對他們橫加侮辱。”
  胳臂往里彎;本地人袒護本地的名流縉紳,是人之常情,名流縉紳的聲望愈高,愈受到尊敬或害怕,誰敢吃了豹子心老虎膽,吃里扒外幫助外地人,對付本地的名流縉紳?
  自古以來,地方上的名流縉紳,也就是當地的豪強,坏的多好的少,潛勢力之大,可比官府高出多多,是地方上的土皇帝,比洪水猛獸更令人害伯。
  地方愈偏僻愈貧瘠,土皇帝的權勢愈大。有些地方的豪強的所作所為,几乎已達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所以有些自以為嫉惡如仇公正廉明的官吏,就任即以鋤除地方豪強為己任。可惜這种官吏太少太少,大多數反而与地方豪強結合狼狽為奸。
  地方豪強勢力一旦膨脹到某种地步,勢必与其他惡勢力結合,到達權力顛蜂的臨界點,极可能爆發出惊天動地的事故。
  千年万載以來,繁華都會爆發興兵造反的例子并不多,反而是小城小鎮揭竿而起的歷史事故,每一世代皆前仆后繼層出不窮。
         ※        ※         ※口
  他出了州衙,沿大街返回高升客棧。
  街上行人甚多,誰都沒留意他這個外地人。
  身后腳步聲急促,有人赶上了他。
  “老弟,不可魯莽。”那人到了他的右首,用手肘碰碰他:“回保定去吧!眾怒難犯,知道嗎?”
  是馬快李勇,是一位短小精悍的中年人。
  不論是府州縣,治安執行人員,通常有巡檢、巡捕、馬快、步快。近江河各埠,沒有馬快卻有舟快、巡捕以下,有一半是世襲的,有一半則是征役的,征投的沒有薪餉,役期從每年的義務役期中扣除。有時候吃飯問題,還得自构腰包解決。
  結果,這些治安人員,必須自求多福.不但自己的衣食需要解決,還得養活老婆儿女。
  結果,就在官司上下工夫。
  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絕不是笑話,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實。
  比方說,就算是冤枉被誣告吧!首先,巡捕提拘票來捉人,第一步就是提人費,然后是押解費、車馬費、上刑具械具費……律由嫌疑犯的家屬打點,沒有錢,那就災情慘重,很可能先被打得半死,拖死狗似的拖著走。
  縣太爺丟下火簽.喝聲上刑。
  首先,犯人家屬得奉交上刑費,有錢,板子是平打的,荊條(荊杖)也是平下的,甚至板頭杖頭先著地。沒有錢,板頭杖頭很可能從海底打下,把陰囊打破,皮開肉綻,那已是便宜的事了。陰囊一破,很可能立斃杖下十分危險.所以上刑費是絕對少不了的,而且數量不少。
  一旦關入牢房,吃的拉的穿的,全得付錢,囚糧本來是免費供應的,但家屬必須付錢,天下沒有白吃的糧,囚糧同樣得付錢。
  江洋大盜与沒有家屬的囚犯例外,無錢可仍,只能硬著頭皮接受虐待,半死不活苟延殘喘,等候被拖上法場了事。
  奉公守法的平民百姓,如果興趣來了想打官司,沒問題,他一定是病了。
  “我怎能回去?”他向馬快李勇苦笑:“回去如何向推官大人交代?一追三比,我禁受得了多久?”
  “總比……比……”
  “比丟命好?”
  “老弟,你應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李勇也苦笑。
  “我知道。”
  “凶犯不可能藏匿在章家庄,你惹得起章大爺這個人?普通平民百姓,也忌諱追捕上門呀,老弟,這位章大爺碰不得。”
  “他很厲害?”
  “哪一個城狐社鼠,沒得過他的好處?他是大善人,几乎像是散財童子,所以,莒州沒有一個人肯讓你去碰他。”
  “你呢?也得過他的好處?”
  “我……我這人還有些骨气,不接受任何人的小恩小惠。”
  “可敬。”
  “你堅持要找他?”
