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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茅屋短牆 窮途怀舊夢 金龍寶劍 曠野斗奇僧


  就在玉燕伏枕流淚之時,相隔千里以外,卻有一個人正在自己的生死關頭掙扎;這人非別,正是玉燕的兄長吳璞。
  吳璞自從由地道逃出以后,明知兄長吳璧定然凶多吉少,而方氏姊弟又必欲得自己而甘心,他一逃出地道,便專擇惊岩絕壁,險峻難行之處,沒命的朝山下逃走,連頭也不敢回。
  他正逃之間,猛然听得一聲大震,掉頭看時,只見碧云庄上,火焰熊熊,牆崩壁垮,正是磚石与梁柱齊飛,火光共朱檐一色。吳璞數十年經營,毀于一旦,叫他如何不心痛?不覺一個踉蹌,暈死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只覺身在床上,吳璞陡然一惊,翻身坐起一看,原來存身在一間破爛草屋里;不覺又惊駭,又詫异,几疑置身夢中。
  他再將前后情節仔細一想,越發不明白起來。分明記得自己昏跌在山坡上,不知如何會到此處?
  吳璞神智稍為清醒以后,便猜到必是有人相救,正待下床尋主人答謝,卻听見外面似有人爭論之聲。
  吳璞仔細一听,听出一個是女子,另一個聲音卻好似一個小孩。
  只听那小孩大聲說道:“施媽媽,你這人是怎么的,叫你做這樣,你偏要做那樣;我給了你銀子,還要怎樣!難道你懂得比我還多不成么?”
  這時又听那女人答道:“甘小俠,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在我這儿住了這許多天,不過為了一只馬儿蹄子受傷,按理說,我滿可不答應,你瞧你這么多天把我這屋子弄成什么樣儿,遍地是馬糞,動不動就是你給銀子,我將銀子還給你如何?”
  那小孩似乎為她這一番話難住了,沉默了半晌又道:“施媽媽,我看我們也不必再吵了,我在你這儿打扰了不少日子,心里也很不安,這些銀子本也不值什么,不過你得講講道理,馬儿要拉糞,可不是我叫它拉的,我也沒法子叫它不拉,再說我要不因為救人,昨儿我就走了,但這時你要赶我走卻不行,我救來的這位,是我朋友的長輩,我不能不管,待他醒了過來,我們立刻就走,論理你們還是鄰居,該彼此照應的呀。”
  那女子道:“你別這么說,難道不是鄰居,便不該照應不成?不過我是不愿收留他就是了。”
  那小孩又道:“這人大約你并不知道,他在江湖上大大有名。”
  剛說到這儿,那女子卻攔住道:“我怎么不認識:這人便是碧云庄的二庄主,奪命金環吳璞吳二爺,我說得對不對?”
  吳璞越發惊訝,暗想:我在此間隱姓埋名,除了江湖上的故友而外,從不与本地土著往還,怎會有村婦認識我?
  而且說話的這兩人,聲音都很熟悉,那小孩是一口浙南口音,吳璞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會見過一個女子并一個小孩?
  他這一凝神思索,卻忽略了屋外兩人的說話。一會又听那女子對小孩道:“那么你就進去看看他吧,我去替你喂那匹寶貝馬儿。”
  那小孩答應一聲,便推門走了進來,吳璞一看,一几疑是自己眼花。忙叫道:“甘小俠,你是几時回來的?今師又在何處?”
  原來這小孩正是天台派怪俠,鬧天宮盧吟楓的弟子甘明。
  甘明見吳璞已經醒轉,似亦高興异常,便向前施禮道:“吳二叔,你老人家可好?”
  吳璞忙一把拉住,哽咽道:“賢侄別再多禮,你瞧我現在家散人亡,還有什么好的?”
  甘明見他眼含悲淚,也覺心酸,但又不知該如何勸解,只得不響。
  還是吳璞自己揩干了眼淚,強笑問道:“我記得先前昏倒在山坡上,敢是賢侄救我來的么?賢侄离了舍間以后,見著了今師沒有?”
  甘明擺手道:“吳二叔不知道,這多日我根本就沒离開過這苗山。”
  吳璞詫异道:“這卻是何故?”
  甘明咳了一聲道:“我也是運气不好,自那日离了府上,黑夜之間卻走岔了路,走到那什么白狼溝,我這馬的后蹄卻被毒蛇咬傷了,好在后來碰見了吳姑姑,給了我一瓶藥,倒是很有靈,養了不多几日,便將馬儿路傷治好,誰知就在我打算動身的那几日里,突然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吳璞很關心的問:“什么病?”
  甘明道:“總是水土不服的緣故居多,這苗山里的气候,我真住不慣。”
  吳璞又問道:“后來呢?”
  甘明道:“直病到前几天,才算好了,我本來就很瘦,這一來我真成了猴子啦。不過我的病雖好了,身体卻沒大好,所以又休養了几天,昨晚我听見在那邊似乎有什么震動,便騎了馬出來查看,卻見碧云庄那邊火光沖天,倒像火藥被引燃了一樣。”
  吳璞歎息道:“可不是火藥被引燃了么,賢侄后來去碧云庄沒有?”
