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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心園遭劫


  船發皂林鎮,但已不是先前的客船,而是另雇的小舟,輕快地順流而下嘉興。
  伏龍太歲一群人已經走陸路到斗門鎮去。
  舟中只有柏青山与費姑娘主婢三女,頗為清淨。
  費心蘭傷勢不輕,但柏青山有得自紫极道人的療傷圣藥九還丹,已能控制傷勢。姑娘一直就不曾發燒,已不用擔心了。
  患難見交情,兩人在生死關頭互相維護,不惜舍身保護對方,彼此息息相關,情義將兩人的心拉近了。
  女孩子感情丰富,費心蘭自己明白,她已陷入愛河了,她這顆心已經赤裸裸地獻給她的愛侶了。
  她感到奇怪,柏青山為何在与陰風客紫云庄主全力一擊后,為何會陷入那种可怕的絕望境地呢?
  難道紫云庄主的陰風掌,真有那么歹毒么?
  她向柏青山提出疑問,但柏青山支晤以對,并未詳加解釋,她也就不好多問。
  她在船上養傷,這是她一生中,唯一不感痛苦孤單的一次養傷,不但不感孤單痛苦,相反地卻滿怀欣喜与興奮。
  因為有柏青山陪伴著她,柏青山是第一個進入她心坎的人,也是她情愿付出全心全意去愛的人。
  船過斗門,至嘉興府西門的西水驛只有二十里,伏龍太歲的官船,已經走了。
  柏青山反而顯得落寞,意興闌珊。病發情形一次比一次嚴重,他知道,他在世時日已無多了,不久于人世的念頭常糾纏著他,盡管他求生的欲望依然強烈,但總不能完全將生死大事置諸于腦后。
  這次如果不是費心蘭以雷琴奏出瑤台春早,及時替他誘起生机,結果難以逆料,也許死于病發,也許死于眾魔圍攻,誰知道呢?日后……
  他不想日后了,听天由命劫。
  他必須去找灰衣使者,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打算送費姑娘返家后,赶赴太湖安陽山龍湫池。
  運河經西水驛,稱為西漕河,下游分為三支,東流一支,貫府城東出稱為市河。北流一支是運河主水道,東北出杉青關至王江涇,西出一支,匯為鴛鴦湖。
  府城南郊,有兩座大湖,其實水道相連,只算一座湖而已。
  兩座湖一是鴛鴦湖,也叫南湖,距城三里左右,廣一百二十頃。東面,是馬場湖,也稱東湖或彪湖。
  東湖屬嘉興縣,南湖屬秀水縣,不相隸屬。
  南湖上游的三里地,運河經過三塔灣,灣內便是白龍潭。古老相傳,白龍穴于潭中,風濤時起,因此建三座塔于潭畔鎮之,所以稱為三塔灣。
  灣底有一座小村鎮,叫三塔鎮,鎮上頗有名气的景德寺,也是三塔的所在地,因此俗稱三塔寺。
  后來大清皇朝的乾隆皇帝于乾隆二十七年南巡,曾經到過此寺,御賜匾額改稱為茶禪寺。從三塔鎮至府城,僅四里左右。
  村西南角有一座庭園优美的大宅,那就是費家。
  費家在三塔村落業,僅十三四年左右,故宅的主人姓馮,舉家北遷搬到南京去了。
  費家將宅院略加修葺,改稱心園,极少与人往來,親朋稀少。這里也确是适于隱居的好地方呢!
  園中亭台花樹頗具匠心,幽雅清靜古意盎然。
  費家人丁不旺,主人主母先后凋零。大小姐的婆家姓江,夫婿江怀忠,是王江涇江家望族南遷的世家子弟,家住鴛鴦湖南岸。
  但江家這一代家道中落,江怀忠自從父母雙亡后,便成為府城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紈褲子弟,好食懶做游手好閒。
  不足三年工夫,把万貫家財揮霍淨盡。
  目下,江怀忠為了乃妻返回娘家掌管家業,他也搬來心園賴著不走,反客為主赫然以心園的主人自居了。
  也開始偷偷摸摸將心園的一些古董珍玩往外搬,整天呆在跨塘橋間的風月場与賭窟中,流連忘返,囊中不空絕不回家。
  大小姐費心芝,二十歲于歸,當年便舉一男,取名小珂,誰不認為她是個賢妻良母?但她的夫婿卻是個不成材的貨色,她只能認命。
  她替乃妹照顧家園,乃妹出門游歷,一去年余音訊全無,她已感到力不從心,難以支持心園的瑣事了。
  收來的田租不但被江怀忠偷光,家中的珍玩也相繼失蹤,几名雙親手上留下來的婢仆,已被江怀忠先后赶得只剩下一名老仆,与一名中年的仆婦。
  田園荒蕪,庭階生雜草,廳堂蛛网塵封。
  最糟的是大小姐不是練功的材料,自小多病,只練了几年運气吐納術,練了几手防身基本功夫,嚴格說來,她是一事無成。
  但她的夫婿江怀忠,卻是個糾糾武夫,少年時代便是個街頭的問題少年,也練了几年正宗拳腳,足以對付三五個村夫。
  因此,她被江怀忠吃定了。
  費家在三塔村誰也不知道主人是武林一代魔頭,誰也不知道主人會武技。
  江怀忠也不知道二小姐是個練家子,更不知琴、劍兩婢皆是內外交修的武林高手。
  他只知二小姐不輕易見人,這位小姨的香閨對男女客人皆是禁地。
  由于少來往,少接触,因此他只知道二小姐美如天仙,与人相處不假以詞色,很難相處而已呢。
  与妻子結婚四年余,他与這位小姨子見面尚不足十次,在他的記憶中,費心蘭似乎与他說不上三句話。
  這就是三塔村費家,琴魔費廉的身后事不堪回首。
  跨塘橋橫跨在鴛鴦湖上,風光如畫。橋北一帶,是游湖的碼頭,有一條小街,通向城南的水門附近。
  這一帶是不三不四的地方,龍蛇混雜的是非場,有賭場,有雜樓酒肆,有半開門倚門賣笑的粉頭,有賣儿賣女的奴婢市場,當然也有規矩人家。
  這天入暮時分,城門行將關閉,城外的游客紛紛返城,不返城的大爺們,則在一些有粉頭的蕩湖船上留宿。
  小街的夜市頗不寂寞,城外反正是三不管地帶,官府不愿多加干涉,因此便成為浪子們的天堂。
  江怀忠穿一襲青夾袍,外穿獺皮背心。紅光滿臉,大概已有了六七分酒意,提著他的錢囊,搖搖晃晃地离開了小街。
  走向碼頭,口中哼著荒腔走板的小曲。
  他的臉蛋倒也中看,五官端正,唇紅齒白,一表人才。身材雖不壯實,倒也修長合度。當然如不中看,怎會被琴魔選為東床佳婿?
