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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張家全倚樹假寐,身旁擱著他的豹皮革囊。
  這儿是一座小山頂,下面三里左右是大道。只要他張開雙目,便可看到先前他与那些人打交道的山腳。
  他的坐騎被沒收了,那些人也不見了。
  路上兩灘血跡,在三里外尚能分辨得出來。
  他听到有人接近的聲音,但依然閉著眼假寐。
  久久,沒有人做聲。
  “你不要緊吧?”終于有人發問了。
  “什么不要緊?”他信口問,眼睛并沒張開。
  “滌心掌,大印血掌。”那人說:“我看到你像笨蛋般挨了他一掌。”
  “就讓他認為我是笨蛋,所以我才逃得掉。”他說,眼睛仍沒有睜開:“那松林里埋伏有十几個高手,個個都是了不起的狠角色。我親眼看見他們的神勇,五台的牛鬼蛇神,沒有一個人能接下那些人一招半招。”
  “你認識那家伙?”
  “不認識,猜出的。”
  “猜出來的。”
  “對,那天晚上,他是隨同一個叫什么夏都堂的人,一同隨錫倫活佛,收服那些山賊首領的人。我想,那個什么夏都堂一定比他更可怕,我得特別小心才是。喂!笨蛋,你們三個人,更要特別小心。”
  “為何?”
  “我看過捉你們的圖形。”他張開雙目:“只要我高興,我就去台怀鎮五台小苑,同一個姓路的人通風報信,每個人可以領一百兩銀子賞金。你們!真可以算是財神爺,共值三百兩銀子。”
  虯須大漢三男女,站在他面前本來毫無敵意,這時同時臉色一變,气氛一緊。
  和他說話的人,正是被他捉弄過的虯須大漢。
  “你……你想領賞金嗎?”虯須大漢沉聲問。
  “你這笨蛋加三級的混球!”他倚軀得四平八穩:“如果你知道我像個笨蛋一樣挨了一記大印血掌,一定躲在路那邊看到了一切,听到了一切。
  那家伙許我三年之內,紫袍金帶拜將封侯,不比三百兩銀子強一万倍?說你是笨蛋你還不承認呢。”
  “你……:““夏都堂那些人也要捉孥你們。”他搖頭苦笑:“我不知你們是干什么的“反正知道你們比我還要倒楣。
  憑你這個笨蛋的武功,我怀疑你是否真能受得了大印血掌。至少我不怕他,他還不配捉我。”
  他身后,傳來一聲冷哼。
  “我來捉你!”有人叫。
  人影一幌,驀爾失蹤。
  他先前假寐的松樹下,站著乾瘦的佩劍老人,盯著已現身在三丈外的他發怔。
  “你小子會變化?”乾瘦老人愕然說:“喝!老夫倒看走了眼呢!”
  “你還不配捉我。”他將豹皮革囊背上:“你,老乾猴,你也是捉圖形中的人,值一百兩銀子。呵呵!我好像時來運轉。財神爺光顧我這窮小子啦!”
  虯須大漢三個人盯著乾瘦老人發怔。
  “原來是祝老前輩。”虯須大漢一怔之下,赶忙袍拳行禮:“晚輩幸遇……”“我知道你,虯須虎蕭山。”乾瘦老人笑笑:“在京都,我听說過你們三位,好像你們戲稱是風塵三俠,為复國而奔走,對不對?”
  “這……祝老前輩是不是也為复國而奔走?”
  “抱歉,老朽是為了一個人。”乾瘦老人說:“老夫飛虹劍客祝大年活了一大把年紀,奢談复國徒增笑柄而已,我還能活多久?那是你們年輕人的責任。”
  “你真該參加一份呀!”張家全大聲說:“你是劍俠,可以飛劍在千里外取人首級,把韃子的皇帝用飛劍殺掉,豈不成功了一半?”