  “一定。”
  “到定林寺去等,偷偷去。”馬快李勇低聲說。
  “我听說過定林寺,那是梁朝劉勰校注釋經,著《文心雕龍》的地方;隋朝縣觀大師送舍利的所在。”
  “章大爺經常乘坐小轎,前往定林寺禮佛,也必定与寺中的和尚;在那株干年大銀杏樹下,下一兩盤棋,要小心,章大爺雇請的保鏢非常了得。”
  “承告了,日后面謝。”
  “你最好不要再找我。”馬快李勇撂下一句話,從小巷子一溜煙走了。
  他沖李勇的背影冷冷一笑,大踏步离去。
         ※        ※         ※
  大道通向浮來山,約三十里左右,到清流村,約十里左右。村不在大道所經處,岔出一條小徑約有三里,章家庄也不在大道旁,距大道也有兩里地。
  這是說,要到章家庄,必須經過這兩里私人道路,私人道路是不許外人亂走的。
  黃自然不走大道,從城北郊繞走,利用其他的小徑,穿越一連串小山岡,沿途問路奔向章家庄。
  他心中雪亮,有人跟蹤。
  他就擔心沒有人跟蹤,引人跟蹤是他計划中的一步好棋,沒有人跟.一個人下棋實在無趣。
  三里,五里.前面出現山腳下的一座茂密黑松林,小徑穿林而過。
  山區有虎,有狼,但這几年來很少發現虎蹤,狼卻經常出沒。
  他當然不介意虎狼,人比虎狼更可怕。
  這里不可能有虎,林前就有兩家茅舍,有人居住的地方,應該不會有猛獸出沒。
  一家茅舍前加蓋了涼棚,一位老村夫在棚下編柳條筐,一位年輕人則在磨柴刀,一個小孩正在逗黃犬。黃犬發現有人,不理會小孩向漸來漸近的人汪汪吠叫。
  他逕往棚下走,小孩喝退了黃狗。
  “老伯,打扰打扰。”他笑吟吟行禮打招呼:“天气好熱,討碗水喝,方便吧?”
  “小哥別客气,過來坐。”老村夫指指對面的矮長凳;“要解渴,老漢這里有解暑的涼茶。大牛,把茶壺提出來待客。”
  “好的。”磨刀的年輕人,將柴刀擱在磨石上,進堂屋提茶壺。
  “老伯,這里往清流村,該怎么走?”他坐下笑問。
  “過了山岡,路分南北,你走南邊那一條,十几里才是清流村。”老村夫和气地解說:“沿途問啦!路是挂在嘴上的。”
  “謝謝老伯指引。”他的目光,落在側方的另一間草舍內:“老伯也養鷹?”
  草舍的門是大開的,像是堆雜物的房舍,鷹駕上扣著兩頭將近兩尺高的大鷹,羽毛亮麗,比獵鷹大一倍,火眼金睛特別雄偉。
  “我儿子大牛養來玩的。”
  “是金鷹,養來玩真不錯。唔!沒養鷂子?肉的問題怎么解決呀?”
  大牛提著大茶壺和一只碗出來了,替他斟上一碗茶。
  “我裝了獸籠,可以捉到一些小動物,沒問題。”大牛得意地說:“有時候還可以捉到獐子呢!”
  鄉村的小農戶,哪能每天有肉吃?更不可能買肉來喂鷹,兩頭鷹的飼料費,比一個人的食費更多些。
  如果要養三兩頭鷹,就得養一頭鷂子。鷂子捉小雞、蛙、蛇、鼠類,又快又狠,供應三兩頭鷹綽綽有余。養馴了鷂子,比鷹更管用,但不能獵稍大的獵物,真正的玩家是不養鷂子的。
  “你們這里有山,捉小動物容易,鷹在山林中不能當獵鷹用,難怪只作為玩鷹。”他喝了一碗涼榮,將碗遞回:“謝謝。像是青篙,好苦好苦。”
  “對,青篙。”大牛自己也喝了一碗:“整個夏秋季節,我們家就喝這玩意,消熱去燥,很管用。”
  “在南方某些地方,一年四季喝這玩意,百病不生。”他用行家的口吻說;“俗語說:如篙如草,表示篙与草一樣賤。但這玩意消炎解毒,卻是最佳上品,由于太苦,喜歡的人不多。在山東看到有人喝青篙,真是奇跡。篙由于生長力強,遍地可生,物多則賤,人們反而忽略了這种藥中至寶。哦,老伯可知道清流村,有一座章家庄?”