  三十余歲的人,正是男人的黃金年代,他在府城可不是默默無聞的人,揮金如土酒色財气無一不精的。
  自然頗有名气,見面誰不客气地稱他一聲江爺或江大爺?
  他到了碼頭,眯著醉眼打量燈光隱約的一排蕩湖船。
  真巧,其中一艘畫船頭人影朦朧,一陣濃郁的脂粉香中人欲醉,有人在下船,他听到一陣銀鈴似的甜笑聲,接著有悅耳的聲音說:“三妹,留步,不必送了。”
  接著,是另一位女郎的聲音:“二姐好走,請替我向春姨問好,明后天我也許抽暇去探望她們。”
  碼頭上停著兩乘小轎,二姐与另一位女郎在兩名仆婦的伺候招呼下,乘轎走了。
  合該有事,他被那位三妹的悅耳嗓音迷住了,情不自禁向船頭走去,搖搖晃晃踏上了跳板,踏上了艙面。
  艙面有兩名体面仆婦,這一帶操蕩湖船的水手,几乎清一色是女流,船上沒有男人是不算奇事。
  這兩位仆婦居然不生气,也不阻止也不招呼。
  他掖好錢囊,向艙門走,向仆婦輕佻地問:“大嫂,里面是哪一位三姑娘?”
  一名仆婦上前攙扶,格格嬌笑道:“老爺,你醉了。”
  “我醉?笑話。”他怪聲問。
  即使真醉,他也不會承認的,這是酒徒的通病,不足為奇。
  “不是笑話,你真醉了。里面是紅姑三姑娘……”
  “哦!是不是小桃紅三姑娘。”
  “不錯。”
  “是熟人嘛……”他拉開艙門信口說。
  “但今晚三姑娘已約了馮大爺,你……”
  “哪一位馮大爺?”
  “東湖放鶴洲馮家的大爺嘛。”
  一听是放鶴洲的馮大爺,他的酒醒了一半。
  但他的目光看到了艙中的光景,他又醉啦!
  里面有兩名侍女,兩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艙中是花廳,銀燈高照,看得真切。兩位姑娘中,其中之一是他并不陌生的小桃紅三姑娘。另一人他從未見過,极為出色。
  十四五歲,含苞待放,粉臉桃腮,有一雙令人神魂顛倒想做夢的大眼睛,水汪汪地十分動人啊!
  夾緞子鵝黃坎肩,黛綠襖衫百褶裙,坐在錦墊上擺出的优美的姿態,含情一笑居然風情万种,眉挑日語另有一股青春嬌艷的气息,撩人心弦。
  他忘了放鶴洲馮大爺,忘了腦袋是否已經搬家,一腳跨入艙中間:“咦!這位小娘子眼生得緊,可否請問芳名?”
  小桃紅不禁搖頭,嬌聲道:“江爺,你怎么啦?請出去好不好?”
  “出去?”他含糊地問,一頭鑽入,目光灼灼死盯著那位小姑娘,眼都直啦!
  “江爺,你知道馮大爺今晚……”
  “叫他明天晚上再來好了。”他搶著說。
  “江爺……”
  驀地,外面傳來了粗亮的嗓音說道:“是誰叫大爺明天晚上來?出來說給我馮某人听听好不好?”
  小桃紅臉色一變,叫道:“江爺,馮大爺來了,快出去吧。”
  他的酒又醒了一半,赶忙退出艙外。
  艙面上多了三個人,中間那人身材高壯,從艙內射出的燈光,照亮了來人的面貌。那人穿一襲紫團花長袍,狐裘一色白。
  身材雖高壯,但卻長了一張三角臉吊客肩,一看便知不是善類,四十出頭年紀,神色陰森獰笑而立。
  身后兩人是護院武師打扮,膀闊腰圓,豹頭環眼,驃悍之气外露。
  他的酒醒了八分,抱拳行禮陪笑道:“在下不知是馮大爺,失禮失禮。”
  馮大爺不怀好意地獰笑,回了一禮道:“怎么?江老弟,你明知是我,為何要我明天來?”
  “呵呵!豈敢豈敢,在下喝多了,醉糊涂啦!胡說八道,大爺休怪,休怪。”
  “小意思,不知無罪,請里面坐,請。”
  “馮大爺……”
  “昨天春姑娘從杭州請來了一位清倌人,小曲唱得迷人极了。里面坐。”
  “在下不敢……”
  “小意思,你老弟大駕光臨,兄弟深感光榮哩!請勿見外,里面請。”馮大爺獰笑著說,像是黃鼠狼對雞在寒暄。
  他正想推辭,一名護院笑道:“江大爺,要咱們敲鑼打鼓促駕么?請啦!”
  “里面又沒有老虎,怕吃掉你不成?哈哈哈!”另一名護院怪笑著說。
  馮大爺臉一沉,向兩護院喝道:“少多嘴,給我滾!胡說八道嚇坏了客人,打斷你們的狗腿。去叫師爺來一趟。”
  兩護院應喏一聲,上岸走了。
  “請到里面坐。”馮大爺肅客入艙,神色友好。
  江怀忠順從地重新入艙,終于,他面對這位令他一見銷魂的女郎了。
  小桃紅与兩名侍女含笑上前招呼、卸裘、請坐、奉茶,令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他是風月場中的老手,但今晚居然感到有點不自然。
  小姑娘沉靜地頷首向馮大爺為禮,并未离座,安祥地微笑,笑容极為動人。
  馮大爺倚著小姑娘坐下,笑道:“綺姑娘,今晚上你就不用回去了。”
  小姑娘粉臉酡紅,羞態可掬以巾掩面說:“大爺笑話了。”
  “哈哈!綺姑娘,請勿誤會,今晚我并不在船上過夜,等會儿有几位朋友前來,商量一些買賣上的事務,事畢我得走,那時可能已經半夜了,你怎能回去?放心啦:大爺我不是不懂規矩的人。桃紅姑娘,吩咐廚下治酒。”
  接著向江怀忠桀桀笑道:“老弟,見過這位綺秋姑娘么?你這位風月場中的江公子,可能并未見識過杭州佳麗哩!”
