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三章 妖女蕩娃


  夜來了,天宇中万里無云,眾星朗朗,气溫急劇下降,寒風一吹,露結為霜。十七個人身上濕透,饑火中燒,果真是饑寒交迫,不是滋味。
  右粯反而能支撐下去,他對脫險极有信心,盡管一步步接近武昌,接近雷少堡主,接近死亡,但他卻十分鎮靜,深信自己必可脫身。
  唯一可慮的是雷少堡主可能來接人,他必須不斷地等候脫險的机會,盼望雷少堡主不要赶來。
  他也知道,雷少堡主不可能知道妙手天君一群人的行蹤,因此頗為自信,在到達武昌之前必可脫身,脅傷正以奇快的速度复元,机會快到了。
  他盡可能隱藏自己情緒上与体能的變化,表現得萎靡不振垂頭喪气,讓對方逐漸消去戒心。
  眾人走上了右面至蒲圻的小徑,豈知愈走愈不對。十六個人中沒有一人知道蒲圻的方向。
  至蒲圻該向東走,而小徑卻向北又向北。
  他們卻沒弄清天殘魔駝的話,這條小徑是黃蓋湖至嘉魚的小道,左至黃蓋湖北面的各處村庄,右至嘉魚縣城。
  小徑的右面半里地,另有一條通向蒲圻的小徑。魔駝并未欺騙他們,只是沒將左右兩條路說明白而已。
  走了十余里,前面傳來了犬吠聲,也看到了燈光。
  妙手天君大喜,說:“好了,可找到地方歇息了,已經遠离黃蓋湖十余里,按理該安全啦!先找些酒菜,填飽五髒廟再說。”
  金槍太保余悸猶在,垂頭喪气地說:“道長,走遠些比較安全。依在下看來,咱們离開黃蓋湖并不太遠。”
  “并不太遠?咱們走了半個多時辰,沒有二十里也有十七八里,你以為咱們的腳程不夠快?”
  急于逃出險地,腳程怎能不快?像他們這种走法,比常人奔跑的速度差不了多少,一個時辰走三十里,已是最低的估計了。
  十六個人皆渾身冒汗,潮濕的衣褲已快被体熱迫干了,有几位仁兄已气喘如牛,已支持不了多久啦!
  金槍太保苦笑道:“道長如果留意些,便知在下所言不虛了,小徑左盤右旋,繞河繞池曲曲折折,十七八里地如果拉直,恐怕不到一半路。”
  一名中年人拭掉臉面上的汗水,接口道:“不管,饑火中燒,委實受不了,無論如何,得找地方弄些食物充饑,不然便得躺下啦!”
  另一名大漢也隨聲附和,說:“咱們赶兩步,到前面庄子里找食物充饑,天色尚早,村民定然尚未就寢,找食物當無困難。”
  不久,村影入目。疏落的果林,池塘一彎垂柳,只有六七戶人家。
  先前所看到的燈光,原來是一座略具規模的廟宇,走近了便可看清廟門外燈籠上的字,寫的是“玄天大帝廟”。
  妙手天君大喜,說:“妙哉,不必惊動村民了。”
  三頭猛犬在村口迎客,張牙舞爪极不友好。廟中出來了一名香火道人,喝退了猛犬。
  妙手天君上前行禮說:“道友請了,貧道偕施主們途經貴地,暫借寶殿歇息片刻,尚請道友方便一二。”
  香火道人不住打量眾人,堆下笑說:“道友客气了,請入內待茶。”
  “謝謝道友方便,打扰了。”
  香火道人在前領路,踏入廟門。按理,妙手天君該先至大殿向神行禮,但他卻向西廊的客廂走。
  殿門外階上,站著兩名小道童,目迎所有的人進入客廂,方入殿而去。
  客廂是進香施主們安頓洗漱的地方,須在此淨手方可至殿堂進香拜神,設有客廳、廂房、与女眷梳洗的內間。
  香火道人肅客就座,目光落在上了銬鐐的右粯身上,臉上居然未露惊容,淡淡一笑向內叫:“小龍小虎,快与施主們奉茶。”
  妙手天君取出一錠銀子奉上,笑道:“道友,不瞞你說,這几位施主腹中饑餓,請道友張羅些酒食,愈快愈好,謝謝。”
  香火道人接過銀子,向后院走,在走道口轉身笑道:“諸位先不必急于進食,你們有几位朋友要來与諸位敘舊。”
  妙手天君臉色一變,戒備地問:“道友,你說咱們有朋友要來?”