  最后一句話出口,老襯夫;大牛、在一旁逗狗的小孩,臉色突然全變了。
  “知道,知道。”老村夫盯著他的劍,腦袋像是被人敲了一記,猛然被打得神智一清,臉上立即出現但硬的笑容:“那……那是一座好庄子。”
  “庄子好,人也好?那位章大爺……”
  “章大爺是咱們本州的大善人,大好人。”老村夫像在背書:“修橋補路,救災濟貧,功德無量,咱們尊稱他為万家生佛,他信佛信得极為虔誠。”
  “對啊,虔誠的佛門信徒不會做坏事。”他接触到大牛惶恐的目光,离座告辭:“謝謝你們的青篙茶,雖然喉嚨苦得不好受。要想活得好,吃些苦也是應該的,呵呵!再見。”
  老少三人呆呆地目送他离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松林內。
         ※        ※         ※
  突然看到屋角有人踱出,老村夫三個人臉色突然泛灰,不由自主發抖,像是見了鬼。
  四個男女,領先踱出的是步快頭頭周青。
  步快馬快,都是快速抓罪犯的捕役。通常巡捕負責逮捕兩個嫌疑犯,出動的巡捕也只有三五個而已。
  馬快步快不出動則已,出動則二十三十不等,負責逮捕眾多的人犯,鎮壓、追捕、封鎖、搜索……都是馬快步快的責任。
  人數如果仍嫌不足,甚至可以征調丁勇配合,比方說,對尉小隊山賊,巡捕通常不參子,而由馬快步快出動,人數不足便調用民壯丁勇配合。
  因此,巡捕通常在城廂活動,步快馬快,則通常活動在郊區鄉鎮。
  步快周青在這里出現并不足怪,這里已是鄉村,怪的是老村夫一家,看到保障他們安全的治安人員,為何卻像看到了鬼?
  “吳老頭,你對那個人說了些什么?”步快周青逼近至八尺內,聲色俱厲:“把詳細經過說出,我要知道你們雙方所說的每一個字,說!”
  “公爺,老……老漢沒……沒說什么呀!”老村夫吳老頭渾身在發抖:“他……他只是要……要討碗茶解……解渴。”
  其他兩男一女,已經占住三方,目光极為凌厲,而且手按上了刀柄劍把。
  “他問到章家庄章大爺,是嗎?”步快周青厲聲問。
  “是……是的,問到清流村的路……”
  “你知道本城的人,是不許談及章大爺的。”
  “是的,老漢知道,只許說好不許說……說其他。”
  “你說了其他?”
  “沒有沒有,老漢說章大爺是大善人,大好人……”
  “把經過詳細說一遍,要一字不得。”
  “好的,老漢記得……”
  吳老頭將經過的情形,真的一字不漏一一說了。
  “我不能完全相信你的話。”步快周青陰森森地說;“這個人繞道出城,行蹤詭秘,而他所知道的消息,卻又十分正确惊人,這表示本城有人吃里扒外,向外人供給消息做內應。我怀疑你吳家的人,是內應之一。”
  “天啊!老漢……”吳老頭叫起天來。
  “把他們拿下,捆交后面的人帶走。”步快周青向同伴打手式下令:“宁可錯殺一百,不可走脫一個奸細。要快,得赶到前面去。”
  同伴應諾一聲,動手解下腰間所攜的一卷牛筋索捆繩,准備捆人。
  屋角又踱出一個人,一閃即至。
  “章大爺能控制全城的人、堵全城之口,委實神通廣大。”現身的人是黃自然,臉上有陰森的冷笑;“恐怕連知府大人,也受到嚴厲的控制了,周老兄,咱們是同行同道,你玩法害人,我要知道你目的何在。”
  他的出現,讓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你……你不是走了嗎?”
  步快周青駭然惊呼。
  “腿長在我身上,怎么走那是我的事,周老兄,我一定要知道其中不可告人的秘密。”
  “咱們莒州的事,不許外人干預。”步快周青看到三同伴的刀劍已經出鞘,膽气一枚:“章大爺三代善人,本州的人万分尊敬他,絕不許有人污辱他的名聲,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黃者兄,回保定去吧!你再這樣走來走去,亂放風聲,會埋骨异鄉的。你愿意立即返城嗎?”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沒辦妥怎能走?”他向前接近:“你們真蠢,我走來走去亂放風聲,主要的目的,就是摸清情勢,掘出根苗來。”
  “你的意思……”
  “我的消息來源并不完整,得親自查證,如果我偷懶,只須夜間走一趟章家庄便夠了,你們被我誘出來,已可表示章大爺就是聶英杰,一旦獲得确證,我就可以于心無愧大張撻伐了。”
  “胡說八道!章大爺是本州書香世家名門仕紳……”
  “是嗎?這位吳老伯的遭遇,已經說明一切了,我想,你一定知道章家庄的內情,你會把秘辛告訴我,章家庄很可能是玄武門的山門所在地……”
  “你死吧!”