  甘明搖頭道:“當時我便慌忙往碧云庄赶去,卻見吳二叔昏倒在山坡之上,我情知出了事,才用玉鬣金駝將您駝了回來。”
  吳璞喟然道:“賢侄前番千里奔波,來苗山送信,我們便已感謝不盡,如今又救了我的性命,你真可說是我吳家的恩人了。”
  甘明慌忙道:“吳二叔再別這樣說,可把我折死了。我是晚輩,禁當不起。”
  吳璞又歎息道:“前次盧大俠命賢便馳書示警,只怪愚兄弟太過大意,方有此失,如今碧云庄被毀,固然由殘們自取,卻辜負了尊師一番盛意,還望賢怪异日代向盧大俠解釋一下。”
  甘明先時心想:可不是么,前香我千里迢迢跑來送信,誰叫你們太過托大,反而和我計較什么誤入禁室之事。如今人家把庄子給你燒了,你還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多不過歎息几聲罷了。
  但他后來听吳璞一味自怨自艾,末后又叫自己向師父解釋,倒似將師父与他的交情,看得比碧云庄更重,這樣看來,這吳璞倒也是個夠得上朋友的人。
  甘明這樣一想,心里也軟了下來,便問道:“吳二叔,碧云庄既已被毀,那么我那戒惡賢弟又往那儿去了呢?他受到危險沒有?”
  吳璞道:“多承賢侄挂念,他倒沒有遭到危險,旬日前金葉丐俠和他去了武當。”
  甘明哦了一聲道:“這樣敢情好,我听師父說過,如今在武林中聲勢最大的,便算是武當派,他要是投到武當門下,將來也好報仇。”
  甘明雖然外貌仍是個孩子,但他生成心性激烈,陽剛之气外露,凡是什么爭斗、尋仇、打抱不平的事,他的興致最高。說話也就無甚顧忌。
  吳璞听他說話語气,似對碧云庄仍有好感,盤算了一陣,便試探著問:“賢侄刻下意欲何往,是否去尋盧大俠呢?”
  甘明道:“我和師父分手之時,他老人家原說要到碧云庄來一趟,直到現在還未來,多半是給別的事絆住了。不過他常常到嘉興銀鉤陶叔叔家里去玩,我打算到那里去找他老人家。吳二叔刻下又打算去那里呢?是否仍回碧云庄去?”
  吳璞想了一想,方道:“碧云庄已毀,我還回去作什么,刻下我雖仍舊沒有准去處,不過我總會去找朋友,碧云庄之事,總不能就此結束,常言道:為人不報仇,枉在人世間。……”
  這時門口忽然有一個聲音,冷冷地道:“你還想報仇么?”
  甘明与吳璞同時掉頭回顧,門口原來站了一個中年美婦。她一手扶住門相,一雙眼牢牢地盯在吳璞臉上,眼光里似乎交織著悲怨和關切的光芒。吳璞一見,登時翻身坐起,叫道:“哎呀!”
  甘明駭了一跳,一疊連聲問:“怎么了,怎么了。”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是怎么回事。
  吳璞定了一定神,用手指著問:“彩……鳳,你……你怎的會到這里來?”
  彩鳳冷冷地道:“這儿就是我的家,我怎么不能來,吳二老爺今日會下降寒舍,我倒沒有想到。”
  吳璞詫异道:“你竟住在碧云庄附近?”
  彩鳳只冷冷地看他一眼,卻未答話。
  吳璞皺眉歎息道:“我真沒想到,早知你住在這附近,我早便來尋你了。”
  彩鳳冷冷地道:“這儿离碧云庄也不近,有一百七十余里呢。”
  甘明接口道:“吳二叔,這儿距碧云庄确實不近,我這玉鬣金駝腳程快,如果不是這匹寶馬。我也沒法駝您來這儿。”
  彩鳳對甘明道:“你本來不該駝他到這儿,我并不喜歡他到此。”
  甘明本是火爆脾气,听她這樣說,頓時心頭火起,但轉念一想,瞧他二人情形,似乎早就相識,說不定還有什么淵源,這樣一想,也就暫時忍住。
  吳璞卻接口道:“彩鳳姐,你何必如此憎恨我,如今我已落得家敗人亡,難道你還不能舒這口气么?”
  吳璞這樣一說。誰知彩鳳卻倚在門楣上,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吳璞也不住垂頭歎息。
  甘明覺得情形很尷尬,便一聲不響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甘明一直走出門外,望著天上的云呆想。
  他心里想道:我一向住在天台山,轉過來几間草屋,轉過去又是樹林子。二師叔普靈歸整天練劍寫字,單調极了。似乎人生就該是寫字和練劍,這次和師父到苗疆來拜壽,卻撞上些奇奇怪怪的事。
  碧云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且不去說它,反正庄子已經燒了,說也無益。但這兩位庄主,直到如今我還沒大懂得他們。
  就拿這位吳二庄主來說吧,看他那种神气,分明認得這老婦人,而且還像從前是很熟的朋友,他們之中,不定是怎么回事呢。
  甘明因玉鬣金駝足部受傷,他從前听盧吟楓說過,任何好馬,只要一傷了馬蹄,這匹馬便算廢了一半了。
  甘明把此馬愛逾性命,一見它的蹄子受傷,便心痛的了不得,幸得吳玉燕的玉寶靈丹,治毒有意想不到的功效,只几日間,玉鬣金駝足傷已漸复原,但甘明仍舍不得騎它,只牽著慢慢的走。
  他總伯馬傷后体弱,只恨不能將馬儿背起來走,所以一見彩鳳所居的茅屋還算齊整干淨,便打算在此歇宿几日,待馬儿傷勢休養几日,身体完全复原以后,再去尋師父。
  誰知苗疆里的气候不佳,多瘴霧山嵐,沼气又重。甘明平日本來不大留心身体,受瘴毒所侵,自己還不大覺得。