  “你小子可惡,怎么把我說成三只手江湖混混……”“哦口原來今早你也在場呀?”張家全也有點意外:“那就用不著我多說了,那個姓路的圖形有七個人,其中就有你們四個。大家小心珍重,再見。”
  “急什么呢?小子,我把你的酒菜帶來了,吃飽了再分道揚鑣吧!”飛虹劍客在腰帶中取出酒葫蘆和羊腿:“那姓路的叫妙手星路安,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黑道大豪,日下是京都三旗侍護的教頭,不是官,但金銀多多,權大勢大,帶了一群准侍衛,來到五台打前站,全力捉可能行刺的人。沒想到他把我也列為可疑的刺客,确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坐下吧!咱們談談。”
  “豹人兄……”藍衣女郎臉紅紅地說:“他們真有捉我們的圖形?”
  “不但有。而且畫得神似。”張家全走近,在飛虹劍客身旁坐下,一把奪過酒葫蘆:“祝老前輩,我向你打听一個人。”
  “誰?”
  “三旗侍衛教頭中?是否有一位天絕狂叟?”
  “一點也沒錯。”飛虹劍客咬牙切齒說:“老而不死,是謂之賊也。告訴你,我就是為他而來的。”
  “為他?”
  “他即將到來。”
  “他的天絕三劍很不錯。”
  “你怎么知道他?”飛虹劍客大感惊訝。
  “我和他的門人燕山三劍客,有一陣子恩怨牽纏。”
  “哎呀!瓜爾佳索翁科羅兄妹……”“和納拉費揚古。”
  “听說他們在太原。”飛虹劍客苦笑:“這三位劍客,在京都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他們的大師兄紐鈷祿和卓,更是威震遼東朝鮮的無敵劍客,綽號叫乾元一劍。這兩位仁兄,兩年前率領飛龍秘諜十二人,把李闖王從山西赶入陝北,再追入漢中,几乎從數十万賊兵中,梟取李闖王的腦袋。小老弟,你如果与燕山三劍客有恩怨牽纏,是沒有好日子過的。”
  “所以我躲得遠遠的呀!”張家全拔匕首割羊腿,遞一塊給藍衣姑娘:“吃吧!身上有味,概不負責。你貴姓!:還有那一位……”“我……我姓……”藍姑娘欲言又止,接過他遞來的羊肉,臉又紅了。
  “告訴他吧!沒有什么好瞞的。”飛虹劍客喝了一口酒:“不是你們的錯,何況你們正复國大業而奮不顧身。
  山河蒙塵,豪杰裹足;你們的作為,足以讓我這种本來自命豪杰的人汗顏,雖然我還沒真正裹足不前。”
  “我說好了。”虯須虎蕭山大聲說:“我是大順皇帝麾下的悍將,真名叫做霸王蕭北,子一只虎李過的副帥。
  永平大戰兵潰,我受傷匿伏荒野。傷愈,吳三桂已迫大順帝入山西,我留在昌平,几次潛入京師殺韃子。”
  “我姓舒,舒眉。”藍衣姑娘臉不紅了:“駙馬都督鞏公永固,是我的舅舅。”
  “算起來,她是樂安公主的甥女。”中年人慘然地說:“鞏駙馬全家舉火自焚,舒姑娘家也在焚城時戰死,她是唯一殺出東直門的人。至于我……”“他是遼東李家的子侄。”飛虹劍客搖搖頭。
  “他的族叔李如柏,是漢軍八旗的創始人之一。”舒眉黯然說:“李如柏受傷被擒降了滿清,努爾哈赤將公主下嫁給他為妾。筧起來……”“我叫李群。”中年人不再吞吞吐吐:“遼東李家世受國恩,族叔如柏降清与我李家無關。
  如果算起來,我与墨勒根攝政王算是同輩的宗親,小皇帝順治愛新覺羅福臨,還是我的晚輩,但我要設法宰他。”
  張家全听得一頭霧水,楞了許久。
  “你們這三個人,真是奇怪的組合。”久久,他喝了一大口酒說。
  “是呀!奇怪的組合。”飛虹劍客說:“一個是新朝大清的宗親;一個是大明忠臣的后裔;一個是傾覆大明皇朝的流寇悍將。而他們組合在一起,戲稱風塵三俠,不務正業,報仇也找錯了對象。”
  “怎么找錯了對象?”張家全頗饒興趣地問。
  “他們居然向一個不問政事,年僅十歲約有名無實小皇帝行刺。而這個名義上的皇帝,听說又丑又笨,除了玩,啥都不管。他們如果真要行刺,該找大權在握的墨勒根親王,對不對?”