  “沒見過,在下很少到杭州。”江怀忠強笑著說。
  “綺秋姑娘不但人美如花,她的歌喉更是珠圓玉潤世無其匹,等會儿酒過三巡,保證你耳福不淺。”
  不久,酒菜已備,在馮大爺与小桃紅的強哄硬騙,与綺秋姑娘的悅耳歌喉下,江怀忠色授魂予,喝了個爛醉如泥。
  先后來了五名客人,艙中的殘肴已撤走,姑娘們皆已避至后艙,主客圍爐而坐,互相低聲的交談。
  馮大爺向身側的粗眉暴眼大漢道:“宋兄,咱們的會址已有眉目了,該辦的事可以放膽進行啦!”
  “找到了么?”宋兄問,頗感意外地又道:“你不是說附近無法可想么?”
  “本來嘛,确是不易找到,既不能距城太遠,又不能太近,不能引人注意,也不能太過偏僻,委實難覓如此理想的處所……”
  “老大不是說你那放鶴洲的宅院,可以暫時加以利用么?”
  “老天!我那儿怎可利用?放鶴洲馮家這一支人丁旺,洲附近有上百戶人家,我族中那些不成材子弟,不斷往我家中討口食,人多嘴雜,走漏消息豈不糟了?老大自己不親自來看看,信口說說當不了准的。”
  “你找到的地方……”
  “說巧真巧,剛才在碼頭上碰上了湖對岸的江怀忠。”
  “哦!那位花花公子?”
  “不錯,我心中一動,福至心靈,他替咱們解決了難題。”
  “怎么回事?”
  “你回去稟知老大,會址已找到,只須花上三兩天工夫,便可遷來了。”
  “你是說,那位花花公子替你找到了?”
  “不錯,湖南岸江家,不是很理想么?既近水濱,宅院附近一箭之地沒有鄰居,水陸兩途接近皆不慮被人看見,宅中庭院深廣,即使住進三兩百人,不顯得局促,太好了,我早該想到江家的。”
  “哦!他愿將宅院借給你?”
  “借?笑話,他將雙手奉送……”
  “咦!你可不能鬧出事來……”
  “放心啦!兄弟辦事,一向穩健得很。”
  “你打算如何進行?”
  “兄弟自有妙計,先給他吃點甜頭。”
  江怀忠醉得人事不省,醒來時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感到頭重身沉,天旋地轉喉間發苦本能地叫:“水,水,我要冷的水。”
  他想挺身爬起,手一掀棉被,只感到寒气侵骨,情不自禁打一冷戰,又往被里鑽,被子里暖和多了。
  他嗅到了熟悉的脂粉香,手触到身旁一個溫暖膩滑的胴体。再一摸,咦!触手處竟然是女人的胸膛,不用多想,一摸便知是個一絲不挂的女人。
  接著,他發覺自己也是一絲不挂。
  他記起自己是在馮大爺的船上喝酒,男男女女一而再与他干杯。一想起馮大爺,他打了一個冷戰,酒醒了一半。
  馮大爺,這位嘉興府的土混頭地頭蛇,巧取豪奪無惡不作的惡棍,擁有眾多打手橫行鄉里的毒蛇,結交官府心狠手辣的豺狼。
  嘉興府的本分人家,誰不把這畜生看成毒蛇猛獸?
  但他,卻在馮大爺船上作客,而這艘蕩湖船的粉頭小桃紅,是馮大爺的相好。
  “糟了!”他想。
  作客有作客的道義,他竟做了入幕之賓,反客為主睡在女人的床上,大事不妙。
  “咦!你……你是……”他推動著裸女問。
  裸女醒了,用鼻音嗯了一聲,軟綿綿地說:“睡吧,外面好冷。”
  裸女像一條蛇,纏住他了,肉体一接触,他气血浮動,又忘了身外事啦!也成了一條蛇,發出了獸性的呻吟。
  天亮了,他頭腦昏昏沉沉地醒來,一看床上的同床人不見了,他自己仍然是赤條條地睡在床上。
  當然睡處沒有床,而是睡在艙板上舖設的錦衾繡被中。
  進來了兩名侍女,端來了盥洗用具,漫聲笑道:“江爺,日上三竿啦!該起來了。”
  他仍在迷糊中,手伸出被外問:“這是什么地方?”
  一名侍女拉開窗,日光透入。
  她看了看天色,說:“今天是難得的大晴天,快到清明了吧。嘻嘻!江爺真是貴人多忘事,奴家是桃紅姨的丫頭小芝蘭哪!記不得了么?”
  他從窗口向外望,船不在碼頭上,而是泊在干枯了的蘆葦中。
  “這是什么地方……”
  “這是鴛鴦湖南岸嘛,西面距江爺的宅第不足一里地。”
  “咦!馮大爺呢?”
  “馮大爺五更天已進城了。”
  “哦!昨晚誰在此地陪我?”
  小芝蘭羞郝地一笑,說:“江爺怎就忘了,昨晚馮大爺十分大方,他將綺秋姑娘留在船上伴你……”
  “什么?”他吃惊地叫,挺身坐起。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綺秋姑娘剛從杭州來,而且是清倌人,身价甚高,馮大爺竟大方得將人讓給他,豈不是太陽從西山升起來一般奇跡?
  “綺秋姑娘呢?”他追問。
  “一早就回城去了,要不要奴家去找桃紅姨來伺候江爺洗漱?”
  他心事重重地找衣,惑然地自語:“怪事,我与馮大爺無親無故,平時難得一見,素無交情他……”
  “你們是意气相投的賭友与尋芳客,怎說素無交情?”小芝蘭問。
  “他……”
  “他大概在午牌左右可以帶人到尊府清點接收。江爺不必急于前往,早著呢。”
  “什么?他帶人到我家?這……”
  “嘻嘻!江爺,不是我說你,你這种賭法,即使有金山銀山,你也賭不了几天的,醉了的人怎能如此狂賭?”
  “什么?你說我昨晚上……”
  “你把尊府押銀子五千兩,骰子投下去,可怜,說擺嘛,也擺不了那么巧。”
  “什么?”