  他在彩鳳這儿住了几日,玉鬣金駝倒養起了膘,甘明自己卻病倒了。
  彩鳳見他一個大孩子,孤身出門,一旦病倒,也十分可怜。便盡心費力的服侍他。
  甘明如非遇見施彩鳳,這一場病便可能要了他的性命。因此甘明病好后,對彩鳳十分感激。
  這日天還未明,甘明辭別了施彩鳳,騎了玉鬣金駝,便覓路出山,打算去找師父盧吟楓。
  他動身的這天,正是徐霜眉方氏姊弟到碧云庄尋仇之日,徐霜眉計驅白鶴,方龍竹火焚碧云庄,引發地下火藥。這一聲大震,聲聞數十里。玉鬣金駝善通人性,一听火藥爆炸,便連聲長嘶,再也不肯起步,還連連后退。
  甘明也覺奇怪,心想這荒山寂寂,怎地會有火藥爆炸之聲?听這聲音來路,好似碧云庄方向,莫非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甘明想了想,實在放心不下,便撒開韁繩,縱馬上山,想看個究竟。
  玉鬣金駝來到高處,甘明舉目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只見碧云庄方向,連半邊天都紅了。玉鬣金駝也不住昂首長嘶。
  甘明到底年輕情熱,心想:慢說吳戒惡与我結為兄弟,便是看在我在他家住了數日份上,也不應坐視不理,見死不救。
  其實,甘明也料到碧云庄決不會無故自焚,九成是昆侖仇家已經尋來,而且碧云庄方面,必然已經落敗,否則敵人決分不出人來放火。
  甘明很迅速地在心里盤算了一下:碧云庄上裴敬亭和柳复等人的功夫,是他親眼見到,比自己不知高出多少。連他們尚制不住敵人縱火,自己赶去也是白饒上性命罷了。
  但甘明久經盧吟楓教誨。盧吟楓本人便是慷慨任俠,平生最恨臨難規避之輩。甘明最敬重師父,遇事也最能体察盧吟楓之意,心想,我此時策馬一走,自然無人知道。只要我不說,師父也不能怪我,但日后在良心上,總覺得是件恥辱的事。甘明這么一想,頓時勇气倍增,便放開韁繩,向碧云庄馳去。
  越向前去,也便越看得清楚,遙望前面火光沖天,火舌亂舞之處,正是碧云庄。
  甘明來到碧云庄后山。卻見吳璞昏迷在地上,甘明心想救人要緊,便用玉鬣金駝,將他載回施彩鳳家里。
  施彩鳳見甘明回來,倒也笑臉相迎,見了吳璞,便有些變臉變色,甘明看在眼里,本就有些奇怪,但卻再沒想到他兩人竟是舊識。
  這也難怪,照甘明想來,一個是當年縱橫江湖的好漢,一個卻是本地村婦,這兩种人如何扯得上關系呢?但他卻不知道,吳璞和施彩鳳當初年輕的時節,不但彼此相識,而且兩人還產生了情愫,吳璞后來不肯成家,和這事也有關聯;這事下文自有交待。
  且說甘明當時仰望白云,想了一陣,覺得甚是無趣,便感歎道:“我不懂人們到底是怎么搞的,偏有那么些恩仇糾纏,看來還是我好些,我什么恩仇也沒有,而且我還有匹好馬,又有好師父,我還求什么?”
  這匹馬是甘明心愛之物,白天拴在屋后柱上,夜里便牽進屋里,甘明守著它睡,不免弄得屋里很髒,有時還拉了一地的糞。
  想起了馬,甘明便慢慢跑到屋后去,看見玉鬣金駝正站在屋檐下,低頭啃草。
  玉鬣金駝見甘明走來,抬起頭望了他一陣,便又仍然低下頭來。
  甘明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馬脖子。這時卻忽然听見施彩鳳說話之聲。
  甘明本來無意偷听別人說話,但他卻沒想到馬儿正拴在人家屋后,离吳璞所住的房間很近,甘明無意中正站在吳璞窗下,竟听得极清晰,倒好似有意偷听別人的談話一般。
  只听施彩鳳悲聲道:“如今你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提這些舊話做什么?”
  甘明正在不懂。又听吳璞歎息一聲,說道:“如今我心頭极亂,雖有千言万語,也無從說起。罷了罷了,我這一片痴心,唯天可表,現在什么話也不必說了。如果有緣,行再相見,否則只有期諸來生了。”
  吳璞說到最后兩句,嗓子已經發岔,似乎唯有嗚咽,不能成字。
  甘明心里疑惑道:听說這吳璞,為人最是多智而机詐,怎么深情若此?
  他剛在這里胡想,忽听吳璞在屋里大聲喚道:“甘賢侄,甘賢侄!”
  甘明慌忙答應著跑去。
  一進房門,只見施彩鳳正伏在椅几上啜泣。吳璞正扶著床欲起來。他見甘明進來,便道:“甘賢侄,我打算即刻离開此地,你意如何,是否我們同行呢?”
  甘明怔了一怔,笑道:“吳二叔不如再休息一兩日,待身体复原再走如何?”
  吳璞此時已著好靴子擺手道:“我還要去辦事,不能再耽誤了。”
  甘明本來也不愿再耽延日子,一听吳璞如此說,便道:“好,我与吳二叔同行便了。”
  甘明本也無什行裝,不需如何收拾,只把馬匹鞍韁上好,便來請吳璞動身。
  甘明進房時,見吳璞仍在低聲和彩鳳說什么,彩鳳卻毫不理會。
  末后吳璞一咬牙,猛一頓腳,便轉身走出門去,對甘明道:“咱們走吧。”
  這一老一少,合乘一騎,向山下馳去。跑了一陣,甘明掉頭回顧,卻見一人悄立山巔,遙望目送。距离過遠,看不清楚面目,但看她身上衣飾和神態,分明是那施彩鳳。
  兩人乘馬奔馳了一陣。吳璞知道甘明愛惜此馬,跑了二三十里路,便勒慢了,讓馬儿緩緩而行。甘明騎在馬后,雙手攀著鞍子,問道:“吳二叔意欲何住呢?”