  “老前輩,對愛新家的家務事,你沒有我懂得多。”李群鄭重地說:“福臨雖然只有十歲,但他們家四代以來,一直就在權力斗爭中你爭我奪,他老爹皇太极就是把叔叔代善赶下台自己做皇帝的。
  他不丑,笨是裝出來的。
  這小子陰狠毒辣,工于心計深藏不露,小小年紀就知道暗中豢養爪牙死士,天天擔心他的十四皇叔墨勒根攝政王要他的命,所以他裝笨裝傻。他仇恨所有的人,長大了一定比任何人都可怕。
  你們等著瞧,墨勒根攝政王雄圖大略,但粗枝大葉,總有一天,會被這個小孩子打入十八層地獄。這個陰狠毒辣深藏不露的小畜生若不死,一旦大權在握,漢人將永世都翻不了身。”
  所有的人一陣默然,久久誰也不開口。
  “我怎么盡碰上一些倒楣的事,和倒楣的人?”最后是張家全打破沉寂,投葫蘆而起:
  “你們自己去解決自己的問題吧:我可被你們弄糊涂了,走也走也……”說走便走,他身形如勁矢离弦,眨眼間便穿林冉冉而去。
  “喂!小子,等我一等……”飛虹劍客急叫,但已無法叫住他了。
           ※        ※         ※
  經過多种接触,張家全,其實并沒有被弄糊涂,反而清理出明晰的頭緒。
  新朝的小皇帝要來五台山玩耍,這位小皇帝目下沒有大權,暗中豢養了一批爪牙死士*准備与他的攝政王皇叔奪權。
  三旗侍衛的精銳要來護駕,侍衛的名教頭也同來,其中有三絕狂叟。
  燕山三劍客目下應該不在太原,追逐鬼谷老人到河南去了。當然,太原方面很可能把他們召回,更可能赶來与侍衛們會合。
  京師方面派有人來,大同方面也派有人來。這些人,都奉有命令清除盜匪歹徒,嚴緝可能作刺客的人。
  風塵三俠作刺客已無疑問。
  飛虹劍客找三絕狂叟算帳,勢將卷入皇家的糾紛,侍衛一定會將這位老劍俠當作刺客來格殺。
  刺客恐怕不只是圖形中的七個,一定還有其他的人。
  比方說,那位要來拜佛許愿的江姑娘,這時候來拜佛許愿,要不是瘋了。就是活得不耐煩;要不,就是學荊軻的女刺客。
  他,當然處境极為惡劣。
  他宰了已經投降新朝的黑風大王,宰了青袍人的兩個爪牙,兩個死鬼必定是夏都堂手下的高手,這罪名大得足以抄他的家滅他的族。
  他一點也不怕,他沒有家讓人抄。也沒有族可讓人滅了。
  他本來要走的,走得愈遠愈好,遠离是非場。但現在,他不走了。
  三絕狂叟,燕山劍客。好吧!早日了斷,免得牽腸挂肚的。
  他不想干預別人的事,也不想參預別人的事,他自己的事已經夠忙了。他對新皇朝毫無認識,李闖王退出山西僅有兩年多一點,山西被大清兵整理得呈現一片升平气象是事實,所以他對行刺皇帝的事興趣缺缺。
  他心中估計,三絕狂叟很可能已經來了。妙手摘星也是三旗侍衛教頭,地位与三絕狂叟相等,兩人先來了該是合理的猜測。
  天一黑,他已到了台怀鎮東北角的山林內。
  鎮有兩百余戶人家,一年到頭接待香客和游客,雖則承平時間不到兩年,這里已經成為相當繁榮的小市鎮了,比山西南部各城市复元得快得多。
  三條路從鎮中伸出,東北至出,東南至龍泉關,西北是登五台的大道。
  鎮中燈火明滅不定,可看到馬和車進進出出。乘馬進出的騎士,几乎都是勁裝帶刀劍的人,而且都是快馬加鞭橫沖直撞。
  他頭上戴了豹皮頭罩,穿了豹皮背心,腰間的豹皮革囊盛有換形的工具,晚間出現,真會嚇破膽小朋友的膽。
  寒气甚濃,三更天,鎮上的活動逐漸靜止。遠處的山林里,不時傳來隱隱的猛獸吼聲,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狼嗥。
  五台小宛在鎮西北,是當地一位仕紳的花園住宅,主人已經在戰亂期間全家遇難,目下是由官府保管的公產,成為京中來的大員們,駐駕的招待所兼公館。
  天黑后不久,一群神气的人到了苑門前。
  兩個守衛皆穿了掩心馬甲,佩了系有黃絲絛吹風的漂亮軍刀。
  “站住!”一名守衛沉喝:“什么人?”