  “么二三,豹子。”
  “你到底在說什么?”
  “你將宅院輸掉了,立下了契約,蓋了手模腳印,三天內不還五千兩銀子,宅院押斷。中人是馮大爺的五位賭友。”
  江怀忠如遭雷劈,惊得赤條條地一蹦而起,駭然地狂叫道:“胡說!我……”
  “咦!江爺是忘了不成?”
  “天哪!這……這事從何說起?”他軟倒在地叫。
  小芝蘭出艙,帶門時說:“馮大爺說你夠朋友,他也夠情義,所以將綺秋姑娘陪你一宵。你這一宵嘛!整整五千金。”
  “不!不!天哪,送我上岸。”他發瘋般狂叫。
  船回到碼頭,他像個喪家之犬,奔向街尾的一間木屋,那是馮大爺的磕頭爪牙坐鎮處。
  不久,兩名潑皮伴送他上船。
  東湖与南湖有水道相連,放鶴洲在東湖的西岸,据說是唐朝的大儒裴休放鶴處,也就是陸宣公放鶴處,不知是真是假。
  馮大爺的宅院并不宏偉,是一座三進的大廈而已。一進門,廳上高坐著滿臉春風的馮大爺,堂下是八名青衣大漢抱肘而立。
  馮大爺哈哈狂笑,向臉色蒼白搶入的江怀忠搶先發話道:“江老弟,怎么啦?不在溫柔鄉中享福,怎么一大早就跑來了?不用謝我,那小妮子心腸軟,她看上了你,自愿与你結這一段情緣,你老弟獲美人青睞,艷福真不淺呢。哈哈哈哈……”
  江怀忠上气不接下气,激動地叫:“你……你……”
  “哈哈!昨晚一場豪賭,兄弟承讓,承讓。”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
  “什么?你問我什么意思?你听清了,是你借酒壯膽,提出賭一場……”
  “住口!我根本沒跟你賭……”
  “哼!原來你是來賴帳的。”馮大爺沉下臉說。
  “昨晚在下被你們灌得一塌糊涂……”
  “呸!你江怀忠是什么東西?你不上太爺的船要求豪賭,太爺還不屑与你下注呢。好一個醉得一塌糊涂,五個證人与四位姑娘,親見你寫下欠條押据,捺了手模打了腳印,你難道也醉了么!哼!”
  馮大爺沉聲說,從怀中取出押据揚了揚,又道:“宅院押銀五千兩,太爺并不想要你那棟破房子,有三天期限,舍不得房子,你去找銀子取回押据,太爺不与你計較,出去吧。”
  “押据是假的,不是我立下的,我要看看……”
  “唷!你想得真妙,你正要賴帳,將押据三把兩把撕掉往肚里吞,我這五千兩銀子豈不是掉下海了?要看可以,咱們到衙門里看去,去秀水或者嘉興公堂,馮某一概奉陪。來人哪!將他赶出去!”
  江怀忠快急瘋了,狂叫道:“天哪!你……你這不是要將我迫死么?你……”
  “你死是你的事,你死了,房子仍然是我的,你去死好了。”
  “天哪!那座房子已經不是我家的了……”
  “什么?”
  “五天前已經賣給賜福坊的溫老爺子,一千兩銀子賣斷了。”
  “砰”一聲響,馮大爺一掌拍在桌上,怒叫道:“混帳!賣斷了的房子,你為何用來押賭?你不要命了,你把太爺看成什么人?瞎了你的狗眼!”
  “天哪!”
  “給他吃一頓生活!”馮大爺怒吼。
  八名潑皮如狼似虎,飛扑而上。
  江怀忠向外逃,大吼一聲,一拳打翻了一名大漢,一腳又踢翻另一名,奪路而奔。
  但一拳難敵四手,最后被打得頭青面腫,躺在堂下像條死狗。
  一盤冷水將他潑醒,馮大爺的語音在他耳畔轟鳴:“你給我滾回去,籌措銀子來還債。三天沒有銀子也沒有屋,太爺要將你沉入湖底喂王八,快滾!”
  兩名大漢架起了他,將他丟出大門。
  “天哪!”他哭倒在地呼叫。
  馮大爺的家門口,哭死了也沒人敢過問,誰不怕馮大爺的淫威?
  他忍住滿腹的痛苦和辛酸,一步一顛地走了。
  東面的小徑,大踏步來了兩名青衣人,進入了馮家的大門。
  馮大爺迎客入廳,含笑問:“咦!兩位賢弟喜气洋洋,有事么?”
  一名大漢呵呵笑道:“報喜不報憂,有好消息見告,老大傳來口信,要大哥后天到西水驛會面,据說有几位江湖大名鼎鼎的人物,要助咱們到新城鎮弄到那筆紅貨。”
  “妙极了,咱們正愁人手不足,來的是些什么人?”
  “听說是天下第一堡的人。”
  “天下第一堡?人呢?”
  “還沒到,老大已和兩名打前站的人接頭談妥條件了。”
  江怀忠凄凄慘慘上了一艘船,船放南湖,出南湖駛入運河,航向白龍潭三塔村。
  大小姐費心芝剛在宅內自建的佛堂做完午禱。她遇人不淑,感到万念俱灰,心灰的人,佛經有极大的誘惑力。
  這玩意對喪失人生斗志的人來說,不是強心針而是一瓶迷幻藥,最容易在里面求得解決,當然經里面的确也有些吸引人的東西。
  四歲的小珂在佛堂門口,惶恐地叫:“娘,爹回來了,好怕人,珂儿怕!”
  “小珂乖,爹回來了怕什么?”她問,清秀的粉臉也隨著涌上疑云。
  “爹的臉色好青,好怕人,不會走路。”小珂牽衣惶然地說。
  她大吃一惊,抱起小珂直奔內堂。
  偌大的宅院,大小房舍總有二三十間,五進院,還有東西兩院兩廂,但只有她母子倆,与一名老仆一名仆婦。
  內堂陰森森,未修剪的草木已四處蔓生,內院的三面窗緊閉,因此光線幽暗。江怀忠跌坐在太師椅上,仆婦正焦急地替他用巾拭臉。
  “哎……哎唷!不……不要抹了……”江怀忠虛脫地叫。
  她放下小珂奔近,大惊道:“天哪!官人,你……”
  “我死不了!”他乖戾地大叫。
  小珂哇一聲大哭起來。
  她向仆婦叫:“三嫂,把小少爺抱出去。”
  她立即進入后房,取出一些藥散香油藥酒等物,熟練地調藥,含著一泡眼淚說:“官人,忍著些,我替你調藥……”
  “不要管我!”
