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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陰謀敗露


  出了街尾,后面跟來了高黛姑娘。
  “是從閶門桃花塢來的,生死一筆請來的狗東西。”姑娘低聲說。
  “有線索嗎?”他問。
  “找到了,船泊吳門。”
  “看到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沒看到。我們已有人全天監視,不論他們駛往何處藏匿,都逃不過我們的監視。等他們泊妥,我再來把細節告訴你。”
  “好的,我設法通告費老哥。”
  五岳狂客那些人,布線的工作發展得頗為迅速,已逐漸獲得一些地方人士合作,消息比以往靈活,雖則沒有打擊的實力,騷扰的工作成效卓著。
  有五岳狂客的人供消息,他輕松多了。
  “我要跟去。”姑娘提出要求。
  “不行。”
  “人家一定要去。”姑娘扭著小腰肢撒嬌。
  “那地方你敢去?”
  “敢打賭嗎?”姑娘臉紅紅地羞笑。
  “皮厚。”
  “你是答應了?”
  “我沒說。”
  “你答應了的,我清楚地看到你點頭。”
  “牙尖嘴利。”姬玄華在她的粉頰上擰了一把:“生死一筆快要被逼急了,居然肯花錢請人對付我。魚藏社可能不敢接這筆買賣,他已經沒有多少人可用了,早晚會咬牙切齒,把老本掏出來和我徹底了斷。”
  “他有什么老本?”
  “不久自知。”姬玄華不想泄露天机。
  沒誘出虎丘生祠隱藏的人,他頗感失望,生死一筆宁可花錢,雇一些高手名宿對付他,不愿把隱藏在生祠的主力派出來周旋,委實令人莫測高深。
  他必須不斷增加壓力,激怒生死一筆把主力投入。
  襲擊珠玉畫舫,就是他增加壓力的手段。五岳狂客的人,有效地供給他有關珠玉畫舫的動向消息。
  兩人出了街尾,向南折入小徑,談談笑笑進入一座頗為雅洁的農舍,這是他今早才洽妥暫時落腳的地方。再往南走,便是漕河的水道。
  踏入廳堂,姑娘愣住了。
  他卻眼神一動,并沒感到意外。
  鏡花妖扮成花信年華村婦,荊釵布裙別有一番素淨的風韻。
  “玄華,高小妹。”鏡花妖笑吟吟嬌呼,臉上漾溢著重逢的喜悅:“感到意外吧?你們真走在一起了呢!”
  高黛感到极端的困感,亮晶晶的明眸,涌起警戒的神色,轉頭向姬玄華注視,似乎想在姬玄華臉上的神情變化,找出她的疑問和答案。
  姬玄華曾經告訴她,兩妖女不在徐州。
  姬玄華安排鏡花水月遠走高飛,她那時也曾參与,兩妖女表示遠走徐州,逃避仇家追殺。
  而姬玄華向妙劍表示,織造署的人,該知道兩妖女的下落。
  又說,只有生死一筆才知道兩妖女的下落。
  自從送走兩妖女之后,姬玄華在言談之間,有意無意地隱約透露一些玄机,暗示知道兩妖女的動向。
  現在,鏡花妖竟然出現了。
  她心中有了复雜的變化,直覺地對鏡花妖生出強烈的敵意。
  “老天爺!你沒逃掉?水月呢?”姬玄華表現出熱烈的歡迎情意:“這許久了,你居然還在蘇州逗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寶貝,也好,這几天我好想你。”
  她听得背脊發麻,疑云重重。
  農舍主人很知趣,一家老少躲到偏院去了。
  “一言難盡。”鏡花妖長歎一聲,挽了姬玄華親昵地在長凳排排坐:“船折入漕河口不久,艙漏水舵斷柄,一陣怪風吹斷了桅,船來個底部朝天……”
  “哎呀!水月呢?”姬玄華惊呼。
  “不知道。她不諳水性,我也不會。我抱住一塊破船板,漂到一條小汊河獲救,風寒入体,几乎送掉老命。你看,我是不是清瘦了許多?”