  四個人的左手,在同一瞬間上拾,暗器的閃光乍明乍滅,全向他集中攢射。
  三個人的刀劍已經揚起,作勢進搏,任何人也會認為他們必定倚多為胜,一擁而上刀劍齊出,不會想到他們轉用暗器襲擊,知道也逃不過四种暗器的集中攢射。
  黃自然出現在二十步外,右腳一拐一拐地像是不便,撒腿向黑松林踉蹌急奔。
  “我擊中他的腿,追!”
  步快周青興奮地大叫,一掠三丈狂遲。
  四個人追入黑松林,從此失了蹤。
         ※        ※         ※
  西行的道路已全部封鎖,民壯丁勇在各處設置路障,即使是本鄉本土的人,也禁止接近清流村附近,尤其不許進入章家庄兩里內。
  執行出動丁勇的是雷吏目,主動巡邏各地的是郭巡檢,頒發的命令是:禁止黃自然在西鄉各處走動.碰上了立即逮送衙門捕房處理。
  可是,黃自然一直不見現蹤。
  高升客棧如臨大敵,巡捕們嚴陣以待,等侯黃自然返回,這位京師來的捕快,沒能尊重本地擄快的職權,必須依本地的皇律加以法辦。
  地方豪強与官府勾結,就會有這种情勢發生,任何外地來的各方士人,除非有權指揮知州大人,休想動本地豪強一根汗毛,一個外地來的擄快,算得了什么?
         ※        ※         ※
  章家庄建有完整的護庄牆,簡直就是一座小城,一座有自衛能力的小城,山里面的小股強盜,對這种村庄又恨又怕,絕不敢打這种村庄的主意,付不起攻庄的代价,能攻進去,也不見得能退得出采。
  全庄嚴加戒備,兩百余名庄丁男女各就定位。
  保護名流官紳,是州縣地方官的責任,雷吏目親自帶了一百二十名丁勇,進駐章家庄。
  守城保壘,弓箭為先,每一座村庄,普遍有弩社的組織,重要性比拳棒更高,都列入丁男的組織,除了种庄稼之外,都必須操練武技,每年都必須接受校閱,平時隨時得准備召集應付意外事故,戰亂時就是可編入官兵作戰的民壯,守城守村一點也不含糊。
  章家庄的箭手頗有名气,使用的弓皆是精致的大弓,每年官府校閱比弓箭,章家庄几乎年年獲冠軍;
  對付一個外地來的捕快,未免小題大作了,以目下的聲勢,足以對付五六百名山賊而綽綽有余。
  已經是末牌初,依然毫無消息傳來。
  午膳后主客在客廳品茗,話題當然是黃捕快這個人。
  主人庄主章大爺章世安,半百年紀身材修偉,五官端正一表非俗,笑起來一團和气,怎么看也像一個大好人,所以本州的人稱他為万家生佛。
  客人是雷吏目,以及捕頭裴吉,還有兩位是丁勇的小隊長,都是城內有地位的人。這一隊丁勇來自州城,人人都尊敬這位土皇帝章大爺。
  作陪是田庄主事畢雄,与賬房師爺衛天衡,護院總管公羊福壽。
  唯一會武功的人,是護院總管公羊福壽,据說曾經在京師,擔任某一位皇親國戚的貼身保鏢,見過世面,江湖經驗丰富,武功也是超一流的,刀法精絕,暗箭更是出神入化。
  “雷爺,你沒迫問他消息來源,委實失策。”章大爺對雷吏目的稱呼頗為客气,說的話可就不怎么客气了;“會不會是本城嫉恨本庄的人,故意陷害本庄,前往保定大造謠言,招致官府派人來查凶犯,有意打擊本庄的聲望?衙門里難道沒听到任何風聲?這個人一定要查出來,以免日后再大造其謠。”
  “這個姓黃的捕快极為精明,口風很緊,套不出來。”雷吏目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本城不可能有人到保定府造謠,近年來根本沒有人申請前往京都。我想,也許是大爺庄中的人吃里扒外……”
  “不可能。“章大爺肯定地說:“我這些長工佃戶,都是老老實實的人,我待他們不薄,他們絕不會心生怨恨吃里扒外。而且,沒有人知道聶英態或侯杰是何許人也,我很少离開本州,從來就沒听說過這兩個人,我庄中的子弟,怎么可能知道用這兩個人來造謠?”