  “大同中營靖安分署都堂夏安,率所屬校尉,前來晉見威勇侯爺。”領隊的人行禮恭敬地說。
  “侯爺還沒到。”守衛冷冷地說。
  “那……請問,目下的負責人是……”“講武堂總教習邢大人。”
  “有軍机面陳,請代為稟報。”
  “明天再來。”守衛一口回絕。
  通向百步外房舍的小徑上,出現一個青袍人。
  “不要攔他們。”青袍人向守衛說:“總教習正要見這位都堂大人。夏都堂,不要帶那么多人,帶三兩個隨員就好,跟我來。”
  “謝謝。”
  夏都堂帶了兩個隨員,其中之一,就是那位具有滌心堂絕學的青袍人。其他的人,乖乖地退去,走上了返回顯通寺的路。
  小苑共有十余楝房舍,住了不少人,戒備森嚴,但顯然人手不足分配,只能阻止自己人亂闖,卻防止不了外人潛入。
  在一座小廳中,這位本來十分神气的夏都堂,只能坐在堂下的橫案后,听候堂上的人詢問。
  堂上共坐了五個人,左面第一位,就是与張家全打交道,怀有圖形的妙手摘星路安。
  中間那人像貌威猛,腰間佩了一把劍靶纏了金線的古劍。他就是三旗侍衛講武堂總教習,絕魂金劍邢震寰,一個惡名昭彰的昌平衛只會殺人放火的千戶。投降滿清之后,官封原階榮任講武堂總教習。
  三旗侍衛只是擔任外圍警戒的侍衛,列為第三等,必須在三年中有所建樹,才能升任乾清門二等侍衛,還不配接近皇帝。
  名義上,三旗侍衛必須是貴族正三旗(正黃、正白、鑲黃)的佳子弟充任,事實上由于編制大,淘汰率高,有以各种名義進入的人充任。
  但是這些人一輩子到此為止,絕對不可能升任乾清門侍衛,更不要夢想升任御前侍衛了不管那一种侍衛,絕對不可能有漢人充任。如果有漢人進入,那一定是講武堂的教習。
  這些教習連皇城都不能進,是不折不扣的閒人,即使用得著他們賣命時,也只是派往外地對付一些漢人不安份子,而在正式侍衛到達之前,便赶得遠遠地,么還不許接近侍衛的防線,違者殺無赦。
  絕魂金劍与妙手摘星都在這里,可知小皇帝的圣駕,可能遠在數百里外呢!只要看到這些家伙往北撤,便知皇帝必定從南面的龍泉關來,往南滾蛋,就表示皇帝一定從大同方向來了。
  八個人,沒有一個是滿人,都是奴才,而且都是往昔的江湖梟雄,好說話。
  “威勇侯爺既然還沒來,諸位卻以侯爺的名義頒發軍令,未免違制吧?”夏都堂的語气,有极端的不滿:“固然大同軍方的人須受節制,但……”“夏都堂,你必須明白。”絕魂金劍不怒而威:“本座受命在此設立侯爺的行館并負責開府,那就等于侯爺親臨,不管侯爺在不在,你能否認軍令上侯爺的印信是假的嗎?”
  “這……”“你听清了。”絕魂金劍一點也不好說話,完全是奴才頭子的驕傲神態:“由大同中營轉頒給你們的要犯圖形,另附的軍令說得清清楚楚,務必生擒以取得口供,而你們卻忽視………”
  “邢大人,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夏都堂叫起屈來。
  “我冤枉了你?嗯?”
  “斷魂槍鄒百起确是本部的眼線發現的,但那時恰好有錫倫活佛在場,被活佛失手打死了。錫倫活佛是大內來的人,怎能歸罪于本部的人忽視軍令?”