  “皇天保佑,阿彌陀佛。”姬玄華正經八百感謝神明菩薩,隨即恢复花花公子風采,大手在鏡花妖身上毛手毛腳:“呵呵!女人清瘦更為窈窕可愛,你是因禍得福呢!你等一等,我先洗漱,再好好聚一聚。小黛,替我准備巾水。”
  高黛本來要跳起來,她快要爆炸了,姬玄華的色迷迷舉動,毫無顧忌地在她面前展露,她實在受不了,雖則她知道姬玄華与鏡花妖,本來就有一段情。
  正要發作,心中一動。
  她与姬玄華根本不在一起,她對這家農家毫無所知,姬玄華卻像是把她當成住在一起的人,大大方方要她進屋內准備洗漱的巾水,怎么一回事?
  她相當机伶,心細如發。
  “是的,大哥。”她溫順地應諾,向鏡花妖嫣然一笑表示打招呼,裊裊娜娜往后堂走。
  姬玄華向鏡花妖客套了几句,隨后跟入。
  “怎么一回事?”經過穿堂她低聲問:“你在弄什么玄虛。”
  “吞下。”姬玄華遞給他一顆豆大丹丸:“隨机應變,口風放緊些。”
  “這……”
  “請勿多問,隨時准備應變。”
  她有點恍然,有點毛骨悚然,也感到极端興奮。姬玄華把她看成知心的人,正和她聯手對付鏡花妖,她用不著擔心姬玄華与妖女過去的一段情了。
  她總算明白姬玄華往昔的言談,涉及鏡花妖的事皆另有用意了。
  “有凶險?”她悚然問。
  “知道有凶險,凶險就不足慮了。我會照顧你的,小黛。”
  “我想,我能配合你。”她信心十足:“我們曾經共過患難,我好高興,大哥。”
  姬玄華挽住她的纖腰,默默地用力一攬,掉頭進入廂房,把她留在原地發呆。
  感覺中,姬玄華那盡在不言中的一攬,不但力道仍在,也余溫仍在,一股暖流從心底涌升。
  “但愿他對我的用情,不是鏡花水月。”她喃喃地自語,有點神意飛馳。
  鏡花妖顯然已經來了許久,桌上有農舍主人替她准備的茶水。
  廳堂并不大,擺放了一些小農具和雜物,窮苦的小農宅,根本談不上什么擺設。門外的大院子也是晒谷場,一些家禽家畜奔東逐北,看不出任何异象,附近不可能有陌生人逗留。
  鏡花妖等姬玄華兩人進入后進院子,頗感滿意地扮主婦,略加整理懸挂与擺放在地的小農具,整理后不再顯得凌亂。
  姬玄華偕高黛重新出廳,換穿了一襲水湖綠博袍,顯得溫文儒雅,勇悍的武夫气質完全消失,花花公子的流气也不存在了。
  伴在身邊一身村姑打扮的高黛,也顯得秀麗俏巧頗為出色。
  “唷!你用心整理廳堂,難道也打算在這里落腳?”姬玄華洪亮的嗓門,表示出心情的愉快,出廳便調侃鏡花妖,拖了凳逕自落坐,信手接過高黛乖巧地搶先斟過的一杯茶:“要不要再接受我一次安排?水月落水失蹤生死不明,我感到抱歉難過。”
  “我唯一的倚靠,現在只有你了。”鏡花妖愁容滿面:“只好跟著你暫時落腳,你不會拒絕收容我吧?”
  “我當然歡迎你留下,可是太過危險。”姬玄華放杯而起:“走,我們到外面好好商量。”
  “我不想露面。”鏡花妖拒絕外出:“楓橋鎮有許多走狗眼線……”
  “不是到鎮上露面。”姬玄華往外走:“外面大柳樹下不但清靜,而且可以監視四野,我擔心有高手走狗赶來撒野,可不想坐在屋子里任人堵住宰割。”
  理由充分,不由鏡花妖不跟出來。
  附近是空曠的田野,有些大田埂上枯草叢不易藏人,視野遼闊,遠處可以看到高出樹梢的楓橋鎮樓房屋頂,另一面可看到兩里外、行駛在漕河中的船只桅杆高出樹梢,還沒放水淹浸的稻田,看不見有人活動的象跡。
  姬玄華挽了鏡花妖,在大柳樹下落坐,把鏡花妖丰滿誘人的胴体,緊緊地挽住狀极親昵。
  高黛也机警地緊倚在鏡花妖的另一面,兩人把鏡花妖夾在當中。
  “姬大哥的行跡并沒瞞人。”高黛以往對妖女的敵視態度已經消失,表現得熱絡親密,挽手搭背像個撒嬌的小妹妹:“走狗們都知道他的動靜,難怪你逕自來到他的住處。韓姐,你的行囊呢?”