  香火道人向門外一指,說:“瞧,這不是來了么?”
  廳門外,不知何時出現了五個人影,當門而立的人,赫然是白天站在輕舟的艙面上,与貨船水夫打交道的船夫,打扮依舊,但腰間多了一把分水刺。
  后兩人皆是年屆花甲的老人;一穿灰袍,佩劍;一穿青袍,佩刀。兩人手中皆點著一根山藤杖,相貌凶猛,紅光滿面,鷹目炯炯有神。
  右面的佩劍老人陰陰一笑,向同伴說:“沈賢侄說他們不敢走黃蓋湖,要到洪湖去等,卻被老夫料中了。在此地卻等到啦!哈哈!瓮中捉鱉哪!”
  妙手天君一眼看清了船夫打扮的人,便知要糟。
  五個人談笑自若,跨入廳門。
  佩刀的老人冷冷一笑,說,“沈賢師侄也夠精明的,一听說黃蓋湖鬧匪,便猜出是這几個小輩,因此赶來相候,果然不出所料。”
  妙手天君拔劍迎上,沉聲道:“諸位為何而來?”
  佩劍老人用杖向老道一指,說:“為你而來。”
  “前輩是……”
  “老夫姓韓,名軒。”
  “老夫楊松。”佩刀的老人接口。
  妙手天君大駭,脫口叫:“虎牙雙煞!”
  大煞韓軒鷹目一翻,沉聲道:“知道老夫的名號,還不丟劍?”
  “前輩……”
  “說!是你們殺了乘風破浪?”
  妙手天君駭然道:“老天!貧道根本不認識乘風破浪。”
  “什么?你敢否認?”
  “貧道可以發誓……”
  “住口!”
  “老前輩……”
  “哼!乘風破浪到虎牙山老夫的住處,拜求老夫出面,助他對付一個姓印的小輩。他乘船先走,老夫召集子弟晚到兩天,到達石首,方知你們殺了乘風破浪与他的一眾弟兄,劫走了印小輩。”
  “老天……”
  “叫天沒有用,有人親見你們在興元寺劫人。說!對不對?”
  “貧道在興元寺擒捉印小輩……”
  “那就對了。”
  “可是,興元寺內根本沒有乘風破浪的人……”
  “閉嘴!你們叫酒狂在碼頭截殺乘風破浪,帶人到興元寺劫人,還敢否認?說!酒狂為何不在?”
  大煞韓軒咄咄逼人,根本沒給對方有申辯的机會。
  一名中年人反而賈勇上前,大聲道:“老前輩明鑒。咱們是雷家堡的朋友,接到雷少堡主的手書,助他擒捕對頭印三与令狐楚,為朋友兩肋括刀,義不容辭。那酒狂乃是咱們黑道朋友的死對頭,憑晚輩几個不成气候的江湖末流,怎請得動那老酒狂老匹夫?老前輩見多識廣,當知這是決不可能的事。咱們到興元寺擒人,确是不見有乘風破浪的弟兄,不然豈敢同類相殘?据晚輩所知,乘風破浪也是……”
  “他也是為雷家堡出力擒捉姓印的小輩,你們不該如此對付他。”大煞韓軒仍然聲色俱厲地說,但口气已不如先前凌厲。
  妙手天君已听出轉机,收劍欠身道:“貧道天膽也不敢在老前輩面前撒謊,目下印小輩在此……”
  “拖他出來。”
  “是,貧道遵命。”
  一陣鐵鏈響,右粯被推出。
  兩煞不住打量萎靡不振的右粯,惑然問:“這嘴上無毛的小輩,竟然是雷家堡傳書天下要捉的人?怎么一回事?”
  “這人藝業了得哩!”妙手天君說。
  “了得?他能飛天遁地?有三頭六臂?”
  “他脅下挨了一劍,傷勢甚重,老前輩不可小看了他。”老道討好地說。
  “呸!”大煞一口濃痰,吐在老道的臉上,怒聲道:“滾你的蛋!你插什么嘴?”