  吳璞道:“我記得此去不遠,便是人和鎮,我們且先去那里,再定行止。”
  玉鬣金駝腳程頗快,大約晌午初過,兩人已來到人和鎮上。
  這人和鎮地當交通要津,熱鬧非凡,甘明初來苗疆時,也曾從此地經過。
  此時甘明正有些肚餓,一到鎮上,便忙著赶到一家酒樓,一下了馬便朝樓上走。吳璞本想找一家小飯館,以免引起人注意,但甘明已經跨上了樓梯,吳璞也不好攔阻。
  這間酒樓名叫“賓如歸”,乃是人和鎮上獨一無二的上等酒樓。
  甘明和吳璞一上得樓來,只見座上食客云集,各色各樣的人物都有。
  靠樓窗坐著兩個和尚,上首一個年約六十有余,身材高瘦,慈眉善目,但裝束卻有些古怪:黃衣黃鞋,項上挂一串黃澄澄金子鑄成的念珠,顆顆皆有龍眼般大,桌上放著一口黃穗黃鞘黃絲絛的寶劍。舉止安詳。一望而知是有道高僧。
  下首坐的一位,年紀卻很輕,周身衣著卻俱是黑色。腰佩一柄黑皮鞘的戒刀。
  這兩人穿著打扮,一望而知不是普通佛門弟子,极惹人注目,所以吳璞和甘明一上樓來,首先看見這兩個和尚。
  甘明心里便嘀咕道:這兩個和尚穿著儀表均不俗,必定是有來歷的人。
  這時那穿黃的和尚便緩緩立起身來,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這位不是碧云庄吳二庄主么?如何會到此地來的?”
  吳璞“呀!”的一聲,忙趨前抱拳道:“原來是老禪師,真是幸會。”
  甘明也跟著走過去,此時那穿黑衣的和尚也立起身來。
  那穿黃的和尚引見道:“師弟,這便是我常給你提起的黔邊吳氏雙俠,金環奪命吳二哥。”那穿黑的和尚忙雙手合什,連聲道:“久仰。”
  吳璞見他穿著打扮,已知他是何人,不待那穿黃的和尚引見,便搶著道:“這位莫非便是江湖人稱黑袍俠僧的五大師么?”
  這穿黑的和尚謙遜道:“這是江湖朋友抬愛小僧的話,小僧那里佩稱俠僧二字。”
  吳璞見他兩人皆不住拿眼打量甘明,便笑道:“這位便是天台盧大俠的高足,甘明甘小俠。”又對甘明道:“這位便是鐵木大師的師兄,江湖著名的优魔劍金風老禪師。這位是五大師,后土禪師。”
  原來鐵木僧這一派出于四川云頂山,卻不是禪門正宗,而是少林別派,又加雜了道家的門道,雖然仍是僧人,卻与各寺的佛子都扯不上關系。上一輩是降虎羅漢黃玉禪,收了五個徒弟。以大弟子金風和尚能盡得乃師真傳,以一手“伏魔劍術”馳譽武林,較之同儕高出許多。江湖上頗有威名。
  他這五個徒弟乃是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為序,江湖人稱云頂五行。佛門弟子原無這排列法,這便是他們与眾不同之處。
  黃玉禪這人脾气非常之古怪,他選擇弟子標准,和別人大不相同,所以門下五個弟子,行逕脾气都不相同。
  其中以大弟子金風和尚,二弟子鐵木僧,五弟子后土僧三人最正派,三弟子圣水和尚介于邪正之間;而以四弟子火和尚最邪僻,已被昆侖徐霜眉所鋤,不再細表。
  當時金風后土一見吳甘二人,都十分欣喜,便邀他二人就坐。
  吳璞問道:“二位大師怎么也會到此處來?”
  金風和尚笑道:“本來我們是打算來給吳二哥拜壽的,不料路上有事耽擱,竟誤了日期,真是抱愧得很,還望二哥原諒,我們老二來了沒有?”
  吳璞忙道:“兩位大師駕到敝庄,那是歡迎得很,不過如為賤辰而來,那可禁當不起。二大師倒是來了,不過如今已不在庄上。”
  后土僧悵然道:“貧僧与二師兄已有數年不見,此番一則來向二庄主拜壽,二則也想謁見二師兄,不料他卻又走了,但不知他去了何處?”
  后土僧這一問,吳璞登時愁容滿面,飲了一口酒,歎道:“華山裴二哥為愚兄弟之事,与昆侖弟子相斗,受了重傷,二大師護送他去了華山,故此不在。如今小弟已落得家破人亡了。”
  此語一出,金風和尚与后土僧兩人皆一齊大惊。金風和尚忙壓低了嗓音問:“二哥此話從何說起,果真寶庄上出了亂子么?”
  吳璞歎息道:“如今敝庄已只余—片瓦礫,我兄長大約已遭敵人毒手了。”
  剛說到這里,忽然樓下蹄聲甚急,這時吳璞正在傷心,金風后土兩人都在全神注意吳璞說話,甘明也在傾听,都未留意樓下。
  就在這時,忽然樓下一陣馬嘶聲響了起來,又夾著吵嚷之聲。
  甘明一听馬嘶,生怕是他的玉鬣金駝。顧不得向眾人告辭,一推坐椅站起,兩步搶到樓梯,慌慌張張地跑下樓去。
  原來是一個青年男子正与店伙爭吵。那店伙見了甘明,便叫道:“好啦,馬主下樓來啦,你們兩人講吧,這可不与我相干。”
  那少年猛一掉頭,甘明“咦!”了一聲道:“熟人哪,尊駕不是姓龍么?”