  “行囊早丟了,買了几件換洗衣裙,還留在河邊的農舍里。”鏡花妖已感覺出不對了,被夾在中間動彈不得:“所以,今后得倚賴玄華替我安排,在蘇州我別無容身之地,只有玄華能保護送我平安离去。”
  “他不會走的。”高黛說。
  “對,我不會走,東厂那些害民賊,還欠我一兩万銀子呢!”姬玄華的手,在鏡妖的肩膀、手臂、腰肢溫柔地撫摸游移:“你也不必太害怕,素英,我知道你的武功非常扎實,自保的力量并不差。”
  當初在虎丘上,鏡花妖就曾經利用与他軀体接触的机會,用內功探索他体內的奧秘。這种神技,不但需要有精深的武功修為,而且須練有探索對方神意的奇技秘學,大多數高手名宿,無法修至這种境界。
  “比起東厂那些身手超絕人物,差得太遠了,只有你才能應付得了他們。”
  “你仍然希望我護送你遠走高飛?”
  “是的。你在蘇州已經游覽了不少日子,既然結了這許多可怕的仇家,還有什么好留戀的?玄華,不能丟開嗎?你到底在蘇州還有什么大事未了,哦!你不會真的改變主意,幫助高小妹那些人,做一個俠義英雄,向東厂的強權挑戰吧?”
  “生死一筆很急于知道這件事,是嗎?”姬玄華笑吟吟神情毫無异狀,大手不住撫摸鏡花妖的秀發。
  “咦!玄華,怎么扯上生死一筆?”鏡花妖臉色一變,笑容僵住了。
  “沒什么啦!”姬玄華神情絲毫不變:“生死一筆根本沒把五岳狂客那些人放在心上,但如果我和高家的人并肩站,那就相當嚴重啦!不證實他能心安嗎?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我能乖乖离開蘇州,以免威脅他的安全,如果不……”
  “他就會孤注一擲,不惜代价永除后患。”高黛接口:“韓大姐,你一定會設法讓姬大哥保護你离開蘇州,不是嗎?”
  “玄華,你會護送我离開嗎?”鏡花妖避重就輕,向姬玄華下工夫。
  “生死一筆正希望我如此做,那么,他就可以睡得安枕,無債一身輕啦!不,我會安排你离開,安排可靠的人護送你到常州,夠情義吧?我要留下討債,兩万銀子可是一筆惊人的大財富。”
  “玄華,錢財身外事……”
  “哈哈!你和水月替織造署賣命,為的就是可以發財呀!不要用什么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等等假仁假義的話來勸我,好嗎?現在,我們到河邊去。”
  “到河邊?”
  “或者到楓橋鎮碼頭,我立即找船派人護送你遠走高飛,走吧!”姬玄華挺身而起,伸手挽扶。
  “不,我還得回到寄居處收拾。”鏡花妖賴在地上不起來:“玄華,急不在一時……”
  “急在眉睫,素英。”姬玄華說:“我的行蹤不瞞人,你的出現必定會引來大批走狗,再不走,就來不及啦!哦!你似乎不想走呢!”
  “我當然想走,但希望和你一起……”
  “你還沒听懂姬大哥的話嗎?”高黛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急躁的性子發作了:“你不能勉強姬大哥為你做任何他不愿做的事,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有人負責護送你遠走高飛,情勢凶險火燒眉睫,你居然……”
  “你少管我的事,滾到一邊涼快去。”鏡花妖也冒火了:“走狗們怕的是他,只有他保護我才放心。我和他是一雙江湖佳侶,要求他護送并不過份。玄華,是嗎?”