  “你以為你和錫倫活佛走得很近,就認為有靠山了?”
  “夏安怎敢?”夏都堂委屈得快要掉眼淚了:“錫倫活佛一個指頭就可以要我夏安的命,又怎敢不听他的?邢大人,活佛只要在圣駕面前說一句話,就可以要掉夏安十條命。”
  “好吧?我也不想怪你。听說你死了好几個人,是被要犯殺死的?可有線索?”
  “午間,有個叫豹人的人,殺了我們兩個人,這人十分可怕,不是要犯中的人。”
  “豹人?說說看。”
  另一個人便將与張家全打交道的經過說了,這人是血掌滌心季准,夏都堂的副手。
  上面的妙手摘星路安臉色變了,也感到慶幸。
  “已經加以詳查,确認這人是從南面來的。”夏都堂加以補充:“大同方面,沒有人知道這位自稱豹人的來歷。明后天,太原方面的人將加快赶到,也許他們知道有關豹人的底細“你留神些,一有消息,火速派人前來稟報。”絕魂金劍叮嚀。
  “好的。”
  “据我所知,大同府衙秘密派了一些人來,這些人應該与靖安分署有聯系,對不對?”
  “這……大同凍知府這人并不怎么,他那位駐丰鎮的梁同知精明陰險不好說話,是他派來的,不理睬本部的人。夏安不能干預他們,更不能指揮。”
  “听說他們都很能干。”
  “是的,他們人才眾多,而且肯花重金,請那些江湖牛鬼蛇神辦事。”
  “好,我知道了,我要一份他們的名單。”
  “遵命,明早就派人呈上。”
  “也好,你可以走了。”
  夏都堂三個人辭出,發覺大冷天卻出了一身汗。
           ※        ※         ※
  堂上五個人都沒走。
  “逢時兄,這家伙的話可信嗎?”絕魂金劍向右首的人問,這人天生一雙鷹目陰森銳利极了。
  “長上指他那些話?”這人說話也陰森無比。
  “他指揮不動梁同知的人。”
  “可能的,長上。”
  “那我們得靠自己了?”
  “是的,長上。”
  “已查出多少人?”
  “兩批,九名。”
  “那些人可用?”
  “山雙狐,和平型關和川堡四杰。”
  “能把他們弄來嗎?”
  “和川堡四杰好像吃了虧,住到山里去了。雙狐分住在雙福客棧,很近。
  “她們肯合作嗎?”
  “我從不問對方肯不肯合作,而要對方必須合作。”
  “好,去把她們弄來。”
  “是的,長上。”逢時兄立即离座。
  不久,他帶了四個人入鎮。
           ※        ※         ※
  雙福客棧規模不小,三進九間,有七八十間客房,店伙上百。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現在,店伙不足二十人,大半客房連窗戶都沒有,成了狐鼠之窩。
  三進東院有一排上房,今天住了五成旅客,有三成是遠道來進香的人,有的攜有女眷。
  江小蘭住的上房靠近院子,進出可以從院廓直接往來,不必走里面的回廓。
  剛將羊油燈挑暗,剛想就寢。
  “篤篤篤!”叩門聲乍響。
  她一怔,按著輕叩鄰壁三下。
  “誰呀!不早了呢!”它的俏甜語音懶洋洋地。
  “夏安。”門外的人說。
  她又是一怔,鳳目中冷電乍現,一把抓起床頭的劍,挑亮了燈火。
  “我不認識夏安,姓夏的也管不了我。”她到了門旁低聲說:“不要來騷扰好不好?橋歸橋路歸路……”“你是不打算開門的了。”
  “你到底……”一聲暴響,門閂打斷,房門砰然而開。
  她人閃出,劍已出鞘。
  一個青袍人當門而立,冷笑一聲,手伸出袖口,相距約一丈左右,虛空便抓。
  她的劍剛點出,劍突然加快前送。