  妙手天君拍馬屁拍錯了地方,拍在馬腿上挨了一記,悚然退后兩步,不敢再插嘴。
  大煞用杖搭在右粯的天靈蓋上,沉聲問:“小子,你說,老道的話是真是假?”
  只要右粯加以否認,妙手天君一群人將死無葬身之地。
  妙手天君心中叫苦,暗罵大煞該死,哪有這樣問口供的?簡直是豈有此理,存心坑人嘛。
  可是,老道白擔心。右粯不是個無賴小人,也看穿了大煞借刀殺人的詭計,不理睬大煞找借口的陰謀,站直身軀搖頭道:“在下不知道牛鼻子的話是真是假。不過,興元寺中,的确沒有乘風破浪的人,在下也不是私鹽販子的俘虜,而是被朋友所賣,不幸落在妖道手中的,憑他們這几塊料也擒不住在下。”
  他口中在說,心中卻大喜欲狂。他的恩師酒狂來了,帶給他一線生机。
  但听大煞的口气,他卻又不希望酒狂前來。听大煞的口气,似未將酒狂放在眼下,万一兩煞真有把握,恩師酒狂豈不糟了?
  大煞神色一變,收回杖冷笑道:“好小子,你很有种。”
  “夸獎夸獎。”他故作輕松地說。
  “你知道你日后的遭遇么?”
  “當然知道。”
  “你不想找人墊背?”
  “找人墊背,不能違背良心,是么?”
  “好,老夫看得起你。”大煞嘉許地說,轉向妙手天君喝道:“老道小輩,給他除下銬鐐。”
  妙手天君惶然道:“老前輩,這人是雷少堡主……”
  大煞將杖伸出,老道大惊,話咽回腹中,悚然后退。
  大煞哼了一聲,說:“你們十六個人,把兵刃繳了。”
  “這……”
  “跟著老夫走,等查明乘風破浪的事水落石出,的确与你們無關,老夫方能釋放你們。”
  “老前輩……”
  “住口!不許你再多說話。印小輩由老夫帶走,由老夫帶至武昌,叫雷家堡派人來接。”
  “這……”
  大煞舉手一揮,門外魚貫進入八名青衣人,領先的中年人喝道:“解兵刃,百寶囊也取下來。”
  妙手天君豈敢不遵,十六個人惊惶地繳出兵刃和百寶囊。
  右粯的銬鐐也除去了,脫身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大煞向一名中年人招手,說:“修良,你与修平負責看管印小輩,不要難為他,這小輩是條漢子。當然,如果他想逃走,又當別論。”
  “小侄遵命。”修良欠身答。
  “好,人交給你兩人了。”
  修良走近右粯,沉聲問:“小子,你答應不逃么?”
  右粯淡淡一笑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便得設法逃脫。”
  “你……”
  “你瞧著辦好了,反正在下已手無縛雞之力,上銬上鐐點穴道,在下不在乎。”
  “你還敢逞強?”
  “你要印某搖尾乞怜?算了吧,在下早晚是死,死也要死得光彩些,乞怜,辦不到。”
  修良大怒,舉手一掌拍出。
  “住手!好沒規矩。”大煞沉叱。
  修良乖乖收回掌,訕訕地說:“小侄知錯。”
  驀地“啪”一聲暴響,大廳一暗,東西兩盞明燈,東面那盞突然爆炸熄滅。
  二煞一怔,舉目四顧叫,“咦!燈怎會自爆?”
  大煞一閃不見,出了廳門。
  輕笑聲入耳,似從梁上傳下。
  二煞抬頭上望,上面梁桁清晰在目,哪有人影?
  “是女人的笑聲。”一名大漢叫,搶至東窗下。
  “出去搜!”二煞怒聲叫。
  眾人紛紛搶出,二煞卻冷然戒備。
  不久,大煞飄入,凜然地說:“人已走了,是個年輕女人。”
  “師兄看見了?”二煞問。
  “看見了,在西窗下,愚兄出去她剛走。”
  “沒追上?”
  大煞臉一紅,搖頭道:“身法奇快,為武林所罕見,只看到黑影冉冉而逝,比咱們高明。”
  “那……師兄怎知她是年輕女人?”