  “素英,你的要求并不過份,我不想辜負你的情意。”姬玄華欣然說:“好,我護送你到常州,甚至會到鎮江,這就走,絕不耽誤分秒。”
  “這……”
  “小黛。”姬玄華轉向高黛交代:“你不能去,你回農舍看看,略為收拾立即离開。哦!可能農宅的人不小心,在廳堂收拾茶具,可能摔倒昏迷,要用解迷香的藥才能救醒,你也要小心點。”
  “哦!迷香藏在什么地方?”高黛懶洋洋站起問。
  “去找呀!反正廳堂雜物不算多。”姬玄華說:“是一种可泄出的管狀盛具,体積不大也不小,把雜物清理就可以發現了,那本來是用來計算我們的,有人打算要活捉我們呢。”
  “好在我們沒在廳堂逗留,好險,是誰……”
  鏡花妖像一頭怒豹,凶猛地向姬玄華蹦去、扑上。
  陰謀敗露,只好走險一擊了。
  姬玄華一聲冷哼,閃出丈外。
  鏡花妖不死心,一扑落空折向追躡,左手一抬,袖底傳出一聲崩簧響,但沒有暗器射出,人仍以奇速扑向冷然移位的姬玄華。
  姬玄華懶得理會,以恰到好處的速度移位。
  高黛雖則事先猜出姬玄華對鏡花妖存疑,疑心鏡花妖是走狗們的媒子,她并沒完全相信,內心中反而有點同情鏡花水月的遭遇。
  現在,她不能不相信了。
  她又想起姬玄華送走鏡花水月時,警告她必須火速离開養傷的農舍,說是凶險將至,顯然姬玄華那時已經疑心兩妖女了。而且她一家离開后不久,走狗們果然大舉來襲,那處藏身秘窟從此失去作用,這決不是巧合,走狗們不可能找到那處遠离城廂的秘窟。
  如果她老爹忽視了姬玄華的警告,結果如何?
  她愈想愈心惊,她愈想愈冒火。這妖女不但計算姬玄華,連俠義群雄也計算在內了。
  鏡花妖正全力追逐姬玄華,恰好快速地經過她身側不遠處。
  她惡向膽邊生,怒從心上起,猛地斜飛而起,快逾隼鳥穿林,一腳掃在鏡花妖的后臀上,后空翻兩翻騰,飄然落地姿態美妙輕靈,單足下伸有如饑鷹搏兔。
  砰一聲大震,鏡花妖被踢倒在地。
  經過訓練的獵鷹,爪子是磨鈍了的,訓練時不許用抓,用爪踢擊。如果用抓,雙爪一下,兔子便會血肉模糊,皮成了廢物,肉也爛啦!用爪彈擊,一下便把兔子擊昏,皮肉是完好的,所以稱饑鷹搏兔而不叫抓兔。
  獵鷹通常不能喂飽,飽了就懶洋洋像頭病鷹,飛也要死不活,所以叫饑鷹,饑鷹才能獵飛禽走獸。
  她的腳下點,靴尖的落點是鏡花妖的脊心。
  “放她一馬!”姬玄華的叫聲及時傳到。
  她雙臂一振,前空翻前飄丈余落地,化不可能為可能,輕功惊世駭俗。
  鏡花妖狼狽地爬起,抄起衣袖察看,心中一涼。小臂暗藏的梅花袖針筒,筒口已經變成扁形,六枚梅花針本來先一發五枚,后一發一枚,可以作兩次致命攻擊,十分歹毒霸道,現在已成了廢物,難怪發射后沒有針飛出。
  “你……你早就知道了?”鏡花妖咬牙說:“你……這無情無義的……畜生!”
  “是知道袖底乾坤侯曉風,他的拂云袖威力之后,才起了疑心的。那是送你們走之前起疑的。”姬玄華站在前面冷冷地說:“也只是疑心而已,按理我該立即求證的。但我對你還有一兩分溫情,也不希望你真被我料中,所以我仍然送你們走,你還敢怪我無情無義?”
  “我不信,只有兩個人知道這件事。”
  “你和水月就已經有兩個了。”
  “水月不知道。”
  “所以你殺了她?”