  經驗不夠的人,必定隨劍沖出。她經驗丰富,大吃一惊,手一松,身軀前仆,立即側滾劍飛走了,飛入青袍人手中,隨即飛翻回來,劍靶噗一聲響,云頭擊在身形剛滾轉一匝,還來不及滾入門后的江小蘭背心。
  “呃……”江小蘭伏地,起不來了。
  “帶走!”青袍人冷叱。
  暗影中閃出兩個人,搶人房拖了江小蘭便走。
  青袍人向院廊退,背手神情悠閒。驀地,他站住了,抬頭上望。
  對面客房的屋頂,屋脊中段出現黑影。
  “誰爬在屋頂上?”青袍人沉聲問。
  “嗷……”豹吼聲打破夜空的沉寂。
  五台山虎豹之多,天下聞名,尤其是天下大亂廿年朋間,虎豹進城不是奇聞。五台各寺院苟延殘喘的和尚們,被虎豹吃掉平常得很。
  原來是一頭豹,不值得大惊小怪。
  “豹人……救我……”江小蘭突然尖叫。
  青袍人一惊,雙袖一抖,飄落院中。
  一聲豹吼,豹飛扑而下。
  “呀!”青袍人虛空一爪抓出,神奇的抓功可怕极了,一無勁功二無气流移動,一丈以內的物体會平空被抓飛回。
  豹前爪著地,立卻飛翻而起,爪功落空,地面的大方磚發出怪響。
  第三爪攻出,在半空翻騰的豹難逃厄運。
  但不是豹,是張家全。
  第二爪攻擊的速度雖然很迅疾,但爪剛出豹已陡然瀉落,著地無聲,形影流動快得肉眼難辨,一沾地便已貼地竄近。
  第二爪落空,青袍人大概知道碰上了勁敵,也因連發兩爪而精力耗損至巨,也來不及發第三爪,斷然飛縱而起,半空中拔劍出鞘。
  豹從下盤竄近,往前飛縱應該是最好的擺脫身法,這位青袍人反應迅疾,經驗十分丰富,十九穩一定可以將豹擺脫三丈外。
  可是,豹是張家全。
  半空中劍剛出鞘,身形仍未縱至頂點,突感背部一震,便渾身失去控制能力,像塊石頭向下掉。
  “老天爺,這是什么攻擊身法……”院口有人惊叫,沖出三個人影。
  豹的攻擊身法真令人惊駭,匪夷所思,本來是閃電似的貼地前竄,就在青袍人身形縱趄剎那間,豹身一扭便反飛急騰,剛好反俯在青袍人的背后,像是兩人同時飛升而起,如影附形。
  青袍人半空中拔劍,不知背后有人,劍出鞘,豹爪已抓落背心,肉裂骨開,一下致命了豹先一剎那縱落,一聲的豹吼,獵刀如電光激射,猛扑沖來的三個刀劍齊舉的人。沖倒了兩個,刀光再回旋反掠,兩個中刀的人身軀恰好沖倒在跌下的青袍人身上,三個人跌成一團,血腥刺鼻。
  快,好慘,爪下斷魂,刀光奪命。
  剩下的一個,也就是發話惊呼的人,僅抓住揮出一劍的机會,同伴中刀,這位仁兄膽都快嚇破了,拼命向前一竄,躲入門已破的黑暗客房,逃出了死神掌心。
  張家全躍登瓦面,一閃即逝,留下一聲惊心動魄的豹吼。
  江小蘭已經失了蹤,是被擒她的兩個人,從黑暗的走廊拖走的。這兩位仁兄,根本不知道院子里人豹大戰的結果,人到手只顧急撤,其他的事概不過問,只負責把俘虜帶走。
  全店騷動,怎知道人往何處帶走的。
           ※        ※         ※
  顯通寺好大好大,古稱大孚靈鷲寺。据說,開光大師是建造洛陽白馬寺的騰、蘭兩西僧女皇帝武則天以一部華經中載有此山的名稱,所以改稱大華寺。
  小皇帝的老爹皇太极征服蒙古各旗,山西北部門戶洞開,越邊牆長驅直入,就曾想到這來拜拜菩薩。
  因為早年金兵南下,金太宗取山西。圍開封,擄走了北宋的皇帝,在這里除去了大華、匾額,改名為顯通寺。
  滿清人本來自認是金人的后裔,所以曾經取名后金,入關之后,大明的人仍稱之為金虜因此,把祖宗扔了。自己編出所謂龍興神話,改稱滿清,否認是金人之后。
  這可以概略地知道滿清皇室的心態,為何統治中華兩百多年,歷代帝王后妃,若愛往五台山跑的原因了。