  ‘大爺是本州的首富,聲望也首屈一指。”那位姓洪的丁勇小隊長說;“也許這個姓黃的捕快,籍机想向大爺訛詐呢!”
  “應該不可能。”擄頭裴吉說,“以我來說,如果我也撰帶海捕公文到外地辦案,哪敢招惹當地的有權勢人物?即使身邊帶有三二十個人,也不敢在外地惹是招非,可不想在外地做孤魂野鬼,這個黃捕快如果被我們弄到手,結果如何?”
  “不要說這些廢話了。”章大爺顯得煩躁:“到底有誰知道這個黃捕快的來歷?有誰听說過黃自然這個人?他是否還有接應的人躲在暗處?”
  “抓住他就知道了。”護院總管公羊福壽怪眼彪圓:“大爺,在庄中等他是下策;何不讓在下帶一些人出去找他?我要剝他的皮,哼!”
  “你帶人出去找他,我章大爺豈不成為惡霸了?”章大爺不悅地說:“他一到本州,便亮出保定府捕快的身份,目下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執法的捕快,來本州辦案,你敢去找他?你豈不成了目無王法,与官府作對的匪盜?少給我胡搞,如果沒有雷爺出面,誰也不能碰他,知道嗎?”
  “這混蛋這步棋下得真絕。”公羊福壽恨恨地一拍桌子:我希望他來。”
  黃自然這步棋的碗下得又毒又絕,一到客棧便亮出公人身份,然后公然到州衙投文請求協助,杜絕章大爺私自發動問罪的路,只有本州的治安人員,才能干涉他辦案的行動,捆住了章大爺手腳,控制了主動權。
  “他一定會來的。”章大爺一字一吐:“他暗中跟來的党羽,絕不少于十個人。”
  “可能的。”田庄主事畢雄用手捻弄著鼠須,語气陰森,“如果他的捕快身份是真的,保定府十個捕快,也對付不了叫侯杰的人,所以可能來了三二十個名捕。”
  “哦!畢夫子知道侯杰這個人的來歷?”
  姓洪的小隊長,居然听出語中的玄机。
  “不知道,這只是我個人想當然的猜測。”畢主事泰然地掩飾:“聶英杰那群人,僅在保定就三度作案,殺人無數,他當然了解保定府捕房的實力,侯杰既然是聶英杰的党羽,保定府捕房的人對付得了他?這個姓黃的捕快,憑什么一個人就敢捉拿侯杰?”
  “唔!有道理。”
  姓洪的小隊長滿意地點頭。
  “所以,我怀疑他的捕快身份是假的。”
  畢夫子搖頭晃腦進一步推測。
  “不可能是冒充的。”雷吏目斬釘裁鐵地說:“所有的公文印信全是真的,我不會走眼。”
  “人家是有備而來,你走眼不足為奇。”畢主事冷冷一笑:“有些偽造證件的圣手,甚至可以把圣旨偽造得可以亂真呢。”
  “你們又在說廢話了。”章大爺大為不悅:“雷爺,你派去跟蹤盯梢的人,也早該有消息傳回呀,已經半天了,怎么竟然沒有一個人前來稟報呢!”
  “他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畢主事臉色特別陰沉:“殺掉跟蹤的人,這是江湖朋友保持行動秘密,所必須采取的手段,半天毫無動靜,可知他們定然已經遇到不幸,被殺掉滅口,而且死無對證,尸体恐怕也難以找到,這個姓黃的捕快,天知道他到底是何人物?咱們是栽到家了。”
  “糟!”雷吏目惊跳起來:“如果損失了人,我……我如何向上下交代?我得帶人去找。”
  “你到何處去找?”章大爺冷笑:“打鑼找呢!抑或是貼榜文找?”
  “也許跟到浮來山定林寺去了,我得走。”
  雷吏目不管章大爺是否答應,飛奔出廳。
  如果有人被殺死,這亂子可就鬧大了,如何向上級知州大人,与向下屬的家小交代?