  “她……船一靠岸她就起疑,所以……”
  “所以你殺了她。兩個人,生死一筆和袖底乾坤。”姬玄華搖頭苦笑:“袖底乾坤的拂云袖,是袖功中威力最可怕的袖功之一,丈內袖風可以震腐五髒六腑,即使功力相當的人,交手相搏也經不起他全力一擊。他突然發難,貼身攻擊你們兩個猝不及防的人,你們居然留得命在,僅震得內腑离位,知道袖底乾坤造詣修為的人,肯相信這事實嗎?”
  “這鬼女人好陰毒。”高黛怒叫:“大哥,讓我斃了她。”
  “你無權向我報复。”鏡花妖大叫:“事先并不知道你高家的人和他在一起,襲擊秘窟也沒把你們列為主要目標,哼!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只好廢了你,我不忍心殺你。”姬玄華舉步逼進。
  “饒我!”鏡花妖惊恐地后退:“玄華,我……我也是不……不得已……”
  “陰謀犯殺人犯,都自稱不得已。”
  “你要我怎辦?”鏡花妖掩面哭泣:“唯我居士的确希望你离開,所以愿意花錢消災。魚藏社和生死一筆卻不愿意,先一步找到我,要我設法留住你,以便設法捉住你剝皮抽筋。你放棄朱雀功曹,不理睬我,我亂了方寸,根本不知道生死一筆臨時起意另有安排,我怎能遠走高飛?所以船走了兩三里,我就登岸向他复命,他隨時都可以殺死我,我不敢不听他擺布。昨天,他又要我來找你,要我用迷香用梅花針筒……放我一馬……我……”
  “下次,別讓我碰上你。”姬玄華扭頭便走。
  “你如果不逃出千里外,我一定殺死你。”高黛凶狠地說,隨姬玄華走了。
  三更天,天宇黑沉沉。城內譙樓傳來隱隱的鐘鼓聲,二更正了。城內,是夜市最熱鬧時光,城外卻夜黑風高,天气正在變坏,寒風刺骨,嚴冬的腳步近了。
  小船寂靜地夜航,三枝長槳輕柔地划動,不至于發出太響的撥水聲,像一艘幽靈之船。
  城河寬闊,船悄然越過葑門,繼續向北划行,河道愈來愈寬闊。左面的城牆黑黝黝像山岩,偶或可以看到巡城丁勇,搖曳的燈籠幽暗光芒閃動。
  再往北,就是相門了。
  河東岸,不時可以看到一排排停泊著的船。
  前面里余,一艘燈火全無的大畫船,也靜悄悄向北航,左右十二枝大槳,也緩慢地划動,入水輕而深,离水也柔和,操槳的划手技術第一流。
  小船內,姬玄華、費文裕、高黛、透過前篷口,注視著前面隱約可見的黑黝畫船。
  操舟的三位舟子,更是技術超人的行家,船不受風力影響,穩定地靜靜向前航行,与畫船保持同等的速度,黑夜跟蹤需要高度的技巧,稍一大意就會失去目標,因為不能跟得太近,避免被對方護航的船只發現。
  “他們如果不停泊,我們豈不是白忙了?”姑娘不安地用肘碰碰姬玄華的手膀:“怎辦?”
  “要跟一段再說。”姬玄華也感到煩惱。
  “要不要赶上去強攻?”費文裕問。
  “不行,老哥。”姬玄華大搖其頭:“船在水中航行,船上粉頭掉下水必死無疑,咱們怎能沖上去做害死無辜的凶手?”
  “他們如果繞城航行,天亮再停泊。咱們只有白瞪眼,今晚似乎白來了。”費文裕當然不忍心戕害無辜:“生死一筆這雜种詭計多端,還真不易對付。”
  “但愿他今晚在船上,哼!”姬玄華恨聲說:“躲在粉頭的羅裙下托庇,他丟盡了武朋友的臉面。”
  “你可別錯怪了他們,兄弟。”費文裕說:“兩厂的人,負責偵查京都內外,各王公大臣的隱私,深入私室內房如入無人之境,有時不妨扮烏龜王八,女的必要時也進教坊充妓女,任何地方他們都可以隱身,這是他們的職責。當初的正德皇帝,另設了一個內行厂,就是專門躲在王公大臣的內室,躲在女人堆里,專門調查哪一個貴婦美麗,哪一千金漂亮,再回去帶皇帝來快活。所以三厂一衛,對利用女人都學有專精。生死一筆名正言順在花船上快活,沒有人會怪他有虧職守。”
  “下一次,我要到京都。”姬玄華直咬牙。
  “太危險,兄弟。”費文裕不同意:“在這里,東厂沒有几個人,已經可以翻江倒海了。到了京都,他們集中兩厂一衛的人對付,蟻多咬死象,划得來嗎?”