  “愚兄嗅到香粉味,猜想是年輕女人。師弟,今晚須嚴加戒備,敵友不明……”
  “她敢戲弄咱們,是敵非友。”二煞憤然地說。
  “很難說。咱們一未聞聲,二未見影,燈火便被擊滅,如果她是敵非友,恐怕咱們已有人受傷了。”
  一名正在檢查燈座的大漢,舉起一段寸長的指大樹枝,叫道:“是用樹枝擊毀明燈的,樹枝貼在壁上而未損牆壁,高明极了。”
  大煞哼了一聲,說:“咱們赶快安頓,她會再來的,咱們等她。哼!老夫倒要看看她是何人物。”
  三更天,廟右半里地的一座荒林中,兩個黑影相對席地而坐。林下雖黑,但仍可看清輪廓,是兩個女人,一穿勁裝,一穿衣裙,都帶了劍。
  坐在下首的女人,赫然是九尾狐沈麗姑,低聲問:“柯小妹,真的不是雷少堡主?”
  柯小妹是穿衣裙的少女,笑道:“不是。听口气,姓雷的仍在武昌。”
  “既然不是他,那……咱們去救右粯,可好?”
  “不行,你我兩人成不了事。”
  “只要姓雷的小畜生不來,怕什么?”
  “那兩個叫虎牙雙煞的老鬼,很難對付。”
  “老天!是虎牙雙煞?”
  “是牛鼻子老道說的,他們自通名號,一叫韓軒,一叫楊松。”
  “哎呀!正是他們。”
  “咱們不能冒失,畫虎不成那就糟了。哦!沈姐姐,你与那位姓印的很要好么?”
  “是的。他……”
  “可是,他比你年輕哪!”
  “好朋友并無年齡之分,是么?”
  “你們要好,僅止于朋友?”
  “真的,不騙你。”
  “哦!你那位朋友确有男子漢光明磊落的气概。”
  九尾狐噗嗤一笑,說:“柯小妹,你喜歡他么?”
  “啐!你胡說什么?沈姐姐,先到舍下歇息,好好商量打算,急不在一時,今晚不能去了,他們正在守株待兔呢。走吧,時光不早了。”
  東行里余,水色入目,竹林圍繞著一座廣約十余畝的池塘,平靜的池面,反映著點點星光,微風過處,光影搖曳,情調幽美。
  小徑通向池邊的一棟茅屋,透出一絲柔和的燈光。
  遠處,零星傳來三五聲犬吠,打破四周的沉寂,可知附近必定另有村落。東西里余,是數座小土山,草木蔥蘢,黑黝黝杳無人跡。
  少女領先而行,向燈光一指,說:“這就是寒舍,快到了。”
  九尾狐笑道:“尊府好幽靜,确是隱居享清福的好所在。”
  “是的,這里一年中,极少有人前來打扰。”
  “生活太單調,不嫌清苦么?”
  “本來就是隱居嘛,不是很好么?”
  距茅舍尚有百十步,頂門上空突傳來颯颯風聲。少女吹了一聲口哨,嬌喝道:“大金,不可慢客。”
  風聲徐斂,一個黑影從頂門上空一掠而過。
  九尾狐笑道:“令堂仍然養鷹,不怕被仇家發現么?”
  少女輕掠鬢腳,微喟地說:“這是家母從關中帶來的大金和小金,它們隨家母十余年,忠心耿耿不肯离去,家母也難以割舍。好在它們白天遠至山區獵食,晚間返家栖息,神禽通靈,不會引人注意,一向平安無事。”
  前面,傳來三聲彈指聲。
  少女急步而進,嬌喚道:“娘,你猜誰來了。”
  門外暗影中,傳來微慍的語音:“娘不管誰來了,你知道我們已謝絕一切應酬,不与外界往來么?”
  “娘……”
  “娘只知你進城購物,該在日落前返家的。”
  九尾狐急步趨前,向站在竹影內的老婦行禮道:“柯姨,還記得麗姑么?”
  老婦哼了一聲說:“你還沒死?”