  “官人……”
  “我死不了,我不要緊,要金銀。”
  “什么?”
  “有金銀,我死不了,藥沒有用。”
  她右手倒了一杯藥酒,左手盛了三顆丹九,走近柔聲說:“官人,你先服下藥,保往元气……”
  他手一揮,將酒杯与丹丸掃飛,喘息著叫:“我先問你,你是不是希望我死?”
  心芝掩面而泣,痛苦地叫:“官人,你……你怎么說這种話?你……”
  “一夜夫妻百夜恩,對不對?”
  “官人……”
  “目下我已到了生死關頭,念在夫妻情分,你一定要在三天內找五千兩銀子來救我的命,不然,我死了也要拉你們母子兩人走一條路。”
  “天哪!你……你說五……五千兩銀子?”
  “是的,五千兩銀子。”
  “這……”心芝如中雷殛般嚇傻了。
  “不要多問。”
  “佛祖慈悲!官人哪!家中已無隔宿之糧……”
  “少廢話!把你娘家的珍寶古玩拿去賣了,再不夠,你可以向親友去借,佛祖慈悲救不了命,只有金銀才是救命菩薩。”
  “這……這些東西都……都是妹妹的……”
  “你的与她的并無不同……”
  “但……但她不在家,而且也……也賣不出那么多銀子,有好些值錢的古玩,都被你偷偷地給……”
  “呸!事到如今,你還給我算這些老帳?”他厲聲叫。
  “官人,請息怒,請說說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說給你听有屁用,總之,我欠人銀子五千兩,三天內不還,我將尸沉湖底。你不替我去張羅我……我只好帶你們母子一同投湖自殺。”
  “天哪!我到何處找五千兩銀子?”她仰天狂號,聲淚俱下。
  江怀忠挺起上身,喘息著叫:“把這座宅院賣了。”
  “這……沒有妹妹出賣据,賣不出去的,官人,何不將我們的宅院……”
  “我們的房子已經換了主人了。”
  “什么?”
  “你少管閒事,快去各處把值錢的東西找來。”
  “即使整座宅院賣了,也賣不了三千兩銀子。”
  “把小珂賣給溫老太爺,他年老無子,早就……”
  “官人,你……你說什么?你……”她惊駭地問。
  “你沒听清楚么?沒有銀子他得死,賣了他反而是救他。”
  “你這沒良心的……”
  江怀忠突然一腳喘出,踹在她的小腹上。她驟不及防,“彭”一聲仰面便倒。
  江怀忠戟指指著她,咬牙切齒地說:“你這賤人,自從娶了你以后,我江家就沒有一天好日子過。目下我眼看命在旦夕,你竟不替我設法,居然敢罵我?你听清了,籌不了五千兩銀子,別說儿子我要賣,連你也賣掉并不是不可能,賣掉你們是救你們,免得与我同歸于盡。”
  心芝寂然不動,已痛昏了。
  江怀忠向內房走,恨聲道:“別裝死,死你也得替我把家產變賣掉。”
  第一天,江怀忠躺在床上養傷,呼喝咒罵聲揚于戶外,催促乃妻赶快去找買主。
  心芝一個婦道人家,不曾做過買賣,急得几乎要上吊。
  最后,她走投無路,只好硬著頭皮去塔寺,找到了真如方丈,請方丈到家中看看她收集好的一批珍玩古董字畫等物,懇求方丈去找買主。
  但真如方丈直搖頭,聲稱這些珍玩不易找到買主。
  即使有人肯買,最多賣個三四百兩銀子而已,而且不可能現錢交易,僅答應盡力去找買主,不必寄以厚望。
  一晃眼就過了一天,在費心芝的感覺中,她已是個麻木不仁的人,她耳畔整天只有一句話在縈回:“五千兩銀子五千兩銀子……”
  把心園賣掉,五千兩銀子不難找到買主,但時限太倉促,到何處去找買主?再說,心園是費家的產業,她是江家的人,誰敢与她做這筆買賣?
  費家在此地無親無故,告貸無門。她一個嬌生慣養不曾与外界接触的少婦,到何處去籌措銀子?
  果真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也除了抱著四歲的孩子哭泣外,還能做些什么呢?
  唯一的希望在真如方丈身上,也許者方丈可帶几個施主前來買珍玩,但愿能籌得一二千兩銀子應急。
  次日一早,江怀忠已經可以走動了。馮大爺的爪牙并不曾下重手打他,打坏了豈不是斷了財源?
  她到了內堂,大叫道:“三嫂,吃的東西准備好沒有?”
  三嫂不見了,唯一照管門戶的老仆也不見了。
  費心芝一夜不曾合眼,抱著愛子在空茫的大廳坐了一夜,秀目紅腫,失魂落魄欲哭無淚。
  他到大廳,不由無名火起,厲聲問:“賤人,昨晚你到何處去了?”
  “我在此地坐了一夜。”心芝木無表情地說。
  “哼!昨天你找到了多少銀子?”
  “妹妹房中剩下的一些首飾,約可值一二百兩銀子。”
  “見鬼!兩三百兩銀子還不夠付利息。”
  “官人,這些帳到底……”
  “不許你多問,快弄早餐。”
  “三嫂行前,已准備好食物,官人可到廚下……”
  “三嫂呢?”
  “她走了,她們都走了。”
  “這老賤狗!哼!你還不快去找銀子?”
  “官人……”
  “你去不去?”他一把抓起她的發髻厲聲問。
  她怀中熟睡的小珂被惊醒了,大哭了起來。
  “啪”一聲響,他一掌把小珂打得哭聲更猛,咒罵道:“哭衰哭敗,再哭打死你這小畜生。”
  心芝緊緊地抱住小珂,尖叫道:“官人,你怎么打他出气?你……”
  他勃然大怒,抓住心芝的發髻一拖,拖出大環椅向后一掃,母子倆跌成一團,小珂的哭聲惊天動地。
  “我出去找錢,回來再收拾你。”他恨恨地說,出廳便走。
  “天哪!”心芝錐心泣血地伏地痛哭。
  剛降下階,他臉色大變,駭然止步。
  院門不知何時打開了,院門口人影出現,馮大爺背著手踏入花徑,后面帶了四名打手,遠遠地便看到他了。
  他正想溜走,馮大爺已桀桀大笑道:“江老弟,你果然搬到此地來了,听人說你已來了一年多,如果不親見,我還不相信呢,我馮大爺真是孤陋寡聞,真不好意思。不過,女婿常年住在岳家,畢竟大逾常情,也難怪在下不知就里。怎么,要出去?”