  那少年正是方龍竹,他与甘明曾在白狼溝見過一面,彼時他和靈洁兩人,一人冒稱姓龍名竹,一人冒稱姓林名洁,故此甘明還以為他真姓龍哩。
  當時龍竹一見是甘明,也忙抱拳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甘兄。是一人在此么?”
  甘明笑道:“不是,小弟与一友人在樓上,方才龍兄甚事和店伙爭吵?”
  龍竹笑道:“些須小事,不必說它了。”
  店伙忙爭著笑道:“本來也沒什么事,不過是你老這匹馬太烈性,踢了龍爺那馬一下,兩匹畜生打架罷了。沒什么大事。”
  龍竹掉頭對玉鬣金駝連看數眼,似乎异常注意。
  甘明只當龍竹見他坐騎特駿,不免多看几眼,也沒在意。
  龍竹突然問道:“甘兄這匹馬好雄駿,是從何處得來的?”
  甘明隨口道:“是朋友送的。”
  龍竹臉色突然一變。甘明簡直摸不著頭腦。那店伙只顧忙著讓客,陪著笑臉道:“既是兩位爺是熟朋友,真是好极了,正好請上樓去喝一杯,万里他鄉遇故知,不容易哪。”
  說著便高舉著手往樓上讓。
  龍竹也不知不覺便往樓上走。這時忽然一陣樓梯響,樓上一人慌里慌張的朝樓下闖來。那樓梯本不甚闊,甘明和龍竹都在樓梯上,這一來,剩下的地方便更窄了,那人朝下撞來,好像沒有見人一樣。
  甘明手腳溜滑,忙朝旁邊一閃,那人卻對准龍竹撞去。
  龍竹急朝邊上一讓,說也奇怪,這一下竟未讓過。那人正撞在龍竹肩上,“蓬”地一聲大響。方龍竹竟被他撞得一晃,如果不是龍竹有非常功力,換了旁人早被他擅跌倒了。
  龍竹大怒,正想發作。甘明一眼看出這人是后土僧,便忙問道:“兩位且慢,都是自己人。”
  龍竹听甘明如此說,只得忍住。
  甘明正想替雙方引見,不料后土僧卻翻起眼問道:“甘小俠認得這位嗎?”
  甘明道:“這位是武當派的龍義士,我們在苗山白狼溝曾見過一面。”
  后土僧冷笑一聲道:“甘小俠,只怕你認錯人了吧。他好像不姓龍罷。”
  龍竹早已忍耐不住,怒喝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后土僧嘻嘻一笑,說道:“我听說首駕姓方,如何又成了姓龍呢?”
  龍竹大怒,厲聲道:“和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后土僧笑道:“別動气,別動气,我問你,你到底姓不姓方呀?”
  龍竹气得滿面通紅,喝道:“不錯,我姓方,這干你什么事?”
  后土僧仍然笑道:“你別急,我自然要還你一個明白的。”
  龍竹气急喝道:“我沒工夫陪你說笑話。”
  后土增擺弄道:“不是說笑話,你性方是沒有錯的了,你是昆侖門下不是?你的師父是赤陽子不是,徐霜眉和你怎樣稱呼?”
  龍竹曾听師父說過,江湖上有不少前輩异人,時常游戲風塵,放誕無禮。他見對方年紀和態度雖然都不像武林前輩。但他既能道出師尊和師姐名字,說不定和師門有些淵源,便不敢過分放肆,忍气道:“那正是我恩師,徐霜眉是我師姐。”
  后土僧突然面孔一板,厲聲道:“那么,擊傷裴敬亭的是你了,火焚碧云庄的也是你了?”
  龍竹喝道:“好賊禿,你分明是吳家狗賊一党,不要走……”龍竹剛說到這里,突然眼角余光看見一物從樓窗飛墜。急掉頭看時,正是吳璞從窗口跳落玉鬣金駝鞍上。龍竹那里肯放他逃走,正待追赶,后土僧已進前一步,呼的一掌劈來。
  龍竹揮臂隔開,大喝一聲,雙足一點,如一只飛燕般縱到街心。
  這時吳璞正要放韁逃走。龍竹已經追到,身体凌空縱起,劈面便抓。
  吳璞急往馬腹下一翻,“蹬里藏身”,躲開了這一抓。玉鬣金駝深通人性,一見主人被襲,飛起后蹄,向龍竹踢來。
  龍竹急閃,怒喝一聲:“膽大畜生!”一掌向馬股擊去。龍竹何等功力?慢說擊中,便是被他碰著一下,這匹馬也就算毀了。
  甘明看見大急,急喊:“看鏢。”
  龍竹雖然武藝不弱,但臨敵的時間不多,經驗自說不上,一听甘明大喊,只當真有暗器,急忙一閃,就在這一經之時,甘明已經扑上,“老猿叩門”,一掌向龍竹肩上擊去。
  龍竹不愿和他糾纏,一閃身讓開,便去赶吳璞,這時吳璞已圈過馬頭,直向鎮外沖去。
  這時后土僧大喊道:“把這方家小子攔住,這小子是殺人放火的凶犯。”
  龍竹也不理他,逕自加快腳步,去赶縱馬急馳的吳璞。
  玉鬣金駝雖是异种名駒,但世上任何馬匹,在起步時總要慢几分,腳上有功夫的人在一里以內,多能將它追上,路程再長,便沒有把握了。再者這儿到底是市鎮街上,比不得曠野荒郊,可以狂奔;就是這樣一跑,已惊得雞飛狗跳,途人惊避。
  龍竹几個起落,看看就快赶上,忽見吳璞身体一扭,兩點寒星打來。
  龍竹知道又是他的奪命金環,急揮掌震落,罵道:“老賊,你今日想逃命,勢比登天還難。”手腕一翻,從背上拔出玉龍劍,腳下仍不停留。看看雙方距离越來越近。
  忽然龍竹听得背后暗器破空之聲甚勁,似乎有一大團暗器飛來。
  龍竹吃了一惊,暗道:難道又有個孫天夷在此不成?不及思索,急往地上一伏。在這緩得一緩的當儿,玉鬣金駝已竄出鎮頭,揚起一溜黃塵,飛馳而去,眼見得無法追上了。
  龍竹心中大恨,旋風似地回過身。二目圓睜,寶劍一指,喝道:“我与爾等素無仇恨,為何攔阻我复仇?今日吳家老賊逃走,我要你們抵償!”