  “這……”
  “他們可以用一百個人,或者一千個人來換你一個,即使換你一條胳膊也是值得的,你可不能付出一條手臂。算了吧!不要去。”
  “于心不甘呀!上次我到河間肅宁……”
  “那時他們毫無防備,這時你去試試看?”
  高黛心中一動,听出一些征兆。
  “姬大哥,你到河間做什么?”她忍不住追問。
  “小女孩,不要多問。”費文裕大笑:“那是男人与男人的事。”
  “費大哥,是不可告人的事嗎?”高黛也咭咭笑:“不可告人的事有多种……”
  “姬兄弟所做的事,不但可以告人,而且可以告天日,只是他不想白于天下而已。”費文裕說:“我本來就不是好人,是魔鬼,但在蘇州我所做的事,自信也是可告天下于心無愧,但法理難容。小女孩,你要姬兄弟把他做的事告訴你嗎?”
  “有何不可?”
  “你會嚇死。”
  “啐!費大哥,我的膽子是很大的……”
  “呵呵!我知道。”姬玄華有意拋開話題:“你跟來襲擊擠滿粉頭的畫船,就需有惊人的膽气。”
  前面的槳夫,發出一聲忽哨。
  “他們靠岸了!”費文裕興奮得跳起來。
  隱約的船影,徐徐向東岸移。
  “大家准備。”姬玄華抓起雁翎刀系在背上。
  河岸有十余座住宅,更遠些,燈光閃爍,可能有一兩座園林別墅。
  河濱泊了三四十艘小船,畫船成了龐然大物,在最南首靠上了河堤,首先便跳上三名大漢,兩面一分擔任警戒,防險的准備相當周全。
  架妥跳板,船夫們一陣忙碌,艙內開始有燈火泄出,前艙門開處,魚貫出來了五個人。
  前艙面設了彩棚,本來四周應該懸挂數十盞五彩小燈籠,徹夜五彩燈光閃爍,賞心悅目。但今晚所有的燈籠皆不點燈,前艙面暗沉沉。
  “我們到白下園看看。”為首的人向后續出艙的人說:“如無他事,約一個更次才能返回,你們這里要特別當心,嚴防意外。”
  “長上請放心,白下園附近沒有人敢撒野。”送出艙的人口气充滿自信:“這里是尹前輩的地盤,他對地盤的保護极為小心,任何陌生人在附近走動皆無所遁形,可疑的人休想活著离開,所以這里十分安……”
  堤上的大柳樹下,突然傳來一聲悶哼,接著人影電射而下,眨眼間便上了跳板。
  來的不止一個人,三個。
  沒看到堤上的警衛出現,表示三個警衛凶多吉少。
  “什么人?”船頭的警衛拔刀厲叱,揮刀直上。
  “債主來也!姬玄華!”
  “神魔費文裕!”