  江怀忠硬著頭皮迎上,謙卑地說:“小的正要出去張羅銀子,大爺請里面坐。”
  馮大爺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荒蕪了的亭園,搖頭道:“令岳這座心園,格局不俗,可是無人整修,多可惜哪!老弟,我已經去拜望過溫老太爺。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做事未免太荒唐,既然已經將宅院賣斷了,而且已將一千兩的銀子花光了,怎能又將房屋轉押呢?老弟,你的麻煩大了。”
  說話間,已踏入廳門。
  心芝母子見有客人光臨,正忍悲含淚向內堂退去。
  馮大爺一怔,叫道:“這位是江娘子么?請留步,在下有事相商。”
  心芝仍在后走,江怀忠大喝道:“回來!站在一旁。”
  心芝久懾他的淫威下,打了個冷戰,站住了。
  馮大爺在主客位上落坐,堆下笑道:“江娘子,請坐。在下姓馮,与尊夫是好友,請勿見外,坐下來談談。”
  心芝像一頭在餓狼注視下的小羊,惊懼地問:“馮爺,拙夫的事,馮爺知道么?”
  “知道,知道,江娘子,坐下談。本來,這件事在下也深感為難,這五千兩銀子,并不是在下一個人的,只不過以在下出面而已……”
  “哦!原來馮爺是……是債主。”
  “咦!尊夫不曾告訴你么?”
  江怀忠苦笑道:“婦道人家,告訴她有何用處?”
  馮大爺的目光,不住在心芝渾身上下轉。
  心芝雖雙目紅腫,神色憔悴,但五官秀麗,肌膚白淨,有一股出俗的气質与風華流露,傷心之余,流露出的楚楚可怜風韻,似乎更為動人与引人怜惜。
  他眼中涌起陰險貪欲的笑意,說:“江老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夫妻本是一体,做妻子的怎能不替丈夫分憂?一個人辦事總沒有兩個人容易,是么?明天是最后期限,老弟是否已籌措停當了?”
  “馮爺,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芝強打精神問。
  馮大爺堆下一臉奸笑,說:“事情是這樣的,前天晚上,尊夫賭性大發,与几位朋友在蕩湖船上的小桃紅香閨中,酒后一場豪賭,尊夫不幸連戰皆北,一口气輸掉了五千兩銀子,事后無錢付現,立下了押屋契,言明三天內如不付錢,房舍即行押斷,當夜尊夫在小桃紅處住宿,一夜風流,第二天他就賴帳,江娘子,要知道這五千兩銀子是六個人的,由在下出面負責墊支并負責追討,尊夫這一賴帳,豈不是令在下為難么?今早在下從新城內的溫老大家中來,已查明尊夫南湖南岸的江家產業,确已在六天前以一千兩銀子賣斷了。這一來,我看尊夫除了以命還債之外,恐怕已經別無他途了。俗語說:父債子還,夫債妻償。江娘子,即使他死了,你恐怕也脫不了身的。”
  心芝只感到胸口一陣劇痛,“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馮大爺一蹦而起,上前急扶,怜惜地說:“江娘子,保重要緊,千万……”
  “不要碰我!”心芝厲叫。
  “哇……”小珂惊惶地大哭大叫。
  馮大爺被她疾言厲色所惊,赶忙放手,訕訕地說:“江娘子,在下并非有意前來迫債,只是作不了主,錢是六個人的,在下的一份可以不要,但……”
  “明天,我……我會設法還債的。”江怀忠惶恐地說。
  “那就好,明天在下何時前來取銀子?”馮大爺笑問。
  “這……”
  “不是在下不信任你,万一你走了,在下擔不起風險,因此在下派四個人在此,兩人跟著你去籌措銀子,兩人看守人你的家小。請注意,這几位朋友也擔了天大的風險,也許脾气不太好,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老弟休怪。”
  江怀忠确是打主意溜之大吉,這一來,他出走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惶然地說:“馮大爺,不要派人跟著好不好?我不會逃債,大不了……”
  “大不了把命豁上,對不對?閣下,你千万不可做出愚蠢的事來。在下告辭了,希望你好好利用這一天的期限。”
  江怀忠當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弄到五千兩銀子,臉色泛青地急叫道:“馮大爺請等一等,這座心園給你好了。”
  馮大爺搖搖頭,說:“心園距城太遠,又建在村中,誰要?我要你那座湖濱的宅院,你可以去找銀子向溫老太爺贖回來,千余兩銀子也就夠了。”
  其實他對心園十分滿意,想要得緊。
  四名大漢衣下皆露出短刀的刀鞘,大馬金刀地往大環椅上一坐,一個叫道:“江怀忠,咱們早餐還沒有著落呢?你是不是准備讓咱們喝西北風?”
  江怀忠打一冷戰,向心芝叱道:“懶婆娘,你還不去准備吃食?”
  近午時分,兩大漢跟著他到了城北的溫老太爺家中,懇求溫老太爺讓他贖回宅院。溫老太爺早已接到警告,推說已經轉賣給別人,賣价是三千兩,買主目下已到杭州去了,何時返回不得而知。
  他完全絕了望,除了自殺,他別無他途。
  他到了放鶴洲馮家,要求馮大爺寬限三日。
  但是馮大爺不但不肯延期,更限定明日午正時分登門討債,如果無錢交款,便須將人帶起處死。
  這一天,心芝像是處身在惡夢中,她在佛堂禱告,希望乃妹赶快返家。
  第二天一早,江怀忠又到了馮大爺的家中。
  兩名大漢自然也回來,寸步不离。
  他涕淚交流向馮大爺磕頭苦苦哀求,哀求放他一條生路,他已完全屈服了。
  馮大爺有一副鐵打的心腸,根本不加理睬。最后是師爺出面打圓場,提出了可怕的條件,好說歹說,總算給他留一條生路。
  其一、以心園作抵。心園雖是費家的,但只要費心芝捺下手印畫下押,馮大爺就敢要,費家只有一位孤女費心蘭,他馮大爺怕什么?