  固然順治皇帝偷跑來這里出家是原因之一,而他們的老祖宗(金)金太宗皇帝曾經先到此地,把最大的叢林改名顯通寺。
  寺環匝鷲峰,共建十二院,有美侖美奐的大花園。所以也叫花園寺。
  十余座大殿。大得簡直有點离譜。以無量殿來說。壽佛的全身足有一丈六,有七大圓門,門門相攝,處處融通。
  另一座銅殿,高兩丈余,是全銅鑄造的,出于大明時期妙峰禪師的手澤。里面除了几座大銅佛之外,万佛圍繞。
  殿前約五座銅塔,每座也有兩丈余高,按五台的山勢方位排列,四周的禪房,足有四十余間,可知其大。
  總之,自前面的頭山門算起,這座寺簡直就像一座大城。真有百十座雄偉的建,游客走一天,還不一定能觀賞完所有的名胜古跡。在這里面白天找人,也像是大海撈針。夜間更是摸不到門路。
  張家全在寺內窮找了一個更次,連方向也沒摸清。他認定江小蘭是被夏都堂那些人擄走的,所以追到顯通寺,浪費了一夜工夫。
  到處都有和尚,到處都可以看到香客施主,到何處去找夏都堂?
  夏都堂在一處并不隱秘,但并不容易找的客院內,千余名高手,正在盤問一個委頓不堪的中正人。
  “你那兩位被殺的同伴,是何身份?”夏都堂和气地問。
  “我沒有同伴,他們是那位被抓死的人的同伴。”中年人倒在椅內像余悸猶在:“我看他們五個人入店,一時心中犯疑,悄悄跟去看個究竟,沒想到……”“沒想到什么?”
  “魔豹……”中年人打一冷戰:“魔豹,他……他到了此……此地……”“什么魔豹?”
  “我從太原來,是先遣人員,你們先看看我的身份。”中年人從貼身腰囊中,掏出一封公文袋,找出一份公文遞給夏堂。
  夏都堂僅瞥了一眼,臉色大變。
  “對不起,多有得罪。”夏都堂恭恭敬敬地雙手原文奉上:“敝姓夏,大同中營靖安分署的都堂夏安。早些天就接到貴部的信息,算定諸位明后天才能到達……”“兄弟奉命飛騎赶來打前站,先了解情勢,看能不能用得著本部出面。”中年人收好公文:“看樣子,我們來得正是時候。”
  “兄台,這個魔豹……”“以后再說,我必須赶快發訊。”中任人苦笑:“可以先告訴你們的是,這頭魔豹,几乎把晉南搞得天翻地覆,敝部与太原方面死傷极為慘重。
  當我沖出看到如電的刀光,便憬悟是他,要不是見机,我那有命在?你們千万要小心,他是個极端危險,极為可怕的危險人物。”
  “他是……”“他叫張家全。”中年人站起:“我要回客店,回頭再談。謝謝諸位接我脫身,回頭見。”
  送走了客人,眾人心情沉重。
  “這人是何來路?”有人問。
  “飛龍秘隊的人。”夏都堂說:“太原方面的負責人即將赶來,諸位的言行必須小心謹慎,記住了。”
           ※        ※         ※
  四更末,五更初。
  罡風凜冽,云沉風惡,一陣陣濃云自北台方向。挾風雷而來,猛風怒雷中,洒下漫天冰雹,漫天澈地沙沙怪響,有如嚴冬已臨。
  在五台,秋天下冰下雪平常得很,甚至夏天也是平常。
  五個喇嘛走在小徑上,冒冰雹而行,口中念念有詞。手中不住轉動著紫銅轉輪藏。這么晚了,這些喇嘛僧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浪費了一個更次的張家全,跟在這些喇嘛后面,好奇地在廿步后悄然跟進。
  他想起了倫活佛,指揮夏都堂的人。
  顯通寺的喇嘛很多,但他找不到身份地位高的喇嘛。出手之后,便碰上這條路上走動的喇嘛,心中一動,暗中踉來了。
  不知跟了多久,前面出現高大的牌樓。
  他不再跟進,猜想這五個喇嘛一定是這處寺院的僧人。