  高黛不出聲,揮劍沖進。
  一陣大亂,全船騷然。
  “啪噠!”雁翎刀一揮,砍斷了一根彩棚柱,彩棚轟然倒坍,把在艙面的人蓋在下面。
  費文裕飛躍超越,人化龍騰登上艙頂,直奔后艙,一劍挑飛了一個登艙頂堵截的人。
  高黛緊跟在姬玄華身側,她對姬玄華有信心,姬玄華攻堅,她撿漏网之魚,乘虛遞劍得心應手,配合得天衣無縫。
  姬玄華的雁翎刀很可怕,有如天雷霹靂,從前艙殺入直透中艙,刀過處人体崩裂,家俱艙壁紛紛倒坍,虎入羊群無可克當。
  有許多小隔艙,里面傳出女人的尖叫號哭,黑暗中難辨敵我,走狗們亂得一塌糊涂。
  費文裕則從后艙往前沖殺,他的劍比姬玄華的刀更具威力,僅在通向中艙的走道中,就刺殺挑飛了七個人,恰好到達中艙与姬玄華會合。
  他們一面揮劍,一面發出約定好的叱喝聲,以免傷了自己人,艙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誤傷在所難免,必須以聲音顯示位置。
  “向外卷!”姬玄華沉喝,砰一聲撞毀了官艙的左面排窗,躍出外舷供下役男女走動的舷板,劈翻了兩個人,再沿舷板向前艙面沖去。
  費文裕走另一面的舷板,重新殺向后艙与舵樓。
  鬼哭神號,聰明人紛紛跳水逃命。
  這种狂風暴雨強盜式的猛襲,震撼的威力大得惊人,膽气弱的人必定魂飛膽落,斗志迅速消沉。
  能逃走的男人都逃走了,連船夫也跳水溜之大吉。
  三十余名美麗的粉頭,全都躲在各小艙內的被窩里發抖。
  點起了火把查驗尸体,二十二具尸体中,沒有生死一筆,沒有勾魂無常。
  “這狗雜种不在船上。”費文裕冒火地大叫:“狡兔三窟,咱們白來了。”
  黑夜中快速狂野搏殺,怎知道所殺的人是誰,要知道死尸是何來路,一查便知到底有沒有主腦人物。
  “這混蛋是個怕死鬼。”姬玄華大表失望:“他只會調兵遣將玩陰的。我不能白來,債照討不誤。”
  一腳踢開主艙門,火光一張,里面兩個裸女尖叫著跳起來,棉被脫落赤條條地爬伏在地大叫大王饒命。
  高黛居然毫無羞色,抓起棉被把兩裸女蓋住。
  “不要哭,我們不傷害你們。”她好心地安慰裸女。
  姬玄華劈開了所有的柜櫥,失望地出艙,只有一些首飾,應該是粉頭們的,走狗們不會有大批金銀留下,他們沒有必要把金銀帶上船藏匿。
  “連利息也沒收到,見了鬼啦!”姬玄華站在跳板上大聲埋怨:“我不信邪,下次去織造署搬庫銀,連本帶利一起收,我不信庫里是空的。”
  這番話,一定可以傳入織造署。
  “今晚咱們失敗了,兄弟,認了吧!”費文裕向堤上走:“搬庫銀必定有利可圖,你一定可以討回本利。李太監躲到杭州殘害杭州的人,花了四十万銀子,在西湖替魏奸建生祠。表面上他所搜刮的金銀珍寶,藏在杭州的織造局,其實暗中搬來蘇州藏匿,蘇州是他的老巢。咱們破庫大搬特搬,弄一二十万兩金珠決無問題。”
  堤頂傳來一聲冷哼,陰森有如鬼聲。
  “一二十万兩金珠,搬得動嗎?”鬼聲刺耳,令人入耳惊心。
  共有五個黑影,全穿了有色長衫,像五個來自地底的幽靈,更像五具僵立的僵尸。
  “你外行,老兄。”姬玄華大踏步領先登堤,聲如洪鐘壓下鬼气:“珍珠寶石,一袋之量可值三五万,甚至值十万兩銀子,在下一個人,搬百万何足道哉?”
  “你就是姬玄華。”
  “包打保票。老兄台,有何指教?”
  “你們好大的膽子,把老夫的貴賓殺得落花流水。”
  “哦!這些東厂惡賊是你的貴賓!好家伙,可知你也不是好東西。閣下,你要替他們出頭。”
  “不錯。”
  “也替他們背債?”
  “混蛋!老夫……”
  “你稱老沒有用,受到在下尊敬的人,才配在姬某面前稱老,你憑什么認為在下尊敬你?”
  “老夫是吳下園主人。”
  費文裕越出兩步,哼了一聲。
  “原來是你這比豬狗更低賤的老混蛋,吃血夜叉尹春申。”費文裕厲聲說:“你是坐地分贓的魔道下流賤种,比那些划地稱雄的豪霸卑鄙一百倍。至尊刀在蘇州稱豪,雖則他被迫替毛巡撫做走狗,至少他還保有几分敢擔當的豪气,他就不喝鄉親的血,不出賣有良心血性的人。而你,暗中供給走狗有關義民底細的消息,讓京師來的惡賊抄他們的家,殺他們的頭。我一直抓不到你出賣義民的實据,不能憑傳聞制裁你這雜种。今晚,可是你親口承認東厂惡賊是你的貴賓。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与來遲。老狗,我找你。”
  “你配?你是什么東西?”吃血夜又怒吼,舉手一揮:“斃了他!”