  這時龍竹對面站定一個黃衣黃鞋的僧人,手里握著一柄連鞘寶劍;這人正是金風和尚,甘明和后土憎分立左右。
  金風和尚單手打了個問訊,說道:“方施主暫息雷霆之怒,請到樓上一敘如何?”
  龍竹心想:吳璞既已逃走,照他坐騎的腳程看來,自己這匹馬決無法追上他,而且以這几日的情形看來,吳家老賊在江湖上的人緣還很廣,党羽這么多,要找他報仇也還不大容易,倒不如与他們談一下,也許可以套出吳璞在江湖上有多大勢力,以及他此去落腳的所在,然后再与姊姊商量。
  龍竹心頭盤算妥當以后,怒气也稍為消除一些;冷笑道:“很好,我也正有話要問你們。”
  金風和尚微笑道:“如此甚好,天下原無談不好的事,請罷。”
  方龍竹也不再推讓,手提寶劍,昂然而行。金風等人皆隨在身后。
  酒樓伙計見四人又折回,皆暗暗叫苦,但又不敢不招待,只得裝出笑臉,打拱作揖的將四人讓到樓上。
  方才經過這一場打斗,食客原已掠走了一半,此刻見他几人又复回來,這一年少武士手中更提著明晃晃的寶劍,面露殺气,如何不怕。因此,都三三五五的相率算帳下樓。片刻之間,偌大一座酒樓,就只剩下龍竹金風和尚后土僧甘明及伙計五人。
  金風依然選了靠樓窗的一副座位,請龍竹上座,龍竹也不推辭,大模大樣的坐下來,將寶劍放在桌上,冷笑不止。
  金風也不在意,再讓甘明坐在龍竹對面,金風与后土二人打橫。
  后土叫過伙計來,摸出一錠黃金塞進他手里,說道:“我們并不打算在這里打架,不過万一要動上了手,難免打破盤子,撞坏家具,這錠金子就作賠賞之費吧。要是平安無事,就算賞你的小帳。”
  伙計見這黑衣和尚出手這么豪闊,倒也駭了一跳,謝了又謝,躡著腳儿走了。
  這里金風和尚問方龍竹道:“貧增名金風,這是我師弟后土。”
  龍竹只微微點頭,似并不把兩人放在眼里。后土僧甘明心里便有些不快。
  金風又笑道:“我們師兄弟在武林中,只算是卑不足道的人,難怪方兄不知,不過我提起一人,方兄想來應該知道。”
  龍竹微微冷笑,只問了一個字:“誰?”
  金風道:“天台大俠盧吟楓老俠客,想來方兄總听尊師說起過罷?”
  四十年前盧吟楓大鬧昆侖之事,江湖上老一輩的人物都知道,事隔多年,傳說不一,有的人甚至說盧吟楓占了上風,雖然盧吟楓后來和昆侖弟子成了要好的朋友,但一些忌恨昆侖的人,仍舊認為這是一樁快事,因為昆侖派歷來极少出過這樣的事,金風和尚問這話,也含有挖苦的意味。
  龍竹聞言微微一怔,笑道:“這听家師談起過,不知大和尚提盧老俠客,是什么意思?”
  金風向甘明一指,笑道:“這位甘小俠是和方兄見過的,難道方兄不知他便是盧大俠的高足么?”
  方龍竹向甘明打量几眼,本想說几句客气話,但想想他方才幫助吳璞逃走,分明是碧云庄一党,便不愿多客气,只道:“我倒不知道。”
  甘明也未留心,笑道:“我和方兄雖然在白狼溝見過一面,但彼時方兄未說出真姓名,所以我也不知方兄是昆侖門下。”
  后土僧卻冷笑一聲,說道:“甘小俠到底見識廣博,比我多得多了,我只知天下有武當華山點蒼王屋終南少林。在今日之前,我還不曉得昆侖派在哪一個方向呢。我真胡涂。”
  龍竹見他說話辱及師門,不由大怒,睜圓眼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后土咦了一聲道:“你真橫,我說我的話,与你有什么相干?”
  龍竹正發作,卻被金風和尚攔住。
  金風道:“方施主,貧僧有一言相勸,不知方施主愿意听從否?”
  龍竹道:“你說?”