  其二、江怀忠必須立下休妻的休書,轉賣給馮大爺為妾。
  其三、江怀忠限三天之內,帶了儿子小珂离城,遠走他方,從此不許回來。
  江怀忠天生賤骨,乖乖答應了,當堂立下了休書与轉賣契,赶回心園要迫心芝捺手印書押。
  馮大爺有事要到西水驛,說好了午牌未申牌初,前往心園驗收。
  紈褲子弟的江怀忠,他遭受到眼前可悲的處境,原是罪有應得的。
  可是賢淑美麗的費心芝,這突遭橫禍的悲慘命運,豈不是已走到了人生的絕境?
  她在佛堂中禱告乃妹快些回來……
  ……
  就有四乘小轎向著心園而來!
  西水驛的碼頭上,靜靜地泊了兩艘船。
  其中一艘是紀少堡主紀志剛的,同行的爪牙們今天都不出艙,躲在艙內似有所待。
  一艘小舟來自南湖,是馮大爺的船。
  另一艘船上有几個青衣人在艙面閒聊,其中一人舉手相招,船徐徐傍在左舷系纜,伙計們幫著泊船,馮大爺已一躍過舟。艙門鑽出一名魁梧的虯須大漢,含笑招手道:“馮兄弟,艙里面說話。”
  “大哥你好,小弟赶上了嗎?”馮大爺抱拳含笑問。
  “剛好,咱們也是剛到。”
  艙內坐著六個人,主客位上坐的是紀少堡主。
  大哥向馮大爺示意上前行禮,說:“馮兄弟,見過紀少堡主,河南天馬集天下第一堡的少堡主。”
  馮大爺上前行禮,謙恭地道:“在下馮大海,少堡主請多指教。”
  大哥接口道:“馮兄弟是嘉興府的負責人,為了那一筆紅貨,他正在找尋寬敞秘密而又方便的地方作為聚會所,以安頓應召赶來的弟兄。”
  “地方已經找到了,明后天咱們的人便可陸續安頓進去。”馮大海洋洋自得地說。
  紀少堡主淡淡一笑,說:“湯桂,在下与貴地的海上弟兄向無往來,既然湯兄找上在下幫忙,但不知貴地的弟兄,對在下是否肯信任?”
  “少堡主但請放心,咱們皆信賴少堡主的聲威。”大哥湯桂急急接口。
  “在下能請教貴地的首領是誰嗎?”
  “嘉興府一帶,完全由兄弟負責。”
  “東海王東海神蛟洪大王,是否完全授權湯兄了?”
  “是的。”
  “在下深感狐疑,海上的當家,為何派至內地來了?運河似非海上豪杰的勢力范圍,洪大王是否吃過界了?”
  湯桂呵呵笑道:“不瞞你說,王爺在東海沿岸的靠海大埠,皆派有弟兄潛伏作為內應。由于運河不是王爺的勢力范圍,因此王爺不能親來,所以授權在下便宜行事,而在下卻又人手不夠,特請少堡主幫忙。”
  “洪大王難道就派不出几個人前來行事?”
  “這……不瞞少堡主說,王爺目下遠在黑風洋,正与定海衛的水師周旋,無暇派出得力人員來主持此事。”
  “哦!原來如此。話說得明白,先小人后君子,這筆紅貨得手之后,咱們是二一添作五,湯兄意下如何?”
  “這……可否按江湖規矩,四六分折?”湯桂遲疑地問。
  紀少堡主搖搖頭,說:“在下從不与人討价還价。老實說,這筆紅貨并不是諸位盯上的,在下于杭州動身時已有所風聞,如不是在下有事在石門一帶鬧了事,很可能跟下來呢!再說,在下在貴府要找人,為了紅貨的事,勢必有所耽誤,很可能顧此失彼,甚至得不償失呢!湯兄如果認為不公,請另請高明。”
  湯桂不是傻瓜,听口气,便知紀少堡主不但不會讓步,而且弦外之音表示得夠清楚夠明白,這筆紅貨還不知到底誰屬呢,他一咬牙,說:“一切依少堡主的意見分配,只請少堡主多費心。”
  “那是當然,在下會多請几位朋友前來助拳。至于你們的人,希望在紅貨到達的前一天准備停當,听候差遣。”
  “好,在下不會誤事。”
  “那么,一言為定,在下要親自前往認人,有消息可直接傳交船上照料的羅師父,他會全權處理的。告辭。哦!貴地的弟兄,有沒有對府城附近熟悉的人?”
  馮大爺拍拍胸膛,笑道:“少堡主有何差遣,我馮大海定不辱命,府城附近五十里內,人事地物皆在馮某掌握之中。”
  “那么,日后還得有勞馮兄呢?”
  “但不知少堡主所問何事?”
  “武林魔道中人,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琴魔,可能隱居貴府,馮兄知道他的下落嗎?”紀少堡主問上正題。
  馮大海先前話說得太滿,這時鬧了個臉紅耳赤,下不了台,囁嚅著道:“在……在下沒……沒听說過這個人物,也……也許不在本府。”
  “請馮兄代為留意,告辭。”紀少堡主站起說。
  紀少堡主帶了兩名手下,從后艄過船,鑽入中艙向一名手下問道:“有消息嗎?羅師父。”
  羅師父搖搖頭,說:“剛才老三乘快船赶了來說費姑娘的船平白失了蹤,的确不曾通過彩湖鎮,可能在途中有耽擱,尚未駛過彩湖鎮咱們的監視區。”
  “再派兩個人去,不要錯過了。”
  “是,船是逃不出咱們的眼下的。”
  “注意她換船。”
  “不會吧?屬下交代下去就是。”
  “好,這里由你招呼,我去找兩個人助拳,這筆買賣咱們勢在必得,不可放過。”
  午牌末申牌初,馮大爺帶了十二名爪牙,得意洋洋踏入了心園的院門。
  大廳中,江怀忠垂頭喪气,坐在大環椅上有气無力,等候宰割,四名爪牙也在一旁落坐,有說有笑旁若無人。
  “哦!大爺來了,”一名爪牙叫。
  江怀忠如中電殛,一蹦而起。
  五人將馮大爺迎入,馮大爺桀桀笑,向江怀忠問:“江老弟,你准備好了沒有?”