  他們倚仗人多勢眾,以為可以嚇阻黃自然妄動,絕沒想到黃自然會反擊,一個捕快哪有能力反擊?出了人命,可就難以收拾了。
         ※        ※         ※
  跟監而不另派人接應,是十分危險的事,莒州的治安人員不是飯桶,不會做這种犯忌的笨事。
  步快周青四個男女的后面,共有兩組接應的人,中間的一組負責前后連絡,有三個人,后面的一組也有四個男女,負責必要時的支援。
  可是。小山區草木繁茂,小徑彎彎曲曲,草木擋住了前后的視線,又不能叮得太緊,因此三組人經常前后失去聯絡。
  他們只負責跟監,注意黃自然的動靜,如非絕對必要,避免發生暴力沖突,所以在心理上,他們沒有動武的必要和打算。
  步快周青四男女,在黑松林失蹤,后面接應的人毫無所知,路只有一條,不可能跟丟,發生情況時,聲息可以遠傳兩三里,跟的距离事實上也難以控制,目標的行動快慢也無法預估,有否意外發生,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加以防范,應變的能力難免有欠靈活。
  中間聯絡的三個扮成村夫的人,根本不知道茅舍所發生的事。
  而步快周青四男女,被黃自然受傷的情形所鼓勵,興奮過度得意忘形,沒留下記號給策應的人,狂追入黑松林,策應的人怎知發生了些什么變故?侵吞吞在里外跟進,一面走一面聊天,只留意前后有否异樣的聲息信號,事實上不可能保持前后的目視連絡。
  三個人逐漸接近茅舍,茅舍外已不見人蹤,吳老頭一家老少,已經從屋后逃掉了。
  這种鄉村小徑,經常有鄉民往來,通常往來的人都彼此熟悉,外地來的人很少在這附近出現。
  三人一面談笑一面慢慢接近茅舍前,柴門開處,酸出一個穿得襤褸的老村夫,站在棚下痴笑。
  “大太陽下走路辛苦,進來歇歇喝碗茶。”
  門內另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握著一把掃帚,露出一排半黑半褐的牙齒,用濃濃的魯南口腔善意地打招呼。
  一名大漢顯然了解這一帶鄉野的情形,本能地止步,向同伴打停下的手式,眼中有疑云。
  “咦!吳老頭呢?”大漢向痴笑的老村夫惑然問:“你是吳家的什么人?”
  “他們上山去了。”老太婆在門內答;“稍晚一兩個時辰才能回來,我們替他看家,照料那兩頭金鷹和牲口。哦!你們認識他?”
  “這一帶是我的管區呀!”
  “哦!那兩位也是公爺?請進來坐。”
  另兩位大漢祖眉大眼,雄壯結實,面孔方方正正,還真有几分山東大漢的气概,也難免有點笨頭笨腦傻大個儿的味道。
  “我們也算是公爺啦!”那位身材特別雄壯的大漢進入棚下:“喝碗茶也好,老大娘,勞駕啦!我們后面還有人,最好把茶水提出來。”
  “好的好的,不進來坐歇歇腿嗎?”
  老太婆熱心地邀客。
  “在外面就好。”大漢不進屋。
  老村夫坐在小凳上,臉上痴笑依舊,茫然無聊地用小木根,撥弄著几束編籃的柳條,一看便知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的風燭殘年老頭,痴呆的老頭子是無害的,只會帶給小輩們無害的麻煩。
  “不進去,在外面也一樣。”
  老村夫突然不痴呆了,半閉的老眼一張,黑白分明的眼睛特別明亮,怎會是患痴呆症的老人?
  三大漢毫無戒心,作夢也沒料到痴呆的老人有害。小木棍一揮,襤褸的破衣袖中,白嫩的手伸出袖口,電光驟吐。
  老太婆的雙手,也同時一揮。
  四只手四枚暗器,攻擊三個毫無提防的人,相距又近,功臻化境的高手也難逃大功。
  黃自然的武功修為,列為修至化境并不夸大,同樣在毫無戒心下受到暗器的傷害,挨了二袖箭辛苦了好几天,几乎丟命。
  這三位大漢比黃自然的武功修為,差了一大段距离,就算事先已有戒心,也在劫者難逃。
  拖死狗似的將三大漢拖入堂屋,由老太婆把風,老村夫用不怎么激烈,但非常有效的手段間口供。
  遠遠地山岡的下坡處,斷后策應的四個男女,正神態悠閒地赶路,草木擋住了視線,不可能知道前面所發生的事故,距茅舍還很遠呢!
  老村夫与老大娘,重新出現在棚下,依樣葫蘆布下天网地网,重施故技等侯兔子入网鳥儿入羅。
  ------------------
  小勤鼠書巢 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