  出來一個人,一聲龍吟,長劍出鞘,黑夜中,這人的雙眼似乎有綠芒閃動,不屬于人類的眼睛,獸類的眼才會反射光芒。
  “拿命來!”這人用劍向費文裕一指。
  “說大話的人會倒霉的。”在一旁的姬玄華大聲說:“面對神魔費文裕的人,敢說拿命來的人勇气可嘉。勇气是不足恃的,要真能打倒神魔才算數。”
  這人的劍,向下疾沉半尺,可知必定吃了一惊,几乎舉不起劍。
  先聲奪魄,神魔費文裕就具有奪魄的魔力。
  “別怕,我不會一劍殺死你。”費文裕舉劍,冷然滑進一步。
  雖然夜黑如墨,但依然可以感覺出強烈的殺气,像浪濤般一陣陣向前涌發,空間里,寒風的冷度增加了一倍,奇异的冷流令人渾身毛發點立。
  黑夜中閃避不易,誰敢保證一劍殺不了人?
  這人的身軀抖了兩下,退了兩步。
  人影乍動,吃血夜叉突然從側前方閃電似的扑上了。身動劍出鞘,劍一伸便近身了。
  姬玄華哼了一聲,身形更快,旁觀的人連人影也沒看清,錚一聲大震火星飛濺,雁翎刀奇准地架住了劍,吃血夜叉斜撞出丈外,馬步大亂。
  “五夜叉你名列第一,如此而已,你只會偷襲,哼!什么東西!”姬玄華威風八面,橫刀屹立有如當關的天神:“下一刀,我一定一刀殺死你,沖上來,你這狗都不吃的雜碎。”
  刀風四散,熱流蕩漾,与費文裕劍上所發的寒濤一合,突然激起兩道激蕩的气旋,發出隱隱風雷聲。冷与熱的气流,遠飄出四丈外,時冷時熱乍暖乍寒。
  “是离火玄陰煉魄功!”有一個身材最高的人惊叫,扭頭如飛而遁。
  “這家伙瘋了。”費文裕大笑:“兄弟,咱們就把匯合的神功,稱為离火玄陰煉魄功,一定可以成為一代宗師,你意下如何?”
  第二個黑影溜了,第三個溜得更快。
  面對費文裕的人,丟下劍徐徐后退。
  “我的命你還沒拿走呢!”費文裕大叫。
  這位仁兄向側一竄,跳下河堤往水里一跳,水花一涌,無影無蹤。
  吃血夜叉走不了,雁翎刀已將他控制在威力圈內,蓄勁待發,刀气強烈已到達爆發的臨界點,只要他一動,刀將如雷霆般光臨。
  “老夫不……不配替……替人背……背債。”吃血夜叉快要崩潰了,嗓音變得像頸被割了一刀的老公鴨。
  “我同樣會一刀殺死你。”姬玄華聲似沉雷:“木瀆鎮浩園潘家,一定是你陷害的。”
  “不……不關我的事,早晚……會有人出賣他的,我……我并沒得……得了多少好……處……”
  “你的手一定拿了不少賞銀。”
  “沒……沒有……”吃血夜叉急急否認。
  “把手伸出來。”
  “你……”
  “我要砍掉你接受血腥錢的手,留你一條狗命。”
  “不……要……”
  “要的,一條手臂換十六條命,已經太便宜你了,把手伸出來!伸!”
  持劍的手一伸,劍到人到,臨危拼命,老夜叉情急行兩敗俱傷的拼命一擊。手臂一丟,日后仇家上門可就慘了。
  姬玄華的身形乍隱乍現,現時刀光一閃,刀气迸發似隱雷,光芒有如電光一閃。
  吃血夜叉身軀仍向前沖,腦袋卻飛起三尺高。
  姬玄華舉手一揮,三人隱沒在堤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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