  九尾狐笑道:“我剛四十出頭,還有兩個四十歲好活。你比我大几歲,要死的話,你該死在我前面。”
  “哼!你……”
  “柯姨隱世五六年,無人知道你的下落,要不是在嘉魚縣城小妹認出我這個沈姐姐,我還不知你已跑到江南來隱居呢,多年不見,想不到你仍是這副陰陽怪气德行,好教人失望。嘻嘻!不請故人入室小敘么?”
  老婦向柴門走,冷冷地說:“像你這种人,最好不要上門。”
  “嘻嘻!我就這么不受人歡迎?”
  “歡迎?哼!你比瘟疫還令人可怕。而你那位師父,更可媲美洪水猛獸。”
  九尾狐突然跟上,附耳笑道:“別忘了,你曾經和洪水猛獸相好過一段時日。”
  老婦大怒,猛地一肘后撞。
  九尾狐卻鬼精靈,先一步跳開了,嬌笑道:“柯姨,要不要我說給小妹听?”
  柯小妹急急接口問:“沈姐姐,是什么事?”
  “住口!”老婦怒叱。
  “娘……”柯小妹惶然叫。
  老婦一面推門,一面向九尾狐厲聲道:“沈麗姑,你小心我剝你的皮,不信你試試看?”
  九尾狐卻格格笑,挽住柯小妹笑道:“柯小妹,我在說你娘當年的英風豪气,碰了一鼻子灰,你們潛心歸隱,不愿舊事重提。”
  “這……這為什么?”
  “嘻嘻!小妹,俗語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咱們江湖人闖蕩一生,得意時青云直上,失意時花落水流。有些事回味無窮;有些事不堪回首。前情若夢,往事如煙,每個人必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永遠不希望有人提起,就是這么一回事。”
  柯小妹怔怔地說:“沈姐姐,你的話我似懂非懂。”
  “嘻嘻!你最好不懂。你年輕,八年前你我相聚,你還是個剛會跳跳蹦蹦的野丫頭,別后便天各一方無緣重聚,大概從那時起,你便与你娘南下隱世潛居,從此便粗茶淡飯与世隔絕,有關你娘的事,你最好不要問。”
  主客在草堂落坐,燈光明亮,可看清主人母女的相貌。老婦其實不算老,半百左右的人,該有端肅慈和,舉止安詳的風華。
  但她,荊釵布裙,臉上有不該有的蒼茫老態。唯一仍顯得年輕的是她那雙鷹目,深陷眶內但冷電四射。
  柯小妹年僅二八,出落得花朵般嬌媚動人,青布衫裙朴素大方,略帶三分稚態惹人怜愛。
  九尾狐挽著柯小妹的小腰肢,軟掀著鼻翼,笑道:“好香,小妹,你用脂粉薰衣?”
  柯小妹羞笑,說:“我家沒有脂粉,后園里有不少奇草异花,用來薰衣頗為清雅,我喜歡。”
  “應該的,哪家青春女儿不愛香……”
  老婦哼了一聲道:“麗姑,我不許你對她說這种話。”
  九尾狐似笑非笑地說:“遵命,不說就不說。但我要問你,你打算把小妹埋葬在這种荒山野地里?人,不可能与世隔絕的,尤其是女人,那太苦了,是不是?”
  老婦冷冷地盯著她,冷冷地說:“你少管老身的閒事。”
  “柯姨……”
  “你是客人,如果你知道作客之道,我會以客禮相待,不然……”
  “不然,我會知趣地告辭。”
  “你知道就好。”老婦冷笑著說,轉向柯小妹問:“女儿,為何不早歸?”
  柯小妹欠身道:“娘,女儿知錯。午間出城時,碰上沈姐姐,她不認識女儿,女儿卻記得她,她与八年前一樣,似乎仍然是八年前的她。”
  “你們又回城了?”