  看規模,這座寺院比顯通寺規模要小些。但這個“小”字,決不是字面意義的小,而是比較的小,其實這座寺院也大得惊人。
  冰雹不下了,竟飄下小雪珠來。
  他的目力銳利如夜梟,居然可以看清牌樓匾額的字:清涼胜地。
  是靈鷲峰前的塔院寺,真正的密宗喇嘛圣地。
  他听到怪聲浪,立即繞左如飛而走。
  不但是循聲而走,也是認物而走。
  那座高入云表的十三級寶塔,就是目標。
  廿七丈高的塔頂,有一只金色的、形如澡瓶的所謂一丈六尺高周七丈一尺寶瓶,金碧輝煌壯觀极了,那就是有名的慈壽塔,里面有佛舍利。
  大塔四周,有四座四角亭,每亭有一座五彩的五尺高大轉輪藏。塔后是藏經樓,塔前是文殊殿。
  廿余名盛裝喇嘛,手中轉著兩尺高尺余徑的黃銅轉輪藏,口中念念有詞,繞著塔魚貫繞圈走,一圈又一圈,沒完沒了。
  塔頂寶瓶約兩百余個金鈴,被罡風猛刮,發出一陣陣急驟的怪響,一點也不悅耳。
  張家全就是被金鈴聲引來的。
  看樣子,這些虔誠的喇嘛,可能已經轉了一夜啦!白天會不會停止?抑或是晝夜不停在他潛伏在藏經閣的二樓前廊下,居高臨下看得真切,被這些喇嘛的舉動弄糊涂了。
  轉?
  他看得頭都發昏,好像他自己也在跟著轉,一天到晚繞著百余步的圈子轉,那滋味真可以讓人發瘋。
  驢子推磨也是不停地轉,驢子當然不會發瘋。
  人繞著塔轉,人手上的轉輪藏也在不斷地轉,無窮無盡,無休無止。
  他正想离去,右面牆下黑影一鶴沖霄扶搖直上,躍登廊尾向下一伏,躍高三丈余的身法十分輕靈美妙。
  他正想扑上,卻又忍住了,對方遠在三丈外,他可以輕而易舉地一扑即至。
  他半站起來的身軀,重新下伏。
  黑影略一遲疑,輕手輕腳悄然走近。
  “風塵三俠來了?”他向右面的搭亭一指。
  “沒有來,我不知道他們在何處藏匿。”黑影說。
  是飛虹劍客,江湖上的名劍客。
  “那么,你是被人釘梢了。”他低聲說。
  “真的呀?”飛虹劍客當然不信。
  “兩個人,就藏身在塔亭下。”
  “可能是同道,不可能是跟蹤我的人。”
  “但愿如此。”他不再多討論,向下面一指:“這些喇嘛在搞什么鬼?他們有完沒完?
  “他們在滅盡河沙罪垢。”飛虹劍客說:“當然有完,怎能永遠轉下去?一身的罪垢,該有洗清的時候。小子,你有罪垢嗎?快下去轉。”
  “就這樣轉轉轉,就能轉盡罪垢?”
  “當然能,看到塔旁那座佛足碑嗎?”
  “佛足還有碑?”
  “有,那是如來佛成道時,遺留度世的最后腳印,是根据唐三藏從天竺拓印回來的圖形刻上去的。
  從佛足碑起算,一面念經一面轉,轉了八万四千匝,就可以轉盡罪垢了。喂!你要不要轉轉。”
  “老天爺!那要轉多久?我又沒發瘋,也去轉?”
  “誠得靈,心誠意堅就不會發瘋……咦!不對。”
  “什么不對?”
  “他們中途而廢,怎么可能?”
  廿余名喇嘛,突然魚貫走了,進入前面的文殊殿后廊,看不出任何异樣舉動。
  “那兩個跟蹤你的黑影,發出信號了。”他沉靜地說:“喇嘛們半途而廢。可能与這兩人的信號有關。”
  “風雪和鈴聲吵死人,你怎么听得到信號?”飛虹劍客嘲弄地說:“你大概心理也在轉,轉昏了心,耳朵听到了仙樂梵音。”
  “不相信我的人,會倒楣的。”他老气橫秋地說:“我也跟著你倒楣,快离開。”
  “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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