  金風道:“天下無不可解的冤孽,方施主与吳二哥這段冤仇,貧僧等并不祥如,論理說不上勸解二字,不過照貧僧看來,方施主已將碧云庄夷為平地,殺傷了不少人,這种手段在我們外人眼里看來,已屬太過。不論有多大冤仇,也可抵消得過了,如果方施主定要殺死吳二哥才罷,似乎出之太狠,只怕要惹起武林公憤。這是貧僧一片婆心,施主還要三思。”
  龍竹听金風說完以后,冷笑一聲,說道:“大和尚,你這份好意,恕我難以遵從,如今吳璞既已逃走,我日后自會去尋他,這事且放下不談,我只問你一句,方才在背后用暗器打我的是誰人。”
  金風合掌道:“阿彌陀佛,施主要問,貧僧不敢不認,方才我見吳璞命在危急,才使我佛門黃金念珠擋了方施主一下。”
  方龍竹一拍寶劍,喝道:“果然是你,佛門弟子,口出善言,專做惡事,虧你還敢來勸我,收起你的慈悲心吧。先和我比一趟劍再說。”
  旁邊后土僧已縱起身來,朝指罵道:“我把你這不知死活的渾小子,枉自我師兄一片善言,卻進了騾子耳里。來來來,我陪你較量較量。”
  唰的一響,后土已拔出戒刀來。
  龍竹拿起寶劍,斜身一縱,連越三張桌子,躍到一張桌面上。
  后土也躍登桌面,罵道:“渾小子,咱們就在這桌上斗吧。”
  龍竹單足立在桌上,右足微提,寶劍一招,喝道:“你來!”
  后土縱身進步,一招“韋陀獻杵”,刀口向上,刀背朝下,向龍竹咽喉便點。
  龍竹身体略偏,不架敵刀,反削敵足,“神龍歸海”,劍削敵人右足。
  后土單足一提,滴溜溜一個轉身,斜挂單鞭,戒刀反抹。
  龍竹單足一點,從后土頭上越過,落在另一張桌上。后土一個鴿子翻身,反扑過來,順勢一刀劈去。龍竹听見身后金刃劈風,看也不看,向旁一閃,順勢寶劍朝后一蕩,已搭在敵人刀上。
  后土心想:我正要你如此,戒刀猛一翻絞。他本意這一來,敵人兵刃便非脫手不可。
  不料龍竹紋絲不動,后土駭了一跳,再盡力往右一翻,只把敵人寶劍抬得微微一動,龍竹暗運罡力一壓,又把對方兵刃壓下來。
  后土這才明白,這少年歲數雖然不大,功夫卻非等閒;昆侖弟子,确是不可輕視,絕非普通武士可比。
  后土剛想撤身抽刀,龍竹已將寶劍一沉一抽,竟運昆侖罡力,將后土向前一拖。后土原本樁步极穩,這一來竟穩不住腳步,朝前一栽。
  旁觀的金風和甘明二人,都已看出后土有危險,尤其金風和尚,是五弟兄中最高的劍術名手,知道這一下龍竹只消把寶劍輕輕一提一抹,后土增這條性命便算交代了。
  龍竹果然一抽寶劍,正要施展煞手,耳邊忽有金刃劈風之聲,未及轉念,叮的一響,自己寶劍已被敵人架住。
  龍竹情知必是金風和尚出手相救師弟,喝聲:“好!”翻身便向樓窗前扑去。
  金風叫道:“方施主別誤會,貧僧絕不愿与貴派為仇,還是坐下一談如何?”
  龍竹一足踏在樓窗上,回身罵道:“賊禿!少時叫你們陪吳璞的葬。”金風和尚見龍竹不可理喻,气得搖頭歎息,毫無辦法。
  甘明也叫道:“方大哥,這不是打架的事,二還是坐下來談談的好。這兩位大師父不是坏人,有我保證,你還不相信么?”
  龍竹用寶劍指著甘明道:“甘小俠,我看在你師父份上,不來傷你,你可別与他們同流合污,否則別怪我劍下無情。”
  甘明素來性傲,初時他倒還真沒有傷害方龍竹的意思,此時被龍竹這一罵,他可真生了气了。便冷笑一聲道:“喝,你倒是真不講理,什么叫同流合污!你劍下無情,難道我的赤藤棒是有情的?”
  說罷,伸手腰間一摸,赤藤棒已擎在手里。
  龍竹目光一掃,冷笑道:“這儿地勢太窄,不夠施展,到外面去,讓我獨個儿斗斗你們三位。”
  說罷刷的躥出窗外,輕輕落在街心,橫劍護胸,等待廝殺。
  頭一個從窗口躍下的是后土僧,緊接著金風和尚与甘明也相繼跌下。
  方龍竹寶劍一指,喝道:“便是你三個人齊上,我也不懼。”
  金風和尚笑道:“方施主,這街上也不是較量武功的地方,如果方施主實在气忿難平,必欲一較短長,那么請移玉到鎮外如何?”
  方龍竹心想,他們要我到曠野去,也許還有同党在外相候。
  但他初次下山,除了吃過孫天夷烈火珠的苦頭之外,還未受過別的挫折,他還沒將這些人放在眼里,便道:“好!”
  說著走過去解了自己馬匹,飛身上馬,寶劍一招,喝聲:“隨我來!”撒開韁繩,潑喇喇向鎮外沖去,甘明等人緊隨在后。
  龍竹騎的是匹异种黑馬,乃是青海產的名駒,從靈璣道人那里借來,雖比不得玉鬣金駝,卻气极暴烈,換了別的人卻很難騎得住,這一場大跑,黑馬跑發了性,四蹄騰空,向曠野甲飛跑。
  約摸跑出去二十余里,方龍竹勒住了馬,回頭一望,見金風等人也跟著赶到。
  龍竹在馬上大聲問:“這里曠野荒郊,正好動手,我們在此決一胜負如何?”
  金風尚未開言,后土已接著道:“很好,就在這儿。”
  龍竹一躍下馬,那黑馬長嘶著人立而起,前足离地,不住跳躍。
  龍竹將馬拴在一株枯樹上,翻身亮劍,喝道:“你們打算群斗呢?還是單打?”