  “不,沈姐姐說,她有了困難。”
  老婦冷厲的目光,狠狠地轉落在九尾狐身上,九尾狐長歎一聲,凄然地說:“柯姨,家師与几位師妹,上月慘死奚家庄。”
  老婦動容,默然良久,方幽幽地說:“抱歉。可是,令師确也造孽太多。”
  “我不甘心。”九尾狐目閃凶光地說。
  “你不能把我女儿拖下水。”老婦沉聲說。
  九尾狐又是一聲歎息,苦笑道:“先前我不知你母女不問外事,已嫌晚了。”
  “什么?你……”
  “殺師之仇,不共戴天。仇家是霹靂雷振聲的儿子,叫毒劍雷奇峰。”
  “老天!你怎么与雷家結仇?”老婦惊呼。
  “柯姨,江湖道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金科玉律,有時是行不通的,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無意中适逢其會,躲也躲不開。”
  “我不想听,也不想卷入恩怨是非。”
  “但我來了,你無法脫身事外。”
  “哼!你休想。”
  “我有一位朋友,不幸落在雷少堡主的爪牙手中,他們也受到仇家攔截,逃至黃蓋湖西岸,殺人劫船,黃蓋湖汪家……”
  “哦!白天傳來的警鑼聲,定是此事。”
  “我請小妹相助,在玄天大帝廟盯上了他們。”
  “你……”
  “小妹露了一手,鷹神柯大嫂的女儿,家學淵源果然不同凡響,虎牙雙煞居然失風。”
  鷹神柯大嫂怒目相向,沉聲道:“你有意拖小女下水,我不饒你。”
  九尾狐冷冷一笑,說:“家師太過忘情……”
  “住口!”
  “你要我怎辦?柯姨?”九尾狐陰笑著問。
  鷹神柯大嫂向柯小妹揮手叫:“女儿,回房安睡。”
  九尾狐格格笑,道:“柯姨,小妹長大了,有些事她該知道的,來日方長,早晚她也會知道,是么?”
  “你敢威脅我?”
  “我怎敢?柯姨,我想,我那位朋友……”
  “你的朋友,還有什么好東西?哼!”
  “正相反,這人可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大丈夫,不信你可以問問小妹。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那人并不真是我的朋友,可說是介乎朋友与仇敵之間的人。”
  “哼!說得妙。”
  “据我所知,雷少堡主派來接應的人,明日可能赶到,而另一批人,也得到消息要前來救人。”
  “那不是很好么?”
  “因此,我得赶快將人救出。如果有你……”
  “我不管。”鷹神柯大嫂堅決地說。
  九尾狐冷笑道:“不管也罷,柯小妹已經答應我……”
  “我不許她介入。”
  “但小妹已經插手。同時,玄天大帝廟那些人,他們會查出小妹的底細的。既然柯姨袖手,我只好告辭了。”
  九尾狐冷冷地說完,离座向柯小妹笑道:“小妹,日后你我擇期相聚,姐姐會告訴你一些武林秘梓,江湖秘聞,其中有些牽涉到令堂,保證你听得拍案惊奇,有趣得很。”
  鷹神柯大嫂臉色不住的在變,被九尾狐抓住痛腳,當女儿之面,真無法可施,沉聲:“坐下,咱們好好談談。”
  九尾狐心中狂喜,坐下說:“柯姨有何見教?”
  “我助你救人。”鷹神柯大嫂一字一吐地說。
  “真的?柯姨,謝謝……”
  “先不必謝我,我只能說助你,是否能將人救出,誰也不敢說有把握。”
  “我相信柯姨會盡力的。”
  “那是當然。”
  “那我就放心了。”
  “事畢,你必須立即离開,不許你興風作浪。”
  “我會走得遠遠地,只當我沒到過黃蓋湖。”
  “那就好。現在,先把你所知道的情勢說出,以便相机行事。”
  同一期間,黃蓋湖出水口石頭,清江二口,同時有神秘的船只駛入。
  嘉魚縣城中,一群來歷不明的高手,夤夜越城而出,同向黃蓋湖急赶。
  從石頭口駛入的船,是酒狂一群江湖怪杰。
  從清江口駛入的船,是追魂使者与甘姑娘一群豪客。
  越城而出的人中,有雷家堡四大金剛之一的鐵腕銀刀。
  這位仁兄的銀刀已被右粯所奪走,目下改用單刀,想打造另一把作為標幟的銀刀,短期間談何容易?