  江怀忠在椅下拖出一只小包裹,失魂落魄地說:“小的已經准備好了。”
  馮大爺怪眼一翻,哼了一聲道:“混帳!准備好了?你的老婆孩子呢?”
  “小……小的立即喚她們出來,當……當面交……交代。”
  “喚出來呀!還要在下請你嗎?”
  江怀忠打著哆嗦,踉蹌入內,不久,帶了心芝母女出堂。
  心芝莫名其妙,訝然瞥了眾人一眼,向馮大爺問:“馮爺,這座心園真要給你們嗎?”
  “江娘子,不錯。”馮大爺說,取出了几張單据,獰笑道:“看光景,尊夫還有事情沒告訴你。”
  “官人,怎么回事?”心芝向乃夫問。
  “娘子,這……”江怀忠語不成聲。事到如今,他后悔已來不及了,天良發現愧對妻儿。
  “江怀忠,字据呢?”馮大爺高叫。
  江怀忠臉色蒼白,惶然從怀中取出兩張單据送上。一張是由心芝捺手印畫了押的賣屋契,一張是他蓋了手模腳印的休妻書。至于賣妻書,昨天他已交給馮大爺了。
  馮大爺將賣屋契納入怀中手中,握了休妻書,獰笑道:“你不好說,要在下替你將這張書交給她嗎?”
  “這……”
  “這是你的押契。”馮大爺將五千兩銀子的押契丟入他怀中。
  他居然淚下如雨,一咬牙,將押契撕得粉碎。
  馮大爺桀桀笑,揮手道:“把你的孩子帶走,永遠不要回頭。”
  他默默地走向心芝,伸手去抱小珂。
  心芝已看出不對,但尚未疑心他已將妻子出賣,將小珂交過,凄然地說:“官人,我們就此空手离家嗎?”
  “我……”
  “官人,你還年輕,世間餓不死人,只要你今后改過自新……”
  “不要說了。”他暴戾地叫。
  “好吧,走吧。我們暫時离開……”
  “我离開,你不能离開。”他大叫。
  “官人,你說什么?你……”心芝吃惊地問。
  馮大爺桀桀狂笑道:“娘子,我替他說明了吧……”
  “呸!你說話怎么不干不淨?”心芝怒叱。娘子兩字,豈是旁人可叫的?難怪她憤怒。
  “哈哈哈哈……”馮大爺狂笑,將休書向她一丟,再揚揚另一張契据,說:“娘子,你這位郎君,已將你連休帶賣,你已經是我馮大爺的人了。”
  心芝大駭,向江怀忠舉起了休書,厲聲問:“江怀忠,這是你寫下的休書?”
  “我……”江怀忠向后退。
  “你……你把我賣給這惡賊了?”
  江怀忠頹喪地叫:“心芝,我……我對不起你……”
  “你……哇……你這……哇……”心芝狂叫,連噴兩口鮮血,身軀一晃,向后挫倒了。
  “你還不滾?”馮大爺向江怀忠叱喝,火速急扶心芝。
  心芝猛地從怀中拔出一把匕首,兜心便扎。
  馮大爺眼明手快,伸掌一撥一勾,便扣住了她持匕的手,獰笑道:“小娘子,還沒圓房,你就要謀殺親夫?你好大的膽子。”
  他奪過匕首,信手一抖,心芝跌出丈外,跌了個昏頭轉向。
  “哈哈哈哈……”眾人仰天狂笑。
  小珂凄厲地號哭,凄厲地狂叫:“娘!娘……”
  江怀忠抱實小珂,一咬牙,沖出了廳門。
  院門外,四乘小轎停下了。
  第一乘小轎的轎帘一掀,費心蘭清秀蒼白的秀臉出現,咦了一聲說:“怎么院門大開?我的老天,花園怎么變成這般模樣?”
  她搶出轎門,后面的三乘轎的人出來了。小琴挽了包裹,捧著琴盒,小劍也挽了包裹佩了劍,最后是柏青山,他挽了一個大包裹,佩了不起眼的辟邪劍。
  他們是半途易舟登陸,換乘小轎回來的,費心蘭為了避免有人追蹤,事先已有了妥善的安排了。
  柏青山急走兩步,心蘭姑娘已經踏入了院門。
  江怀忠恰在這時奔到,怀中的小珂仍在狂哭狂叫:“娘!我要娘,娘……”
  “哈哈哈哈……”廳內傳來的狂笑清晰入耳。
  江怀忠猛抬頭,看到了一身白衣,當門而立,鳳目帶煞的費心蘭,不由一惊,他并不怕費心蘭,只是心中有鬼,赶快扭頭奪路。
  “站住!”費心蘭鐵青著臉叱喝。
  首先是小劍閃入,攔住去路叫:“大姑爺,听見沒有?”
  廳門口,出現了馮大爺与十六名爪牙。
  江怀忠惱羞成怒,大吼道:“讓路!該死的東西!你是什么人?”
  小琴認識他,他卻不認識小琴,費心蘭的這兩名愛婢,從不見外客,但她們卻可偷偷看客人,因此認識他。
  柏青山搶入,冷笑道:“閣下,對女眷們說話,你要規矩些。”
  江怀忠奮勇奪路,一腳向柏青山的小腹踢去。
  柏青山一閃而入,大手叉住了江怀忠的咽喉。
  心蘭急忙接過小珂,急叫道:“小珂乖,還記得阿姨嗎?別哭,小珂乖。”
  小珂已經記不起一別年余的阿姨了,仍啼哭不止。
  柏青山知道這位仁兄是心蘭的姐夫,不忍下重手,擒住對方的手,頂起對方的咽喉冷笑道:“閣下,你最好安靜些。”
  “哎……哎唷!放手!”江怀忠發狂般大叫。
  費心蘭看清了遠處廳門外的十七個人,不由大惑。這些人都帶了腰刀,看神色就不像是善類。她哼了一聲,向江怀忠沉聲問:“你抱著小珂往外奔為了什么?廳口那些人是何來路?怎么回事?”
  “你……你少管我的事,放開我。”江怀忠厲叫。
  柏青山拖了江怀忠便走,說:“先到里面再說,在此地有理說不清。”
  踏上台階,階上站著馮大爺,雙手叉腰厲聲叱道:“站住!你們這几個男女,青天白日亂闖私宅,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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