  在三人之中,自以金風和尚涵養最深,但見方龍竹如此目中無人,也禁不住有些生气,便道:“方施主,貧僧一再勸你,方施主卻再三不肯,這也罷了,本來我們与方施主之間,并無什么過節,你動不動便拔劍示威,難道天下英雄就只有你昆侖派一家不成?”
  方龍竹冷笑道:“大和尚,你和我說這些話毫無用處,我此番下山,是為复仇,既不為闖江湖,也不為爭名立万,更不愿多結仇家,我手下所傷的朋友,俱非出于我自愿,如果諸位日后不幫助吳家老賊,我也并不愿和諸位為敵。”
  方龍竹這一番話雖說是出于真心,但卻嫌過于直率,須知龍竹長年在昆侖山上,從未在江湖上行走過,卻不知江湖中人最講究禮貌態度,龍竹方才這番話,如果再緩和些,便可無事,偏生他說得過于直率,金風和尚在武林中也有頗高地位,焉能受得這种話。
  當下金風和尚便冷笑一聲,說道:“方施主,你把天下的事,看得太簡單了。如說有仇必報,有恨必雪,那么江湖上的帳便算不完。即如我師弟火和尚,雖然他不守清規,行事私僻,但自有我云頂山家法處治他,卻輪不到令師姊徐霜眉來管,論理我們便得尋令師姊了斷才行,但我們并不如此想,也并不責怪令師姊。方施主,我們凡事應該從大處著眼才對。”
  甘明也在旁幫腔道:“是啊,凡事都該從大處著眼,方大哥,你多想想吧。”
  龍竹對甘明道:“甘兄,這事不与你相干,你不用卷在這里頭。”
  甘明气得怒目瞪著他。
  龍竹又掉頭對金風道:“你這比喻卻有些不倫,令師弟火和尚行為,分明是江湖敗類,正所謂人人得而珠之,如何能与我報父母之仇相比?”
  后土僧實在忍耐不得,大聲對金風道:“大師兄,何必多費唇舌,干脆寶劍上分高下好啦。”
  龍竹應聲道:“我意也是如此,就請賜招罷。”說罷長劍胸前一立,劍鞘搭住龍吞口,腳下丁字步,靜待對方發招。
  金風見龍竹已經蓄勢待發,便歎息道:“貧僧久已不曾再与武林朋友較量劍法,誰知今日仍然不免一戰。”說話之間,緩緩抽劍出鞘。然后把劍鞘一丟,眼見兩人立即就要決一生死。
  龍竹是挾憤怒而來,剛見金風扔下劍鞘,便不再客气,探步進身,“神龍經天”,劍尖平平刺出,直取敵人眉心,這一手是昆侖派中的厲害招式,須知眉心在二目之中,敵人寶劍對著目光刺來,任你多高武功,也不能不退后招架,這一來便給對方据了先著。
  大凡名家比劍,最重要的便是制敵招先,設若給對方据了先著,如果武藝稍低,則一開始便落在下風,要想平反敗局,便很難了。
  龍竹一上手便采取攻勢,金風不料龍竹如此大膽,一動手先便吃了一惊,忙一低頭,寶劍反搭敵劍,同時斜身后退。
  金風這一招是“伏魔劍法”里的“天外魔星”,身法步法皆和一般劍法大不相同。
  龍竹這一劍雖未能將敵人制住,但無疑已略占上風,龍竹更不怠慢,据步進身,又刷了二連環三劍,劍劍皆指向對方要害。
  金風沿著應戰,身軀左旋右轉,長劍橫拖斜擋,探取招架消功,始終未敢取攻勢。
  一則是金風要想先探出敵人功力,二則金風劍術雖高,龍竹卻是出身名家門下,劍法也凌厲無比,一時之間,金風确實還無法平反敗局。
  龍竹使出昆侖派中的天龍九式,運劍如風,狂風急雨似的向金風進逼。
  旁觀的后土僧和甘明兩人皆替金風捏了一把汗,深恐他年紀衰邁,稍為手腳一緩,便會喪生龍竹劍下。
  又看了一陣,龍竹越戰越勇,金風雖然仍沉著應戰,但卻步步后退。
  后土不覺失聲道:“這昆侖小子好厲害,難怪碧云庄諸人皆不是敵手。”
  甘明卻搖頭道:“他劍法是很凶,不過我看金風禪師也未必就會落敗。”
  后土道:“難說得很,大師兄武功未必會弱于他,但年紀到底大了。”
  這兩人心中各有揣測不同。
  后土自忖像方龍竹這种劍術,自己委實應付不來,大師兄功夫較自己高得多,如果不是年邁,要他制住這小子倒是可能的,可是如今他年紀太大,卻不由不替他擔心。
  甘明想法卻不同,他自來便最佩服師父,可是師父卻說師叔普靈歸的劍法最好,而普師叔的劍法便是這么慢吞吞的,師父卻說他這是內家劍法,甘明不懂此中奧妙,但他卻相信師父決不會亂說。
  如今這金風和尚使出的招式雖和普師叔不同,那种慢吞吞味儿卻是一樣,這么看來,他決不會輸在一個少年手里。
  實則兩人的看法都有見地。
  金風使的果然是內家劍術,不過如果他更年輕几歲,卻更能發揮威力,如今卻稍差一些,只有用時間來消耗對方猛勁。
  時間一長,旁觀兩人便可看出形勢已逐漸變化,金風并未落敗,龍竹的劍勢已逐漸慢下來了。
  恰在這時,遠處一匹健馬飛馳而來,馬上人看出是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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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至尊武俠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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