  玄天大帝廟東面里余的茂林中,天殘魔駝与令狐楚,潛身相候坐山觀虎斗,希望從中撿便宜。
  整晚,有人不斷向各處村落打听消息。
  各村的民壯,也摩拳擦掌候命出動追捕江洋大盜。黃蓋湖汪家的子弟,派出信差傳遞擒賊大計。
  八批江湖高手匯聚黃蓋湖,各有所圖,群魔亂舞,俠客云集。
  四更末五更初,玄天大廟掌起了燈火。
  大煞韓軒向垂頭喪气的妙手天君叫:“咱們赶早動手,至陸溪口上船,直放武昌。老夫警告你,沿途你們如果想打主意脫逃,殺無赦。”
  妙手天君哭喪著臉說:“貧道不想脫逃,因為貧道不是殺乘風破浪的凶手,逃豈不是反而罪名落實?”
  “你知道就好。到陸溪口之后,咱們的船東下,乘風破浪的弟兄,隨后赶來指認凶手,你不逃,該是聰明人。”大煞語气稍溫和地說。
  右粯被押出了,在兩名大漢左右挾持下,顯得毫無生气,步履艱難,二煞楊松跟在后面,不耐煩地說:“這小子像條病狗,怎能赶路?”
  “把他架著走,走不動再派人抬。”大煞說。
  妙手天君接口道:“這小子仍可行走,小心他逃走,不如仍上銬鐐,比較安全些。”
  大煞怪眼一翻,沉聲道:“你給我閉嘴!不要說一個半死人,即使他有三頭六臂,也逃不過老夫的掌心,上銬鐐的人該是你而不是他。來人哪!把他銬上。”
  上來兩個人,捉小雞似的替老道上銬,其中一人冷笑道:“你這叫自作自受,誰叫你小看咱們師父?”
  妙手天君不敢反抗,乖乖就銬。
  大煞踏步廟門,向二煞說:“師弟,你在前面探道而進,小心昨晚那該死的女人,不可大意。”
  二煞帶了三個人上路,其他的人押了妙手天君十六個人在中,大煞帶了四個人,押著右粯斷后,取道向陸溪口急進。
  右粯的脅傷其實已無大礙,但他并不急于脫身,時机未至,不可冒險,以免意外,万一脫逃不成,雙煞一怒之下,老命難保。
  后面半里地,天殘魔駝与令狐楚遠遠地跟蹤。一面走,天殘魔駝一面問:“老弟,我不明白你為何要跟蹤,如果你要那姓印的小子,老夫早就替你弄到了,在船上你為何不說?”
  令狐楚大笑道:“論心計,你不如我。”
  “你另有打算?”
  “是的,我要等他們將雷少堡主引來,暗中給那姓雷的一記暗箭,我便可為所欲為了。至于姓印的小子,根本不足慮,斗智他毫無机會,斗力他目下傷勢不輕,一月之內他休想在我手下討好,殺他易如反掌,何足道哉?”
  “你要我一直跟下武昌?”
  “不會的,乘風破浪早就將信息傳出,屈指算來,雷少堡主也該赶來接人了。你不會打退堂鼓吧?”
  “好吧,我答應你。”天殘魔駝低聲答,突然扭頭回顧。
  “怎么啦?”令狐楚發覺有异,低聲問。
  “后面有人跟蹤。”
  “真的?”
  “不會有假。”天殘魔駝堅決地說。
  “逼他出來。”
  “時机未至。”
  “要等拂曉?”
  “不,拂曉他們便拉遠了。”
  “那……”
  “前面的小山下,正好對付,走,不要回頭張望,以免引起他們生疑。”
  前面,開道的二煞已繞過草木蔥蘢的小山腳,山左是一座蘆葦密布的大湖,足有百畝大。
  太白金星已升上樹梢,將近破曉時分了。
  前面火光一閃即沒,接著傳來三聲雞鳴。
  二煞是個經驗丰富的老江湖,立即向下一伏,向一名手下低聲說:“前面有埋伏,速去稟報你師伯,暫且隱伏,多派兩三個人來,到前面搜搜看。”
  不久,來了三個人。二煞低聲指示,六人左右一分,隱沒在茂林深草中,小心搜索前進。
  天殘魔駝与令狐楚,并不知前面的人已經停下,續向前走,接近小山下。
  “你先走,在前面三二十步再從左面繞回。”天殘魔駝低聲說,突然閃入一株大樹下隱起身形。
  令狐楚續向前走,暗中戒備。

  ------------------
  無涯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